━━━━━━━━━━━━━━━━━━━━━━━━━━━━━━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极品小说阅读http://www.ypmao.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重紫   作者:蜀客   白云之桥   历时二十年的人间浩劫过去,天魔永远消失于六界之中,山河愁云散尽,万物复苏,满目疮痍的大地终于有了一线生机。逆轮魔宫被摧毁,魔族溃散解体,化身遁入人间逃避仙门追杀,徒留残垣断壁,荒村死镇,和无数个残破的家,死于战乱的百姓不计其数,或是死了儿子,或是死了妻子,有死于魔族手上的,也有死于仙门手里的,新坟处处可见,一派劫后余生的景象。   无论如何,一切都已过去,战乱留下的痕迹终将被岁月抹尽,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也终将被人遗忘。   城里街头,几个乞丐有气无力地坐在墙下,面前破碗内都空空的。   其中有个小孩。   小孩五六岁模样,乱蓬蓬的头发,黄黄的小脸,看不出是男是女,因为没有肉,那双眼睛就显得格外大,整张脸上似乎只长了双眼睛,眼睛毫无光泽,脏破的衣裳遮不住身体,两条小腿露在外面,由于长期受饥饿的折磨,瘦骨嶙峋,如枯柴一般,上面还有多处青紫的淤伤,披着空空的衣裳,整个人活像一根枯萎的草,几乎被冷风刮跑,让人怀疑这样一个小不点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人走过,丢下半个包子。   数双眼睛倏地亮起。   几乎是同时,乞丐们全都扑过去,犹如饿极的狗看见肉骨头,混战成一堆。   许久,人堆重新散开。   一个小脑袋从人堆里挣扎着爬出来,大约是怕人抢,两只小手拼命将包子整个塞进嘴里,腮帮鼓鼓的,竟然是那个小不点儿。   大乞丐骂:“又是这小丫头!”一耳光扇去。   小女孩被打倒在地上,滚作一团,却犹自不要命地吞着嘴里的包子,哽得直伸脖子。   那乞丐不解气,上去就踢。   挨了两脚,地上的小女孩惨哼两声,猛然抬脸瞪着他,那双大大的眼睛此刻幽深不见底,其中涌动着的,竟是罕见的浓烈的杀机,令人胆寒。   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女孩会有这般目光,那目光连恶人见了也要害怕。   周围的乞丐都忍不住退了步。   那乞丐也心虚:“总拿眼睛瞪谁,我弄瞎了你,看你还瞪不瞪!”说完过去将她按住。   挨打无妨,不能没了眼睛,小女孩惨叫着,拼命将脸贴在地上躲避。   忽然,一股力量凭空袭来,将大乞丐推了开去,旁边乞丐们看得目瞪口呆。   大乞丐恼怒:“谁!”   “小孩子可怜,怎好欺负她。”   那是小女孩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仿佛自天上传来,柔和的,略带责备的语气,更多的却是怜悯,听在耳朵里,温暖又舒适,就像母亲温柔的手抚在身上。   须臾,一只手拍拍她的背。   “起来,不怕。”   感受到安全,她缓缓抬起脸,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之色,别人都不管小叫花的,他为什么要帮忙?   下一刻,她就知道了答案。   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脸,完美得不似人间所有,轮廓分明,双眉微皱,一双凤目形状优美,正温和地看着她,其中是数不尽的悲悯之色,他微微曲膝,半蹲在她身侧,作势要扶她,雪白的衣袍拖在地上,黑亮的长发披垂下来,几乎直达腰间,真如九天下凡拯救众生的神仙。   那一脸不忍的神情仿佛在告诉她,他不仅是来救她,而是上天派来救所有受苦受难的人的。   她看得发呆了。   见她无事,他微微弯起有型的唇,微笑中透着一丝安慰,扶着她起身。   知道他不是寻常人,旁边众乞丐乖乖的躲远了些。   干净白皙的手扶着她,一点也不嫌她脏。他轻声道:“受了欺负可以生气,却不该有害人性命之心,知道么?”   面前的人俯身看着她,一只手放在她肩头,悲伤与怜悯,犹如救苦救难的圣人,又如谆谆教导的亲人。   他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方才她真的恨得想要那人死了。   小女孩生平头一次明白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下意识垂了眼帘,羞怯地点头。   他轻轻摊开她的小手,在那手心划了两划,再合拢:“这样,今后就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光华闪过,手心依旧空空。   神仙在变戏法呢!小女孩惊讶地眨眨大眼睛,腼腆地看他,疑惑。   忽然,一个人声音自远处传来:“楚师兄,小师姐在找你呢!”   重任在身,方才感受到强烈的煞气,以为是逃散的魔族要来打魔剑的主意,想不到竟是来自于一个小女孩,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要不要告诉师父?   他直起身:“就来。”   冲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仙门的人。”   “不知道是哪个派的。”   “……”   仙门?真的是神仙!小女孩呆呆地望着,直待那雪白的背影翩翩消失在街角。   .   流光易逝,往往只一转身,匆匆就已过了数年。千里之外,仙钟长鸣,晨雾散尽,南华山巍巍浮在云端,远远望去,峰顶笼罩着淡淡的金光。通往仙山的只有一条路,要先登上面前这座大山的山顶,时候未到,山门紧闭,无数人等在门外。   南华派广收弟子,五年一度,仙门收徒向来严格,且以年幼为最佳,正如一张写过许多字的纸,和一张崭新的白纸,更好用的永远是白纸,因此南华派的规矩通常是七至十四岁以内的孩子参选。   南华派本就是四方仙门之首,也是剑仙派之首,镇守通天门,五年前,南华天尊大战逆轮魔尊,终于斩除魔尊,捣毁魔宫,魔族从此无容身之地,再不能横行为害,天尊却也因此重伤身亡,四方同道提起无不肃然起敬。那一战,更使南华剑仙派成为世人心目中的圣地。现任南华掌教,正是天尊的大弟子虞度,虞掌教目前只有八位亲传弟子,其余都是徒孙辈,他早年说过只收九名弟子,因此众人都在猜测他今年大有可能会收关门弟子,而这个关门弟子的首要条件就是,资质过人,胆识过人。   大人们比孩子还紧张,将叮嘱过的话又反复叮嘱了好几遍,人人都希望自家孩子能好好表现,拜个好师父,若能被掌教和几位尊者看中,那就是莫大的运气了,   前来参选的人中,几个孩子格外惹眼。   他们都穿得极其破烂,没有大人护送陪同,当中是个小女孩,十来岁年纪,头发像别的小孩一样用红绳子扎了两个角,由于缺乏营养,干枯而少光泽,瘦削的脸蛋也黄黄的,惟独那双大眼睛光华闪闪,天真机灵,透着几分淘气。   “虫子,你真的要去吗?”   “当然。”   “仙长会收叫花子当徒弟吗?”   “我哪里像叫花子了?”小女孩不服气,低头扯着干净却破旧的衣裳,她已经努力洗得很干净了,扎头发的绳子是她捡来的,“神仙大哥给我的法术不灵啦,我要自己去学法术,叫他们不敢欺负我们!”   “虫子,要是仙长们不收你的话,就回来啊。”   “他们一定会收我。”   “你怎么知道?”   “我胆子大啊,”小女孩挺胸,“他们喜欢胆识过人的,我胆子很大。”   “对哦。”小乞丐们都点头。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大道上,一辆华丽的马车行来,缓缓放慢速度,最终停在山脚下,穿着不凡的车夫先下车,搬了个脚踏放好,须臾,车内出来一位小公子,锦绣边的紫衣,小小金冠,腰间束着条雕花镶金带,一看便是出身富贵人家。   年纪虽小,不过十二三岁,那长相已了不得,依稀竟透出美男子的风采,长眉如刀,目如秋水,只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似乎很不耐烦,他先是站了片刻,居高临下向四周扫视两眼,然后才走下车,举止很是文雅,可见教养良好,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   车内紧跟着出来个穿着华贵的妇人,黑色长披风,握着条精美的手绢,和别的大人一样,她也拉着小公子柔声嘱咐许久,末了又取出封信放进他怀里:“你爹的信,记得交给虞掌教。”   说话声虽低,周围却已有不少人听到,都议论起来。   小公子脸色越发难看,勉强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   妇人不放心:“等山门开了,我再走。”   小公子沉着脸不说话。   “虫子,他爹认得虞掌教。”   “他们有信,虞掌教肯定要收他当关门弟子了。”   仙长们也喜欢有钱人吗?小女孩有点泄气,对方既然有信,多半就是和掌教有交情,她撇撇嘴,哼了声:“仗着爹娘说情,当虞掌教的弟子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当督教闵仙尊的弟子!”   原来南华派除了掌教,还有一位督教与一位护教,这位督教仙尊大名闵云中,是南华天尊的师弟,比掌教还要高出一辈,是当今南华派中辈分最高的一位,其择徒教徒之严尽人皆知,门下弟子却个个都大有名气,他也是唯一一位敢与掌教抢徒弟的人,但有资质好的,都会先收归门下。   她说的声音太响,小公子显然听到了,气得小脸青一阵白一阵,待他转脸看清楚之后,目光立即由愤怒变为不屑。   见他看不起自己,小女孩正要再气他,忽然听得耳畔轰隆一声。   众人同时朝山门望去。   面前的山门已经消失,不,是整座山都消失了,先前看到的漫山郁郁葱葱的树木已经不见,竟变作了万丈悬崖!   悬崖深不见底,茫茫一片,但闻风声隐隐,险恶至极。   上面有座桥。   那是一座白云铺就的桥,直通向对面,一眼望不到尽头,桥面宽只有三四尺,虽说行走足够,可是这么高的悬崖,周围又没有护栏,万一不慎失足摔落,必定就粉身碎骨了。   仙长们当然不会伤到孩子,无非是设置第一道关来考验他们,大人们都明白过来,催促孩子上路,无奈孩子们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哪里知道是幻术,一个个都吓得白了脸,有那胆小的已经哭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过去。   “虫子,这怎么过去,会摔死的!”小乞丐们也惊叫。   小女孩白着脸,迟疑。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再看时,那小公子已经率先走上去了。   仙长们要收胆识过人的徒弟啊!小女孩记起来,连忙朝小伙伴们道:“天黑了我还没回来的话,肯定是南华山的仙长们收我当弟子啦,也可能……摔死了,你们就自己回去吧,谢谢你们陪我走了这么远。”千里之外赶来,一路行乞问路,走了整整三个月。   小乞丐们点头。   小女孩有点伤心,再不看众人,咬牙踏上云桥,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有了第一个和第二个,后面一些胆大的小孩子都陆续跟上,当然更多小孩是死也不肯去,那些大人们无奈,气得纷纷骂“没用的东西”,打了一阵,到最后只得带着他们回去了。   不出意外,第一关就淘汰了一大半人。   .   南华仙山,数千弟子等候在门外,六合殿上,几十名大弟子恭敬地立于两旁,上头并排坐着三位仙长。   中间一位三十来岁,穿着青色长炮,白净面皮,面前竖着柄青蓝色长剑,剑尖朝下悬浮于半空,仙气环绕,六合剑的主人,除了当今掌教虞度再无别人。   左边那位五十多岁,黑袍,下巴几缕胡须,目光冷厉,十分威严,手中亦执了柄暗灰色长剑,形状古怪至极,剑身浑圆无刃,层层竟如宝塔。   右边座位上却是个七十几岁的老头,须发皆白,面容和善,手中只拿着一卷黄旧的古雅的书。   还有个位置一直空着。   殿前大铜镜上清晰地显示出孩子们在云桥之前迟疑的场景,三位仙长面上都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用茶,那眼睛却都时不时朝上头瞟。   右边年纪最大的白发老头先开口笑道:“孩子们都还小,师叔设此一关,是不是太难了些。”   左边长相严厉的黑袍老人道:“宁缺勿滥,贪生怕死之徒要来何用。”   掌教虞度只笑而不语。   黑袍老人忽道:“音凡不来?”   虞度答道:“或许会来。”   黑袍老人皱眉:“他还是不收?”   虞度道:“这两年九幽魔宫兴起,有壮大之势,他身为护教,责任重大,一心修习剑术,自然无暇,少个人与师叔抢徒弟岂不更好。”连他也称黑袍老人为师叔,可见那老人便是督教仙尊闵云中无疑了。   闵云中道:“话虽如此,也要有人传承衣钵才是。”   二人说话间,白发老头忽然“咦”了声,赞道:“这两个孩子不错!”   大铜镜上,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走上云桥,当先是个紫衣小公子,富贵人家模样,神情昂然;后面那个年纪更小,竟是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娃。   小女娃面有怯色,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害怕已极,可是那两条小腿仍旧在一步步朝前走。   历来过关的女弟子很少,想不到这次倒出了个胆量特别大的。虞度双眼一亮,嘴角逐渐弯起,就连闵云中那张不常笑的脸也浮现出两分欣赏与自得之色。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来,这两个孩子筋骨奇佳,要认真比,那小女孩反而更胜一筹,仙门中,好徒弟比稀世宝贝还重要,二人都在庆幸这两个孩子没有去别处,来了南华。   闵云中不慌不忙取过茶:“这回有两个,掌教还要抢么。”   虞度笑道:“师叔要哪一个?”   闵云中似是不舍,半晌大方地一挥手:“女娃虽说麻烦,我座下却还无一个女弟子,这回就破个例,那男娃娃让你罢。”末了又补一句:“看看再说。”   白发老头叫苦道:“两位又忘记我了,可怜我天机处无人。”   闵云中立即道:“这两个孩子资质非凡,要他们去学卜测占算,太过可惜。”   虞度亦点头。   有这两位在,好徒弟总是轮不到自己,白发老头早已料到这结果,无奈叹气:“两位是看不起我天机处么。”   虞度笑道:“师弟莫多心,下回让你便是。”   掌教言出必行,惟独这句话是次次都不算数的,遇到好的又找借口抢走了,白发老头苦笑。   .   云桥上,紫衣小公子独自走在前面,大约是感觉到不对,忍不住停了脚步回身去看,果然有人紧紧跟在后面,竟是先前那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孩。   小女孩白着脸,大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他,两条腿微微颤抖,却仍坚定地朝前挪动,似在努力追赶。   从未见过这么胆大的女孩子,小公子终于收起蔑视之色,有了几分意外,上下打量她。   小女孩误解他的意思,立即挑衅似地嘟了嘴巴,大步走过去。   小公子愣了下,哼道:“丑丫头。”   小女孩亦重重地哼了声:“靠爹娘说情才当南华弟子,不羞!”   小公子怒道:“你说什么!”   小女孩扬脸道:“你本来就拿了信。”   小公子涨红面皮:“我不用信,也照样能当南华弟子!”一甩袖子,大步朝前走:“丑丫头,有本事就跟来。”   “谁怕!”小女孩快步跟上去。   脚下看似是松软的白云,其实走着十分硬实,和走在地面上没什么两样,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又走出数十米,前面的深渊连同云桥忽然都消失了,但见一片深蓝色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波涛起伏,耳畔是阵阵海风声,海浪声,海鸟叫声。   二人停住脚步。   .   -------------------------   看了第一章捧场的评论,想废话两句:   希望朋友们以全新的眼光来看文,仙侠题材,除了仙魔问题实在没别的讲(至少我暂时想不到),男主性格无非几种,正如冷酷霸道男主在晋江文中曾出现无数次,重要的是情节。   读者说像啥啥的话,是受先前故事影响的真感受,可见那些故事极其成功,但那些文有的作者看过点,有的一章未看,被说像就会很郁闷,没有人愿意文被称为影子,每个作者心里的故事都是独一无二的,一定要比较说男主要像某某那样深情才好,那还不如回头再去看那文,我们需要的是新鲜故事和新鲜人物,是不是?:)   天生煞气   小女孩大惊小怪:“哇,这么大的湖!”   小公子看她一眼:“这不是湖,是海。”   小女孩从没见过大海,兴高采烈地张望。   小公子却微微蹙眉,想到最实际的问题,没有云桥,怎么渡海去南华仙山?   他兀自苦恼,忽听旁边小女孩叫道:“咦,那是什么!”   小公子吃惊,定睛一看,果然见海浪中隐约有东西朝这边游来,待它移近,两人才发现,那竟是条巨大的青鱼,青灰色的背扁平而宽阔,还有着尖利的牙齿,模样凶恶。   恶鱼在二人跟前停住,两个孩子不由后退几步。   小女孩害怕:“它想做什么!”   小公子镇定,上下打量那鱼,见它似乎并无恶意,恍然道:“定是仙长派它来载我们过海的。”说完就要走上鱼背去。   小女孩拉住他:“万一它要吃我们怎么办?”   小公子不耐烦,甩开她的手:“怕就回去,拉着我做什么。”   小女孩再次拉住他:“等等,鱼只有一个,我们先走了,别人怎么过去啊,等他们来了再走吧,若是到了中间出事儿,大伙儿在一起就不怕了。”   “胆小。”小公子嘲笑,倒也没再坚持。   六合殿内,透过铜镜看着一切,虞度与闵云中都十分满意,惟独白发老头连连叹气,为收不到好徒弟着急。   后面的孩子们陆续跟上来,见那鱼相貌凶恶,都有些害怕,小公子并不理会众人,率先上了鱼背,小女孩劝说半日,一部分孩子愿意跟着上去,可是仍然有胆小的坚持顺原路折回去了,她只得爬上鱼背,坐着叹气。   大鱼带着孩子们朝对面游去,乘风破浪般。   鱼背起初十分平稳,然而越行到海中间,风越大浪越高,开始颠簸起来,到最后海浪掀起如同厚厚的墙,孩子们由最初的新奇变作了恐惧,不知所措。   小女孩高声道:“大家别怕呀,拉紧手别掉下去了!”   孩子们哪里肯听她的,都乱成一团,其中几个女孩子已经哭起来,骂她:“若不是你,我们才不上来的!”   小女孩急道:“我……我那也是想帮你们上仙山啊。”   女孩子们围上来推她:“谁稀罕你帮!”   小女孩惊叫,险些被掀得掉进海里。   “谁敢欺负人!”一道身影站到中间,将小女孩护在身后,却是小公子。   这群孩子中,他年纪不是最大,个子却是最高的,加上冷冷的神情,几个孩子被震慑住,不敢再动手了。   小公子喝道:“都拉起手站稳,谁不听的,我就把他丢下去喂鱼!”   声音略显稚嫩,带了些孩子气,可是言行之间已隐隐透出领袖风范,孩子们渐渐地不再闹了,乖乖地拉起手。   小女孩感激,伸手去拉他。   小公子躲开:“丑丫头,别碰我!”   小女孩撇撇嘴,没说什么。   孩子们手牵手,果然觉得平稳许多,人多心齐,也不那么害怕了。   大鱼游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海的对面逐渐现出一座仙山。   山上古木参天,瑞气缠绕,祥云游走,仙鹤翔空,山顶大小十二峰矗立于蓝天之下,殿宇巍峨精美,重重飞檐交叠,映着阳光云彩,分外壮观。   大鱼平安地将孩子们送至山下,逐渐缩小,到最后居然化作了一张巴掌大小的鱼形纸。   孩子们惊叹。   .   山脚下古木荫中,一片干净的石级往上延伸。   终于到达传说中的南华仙山,孩子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沿着石级朝山上跑,小公子不慌不忙走在后面,被他在海上的表现折服,胆小点的孩子都留下来跟着他,围作一团说笑,女孩子们更唧唧喳喳问个不停,小公子显然已习惯受欢迎,只偶尔答两句,一派小大人模样。   小女孩起初跟着别的孩子跑了几步,见他没有跟来,不由迟疑,折回到他面前:“你不快些吗,仙长肯定喜欢先到的。”   小公子看她一眼道:“谁说他们喜欢先到的。”   女孩子们跟着道:“对啊,仙长们喜欢最厉害的!”   其实小公子年纪稍长,见识也广,说这番话自有道理,长者喜欢的,必定是诚实稳重的孩子,不是急着表功的。   小女孩虽不明白其中缘故,却知道他言语举止比别人不同,一定很讨大人喜欢,跟着他学绝不会有错,于是眨眨眼睛,不再急着往前跑了。   小公子回头看见,不乐意:“跟着我做什么?”   女孩子们也嘲笑她。   “丑丫头,谁要你跟着我们!”   “快走啦!”   “你们才是丑丫头!”小女孩扬脸不承认,“又不是你家的路,我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谁跟着你了!”   小公子无言反驳,冷着小脸继续走,半晌,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正在此时,前面忽然响起一片惊叫声,接着许多孩子折了回来,不约而同将小公子当作领袖,纷纷告诉他:“不好了,前面有妖怪!”   小女孩吃吓:“真的有妖怪?”   小公子不信:“仙山上哪来的妖怪,胡说!”快步赶上前。   前面大路中间竟然蹲着只通身火红的狐狸,大约有一人多高,此刻正拿舌头舔着皮毛,龇牙咧嘴地吓唬孩子们。   见到小公子,它竟然站起身,摇摇摆摆走过来。   头一次见到这样通灵性的大狐狸,小公子也吃惊,后退一步,张臂将其他孩子护在身后,壮着胆子安慰:“别怕它,肯定是仙长们养的。”   殿上,三位仙长露出赞赏之色。   两边对峙,孩子们都不知道怎么前进,有几个已经偷偷往山下跑了,小女孩欲挽留,却被小公子阻止:“忘了方才的事么。”   小女孩心想也是,遂不再理。   灵狐越逼越近,最后停在了小公子面前,人狐距离不足一尺,小公子到底也是孩子,心中害怕,紧紧闭上了眼睛。   灵狐伸出前爪作势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此时,旁边一道阴冷的浓烈的气息陡然袭来,同时响起稚嫩的喝声:“不许吃他!”   感受到浓烈的煞气,灵狐吓得翻滚后退。   原来小女孩并不知道灵狐是闹着玩,只当它要吃小公子,情急之下站了出来,挡在小公子前面,大眼睛里竟泛着幽幽的冷光。   被吓到的不只灵狐,孩子们也都呆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人人都感觉到脊背发凉。   .   铜镜上的图象猛然消失,殿上三位仙长同时变色,其余弟子也不敢出声。   白发老头喃喃道:“不可思议,天生煞气!”   虞度沉默半日,道:“我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的煞气。”   那人大名鼎鼎,历经三世,终成天魔,为人间带来一场浩劫不说,还几乎给仙门带来灭顶之灾,六界因此生灵涂炭,纵然身死五年,仍是无数人心中的噩梦,他害得南华天尊为守护通天门六界碑而殒命,南华弟子无不痛恨,闵云中尤其恨之入骨,同辈几个师兄弟都在那场仙魔大战中阵亡,惟独剩了闵云中一个,是以在南华派,他的名字几乎无人敢当众提起。   可是眼前,一个小小女娃竟也拥有这样的煞气,这意味着什么?   大殿上一片沉寂。   忽然“砰”的一声,茶杯碎裂。   闵云中丢开手中碎片,厉声道:“行玄,速速查她的来历。”   原来那白发老头便是南华天尊二弟子行玄,善于卜测占算,执掌天机处,号天机尊者。他闭目片刻,缓缓展开手中天机册,半晌才道:“她是仓州未阳县人,本姓重,重氏夫妇死于五年前那场浩劫,此女机缘巧合逃过,流落街头行乞,此番不远千里赶来参选。”   虞度松了口气:“身世倒是清白。”   闵云中仍是面色冷冷:“纵然如此,也绝不能冒险,南华何愁没有好弟子。”   虞度点头:“只是可惜。”   .   小女孩哪里知道三位仙长的想法,此刻还在为吓跑灵狐得意呢:“它们都怕我,有一回我还吓跑了只老虎!”   孩子们惊叹。   小公子一直没说话,只不时拿眼睛瞟她。   经过这几关,顺利过来的有六七十个孩子,至山腰,几名南华弟子早已等候在那里,身上是青白二色衣袍,当先是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长相平凡,看上去温和又亲切,举手投足间却自有种摄人的气度。   他抬手示意孩子们安静:“掌教在六合殿,你们不要慌,先听我说几句规矩。”   孩子们不约而同静下来,认真听他说话。   年轻人道:“我叫慕玉,是南华现任首座弟子。”   孩子们沸腾了,慕玉的名声已经很响了,南华剑仙派首座弟子,督教闵仙尊门下近几年来第一个得意的徒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温和可亲的人物。   “是慕仙长!”   “慕仙长一点不老啊。”   慕玉微笑,再次抬手示意:“你们当中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南华派新弟子,是我的师弟或者师侄,稍后我会带你们进殿参拜掌教与尊者,到时候不得随意出声,只有掌教指明要你们当中谁说话的时候,方能上前回话,你们可都记住了?”   微笑对孩子们永远是最有用的,孩子们异口同声:“记住了!”   小公子作礼:“有劳慕仙长引路。”   慕玉点头:“都随我来。”   孩子们跟着他往山上走,见他温和可亲,大胆些的孩子开始问各种问题,有人道:“慕仙长,你会收徒弟吗?”   慕玉道:“自然,待掌教与尊者选过,我也会从你们当中选一个做徒弟。”   孩子们喜悦,能当南华首座弟子的徒弟多光彩啊。   “我要做慕仙长的徒弟。”   “我也要!”   “……”   .   山顶地势平坦,地面全由汉白玉铺就,中间一条主道宽约三丈,直通往尽头高大的六合殿,数千弟子规规矩矩立于两旁,有青白衣袍的,也有一色白袍的,或腰悬长剑,或执其他法器,气势壮极。   孩子们被那庄严的气氛所震撼,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个都小心翼翼朝前走,大气也不敢出。   行尽大道,又有百步石级,六合殿高居石级尽头,檐角挑起,映着阳光,金碧辉煌。   慕玉带着孩子们在殿外停住,朗声:“回禀掌教,人已都带来了。”   “让他们进来。”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   慕玉侧身示意孩子们进去。   孩子们多数都有些畏缩,惟独小公子面色不改,当先跨了进去,小女孩见状也回神,忙低头扯了扯衣裳,忐忑不安地跟着他踏进了门槛。   宽阔的庄严的大殿,两旁站了数十名弟子,装束与外头的弟子并无两样,神色肃穆,迎面高高的阶上坐着三位仙长。   孩子们规规矩矩站好,暗暗猜测谁是谁。   虞度开口,声音伴随着殿上回响,显得分外庄重:“你们方才的表现,我与尊者已经知晓,都很好。”   得到夸奖,孩子们喜悦,同时也猜到了说话之人的身份,更加紧张起来,每双眼睛都满怀期待,不知道谁有幸被掌教看中呢?   虞度依次将每个人扫视一遍,目光最终落定在小公子身上:“你过来。”   小公子整理衣袍,恭敬地上前跪下:“陈州秦珂拜上掌教,仙尊。”   原来他叫秦珂?小女孩暗忖。   虞度将名字念了一遍:“多大了?”   秦珂回道:“上个月刚满十三岁。”   虞度颔首:“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的?”   秦珂迟疑了下,摇头:“没有。”明知道有了信把握就大很多,他竟真的绝口不提。   虞度微笑:“好孩子,你可愿意拜在我座下?”   掌教这么问,自然是看中了他,孩子们都羡慕极了,小女孩更加替他高兴,这一路走来,他确实比别人强多了,不用信也能得掌教喜欢。   秦珂喜不自胜,当即磕了三个头拜师。   虞度起身走到他面前,神情略显严肃,训话:“为师姓虞名度,号玉晨,现任南华剑仙派掌教,主南华峰六合殿,既拜我为师,便是南华剑仙门下第三百六十五代弟子,从今往后须恪守门规,尊师敬长,行事光明磊落,以南华为重,将来若做出有辱仙门之事,为师绝不轻饶,你可明白?”   秦珂大声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虞度满意,扶他起来:“你父亲还好?”   秦珂先是惊讶,随即明白过来,涨红小脸,自怀中取出那封书信双手呈上:“他老人家很好,临行时还曾写了封信,让我务必交给师父。”   虞度并不看信,只随手收入袖中,回到座上,示意秦珂拜过闵云中与行玄,分别称师叔祖与师叔,然后站到他身旁。   接下来行玄亦挑了名收为弟子,惟独闵云中冷着脸迟迟不开口。掌教和天机尊者都有了徒弟,孩子们望着那张严肃的脸,都有些害怕,却又满心期待,能成为闵仙尊门下弟子,传出去可是多大的荣耀,甚至比掌教弟子还要风光!   小女孩挺胸,握紧小拳头。   那视线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却是冰冷的。   小女孩正在莫名,就听见闵云中开口道:“你,过来。”   目光掠过了她,看向她背后一个十二三岁眉眼精致且穿着不俗的红衣小姑娘。   小女孩失望不已,那个小姑娘她记得,就是方才鱼背上闹事,险些失手将她推下海的那个,幸好当时秦珂救了她,其实若不是她劝了半天,小姑娘根本不敢跟着乘大鱼来南华的。   闵仙尊的意思大家都猜到了,红衣小姑娘喜得上前:“弟子闻灵之拜见师父。”   闵云中道:“我说过收你为徒了?”   闻灵之先是惊,所幸她自幼受过教导,应变得快,知道大人面前该怎么表现,乖乖地垂下眼帘,伏地赔罪:“是灵之失言,灵之早就听人说起闵仙尊大名,此次来南华就是一心想拜仙尊为师,所以卤莽了。”   一席话说得谦逊有礼,闵云中对她的印象反而好了许多,这孩子资质虽不如那两个,但也已经算上好的了,女孩子胆小点不是大问题,将来见识多,自然就不怕,于是他照样训示了一番,末了道:“南华派历代镇守通天门,南华弟子无不以护佑六界众生诛除魔族为己任,你务必牢记这点,方可拜入我门下,他日若敢违背我的话,必定严惩不怠。”   闻灵之立即道:“弟子谨记。”   闵云中这才示意她拜师。   闻灵之恭敬地磕头拜过,又拜虞度和行玄,论辈分称师兄,最后起身到闵云中身后站定,一脸得意。   三位仙尊都已经收了弟子,小女孩未免闷闷不乐,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反正都可以学到仙术,拜慕仙长他们也是一样啊,将来和大哥一样救人。   抬头忽见秦珂看着自己,似有安慰之意,她不由冲他一笑。   秦珂移开视线,再不理她。   虞度看看剩下的孩子们,和蔼地嘱咐:“你们当中有些人虽资质平凡,但只要记得四个字:勤能补拙。更加刻苦修行,将来就不会比别人差,现下你们且出殿等候吧,南华派其他大弟子也一样要收徒弟,你们可以拜在他们门下。”   其实多数孩子也没抱希望做掌教仙尊的徒弟,只觉得能留在南华已经很好了,于是齐声答应,转身要随慕玉出去。   “且慢,”虞度忽然叫住他们,“那小女娃,我南华派不能收你,慕玉,你速速送她下山吧。”   顺着他的视线,孩子们纷纷转脸朝一个人看去。   呆了好半天,小女孩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自己,大急:“为什么不收我?我的胆子比他们都大!”   虞度犹自迟疑该不该说实话,旁边闵云中已开口:“你天生煞气,若修术法,久必成害。”   小女孩分辩:“我没害过谁……”   闵云中挥手打断她:“不必多言,南华派留不得你,速速离去。”   满怀希望而来,最终却是唯一一个被拒绝的,小女孩哪里知道什么煞气,眼圈一红,委屈得哭起来:“我没做错什么,你们不公平!”   闵云中喝道:“放肆!公平不公平是你说的么。”   小女孩不敢还口,只是哭。   她年纪小,哭得又可怜,两旁弟子们听着都有点不忍,秦珂迟疑了下,低声求情:“闵仙尊,其实她很好……”   闵云中冷冷道:“身为掌教弟子,长辈说话,有你多嘴的!”   秦珂只得退下。   闵云中看虞度:“掌教?”   虞度点头:“慕玉,送她下山。”   小女孩心知没有希望,气得转身,边拿手擦眼睛边朝殿外走,哽咽:“神仙也欺负人!你们不收我,我就去别处,不在南华了!”   她本是无心气话,座上三位仙尊却都变了脸色。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自殿外响起:“我收你。”   重紫   从没听过这么舒适的声音,不错,是舒适,仿佛天边白云飘过的感觉,淡漠的,飘渺的,随风而散,伴随着殿上回音,别有种悠长的韵味,如聆仙乐,记忆深处也有一个同样美妙的声音,可是和这人的声音比起来,竟也逊了一筹。   小女孩惊讶,抬脸看。   不知何时,迎面大殿门口已经站了个人。   雪白的宽大的衣袍,广袖拖垂于地,长簪束发,可仍有许多头发散垂下来,长长的如同披了件厚重的黑色披风。   左手上是一柄宝剑,白色剑鞘修长,微有光泽。   殿门高广,映衬长空,时有五彩祥云飞掠而过,青天流云,他就那么静静地独立于门中央,如同嵌在画卷里,背后光线透进来,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晕。   大殿上鸦雀无声,奇静无比,所有弟子几乎都已屏住了呼吸,不约而同恭敬地朝他欠身行礼,脸上神色各异,惊喜的,崇拜的,羡慕的,更多的则是不可置信。   门如天地,天地何其小,惟有他立于其间。   忘记了一切,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岁月,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通通都如过眼云烟,悄然散去,了无痕迹。   惟有他,真实,却遥不可及。   心猛然静止,又骤然狂跳。   舍不得眨眼,不敢眨眼,生怕这一眨眼间,他就消失不见。   小女孩深深吸了口气,费力地睁大眼睛,终于看清他的脸。   一张年轻的脸,脸型或许不够轮廓分明,眼睛鼻子或许也不是最完美的,然而那张脸绝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那种美,已经远远超出了容貌之外,美得柔和,柔和到了极限,柔和到可以包容一切。   想要走近,却不敢走近。   那样的感觉令小女孩心悸,全身热血都涌向头部,记忆不由自主回到了几年前,曾经以为那张脸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了,神仙就应该长着那样的脸,可是现在她才发现,面前这人才是真真正正的神仙。   不属于尘世,甚至不属于仙界,淡而不冷,高高在上,任人仰望,任人敬慕,却永远也够不到,得不到。   拯救世人的神仙,本来就应该和人不一样?   小女孩痴痴地想。   殿上先起了小小的议论声,逐渐变大,最终一片哗然。   慕玉微笑着提醒:“小女娃,重华尊者答应收你做徒弟,还不快拜师?”   重华尊者!殿上变得更加热闹,孩子们弄清他的身份,都激动万分。   紫竹峰,重华宫,南华派护教洛音凡,昔日南华天尊门下三弟子,论排行掌教第一,论辈分闵云中最高,可论名气与地位,南华派甚至整个仙门最大的莫过于他。身为护教,却受命天尊,握有南华派大事的决定权,仙术无疑是南华派最高的一位,在仙魔浩劫中率仙门弟子镇守通天门六界碑,导致魔族数次无功而返,一年前重创魔尊万劫,是继南华天尊之后声名最盛的一位仙尊。   人人都知道,重华尊者洛音凡从不收徒弟。   众弟子互相求证,几乎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然而眼前天神般的人物,除了他再无别人,那句话也确实是他亲口说出来的。   小女孩仍是神情恍惚,印象告诉她,穿白衣裳的神仙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神仙,现在最好的神仙竟然肯收她当徒弟!   年轻的白衣神仙缓步走进大殿,长长的衣摆在地上拖曳,如同流动的水波,又如翻涌的雪浪。   他停在她面前,用淡漠的、最好听的声音问她:“我收你做徒弟,你可愿意?”   极度失望变作极度的惊喜,小女孩幸福得如在梦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甚至已经不能说话,只顾拼命点头。   “音凡!”严厉的声音略带斥责。   小女孩被这声音惊回神,不安地望闵云中,闵督教不肯,这个神仙师父会不会也改变主意不要她了?   洛音凡看虞度:“我收她做徒弟。”   师兄弟之间本有默契,只一眼,虞度已领会他的意思,含蓄道:“师叔,魔宫近日越发猖狂,这女娃既无处可去,不如留在南华,免得她乱走出事,到时反成了我南华派的过错,论起来,师弟也该收弟子了。”   天生煞气,多么危险,至少不能让魔族得到。   闵云中闻言果然没再反对,半晌又道:“音凡太忙,不如就拜在掌教门下吧。”   小女孩反而不乐意了,小声:“重华尊者说要收我的。”   闵云中脸一沉,正欲发作,虞度已笑着接过去:“我曾立誓,此生只收九个弟子,如今已有珂儿,再多就要破了誓言,音凡收了正好,还是让她去紫竹峰最妥。”其余诸峰人多,未免照应不到,紫竹峰平日无人,出什么事,洛音凡第一个就能察觉。   闵云中听出话中意思,虽然也觉有理,终究面子上过不去,重重地哼了声,大步出殿而去,丢下句话:“掌教安排。”   他一走,闻灵之自然也要跟着离开,她故意放慢脚步,望望惊为天人的洛音凡,又看看秦珂,最后看着小女孩,嫉妒得两眼中都要冒出火来,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出殿走了。   洛音凡视若无睹:“那就拜师吧。”   收到旁边秦珂眼神指点,小女孩明白过来,连忙跪下照样磕了三个头,脆声道:“弟子拜见师父。”   洛音凡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脸一红,吞吞吐吐:“我……我没名字。”见他皱眉似不满,她声音更小了:“小时候我爹娘就死了,没给我起名字,我只记得我姓重,他们当年都喜欢叫我重子。”   虫子?孩子们笑出声,连秦珂也忍不住别过脸。   又瘦又小,确实像条小虫子。   小女孩窘得脸通红,不安地拿眼睛瞟师父。   “重子,重紫,”洛音凡倒没觉得好笑,将这名字轻声念了两遍,忽然道,“重华宫,紫竹峰,足见你我有缘,从此你便以重华宫之重为姓,紫竹峰之紫为名,叫作重紫,如何?”   师父不嫌她的名字难听?小女孩大喜:“好啊,就叫重紫!”   师父赐名,原该拜谢才是,众弟子暗笑,惟独秦珂“啧”了声,斜斜瞟她,意思是责怪她不知规矩。   重紫哪里明白这些,大眼睛疑惑地眨。   所幸洛音凡从未收过弟子,也不甚在意,他看着地上的小不点,简单训话:“为师姓洛名音凡,号重华,你既拜在我门下,须恪守门规,凡事以南华安危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得作出违逆之事。”   才刚有了名字,重紫正在高兴,闻言想也不想便大声保证道:“重紫一定听师父的话,不惹师父生气,将来若是做错事,师父便狠狠的打我吧。”   众人又笑起来,这话虽孩子气了些,倒也真挚可爱。   洛音凡没有笑,也没表露多少满意之色,只点了下头:“起来吧,随我回紫竹峰。”   重紫从地上爬起来。   虞度别有深意:“恭喜师弟,今后多多留意。”   洛音凡道:“我带她回去了。”   走出六合殿,天地仿佛变得更加宽广,数千弟子仍守在外面道旁,越发庄严气派,所有人都已经得知重华尊者收徒弟的消息,都想看看是哪个孩子有这么好的运气,因此自他走出殿门,几乎所有的视线都朝这边望来,有艳羡的,有嫉妒的……   重紫有点怕,紧紧跟在他身旁。   洛音凡走了几步,发现衣袖好象被什么扯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新收的小徒弟,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紧张之色,小手扯着他的长袖。   见他皱眉,重紫连忙缩回手,不安地望着他。   其实洛音凡本就是无可无不可的人,皱眉并非因为不高兴,只是不太习惯而已,看出她在害怕,他索性主动伸出一只手。   重紫呆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又惊又喜,红着脸将手在衣裳上擦了好几遍,才轻轻握住那只手。   手的温度也那么适度,不太冷也不太热,和他的人一样,温润。   白袍曳地,迎着众人视线,他拉着小小的她,缓步走下石级,朝紫竹峰行去……   多年后,重紫仍常常记起这一幕,犹是昨天,仿佛刻入灵魂的记忆,转世轮回永生难忘,可惜那时的她,早已不再是他牵着的那个小小的重紫。   .   南华山大小十二峰,主峰南华,乃是南华天尊生前居处,现住着掌教虞度,从峰四座,摩云峰是督教闵云中居处,天机尊者行玄住天机峰,护教洛音凡则住在紫竹峰,还有座玉晨峰,是虞掌教早年修行的地方,如今空着,另外七座小峰则是南华弟子们的住处。   比之南华峰的雄伟壮观,紫竹峰又是别样一番景色。   不够幽美,不够小巧精致,却有种出尘脱俗的味道,漫山紫竹,竿竿都生得极其随意,林间浮着洁白的云气,如同地毯铺过,看不见脚下土地,一切都生于白云之上。   紫竹拂云,一座形态古雅的殿宇半隐于峰顶。   殿前一带清流划过,宽约三丈,水面烟气腾腾,深不见底,其中隐约似有鱼儿游走,上头铺着石板桥,水面几乎与桥面平齐。   白云铺就的地面,向上生出一级一级的干净的石阶,通往正殿。   廊柱古旧,殿上空无人影。   好高的殿门!除了神仙师父,谁也不能住这样的地方,重紫正在高兴,忽然听得洛音凡淡淡道:“这里便是重华宫,为师的居所,为师日常都在殿内办事,你暂且住在左边第三间房吧。”   说话间,他已放开她。   重紫依依不舍地缩回手,心中喜悦不减,往常当小叫化,天天都睡别人屋檐底下,现在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还有个神仙师父!   “师父,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恩。”   眼见那雪白的身影走上阶,重紫连忙追过去:“师父!师父!”   洛音凡转身看她。   重紫小心翼翼道:“师父不饿吗,天都要黑了,我去哪儿吃饭啊?”   洛音凡喜清静,独居紫竹峰几百年,从不让外人上来打扰,如今突然多出个徒弟,这才记起凡人是要吃饭的,于是取出卷书给她:“仙门弟子不必食五谷,这上头记载着南华派吐纳之法,你先去照样参习。”   重紫道:“可是我饿。”   洛音凡耐心道:“照着书上说的做,就不饿了。”   神仙真的可以不吃饭?重紫连忙接过那书翻了翻,窘迫:“我……我不认得字呢。”   洛音凡明白过来,略作思索,自她手上取回书,不知怎样拿着晃了两下,又递还她:“这些字你都认得的,用心参习,不可偷懒。”   如同变戏法,薄薄的书变作了厚厚的一本,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重紫惊讶不已,待她回过神时,又发现了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不知何时,身上的破旧衣裳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色袍子,质地轻软,极其合身,仿佛是比着她的身体裁剪的。   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这是师父给的?重紫欣喜。   面前空无人影,神仙师父已经飘然进殿去了。   重紫还有很多事要问,拔腿追上去,谁知大殿门看似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原来洛音凡通常在进殿后便设置结界,避免一切打扰,这只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通仙术的人自然不明白其中道理。   重紫泄气,捧着厚厚的书朝第三间房走。   仙长们都不肯收留她,师父会不会也嫌她太笨了?要讨他喜欢,就一定要好好学习仙法吧,可是看不懂字怎么办呢?   .   房间不大,有床有桌椅,对于重紫来说已经足够,她兴奋地将每件东西都摸了个遍,觉得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今天。   没有文字,书卷上全是画的小人儿,一个一个,小人儿身上有许多线条标注,每条线都有固定的走向,重紫仔细瞧了半日,居然真的明白了些,心内欢喜,是师父特意变出来的吧,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好玩的书啊!   学了它,就不用当叫化子要饭,她要像那个神仙大哥一样,用仙法救人,不再让他们受欺负!   重紫满怀信心,照样练起来。   然而洛音凡从未收过徒弟,显然高估了十岁小孩子的能力,只当自己写得明白,看的人就一定会了,谁知有时候看着简单的东西,做起来却难得很,明知道该这么走,偏偏行气时它就不听话,上下乱窜,重紫照样练了半日,直累得满头大汗,仍是不得其法,气总走岔不说,腹中反而越来越饿了。   经常受饥饿折磨,就更害怕那样的感觉,重紫开始心慌,后来实在忍不住跑出房间。   夜已深,殿内仍然亮着光,洛音凡还没出来。   整整一天没吃东西,好饿!   重紫坐在阶上,将身体蜷成一团,拼命想要减轻饥饿的感觉,无奈她到底只是个孩子,意志力有限,很快就感觉烦躁难安,手脚发凉,最后忽地站起身。   房中物件简单整齐,外面有桌椅有镜台,高高的案上放着几本书,还有砚台笔墨之类的东西,屏风后有床有被褥,看来是洛音凡的卧室。   几乎把所有房间都找了一圈,最终回到隔壁,重紫怏怏地退出门外。   偌大的重华宫,竟没有可吃的东西。   眼睛瞟着一处,她一步步朝阶下走……   .   殿前水面冒着寒气,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石桥上,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水面,闪着饥饿的忍耐的光,像只捕食中的小兽。   洛音凡站在阶上,微微皱眉,方才感受到强烈的煞气,立即出殿查视,果然看到这样一幕场景。   一个孩子煞气太重不是好事,难道真的又是另一个逆轮?   想了想,他隐去身形,缓步走下阶。   刚刚至阶下,就见那孩子吞了吞口水,忽然伸手往水里一抓。   水花飞溅。   小手胡乱摸了几把,再抬起时,手里已多了条鱼。   其实寻常人要这么徒手捉鱼是很难的,那鱼大约是被她散发出来的煞气震住,竟没有逃跑,就这么让她抓在了手里。   小手颤抖,那孩子看着鱼,舔了舔嘴唇。   鱼儿挣扎。   仿佛想到什么,大眼睛里升起迟疑之色。   小手一松,鱼儿“啪”地落回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飞快隐没不见。   周身煞气陡然退去,她无力地趴在池畔,紧紧咬着唇,有点走神的模样。   那孩子不似寻常小孩长得胖乎乎无棱角,她生得格外瘦,瘦得可怜,白袍合身,小小的身体看上去极其单薄,体态反而因此多出几分轻盈,伏在那里,就如同一片羽毛,一阵风都能吹跑。   洛音凡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双眉逐渐舒展。   .   松手放走鱼,重紫很泄气。   每次生气的时候,小动物们都会被吓跑,远远避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仙长们说的煞气?至于伤害别人,她倒是真的曾经和其他小叫化们一起抓过鸡烤来吃的,有时候还生吃过,所以没饿死。   仙长们都认定她煞气太重,会伤害别人,所以不肯收留,现在真要抓鱼吃,师父知道了会不会赶她走?不远千里跑上南华,努力成为仙门弟子,就是为了将来能跟神仙大哥一样救人,怎么可以因为饿就惹师父生气?   重紫努力不再去看,好在水里的鱼已经被吓走,想抓也抓不到了。   可是真的太饿了,怎么当了神仙还是要挨饿啊。   做过乞丐,重紫当然知道很多充饥的办法,只不过面前这水比别处的水不同,冷得彻骨,喝了肯定会肚子疼的。   迟疑许久,她还是忍不住颤抖着捧起一捧,低头。   “这水不能喝。”听过一次就永远难忘的声音。   重紫吓得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师父。”   洛音凡看着她,不语。   师父都看见了?重紫更加惊慌,立即跪下:“我没害它们,我只是很饿。”   见她羞愧害怕的模样,洛音凡微微叹气,一个十岁的孩子,在饥饿的时候还能控制煞气不伤生灵,已经很不容易,怎忍苛责。   他俯身扶她起来:“你做得很好。”   师父居然夸她?重紫满以为会受责备,闻言愕然。   面前的人单手扶着她,雪衣长发,眼睛里尽是安慰之色,和当年记忆中那人一样,他们都是最好的神仙。   “师父说我……做得好?”   “恩。”   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得到夸奖,重紫也不例外,大大的眼睛立即有了神采,毫不掩饰心中喜悦,师父肯夸她,就是再饿一天也没关系啊。   眨眼间,面前多出两个石凳。   洛音凡拉着她坐下:“今后也要像方才那样,再饿,都不可以伤害别人,记住了么?”   重紫用力点头:“记住了。”   洛音凡本就是个胸襟宽广的人,对于她天生煞气的事,并无太多偏见,如今见小徒弟这么听话,反而有了几分喜欢:“吐纳之法是吸取天地灵气为己用,延年益寿,你觉得饿,是未习吐纳之法的缘故,为师给你的书怎的不看?”   重紫羞愧:“看了,可是我太笨,学不会。”   洛音凡恍然。   无人提点,一个还未入门的小孩子怎能掌握吐纳之法的要领,可见是没有教过徒弟欠缺经验的缘故。   他自然而然归结为自己的责任:“是为师疏忽,你初学,有不明白也是对的,为师这便为你导引一遍。”接着示意重紫坐好:“照书上说的做,仔细感应。”   重紫乖乖地闭目。   他握起她的双手,缓缓将仙气送过去。   重紫果然觉得一道柔和的气流自手中传递过来,如同溪水,顺着手臂流入身体,在体内四肢百脉间循环游走,很有规律,因为饥饿而冰凉的手也随之变得暖和了。   回想当年,自己用了两天才能摄取到气,已经算是师兄弟中进度最快的一个,洛音凡也没指望她立即学会,只想输些仙气与她,让她不觉饥饿,同时引导她感知行气走向。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那小小的身体内居然也有一道气在乱窜,既浅且弱,时断时续。   洛音凡心头一紧。   没错,确实是气,天地灵气。   接着,他就听到重紫说话了:“师父,我自己也有,可它不听话,不跟我走啊,乱跑。”   初学就能摄取天地之气,这孩子天资过人,若得潜心教习,日后必有大成,洛音凡震惊,生平第一次觉得惋惜。   天生煞气,谁也冒不起这个险。   他一边助她收服那气,一边言语指导:“气如水,强行制它堵它,它就越要乱走,须顺其自然,再加以疏导,它自然就听话了,这便是以退为进的道理。”   强大的气流很快与那微弱的气融为一体,最终汇入丹田。   洛音凡放开她:“明白了么?”   重紫睁眼想了想:“真的不饿!”   洛音凡点头:“今后就照这样修习,时候不早,先回房歇息吧,为师明晚再来检查功课。”   那就是说,要明天晚上才能再见到师父?重紫依依不舍地起身朝房间走。   天生煞气,却不失善良本性,形同白纸,又这般听话,只要时刻加以引导劝戒,未必就会成魔,果真要照师兄他们的意思,不教她术法?   洛音凡微微内疚,唤道:“重儿。”   重紫怔了半晌,喜得飞快回到他身旁:“师父是在叫我?”   其实洛音凡从未当过师父,只是常听见师叔师兄们私下这么称呼弟子,她既是自己唯一的弟子,理所当然也该这么叫了,原本还有些不习惯,没想到她会这么高兴,心下也就释然。   “师父还要教我什么?”   “你天生煞气,暂且不能修术法。”   重紫是个小孩子,只觉得师父待自己这么好,今天真是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哪里还会在意这些,闻言道:“好啊,师父说不修就不修。”   愧疚已经消失,毕竟要以大局为重,洛音凡点点头,起身回房去了。   无奈的师父   紫竹峰鲜有外人上来,偌大的重华宫冷冷清清,再看不到一个人影,几天下来,重紫的新鲜劲过去,加上没有新的功课,很快就觉得无聊。其实除了禁止私自出山,南华弟子行动都很自由,百般无趣之际,她忽然想起一个人,于是大清早便溜下紫竹峰,兴冲冲朝主峰六合殿跑。   六合殿看上去仍庄严无比,许多弟子进出,里面隐约传来闵云中的声音。重紫最怕的就是他,哪里还敢进去,连忙避开,不觉顺着走廊转到了另一个大殿门口,抬眼望见殿门上写着三个大字。   重紫不识字,疑惑地站着。   “重紫,你要做什么。”有人推她。   回身看见来人,重紫先是觉得眼熟,想了想才记起她是谁。   自拜入闵云中门下,闻灵之在南华派地位就不同了,此时正与几个女弟子准备去六合殿,不想遇上重紫,她始终惦记着当初海上秦珂护着重紫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后来见重紫被洛音凡收为徒弟,更加忿忿不平,此刻遇上,难免想戏弄羞辱她一番。   重紫是十岁小孩子,只感觉到她对自己不客气,自然也不喜欢,低头就要走。   闻灵之上来拦着她:“重紫,你敢目无尊长。”   重紫这才记起她是闵云中的弟子,论辈分与洛音凡同辈,自己应该行礼称师叔的,无奈低头作恭敬状:“师叔叫我有事?”   闻灵之转转眼睛,问:“你来了南华这么久,见过祖师殿没有?”   重紫莫名,照实回答:“没有。”   几个女弟子哄笑起来。   闻灵之轻蔑道:“连字也不认得,面前可不是祖师殿,这样也好意思当重华尊者的徒弟。”   重紫羞得满面通红,想来不多时这事就要传遍南华上下了,其实当过乞丐,别人嘲笑对她来说已经不新鲜,可是不能连带笑话师父啊。   闻灵之达到目地,正要再羞辱她,忽听得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重华尊者慧眼,收谁做徒弟,想必自有道理,岂是我们能私下议论的。”   女弟子们当即噤声。   长相平凡,举手投足之间自有种魅力,气度出众而略加内敛,言语亲切,可是南华上下师兄弟们无有不敬服的,看起来才二十几岁,却始终给人一种极其稳重可靠的印象,在重紫眼里,这点倒有些像洛音凡。   面前是南华派首座弟子,闵云中最得意的徒弟,同时也是掌教最信任的人,闻灵之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连忙低头作礼,似极惭愧:“灵之说话不谨慎,多谢慕师兄提点。”   慕玉没有多责备,点头:“师父在六合殿,快去吧。”   闻灵之和女弟子们闻言,如获大赦,飞快走了。   重紫垂首:“慕师叔。”   慕玉蹲下身,微笑着看她:“重紫不理她们,重华尊者从来不收徒弟,如今肯让你拜他为师,你就是最好的,记住了么?”   南华山弟子中,他的名声本来就好,如今见他果然亲切,重紫心里感激,认真地眨了眨眼睛:“重紫记住了。”   慕玉拍拍她的小肩膀,站起身:“不在紫竹峰,过来做什么?”   重紫道:“我来找秦珂……师兄玩,他不在吗?”   慕玉道:“掌教命他上玉晨峰修习剑术去了,不许外人打扰,这几年你恐怕都见不到他。”   重紫“啊”了声,失望。   慕玉问:“重华尊者没教你仙术?”   重紫照实回答:“师父说我还不能修。”   慕玉皱了下眉,随即展颜:“不修也罢,重紫这样就很好。”他抬手指着头顶的匾:“那三个字读作祖师殿,我带你进去看。”   .   祖师殿不如六合殿气派,却多了几分庄重肃穆,略显冷清,迎面供桌一尘不染,上面放着个大香炉,壁上悬挂着数副画像,另外还有许多未展开的画轴整齐地堆放在下面。大殿内只两三个弟子围在一处说话,见了慕玉都上来作礼,慕玉吩咐几句,他们就退出去各自做事了。   慕玉拉着重紫走到供桌前,介绍道:“这里是南华派供奉历代祖师的地方,因此叫作祖师殿,每年九月初九是南华剑仙派立教之日,南华所有弟子都要来这里祭拜祖师。”   “慕师叔,那是什么?”重紫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似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   巴掌大的令牌,悬浮于供桌上空,其状如弯刀,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上头流动着暗红色的诡异的光泽。   慕玉“哦”了声,解释道:“那是天魔令,是……一位魔尊的令牌,五年前仙魔大战,天尊施展上古天神所传下来的极天之术,终于将魔尊斩于剑下,魔神尽散,天尊也因此重伤而亡,这块天魔令从此便归南华。”   自从踏进殿门,重紫就隐约感觉到不安,此刻发现那就是令自己不安的东西,所以询问,闻言吓得结巴:“魔……魔尊的?”   慕玉点头:“它上头有万魔之誓,是用来号令万魔的。”   重紫直往他身后缩:“要是别人偷走它做坏事呢?”   慕玉笑着拉她出来:“你不用怕,它既能号令万魔,如此重要,魔尊自然也怕被人偷去,所以用了魔宫禁术将它封印住,除魔尊之外,无人能唤起它,如今魔尊形神俱灭,无须顾忌,掌教才会将它放在这里,一来缅怀天尊,二来则是警策后代弟子。”   重紫松了口气:“除了魔尊,真的没人能用它吗?”   慕玉道:“流着与那位魔尊相同魔血的人,自然也能唤起它,不过魔尊并无血亲。”   重紫愣了下,再次仰脸望去。   天魔令高高悬于半空,如同长了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她,仿佛在召唤,而且还轻轻动了下。   重紫更加心惊肉跳:“慕师叔,我们出去吧。”   小孩子的心事都表现在脸上,慕玉看出不对:“你怎么了?”   “我害怕,”重紫不敢说出来,支吾,“师叔,我先回去啦。”   说完她便出门跑了,留下慕玉一脸莫名。   .   魔尊的东西真的很可怕,天魔令好象要跟她说话!重紫很是恐慌,只打定主意再不去祖师殿,飞快朝紫竹峰跑,路上遇见闵云中,闵云中那阴沉的脸色差点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一连好几天,暗红色的令牌总在重紫的梦里出现,梦里那令牌真的长出了眼睛,总看着她笑,重紫常常半夜惊醒,好在她本就是小乞丐,习惯睡别人屋檐底下,噩梦对她来说并不算太可怕的东西,半个月过去,脑海中的印象逐渐淡化,她才终于忘记了这事。   接下来的日子,重紫过得更无味了。   众师兄弟姐妹都有功课,惟独重紫无所事事,闷闷不乐,她尽量少去南华峰,除了因为讨厌闻灵之,更主要的是,她发现众师兄师叔们似乎都在防备自己,多半是因为掌教说的什么煞气的缘故了,惟独慕玉待她依旧,可惜慕玉身为首座弟子,既要办事又要修行,重紫不好厚着脸皮打扰他。   漫山紫竹,云海茫茫,看在眼里也变得枯燥无味。   洛音凡那夜教过吐纳之法,第二日就发现她已经能自行采集灵气,之后便再也没过问她的事,也没有留别的功课给她,每天或是一大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或是整日在殿内处理事务。那个大殿重紫是进不去的,唯一能进去的时候,就是他不在殿里的时候。重紫曾试着唤他几声,他听见后便解开术法让她进去,问没事,又让她出来了。   重紫很失望。   别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想见师父就见,就连闵仙尊那么严厉的人,也肯让闻灵之跟在身旁。   她努力想学好,讨师父喜欢,可是学得越好,师父反而越不管她了。   大殿门开,雪白的身影出现在阶前。   重紫在殿外等了许久,早已打定主意,见状马上笑嘻嘻奔过去抱住他:“师父!”   雪白的衣袍立即印上几个小小的黑手印。   被徒弟这么热情地抱住,洛音凡不太习惯,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低头见她浑身脏兮兮的,不由皱眉。   这么容易生气,就不是洛音凡了。   他只当是小孩子不小心,轻轻挥袖,眨眼间,不只他,连同重紫身上的污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师徒二人变得洁白。   重紫张大嘴巴。   洛音凡倒很温和:“自己玩,我出去一趟。”   白袍曳地,他缓步下阶,踏着满地白云,飘然而去,一如初见时的印象,离她那么远,仿佛永远也够不上。   重紫泄气地往石阶上坐下,托腮,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   洛音凡很快发现,这个小徒弟看似听话,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那调皮捣蛋的本性似乎一一都暴露出来,洛音凡平日起得很早,可是每每上大殿时,小徒弟都已经早一步去过了,并且造成相当大的破坏,不是镇纸不见,便是笔折了,纸张满地,有时干脆整个大殿都被弄得乱七八糟。   当然这对洛音凡来说不是大事,手一挥,所有东西就恢复了原状。   先前只当是孩子贪玩,可次数一多,他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个徒儿是故意的。   比如,她会把墨汁洒在椅子上,捉住送信的灵鹤抱在怀里不放它走,又或者干脆用茶水把白纸淋个湿透,甚至拿了他的仙笔在地上画画,画的不是乌龟便是兔子,还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问他好是不好。   这些都是小孩子淘气,算不得大错,洛音凡当然不会重责,只是不忍看灵鹤每天可怜巴巴拿眼睛望着自己,几番下来,还是决定出言告诫,诸如“不可这样”的话已经说了几十遍,谁知小徒弟的忘性和她的破坏性一样强大,常常将他的教训当作耳旁风,照样做自己的。   洛音凡脾气再好,也觉得无奈了,难不成这个徒儿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   终于有一天,他进殿便发现不同寻常。   殿内所有东西都在原位,椅子上也没有墨,案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送信的灵鹤在上头徘徊,似乎在迟疑,半晌才衔起信要飞走。   那是他昨晚写给青华宫掌门的信,已用封皮装好,仙家法术封印。   不详的预感升起,洛音凡迅速招回灵鹤。   果然,信仍是好好的,只不过封面上头居然画了只大乌龟,而且用的还是冰台墨!原来为了防止有人中途篡改书信,仙门特制了冰台墨,用它书写,法术是消除不了的。   看着那只乌龟,洛音凡头皮发麻,幸好这封信尚未送出,否则南华派丢人丢大了。   小徒弟是时候该教训一下。   他轻轻吸了口气,唤道:“重儿!重儿!”   仿佛早就等在外头,小徒弟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来:“师父叫重儿?”   洛音凡没收过徒弟,可是自己当过徒弟,也见过师叔师兄教训徒弟,知道徒弟不听话时师父应该怎么表示不满,于是板起脸,将那信丢到她面前:“跪下!”   重紫毫不迟疑,乖乖地跪下。   淘气的小徒弟竟这么顺从听话,洛音凡愣了愣,火气当即消了一半,半晌道:“为师当初怎样教导你的,你自己又是怎样说的,要听师父的话,可是忘记了?”   重紫小声:“没有。”   洛音凡道:“那又为何顽皮?”   重紫只耷拉着小脑袋,不吭声。   见她委屈的样子,洛音凡心软,好言相劝:“今后不可这样,下去吧。”忽然想到此话已经说过几十遍,效果似乎不大,立即又加了句:“再淘气,为师定然重重罚你。”   重紫默默起身出去。   要赶着重修一封信了,洛音凡摇头坐到案前,重新提笔,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浮现出方才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心头随之升起更多不祥的预感。   .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准确的。   第二天起床后,洛音凡记起殿上的东西忘记收了,出门去殿上一趟,回来就发现房间有人来过,果然,日常束发用的墨簪找不到了。   其实也不是非要那支墨簪,只是用顺手的东西突然没了,不太习惯。   一个不好的念头正在缓缓形成……   洛音凡愣了半晌,披头散发出门去证实,果然见重紫正趴在四海水边,拿簪子拨水玩呢!   洛音凡哭笑不得:“重儿!重儿!”   重紫看见他,飞快跑过来:“师父。”   “怎能擅自取用为师的东西?”   “……”   洛音凡当然不会与小孩子生气,可是小徒弟如此顽劣,连师父也不放在眼里,纵容实非教徒之道,该好好责罚了,于是他沉了脸:“目无尊长,罚你在这里跪两个时辰!”   重紫只好跪下。   洛音凡取了玉簪,转身进殿。   不多时,外头传来哭声。   这样罚一个小孩子,是不是太重了点?洛音凡本就在忐忑,闻声起身出去看,果然是小徒弟在哭:“怎么了?”   重紫仰起小脸,满脸泪痕:“师父,我……脚疼……疼。”   到底还小,顽皮是孩童的天性,洛音凡不忍再责备,伸手扶她起来:“既知道教训,今后就要改过。”   “师父真好,重儿一定听话。”重紫抱住他的腿,一双大眼睛却闪着促狭的光。   .   再两日过去,洛音凡终于崩溃。   “重儿!重儿!”   独居紫竹峰,从无外人敢上来打扰,因此洛音凡经常几天都难得开口说话,可如今他发现,自己说话的次数明显增多,其中念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而那小小的人儿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面前,没学仙术也能跑这么快,似乎早就等着他叫,期待得很,这让他好气又好笑,小徒弟莫非喜欢受罚不成?   他严厉地看着面前的重紫:“去殿外罚跪,跪足两个时辰方能起来!”   殿外很快又传来哭声,越来越响亮。   这个不长进的徒弟!洛音凡决定不去理会。   果然,外面很快安静了。   洛音凡有点担心,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决定出去看看。   这一看倒好,殿外阶前空空如也,人居然不见了!   洛音凡头疼了,其实他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情况,不论何时何地,所有仙门弟子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无人敢乱来,此刻他实在难以理解,师兄师叔们的徒弟都那么听话守规矩,偏偏自己的徒弟就如此顽劣,果然师父不是人人能当的,不得其法,当得也很辛苦。   人跑了只是小问题,紫竹峰上有什么事能瞒过洛音凡,很快重紫就被拎回来,跪在了大殿内。   在我眼睛底下看你还跑!洛音凡往案前坐下。   这回重紫陪在殿上罚跪,竟出奇地安静规矩,不吵也不闹,只是拿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似已入神。   洛音凡暗地里也在留神观察,心下惊异,小徒弟真喜欢受罚?   两三个月下来,日日习吐纳之法,得天地灵气滋养,初上山时那个头发黄黄双颊凹陷的小丫头早已不见,头发乌黑而有光泽,瓜子小脸上长出几分肉,脸色也日渐红润,整个人看上去水灵灵的,尤其是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亮晶晶的,不动时就乖巧可人,一旦转来转去,就变得古怪机灵,透着几分狡黠,多半就是有什么坏主意了。   被她看得莫名,洛音凡终于忍不住,生平头一次主动询问别人的心理问题:“你又想做什么?”   仿佛做了错事被发现,重紫立即涨红脸,垂下眼帘,透着几分心虚。   洛音凡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面前。   感受到面前的人是真的在生气,重紫终于不安了,抬脸:“师父……”   他看着她,不说话。   做得过分了?重紫越发惊慌,再次试探性地唤了声:“师父?”   洛音凡终于俯下身,双手扶着她的肩,轻声道:“为何故意如此,为师收你为徒,是盼着你学好,你怎的这么不听话不长进?”   师父已经看出来她是故意的?重紫呆住。   美丽的眼睛俯视她,里面是浓浓的无奈与失望之色,同样的姿势,让重紫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神仙大哥,他若知道她这么不学好,也很失望吧?   重紫终于撇撇嘴,小声哭起来。   洛音凡自悔说重了,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今后不得淘气,要听话,记住了么?”   面前的脸美得令人窒息,配着期待的表情,重紫再也不能拒绝,哽咽着点头。   见她真有悔意,洛音凡摸摸她的脑袋:“下去吧。”   重紫欲言又止,不情愿地出殿去了。   朝朝暮暮   人一旦闲着,日子就过得格外慢,重紫总算知道什么叫做度日如年,当小叫化时,至少每天还在为食物烦恼,如今连吃饭也省去,吐纳之法已经很熟练,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做,除了睡觉,就只剩下发呆了。   几番闯祸都不忍过多责罚,师父是真的待她好,她脸皮再厚,也万万不能再调皮惹他生气。   重紫无精打采地看了会儿云海,越发无趣,忽见殿前水流烟动,一时来了兴趣——师父常说四海水阴寒无比,乃是取四海海底暗流之水精灵汇合而成,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   望望那水,似通往山后。   紫竹峰其实很大,山前是竹林,不知山后是什么样的?   黄昏时分,重紫沿着四海水向上游走去,想要看个究竟,可是很快她就失望了,山后同样是大片的竹林,只不过更密,更茂盛,遮天蔽日,脚下的云气也更厚,犹如蒸汽般腾腾地往上冒,又像扯散的棉花漫天飞舞,地面极其凹凸不平,走起来很艰难。   转入竹林深处,重紫只觉索然无味,见天色已晚,再走下去就看不见路了,于是转身打算回去。   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感觉,就像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   心头莫名其妙升起恐惧,如同新发的芽,在心头滋生,不停生长蔓延……   重紫全身僵硬,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呆在原地,迟迟不敢转身,其实这也是小孩子的正常反应,正如他们怕黑,晚上走路就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然而就算是重紫当小乞丐孤独一个人的时候,也从未有过这样可怕的感觉,   许久没有动静。   眼花了吧?重紫暗暗宽慰自己,决定不去理会,她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砰砰心跳,身体跟着视线缓缓后转。   身后空无一物。   真的没什么,重紫一颗心总算落地,也不敢久留,快步就走。   低头之际,眼角余光清晰地瞟见,有道黑影闪过。   重紫吃吓:“是谁?”   话音刚落,面前就出现一片阴影。   那是一头巨大的怪兽,四足,其貌甚似狮子,细看又不是狮子,略显凶恶,身形比重紫足足高了一倍不止,此刻它正前肢伏地,作出戒备的姿势,随时准备攻击。   感受到威胁,重紫吓得连连后退,大呼:“师父!师父快来呀!”   紫竹峰上来了生人?那怪兽也觉得疑惑,仔细瞧了她半晌,渐渐放松警惕,低吼两声,缓缓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难道它要吃自己!重紫捏紧拳头。   与此同时,怪兽似乎发现异常,脚步猛地顿住,脖子脑袋上的毛迅速竖起,两眼陡然放出凶光,一声怒吼,纵身朝她扑去。   脚底被拌住,重紫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怪兽挥爪扑来,避无可避,绝望地闭了眼:“师父!师父!”   白影闪过。   重紫只觉身子一轻,离开了地面。   洛音凡抱着她,飘然落地:“重儿!重儿!”   淡淡的语气比平日多了几分焦急,重紫立即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熟悉的脸,好半天才回神,颤声道:“师父。”   见她无事,洛音凡松了口气,接着又将俊脸一沉,这顽皮的小徒弟难得规矩两日,如今竟然又闹出事,方才若非他听到守山狻猊的叫声及时赶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狻猊已经安静,像只小狗一样蹲在旁边,正疑惑地望着他怀中的小人儿。   洛音凡轻轻拍它的脑袋。   狻猊听话地站起身,回竹林深处去了。   原也怪不得它,方才那强烈的煞气连他也要误以为是魔族,想是她出于恐惧本能地想要反抗,所以才招得狻猊误会,险些丢了性命。   洛音凡看看怀中小徒弟,既无奈又生气:“又不记得为师的话了么,如此淘气,回去须将你关在房里,面壁思过!”   重紫惨白着小脸,半晌“哇”地大哭起来。   那哭声实在凄惨,可是小徒弟实在太顽劣,差点玩出大事,不能不给点教训,洛音凡硬起心肠:“既然害怕,怎的还要顽皮乱跑?”   重紫抓着他的衣襟,哭出无数眼泪,方才抽抽噎噎道:“师父总不理我,师兄他们都可以……可以见师父,闻灵之都可以跟着闵仙尊,我也想……陪着师父。”   就为这个!洛音凡这才明白小徒弟顽皮的真正缘故,一时呆住。   因为他总不理她,所以她才想尽办法闹事,却又不犯大错,好引他注意,故意受责罚,跪在殿上就是为了陪他?   看怀中小脸满是委屈之色,大眼睛肿得快眯成了缝,洛音凡暗暗惭愧,身为师父,不教仙术便罢,将徒弟丢在外面不闻不问,确实太不称职。   “是为师疏忽,今后别的师兄怎样,你也能,如何?”语气软下来。   “我要像师兄他们那样,天天跟着师父。”   “好。”   “我可以进殿陪师父吗?”   “不吵闹,就可以。”   “我一定不吵。”   长剑出鞘,浮于半空,剑身光华闪闪,映着阴暗的竹林,如同秋水般荡漾,洛音凡抱着她轻轻踏上去。那剑便缓缓升起在半空,在竹浪之上穿行。   御剑乘风,天地间惟剩了师徒二人。   向往许久的怀抱,舒适,叫人放心,能为她挡去风,挡去寒冷,重紫第一次躺在里面,仿佛身在梦中,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眼睛也不敢眨,生怕醒来。   熟悉的脸依旧美得淡漠,可是,她在他怀里。   .   第二日一大清早,洛音凡刚刚起床,准备去殿上,果然就见重紫等在了殿外,乖巧又干净,她跟着他进殿,殷勤地帮他磨墨铺纸,端茶递水,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小小徒弟忙里忙外,一个大人却坐享其成,洛音凡反倒很不习惯,抽空命令她:“下去歇着吧。”   重紫不肯,振振有辞:“师兄他们都……”   这句话对洛音凡很管用,别人的徒弟怎样,他的徒弟当然也能那样,渐渐地,他也不再反对,理所当然让小徒弟伺候了。   几个月下来,洛音凡发现重华宫变得热闹许多,也不对,是他的周围变得热闹许多,每天早起一出门,就有个乖巧的小徒弟跑过来叫“师父”,处理事务时,还有人在旁边斟茶磨墨,可以不必劳动他作法。   清静了几百年,身边突然多了个小跟班,其实对洛音凡来说并无太大的影响,小徒弟很懂事,在他处理事务的时候绝对不会吵闹。   当然,小孩子仍有顽皮的时候。   趁他歇息,重紫爬到他的椅子上,一本正经提笔学他写字。   洛音凡立即将她从座上拎下来:“不许胡闹。”   她咯咯笑着抱着椅子背不松手。   粉红的小脸上一派天真,水灵灵的大眼睛满盛淘气,洛音凡无奈又好笑,开始怀疑,别人的徒弟也都会这样撒娇的?   .   夏夜星空浩瀚,师徒二人在殿前四海水边赏夜,洛音凡端坐品茶,重紫却趴在桥上数水里的星星。   凉风过竹,漫山竹响,声如天籁。   重华宫夏夜景色最美,往常是独自静坐,今年多了个人一起看,感觉似乎也很好,洛音凡看着水边安静的小人儿,目光里不禁有了一丝暖意。   重紫看了半日星星,忽然一脸失望道:“师父,这些鱼都怕我,不敢出来。”   洛音凡道:“你煞气太重,寻常鸟兽最容易感应到,所以害怕。”   重紫道:“狻猊为什么不怕,还敢咬我?”她已经知道了怪兽的名字。   洛音凡耐心解释:“狻猊是上古神兽,通灵性,奉命守山,它原本不伤人,只是发现煞气,以为你要害它,因此本能地攻击。”   重紫委屈:“我不想害谁。”   洛音凡摇头:“天生煞气,原不怪你。”迟疑了一下,他又违心安慰道:“只要心存善念,不做恶事,自能压制它,有朝一日它或许就消失了,狻猊就不会再咬你。”   重紫是小孩,信以为真,高兴起来:“师父别怕,我不会做坏事的。”   洛音凡点头不语。   一身白衣比雪还要干净,拖垂于地面云毯之上,星光下,他一脸淡然坐在那里,越发冷清出尘。   重紫托腮看得发呆,半晌,她忽然开口道:“师父,我遇到过一个像你一样的,穿白衣裳的神仙。”她眨眨眼,一边回忆,一边将当年的事说了出来:“他在我身上施了仙术,别人要打我,就会飞出去,可是后来不灵了。”   “别人打你?”   “他们不喜欢小叫化。”   原来小徒弟之前过的是那样的日子?洛音凡抬手示意她近前。   重紫飞快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他面前。   洛音凡拉起她的手,掀开袖子,果然见那小手臂上有许多伤痕,小孩子长得快,伤痕已经很浅了。   不知为何,看着这些浅浅的伤疤,洛音凡竟隐约感到一丝心疼:“他们打的?”   表情依旧平淡,语气里却已带了许多关切。   重紫鼻子一酸,垂首。   如今总算明白师兄们为何那么维护徒弟,小徒弟不仅可爱,且天性纯善,就算带煞气又如何,始终不过是个寻求保护的普通孩子罢了,若非师兄与师叔执意阻拦,他会用心传她仙术吧。这么小的孩子,不知受过多少欺负,如今还因为偏见,不能与其他师兄弟一样修习仙术,做师父的焉能不内疚?   洛音凡沉默半晌,道:“有师父在,没人会欺负你了。”   他原是安慰,哪知重紫听得大眼睛闪闪,眼泪直掉,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当然相信,不论出什么事,师父都会保护她,就像上次被守山狻猊攻击时突然出现一样。   只要留在他身边,不会术法又如何,谁能伤得了他洛音凡的弟子?   想到这,洛音凡心下稍安,轻轻拍她的背。   重紫哭了许久,才擦擦眼睛,问:“神仙大哥给我的法术为什么不灵了?”   洛音凡道:“几时不灵的?”   重紫想了想:“好象……两年了。”   两年前?难道是……洛音凡面色逐渐凝重,迟疑许久,终究没有骗她:“天地间再无此人,术法自然就解了。”   再无此人?重紫失声:“他不在了?”   洛音凡点头。   重紫发呆:“那是死吗?神仙也会死?”   那场变故轰动一时,算得上仙门一大惨事,洛音凡微微叹息:“神仙自然可以不死,但两年前出了件大变故,逆轮之剑被盗,魔尊万劫现世,护送逆轮之剑归来的三千仙门弟子无一幸免。”见重紫满脸疑惑,他改口问:“你可记得那位仙长什么模样?”   重紫道:“和师父一样长得很好看,穿白衣裳,都是最好的神仙。”   小孩子记不清相貌,洛音凡摇头:“他身上可有佩剑?”   重紫摇头。   洛音凡道:“那便不是剑仙,是咒仙,当年护送逆轮之剑的人中,除了青华宫与我们南华派,正好有长生宫等咒仙门弟子,他在你身上留的应是仙咒。”   重紫哪里听得懂这些,只知道师父不会说谎,仙咒失灵,那个神仙大哥肯定也死了,想到这,她心里更加难受,不禁又哭起来。   小徒弟知道感恩,洛音凡立即趁机加以引导,握住她两只小手:“重儿!重儿!仙门弟子俱是以守护苍生为己任,死有何惧?区区一身就能救回更多人性命,有何不可?心怀苍生,与魔族征战而死,应是问心无愧,死有何憾?何况凡人亦会老死,他们转世轮回就如做梦,仙门弟子则等同长眠而已,又有什么可伤心的?”   哭声渐小,重紫抽噎着抬脸。   任何时候师父都那么美,此刻无疑是最最美的时候,神圣庄重,柔和的眼睛却比星光还要美丽动人。   神仙,本是为拯救苍生而存在,否则又怎配站在高处?   万物皆应责任而生,人一旦离开责任,就不配称作人,神仙放弃责任,也就不能再称作神仙。   重紫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忽然道:“师父也会那样吗?”   洛音凡似知道她的心思:“师父没那么容易死,但如果一定要那样的话,也绝不会吝惜性命,师父只是希望你能像那位仙长一样,不因为贪生怕死就忘记责任,无论做什么,都要先以他人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这才是师父的好徒弟,明白么?”   重紫点头,忽然一字字道:“我一定会学好仙法,帮师父对付魔族,守护师父!”   声音未脱稚气,语气却透着大人般的坚定。   洛音凡微微皱眉:“不是守护为师,是守护南华,守护天下苍生。”   重紫振振有辞:“苍生有师父守护,我守护师父,就是守护它们了。”   洛音凡愣了愣,被这番歪理说得哑口无言,哭笑不得,心里却也多少有些感动,忍不住唇角一弯。   这是重紫第一次看见他笑,浅浅的,却是世上最美的,也是最难形容的笑。   三分温柔,三分纵容。   还有剩下那些是什么,说不清楚。   犹如缓缓盛开的鲜花,给大地注入生的希望;又如黑夜透下的一线天光,胜过满天星璀璨。   美极,动人之极,飘渺之极。   重紫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感受它的真实。   可惜他很快就吝啬地收了那一丝笑意,恢复平日淡淡的模样:“你天生煞气,为师暂且还不能教你术法。”   能让师父笑,重紫仍很高兴:“那师父什么时候教我?”   看着那双闪闪的大眼睛,洛音凡沉默片刻,抬手指着四海水:“等到水里的鱼儿都不怕你了,为师便教你。”   “好。”   想到神仙大哥可能已死,重紫又开始难过,奔上石桥,继续趴着。   .   大半年下来,重紫已经不会将南华十二峰弄混了,除了洛音凡吩咐之外,她很少下紫竹峰去玩,因为她宁可陪着师父,当然洛音凡偶尔会找闵云中和虞度他们商量事情,也常将她带在身边,只不过她隐约感觉到闵云中不喜欢自己,加上闻灵之总是出言刁难讽刺,几番下来,重紫便开始躲着他们了。   慕玉倒很亲切,但凡有事,重紫总是偷偷找这个温和的首座师叔帮忙。   要说南华山上除紫竹峰外,还有个重紫喜欢的地方,就数天机峰了,对于七十多岁经常笑呵呵的白胡子老头,小孩子总是特别容易亲近,而且天机尊者行玄待弟子们很随便,是南华山上最招人喜欢的一位仙尊。   天机处,听起来很气派,实际上只不过是几个岩洞而已,而且远没有闵云中的摩云洞讲究。   重紫趴在地上,托腮:“尊者是掌教的师弟,又是闵仙尊的师侄,怎么年纪比掌教和闵仙尊都大?”   行玄老着脸叹气:“因为我老人家资质差了些,掌教三十五岁上就已修得仙骨,我修得仙骨时,却已七十二岁了。”   重紫笑起来,忙问:“那我师父呢?”   行玄取过酒葫芦喝了口酒,模样更加丧气:“你师父是我们当中最早的一个,也是南华有史以来……只怕也是仙门里最早的,二十二岁就得了仙骨。”   怪不得师父那么年轻,原来是永远保持着二十二岁时的模样啊!重紫眨眼,对于洛音凡的成功史并没有太多意外,因为在她眼里,师父理所当然是最好最厉害的。   “慕师叔也有仙骨了吗?”   “慕玉啊,他也算难得了,三年前就修得仙骨,才二十五岁,所以闵师叔那么得意。”   道理上讲,洛音凡保持着二十二岁的容貌,应该比慕玉年轻才对,可是那种感觉,那种目光,怎么看都比慕玉更像长辈。   反复比较过,重紫伸出两根手指摇了摇:“我师父才不只二十二岁。”   行玄也学她伸出两根手指摇摇。   师父永远都是最年轻好看的!重紫羡慕,忽然想到一个严重问题:“尊者,修得仙骨才能长生不老吗?”   行玄道:“自然。”   师父有仙骨,所以那么年轻好看,自己没有仙骨,岂不是要老?望着行玄满头白发,重紫的小脑袋里立即浮现出一副画面——一个二十二岁模样的洛音凡,身旁站着个七十二岁的白发老婆婆!   小脸逐渐青了。   重紫从地上跳起来:“我要修得仙骨,我要在二十岁以前修得仙骨!”   行玄看她两眼,道:“二十岁以前的,不说南华,整个仙门尚无此例。”   她才不要变成老婆婆跟着师父!重紫握拳:“我一定会在二十岁前修得仙骨!”话说出口才感觉信心不足,于是声音小了点:“至少和师父一样,二十二岁!”停了停,声音再小点:“当然……二十五岁也行。”   鉴于她身份特殊,行玄到底有些敏感:“你师父教你仙术了?”   重紫泄气:“只教了吐纳之法。”   既为天机尊者,面前的小孩说没说谎还是知道的,行玄放了心。   重紫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发亮:“尊者不是会算吗,能不能帮我算算,我什么时候能修成仙骨啊?”   行玄心中一动,笑道:“好,看在你这小女娃听话的份上,我就替你看看,伸手来。”   重紫大喜,依言伸出手。   天机   每个人未来的命运乃是上天注定,窥测未来,比卜算已经发生的事要危险得多,而且也会耗费更多法力,这在仙门中本是禁止的,然而行玄此刻有心要试,他将那小手按到册上,想了想,到底不敢冒太大的风险:“天机不可泄露,未来之事只我能看,你是不能看的,我也不能说。”   重紫本是乐滋滋的,闻言立即垮下脸:“那我还是不知道啊!”   天机尊者也会钻天条的空子,行玄想出好办法:“这样,我先看你将来会怎样,若是好呢,我便点头,若是不好,我便摇头,至于能不能修得仙骨,你自己去猜。”   这话已经暗示得很明白,重紫高兴。   行玄闭目作法。   古老的、厚厚的天机册中央开始透出一线奇异的柔和的白光,一闪一闪,如星星。   渐渐地,更多的光束相继冒出。   整册书变得光芒四射,并且那光越来越明亮,到后面竟变得格外刺眼,甚至整本天机册都剧烈地颤抖起来,直晃得重紫心惊肉跳。   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白光猛然熄灭。   行玄既欣慰又不安,万万想不到卜算一个小孩子的命运,反噬会这么厉害,还好终归成功了,耗费太多灵力,这两个月恐怕都不能再随意行卜测之术,不知这娃娃的命运是什么样的,会不会真的……   他先是擦擦汗水,理理白胡子,再示意重紫缩回手,然后才捧起天机册,缓缓展开。   这一看,竟吓得他哆嗦,天机册险些失手落地!   但见那空茫白云之上,浮起一柄洁白的剑,如流星般飞向天际,瞬间无影无踪,空留一片无尽的洁白的云海。   那剑的形态,如此眼熟!   难道说,她真会走那人的路?   行玄骇然变色,双手紧紧扣住卷册两边,直直地盯着上面云海看了许久,方缓缓地长长地吐出口气。   不对,不是那柄剑。   方才画面虽短暂,却令人印象深刻,此剑光洁美丽,竟如长河璀璨之星,无仙气,更无半点魔气,绝对不会是那柄剑。   原来是虚惊一场,行玄再次抬手擦汗,暗暗纳罕。   这预示前所未有的古怪,实难确定是福是祸,不过既然是剑,想必与剑仙门脱不了关系,莫非就应在南华?   他抬眼看看重紫,再低头看两眼书,又抬眼看重紫,老眼眨巴几下。   重紫一心惦记仙骨的事,见状疑惑:“尊者眨眼睛做什么,不是说点头摇头吗?”   行玄摇头。   重紫当即灰了脸:“不能吗?”   行玄想了想,又摇头。   重紫立即两眼放光:“尊者是说我可以修得仙骨?”   行玄想了下,摇头,又想了下,点头,再想了下,摇头。   重紫的心被折腾得七上八下,急道:“这算什么啊!”   算什么,我老人家活了几百年,还真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事,行玄亦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合上书,咳嗽两声,拿出万能借口:“天机不可泄露。”   重紫撇撇嘴:“尊者什么事都知道,却又不能说出来,这样有什么意思。”   行玄叹道:“可不是呢。”   说完,他猛地回神,暗暗吃惊,什么时候小孩子的话也听进去,险些动摇心志,天生煞气,命数古怪,总之一个小孩子出现这样的状况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将她留在南华,恐怕不妥。   .   最近两个月,洛音凡发现重华宫清静了许多,小徒弟的话变得格外少,不再像往常那样唧唧喳喳,成日只是出神,一张小脸皱得像苦瓜,怏怏不乐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忍不住拉过她:“重儿,有人欺负你了?”   重紫摇头,大眼睛看他两眼,无力地垂下。   洛音凡不解:“为何闷闷不乐?”   重紫小声道:“我不要变老。”   洛音凡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老?”   重紫哭丧着脸:“天机尊者说我没有仙骨,将来会老会死,要变成老婆婆,头发白了,牙齿掉了,我不要。”   洛音凡总算明白小徒弟脑袋里在想什么:“老又如何,不过是皮相而已,有什么要紧。”   重紫倔强地别过脸:“师父这么年轻,我才不要当老婆婆,别人看了会笑的!”   小孩子心性,总是爱美,洛音哭笑不得,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是不教仙术,留在身边平平安安不出变故就好,却未想过凡人会老会死的问题,若是重儿不修仙,将来难逃这关,真的任她落入轮回之中?   洛音凡心中一动。   仙门修行,向来是灵与术同修,修灵,不过是吸纳天地灵气来改变自身体质,好得长生不死之身,而真正对他人构成威胁的,是术,常年与魔族征战,仙门最看重的是术法,只要不修习术法,空有灵力也做不了什么,这对重紫来说很合适。   面朝殿外长空,洛音凡负手站了半晌,忽然转回身:“为师可以教你修仙。”   重紫只当自己听错:“我能像师父那样得仙骨,长生不老吗?”   小徒弟资质绝佳,答案几乎是肯定的,洛音凡没有明说:“为师只是教你修习之法,至于能否得仙骨,这要看机缘。”   他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重儿,你可记得为师教导你的话?”   重紫喜不自胜:“师父说过,重儿将来要和师兄他们一起守护仙门,不可以做伤害别人的事,要以天下苍生为重。”   洛音凡点点头:“从今往后更要牢记它。”   “重儿一定记得。”   “明日起为师便教你修仙灵。”   .   自那日后,洛音凡果然开始教习修灵之法,重紫一心想要得仙骨,好永远陪着师父,因此学得格外认真,白天晚上都在琢磨,两年下来还真的长进不小,反倒是洛音凡担心她欲速则不达,练出问题,经常派她下紫竹峰与虞度或行玄传话。   这日,重紫奉命找过虞度,正要打道回去,经过六合殿时碰巧又遇上了闻灵之。   闻灵之资质原不错,自当了闵云中的徒弟,修行更加刻苦,很讨闵云中喜欢,但凡南华弟子都知道,闵云中教徒虽严厉,实际上却是几位仙尊里最护犊的一个,且闻灵之已经十四岁,身体渐渐长成,生得秀丽出众,言语机敏,众师兄弟不免都让着她三分。她比重紫大两岁,常常在言语之间刁难捉弄她,而且法子越来越多,做得也越来越天衣无缝,所以重紫平日都尽量避开她。   闻灵之看见她,高声唤道:“重紫。”   见躲不过,重紫只好停下来作礼:“见过师叔。”   闻灵之二话不说,抬脚踢来。   重紫躲避不及,膝盖一痛,重重跪倒在地。   “哟,见个面罢了,哪用得着行这么大的礼,”闻灵之微笑,假意去扶她,“师叔不过是考较考较你,看有无长进,想不到学艺两年了还是这样,听说你连御剑也不会,竟然是真的,反应如此迟钝,也太不用功了。”   南华上下都知道重紫没有习仙术,她这么做分明是故意的,重紫当然可以揭穿她,但想到为这点小事惊动上下不值,而且自己本就不招闵云中喜欢,闹大了未免惹师父烦心,遂忍了气爬起来,低着头就要走。   闻灵之娇喝道:“我叫你走了么?”   目无尊长是南华派的忌讳,重紫在心里骂了她不知多少次,转身:“师叔还有什么吩咐?”   闻灵之正要开口,忽见慕玉走来:“闻师妹在这里?”   闻灵之马上换了副面孔,上前作礼,甜甜笑道:“慕师兄在忙什么,可要灵之帮忙的?”   慕玉一笑:“师父方才好象在找你。”   听说闵云中找,闻灵之忙道:“想是有事吩咐,我去了。”   待她走远,重紫眼睛也亮了,腰也直了,笑嘻嘻跳过去抱着慕玉的手臂:“慕师叔!慕师叔你为什么这么好?”   慕玉低头笑道:“莫要顽皮。”   重紫道:“我没顽皮。”   慕玉当然知道闻灵之在做什么,这位师妹也是,总欺负一个小辈的孩子,于是摸摸重紫的脑袋以示安慰:“方才掌教与我师父上紫竹峰找重华尊者商量事情,你可见到了?”   重紫道:“没有啊。”   慕玉道:“出来这么久,快些回去吧。”   听说闵云中去了紫竹峰,重紫无论如何也不肯这么早回去了,缠着他:“慕师叔要做什么,我跟你去。”   慕玉岂会不知她的心思,笑道:“你既不怕我们,在他人家跟前怎的不像这样,他老人家会吃人不成?”   提到这事,重紫立即变得垂头丧气,其实她也知道闵云中的成见是来自于她天生煞气,不过这事南华上下都知道,这一年多她说话做事处处都很小心,连掌教看她的眼光也柔和许多,惟独闵云中不吃这套,无论她如何听话献殷勤,他始终不肯好脸色对她,日子一久,她只好放弃。   慕玉没有多说,拉着她边走边道:“下个月青华宫卓宫主仙寿,重华尊者会去一趟青华宫,掌教和我师父找他商量的恐怕就是这事。”   师父要下山?重紫不太乐意:“不是掌教去吗?”   慕玉道:“掌教哪里走得开,何况这次是卓宫主亲笔书信邀尊者前往,尊者一来是应邀,代我们南华派前去贺寿;二来,青华宫是极有名的剑仙派,贺寿的人必定不少,仙凡两界都有,难免鱼龙混杂,宫仙子现被关在那边,只怕魔尊万劫会混进去救人……”   “师叔!”重紫忽然拉住他,满脸紧张,“这是祖师殿!”   原来不知何时,二人已经走进了一个冷清的大殿,迎面墙上挂着数幅画像,其中仙长们容貌栩栩如生,或安详,或凶恶,或笑容满面,下面还堆放着许多画轴,再就是熟悉的供桌和香炉。   还有,那块高高悬于半空的天魔令。   “正是祖师殿,我过来取件东西,”慕玉随口解释,“九月初九立教之日,你不是跟着重华尊者来祭拜过么。”   当时进殿祭拜的只有掌教和几位仙尊,还有慕玉等大弟子,重紫不过与其他弟子们一起站在门外拜了两拜而已,哪里记得那么多,而且自从第一次进祖师殿见到那块天魔令,她就发誓再也不进这殿的,两年过去,几乎都已忘记了那件事,谁知方才只顾说话,不经意间就跟着走了进来。   在重紫眼里,祖师殿是可怕的地方,里头有可怕的天魔令。   更可怕的是,方才她清晰地听到了两声笑。   重紫忍住恐惧,试探:“慕师叔,这里没人啊?”   慕玉道:“想是都出去了。”   回忆方才那笑声,极其短促,阴阴的,还带着些得意,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人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没人,那笑的会是谁!重紫真的害怕了。   见她小脸泛白,慕玉意识到不对,脸色渐渐凝重:“重紫,你如此怕进祖师殿,可是有事瞒着我们?”   重紫抬眼看看他,迅速垂眸。   那笑声绝对不是假的,为什么只有她听得见,慕玉却不能?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说出去必定很严重,甚至关系到她能不能继续留在南华留在师父身边,因为那是魔尊的东西!好不容易现在掌教对她不再有偏见,至少表面上很和蔼,师兄弟们也不像当初那么防备她,闵云中态度虽然不好,却也没再提过天生煞气的事,不能送掉辛辛苦苦赢回来的一切,她要留在南华,要跟着师父。   慕玉拉着她:“重紫,你到底怎么了?”   慕师叔向来亲切,该不该瞒他?重紫迟疑,慕师叔固然好,可他始终是闵仙尊的徒弟,若知道这事,必定不会瞒着闵仙尊的,那时候闵仙尊一句话,说不定会将她从师父身边赶走!   斟酌片刻,重紫还是撒谎了:“我……我怕天魔令啊。”   魔尊之物,小孩子害怕不稀奇,慕玉看了她半晌,不再怀疑,安慰道:“天魔令已经被封印,没事的,那位魔尊其实和你一样,都是天生带煞气。”   重紫恍然,来南华这么久,她当然听说过几年前南华引以为傲的那一战,怪不得闵云中那么讨厌她,师父也不教仙术,听说当时那位魔尊带领魔界大军攻上南华,意在通天门,天尊与同辈几个师兄弟都为此战死,只剩闵云中侥幸活过来,如今遇到一个同样带煞气的,难怪他成见那么深。   明白缘故,重紫更加紧张:“有煞气就会成魔害人吗?我不会成魔!”   慕玉一笑:“你当然不会,煞气不够是难以成魔的,就连那位魔尊也非一世成就。”   那位魔尊是敏感话题,大家只敢在私下说他的名字,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天生煞气,肯定也曾经被很多人讨厌吧,真是太可怜了,重紫竟然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小心翼翼道:“逆轮魔尊吗?”   慕玉望着天魔令,缓缓点头:“他是有史以来最强的一位魔尊,自名逆轮,历经三世方成就天魔之身,险些颠覆六界。”停了停,他又道:“这个名字,重华尊者面前说无妨,当着我师父一定不要提。”   天魔令闪着暗红色的光,如同闪闪发光的眼睛。   熟悉的恐惧感又涌上来,重紫不敢再看,转身朝门外溜:“出来这么久了,我回去见师父啦,明天再来找慕师叔玩。”   .   紫竹峰,重华宫大殿内。   “你竟然在教她修仙灵!”   “是。”   “怪道我看她筋骨有异!”闵云中倏地起身,厉声,“连你也糊涂了?她天生煞气已是危险,你却教她修灵,若真叫她得了仙骨,长生不死,留在南华必定后患无穷,莫非要再出一个逆轮不成!”   洛音凡只是微微皱眉。   师叔固然是出名的严厉,但说服他其实并不难,事实上,这个看似温和的师弟才是南华最执拗的一个,他若认定,任谁也拉不回来,虞度心里苦笑,不得不开口圆场:“我看音凡自有道理,师叔不妨先听他说完。”   虽然南华派弟子极其敬重长辈,可他毕竟是掌教,不能不给脸面,闵云中忍了怒气,重新坐下。   虞度道:“音凡,你也知道其中厉害,此番行事究竟是何道理?”   洛音凡这才开口:“无方珠只一粒,且留有重用,绝不能浪费在一个小孩子身上,不如借轮回来消磨她的煞气,师兄是这意思。”   虞度道:“不错,所以叫你送她一世,将来转生,煞气自然会逐渐消解了。”   洛音凡摇头:“魔尊逆轮也转过三世,最终却反助他修成天魔,可见天生煞气,转世轮回未必尽能消解。”   虞度与闵云中互视一眼,面色俱凝重起来。   虞度道:“逆轮毕竟只有一个,并非人人都能修成天魔。”   洛音凡道:“也未必不能。”   虞度不语。   闵中云原本听说他待重紫极好,只当是护短,想不到他思虑更加周全,顿时语气好了许多:“依你的意思,该如何是好?莫非现在就将她……”   洛音凡打断他:“打散魂魄固然是最稳妥的法子,但她年纪尚幼,且从未作恶,此事传扬出去,南华派滥杀无辜,仙门声名不保。”   虞度亦赞同:“不错。”   闵云中烦躁:“既不能放她转生,又不能杀,如何处置?”   洛音凡淡淡道:“教她修灵,长生不死,待我修成镜心之术,自然能替她净化煞气,永保无患。”   大殿立时陷入沉寂,两位仙尊皆动容。   镜心之术,天地无魔,是极天之法中最顶层,也是最仁慈的术法,它不似寻常术法以“杀”为主,惟有一个“度”字,净其心煞,无煞之魔,尽可以再世成人甚至修成仙道,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魔灭之术。可惜,就连创出它的上古天神都未修成过。即便是南华天尊,也只能勉强以极天之法中的“寂灭”斩除魔尊逆轮,最终同归于尽。   闵云中回神,冷笑一声:“照你的意思,要等到你修成镜心术,不知是何年何月?”   “两百年,”洛音凡道,“只需两百年,两百年后,我若还未修成镜心之术,她便任由你们处置。”   这个自负的师弟,虞度再次苦笑。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法子最稳当,其实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总不能真无缘无故下手杀一个小孩,毕竟洛音凡传授的是最粗浅的洗易筋骨的法子,顶多助她脱胎换骨,要用来驾御仙术作法攻击远远不够,如无意外,留个几百年也不至成大害。   话都说到这份上,闵云中便不再坚持:“也罢,这回就依你。”停了停,他又正色叮嘱:“暂且留着她,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中途一旦生变,无须手软,以免贻祸。”   洛音凡道:“自然。”   闵云中点点头,面色已经和缓。   虞度忽然道:“那孩子确实令人不放心,倒叫我想起一件事,前日行玄师弟说她命相古怪,似与我南华派大有牵连,继续留在南华恐怕不妥。”   洛音凡愣了下,道:“师兄的意思?”   虞度道:“天生煞气,我只担心九幽魔宫发现她,虽说外人混上南华山不容易,紫竹峰亦很安全,但你毕竟事务繁杂,又时常外出,总有留意不到之处,我原打算将她冰封囚禁于昆仑山底,待他日你修成镜心术再……”   话未说完,洛音凡已断然道:“不行。”   闵云中忍不住道:“掌教也是为了确保无患,我看这法子再妥当不过,音凡,你怎的如此固执?”   洛音凡面色亦不太好:“她既是我的徒弟,是走是留应由我处置,如今未有过错,怎能受此重罚,将一个无辜的孩子封冻百年?”   虞度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我的意思,如此对待一孩童,的确不妥,不如试试合你我三人之力封住她一半煞气,再找个寻常人家安顿,只传些长生养身之术与她修习,如此,既可令她不入轮回,你也能多分点心修炼镜心术,魔族更不易发现,岂不好?”   在南华到底太引人注目,隐匿在民间,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洛音凡迟疑,正要说什么,忽然转脸看殿门:“重儿?”   半晌,一个小小的轻盈的身影从门外进来,脸色有点白。   虞度与闵云中也早已察觉,互视一眼,闵云中依旧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虞度则轻轻咳嗽两声,端起茶杯作势喝茶。   见重紫满脸汗水,洛音凡拉过她:“何事匆忙?”   唯一可信任的人就是师父,重紫本是想告诉他天魔令的事,可是刚刚回到重华宫,就听见掌教与师父说话,紫竹峰上太清静,虞度那番话声音本不大,她却很远就听得清楚,犹如晴空霹雳,两年的努力,以为能被他们接受了,原来他们还是想把她从师父身边赶走!   心里恐慌更甚,重紫紧紧抓着那只手,望望他,又乞求地望着虞度。   洛音凡看着那双不安的大眼睛,沉默。   身为掌教,却要徇私.处置一个无辜的弟子,方才不曾留意,让当事人听见,虞度未免有些尴尬,再看师弟那神情,知道事情再说下去也无希望,不由暗暗叹气,移开话题:“此事再议,我与师叔前来,其实是为了下个月青华卓宫主仙寿之事。”   他既主动让步,洛音凡也松了口气:“我会留意。”   虞度一笑:“这次便由师弟代南华走一趟,一则与卓宫主贺寿,二来,他们又拿住了宫可然,交到青华宫,此事十分棘手,卓宫主亦很为难。”   洛音凡道:“万劫固然作恶多端,但如此要挟于他,不妥。”   虞度已将心思放到正事上:“毕竟有三千血债,魂飞魄散,他们这样也不难理解,若非打听不到万劫之地所在,断不会出此下策,万劫这次或许会混进去救人,是难得的机会,卓宫主自会全力相助,师弟如能借机从他手中夺回魔剑,则是万幸,再则须安抚宫可然,恐怕他们奈何不了万劫,一时心急伤她,总不能叫人说我们仙门伤及无辜。”   洛音凡道:“师兄放心。”   虞度道:“九幽魔宫也在打魔剑的主意,我只担心魔尊九幽会插手,师弟凡事谨慎,万劫虽厉害,终有顾忌,此人却野心勃勃诡计多端,就算我们夺不回魔剑,也绝不能让它落入此人手中,否则后患无穷。”   洛音凡点头不语。   虞度莞尔:“想来你也明白,无须我多说,贺礼已经备下,明日便叫人先行送去,你几时动身都可以。”   再说两句,他与闵云中便起身离去。   洛音凡送至阶下,回身却见重紫默默扶着门框,望着自己,一时生起恻隐之心,轻声唤她:“重儿!”   那孩子没再像往常那样跑过来,反而往门后缩了缩。   洛音凡走过去。   “师父要赶我走?”小手紧紧抱住门。   洛音凡微微叹息,俯下身,将她拉到面前,安慰:“只要你不做错事,为师自然不会赶你走。”   她望着他许久,直到确认不是在说谎,眼底的惊恐之色才逐渐褪去,接着又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汇聚成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   只是个孩子,却要无故受这么多委屈,洛音凡心肠一软,伸手抱起她。   重紫揉着眼睛哭道:“我不害人,我不会成魔的,师父不信我的话?”   洛音凡将她放到椅子上:“为师当然相信你。”   舍不得离开那怀抱,重紫赖着不肯放开他:“师父。”   看她满脸泪痕,被抹得如同花猫一般,只剩两只红红的眼睛闪闪发光,洛音凡忍不住一笑。   重紫呆呆坐着,任那温柔的手拂过面庞。   刹那间,满脸泪痕消失,小脸又恢复白白净净的模样,其上透着粉红的光泽,如同初开的桃花瓣。   洛音凡倒没觉得怎样,自然而然缩回手:“下个月青华卓宫主仙寿,你也随为师走一趟,去青华宫贺寿。”   重紫终究是小孩,闻言大喜,离开山下世界这么久,她实在很想出去看看,何况天魔令的事令她很不安,有些不敢独自留在山上。   “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过两日便动身。”   师父待她这么好,当然不会赶她走的,可是他若知道天魔令的事……   重紫咬紧唇,打定主意死守这个秘密。   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成魔的,她要像师父和大哥那样拯救世人。   .   -------------------------------   一声爆竹群魔散,呵呵春晚结束,除夕过,这边百家爆竹,新年新气象,小蜀特地爬上来更新送祝福,却发现竟然已收到这么多祝福,还有小浅的长评,感动之下写出段话,应了群里说的煽情二字,好象不咋好意思:)   孤独行走人海间,为女性朋友编织故事,网络写文近三年,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因为有你们,所以蜀客能写出更多故事,因为世界缺憾太多,所以在笔下追求圆满,写圆满结局,只为能给看书的人送去希望与信心,希望2010年我们共同努力创造更多美丽故事,也希望看这些故事的所有女性读者都能如故事中幸运的女主角一般,获得圆满的爱情,圆满的事业,圆满的生活。   更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蜀客,这里祝所有支持和支持过蜀客的朋友新年快乐,永远快乐!   其实重要的是以上最后一句,难得煽情,再煽,继续煽,煽得各位新年里越来越红火:)   人间行   浩劫过去已整整七年,七年时间,足够大地起死回生,云开雾散,日月光辉,山河澄明,再无半分破落之相,小城深巷鸡鸣狗吠,大街人来人往,两旁房屋齐整,晌午时分,炊烟四起,铁匠铺里仍在“叮叮当当”作响,烤饼铺里的炉子上烤着数个金黄金黄的饼,香味飘溢,一派人间烟火气象。   然而大街上乞丐比之当年,似乎并无减少。   有的事情,比魔族侵犯更可怕。   忽然店铺里伸出只手,手上拿着半个吃剩的饼,要丢给那只看门的黄狗以示嘉赏,却不料墙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先一步扑过去,自地上抢了饼就拼命往嘴里塞,看得出他饿得很。   一个胖子骂骂咧咧冲出店门,抬脚就朝小乞丐踢过去,想是饼铺的老板。   他当然没有踢下去。   面前站着个打扮干净整齐的小姑娘时候,谁都踢不下去的,因此他也没有机会尝到该尝的苦头。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瓜子小脸上嵌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穿着身洁白的衣裳,纤细的手里拿着一根新鲜的青翠欲滴的杨柳枝,整个人看起来水灵灵的讨人喜欢。   这么乖巧的小姑娘当然不是小乞丐能比的,老板马上收回脚,变了一脸笑:“女娃娃,要不要买两个饼吃?”   小姑娘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看地上的小乞丐,大眼睛里渐渐有了难过的神色,继而转身望向身后不远处的白衣人。   做生意的人岂会看不出这举动包含的信息,分明是小孩不能作主的表现,老板立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张大嘴巴。   哪里是人,分明就是神仙!   弄清楚来人身份,老板立即从店里取出两个饼,诱惑:“仙童是跟着仙长来的吧?我知道你们是不用吃饭,不过可以买两个饼去尝尝啊,很香的!”   对于乞丐来说,这样的饼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小姑娘迟疑了下,果然跑回远处仙人身边说了一阵,很快就拿了两枚钱过来:“买两个饼。”   老板乐得接过钱,包了两个饼给她。   出乎意料,小姑娘接过饼并没有吃,而是蹲下身将饼塞到那小乞丐手上:“给你吃。”   小乞丐如见神仙,眼睛里满是惊喜与迷茫之色,与她当年一模一样。   小姑娘站起身,过去拉着白衣仙人高高兴兴走了。   饼铺老板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远去,满心疑惑,却没留意小姑娘手中柳枝的叶子已少了两片。   .   “师父说过不能骗人的,怎么拿叶子变钱骗他?”   “此人为富不仁,略施教训也无妨。”   能和神仙大哥一样救人,重紫很高兴:“对啊,他敢欺负人,我们就用假钱教训他!”   世上乞丐不知多少,如何救得过来,身为仙门中人,岂不知生死轮回富贵贫困自有命数,并非分内之事,原不必插手,不过是看她做得高兴,所以随她去罢了。   洛音凡摸摸小徒弟的脑袋,只觉疼惜。   他的重儿先前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小小年纪,饱受欺凌,受尽歧视,却仍不失善良本性,这样的孩子真会成魔?   幸好,幸好如今有了他,谁敢欺负他的徒弟?   长剑飞出鞘,光华闪烁,犹如水波荡漾,当今重华尊者洛音凡,一柄逐波之剑,横扫六界,无有匹敌者。   逐波在半空中打个旋,缓缓降落,横在面前。   大手拉着小手,师徒二人稳稳当当踏上剑身。   宝剑载着人升起,倏地划过长空,犹如天外流星,顷刻工夫便隐没云中。   不远处墙角,黑袖挥过,再看已空无人影。   .   十来座新坟,坟前点着灯,小小村镇哪能突然死这么多人?一只黑狗在乱坟间游走,乱葬岗上空隐隐有青黑之气萦绕。   御剑而行,师徒二人不慌不忙赶路,所见城镇相较往年变得更加热闹,人烟繁茂,洛音凡引着重紫见识,同时言语加以教导。   “重儿,看见了么,人间安宁,六界有序,这便是我们仙门弟子守护的东西。”   “六界是什么?”   “六界指的是人间、冥界、仙界、妖界、神界与魔界,三万年前神界覆灭,六界其实只余五界。”   “我知道魔界。”   “魔界也是六界之一,但他们一心想颠覆六界,妄图破坏秩序,把人间仙界都变得和魔界一样混乱,变成魔的天下,曾多次进犯南华,想要进入通天门,摧毁六界碑。”   “六界碑是什么?”   “六界碑在,则天地安宁,六界秩序井然,一旦六界碑倒,天地重归混沌,无日无夜,春秋颠倒,助长魔气,六界便要沦为魔族的天下了。”   “有师父在,他们不敢的!”   “师父当然会尽力,但你也要记住,在神界重新现世之前,守护六界碑,维护苍生是我们仙门弟子的责任,任何时候都不可忘记。”   “重儿记住了。”   师徒二人一路边看边说,黄昏时分,洛音凡驭剑降落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打算找客栈歇息一夜,第二日再赶路。   天明明还没黑,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竟都已经紧闭了房门。   重紫奇道:“这里的人睡得真早。”   洛音凡心知不对,也没多说,拉着她上前敲门。   好半天,客栈门才豁了道缝,里面露出只眼睛:“是谁?”   洛音凡道:“我师徒自南华而来,路过贵地,想要住店。”   听说南华二字,门“吱呀”一声大开,里面站着个瘦瘦的掌柜,正惊喜地朝身后叫:“别怕别怕,是仙长,南华山上来的仙长!”   几个伙计原本躲在里头,闻言都冲出来迎接。   “南华的仙长都有剑,没错。”   “有仙长在就好了,今晚大伙儿放心睡吧。”   “快去给仙长仙童安顿房间!”   洛音凡道:“出了什么事?”   掌柜诉苦道:“仙长不知,我们镇前日有妖怪作祟,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仙长发发慈悲,救救我们这些人吧。”   洛音凡微微拧眉。   万劫魔宫虽已解体,可近几年九幽魔宫悄然兴起,群魔有了容身之地,渐渐地又开始出来猖狂作乱,虽说城里都有仙门弟子守护,但这些偏僻之处难免深受其害。   .   半夜,乱葬岗上空,一弯下弦月蹲在东边冷笑。   遍地坟茔,残灯断碑,其间稀稀拉拉生出几棵杂树,又小又矮,枝干光秃秃的,树影参差如鬼爪。   角落里,两座荒坟之间的空地上,直挺挺躺着个庄丁模样的人,早已昏迷无知觉,旁边一团模糊得几近透明的、如烟如雾的影子伏在他身上,如传说中的吸血幽灵,元气源源不断自那人口鼻中涌出,被影子吸入。   影子变得越来越真实,那人越发了无生气。   “原来是你在作怪,风魔?”淡淡的声音。   影子惊得回身。   来人静静立于半空,身后冷月高挂,看去仿佛来自月中,素白衣带在风中起伏,飘然无尘,脚底长剑寒光闪烁,犹如如水波荡漾,其风华,寻常言语实难比拟。   他缓缓开口,声音飘渺:“取人元气,害人性命,其罪当诛。”   “诛”字刚落,人已背过身,同时脚底长剑窜出,穿云而去,眨眼间又自云中直直坠下,光华耀眼,其势若九天星落,方圆数十丈,恍若白昼。   璀璨剑光中,惟余一背影。   风魔骇然:“落星杀!”   落星杀,剑挑星落,只是南华派寻常杀招而已,可是能将它使到这地步的人只有一个,那是洛音凡最有名的杀招,对付寻常妖魔,只需一招。   一切都已在剑光笼罩之下,闪避不及。   只当来的是寻常仙中门,万万想不到会是他,风魔这才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早就听说重华洛音凡,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他的法术究竟高到什么程度,更想不到的是,名震六界的洛音凡会是这样一个人物。   风魔仓皇欲逃,然而眼前情形,除了等死,早已无路可走,就在他绝望之际,情势忽然有了变化。   “洛音凡,还不住手!”冷笑声。   “两个?”洛音凡果然收剑。   却是另一个风魔飘来,怀中抱着团白影:“你徒弟在我们手上,难道你就不管她的命?”   洛音凡有点吃惊,想不到对方已经留意到重紫,去客栈劫了人来:“重儿?”   睡到半夜醒来,就发现房间里有个妖魔,结果竟被它抓了来要挟师父,重紫很是泄气,一声不吭。   原以为今日难逃此劫,谁料事有转机,先前那风魔见有了人质,既侥幸又欢喜,退回到后来的风魔旁边,两魔对视一眼,打的是同一个主意,这小女娃抓对了,若是带回去交给风魔王,今后更可当作要挟他的把柄,必是大功一件。   越想越得意,两魔倏地跃起,一同冲入云中,奔老窝而去。   疾风之速,安能追赶?眨眼间便已逃出数里,身后并无动静,但见前路层云铺叠,无边无际,冷冷的月光撒在云海之上,苍茫一片。   云海里缓缓升起一个人。   犹如海之神,白衣尊贵,庄严,而绝无半分肃杀之气,令人心生敬意,禁不住想要跪倒膜拜。   两魔震惊,急急刹住身形。   对方这么快就赶到前面,劫持重紫的那个风魔最先回神:“重华尊者果然名不虚传。”   洛音凡道:“放了她。”   此番决计难以逃脱,风魔自恃人质在手,立即抓住重紫后脑:“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洛音凡,我就不信你连徒弟的性命也不顾,再要相逼,别怪我打散她的魂魄!”   洛音凡看着他半晌,忽然道:“是么。”   没有紧张,也没有得意,只有怜悯与无奈。   逐波陡然冲上天,划破长空,犹如云中闪电,瞬间化作了千万柄,分不清哪一柄才是真的,冷月下,无数柄相同的剑从天而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同时,伴随着他的声音传来。   “事已至此,仍不思悔改,惟有诛之。”   两魔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惊恐之下谁也顾不得谁,匆匆自云头坠落,跌回地面,待要再逃,却发现早已无路可走。   本欲借重紫要挟于他,孰料他竟不顾徒弟死活,坚持出手,剑网当头,料想今日难逃一死,风魔恶念陡增,将心一横,抬掌就对重紫后脑拍下,口里冷笑:“好!好个洛音凡!果然如传说中那般无情,你既不肯放我们生路,即便是死,我也要叫你这乖徒儿陪葬,你……”   后面的话再没说完,恨恨的声音陡然变了调。   “你……怎么回事!你……”声音里再无半分得意,只有骇然与绝望。   重紫全身上下竟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仿佛穿着件隐形的衣裳,将所有魔力尽行反弹了回去,同时小小身体飘起。   洛音凡的徒弟怎会轻易落入别人手上,为防意外,他事先早已在她身上作了法,那风魔起了杀心,最终是自食其果。   魔灵将散,风魔身体逐渐透明,淡如轻烟。   另一名风魔则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剑网罩落,收紧。   一剑既出,洛音凡接过迎面飞回来的重紫,悄然落地,拉着她缓步离开,再不曾回头去看一眼。   .   “重儿,害怕么?”   “不怕。”   方才被风魔抓住,重紫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知道,师父一定会救她。   “不怕师父杀人?”   “他们是妖魔,不是人,师父不会害人,肯定是他们做了坏事。”   “这世上有些事,不是由你想不想做而决定,风魔吸人元气修炼,镇上那些人都是他们害的,我们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害死更多人。”   “师父不想杀他们,可是为了救人,应该杀他们。”   “不错。”   重紫紧紧拉着他的手,忍不住回头张望。   洛音凡立即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摇头道:“不要看,重儿,这没什么好看的,虽然他们是魔族,作恶多端,自食其果,如今不得已而诛之,但无论是对是错,杀戮终归不是件好事,为师亦当时刻提醒自己,不到动手时最好不要动手,你可明白?”   师父不喜欢杀人,就算他们是魔,重紫油然生起更多敬意,果真转回脸不再看:“重儿明白了。”   头顶寒光闪过,却是逐波归来。   这一斩,必是魔神尽散,然而六界安定,本不应该通过杀戮来实现。   洛音凡看着逐波半晌,终于让它入鞘。   柔软的小手此刻紧紧拉着他,生怕放开一样。   平生灭魔无数,如今竟也有了心魔,不得不承认,他是在担心,担心有朝一日果真如师叔师兄他们所言,事出意外,那时他怎么下得了手?她是他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的徒弟,最听话懂事的孩子,要救她,惟有尽快修成镜心之术而已。   “回客栈睡觉,天明赶路。”   “好啊。”   师徒二人渐行渐远,消失在月色中。   妖魔既除,半空中那些青黑之气逐渐褪散,乱葬冈再度恢复寂静,越发死气沉沉,连同地上的月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惨白了。   两风魔消失的地方,旁边坟头上居然站着一个黑色人影!   修长的身影,不知是何时出现的,长长的黑色斗篷拖垂至坟头下,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里面,犹如鬼魅幽灵般,无端透出十分邪恶。   最先吸引人注意的,是那只手。   左手轻轻拉着斗篷右襟,四根修长的手指露在外面,苍白,略显僵硬,了无生气,竟不像活人的手,那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硕大的紫水精戒指。   紫中带黑,幽幽的色彩,在月亮底下闪着神秘而华丽的光泽。   黑斗篷连着帽,帽沿压得很低,加上月光投下所造成的阴影,恰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略尖的、轮廓优美的下巴,还有那薄而优雅的唇。   忽然,半边唇角勾起。   .   青华山比之南华山并不逊色多少,祥云掩拥,紫气缭绕,数座青峰生于云端,悬浮在东海上空,遥对着海云红日,沐浴着海风,巍巍然十分壮观。   平日里凡人的肉眼是看不到仙山的,只不过宫主卓耀仙寿临近,是以本月宫门大开,迎接四方贺寿的宾客,就和南华派择日大开仙门广收弟子一样,洛音凡带着重紫前来,正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各路仙客御剑来的,驾云来的,凡间贵客坐船来的,络绎不绝。   这一路上,重紫已经听师父说过,仙门分两派,一为剑仙,一为咒仙,长生宫茅山派等是咒仙门,青华宫与南华派昆仑派等则同属剑仙门,交情自然更加深厚,这次青华宫主卓耀仙寿,虞度备的贺礼乃是八粒极其珍贵的九转金丹。   师徒二人御剑至海上,卓耀早已闻信,亲自带了弟子们等在宫门外迎接。   一声“重华尊者到”,引得所有仙人凡人都不约而同侧过脸。   清风里,逐波载着师徒二人朝这边飞来。   剑上之人安然而立,神情淡而不冷,其形容风采难以言状,跟在他身旁的小女童则灵气十足,粉白的脸,一双大眼睛比逐波剑更加明净,一大一小,手牵着手,俱是白衣无尘,如同画里走出来一般。   脚下海蓝千里,身上衣带飘风,身后一轮红日喷云。   心知来人身份,众人俱看得发呆,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恭敬之色。   逐波稳稳当当送二人至宫门前,洛音凡牵着重紫走下来,收剑回鞘,上前拱手道贺:“重华受命虞掌教,携小徒重紫前来,代我南华派恭贺卓宫主仙寿,祝宫主仙寿无疆。”   卓耀忙笑着还礼:“尊者不远千里驾临,青华篷荜生辉,何须客气。”   二人说话的工夫,重紫安安静静站在洛音凡身旁,也在观察,这青华宫宫主大约四十来岁样子,面有青髯,和蔼而不失威严,与虞度倒有七分神似。   见他看向自己,重紫记起师父的嘱咐,立即上前跪下拜了一拜,大声:“重紫拜见卓宫主,祝宫主伯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脆生生的声音引来众宾客大笑,眼前情景,赫然是一副仙童贺寿图,只欠个寿桃罢了,宾客们纷纷道吉利。   “好孩子,不必多礼,快起来,”卓耀亦喜她乖巧,伸一只手扶她,发现其筋骨绝佳,不由连声赞道,“尊者好福气!竟收到这样的徒儿!”   徒弟被称赞,洛音凡生平头一次有了身为师父的骄傲,谦逊道:“宫主过奖。”看着可爱的小徒弟,终是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卓耀再说两句,便请师徒二人进去。   小娘子   青华宫九重殿,依山势建成,犹如九步台阶,层层叠叠直达山顶,极其壮观,重紫虽跟着洛音凡学了两年,已经认识不少字,可是正殿偏殿名目繁多,加上小孩子对那些复杂的名字不感兴趣,只记数目,依次数上去,一二三重正殿偏殿都是安排接待客人的。   第三重正殿内坐着许多身份特殊的宾客,品茶说话很是热闹,有凡人,也有仙人,其中多数都是掌门或者首座弟子,仙门中人常用法器证明身份,佩剑或执利器的是剑仙门,不佩剑的多半是咒仙,当然不排除个别例外,比如剑仙派行玄就没有剑,咒仙里也有拿拂尘灵珠的,暂且不表。   听说重华尊者到,众人都起身相迎,洛音凡答应几句,卓耀便将他让进里面,再穿出后门,沿着石级往上攀登,直到第四重殿前。   数名弟子守在外面,见了卓耀与洛音凡都纷纷作礼。   第四殿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三十几岁模样的仙长坐在椅子上,神情焦急,也无心思用茶,一名弟子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   见二人身上俱无佩剑,重紫便猜着是咒仙门的了,未等她细看,那仙长已经展颜,起身迎上来:“久候多时,尊者总算到了。”   洛音凡亦吩咐重紫:“来见过长生宫明宫主。”   重紫听话地正要上前,明宫主已经主动过来扶住她,极口称赞一番。   洛音凡清楚他的来意,问卓耀:“宫仙子安在?”   卓耀先请二人归坐:“宫仙子暂且屈居在海底龙之渊,这次万劫必定还会来救,龙之渊易守难攻,正好用来困他。”   明宫主一脸无奈,叹气道:“当年那件事其实与侄女无关,她也并不知晓万劫之地所在,他们为了报仇,只管拿住她问,九幽魔宫也想用她要挟万劫,这些年她东躲西藏,过得十分辛苦。”   卓耀道:“前日我听说他们囚禁宫仙子,匆忙赶去,总算说服他们,暂且将宫仙子留在青华,但此事干系甚大,是以特地请尊者前来商量,看如何处置才好。”   洛音凡道:“幸得宫主救人之心,否则仙门又要徒增伤亡。”   魔宫虽散,万劫却仍是当今魔界法力最高的一个,连魔尊九幽也要忌他三分,这些人固然是报仇心切,但如此卤莽行事,妄图合力斗他,未免枉送性命。   明宫主忙道:“此番侄女是愿意帮我们引他出来的,若我们困住他,就能夺回魔剑,告慰那三千亡灵了。”   洛音凡蹙眉:“那件事是否万劫作下,尚有待查证。”   卓耀点头:“论理,万劫待宫仙子一片痴心,万劫魔宫也因此而散,实不该再拿宫仙子要挟他,但当年魔剑被盗是事实,三千仙门弟子惨死,若非得剑上魔力,万劫根本不可能成为魔尊,也难怪他们怀疑,何况宫仙子是老宫主之女,老宫主也在那次变故中丧命,理当相助,困住万劫问个明白。”   逆轮之剑事关重大,这也是出于无奈,洛音凡不再多说,问:“龙之渊内现下是何情形?”   这次设计埋伏都是秘密进行,当然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明宫主咳嗽两声,令身旁弟子退下,卓耀看重紫在旁边听得无趣,忙也唤了个弟子带她出去玩。   .   南华十二峰天下闻名,青华宫相比之下稍小点,山水游廊设置却较南华巧妙得多,更兼奇峰秀美,其间紫色云气漂浮,因近日宫主仙寿,仙乐阵阵,随处可闻,令人陶醉。   知道是重华尊者的徒弟,那弟子哪敢怠慢,尽心引着重紫四处游览。   重紫看了一阵美景,捡了两块晶莹奇石,心里始终惦记洛音凡,走得太远了,师父到时候会不会找不到她?不过她年纪虽小,却知道卓耀是故意把自己支开,好与师父他们商量重要事情,此刻贸然回去恐怕会打扰他们,于是蹲下身道:“我走累啦,青华宫真大。”   那弟子闻言笑道:“我们青华宫虽说比南华小,可要像这样慢慢走,也得好几天工夫才走得完,不如我们御剑去看?”   谁能想到重华尊者的徒弟不会御剑呢,重紫怕被他看出来,忙道:“不用不用,我们还要住好几天,我天天出来看。”   那弟子笑着称是,又提议道:“尊者以前也常来我们青华宫的,每次都住在海楼,这次宫主特意吩咐留下海楼接待尊者,既然小师妹累了,我就先带你过去歇息,等尊者回来,岂不好?”   这话正中下怀,重紫喜得答应。   海楼建在临海的一座小而矮的峰顶,地方僻静,小楼精致,一共只五六间房,楼前观景台很大,站在栏杆边,只见大海蔚蓝无际,耳畔海风海浪声隐隐。   安顿好重紫,那弟子便回去复命了。   重紫小孩子心性,在房间玩了一阵,将所有东西都看个遍,觉得无趣,索性跑出门,独自趴在栏杆上看海景,等了半日仍不见洛音凡来,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听说他们要对付魔界最强的万劫魔尊,那一定很危险了。   重紫担心师父。   师父是当今六界法力最高的一个,万劫魔尊被他打败过,这回当然也不会有事,可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不能忍受他和神仙大哥一样离开,没有师父的紫竹峰,不再是重紫的家,她害怕,师父能保护她,可是她什么也不会,不能保护师父。   正在忐忑间,忽然身畔一阵疾风刮过。   感觉有什么东西自身后飞来,重紫吓了一大跳:“谁?”   前方约两丈处,一柄色泽金黄形态古雅的宝剑骤然在半空中停住,剑上翩翩一人,背对着她,看样子方才的响动就是他弄出来的。   宝剑掉头,带着那人转身。   重紫这才看清,那是个穿戴华美的少年,只十四五岁左右,身材却已经与大人差不多高,挺秀如松,两道剑眉透着勃勃英气,活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迅捷平稳,行止自如,分明是上乘御剑之术,可见他身手极其高明,然而重紫是客人,又同为剑仙门弟子,他这般显示术法,未免就有挑衅之嫌。   重紫没学过仙术,哪里懂得其中用意,只觉少年长相好看,不过她天天跟着洛音凡,再美的人站在跟前,也不会有当初那样的震惊感觉了。   她瞅了那少年半晌,忽然笑起来。   这少年神情像极了一个人,明明比她大不了两岁,偏要作出老成的模样,不知他在玉晨峰上修炼得怎样,一定很厉害了吧?   她兀自走神,那边骄傲的孔雀却不太高兴,上下打量她几眼,目光里泛起几分不屑与失望,开口:“敢问这位可是南华来的师妹?重华尊者的高徒?”   见他一本正经,重紫玩心大起:“敢问你是谁?”   小孔雀勉强拱了下手:“在下卓昊,慕尊者之名而来,有心向师妹讨教几招。”   讨教?重紫总算明白他想找自己打架,连连摇头:“我不跟你打。”   卓昊天生好强,听说重华尊者的徒弟来了,兴致勃勃跑来比试,方才故意露这一手高明的御剑之术,就是想震慑对方,谁知对方不过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已经大出意外,不觉有了轻视之心,如今见她拒绝比试,只当是仗着身份托大,更加不悦,含蓄地激她:“我们青华剑术虽平常,但认真论起来,未必就比贵派差多少。”   “我知道,”重紫没听出来,反而将注意力移到他脚底的剑上,“你的剑真好看。”   她说的原是实话,然而人们日常还有句话叫做“好看不中用”,剑是仙门法器,通常代表着身份与荣耀,卓昊用的乃是柄上古神剑,没有足够的法力根本不能驾驭,往常别人的夸赞之词也不少,却从无一个夸好看的,听在耳朵里竟有奚落之意。   碍于礼节与对方的客人身份,卓昊只得忍耐:“此剑名安陵。”   安陵?重紫眨眼,还是师父的逐波最好看。   卓昊不耐烦:“师妹还不上来?”   重紫道:“我没剑,怎么飞啊。”   卓昊愣了一愣,剑仙派弟子怎会无剑,想必是有意推脱,他本是抱着诚意前来切磋,又顾及她是洛音凡的徒弟,所以言语客气,谁知小小丫头自恃身份,竟不将人放在眼里,卓昊正当年少,更起了教训她的心思。   “既然无剑,我们便用驾云之术,我亦徒手与师妹切磋,如何?”   “我不会。”   卓昊闻言忍不住御剑飞至她面前,嗤道:“小小年纪便骗人么?”   原以为秦珂已经眼高于顶,想不到一个比一个不客气,重紫也失去耐性,转身要进房间:“谁骗你。”   “小丫头,胆敢看不起我们青华宫?”卓昊冷笑,忽然一把抓过她的后领,将她拎起来。   重紫身在半空,更加生气,挣扎道:“说了我不会法术,你再不放手,我告诉师父和卓宫主啦!”   “重华尊者的徒弟不会法术,说这种谎话,不怕丢他老人家的脸!”卓昊哪里肯信,他身材比重紫高很多,拎着重紫也不觉得吃力,直带着她飞到海上,“我看你还装模作样!”   重紫大骂:“就知道欺负比你小的,不羞!叫我师父知道,一定饶不了你!”   话音未落,卓昊手一松,已将她从半空中丢了下去。   对方以为她有法术,可是她确实不会,掉进水里不被淹死才怪!重紫咬紧牙关,直直坠落。   “扑通”一声,小人儿果然栽进海里,溅起小小水花。   卓昊抱着双臂站在空中,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仙门里,年龄向来不是看人的标准,对方是重华尊者的徒弟,他纵然轻视,也绝不敢太大意,方才一直在暗中提防,预备等她发怒好打一场的。   出乎意料的是,小人儿坠海之后,并没有如愿飞上来,只在水面挣扎扑腾,很快便被旋涡卷了下去。   察觉不对,卓昊暗暗吃惊,难道她真的没说谎?   重华尊者的徒弟不会仙术,简直太荒谬了!莫不是她故意如此,要引他下去,好报捉弄之仇?   卓昊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等她自动现形,谁知海面迟迟无动静,看情形越发不对劲,他毕竟心虚,到底还是忍不住下去查看,确认之后更慌了神,匆匆念起避水咒,跳进水里将她捞了上来。   重紫浑身湿透,呛水快要昏迷。   逼客人比试已经失礼,何况还把对方丢进了海里,卓昊知道自己此番闯下大祸,也怕被人看见,连忙拎着她进了房间,丢到地上,想想不行,索性又将她倒提起来让吐水。   重紫吐出许多水,这才逐渐缓过来,小脸惨白,半晌说不出话,只坐在地上喘气。   把人家乖巧的小姑娘弄成这副狼狈模样,卓昊也吓出身冷汗,一时无言,想了半日仍找不到合适的话搭讪,索性轻哼道:“重华尊者的徒弟,竟这般无用。”   见他有轻视师父之意,重紫大怒:“我打不过你,是因为没学仙术,待我将来学了法术,必定将你打趴下!”   卓昊听得“哈哈”一笑,反而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小下巴,扬眉:“本仙长等你来打。”   重紫气得拍开他的手。   卓昊原是不清楚情况好坏,所以故意引她说话,如今听得声音响亮,就知道已无事,心中大石总算落下,于是忍住笑,半蹲在她面前:“你叫虫子?名字难听,长得还不错,本仙长让你十招,你若打得过我,我就当你的夫君,若打不过,你便当我的娘子,如何?”   重紫想也没想:“谁怕你!”   卓昊年长两岁,已经知事,原是逗她好玩,闻言大笑:“我的小娘子,你这么凶会吓跑我的。”   重紫这才发现上当:“你说什么?”   卓昊随口道:“我说待你大些,我就去求重华尊者把你嫁给我,那时我就成了你的夫君,看你还敢不敢打。”   重紫这回真傻住了。   仙界是允许婚配的,南华几位仙尊虽然都未娶妻,可是弟子们就有,而且重紫还去参加过喜宴,由于年纪小,当时在她眼里,成亲不过是换个称呼的问题,比如原本叫师姐的,可能会改称嫂。   心跳忽然快起来。   对啊,男人是要娶妻的,女人是要嫁夫的,然后两个人住在一起,那师父身边将来也会有别人陪,然后把她嫁出去?她才不想嫁面前这个人!   重紫涨红脸吼道:“胡说,我师父才不会答应!”   卓昊到底十四岁了,也没兴趣继续陪十二岁小丫头闹,暗笑一阵,待要起身走,又怕她出去告状,叫父亲知道免不了受责罚,他毕竟年长许多,很快有了主意,换一副温和笑脸哄她:“小师妹别恼,我是跟你说笑呢,你这么乖,尊者当然舍不得了。”   这句“尊者舍不得”听着顺耳,重紫背过身不理他。   卓昊讨好:“只因我素来敬仰尊者,听说他老人家的高徒此番也来了,所以特意跑来找你比试,有心试你,想不到你真的没学术法,是我失礼,要不,小师妹打我两下出气?”   重紫不笨:“你会法术,我又打不疼你。”   态度有松动就对了,卓昊道:“那小师妹要怎样,我给你赔礼好不好?”   重紫低头拉衣裳,“衣裳都湿啦!”   区区小丫头,只要哄得她高兴就没事了,卓昊打定主意,忙道:“别急,我这就替你弄干它。”   他轻轻念了两句,挥手,紧接着重紫身上陆续冒出许多烟雾,大约一盏茶工夫,再看时,衣裳已经干了。   重紫瞅瞅他,从地上爬起来,不识好歹地扬脸:“我师父才不用念咒的。”   输给洛音凡天经地义,卓昊并不觉得惭愧,陪笑:“尊者他老人家自然高明,罢了,衣裳干了,礼也赔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方才的事师妹就别再提起,以免伤了我们两派的和气,如何?”   对方突然转变态度,重紫早已猜到他是怕说出去受责罚,心里正没好气,忽然瞥见窗边案上的砚台,顿时眼珠一转:“好啦,我不会说的。”跑到窗边去看风景。   卓昊松了口气:“多谢师妹,那我……”   “师兄!”重紫打断他,回身招手,“师兄快来看,看那边!”   过河拆桥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何况对方年纪虽小了点,却仍是个小美人,卓昊在女孩子跟前向来很有风度,既然知道她不会告状,也就没了顾忌,跟着走过去张望:“怎么了?”   重紫指着远处海面:“青华宫没有墙,要是别人飞进来了怎么办啊,不是说魔尊万劫会来吗,你们不怕?”   “你……”卓昊吞下已到嘴边的“傻”字,保持主人的良好风度,“你以为人人都可以进青华宫?宫外一里设有结界呢,除了宫门,别处是进不来的,你们南华不也一样么。”   重紫认真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哦。”   正在此时,先前那名弟子自第四殿回来了,站在门口唤她:“小师妹,宫主在园里设宴,尊者让我带你过去。”刚说完,他忽然看见旁边卓昊,忙道:“少……”   卓昊咳嗽两声打断他:“既然宫主设宴,师兄快些带她过去吧,我先走了。”匆匆出门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那弟子的眼睛瞬间瞪圆,嘴巴越张越大,几乎可以放进一个鸡蛋。   重紫丢开背后手上的东西,笑嘻嘻跳到他旁边:“师兄,我们快过去吧。”   .   酒宴摆在一个大园子里,园内有个大莲花池,或者应该叫做莲花湖,湖上碧波荡漾,红莲鲜美,碧叶翻风,无处不透着融融暖意。   湖畔设了数百桌宴席,主要是招待随从弟子们。   湖中心有个大平台,其上烟柳葱茏,设着主宴,早已坐满了人,规模绝不压于西方佛祖的讲经法会,一眼望去,但见莲花莲叶平铺如画卷,柳枝低垂,其间影影绰绰。   那弟子引着重紫,顺曲桥走过去。   再过一日便是卓耀寿辰,各路宾客几乎全到齐了,主宴上大约有两三百人,都是有名望有身份的贵客,囊括仙凡两界,甚至还有几位王爷与丞相,但有迟到的,皆由弟子引入座中。   碧绿的桌子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很大,很光滑,有点像翡翠,上有无数巴掌大小的白玉杯和水精碟,里头盛着仙酿佳肴,一盏一碟从各人眼前移过,就如同流动的水,有爱吃的举箸轻碰,它便自行移来面前,随即桌上立即又会重新补上新鲜的,供后面的人取用。   洛音凡并不难找,所有人走上湖心台第一眼,自然而然都会看向他,仿佛有一种吸引人的神秘力量在指引。   他安然坐在长桌尽头,旁边三两株杨柳,低垂入水。   杨柳青青,映衬白衣。   碧波照影,如坐莲台。   心内一阵莫名的悸动,方才卓昊的话随之响起,重紫转脸看四周,生平头一次认真观察起那些夫妻。   座中有几十对仙门眷侣,夫妇皆比肩而坐,一对对神态各不相同,却始终比旁人多了种奇怪的默契,哪怕长相有差,一个美一个丑,看上去也不会有半点刺眼的感觉,美妙,和谐。   目光转了一圈,回到那个最熟悉最美好的身影上。   他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   天上人间,究竟谁才配坐在那里,谁最终坐到他身旁?   真有那样一个人的话,那情形一定很美很美吧……   重紫看得呆了呆,直到被旁边过路的弟子撞上,才总算回神,猫着腰悄悄钻过人群,然后跳出去:“师父!”   小徒弟突然出现在面前,洛音凡并不吃惊,拉她在身边坐下:“怎的跑这么急,出汗了。”   分明是随意的动作,重紫却又开始发呆。   不知是否跑得太快的缘故,小脸看起来格外红,重紫有些躲避他的视线,悄声解释道:“我在海楼等了好久,想快些看到师父,就跑快了。”   洛音凡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至少,这位置现在是属于她的,她坐在他身旁!重紫满心欢喜,毕竟她还没有足够的年龄与心思去纠结这个位置的最终归属,因此很快就将注意力移到面前的桌子上。   好多好吃的!   上千种果品菜肴自面前移过,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菜全都没见过!重紫吞了吞口水,自从她学会吐纳之法,成日里除了喝水,几乎就没再吃过别的东西,主要是重华宫也没什么可吃的,然而当年的小叫花生活,让她本能地对美食充满渴望。   她悄悄拉洛音凡:“师父,原来当神仙这么好,我以前只有做梦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   这孩子受过太多苦,洛音凡沉默片刻,伸手取过一碟放到她面前。   还是师父待她最好了!重紫更觉甜蜜,好奇地端详,那是一碟由翠绿果片拼成的凤凰。   洛音凡看出她的疑惑:“这是海灵芝。”   重紫拿起一片喂到他唇边:“师父吃。”   这却是洛音凡始料不及的,他不动声色抬眼看四周,微觉尴尬,大庭广众之下,师父和女徒弟这般亲密举动,未免太过逾礼,但转念一想,不由又好笑起来,重儿只是个孩子,心地纯真,难得她一番心意,顾虑似乎太多了。   想通之后,洛音凡也就恢复淡定,低头吃了。   重紫满怀期待:“师父喜不喜欢?”   洛音凡含蓄道:“这些为师早已吃过,你自己爱什么,便吃什么,不必问我。”   重紫失望地“哦”了声,忽然问:“他们是谁?”   洛音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昆仑君夫妇。”   昆仑君面黑如炭,高大威严,却娶了位光彩照人的妻子昆山玉仙,方才玉仙子趁人不备,取了碟果子放至丈夫面前,昆山君仿佛没看见,仍旧坐得端端正正,既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那双严肃的丹凤眼中泛起了一丝温柔而会心的笑意。   一时之间,重紫竟再无食欲。   几位掌门宫主过来与洛音凡招呼过,卓耀也来了,见到他,众宾客纷纷起身,举杯道贺,卓耀连连称谢,又谦逊一番,饮了几杯酒,宾客们这才重新归座。   卓耀刚刚落座,便笑着劝洛音凡饮酒。   洛音凡亦不推辞,陪饮一杯,随口道:“怎不见云姬?”   卓耀叹道:“她逗留凡间数年,至今未归,想是连我的寿辰也忘记了,竟没个信回来。”   洛音凡微露赞赏之色:“云仙子心系百姓,施药救人,本有西方菩萨心肠,亦是在为宫主添福积德,可算作最好的寿礼。”   卓耀笑道:“我这个妹妹向来如此,她往常总是念叨多年未见尊者,前日我送信,特地提起说这回尊者要来的。”   洛音凡道:“听说她广施仙药,济世活人,我已很高兴,何必非要见面,三年前魔族狐毒肆虐,我路过青州,曾打算顺道去看她的,只是后来不巧耽搁了。”   “叫她知道,必定又要高兴一阵,”卓耀说着,忽然发现什么,转脸问旁边弟子,“昊儿呢,我叫他先出来代为招呼贵客,如今竟迟迟不见,冷落客人,成何体统。”   “方才还曾见到的,”那弟子刚说了这句,忽然抬脸道,“少宫主来了!”   远处,一名华服少年正朝这边走来,一路彬彬有礼朝旁边宾客们行礼问候,举止大方,笑如春风,透着几分爽朗与倜傥。   别人尚可,重紫看到那人,险些被果子哽住。   卓云姬   私下去找小丫头比试,耽误时间,此番来迟必定要受责备,卓昊打定主意好好表现讨父亲欢喜,只管与众人陪笑招呼,却没留意,一旦他走过,所有人都换了副古怪的神情,望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极其好笑的事。   他径直走到卓耀面前,拜伏于地,朗声:“孩儿拜见父亲!”   这一拜,周围宾客弟子们纷纷转脸,极力忍耐。   儿子被人捉弄,卓耀尴尬之余,好气又好笑,也忘记去追究他来迟的缘故,呵斥:“这么大了还与人胡闹,穿成这样出来会客,成何体统!”   骂来迟也罢,说到装束,卓昊自认是得体的,闻言不由莫名其妙,忙低头检查几眼,满脸疑惑道:“后日才是父亲寿辰,我想着还早,所以未曾换新衣,有何不妥?”   卓耀再也撑不住,笑骂:“被人作弄了尚不自知,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去换过!”   卓昊反映也不慢,立刻发现问题出在背后,他到底学过术法,很快便知道怎么回事,顿时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继而转青,眼睛瞪着席上那小人儿,险些喷出火。   重紫只当没看见,往洛音凡身上挨过去。   被一个不会术法的小丫头捉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且对方是客,卓昊到底不好闹出来,只得忍气吞声,起身退下,堂堂青华宫少宫主当众丢这么大脸,想来一时也不会再出来了。   卓耀转向洛音凡:“犬子无能,见笑。”   看到那只熟悉的大乌龟,洛音凡就已察觉不妙,隐约猜到了些,加上身旁人一个劲儿朝自己怀里缩,那是出自谁的手笔,答案很明显了。   淘气捉弄人就罢了,偏还用冰台墨,别人想帮忙也帮不上,这个顽皮的小徒弟!   洛音凡尴尬,低头看重紫一眼,有责备之意。   重紫嘟起嘴,小声:“他先欺负我。”   洛音凡虽不似行玄专门卜占天机,但寻常小事还是能料知一二,弄明白之后也觉得好笑,低斥:“此事固然不全是你的错,可你害得卓小公子当众失礼,已是过分,还不与宫主赔礼!”   重紫委屈:“我又不知道他是谁。”   见她闹小孩子脾气,洛音凡只得亲自开口:“管教不严,宫主恕罪,下去必定责罚她。”   卓耀也已料知,反倒笑起来:“小孩子顽皮,何必认真,总是犬子胡闹失礼在先,所以自讨苦吃,尊者这徒儿很是乖巧,我来说个情,免了她这顿责罚吧。”   洛音凡尚未开口,重紫已笑嘻嘻道:“多谢宫主伯伯。”   卓耀笑道:“好机灵的丫头,不如真嫁来青华宫,给伯伯当儿媳妇如何?”   刚刚才整过卓小公子,哪里敢嫁给他,再说她才不想离开师父!重紫红着脸,毫不迟疑地、响亮地拒绝:“我才不要!”   这话极不客气,可被她小孩子说来,众人只觉有趣,卓耀忍笑问:“为何不肯,莫非我们青华宫不好,还是嫌昊儿太笨?”   重紫瞟瞟洛音凡,脸更红:“我要陪着师父。”   这回不只卓耀,连同旁边几位宾客都跟着笑起来:“尊者收的好徒弟,孝顺!”   洛音凡亦松了口气。   明知是玩笑话,但真说对上了,也是件为难的事,天生煞气何其危险,当然不能应承,可卓耀并不清楚缘故,当众拒绝未免令他失了颜面,有伤两派交情。   小插曲刚过,忽然有人来报:“云师叔回来与宫主贺寿!”   卓耀正拉着重紫问她爱吃什么,闻言抚掌:“这丫头总算来了!”   远处,一片白云飞来。   .   云朵缓缓下降,其中立有一位绰约动人的仙子,眉如春黛,眸如秋水,翠带飘风,环佩光彩。   神态大方,婉娩无娇气。   游仙霞帔织女裙,身态轻盈,如同白云托着一片绿叶,纤美的手上提着只药蓝,蓝里盛着青青草药。   宾客们无论男女,皆目不转睛盯着她,眼底尽是欣赏赞许之色。   卓云姬右手提起裙摆,飘然走下云头,伏身作礼,朱唇轻启,轻柔的声音听得人心舒畅:“云姬特来给哥哥拜寿,祝哥哥仙寿无疆。”   卓耀示意她起来:“尊者在这里。”   青青柳枝如烟如雾,熟悉的身影端坐其中,期盼已久的人就在面前,卓云姬岂会不见,听兄长这么说,果然上前作礼,压抑住心中喜悦,望着他:“多年不见,尊者安好?”   洛音凡点头:“尚好,仙子行走凡间,亦当珍重。”   长睫垂下,掩去目中一丝水光,卓云姬微笑,尽量使声音听起来平静:“一别数十载,几番想上南华拜见尊者,又怕扰了尊者清静。”   洛音凡道:“听说你这些年往来凡间救人,我已很高兴。”   卓云姬动了动唇,却没有说什么。   几十年了,面前的人丝毫未变,连声音都与当年一模一样,淡淡的语气,透着许多称赞与欣赏,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有她所期望的东西。   卓耀暗暗叹息,忙拿话岔开,让妹妹到身边坐下。   重紫望望卓云姬,又望望洛音凡,有点怔。   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美的仙子!   不仅长相美,声音好听,更有着施药救人的菩萨心肠,举手投足之间气度温柔恬淡,在某种程度上和师父有些相似,令人自然而然升起好感。   只不过,她望着师父的时候,眼睛里除了敬慕,比别人还多了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和玉仙子望着昆仑君时一模一样。   将来她会代替自己坐在师父身边吗?   除了她,的的确确再也找不到一个更配坐这个位置的人。   重紫不由自主抓紧身下椅子,不仅没胃口吃饭,连留在这儿的心思也没了。   .   白天的海楼是青华宫最清静的地方,可当夜幕降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风声阵阵,黑云压海,白浪排空,拥击礁石,卷起雪千堆。不多时,海面已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惟独青华宫上空始终不见半滴雨落下来。   周围景物被衬得更加昏暗。   一道白影独立于栏杆边,面朝大海,只留给她一个熟悉的背影。   就连背影,也透着一股子淡定与祥和,仿佛永远都看不够,越看,越想要离他近些。就是这样一个背影,一直引诱着她去追逐,因为心里已经没有更美好的东西了,只要看着他,再恶劣的天气也会变得春光明媚。   直到如今,他离她依旧遥远。   追逐他的人,本就不只她一个。   还是不想放弃,勉力追逐,只为有一天他回头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   “云仙子?”他回过身,语气一惯的平静,客套且生疏。   卓云姬别过脸,黑发被风吹得颤抖:“尊者还是像当年那样,叫我云姬吧。”   洛音凡不置可否,上下打量她片刻,目中略有惋惜与斥责之色:“当年你是极用功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似乎进益不大。”   卓云姬沉默许久,低声道:“心中有执念,如何进益?”   “既是执念,就该趁早放下,”洛音凡并没细问,转身重新面对大海,“惟有走出执念之外,方知别有天地,听说你近年勤于炼药,于此道亦有小成,用它济世活人,功德无量,可谓得失各半,不枉你荒废修行。”   声音不急不缓,柔和且清晰,犹似当年教导。   想要改变,害怕改变,最终仍是什么都没变,或许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尊者说的是。”卓云姬莞尔,心里却在摇头说“不”。   施药救人,固然是她所愿,但更多的是为了什么,惟有她自己清楚,拒绝四方亲事,不顾兄长拦阻孤身下凡,哪里有魔族作乱,就赶去哪里施药,只因有可能见到他,只因想助他“守护苍生”,纵然是木头也该明白她的心意了,无动于衷,是真的无情,还是有意回避?   卓云姬上前道:“尊者还记得……”   洛音凡打断她:“重儿。”   身后不远处,一双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二人。   本想出门找师父,却见师父和云仙子在说话,云仙子还是用那样的目光望着他,两个人站在一起的画面,白衣,绿袖,真如池上绿叶衬白莲,又似紫竹峰头白云拥碧海,互相映衬,竟如此的和谐动人,看得她一阵阵恍惚,神不知鬼不觉就朝这边走过来了。   洛音凡介绍道:“新收小徒,重紫。”   卓云姬勉强弯了下唇角,待要去拉她,却瞥见那双乌溜溜的伤心的大眼睛,忍不住一呆,泛起几分苦涩。   这孩子在伤心?不是,等你长大,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伤心,接近过他,就绝不会幸免,至少现在你陪在他身旁,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呢,纵使将来最绝望的也是你。   卓云姬缓缓缩回手:“我先回去了,万劫这两日就会来,尊者务必当心。”   洛音凡点点头。   卓云姬转身,翩然离去。   重紫望着那背影,许久没有回神。   洛音凡唤她:“重儿?”   大眼睛不似平日灵活狡黠,透着许多窘迫与慌张,重紫低头:“师父……”刚说出两个字,就被风吹得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看样子她已经吹了许久的风,洛音凡拉起她,发现小手果然冰凉,不由皱眉:“你尚未修得仙骨,不能吹太多风。”   他拉着她走进房间,往椅子上坐下:“回房多穿几件衣裳。”   重紫不肯离开:“我不冷。”   小孩子总是任性,洛音凡无奈,喂她吃了粒丹药。   重紫忽然道:“云仙子认识师父。”   洛音凡当她好奇:“云仙子是卓宫主之妹,自幼聪颖好学,当年为师往来青华宫,见她极有灵气,略指点过几次,如今她下凡救了许多人,重儿正该学习她。”   重紫“哦”了声:“师父会娶她做妻子吗?”   洛音凡顿时哭笑不得,尴尬至极。   到底活过几百年,卓云姬的心事他岂会不知,当初见她极有天份,且天性善良,所以顺便指点修行,一番提携后辈的意思,竟引得她生出这些想法,拒绝四方求亲,孤身下凡,固执至此,总是他的过失,只得处处回避,有意疏远,好断了她的念头,却不料如今连小孩子都看出来了。   大眼睛望着他,眨也不眨。   洛音凡生平第一次不淡定了,隐约有点头疼,收女徒弟好象是个错误,心思敏感,将来长大些,求知欲更强,必定有更多问题要问,做师父的自然要负责替她解惑,那时可怎么办好?   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解释,他只得板起脸:“不得胡说,谁告诉你这些的。”   重紫小声:“师父将来娶了妻子,就要把我嫁出去?”   洛音凡听得一愣,想起白天卓耀的玩笑,不由升起几分内疚,煞气未除怎能嫁人,在他修成镜心之术之前,恐怕要耽误她了。   他摇头:“为师暂未有婚娶之念,也不会将你嫁人。”   重紫大喜:“对啊,反正有我陪师父。”   荒谬的话反而显出她纯真无杂念,洛音凡更加无语,同时也更加放心,移开话题:“为师平日如何教导你的,既来作客,怎可捉弄主人?”   说起白天的事,重紫立即别过脸,明明是卓昊欺负她不会仙术,差点害死她不说,还故意拿话戏弄,所以她才捉弄他的。   洛音凡知道她不服,教训道:“他挑战你,是不知你未学仙术,但你捉弄他,便成了你的不是。”   重紫越发嘟起嘴了,欺负她无妨,可是他连带笑话师父!   洛音凡明白她的想法,叹气,声音放柔和些:“一个人是高是低,不在于争强好胜,而在心胸与品行,别人怎么说,与我们何干,仙门中人无须在意这些,为一点小事便捉弄人,你可知错?”   重紫心下暗服,低头不说话。   洛音凡道:“明晚卓宫主寿筵,魔尊万劫会来,到时外头十分危险,你就留在海楼,此地僻静,万劫不会留意,为师与卓宫主已经商定,卓小宫主虽年少,修炼已有小成,便由他过来照管你,你记得与他赔个不是。”   想到卓昊叫“小娘子”的模样,重紫马上拒绝:“我才不!”   洛音凡沉了脸责斥:“重儿!”   重紫跑出去:“谁要他陪!”   隔壁传来重重的关门声,洛音凡好气又好笑,有点无奈,小徒弟被惯坏,开始不听话了。   .   第二日清晨起来,洛音凡已经不在房中,重紫懊恼,待要出去找寻,迟疑几番终究忍住,师父现在肯定在和卓宫主他们商量对付那个万劫魔尊,没有工夫照管太多,不该再乱跑惹他担心。   可是师父知不知道,她很担心他?   仙门中人无须进食,重紫独自趴在栏杆边看了一整天的海,直到黄昏时分,才有个弟子过来带她去参加寿筵。   九重殿上,明珠映照,恍若白昼,寿筵办得格外热闹风光,酒香飘溢,果肴鲜美,数千寿桃堆成了山,满座宾客,欢声笑谈,喜气洋洋。然而就在这看似轻松欢快的场面下,始终有一丝紧张的气氛在游走,清楚内情的人都能察觉到,反不如昨日那般自在。   为保证宾客安全,门外弟子们假作接待,其实暗中都凝神戒备着。   周围华丽的摆设,热闹的气氛,都驱散不了重紫心头的紧张与担忧,她根本没心情去留意这些。   洛音凡依旧坐在旁边,如墨长发垂地,神色是万年不变的从容与淡定,不时有人过来劝酒,他偶尔也会举杯回敬。   重紫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他:“师父。”   洛音凡早已留意到她的异常:“怎么了?”   重紫待要说话,又怕这样大事被人听了去,于是伸手勾他的脖子。   其实只要作法结界,别人是听不见说话的,师徒如此亲密,洛音凡本觉不妥,但此刻解释起来未免麻烦,想着她年纪尚幼,并不懂得什么,也就抛开顾忌,微微倾身,低头下来。   重紫凑到他耳边:“听说那个魔尊是魔界最强的,很危险啊。”   声音满含担忧,洛音凡听得心里微微一暖,这才知道小徒弟在想什么,安慰:“此番人多,为师不会有事,你只跟卓小宫主呆在海楼,不可乱跑,记住了么?”   重紫点头:“抓到魔尊,师父就快些回来找我。”   洛音凡答应,正要说什么,面前长桌忽然起了变化。   碧绿桌子中间发出一颗青青小芽,逐渐长高长大,变作一株参天桃树,枝叶茂密,中间挂着数百粒红红白白的仙桃,乃是青华宫特有的五行桃,百年结果,凡人食之可延寿二十年,仙人食之亦能增加修为,众宾客交口称赞,片刻之间,仙桃纷纷坠落,飞至每位宾客面前的水精碟内,宴会由此进入高.潮。   洛音凡与卓耀对视一眼,起身就要走。   重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由自主拉住他的衣角。   “此桃有益修为,吃了。”洛音凡轻轻按了按她的小肩膀,转身消失。   片刻后卓耀与另外数十名仙长趁人不备,亦陆续离席而去。   仙桃摆在面前,重紫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只管坐着发呆,忽然有人过来拖起她就走,看清那人冷若冰霜的脸,她顿时头皮发麻,暗叫糟糕。   .   卓昊二话不说,拖着她离席,顺着小路行至海楼前,才停住。   完了,他肯定是记着那只大乌龟,当这那么多人出丑,还在生她的气!重紫慌忙挣脱他就朝房间跑。   一只手拎住她的后领。   卓昊轻哼:“想跑?”   重紫挣扎:“都这么大了还欺负人,不羞!”   卓昊挑眉道:“我倒看低了你,竟敢当着那么多人让我出丑?”   重紫叫道:“再不放开我,我告诉师父!”   “告诉尊者?”卓昊倜傥一笑,眼神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他老人家亲口吩咐,让我陪着小师妹,倘若小师妹不听话乱跑,恕我得罪了。”   重紫别过脸:“谁要你陪!”   卓昊不再客气:“昨日的事我还没算帐,看我怎么收拾你。”   重紫心虚,半晌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谁叫你先无礼呢。”   卓昊到底年纪大些,哪会当真和她计较,只是今日万劫会来,本想跟着出去见识魔界最强的魔尊,谁知却被父亲临时派来照看一个小姑娘,未免有些没好气。   “叫声哥哥,我便放了你。”   “才不!”   卓昊懒得再与她闹,丢开手:“还当真了,多少女孩子想叫我哥哥,不缺你一个丑丫头。”   丑丫头?她虽然没有云仙子好看,可哪里又丑了!不知为何,重紫竟莫名生起气来,怒视他:“丑小子!我师父比你好看多了,秦珂师兄也比你好看!你长得丑死了!”   卓昊瞪大眼:“你敢骂我?”   重紫挺胸:“就骂你!”   卓昊看着她半晌,忽然俯下脸一笑:“乖,再骂一句我听听。”   重紫真的再骂,可是这回却只见张嘴,听不到声音了。   卓昊大笑。   知道斗不过他,重紫气得脸通红,也不求饶,转身就走进房间,紧紧关起门。   区区一道门,对于青华卓小宫主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于是当卓昊穿墙进去的时候,看到小姑娘正红着眼睛坐在床上发呆。   长得漂亮的小姑娘,哭起来也不一样,比整天围着自己的那群丫头好看多了!卓昊暗暗赞叹,走过去往椅子上坐下:“罢了,说你丑是逗你玩呢,哭什么,女孩子就是麻烦。”   重紫看看椅子,长长睫毛扇了两扇。   真是漂亮!卓昊兀自得意,远远靠着椅背端详她,心情也好起来,最终决定好声气安慰她:“乖,只要你听话,我便替你解了法术好不好?”   重紫再眨眨眼,忍不住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之色。   卓昊眼力敏锐,发现不对立即收起笑意,呆了半晌,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面转身察看一面咬牙切齿道:“丑丫头,你……你……”   想到他屁股上那只乌龟,重紫捂着肚子无声大笑。   卓昊气得笑,逼近她:“信不信我又把你丢海里去?”   重紫笑出眼泪,大眼睛水汪汪的,往床角缩。   这丫头料定他不敢呢,卓昊无奈,冰台墨法力清除不掉,待会儿来人看见,被捉弄两次岂不丢脸到家?此地偏僻,暂时应该不会有人来,不如赶紧去换过再说,于是他转身摔门而去:“既喜欢当哑巴,那就多当会儿,不许乱跑。”   目送他离去,重紫跳下床,走到窗前。   夜幕笼罩青华宫,海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海浪拍击声很大,脚底地面仿佛都在颤动。   重紫不笨,方才师父与卓宫主他们借口离开,肯定是魔尊万劫已经到那个什么龙之渊去救人了,不知道师父他们现在怎样?重紫担心得不得了,真恨不得出去找个人问问,可惜她什么都不会,乱跑的话,万一又像上次那样被风魔之类的捉住,只会给师父添麻烦,让他着急分神。   所以重紫最终还是乖乖地回到床上出神。   海风,海浪,近了又远,远了又近,一声声扰得她心绪不宁。   门外居然来了人!   “你还要缠着我多久。”说话的是个年轻女人,语气冷冷的很不客气。   须臾,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年纪应该也不老。   “待我破开结界,带你出去。”   声音低哑,却绝对好听,有点熟悉,又好象很陌生,略显虚弱,且透着许多疲倦,仿佛带着种催人入眠的魔力,或者是,什么都已无所谓,不在意。   时候还早,寿宴应未结束,其余知情人都去龙之渊对付魔尊了,谁会跑到这儿来?   重紫心生警觉,连忙踮起脚尖,挪到窗边偷看。   这一看,她险些惊呼出声。   回生之吻   想象不到的美丽。   美丽的暗红色,醒目,惊心,如同一件厚厚的斗篷,又如同奔涌倾泻的瀑布,在风中荡漾起伏,好像有了生命一般。   不是斗篷,也不是瀑布,是头发!   那么长那么美的头发!竟然是暗红色的!   没有如愿看到面容,只看到这样一身美丽的长发,重紫简直不能相信,曾经以为,师父的长发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了,乌黑如云,直到今日她才发现,世上竟然还有人拥有同样美丽的长发,更加特别,丝毫不比师父的逊色。   头发不仅很长,还很多,并没有用簪子束起,只随意地披散下来,几乎拖到地上,顺直光滑,闪着点点光泽,衬着黑色长衣,分外华美,妖异。   重紫托腮,看得发呆。   对面还站着个紫衣女人。   女人也长得很美,然而有了前面那人作陪衬,也就显得平常了,要说她身上有什么地方能令重紫记住的,就是那双眼睛。   一双冰冷的的眼睛,带着无数厌恶之色。   她冷冷道:“要救我容易得很,你为何不去死?”   没有回答。   “啪”的一声,她抬手便打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一动不动受了,声音里终于透出明显的虚弱:“方才接了洛音凡一剑,灵力恐怕难以凝集,待我破开结界,你先走。”   她“哼”了声,不耐烦:“快点。”   原来真是个男的,这女人明明待他不好,他为什么还要救……重紫猛然回神,大惊失色,他是特意来救这女的,听说还受了师父一剑,难道他就是……   远处传来喧哗声,似有许多人朝这边走。   重紫犹在震惊中,未及反应,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而来,瞬间,她整个人就被拉出了窗外,紧接着胸口如受重击,全身似乎被什么东西疯狂地撕扯。   无声惨呼,重紫直直飞出栏杆,向海面跌落。   好痛!要死了吗?   眼前景物逐渐模糊,头顶黑云逐渐化作一片空白,剧痛感正在缓缓消失,身体却变得越来越轻,非但没有下坠,反而在往上飘……   死了的话,是不是就能见到爹娘了?   那些多年不曾记起的、小时候的场景,此刻竟变得格外清晰,娘轻轻哼着小曲哄她入睡,爹爹总是抱着她说“我们家重子多乖”,可是后来他们忽然都死了,只剩她一个,流落街头当小叫化,受人欺负,她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   重紫茫然,任意识逐渐流失。   冥冥中,视线尽头出现强烈的亮光,吸引着她朝那里飘去……   “重儿!”有人在唤她。   是师父!师父来了!   重紫努力留住最后一丝精神,费力地张张嘴,想要叫,却什么也叫不出来。   爹娘死了,她每回想起就很伤心,现在她若是死了,师父也会伤心吧,这世上还有师父待她好,她不要死,她要陪着师父!   她挣扎着想要回转身,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仍旧朝着那亮光处飞去。   正在着急万分之时,轻飘飘的身体陡然间变得沉重无比,再也飘不动,直直往下坠,落入舒适的、熟悉的怀抱。   白光消失,眼前一片黑暗。   知觉恢复,全身火辣辣的痛,如受千刀万剐。   一道清凉的气息自口中缓缓度来,在全身流动,仿佛正在源源不断地注入力量,疼痛感逐渐减轻,周围的东西也随之变得真实起来。   更真实的,是唇上的触感。   .   洛音凡亦没料到会发生这场变故,万劫潜去救人,本不欲伤他性命,谁知他竟不顾安危硬接一剑,带着宫可然奋力逃出了龙之渊,卓耀等人立即漫山搜寻,同时命青华宫所有弟子严加戒备,守住宫门,谁也没想到他会逃去海楼,更没想到他还有余力冲破结界,最没想到的是,海楼竟然只有重紫一个人,倘若卓昊在,报信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幸亏洛音凡事先在她身上作了法,察觉出事立即赶来,却见她已魂魄离体,险些归去鬼门,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便低头,不惜耗损真神,一口金仙之气度去,这才暂时摄回她的魂魄,夺回了她的命。   事情就是这么巧,仙门修得大罗金仙之位的,至今惟有洛音凡一个,若非他来得及时,若非来的恰好是他,此刻重紫都已返魂无术。   迫于情势,小徒弟只是个孩童而已,洛音凡本身心无杂念,当然顾不上计较什么逾礼,众人也知道他是在救人,且有师徒这层关系在,自然不当回事,都很紧张关切,惟独卓云姬望着二人发呆。   怀中小人儿痛苦地呻吟出声。   洛音凡暗道侥幸,抬起脸。   众人跟着松了口气,半是佩服半是气愤。   “幸亏尊者及时赶来。”   “万劫如此狠毒,竟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又让他跑了!”   是师父?重紫努力睁大眼,望着头顶俊美的脸,那脸上表情依旧平静,眼波里却透着一丝焦急与内疚,师父在担心她?   “重儿?”轻唤。   重紫想要说话,无奈胸口剧痛无比,只得皱了小脸,强忍着不呻吟出声。   洛音凡摇头,这孩子,受伤这么重,还怕他着急。   一名弟子匆匆赶来,将一个金瓶给了卓耀,卓耀连忙上前:“贵派的九转金丹一向灵验,快些让她服下。”   洛音凡并不推辞,道了声谢,接过便喂重紫吃了两粒。   这几粒珍贵的九转金丹本是南华派送来的贺礼,凡人食之起死回生,然而此番下手的人是魔尊万劫,万劫虽作恶多端,却也有一点好处,就是很少散人魂魄,否则重紫此刻只怕早已消失于六界中,纵有金仙之气也救不回了,这也算他一点善念未泯,可他始终是魔尊,魔气太重,无意间就足以伤人,重紫魂魄才归位,情况未明,九转金丹多少有续命之能,总比不用的好。   卓耀道:“怎样?”   洛音凡将金瓶连同剩下的金丹递还:“暂且无事,但她似乎魂魄受损,恐怕……”   旁边卓云姬忽然开口道:“不妨,万劫本无意伤她魂魄,只是本身魔气太重难以避免,实乃无心之过,我这里有个药方正合用。”说完自药蓝中取出纸笔,飞快写了几个字递给他:“这其中有一味引药,红叶灵芝,恰好是南华山特有的仙草,尊者不妨快些带她回南华医治。”   洛音凡点头接过药方,转向卓耀:“我这便带她回去,先行告辞,甚是失礼。”   卓耀忙道:“尊者见外,此去南华尚有几天行程,不妨将剩下这些金丹也带上。”   洛音凡看卓云姬。   卓云姬摇头:“九转金丹并非续命良药,多了也是白用,不如留给急需之人。”   逐波似懂得主人的心思,早已飞至面前等待,洛音凡匆匆与众人作别,抱起重紫踏上剑身,人剑如银虹般划过长空,顷刻便消失在天际。   卓耀忙着向赶来的不知情的一众宾客陪礼,又命青华宫几位仙尊与大弟子留下来合力修补结界,转身忽见卓昊垂首立于一旁,不由厉声骂道:“给我滚回去,面壁思过半年!   .   不似来时的悠闲,逐波载着师徒二人在云中穿梭飞行,连风也追不上的速度,片刻工夫已离开东海,行至千里之外。   重紫终于忍不住咳嗽,带动全身剧痛,低声呻吟。   洛音凡轻唤:“重儿?”   大约是九转金丹起了作用,重紫力气稍有恢复,艰难出声:“师父。”   面色青黑,嘴唇苍白,声音虚弱无力,就连那双淘气的大眼睛也已失去光彩,半开半闭,平日里的机灵模样全然不见。   自以为能护她周全,如今还是险些令她丢了性命。   洛音凡内疚:“疼么?”   重紫迟疑了下,摇头。   这懂事的孩子,洛音凡微觉心疼:“先别说话,回去南华,为师便能治好你了。”   重紫眨眼想要点头,忽然小脸紧皱,露出痛苦之色。   知道她伤势发作,洛音凡不作思索,当即低头,一口仙气再次度过去。   清凉的气息源源不断流入体内,火辣辣的疼痛骤然减轻。   重紫缓过来,发呆。   青华宫他第一次给她度气,那时她元神出窍,尚未完全清醒,处于半昏迷状态,根本没来得及去想什么。   此刻的情况已经不同了,她是醒着的。   温软的唇,轻轻覆在她的唇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可是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失去很久的东西又找回来,说不清道不明,真实,就是真实,真实得令人再也难以忘记。   一丝黑亮的长发垂在她脸上,随着她的睫毛扑扇而颤动。   没有变化,心依旧平静,只是有点醉,舒适得想要睡觉,重紫忍不住闭上眼睛,她并不懂得什么,只知道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甚至可以忘记身上伤痛。   “好了么?”   温软的唇离开,所有感觉立即消失。   重紫回过神,居然升起一丝淡淡的失望,不解地望着他。   “还疼不疼?”   摇头。   洛音凡这才放心,催动逐波以最快的速度朝南华赶去,金仙之气固然能减轻她的痛苦,但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耗损他的真神无妨,万一途中生出变故就麻烦了。   他兀自急着赶路,却不知重紫也在着急,   走慢点,晚点回去,师父就可以多抱她一会儿呢。   她悄悄将脸埋在他怀里,贪心地想要记住这感觉,宁可永远这样,永远在他怀里,就是再痛些也没关系啊。   逐波载着二人消失在云中。   一个身影缓缓自云层下升起,凌空而立,暗红色长发与黑色长衣同时在风中起伏飞舞,生动,妖异。   他面朝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忽然开口:“当本座是瞎子么。”   声音透着清冷的魅力,再无半丝疲倦,只有浓重的杀气。   前方果然浮出一人。   黑色连帽斗篷,帽沿低得压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子,薄而美的唇,还有线条优雅的尖下巴。   大约是不喜见光,他整个人几乎都裹在黑斗篷里,就像黑暗幽灵,惟有左手露在外面,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奇异的紫水精戒指。   唇角勾起,他似乎是在微笑,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奇特,阴沉带着死气:“万劫君。”   说话间,手指上那枚紫水精戒指闪着幽幽光泽,透出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仿佛要把人吸进去。   万劫冷笑:“摄魂术还不错,可惜控制我还差得远。”   他不理会嘲讽:“都说洛音凡无情,对徒儿倒不错,万劫君追踪至此,莫非想要动手?”   万劫道:“洛音凡与我何干,我来,是想确认一件事。”   他微微扬起下巴:“哦?”   万劫却没有再继续这话题:“我与他动手,只怕正合了你的意,你跟我来,是想对付洛音凡,还是想要逆轮之剑?”   “万劫君以为?”戒指光芒又一闪。   “就凭你,拦不住我。”   “万劫君还是这么自负。”   万劫不再说什么,御风而去。   他没有追,依旧站在原地,右手手指探出斗篷,抚摸戒指。   周围的云忽然起了变化,好象被什么大力搅动,翻滚,奔涌,形成一堵堵高墙,片刻间竟然全变成了美丽的紫色。   漫天云彩鲜艳,一名女子自深处飞来,红粉飘带,紫色裙裾,淡紫色长发丝丝飞扬,晶莹白皙的肌肤就像初开的带露的花瓣,飘逸的姿态,美得如梦如幻。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身体柔软像纱缎,居然像蛇一般围着他的身体缠了一圈,最后轻盈地在他身边落下。   眼前景象千般幻化,他只是微勾唇角,转身隐去。   .   洛音凡带着重紫日夜赶路,途中倒也没出大事,顺利回到南华,虞度与闵云中事先已得信,各色药物都准备好,陆续送上紫竹峰。   躺在熟悉的床上,重紫既高兴又惆怅,高兴的是回家,惆怅的是从此师父不会再抱着她给她度气了。   洛音凡不知她心中所想,站在桌旁低头拨弄那些药材,回身见小徒弟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自己,不由问道:“还疼?”   重紫摇头。   洛音凡微微叹息,走过去。   受这么重的伤,就算度气能减轻痛苦,多少也还是会感觉不舒服的,这孩子一路难受得几乎睡不着,却很少吵闹,因为怕他担心。   他俯下身,将那冰凉的小手放进被子里。   长发披垂下来,如瀑布般遮住光线,就像一面厚厚的小帐子。   重紫扯住一缕。   洛音凡好气又好笑,略带责备:“不得顽皮。”   小徒弟没有像往常那样眨眼笑,只是轻声:“师父。”   洛音凡愣了下,不动声色缩回手,直起身。   门外走进来几个人,当先是虞度与闵云中,后面跟着慕玉,还有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弟子,长相尚好,穿得却花花绿绿的,大概是头一次上紫竹峰的关系,尽管已经表现得很克制,满眼里仍是藏不住的喜悦。   虞度先到床前安慰重紫几句,又转向洛音凡:“没事便好,药都已齐了,只是那红叶灵芝当年险些绝根,如今才几年,尚未长出来。”   红叶灵芝只生在南华山通天门下石崖上,当时魔尊逆轮率魔族攻上南华,一场恶战,天昏地暗,南华山受损极重,尤其是通天门一带,红叶灵芝几乎尽毁。   洛音凡看向床上的重紫。   虞度暗暗叹息,若非万劫从不伤人魂魄,事情早已解决了,这小女娃魂飞魄散,对南华来说绝对是件好事,至少不用这么悬心。   洛音凡寻思片刻,道:“当年南华曾将红叶灵芝当作贺礼送出去,师兄可记得?”   虞度想了想:“昆仑有一株,游方真人求过两株……”   “罢了,跑来跑去也来不及,”闵云中忽然打断他,吩咐慕玉,“我房中千草图上有一株,去取来。”   慕玉答应,匆匆离去。   洛音凡意外,平静的声音里总算带了丝感激:“多谢师叔。”   闵云中冷冷道:“救是救活,将来少给南华添麻烦才好,记住你的保证,两百年。”   洛音凡微微皱眉。   “想不到师叔收藏了一株,”虞度忙笑着岔开话题,转向旁边那名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弟子,“既然药齐了,就让真珠拿去炼吧。”   洛音凡难得想起来,问那女弟子:“你叫什么?”   女弟子受宠若惊:“南华第三百六十六代弟子燕真珠,见过尊者。”   “三百六十六代,”洛音凡轻念一遍,忽然道,“你可愿意留在重华宫,替我照看你重紫师叔?”   此话一出,别人还未怎样,床上的重紫先就垮了脸。   尊者居然亲口挽留!燕真珠两眼发直。   虞度咳嗽道:“真珠?”   燕真珠回神,点头如啄米:“愿意愿意,弟子愿意。”   自己向来不会照顾小孩子,且日常事务多,难免有不周之处,洛音凡担心的原就是这个,闻言放心:“如此,有劳你暂且住下。”   燕真珠只管点头。   重紫彻底垮下脸了。   慕玉很快取来灵芝,虞度再嘱咐两句,便与闵云中离开。   .   仙骨未得,凡胎肉体哪里受得了万劫的魔气,这回重紫受伤着实严重,足足半年才见明显好转,又调养了半年,总算恢复元气,期间燕真珠照顾得十分尽心,重紫也很喜欢她,私下总不顾辈分叫她姐姐,当然感激之余,重紫更多是郁闷,有燕真珠在,洛音凡就再没抱过她,她也再不能像往常那样赖着洛音凡了。   “虫子,伤你的真是魔尊万劫?”   “是啊。”   “你真没看清他的模样?”   相处这么久,重紫早已发现,这个姐姐严肃正经的表面下,其实也有一颗八卦的心,闻言眼珠一转,悄声:“骗他们的,其实我看到了。”   “真的?他什么样子?”   “他啊……长得很好看,比师父还好看。”   燕真珠一双杏眼立时睁大了:“真的?”   重紫笑嘻嘻道:“骗你的,谁叫你总问我。”天底下,别说有比师父好看的,就是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也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燕真珠去拧她的脸:“敢哄我?”   重紫求饶,回想道:“不过他真的很好看啊,虽然我没看见他的脸,可是他的头发很好看,是红的。”   燕真珠愕然:“原来传说是真的。”她渐渐安静下来,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变成那样……”   重紫也在奇怪:“那个女的明明对他很不好,他为什么还要去救她?”   燕真珠叹道:“是宫可然宫仙子,万劫当年为了她,不仅自己屡次冒险,还让手下也跟着做傻事,万劫魔宫因此而散,为救一个女人置手下不顾,谁愿意跟着这样荒唐的魔尊呢,所以等到魔尊九幽现世,于虚天中开辟九幽魔宫,群魔有了新的容身之处,纷纷背弃他,奔九幽魔宫去了,万劫也并不在意,独自将万劫之地迁往别处。”   重紫还是不明白:“宫仙子对他那么坏,他应该不管她啊。”   燕真珠道:“世间最奈何不得最伤人者,无非‘情爱’二字,万劫喜欢宫仙子,他虽然法力高强,却始终成不了气候,就是过不了这情关的缘故。”   重紫道:“情关?”   燕真珠笑得古怪:“你还小,不懂的。”   重紫推她。   燕真珠道:“等再过几年,你长大些就明白了,对谁有情,就不会计较他是好还是坏,他高兴,你便跟着高兴,他不高兴,你也会难过,他有危险,你拼了命也会去救他,可是他却未必会同样待你,若是他果真待你也如此,那便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了。”   重紫托腮:“就像我和师父。”   燕真珠“扑哧”笑出声:“对对,哈哈,就是……有点不一样,两个人互相有情,是可以成亲的。”   十三岁的重紫头一次弄清这其中关键,“啊”了声,脸通红。   其时重紫的伤早已好了,但作为第一个留在重华宫当差的弟子,燕真珠幸福得不得了,哪里肯早早离去,重紫因为感激,也不好主动提起。这一磨,还真的再磨了大半年,直到有一日洛音凡亲自确认重紫已经完全康复,谢了燕真珠一粒清心丹,她才依依不舍走了,还不忘记嘱咐重紫有事再叫她上来。   送走燕真珠,重紫飞快往大殿跑。   洛音凡负手立于桌旁,看灵鹤整理信件。   天底下似乎没有任何事,能让那张俊美的脸改变神情,永远那么安详平静,雪一般的衣裳,墨一般的长发,丝毫不觉突兀,就像一副飘逸的水墨画,柔和,超然。   重紫很想像以前一样冲上去抱住他撒娇,可是不知为何,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竟再也不能那样做了,不自在,而且很紧张。   洛音凡早已发现她:“重儿?”   以前没少被她淘气捉弄,灵鹤瞅她一眼,踱到书案另一边去了。   重紫晃晃脑袋,好容易恢复常态,飞快跑过去:“师父。”   “怎的到这儿来了?”   “我来陪师父。”   小徒弟伤好第一件事就是来伺候他?洛音凡微觉感动,接过茶搁案上:“你的伤才好,不用过来,回房歇息吧。”   重紫不肯:“很早就好了。”   洛音凡只得由她。   .   自此,重紫更加坚定修仙骨陪伴师父的决心,日夜刻苦参习,两年之后居然小有成就,洗筋易骨,脱去凡胎,得了半仙之体,成长速度开始比凡人慢一倍,洛音凡得知此事,并无多少喜色,只是夜夜对月叹息,心中五味陈杂。   唯一正常的是,师徒变得更像师徒了。   自从伤好,重紫就再也没有机会缠着师父抱,如今十五岁的女孩子,更不可能那样,有关那个怀抱的记忆,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久远的梦,藏在心底最柔软最温暖的地方。   十五岁,机灵可爱的小女娃已长成少女,身材拔高,始终不如闻灵之她们丰腴,却别有种轻盈的味道,飘飘然如羽毛,众弟子看她的眼光开始由喜欢变为倾慕,前后献殷勤的不少,可惜重紫一心陪伴师父,丝毫没有注意这些,她关心的,是三个月后南华派又要广收新弟子,而在此之前,与她一同拜入南华的上届弟子都要面临一次考验,按照门规,每个弟子都要参加。   闻灵之见到她反倒一脸笑容,只不过大有看笑话的意思,被重华尊者收作徒弟的时候多风光,到头来却连御剑都不会。   洛音凡对此事绝口不提,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个不会术法的徒弟将要面临的窘境。   直到比试前三日,重紫垂头丧气去六合殿找慕玉,忽见许多女弟子嘻笑而过。   “秦师兄下山了!”   星璨   远远的,一群女弟子们围着说笑,中间一道陌生颀长的身影。   重紫兴冲冲跑过去,在人群外招手唤他:“秦珂……师兄!”   五年,十三四岁的小公子已经变作十八九岁的青年,脸部轮廓更有型,鬓发如墨,长眉如刀,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寒星般的眸子里隐隐有傲气深藏,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模样。   由于年龄的缘故,他没再穿紫衣,而是与其他弟子一样穿着白衣,站在女弟子们中间,就像被五颜六色的花瓣拥着的高高的花蕊,风采远胜当年。   不变的,是言行间透出的老成。   双眉微锁,俊脸上仍是一派镇定自若的神情,面对周围女弟子们唧唧喳喳的追问,他偶尔答两句,眼睛看闻灵之的时候明显多一些。   这也难怪,闻灵之已经十七岁,玲珑美丽,善于应对,是南华女弟子中极出色的,秦珂在玉晨峰上修炼五年,根本不知下面发生的事,当初对她只有个大概印象,哪里还记得她与重紫的恩怨,本着外貌上的好感,加上知道是闵云中的弟子,更加客气有理。   确认是他,重紫欢喜不已,见他没听见,又大声叫:“秦师兄!秦师兄!”   他终于听到声音,抬脸朝这边看。   女弟子们也跟着安静下来。   重紫名义上是洛音凡的徒弟,地位却并没有因此提高多少,上下都知道她不会术法,本能地认为这徒弟太丢重华尊者的脸,更加轻视,好在重紫也不计较这些,日子一久,女弟子们渐渐知道她的性情,态度才开始好转,可毕竟闻灵之在虞度与闵云中跟前说得上话,有她帮衬,许多事办起来就容易得多,重紫在洛音凡跟前却很少提要求,因为知道虞度和闵云中不喜欢自己,不愿再给师父添麻烦,女弟子们素日被闻灵之挟制惯了,背地里虽不讨厌她,但此刻当着闻灵之的面,竟没有一个上来作礼问候的。   果然,闻灵之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挑衅地看她。   本想过来和他打个招呼,哪知会闹出这么大动静,重紫顿觉尴尬,不自在地笑了下:“秦师兄?”   那双眼睛难得一亮,可惜只有一刹那而已,重紫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他就礼貌地朝她点点头,转脸继续与闻灵之说话了。   也难怪他没认出来,当年又瘦又黄的乞丐小女娃,转眼变成亭亭美少女,瓜子脸,弯月眉,清丽出众,无论谁看到都不会轻易忘记的,不过秦珂自小生活在富贵之家,见识太多,何况他也并非那种把心思全放外貌上的,只当是个小辈女弟子来看热闹,哪想到是当年跟着自己的“丑丫头”呢。   闻灵之扬眉,嘴角弯起美丽的弧度,变作胜利的微笑。   他不记得她了?重紫颇为泄气失望,见女弟子们围着他七嘴八舌问长问短,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怏怏地回紫竹峰去了。   .   写过信件让灵鹤送走,洛音凡终于发现为什么今日总感觉殿内空空的,好象缺点什么,原来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徒弟从早起就一直不见影子。   明白缘故之后,他不免有点好笑。   往常独自在紫竹峰上修行几百年,从未觉得清静有什么不好,谁知自从收了个小徒弟,生活就变得丰富又热闹,倘若哪天她真的不在,或许还会不习惯。   熟悉的气息就在殿外,她在做什么?洛音凡奇怪,走出大殿,迎面便看见庭前四海水上一道白影。   就像小时候那样,她独自坐在石桥上,半伏着上身,看着桥下四海水出神。   五年时间,小徒弟长大许多,可身体反而比小时候更加轻盈,地面白云浮动,掠过白衣,她整个人好象也成了一片飘飘的白云。   洛音凡愣了下:“重儿?”   仿佛有感应,重紫同时也抬起脸,冲他一笑。   “这么大了,还坐在地上。”略带责备。   “没人看见的。”   紫竹峰除了师徒两个,几乎没有外人上来,重紫平日不用注重什么仪态,乐得自在。   洛音凡无奈,女孩子大了,应该喜欢热闹,如今却天天留在这冷清的紫竹峰上陪着他,确实委屈了。   “若无趣,就多出去与师姐妹们玩耍。”   “唔,去过了,没什么好玩的。”比起和闻灵之她们打交道,她宁可陪着师父。   洛音凡走到她身旁停住,半晌才皱眉问:“有心事?”   重紫摇头:“我在想,什么时候这些鱼才不会怕我。”   洛音凡一愣。   重紫笑得有点勉强了:“当年师父亲口允诺,待有一日水里的鱼不再怕我,便传我仙术,是在安慰我吧。”   这冰雪聪明的孩子!洛音凡无言以对。   重紫仰脸望着他。   那目光隐隐叫人心疼,洛音凡不再瞒她:“世上之事向来难说,为师也并不确定。”   重紫道:“师父以为会有那天?”   洛音凡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叹了口气,挥手变出石凳,坐下,看着那双大眼睛,半是教训半是安慰:“重儿,有些事不能因为希望不大,就不去做,否则人人都冲着结果,那些看似不可思议之事又是谁做成的?南华祖师创派之初,何其艰辛,如今南华却位列仙门之首,当年魔尊逆轮一统魔妖两界,攻上南华,势不可当,但我们终究守住了通天门,所以重儿,只要心有善念,天生煞气又何妨,无论会不会有那天,只要你肯尽力去做,都是为师的好徒儿,你可明白?”   重紫垂下眼帘:“师父不嫌我没用,丢你的脸?”   小徒弟是在顾及他的脸面?洛音凡明白过来:“别人怎么说,有什么要紧,万万不可学他们看重虚名,仙之所以是仙,是因为仙门弟子心怀苍生,用术法造福六界,魔亦有术法,可他们却用来祸害人间,所以为人憎恶,可见有没有术法不是最重要的,单有术法而无品行,仙与魔又有何区别?品行端正,纵然不会术法,也一样令人敬佩,为师当以你为荣。”   是啊,别人怎么看她有什么要紧,只要师父不嫌弃她就是了。   重紫终于释然,点头:“师父教诲,重儿明白了。”   一身绝佳筋骨,因为一念之间的偏见,被耽误至此,成为仙门中唯一一个不会术法的弟子,是对是错?纵得半仙之体,却连基本的防御能力都没有,险些命丧万劫手中。   洛音凡心里惋惜:“重儿可觉得委屈,会不会怪师父?”   重紫顺势趴到他膝上:“怎么会,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学什么仙术,练剑多没趣,师父不要怪我没用,不要赶我走。”   洛音凡默然。   那次是意外,今后他定然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到她。   四海水平如镜,清晰地映出师徒二人的倒影,白衣如雪,她偎依在他身旁,距离如此的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   那真的是师父?   薄唇勾出浅得难以分辨的弧度,在水中晕开,扩散,犹如星光落小河,沉淀着满河的温柔。   重紫没有抬脸,只是静静地看着水面,微笑。   比起云仙子,她何其幸运,可以时时陪着他,这样就好。   .   不知不觉间,夜帷已降,碧月当空,星光初现。   殿前明珠映照,小徒弟仍一动不动伏在膝上,紧紧抱着他的手臂,迟迟不肯起身,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显然她并没睡着。   仍是个孩子。   洛音凡低头看了半晌,叹息,终是硬不起心肠推开,于是轻唤:“重儿?”   重紫“恩”了声。   “起来。”   她哼了声,不肯。   洛音凡好气又好笑:“试剑会是南华历来的规矩,虽说上届弟子都要参与,但掌教知道你例外,到时你只要上去认输,就可以免去比试,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重紫猛地抬脸,又惊又喜,责怪:“原来师父早知道。”   小脸清丽可爱一如当年,此刻更是眼波微横,含薄嗔之色,竟凭空添了几分娇媚。往常朝夕相对,洛音凡倒从未留意,如今偶然发现这变化,顿时一愣,不动声色推开她,起身:“上场时是要御剑的,你不是一直想学么,为师这便教你御剑之术。”   往常看别的师姐师妹御剑而行,重紫总羡慕得不得了,只是知道师父为难,不愿开口恳求,谁知忽然他主动提出,喜得连连称好,直了身想要爬起,不料双腿蜷得久了,又酸又麻,一时苦着脸哼哼。   洛音凡摇头,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手被握住的瞬间,心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重紫愕然。   已经多久没有拉过这只手了?温润,熟悉,当年他就是这样牵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紫竹峰,那样的美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多少次,她可以主动上去拉住他,明知他绝不会责怪,事实是,她不敢,至于什么缘故,她自己也不清楚,不清楚为什么在最亲近的师父面前,还不如对着慕玉来得自在,至少她现在还能抱着慕玉的手臂撒娇。   只知道,她的心再也回不到从前。   纵使现在他再一次拉起她的手,带来的只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幸福,幸福得想要落泪,这变化让她惆怅,害怕,却又有一丝期待。   洛音凡放开她:“重儿?”   眨眼间,身上的尘土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重紫回过神,垂眸看了眼空空的手,悄悄缩入袖中,捏紧,想要留住什么似的。   “先随为师去库中选一件法器。”   .   在重紫的记忆里,这间房原本是空无一物的,然而此刻,它竟然已变得金碧辉煌,其中摆满了各色物件,数十柄剑高悬半空,有的闪亮耀眼,光华流动,有的古拙黯淡,灵气暗藏,一看便非凡品,另外还有许多别的法器,如长短杖,拂尘,缚妖绫,困仙索,项圈……甚至还有只长颈花瓶。   重紫惊讶,心道怪不得重华宫空空的,原来是师父作法将东西都藏起来了。   洛音凡道:“你仔细看看,选一件喜欢的。”   在南华五年,重紫就算没学仙术,多少也还是懂得点,剑仙不似咒仙,都有随身法器,洛音凡用一柄逐波,虞度有六合神剑,闵云中那柄宝塔一样的剑名叫浮屠节,行玄专司天机处,所用法器便是一卷天机册,另外慕玉等弟子也都有剑,但也有不用的,少数弟子选的就是环索一类的法器。   重紫先看剑,左手取过一柄,右手又取过另一柄,爱不释手:“师父说,我是选剑还是选别的啊?”   “我们南华是剑仙门,对敌通常用剑,是因为剑有锋刃,易于攻击,但也不一定非用它不可,”说话之间,洛音凡轻抬右手,那只长颈花瓶立即飞至他掌中,“凡称手之物皆可作法器,一块木头,一卷书,用得久了,自会与主人心意相通,只不过好的法器先天就带灵气,对敌防御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花瓶重新落回原位,他淡淡道:“法器一旦选定,就不可轻易抛弃,否则恐怕终生也再难寻得称手之物了。”   重紫“哈”了声:“我听真珠姐姐说过,选法器就像男人娶妻,女人嫁夫,定要选好。”   洛音凡噎住,半晌轻斥:“不得胡说。”   重紫一件件看过去,取了又放,放了又取,不时拿眼睛瞟他身上的逐波。   房间共藏有五十六件法器,皆是洛音凡几百年来搜集的神物,有的是别人赠送,有的是他行走四方时,搜集天下奇材炼化而成,无一不是上品。通灵的法器也会择主,感受到重紫身上的灵气,都争相发出翁鸣声,有几件甚至已经跃跃欲起。   重紫看得眼花,加上她心思原不在这上头,发现无一件能比逐波,泄气之下索性全丢开,回到洛音凡身边:“师父替我选一件吧。”   仙门弟子断无叫别人帮忙选法器的道理,洛音凡却没有拒绝,抬眸在众多法器里扫视一圈,忽然伸手,一件东西立即自左边墙上飞来,落到他掌中。   那是根银色的短杖,在众多法器中并不怎么起眼。   杖身长不过三尺,两指粗细,杖头呈天然淡紫色,恰好被炼成星状,银杖托紫星,天衣无缝,整根短杖都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小巧,美丽。   “为师两百年前路过昆仑,忽得天降玄铁一块,暗藏灵气,本欲铸剑,谁知此铁奇异,极难煅化,最终只炼成法杖一支,你可喜欢?”   重紫喜得点头,求道:“师父再给它起个名字吧。”   洛音凡闻言,抬眼看看门外长空,又低头看她:“星光不比月明,却从不以本身微弱为羞,依然普照人间,泽被苍生,为师只盼你今后不要妄自菲薄,心怀众生,与那天上星辰一般,此杖便名为星璨。”   碧月竹影,星汉迢迢。   星光洒进门内,沾上雪白衣袍,融进了眼波,深深的眸子映出无数期冀之色,仿佛两片漆黑的夜空,宽广无际,包容万物。   重紫看得痴了。   洛音凡却留意到,星璨的光芒更加明亮,已急着想挣脱他的手,一时倍感欣慰。   此类神物都极通灵性,挑主人向来极准,通常是看资质,就像好马只会供勇将驾驭一样,否则跟着个无能的主人岂能甘心。其中有一类更奇特,它们天然带正气,通常不会认心念邪恶之人为主,纵然勉力使用,威力也必会大打折扣,星璨正是如此,此铁得自九天之上,正气内敛,既然选定她,可知小徒弟心地纯良,不枉这几年谨慎教导。   洛音凡将星璨递给她,语重心长:“星璨无锋,不若剑善于攻击,防守却绰绰有余,为师舍剑而取它,皆因你天生煞气的缘故,希望你少锋芒,多克制,不去争强好胜,更不可伤害他人。”   长睫垂下,重紫低头:“我明白。”   洛音凡点点头,半晌才道:“也要用它好好保护自己。”   轻轻一句话,重紫倏地抬起脸,大眼睛光彩动人:“知道了。”   .   日出月落,晨风轻拂。   星璨杖身不那么光滑,正好易于执掌,拿在手里丝毫不觉沉重,轻巧无比。   重紫捧着看了许久,轻轻松手。   星璨没有摔落,而是缓缓下沉,停在离地面一尺处。重紫小心翼翼踏上去,它仿佛懂得她的心思,带着她徐徐升起,十分平稳。   自洛音凡传授过要领,重紫这两日都在紫竹峰上练习,再没出去玩过,想到今日天亮试剑会就要举行,夜里她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悄悄琢磨。   虽然不去争什么输赢,但出场漂亮点,总能给师父长脸的。   师父教的每一件本领,她都要学得出色才对。   重紫筋骨本佳,悟性极高,加上经常跟着御剑出行,掌握平衡方面更不怎么吃力,而且说也奇怪,星璨的脾气如外表一般柔顺,丝毫不难驾驭,短短两日工夫,她已经能随意御杖飞行了。   洛音凡得知后只是点了下头,除此之外再没表示什么。   是她学得不够好吧?想当初青华宫卓昊故意显露的御剑之术,疾如闪电,收势却轻巧自如,到此时才知晓其中高明之处。   重紫反复练了几百次,仍难达到那样的效果,因此总是闷闷不乐,却哪里知道,她自己认为的“不好”,在别人看来已经是很不可思议了,寻常弟子至少要两三天才能勉强驭剑腾空呢。   风过云动,竹涛声起。   响过昨日,响过今日,宛如一曲岁月之歌。   忽然想起当初,他从守山狻猊口中救下她,抱着她飞过竹梢……   心念一动,重紫驭剑上行,陡然冲向长空,在云中划了个大大的圈,又折身下落,白衣带动云气,漫山紫竹在脚底起伏,整个紫竹峰景色几乎一览无余,重华宫每一片屋顶都带着前所未有的亲切感。   风中,一只白燕在茫茫竹海间穿梭,身姿灵动,   洛音凡负手立于峰顶岩石上,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这一幕场景。   从她悄悄出门练习的时候起,他就已经观察许久了,小徒弟天资过人,他早就清楚,所以在试剑会前三日才开始传授,果然不出意料,短短三日就能独立御剑飞行。看她现在的样子,似乎还不甚满足,努力试着想要控制剑势,然而收放自如,务必要与剑心意相通,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小徒弟初学,过于性急,且丝毫不懂其他仙术,无人在旁边保护的话,恐怕会出事。   果然,白燕变着花样盘旋几周,猛地身形一滞,自半空摔落下来。   说来就来,洛音凡叹气。   被那怀抱接住,重紫并不觉得意外,离开它几乎整整三年,依旧如此的令她留恋。   洛音凡抱着她落在殿门前,放开,正色教训:“为师如何嘱咐你来的?初学者最忌讳的便是‘急于求进’四个字,你总不肯听,今日若非为师事先察觉,岂不要出事!”   重紫咬唇傻笑,没有说摔下星璨是因为看见师父,一时心神恍惚的缘故。   见她这般模样,洛音凡只当没听进去,语气严厉起来:“吃过教训,今后定要记住,贸然求进,到头来必会害了你自己。”   重紫忽然道:“师父担心我吗?”   洛音凡愣了下,淡淡道:“天底下岂有师父不担心徒弟的,你是重华宫唯一的弟子,断不可令为师失望。”   重紫“哦”了声,失望地垂首。   洛音凡抬眸看天色,转身进殿:“试剑会快开始了,你且回房准备,稍后随我过去。”   .   -------------   .   咳,注:本文法器名多取自网络游戏刀剑,呵呵其实刀剑武器名很有依据,大都取自历史名剑,譬如安陵刀等   试剑会   仙风习习,略带凉意,旭日悄然隐没入云中,天色渐阴,反而衬得场面更加庄重。   六合殿本已位于南华主峰顶,谁知今日后面又显出一座从未见过的山峰来,祥云缠绕,形成峰上有峰的奇观。一座巨型石台高高矗立于新生峰顶,那便是数万年来从未现形开启过的赫赫有名的通天门,通天门下是无底飞升崖,直通黄泉鬼界,崖下层云翻滚,白茫茫一片,极其壮观,不愧是仙门大会比试场地。   崖边陆续聚集了数千弟子,都在谈论即将到来的比试。   五年一度试剑会,上届所有入门弟子必须参加,算是一次考较,看看新弟子们五年来进境如何,这固然是会上一大重点,但此刻所有人心里最关注的并不是这个。   试剑会不只是新弟子们的考场,也是争夺首座弟子之位的竞技场。   南华首座的地位与权力只在掌教与众仙尊之下,谁不向往?试剑会恰好给了所有弟子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凡南华弟子,无论辈分年龄,有心上场,都能经过提名比试,然后从中决出一名优胜者,由他挑战现任首座,如若成功,便是南华新任首座弟子了。   慕玉已经连任三届。   这次试剑会还未开始,所有人都已经在期待最后的首座之争,还在暗地里评出了几位热门人选,甚至有弟子不顾门规私下赌起来,赌注无非是仙丹仙草,毒一点的就是几年修行,掌教虞度也很体谅下面弟子们的激动心情,每到试剑会就格外宽容些,睁只眼闭只眼。   仙钟响过,洪亮悠长。   无数仙鹤灵鸟循声而至,在云上盘旋几圈,纷纷往飞升崖间松枝影里落下,再有数十灵狐白虎奔来,远离人群各自找岩石蹲好,看样子竟也早有准备,想要凑热闹。   一片白云冉冉自峰底升起,朝这边飞来,伴有金光道道,瑞气千条。   四人立于云端,当先是虞度与闵云中,身后秦珂与闻灵之分立两侧。   虞度今日换了紫色法袍,头顶三清洞玄冠,脚踏九星步云履,腰间青色丝带系着六合神剑,剑上佩着南华祖师传下来的标志掌教身份的五色剑穗。闵云中仍是日常朴素衣袍,只不过手中浮屠节也已挂上了标志督教身份的黑色剑穗。   云头往通天门高台之上降落,慕玉带着几名大弟子早已等在那里,台下数千弟子同时向掌教作礼,虞度抬手示意,随即与闵云中分别坐定。   不多时,行玄也带着徒弟来了,三位仙尊开始闲聊,无非是互相称赞对方弟子,暗里却在较劲,尤其是闵云中与虞度,惟有行玄无精打采摸着胡子叹气,天机处职责专司天机,本就不长于术法,他与徒弟几乎就是来走过场的。   几位仙尊说话,秦珂退后与慕玉作礼:“几年不见,慕师叔想必修为更进了。”   慕玉微笑:“平日事多,哪有时间修炼,师侄天资过人,得掌教亲授,短短几年已修成半仙之体,想必术法亦有小成,有望新任首座之位。”   秦珂忙道:“不敢。”   闻灵之走过来,抿嘴推他道:“好啊,要不我们都去试试,也好见识见识慕师兄的身手,就怕我学得不好,还请师兄手下留情。”   秦珂慕玉二人尚未答话,那边闵云中就开口斥道:“争首座你还差得远,休要不自量力。”   闻灵之脸一红,神色颇为不服,嘴里笑道:“师父还当真了,弟子说着玩呢。”   闵云中其实也在担心,慕玉是自己门下第一个得意弟子,连任三届首座,这回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新来的秦珂,筋骨奇佳,短短五年就修成半仙之体,看虞度神情不比往年,竟不可大意,倘若这回慕玉败在一个新入门的晚辈手上,未免挂不住老脸。   想到这里,他转脸问慕玉:“你那破剑还在用?”   慕玉笑道:“师父知道的,用了这么久,还算称手。”   身为剑仙弟子,慕玉却有个不可思议的怪癖,那就是不喜欢用法器,想当初闵云中故意摆了多少稀世之剑与他挑选,偏偏他只随手取了柄寻常精钢剑,差点把闵云中气个半死,后来的事恰恰应了那句“剑如其人”,长相平凡,剑也平凡得要命,偏偏深藏不露,第一次参加试剑会就夺了首座弟子之位。   然而好的法器无论是应敌还是在其他方面,终究会占便宜,闵云中没少劝他,既然天生不喜法器,要做到与那破精钢剑心意相通也不可能,不如趁早另换一柄好的,总比用一柄破剑来得强。谁知慕玉在这事上出奇的固执,总借故推脱,为此没少受责骂,有句话是兔子固执起来老虎也奈何不得,最终闵云中让步。   闵云中此刻重新提起,无非是担心他应战时在法器上吃亏,闻言知道说他不过,鼻子里轻哼了声:“秦小子的剑呢?”   秦珂回道:“师父所赐,不敢随意动用,现在房里未曾带来。”   闵云中斜斜瞟他:“既是掌教赐的,想来必非凡品,何不取来看看。”   秦珂亦不推辞,抬手,刹那间一道蓝影飞快自峰下窜出,划过长空,如同云中走蓝虹,飘渺,不乏气势。   蓝莹莹的长剑最终落到他手上,映着俊美偏冷的脸,相得益彰。   众弟子见状都呆住,惟独慕玉一笑。   闵云中愣了片刻,似笑非笑看着虞度,话却是对秦珂说的:“连八荒剑都舍得传你,足见掌教栽培之心,你可莫要令他失望。”   虞度笑道:“师叔门下能者辈出,又有慕玉这样的得意徒弟,我自然着急,对这关门徒儿好些也是应当的。”言语间有几分自得之色。   秦珂恭敬道:“秦珂不敢忘记师父教诲,和师叔祖爱护之心。”   话说得巧,闵云中听得抽了下嘴角,其实他对秦珂印象原就很好,想当初要不是因为那小女娃,这孩子早已拜在自己门下了。   喜欢归喜欢,风头还是留给自己的徒弟好,秦珂才学五年,照理说慕玉要胜他也不成问题,只是如今虞度连八荒神剑都传了他,自己徒弟岂不吃亏?   他重新转向慕玉:“我这做师父的比不得掌教,竟没给你件好法器,到时为师这浮屠节且借你一用。”   慕玉婉拒:“弟子已有剑,怎好用师父的。”   闵云中正欲发作,忽然远处又有云朵飞来。   .   五彩祥云,昭示着来人无极金仙之位,一袭白衣万年不变,正如他脸上淡漠的表情,手中逐波挂着标志护教身份的银穗。   他身后右侧站着名少女。   被身前之人的光芒掩盖,少女的身影显得小而淡,那张脸有别于其他女孩子的美丽,和她的人一样,美得有点轻飘飘的味道,此刻她眼帘低垂,神情收敛,右手握着支小巧的银色短杖。   师父如画,女徒弟如诗,形影之别,却绝美无匹,恰到好处,连同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都那么和谐。   直待洛音凡归座,众弟子才回过神,面露恭敬之色,有的已垂眸再不敢多看。   惟独秦珂长眉微蹙,愣愣地看着那名少女。   前日匆匆一瞥,不知不觉已留下印象,此刻见到焉能不意外,想不到跟在重华尊者身边的人就是她,难道……   或许,紫竹峰又收了弟子?   玉晨峰修炼五年,他丝毫不知底下发生的事,哪知今日见到的竟不是当初的丑丫头,而是另一个美丽少女,一时只暗暗揣测,却不好开口询问。   旁边闻灵之握紧手中剑,秀眉迅速皱起,刹那间又舒展开,低声道:“重华尊者到了,试剑会就要开始,这台上太显眼,你必定不喜欢,既然有慕师兄照管,不如我们下去看吧。”   这话正合秦珂的意,他点点头,率先朝台下走。   且说重紫在洛音凡身边站了会儿,见他和虞度等说话,索性也远远退开,打算找慕玉问问几时轮到自己上场,忽然听得底下人群中有人在叫自己,忙转脸去看。   “虫子!虫子!”   原来燕真珠也来了,正朝这边挥手招呼,她嗓门极大,这一叫,别人还好,不远处被女弟子们包围的秦珂猛地抬起眼,再次看过来。   重紫倒没留意,飞快跑下台:“真珠姐姐。”   燕真珠去年刚成亲,重紫还曾去贺喜的,一年下来,她整个人看上去竟比以前美丽丰腴了许多,眉眼间处处洋溢着光彩。   重紫由衷道:“真珠姐姐越来越好看了呢。”   “亏你记得叫姐姐,这么久不去我那里走走。”   “我是想找你,就怕打扰你和姐夫。”   燕真珠毫不在乎:“怕什么,他人很好的。”   燕真珠的夫婿是慕玉的徒孙辈,听说很是宠溺她,重紫看着面前幸福的脸,似乎明白了她越来越漂亮的缘故,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她兀自走神,燕真珠却注意到了旁边的秦珂与闻灵之,上前作礼:“见过闻师叔祖,秦师叔。”   闻灵之往日听重紫叫师叔是格外畅快的,可如今与秦珂并提,自己却成了师叔祖,一张俏脸顿时变作青白之色,半晌才淡淡地教训道:“重紫虽比你年小,到底是重华尊者亲传弟子,论起来是你的师叔,怎能造次,姐姐妹妹,没大没小乱了辈分,叫人听见成何体统!”   这话明里是指责燕真珠,暗里却是在说重紫,燕真珠本就不喜欢她,闻言待要顶嘴,重紫忙拉了她一下:“师叔教训的是。”   碍于秦珂在,闻灵之不好再说什么。   重紫拉着燕真珠要走。   “重紫?”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   重紫连忙回身看。   闻灵之身边的白衣青年正毫不客气打量她,神情和当年云桥上一模一样。   四目相对,看清那双熟悉的闪闪的大眼睛,他才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冷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   想不到他还记得自己,此刻到底认出来了,重紫很高兴:“是我,秦师兄。”   他却只挑了下眉,转脸与闻灵之说话,不再理她了。   闻灵之脸色立即好转,唇边弯出浅浅的弧度。   明知道闻灵之为难自己,别人纵容她倒罢了,连他也故意这样,重紫顿时气得不得了,拉起燕真珠就走。   .   “……试剑会乃是南华二代祖师所立的规矩,为的是考较新入门弟子学艺进境,同时也将选出新任首座弟子,祖师遗训,会上所有南华弟子各凭本事力争,无须保留,更不必顾忌身份,但同门师兄弟之间终归和气为上,点到即止,不可伤及性命……”空旷清晰的声音在山崖间回响,余音阵阵。   虞度训话完毕,归座。   此时台上除了虞度与三位仙尊,慕玉亦陪坐旁边观战,这就怪不得人人都要争当首座了,能在上面有一席之地,不是普通的风光。   一名大弟子上前公布比试名单。   先是新弟子们的比试,几场下来,果然各显神通,新弟子们都将这五年来学过的法术展示得淋漓尽致。   重紫看不懂那些法术,拉着燕真珠解说。   “虫子,听说是掌教不让你学的?”   “我天生煞气,学了不好。”   燕真珠看了她半晌,忍不住叹气:“其实你比她们好多了,尊者也是,真的不教你半点,别人都怎么说你呢……”   重紫忙打断她:“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们要说,就让她们说去,反正我是不想学什么法术,有师父在,谁能伤到我啊。”   燕真珠摇头:“你傻,你难道永远跟着尊者?”   “我就永远侍奉师父。”   “当真小孩子,你不嫁人好说,要是将来有师娘了呢?”   重紫笑得不太自然:“将来再说。”   幸好燕真珠又自言自语:“其实这件事我们连想都不敢想,常背地里说,尊者那样的人,要怎样美怎样好的仙子才配得上他,怕是永不会娶了。”   重紫忙拉她:“你们说什么呢,居然私下议论我师父。”   燕真珠笑道:“她们说的,我可没说。”   重紫望望台上那熟悉亲切的身影,心头隐隐泛起一丝喜悦,连卓云姬那样的仙子都够不上他,何况别人?师徒两个可以永远在紫竹峰相伴了么?   她兀自出神,周围女弟子们忽然全都安静下来。   燕真珠忍不住道:“快看,秦师叔!”   轮到秦珂了?重紫连忙抬眸望去。   .   八荒剑光芒闪烁,带着人自崖边飞出,恍若白日飞升,疾如闪电,却又骤然止住,稳稳当当立于飞升崖云海之上,一连串动作自然得不带半分烟火味。   燕真珠赞道:“行止自如,了无痕迹,好高明的御剑术!”   重紫努力练了这几天,总达不到那样的境界,见状羡慕不已。   对手的是另一名晚辈弟子,二人互相作礼毕,各自退开三丈,气氛陡然变得严肃,人人都在期待,这位初下玉晨峰的掌教关门弟子怎样崭露头角。   场中迟迟没有动静。   那名弟子到底沉不住气,打算先动手:“师叔赐教。”   秦珂微微颔首,忽然背转身去,脚底八荒剑瞬间消失,无影无踪,快得来不及看清楚。   阴空之下,云层缓缓破开一道大大的口子,天光流泻,隐约有天塌之势。   四周气氛变得奇怪,所有人都开始不安,似乎有了某种预感,偏偏又不愿去相信,极度的压抑与烦躁,几乎令人喘不过气,重紫忍不住抓紧了燕真珠的手。   片刻工夫,却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众人即将忍耐不住的时候,长空光芒一闪,一道蓝影自云中直直坠下!   辉煌夺目,恍若九天星垂,方圆数十丈都被蓝光笼罩,纵然炎炎烈日,雷电劈空,竟都不及面前这一幕,气势之壮,实难形容。   只不过,那些身在光芒笼罩之下的弟子们,谁也没有半点振奋,反而浑身发冷,满脸的不可置信,满心的震惊。   剑挑星落,落星杀!   先发制人不稀奇,但当着掌教的面,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杀招,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更没料到的是,一个入门才五年的新弟子,居然能将寻常杀招使到这地步!   对面那名弟子明显是吓呆了,准备好的招式都已忘记,哪里还顾得上闪避,何况这等境界的杀招,不仅他闪避不了,就连旁人想要拦阻,怕也来不及。   众人变色,纷纷惊呼,有的甚至已经站在那里发傻。   虞度也动容,倏地从座上站起:“珂儿!”   杀气尽收,光华尽敛,头顶天色陡然暗淡下来,众人只觉眼前一黑,那种感受,就像眨眼之间白天变作了晚上。   凉风阵阵,崖下白云浮荡,白衣青年翩翩立于八荒剑之上,背对众人。   比试的两个人依然站在原位,好象根本没有动过手,倒是其余弟子们捏了满手心的冷汗,都感觉像是做了场梦,梦醒来,什么也没变,周围一切照旧。   那样可怕的剑势,竟然被他轻巧收住。   “承让。”他缓缓回身,神态自若。   仅此一招,已定胜负,那名弟子心服口服,道了声“惭愧”,御剑退至崖上。   一阵惊叹声爆发出来,寂静的气氛被打破,崖前人声鼎沸,无非都是赞叹之辞,尤其是新弟子们,一脸佩服与羡慕。   台上,闵云中侧脸看虞度,皮笑肉不笑:“掌教教的好徒弟。”   行玄也笑道:“我早说这孩子资质不错。”   虞度原本又惊又怒,哪料到是徒儿带来的意外惊喜,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心里禁不住得意,微笑着坐回椅子上:“小孩子年轻气盛,爱出风头,叫师叔师弟看笑话。”   闵云中轻哼,不语。   高台底下,燕真珠连连叹道:“去势如此迅猛,收势犹有余力,唉!寻常落星杀,我上山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弟子能练至这般境地!”   重紫忙问:“慕师叔也不能吗?”   燕真珠摇头:“他老人家倒从未使过这招,是以我也不知。”   重紫若有所思,始终觉得方才所见招式很眼熟,半晌回想起来:“原来叫落星杀,我曾见师父用它对付风魔的!”   燕真珠道:“那本来就是尊者最有名的杀招,秦师叔此番可比得上?”   重紫想了想,摇头。   秦珂出招固然高明,相比之下,可以说毫不逊色,气势足以压倒对方,可是师父的落星杀,始终多了点什么东西在里头,当年匆匆一现,却记忆犹新,漫天剑光,惟余一背影,没有方才的压抑与不安,那是种奇怪的决绝与无情,纵然是死在剑下的人,也绝不会生出半点恨意。   燕真珠并不意外:“秦师叔才练五年,到这地步已经难得,怎能与尊者比。”   周围弟子们称赞声不绝,惟独秦珂神情与平日无异,仍立于飞升崖云层上,迟迟不下来,正在众弟子奇怪时,他忽然躬身,远远朝高台作了一礼。   “重华尊者法力无边,修为高深,晚辈敬仰已久,但晚辈也常听说,尊者最有名的,其实并非极天之术,而是南华最寻常的一招落星杀,晚辈愚见,能将寻常杀招使至化境,方是修行中集大成者,可惜晚辈往日无缘亲见,未能一饱眼福,如今厚颜卖弄,斗胆求尊者指点一二。”   气势壮极,出招之后还能留有收势余力,可见这招他也已经练至化境,在场数千弟子不约而同静下来,目不转睛望着台上那人,都盼着听他如何评点。   峰顶一片沉寂,鸦雀无声。   那身影端坐高台,纹丝不动,宛如白玉雕像。   虞度一来顾及徒儿颜面,二来也想听他评点,主动道:“珂儿既有心,师弟且看在我的面上,指点他两句吧。”   洛音凡难得开口,语气平静听不出褒贬:“短短五年,能将落星杀使到这般境界,拿捏有度,已是难得。”   秦珂松了口气,待要说话,忽然又听他淡淡道:“然则落星杀名为杀招,其中却暗含有‘不得已’三字,你的招式固然已至化境,却只得其势,不得其神,须知仙术本不是为杀而创,而是为救,这一招更非用于比试。”   这番话说得奇怪,明明是一式杀招,却与“救”扯上关系,既然承认他练至化境,却又说不得其神,未免矛盾。   众人低头思索。   秦珂愣了半日,忽然面露愧色,恭敬地作礼:“不得已而杀,秦珂今后必定谨记,多谢尊者。”   洛音凡点点头。   秦珂再不说什么,御剑退下。   无论如何,这番表现他是出尽了风头,回到人群中,立刻被女孩子们包围,闻灵之忍了喜悦,揶揄道:“你这么厉害,叫我们怎么敢上去。”   秦珂道:“师叔过奖。”   闻灵之面色微变,勉强笑道:“说过多少次,别叫什么师叔,你比我还大呢。”   重紫在旁边听得好笑又生气,方才还教训燕真珠没上没下,转眼就不必叫师叔了。   秦珂道:“怎敢乱了辈分。”   闻灵之越发气恼,踏上宝剑:“轮到我了,我先上去。”   她生得美丽,就算穿着仙门寻常宽大白衣,也难掩盖玲珑有致的身材,在师兄弟之间周旋,娇艳的脸更是无往不利的武器,她一上场,立即引来许多关注。   “闻师叔术法出众,必定要赢。”   “这是自然。”   从小就总受她欺负刁难,要说不介意那是假的,重紫轻哼,斜眸瞟瞟半空中得意的闻灵之,心道叫你输才好呢。   重紫没兴趣看这场比试,东张西望,忽见重华宫那只灵鹤单腿立于不远处的岩石上,小脑袋歪来歪去,正往这边瞅,于是她悄悄地钻过人群,转到岩石背面往上爬,想要去抱它。   一只手将她从石头上拉下来。   “要上去就御剑,到处乱爬,成何体统。”   “秦师兄?”重紫惊讶,继而想起他之前的态度,没好气,“不去看闻师叔比试,过来做什么!”   秦珂丢开她:“这么快就得了半仙之体,不错么。”   对别人都那么客气,偏偏总这么贬她!重紫微恼:“是是,师兄是在夸你自己吧。”   秦珂转身便走,丢下一句:“丑丫头。”   不知为何,自从三年前青华宫做客之后,重紫就开始讨厌被人骂丑,闻言再也顾不得什么灵鹤,气得冲他背影叫:“你才丑,丑小子!”   秦珂顿住脚步,回身。   忘记辈分辱骂师兄,重紫立即住口。   眼睛里已经带了许多笑意,他看着她,不紧不慢道:“丑丫头,给我仔细点。”   重紫正听得莫名,忽然周围一片赞叹声,回头看比试场上,却是闻灵之胜了,顿时更加泄气,闷闷地往燕真珠那边走。   “重紫不丑,他逗你的,”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再过两场便轮到你与他的比试,别乱跑。”   重紫一愣,抬脸。   高台上,慕玉正朝这边微笑。   风波又起   听说是和秦珂比试,重紫反而放了心,至少比遇见闻灵之她们好,她悄悄溜回燕真珠身旁坐下。   燕真珠却早已发现,转脸:“跑哪去了,过两场就是你。”   重紫看看白云浮荡不见底的悬崖:“这底下真的通黄泉鬼界?”   燕真珠道:“设了结界的,否则那些野鬼就可以上来了,冥界是轮回之所,阎王向来置身事外,不管仙魔两界的事,他们力量薄弱,但那道鬼门乃是天赐奇关,仙与魔都进不去,除非死了,然而死灵一进鬼门便法力全失,只能投胎转世,当年魔尊逆轮收服妖界后,进攻冥界,想要一统三界,最终还是作罢。”   重紫点头道:“这样好,无论人仙魔,惟有死是最公正的,仙门中人虽能跳出轮回,但至今仙界并无一例真正长生不死的,历代祖师法力最高强的也难逃劫难,死,只是早晚的事。”   燕真珠笑道:“照你说,仙凡根本没有区别,我们还修仙做什么。”   重紫摇头,脸上竟是一派认真严肃之色:“仙凡之别,在于仙本就是为守护六界而生,而凡人不是,所以仙修的,其实是大爱之心,比凡人强,比凡人活得久,是因为他们肩负重任,随时会为守护六界而死。”   燕真珠听得目瞪口呆,半晌笑骂道:“这么小,满口的大道理。”   重紫脸一红:“我也这么问过师父,是师父说的。”   燕真珠道:“又来了,尊者的每句话你都记得清楚。”   重紫尴尬,低头笑。   说话之间,又是一场比试结束。   即将轮到自己,重紫有点紧张,摸摸手中星璨,暗暗祝祷:“星璨星璨,虽说你跟我不久,可既是师父亲手挑了你给我,我今后只会喜欢你,珍惜你,永不弃你,上场时咱们一定要长点脸,飞得好看些,叫他们不敢笑话,别出丑才好。”   星璨闪闪,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动了下。   重紫正在奇怪,旁边燕真珠就推她:“快,轮到你了。”   原来前面那场比试因为实力悬殊太大,结束得很快,接着就该论到她与秦珂,此时秦珂早已御剑等在飞升崖上空,长眉微蹙,神情不改,先前的张扬之态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恢复了素日的老成,反而更显魅力。   身为掌教关门弟子,适当的时候给师父长脸立威,一次就已足够。   经过先前比试,一招“落星杀”惊艳,众弟子果然都已对他生出尊重敬服之心,掌教弟子毕竟不同凡响,再无人敢小瞧。然而此刻与他对手的,却是什么也不会的重紫,最强与最弱的对决,结果明摆在眼前,简直无须猜测。重紫平日里总被闻灵之和一干女弟子嘲笑欺负,言行不如闻灵之八面玲珑,可她从来不惹事生非,脾气好,长得也讨人喜欢,久而久之,众人态度由轻视变成怜爱,想到她不会御剑,此番碍于规矩,难免要出丑,都替她捏了把汗。   闻灵之只管侧身与旁边师兄弟们说话,眼睛并没朝这边看,可是那嘴角却已经高高扬起。   燕真珠见状轻哼一声,方才谈话中,她已经知道重紫学过御剑,担心道:“有没有把握上去?要不然我替你说声,别去了。”   重紫捧着星璨站起身,忐忑地朝高台上望。   那双眼睛竟也远远看着她,四目相接,柔和的眼波仿佛带着种奇异的魔力,能给人送来力气,有坦然,有安慰,有纵容,有鼓励。   只一眼,躁动的心已变得平静如水。   方才的想法实在很多余,师父不嫌弃她,别人怎么看,有什么重要的?   重紫推开燕真珠的手,摇头:“没事。”   双手果断松开,星璨听话地下落,在她脚前方停住,还动了动,似乎在让她宽心,邀请她快些。   重紫安然踏上杖身。   .   五年试剑会,每个新弟子都要上场,绝不允许缺席,以免无人考查荒废修行,这是祖师立的规矩,为的是鞭策一干弟子,光大南华,只不过祖师爷没有料到,几万年后的南华,竟会出现一个只修仙灵不修仙术的弟子,否则想必也不会将话说得这么满。   虞度看看洛音凡:“我看不如免了……”   话未说完,忽然一道柔和的银光拔地而起,其速度令人咋舌,再定睛看,白衣少女已飘然立于飞升崖上,身后杖身拖起闪闪的优美的弧线才刚消失。   刹那间,四周变得出奇的安静。   眼帘低垂,白色长袖被风牵开,身体显得很单薄,确实不及闻灵之丰盈动人,可是那种多出来的空灵的味道,却是闻灵之绝对没有的。   一瞬间众弟子都看得发呆,有惊艳,更多则是不可思议。   御剑讲究的就是快、稳、止三字,习得好的,攻击时便占尽优势,令对方措手不及,天赋高的弟子短短几年能将御剑术练到这境界,也不是不可能,比如秦珂,然而传说中什么都不会的少女竟也能使出来,就有些意外了。   莫非先前的传言有误?   不止弟子们都在怀疑,高台上,闵云中与虞度、行玄三位仙尊面色也不太好,目光复杂,惟有慕玉看着她微笑。   闵云中看看洛音凡,似笑非笑:“不愧是护教尊者的徒弟。”   虞度皱了下眉,很快舒展:“御剑之术而已,仙门弟子都该会才是,否则叫人笑话,师叔何须顾虑太多。”   闵云中不说什么了。   行玄也圆场:“这女娃娃资质原就不错,几年练到这地步也不稀奇。”   洛音凡端坐椅子上,面不改色,似乎没听见三人说话,惟有那双眼睛,遥遥望着场中小徒弟,目光里是满满的震惊。   没有人清楚内情,除了他。   三日,不过三日,她竟然已经能够做到与星璨心神相通,这是寻常弟子十几年才能达到的境界!   悲哀,还是怜悯,已经说不清楚。   拥有超群的天赋,对仙门弟子来说向来是无上的幸运,仅仅因为天生煞气,幸运就变成了不幸,此事倘若说出真相,必会让她受到更多猜忌。但凡天下师父,无不以收得资质过人的好徒弟为荣,惟独他洛音凡,只希望他的重儿能愚笨一些。   洛音凡终于忍不住在心底重重叹息。   周围气氛异常,重紫也很奇怪,她本来就对自己方才的发挥没把握,极度忐忑之下,眼睛不由自主望向高台,寻求安慰。   他依旧纹丝不动端坐在那里,可是那目光……   重紫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慌,她哪里知道其中有什么不妥,仔细回想之下还是疑惑,方才明明没出错漏,御剑讲究的不就是迅疾如电行止自如么,师父难道不满意?   被那双大眼睛里的不安刺痛,洛音凡一惊,后悔不已,到底是个孩子,一切并非她的过错,实在不该多想。   恢复镇定,他看着她微微颔首,以示嘉许。   重紫这才放心,喜不自胜。   对面秦珂业已回神,嘴角动了下:“丑丫头,进境这么快。”   重紫终于记起自己是在比试,听出话中夸奖的意思,更加高兴,正要开口认输,迎面蓝光骤起,照得她眼睛一痛,下意识眯起。   来不及反应,冰冷的力量已袭到,同时伴着他的声音——   “仔细接着。”   冷厉的气息如根根利锥,扎入肉体,顺着筋脉游走,全身血脉几乎都被冻结住,重紫只觉眼前一黑,痛得受不住,自星璨上跌落,直直飞出去。   燕真珠吓得惊呼:“虫子!”   几乎是同时,虞度也大喝:“不得胡来!”   众人骇然之际,一道白影早已将半空中坠落的人接在了怀里。   虽说冰摄之术不伤魂魄,可凡人肉身是万万经不起的,幸亏她有半仙之体相护,否则肉身早已毁了。   洛音凡飞快替她解了术法,握住她的手强度些仙气过去,护住她的心神。   秦珂原以为她御剑术这么高明,必定学有所成,故有心一试,只用了两成法力,算准再差的弟子也避得开的,却万万想不到她半点术法都不会,见状大惊,手足无措,匆匆上前查看:“丑丫头!”话刚出口又发现失言,立即停住身形。   怀中人脸色惨白如纸,让洛音凡既惊且怒。   “有师父在,谁能伤到我”,这孩子是如此的信任他,依赖他,心里恐怕早已将他当作了亲人,几年来朝夕相对,他又岂会真无半点感情?亲口承诺保护她,却屡屡让她受伤,万劫那次是意外,这回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他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所伤,而不及相救。   发现重紫魂魄尚且完好,洛音凡才略略宽心,随即又浮起前所未有的自责。   他轻声唤:“重儿。”   重紫仍有点恍惚,愣愣地望着他。   试剑会上发生这样的事,虞度与闵云中等也知道事情严重,赶过来询问,行玄上前仔细查看片刻,道:“幸好出手不重,每日一粒血羽丹调养,半个月即可痊愈。”   虞度松了口气,沉下脸:“珂儿,还不过来赔罪!”   秦珂本就记挂着重紫的伤,听行玄这么说,总算放心,垂首道:“是弟子行事卤莽,但凭尊者处置。”   洛音凡淡淡道:“摩云洞领罚。”   此时受罚,必定影响到试剑会,闻灵之远远听着,急忙大声替他辩解:“尊者明查,他其实并不知道……”   洛音凡双眉一皱,侧脸看她。   目光再不似平日柔和,冷冷的,凭空多出一片凌厉之色,看得人心阵阵发凉。   那一眼,让在场所有弟子全都明白过来,原来心目中一直高高在上不食烟火的重华尊者也是护犊的,他对这个“没用的”徒弟,绝非众人想象的那样。   闻灵之噤声,不敢再说。   反倒是秦珂恢复镇定:“晚辈知错,稍后便去摩云洞闵督教处领取责罚,还望尊者快些带她回去医治。”   洛音凡道:“仙门术法,学来并非是为了炫耀,更非争强好胜所用。”   秦珂并不辩解:“晚辈谨记尊者教诲。”   终于又在他怀里,如此温柔的怀抱!还有方才那双眼睛里闪过的明显的惊怒之色!重紫心中五味陈杂,欢喜,难过,不舍……外界发生什么事,她根本没有注意,甚至觉得肉体上的痛苦也算不得什么了,只是闭上眼,将脸贴在他胸前顺滑的黑发上。   以为她是难受,洛音凡转向虞度:“我先带她回紫竹峰。”   虞度颔首:“所幸未铸成大错,改日必让珂儿登门请罪。”   洛音凡不再说什么,抱着重紫转身,驾五彩祥云离去。   目送师徒二人去远,秦珂径直至闵云中跟前,满脸惭愧:“一时失手,险铸大错,求闵督教责罚。”   闵云中皮笑肉不笑:“掌教的意思?”   虞度苦笑:“按规矩便是。”   闻灵之赶过来求情:“师父,论起来也不能全怪他,他并不知道重紫的事,所以失手,谁叫重紫……”   秦珂打断她:“多谢师叔,伤人总是不该,秦珂甘愿领罚。”   闵云中本就对他印象很好,见他有担当,更加喜欢,板着脸衡量,既要顾全洛音凡那边,又要保全他继续参加试剑会,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须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方好。   旁边慕玉微微一笑:“人间有句话叫不知者不罪,秦师侄固然有错,但也情有可原,试剑会当前,往常失手误伤同门的事也很多,罚是该罚,却不必急于一时。”   闵云中闻言点头,正色道:“此番理应重罚,念在你是无心,且试剑会尚未结束,暂且寄下,待试剑会过后,再来摩云洞领。”说完转身回高台,丢下一句:“记得去你洛师叔那边赔个罪。”   秦珂低头谢过,退下。   .   正如行玄所言,每日一丸血羽丹调养,重紫半个月便痊愈了,等她恢复元气要出去看时,试剑会早已结束,这回的首座弟子之争异常激烈,上场挑战的共有一百四十二名,秦珂连败闵云中手底数名弟子,不出所料输给了慕玉,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据说那也算是近百年试剑会上最精彩的一战。   慕玉稳坐首座弟子之位,闵云中固然有面子,虞度也很满意。新弟子败给前辈没什么不光彩,慕玉入门二十年,秦珂才不过短短五年,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难得,堪称南华派后起之秀了。   试剑会刚过,众弟子热情尚未减退,一个重大消息骤然而至。   那些一心向万劫寻仇的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竟然打听到宫可然的行踪,又将躲在冰湖修炼的她拿住,送上昆仑,昆仑掌教玉虚子立即向仙门各派送信,青华宫、长生宫、蜀山门,茅山派等重要人物闻讯,纷纷赶去相助,至于魔尊万劫那边,目前尚无消息。   虞度洛音凡接到信,立即与闵云中行玄商量,逆轮之剑事关重大,须尽快夺回来进行净化,以免遗祸,玉虚子信中的意思,当然还是请洛音凡亲临昆仑,毕竟万劫是魔界最强的魔尊,并非人人都能应付,商议之下,洛音凡决定自己先行出发,随后由秦珂带一干弟子赶过去接应。   彼时重紫已经伤好,洛音凡原不必再挂心,谁知事到临头反而又犹豫起来。   自己一旦离开,紫竹峰便剩了小徒弟一个人,而小徒弟除了御剑,别的术法是半点不会,虞度与闵云中弟子多,断难周全,可巧行玄也要外出,真要有什么意外,叫谁来照应她?让她跟着自己去吧,万一又像上次青华宫那样出事……   洛音凡忍不住苦笑。   清静几百年,无牵无挂,如今居然会为这种事伤神,莫非这就是常说的“天下父母心”?   原以为护她周全,放在身边不出意外,就是最好的结果,然而经过这次试剑会,洛音凡才发现,很多时候,事情远非自己想的那样,身为仙门弟子,没有术法是多么危险。   倘若那日动手的不是秦珂,而是……   结局实难想象。   亲自带大的徒弟,品行究竟如何,洛音凡怎会不清楚,分明是个天性纯善的孩子,拥有惊人的天赋,却受到不公正对待,连身为师父的他也难免偏见,不是信不过,是赌不起,代价是南华,甚至天下苍生,逆轮浩劫至今仍是许多人的噩梦。   可这始终是个孩子,从小受尽欺凌,拜入仙门,却连自保能力也没有,何其无辜?   她仍旧毫无怨言,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这种信任,就连最无情的神仙,也难免生出一丝感动。   悠悠岁月,寂寞修仙生涯,洛音凡早已习惯对什么东西都看得轻了,包括自己的性命,所以养成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淡然性子,眼里除了苍生,除了六界碑,从未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他觉得特别重要,但如今这孩子跟着他一场,五年来的陪伴,她真心把他当亲人,让他觉得欠了份人情,再加上身为师父未尽责任的内疚,他已经不能不顾及她的性命,甚至会不知不觉为她的未来担忧,就像这回赴昆仑的事,往常说动身就动身,可眼下他仍在为如何开口告诉她,如何安顿她,如何嘱咐她而发愁。   长长的白色衣摆曳地,洛音凡负手立于庭前四海水畔,身畔弥散的,不知是雾,是烟,还是云。   重紫出门就看见这样一幕场景,呆了半晌,才走过去轻唤:“师父。”   洛音凡点点头,并未转脸看她。   “师父在想什么?”   “为师只是在想,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一如既往的淡淡的语气,不像是询问,反像是叹息,里头包含了太多东西,惆怅,不安,还有歉意。   重紫刹那间明白过来:“师父说什么,我受伤是意外而已,谁叫我当时只顾发呆呢,要是早说一步,也不至于这样。”她跳到石桥上:“何况我已经全好了。”   这孩子,什么都知道!洛音凡摇头,终于转脸看她:“跳来跳去,总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重紫垂眸笑。   她倒很愿意永远当个小孩子,像当初那样天天缠着师父不放,可现在,她只有受伤,才能换来他的怀抱与亲近了。   长睫低垂,小徒弟分明是在笑,模样竟隐隐叫人心疼,但眼前之事不能再拖,洛音凡移开视线,看着四海水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宫仙子现被拿住,逆轮之剑尚在魔尊万劫手中,务必夺回才好,为师明日便要动身赶往昆仑。”   重紫曾吃过大亏,当然记得魔尊万劫是谁,闻言震惊,忙道:“我也去!”   洛音凡摇头:“你留在南华。”   重紫急了:“我不,我要……”   洛音凡瞟她一眼,皱眉斥道:“不听为师的话么。”   重紫不敢再说,垂首。   意识到话说重了,洛音凡将语气放得柔软些:“此番前去必然危险,你不会术法,且留下来看守紫竹峰,若是无趣,就多出去找……真珠过几日也要跟去的,叫别的师姐师妹上来陪你吧。”   重紫闷闷地“哦”了声。   洛音凡待要再嘱咐,忽然又停下,轻挥广袖。   面前云气散尽,如镜的四海水上现出一幅画面,却是秦珂在紫竹峰下作礼。   “前日卤莽行事,误伤师妹,晚辈甚是不安,已在闵督教处领过责罚,不知师妹伤势如何,特来与尊者和师妹赔罪。”   听说他受罚,重紫后悔不已,这半个月有师父照顾,竟然忘记问他的事,他误伤自己,肯定受罚不轻了:“秦师兄他不是有心的,师父……”   这种时候还能替伤害过自己的人求情,洛音凡听得欣慰,隐去水中画面,颔首道:“自然,这孩子悟性极高,品行端正,将来必有大成,他既诚心来看望你,你且出去见一见吧。”   师父就二十二岁的模样,有没有被别人叫过孩子?重紫歪了脑袋看他,迟迟不动。   洛音凡疑惑,好在他不是爱多问的人,嘱咐:“速去速回,为师还有事要你办。”   “知道了。”   目送他消失在殿门内,重紫更为方才的念头发笑,因怕秦珂久等,匆匆御杖至紫竹峰下,远远的就看见一名白衣青年站在那里。   .   “秦师兄!”重紫招手。   秦珂上前两步又停住,蹙眉:“你的伤……”   “已经好了,”重紫在他面前落下,赧然,“这事本来跟你无关,我不知道害你受了责罚,闵督教怎么罚你的,重不重?”   秦珂不答反问:“怎会这样?”   重紫莫名:“啊?”   秦珂看着她的眼睛:“真是我师父?”   重紫明白过来,垂首一笑:“是我天生煞气,不适合修术法,其实就算掌教同意,我也不想学的,你尽管笑话我懒吧。”   秦珂沉默半晌,侧过身:“丑丫头。”   重紫正听得莫名,他忽然又开口道:“懒就懒,其实不会术法也无妨,我看尊者他老人家很是护你,何况……还有我们在,怕什么。”   师父真的护着她,连他也这么以为?重紫暗暗高兴:“我听师父说,师兄打败了那么多人,和慕师叔大战七十回合,第一次参加试剑会就能挑战首座弟子的,近百年来,慕师叔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   秦珂摇头:“传言而已,慕师叔远胜于我。”   重紫拿星璨敲他:“师兄太谦。”   秦珂倒也面色不改:“并非过谦,我用的八荒剑乃是柄上古神剑,远胜慕师叔的剑,先已在法器上占尽便宜,何况走到四十回合的时候,我就觉得吃力,一场下来,慕师叔却安然无事,可见他的修为远在我之上,只怕还有心让了我几回。”   输得起赢得起,重紫反而更加佩服他,安慰道:“不管怎么说,你比他晚入门十几年,能跟他打已经难得了,连我师父都夸你。”   秦珂意外:“果真?”   重紫认真道:“我骗你做什么,方才他还说你悟性高,将来必有大成。”   秦珂难得一笑:“那是尊者抬举,我原以为伤了你,他老人家必会生气。”   重紫道:“你别胡说,我师父才没那么容易生气,他就是看起来不爱理人,其实脾气比天机尊者还好呢。”   天下徒弟无不崇拜师父,秦珂抿嘴,再看了她两眼,转身就走:“你没事就好,刚痊愈,回去多歇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送走他,重紫也惦记着洛音凡的吩咐,急急忙忙御杖奔回重华宫,谁知大殿上空空的不见人影,正在她着急之际,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为师在守山狻猊处,速速过来。”   .   ----------------------   如此大事早就想起的,临时忘记,快上来补——   祝所有支持蜀客或此文的朋友节日快乐!:)   灵台印   头上翠叶密密层层,地下团团云气荡漾,如同弹扯的棉絮,白衣曳地,洛音凡远远立于两丛紫色竹杆之间,旁边趴着只怪兽,正是守山狻猊。   重紫跑过去:“师父。”   洛音凡侧回身,见状摇头:“总是性急。”   重紫擦擦额头,笑道:“我怕师父等久了。”   洛音凡没说什么,旁边守山狻猊会意,立即站起身,乖乖地走到旁边蹲着,活像只小狗。   他抬起手,手上已多了卷帛书:“为师今日授你一卷灵台印,这是心法,仔细看着。”   重紫意外,连忙摇头:“受伤是意外,我学这些又没用,何况师父知道我天生煞气……”   洛音凡明白她的顾虑:“此乃极天之法中的上层防御术,上古天神所创,学了它,危急时刻便能用来自保或救人,护住心神魂魄,为师只传你这一式,此番外出,你一个人留在紫竹峰上,凡事自己留意些。”   师父是在担心她呢!重紫暗喜,听到那句“救人”,没再反驳。   帛书缓缓上浮,在半空中展开,银光灿灿,上书十行金色小字。   重紫这几年跟着习过字,正努力想要看清,眨眼间那些金色小字忽然活了一般,纷纷脱离书卷朝她飞来,重紫正在莫名,那些字已经一个接一个钻进了她的脑袋里,身体并无任何不适,只是心头一下子变得明朗,所有心法口诀好象都刻进了脑海,熟悉无比,呼之欲出。   洛音凡收了帛书:“为师先使一遍与你看。”   旁边的守山狻猊闻言,立即自地上站起,精神抖擞,前爪伏地作出攻击状,上古神兽果然非同凡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想到第一次差点被它误伤,重紫吐吐舌头,往洛音凡身后躲。   洛音凡安然立于原地,只是身上开始散发出柔和的银光,将二人罩住,随着杀气越来越浓烈,逐渐变得明亮。   就在狻猊咆哮着朝二人扑来时,银光刹那间耀眼无比。   洛音凡不慌不忙抬手,猛地变为掌,隔空虚拍。   如同被什么击中,狻猊呜咽着翻滚出去,撞上几丈外的一丛紫竹才停住,半晌爬回来,委屈地伏在地上摇头。   这么厉害!重紫惊喜,伸手摸它的脑袋,同时想起来:“那次我被风魔劫持,师父就是用它救我的。”   洛音凡道:“灵台印,本是借对方之力反击,因此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空则空,若对方无心下手,也就失去效用,是以通常不会误伤人,你且试一次看。”   重紫默默想着心法口诀,照样试了遍。   这回狻猊非但没被弹出去,反而高高昂着脑袋,不屑地冲她哼哼。   洛音凡没有意外,极天之术,本门规矩是得天仙之位方可修炼,小徒弟尚无根基,修习起来必定更加费力:“为师不在的时候,记得多练练,待为师回来,会察考你的功课。”   重紫答应。   洛音凡走了几步,嘱咐道:“须要对方先动杀机,灵台印方能起用,虽说算不得伤人,但若非危急时刻,最好不用,更不能外传。”   “知道。”   “你留在这里,与狻猊多练练。”   见他要走,重紫连忙追上去:“师父。”   洛音凡止步,回身看她。   重紫迟疑了下,道:“师父此番去昆仑,是想从魔尊万劫手上夺回魔剑,我记得师父说过,当年三千仙门弟子就是护送魔剑途中惨死的,救我的那位大哥也可能在中间,我想知道缘故。”   此事曾轰动一时,洛音凡并不瞒她,淡淡道:“十年前逆轮浩劫,魔尊逆轮率魔族攻上南华,我师父,便是你的祖师,在此之前已遭暗算,修为大折,他老人家勉力支撑,险胜逆轮,仍伤重而亡。”   重紫道:“看来魔尊逆轮也没传说的那么厉害。”   洛音凡摇头:“逆轮是魔族有史以来第一位修成天魔的魔尊,重辟魔宫,吞并妖界,最终攻上南华,他所以会败,是因为在那一战前夕,他已将一半魔力封入了逆轮之剑。”   重紫惊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洛音凡道:“逆轮乃天魔之身,那剑既有他一半魔力,便会自行寻找宿主,无论谁得到,都难免祸乱六界。”   重紫想想仍是不解:“可他要是胜了,摧毁六界碑,这六界就是魔的天下,哪里还用得着祸乱。”   洛音凡没有回答:“此剑魔气甚重,仙门无人修成镜心术,不能净化,因此派出三千弟子护送它去昆仑,冰封于昆仑山底,由昆仑教守护,直到三年后,西方佛门送来无方珠一粒,掌教与各派掌门商议决定,仍由当初那三千弟子去昆仑取剑,护送回南华,欲行净化,谁知中途出事,三千弟子一夜间惨死,逆轮之剑被盗走。”   惨死的三千弟子里就有神仙大哥!重紫握拳道:“盗走魔剑的是魔尊万劫?”   洛音凡道:“传言如此,不到一年,万劫就修为大增成为魔尊,必是借了逆轮之剑的魔力,但此事他始终未曾亲口承认,何况……”   他忽然停住,沉默许久,才重新开口道:“重儿,成魔与不成魔,只在我们一念间,心无邪念,纵邪魔亦无可奈何,万劫这些年杀人如麻,姑且不论当初那三千人命,他也已经入了魔,理当受惩。而你,不忘恩人是好的,但也要记住,报恩没错,一心报仇却会令你心生偏执,那是心魔。”   重紫愣了片刻,心中豁然:“师父教诲,重儿明白。”   洛音凡点点头,转身便走。   “师父。”   “还有何事。”   “师父这次去昆仑,什么时候回来?”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重紫沉默半晌,道:“魔尊万劫很厉害,师父……当心。”   洛音凡“恩”了声。   重紫喃喃道:“我真的不能跟师父去吗……”   长而浓密的睫毛颤动,可能是沾染了林间云气的缘故,看着有点湿,也就显得格外黑。   见她这模样,洛音凡叹息。   往常出行几乎都是师徒二人一起,极少分开,如今将她独自留下,也有一丝不舍的,就像父母不放心孩子,但雏鸟不能总躲在翅膀下生活,将来煞气净化,终究还是会从重华宫走出去,小徒弟这般依赖他,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用心修炼灵台印,切莫让为师担心。”他淡淡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白袍拖得长长的,在紫黑色竹杆之间飘荡,终于消失。   重紫呆呆站在原处,一副要哭的样子。   .   第二日清晨,洛音凡果然起程赴昆仑,且不让她送,重紫站在紫竹峰顶望了半日,怏怏地回到竹林,与狻猊修习灵台印。话说这灵台印,不愧是极天之法中的上乘防御术,重紫天分再高,无半点根基,修习起来也困难得很,收效简直比蜗牛还慢,守山狻猊受了嘱咐,大概是平日里太寂寞的缘故,居然兴致勃勃地陪她练了近半个月,可惜进步仍是不大,虞度与闵云中也不来管她,   这日下午,重紫自狻猊处回来,刚走到门口,耳畔忽然响起燕真珠的声音,于是忙御杖至峰下,果然见燕真珠等在那里。   “总算下来了。”   “真珠姐姐,怎的最近都找不见你?”   燕真珠道:“掌教派我去青华宫送信,才回来,不过明日一早,我与你姐夫又要跟随秦师叔他们赶去昆仑了,所以趁早来看看你。”   重紫越发郁闷,坐在石头上不说话。   燕真珠道:“我知道,你是想去,对不对?”   重紫有气无力:“师父让我留下。”   燕真珠道:“尊者不过怕你出事,这回掌教派出我们一百多个弟子呢,秦师叔带我们去,不如你也去吧,见识见识昆仑仙境,只要你跟着我们别乱跑,就不会有事了。”   重紫两眼一亮,随即又黯下去:“这……行吗,掌教不会答应的。”   燕真珠虽比重紫年长,却生性有些大大咧咧的,一时兴致,哪里记得权衡轻重,只管替她出主意:“掌教哪里管过你,何况他也不会上紫竹峰来看,你只要求一个人,他同意带你去就好了。”   重紫当然知道她说的谁,迟疑:“他不会答应的。”   燕真珠道:“试试吧,他若真不答应,就没办法了。”   贸然跟去师父一定会生气,可她实在太想师父了,更加担心他,重紫最终还是决定拼着挨骂试一试,倏地站起身:“走,我去找他。”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出现一名白衣青年,俊脸神色冷静,步伐优雅从容。   “来了来了,我先走。”燕真珠笑着推推重紫,随即不再理她,自顾自上前一本正经与秦珂见礼,随便闲话两句就找借口离开了。   待她走远,重紫跑上前:“秦师兄早,秦师兄好。”   秦珂瞟她一眼,吐出两个字:“不行。”   重紫无语了:“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摆出一脸讨好的模样,还能说什么,秦珂索性不答了。   重紫更无语,半晌仍开口央求:“这么多人在,偷偷多带我一个不行么?”   秦珂道:“太险。”   重紫道:“我只跟着你们,不乱跑,不会出事的。”   长眉微挑,秦珂不再理她,隔空招手唤回八荒:“我明日一早便起程,过来看看你,你别妄想,将来尊者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见他要御剑走,重紫急了,拖着他的手臂不放:“师兄,秦师兄,我就悄悄跟你们去看看,不会让师父发现我,好吧好吧?”   素日里慕玉已经习惯她这样,往往有求必应,秦珂却不一样,冷下脸:“此事就算我答应也不行,慕师叔明早亲自送我们下山,你当混在中间他认不出来?休要再纠缠!”   重紫哪里肯放:“我要去!”   秦珂再不说话,直接拉开她。   重紫又扯住他的袖子:“你不是说过,有你们在,我不用怕的吗?”   秦珂被她缠不过,抽抽嘴角:“罢了,此事是瞒不了的,我去与慕师叔商量下,他若不同意,我也没办法了。”   重紫喜得连连点头,放他离去。   .   日落西山,傍晚的集市虽然已经不再那么热闹,可两旁店铺尚未打烊,来往的行人也还不少,街道尽头,一大群人朝这边走来,手里腰间多数都佩有长剑。   当先是个装束华美的年轻公子,剑眉英气勃勃,步伐举止透着十分潇洒。   两个美丽的姑娘跟在他身旁,姑娘腰间也带着剑。   年轻公子停住脚步,转身与另一名年长弟子商量:“我有些事,不如师兄先带他们去寻个客栈安顿,记得多叫两个人出去打探打探,恐怕附近有九幽魔宫的人。”   那弟子含笑答应,也不追问。   两名姑娘望望四周,嗔道:“这种地方的客栈,可怎么住人!”   年轻公子哄道:“出门在外,将就些,你们先随任师兄去客栈,我要买两件东西,稍后就来。”   正说话间,旁边店铺里走出来两个姑娘。   一位年纪稍长,二十几岁,容貌尚好,里头穿的大红衣裳,外面罩着件紫黑色披风,手里拿着柄长剑;   另一位则是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寻常宽大白袍,体态远不如前面那女子丰腴,小手上握着支美丽的银色短杖。   年轻公子留神看几眼,似确认了什么,高声招呼:“那边莫不是南华的燕师姐?”   二女果然站住,侧脸望过来。   看清是他,年长的那位忙笑道:“卓少宫主,这么巧!”   原来这两名女子正是燕真珠与重紫。   当日重紫一心要去昆仑见洛音凡,央秦珂帮忙跟慕玉求情,慕玉听说后果然没有反对,只是嘱咐路上小心不要乱跑,第二日早起更亲自掩饰护送她下山。南华弟子本来就多,且重紫很少下紫竹峰走动,纵然有些弟子留意到,也无人敢擅闯重华宫确认,因此都没发现她混出去了。   离开南华已整整两日,秦珂带着众弟子御剑赶往昆仑,行程匆忙,这日见天色已晚,于是就地找了两家客栈住下,打算歇息一夜,早起再上路,燕真珠因想着买东西,非要拉重紫陪她出来,哪知遇上了熟人。   燕真珠想起来:“虫子,这是青华宫卓少宫主,你当年也去过青华宫,可曾认识?”   年轻公子听得一愣,随即微眯了眼:“虫子?”那个漂亮小丫头?   重紫早已认出他,暗叫糟糕。   果然,年轻公子饶有兴味打量她半晌,双眉高高挑起,嘴角笑意越来越浓。   对上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重紫头皮发麻,眼前之人,不是当初青华宫捉弄她叫她“小娘子”的少年是谁!   她连忙移开视线,东张西望,再拉拉燕真珠,低声:“不早了,快些走吧,再不回去秦师兄会着急的。”   燕真珠哪里明白她的用意,犹自提醒:“你忘了?当初你随尊者去青华宫贺寿,还受了重伤呢,这位便是卓宫主的爱子,你不认得?”   年轻公子假意作礼:“得见小师妹,卓昊有礼。”   重紫懒得理他:“你们慢慢说,我先回去了。”说完也不再管燕真珠,埋头转身就走。   “哎,虫子,你……”燕真珠莫名其妙,跺跺脚,抱歉地冲卓昊笑了下,待要追上去,却被卓昊伸手拉住。   卓昊笑得如沐春风,指着旁边弟子作介绍:“燕师姐,这是我们青华宫的任师兄,你们先说话,我随小师妹过去走一趟,正好拜谒贵派几位师兄。”   重紫听得脸黑,脚底溜得更快。   当年随洛音凡去青华宫贺寿,那只大乌龟害他当众出丑,临走前又留了只给他,照此人的脾气,怎肯轻易罢休,看方才那神色,定是有心要捉弄她了。   周围行人还多,卓昊到底顾及风度没有冲上来,只是加快脚步,口里笑道:“我又不吃人,小师妹跑这么快做什么,且等我一等。”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重紫慌得小跑,看准客栈便一头钻进去,径直往秦珂的房间逃:“秦师兄!秦师兄!”   “看你往哪里躲,”周围无人,卓昊终于一声轻哼,闪身拦在她面前,边说边伸手去捏她的脸,“女大十八变,一别三年,小娘子生得越发美了,怎的见了为夫就跑?”   重紫偏了脸躲开,气得狠狠去踩他的脚。   被她踩中,卓昊并无半点痛苦之色,反而大笑:“还没学术法?来,为夫先教你一招……”   话音未落,前面房间门忽然“吱呀”开了。一名白衣公子长身立于门内,神色冷静,声音也冷得恰到好处:“何事吵闹。”   重紫如见救星,趁卓昊发愣之际,飞快奔过去:“秦师兄,这人奇怪的很,总跟着我。”   秦珂不动声色将她挡在身后。   卓昊看看他,又看着他身后的重紫,笑意逐渐收起。   沉默。   秦珂打量他几眼,先开口:“阁下莫非来自青华宫?”   身为青华少宫主,卓昊自小便见识了各种大场面,很快镇定下来,作礼:“青华宫卓昊有礼。”   顿了顿,他又看着秦珂手上的八荒剑,爽朗一笑:“尝听家父说,南华祖师所传两柄绝世名剑,一名六合,一名八荒,我看师兄手上拿的,像极了八荒神剑,莫不就是虞掌教座下爱徒秦师兄?上回家父大寿,虞掌教专程命人送来九转金丹,他老人家很是喜欢,常嘱咐我,说将来见到众位师兄,定要代他老人家谢过。”   这番话讲的巧妙,暗里点明自己身分不说,又客气地给了对方面子。   秦珂看看重紫,忽然也展颜:“正是秦珂,早闻卓少宫主大名。”   卓昊这会儿反倒目不斜视,笑若春花:“前日家父接到昆仑玉虚掌教的信,先行赶去,我与师兄师弟们如今奉命前往助阵,路过此地,遇见小师妹,觉得有些眼熟,所以跟过来看看,秦师兄想必也是奉命赶往昆仑,若不见外,正好同行,遇事也有个照应。”   重紫连忙拉秦珂的手臂,示意他推脱。   秦珂却似没有察觉一般,含笑点头:“青华南华素来交好,原该如此,不知贵派下榻何处?”   卓昊道;“我看不远处有家客栈,想来他们是要去那里。”   秦珂颔首:“那便好。”   仙门出动,捉拿万劫,意在夺回魔剑,九幽魔宫必定已得到消息,只怕一路上都伏有魔族暗探监视,虽说周围各城也有仙门弟子镇守,随时接应,魔族该不会大肆出动,但圈套是少不了的,一行人中惟有重紫不会术法,真动起手,就怕顾不上她,若青华南华两派合作一处,力量便大大增强,也不必担心出意外了。   他不动声色,侧身让道:“今日巧遇卓师兄,三生有幸,里边请。”接着又吩咐重紫:“我与卓师兄商议些事,你先回房歇息。”   这分明是助她脱身的意思,重紫闻言如获大赦,答应着溜了。   .   第二日上路,果然两派同行,秦珂、卓昊,还有南华青华几名身份相当的大弟子御剑走在前面,两派一向交好,来往甚密,许多弟子原就是互相认得的,纵有不认得的,此刻你言我语,也很快熟络起来,众人都懒得细数师门辈分,同辈的称师兄师姐,不同辈的也哥哥姐姐乱叫一通,一路交谈甚欢。   重紫有心跟燕真珠落在后头,二人正说话,忽有人影闪过,停在重紫身边,定睛一看,却是卓昊从前面退下来了。   安陵剑闪着金黄色的古雅的光,他翩翩立于剑上,冲重紫欠身,笑得风流倜傥:“小师妹累不累,不如我带你一程?”   重紫马上垮了脸,装没听见。   燕真珠是过来人,岂会看不出他的把戏,瞪他:“卓少宫主真好心,当众献殷勤,你们青华宫花花草草还少么?”边说边指身后那群青华女弟子:“这么多眼睛盯着,还不知道打翻了几坛子醋,可别害我们小师妹受欺负。”   卓昊陪笑道:“燕师姐莫要冤枉我,她们是我妹妹。”   燕真珠半点不让:“听说卓少宫主从小就喜欢四处认妹妹,如今又想来骗谁。”   想起他当初自夸妹妹多的话,重紫极力忍笑。   卓昊面不改色:“燕师姐这话说的,你有所不知,在我卓昊眼里,小师妹怎能与别人相提并论,她可是……”   生怕他说出“小娘子”,重紫慌得打断他:“你别胡说,谁是你什么!”   卓昊莫名道:“小师妹乃是重华尊者爱徒,不对么?”   燕真珠“嘎”了声,握嘴笑。   重紫满面通红,无言。   燕真珠看出端倪:“卓少宫主果真一番好意,就让他带你一程呗。”   重紫自顾自往前冲:“谁要他带了!”   刚跑出不远,卓昊就追上来与她并肩,低声笑道:“短短三年就能将御剑术练到这地步,小娘子好生厉害,只是跑这么久怕你累了,让为夫带你吧。”   重紫甩不掉他,气得拿脚踢:“谁是你娘子!”   卓昊躲开,顺势去揽她的腰:“既会御杖,怎不会术法?过来为夫让你打……”   话未说完,一只手已将重紫拉开。   重紫喜得躲到来人身后:“秦师兄。”   秦珂没理会她,冷眼看卓昊,语气平静:“方才不见卓师兄,原来在这里,贵派几位师兄似有要事等卓师兄过去商议。”   卓昊看着二人半晌,一笑:“也罢,我先去看看,多谢。”   待他离开,重紫长长松了口气。   秦珂道:“怎会认得他?”   重紫大略将往事说与他听,省略了“小娘子”一段,边说边悄声笑:“我给他画了两个乌龟,所以他记着呢,现在肯定想着要怎么捉弄我。”   谁会为一只乌龟记恨这么久?秦珂瞟她一眼,驭剑赶到前面去了。   阴水仙   两派弟子同行十分融洽,比起凡人,又省略了吃饭这一步骤,接连几日不停歇地赶路,直奔昆仑,途中只是偶作歇息,至第六日黄昏,众人在云州城落下,秦珂与卓昊已先行派弟子找好客栈,留守此地的仙门弟子得到消息,纷纷过来拜会。   送走客人,忽然又有弟子呈上一面帖子。   卓昊见状道:“不是才来过么,怎的又送帖子?”   那弟子笑道:“这回是单给秦师叔的。”   秦珂接过帖子只看了一眼,皱眉,转向另几名南华大弟子:“我有事先出去一趟,这里有劳几位师兄看顾。”   几名弟子忙点头答应。   重紫好奇,伸过脑袋去瞅:“原来秦师兄在云州也有朋友,是谁呢?”   秦珂早已将帖子收入袖内,淡淡道:“一位世伯而已,与家父相熟,听说我到了云州,所以叫我过去问话,论理我也该拜会他老人家,你可要随我去?”   重紫迟疑。   卓昊道:“这世伯消息倒快,只是秦师兄既要拜访老人家,带上她恐怕不妥吧。”   秦珂道:“此番带她出来,难免要多多看顾些,若出了意外,将来不好向尊者交代。”   卓昊笑道:“众位师兄弟都在,会出什么意外,何况还有我们,秦师兄这么说,未免将我们看得太无用了。”   “岂敢,带她出去走走罢了,”秦珂面不改色,看重紫,“去,还是不去?”   感受到旁边投来的视线,重紫立即将摇头变为点头:“去的,我跟你去……”   话未说完,小脸忽然青了。   “蛇!蛇!”重紫腾地跳上旁边椅子,大呼小叫。   卓昊端起茶杯:“客栈怎会有蛇,小师妹眼花了吧。”   发现周围众人都没反应,重紫明白过来,恼怒,她胆子本来就大,知道没有危险,索性跳下地去踢那蛇:“障眼法!你敢用障眼法!”   虽然明知所见是假的,可是一个漂亮姑娘踢蛇的场景,还是让众弟子目瞪口呆。   惟独秦珂没有意外:“走吧。”   .   大门外两个狮子,还有一铺气派宽阔的石级,四名家丁恭恭敬敬等在门口,见了秦珂都迎上来,作礼称“世子”,将二人让进大门。   重紫悄问:“世子是什么?”   秦珂放慢脚步,平静道:“不是什么,我们两家乃是世交,世交老友之子。”   他说得一本正经,重紫信以为真,东张西望片刻,又悄声道:“师兄认识的,不像寻常富贵人家呢。”   秦珂更不客气:“是家父认得,不是我。”   重紫笑道:“那不是一样吗。”   秦珂不理。   重紫越想越好奇:“师兄到底生在什么样的人家?”   秦珂道:“不记得了。”   “摆什么架子!”重紫别过脸,“你不承认我也知道,肯定不一般,看你这走路的样子……”   她自说自话,耳畔秦珂却打断了她。   “此地有些古怪,似乎设了迷障,恐怕是个陷阱,稍后我试看能否冲出去,你能走就尽快走,速速回客栈找他们。”   灵犀之术,除了她再无人听见。   重紫尚未回神,手已被他拉住。   带路的两名家丁走到正厅门口,回身笑吟吟朝二人道:“两位里面请。”   发现那眼睛里的诡异之色,重紫忽然明白过来,背上一阵凉:“师兄……”   秦珂不动声色,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一道蓝光划过,八荒出鞘,径直朝那两个家丁劈去,同时,他带着重紫腾空而起,急速向大门处倒退。   妖风刮起,天昏地暗。   刹那间,富丽庭院游廊树木全部消失,变作一处荒凉所在。   黑云密布,视线受阻,一丈开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秦师兄,看他们!”重紫惊叫。   方才还亲切和蔼的两名家丁已经变了模样,面色青白,斑驳可怕,似长了浅浅的青苔,青绿色的头发飞舞,如同触角一般,甚至连眼睛也是绿色的,闪闪发光。   不知何时,周围多出数十名模样相似的家丁,正缓缓朝这边围拢来。   “蛇毒,”秦珂已尽了然,见退不出去,索性带着重紫落回地面,“怪不得有妖气,原来是蛇妖作祟,竟敢明目张胆混进城,本事不小。”   果然,迷雾中传来沙哑的笑声:“小子,还不乖乖就擒。”   中了蛇毒的家丁们诡异地微笑,仿佛失去神智,将二人围在中间,逐步逼近,秦珂见状轻弹长指,立时便有两名家丁倒地,喉间流出绿色血液,两道绿色毒气自血中窜出,散去。   重紫慌忙拉住他:“师兄,他们是人!”   秦珂闻言一愣。   蛇妖大笑:“不错,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中了毒的人,你杀他们,就是在杀人!”   重紫大怒:“卑鄙!”   蛇妖道:“早就听说洛音凡收了个女徒弟,原来是真的,小丫头,只要你肯乖乖的留下来,我就放了他们,否则谁也走不了。”   重紫很快猜到对方意图:“要挟我师父,休想!”   蛇妖道:“看你嘴硬到几时。”   话音刚落,周围那些家丁就纷纷朝二人扑上来。   “他们中了蛇毒,已是无救,若不除去,日后定然为虎作伥,”秦珂恢复镇定,设下结界,“尊者说过,不得已而杀,若他老人家在,也会这样。”   长剑穿云,九天星落,蓝色剑光大盛。   家丁尽数倒地,无数道绿气消散。   借着剑光,重紫睁大眼睛四处寻找,想要辨认对方位置,可惜那些黑雾太厚,仍旧一无所获。   “这招落星杀也算练至化境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自远处传来,空悠悠的,“可惜修为尚浅,灵力不足,比起洛音凡始终是差了些。”   想不到对方竟有两个,秦珂变色,暗道不好。   女人冷笑:“堂堂蛇王,莫不是被洛音凡吓怕了,连个南华弟子也斗不过?”   蛇妖冷哼。   一条绿色长尾不知从何处伸来,直向重紫卷去。   秦珂眼明手快,将重紫拉到身后,同时念诀布起结界,驭剑朝蛇尾斩下。   那蛇尾极其灵活,迅速折回,避开剑锋,忽然又借势一弹,“嘭嘭”两声打在结界上。   论术法,秦珂是极其出色的,可惜他到底修为尚浅,灵力始终只是五年内所得那点,原不该硬碰硬,若是他一个人,还保不定谁胜谁负,然而此刻他一心护着重紫,分.身不开,避又避不得,无奈以结界硬挡,拼灵力,他哪里比得过修炼千年的蛇妖王,受这一击,胸中血气翻涌。   蛇尾并没因此收住,依旧一下下撞击结界。   结界摇摇,如同破败房舍,即将倾覆。   重紫见状大急,心知万万不能落入蛇妖手上,于是再顾不得什么,口里念诀,扬起星璨全力击出。   灵台印修习艰难,往常与狻猊练习,几乎没有任何效果,如今人在危急关头,本能地使出来,虽仍未成型,威力却大大增强了。   蛇妖痛哼,蛇尾上现出一道浅浅的杖痕。   同伴受伤,女子仿佛没有看到,冷冷吩咐:“速战速决,他们的人来了,迷障支持不了多久。”   看样子她是全力在支撑迷障,对外拖延时间,掩人耳目。   蛇妖受伤之下狂怒:“臭丫头,不愧是洛音凡的徒弟,倒小看了你!”   不待重紫喘息,蛇尾再次卷到。   灵台印不是次次都那么灵验,秦珂吐出一口鲜血。   奇怪的是,这回不只结界在摇晃,几乎整个地面都在摇晃,外面好象有很多人要破门而入。   “他们来了!”秦珂大喜,勉力带重紫退开,右手食指横空一划,八荒剑应手而起,凌空朝外劈去。   天光透进,迷障破开一道口子。   秦珂迅速将她往外推:“先走!”   眼见巨大蛇尾朝他扫来,重紫不动。   大眼睛里寒光闪烁,杀气翻涌,仿佛得了奇怪的力量,灵台印终于成型,白光暴涨,将她与秦珂笼罩在内。   腥血飞溅,蛇尾断作两截!   惨呼声渐远,想是蛇妖重伤而走。   迷雾散尽,卓昊与燕真珠还有另外几名大弟子同时冲进来。   原来卓昊见重紫跟秦珂走,十分气闷,索性暗中跟随,谁知跟到后来,二人忽然失去踪迹,发现不对,他立即折回去报信,众人赶来相助,却被对方设下的迷障所阻,方才秦珂那一剑,正好给外面这些人指明方向,且形成夹击之势,将迷障生生撞破。   意想不到的是,来的人中,除了有闻灵之,还有一个重紫从未见过的鹅蛋脸的美丽姑娘,只不过此刻大家无暇且无心解释。   所有人都看着同一个地方。   来时的庭院大门已不见,这里其实是个阴冷的巷子,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二十来具尸体,想是中了蛇毒,所以扮家丁引诱二人入圈套。   前方三四丈处,一名黑袍女子挟重紫立于墙下。   燕真珠惊道:“虫子!”   卓昊变色:“阴水仙!”   .   那是个女子,穿着沉闷老气毫无样式的黑衣裳,长相却很年轻耐看,脸如玉,发如墨,眉如轻烟未散,敛着一丝愁色,似有无数心事不能解,令人倍加怜惜,尤其是此刻那副双眸低垂的模样,更加楚楚动人。   如果没有脸上那丛花。   那是一丛小小的水仙花,刻在原本光洁如玉的右脸颊上,花朵呈粉红色,鲜活逼真,长长叶片顺鬓边而上,风情万千,使得半张脸看上去妖艳又诡异。   她安安静静站在墙的阴影里,就像是一条幽灵。   阴水仙,曾与卓云姬齐名的美女,如今却成了仙界人人不齿的名字。   更重要的是,她身为九幽魔宫四大护法之一,排名最末,看上去无害,实则心狠手辣,重紫落到她手上,怕是危险了。   燕真珠着急,不敢出声。   阴水仙并没看众人,只是抬手抚摸重紫的头发,低低的声音透着疑惑:“仙门弟子也有煞气么?”   方才那一幕,除了秦珂与重紫自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当时见秦珂受伤,重紫情急之下竟控制不住,体内潜藏多年的煞气再次被激发,灵台印得这一股煞气相助,居然威力陡增,这才重创蛇妖。   可惜阴水仙不是蛇妖,重紫在她手底,连半根手指头也动弹不了,更别说再使灵台印。   就算能使,也万万不敢再用了。   亲眼见识到煞气变作力量,她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沮丧,这件事师父知道了会怎么想?努力这么久,竟然还是控制不住煞气!   半晌,卓昊打破沉寂,朝阴水仙作礼:“阴前辈名不虚传,卓昊也常听姑姑提起前辈,很是敬服。”   阴水仙闻言低笑了声,终于问道:“你姑姑还好?”   卓昊暗喜:“托前辈的福,很好。”   “好?”阴水仙喃喃道,“守着个永远得不到的,一样吧,她也不过如此。”   卓昊暗暗寻思计策:“前辈可知手上这位师妹是谁?”   阴水仙道:“洛音凡的徒弟。”   “前辈既然知道,又何必为难她,”卓昊瞟了眼她腰间的长剑,那剑上挂着一串仙门掌教嫡传弟子才有的三色剑穗,“求前辈看在这剑穗主人的份上……”   阴水仙冷笑:“他在仙门的朋友多的是,莫非我都要手下留情不成?”   卓昊尽量低声下气:“他老人家与重华尊者交情非同一般,何况前辈也曾是仙门中人……”   旁边闻灵之打断他:“这妖女害了雪前辈,早就被逐出仙门了,什么仙门中人!”   激怒阴水仙,重紫就危险了,卓昊正绞尽脑汁想如何说情,谁知被她坏事,一时大为恼火,怒视她:“闻师姐说什么话,前辈的事,我等后辈怎好妄评。”   “是啊,我早已不是仙门中人,”阴水仙总算抬眸,冷冷地看着闻灵之,“我不配做仙门弟子,你也未必就配,你无非是希望这丫头快些死罢了。”   受她直言讽刺,闻灵之涨红脸,气道:“休要血口喷人!你自己做出那等无耻之事,根本不配留在仙门!”   “师叔!”秦珂皱眉。   阴水仙淡淡道:“随你们怎么说,这丫头我是不会放的。”   见她要走,卓昊急道:“前辈且留步!”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温柔亲切的声音也响起:“水仙?”   轻轻两个字,阴水仙却听得一痴,僵在原地。   .   那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青衫葛巾,浑身透着温润儒雅之气,眉宇间神色安详,超然无争,哪有半点像俗世中人。   众人都愣。   想不到世间会有这样的凡人,更想不到,一个凡人竟和魔宫护法有关系。   阴水仙显然也认识他,不自然地笑:“你怎的来了?”   那青年微笑:“你曾说过住在云州城,所以我来看看你,谁知这么巧,真叫我遇见了。”大约是觉得气氛不对,他疑惑地看众人:“你们这是……”   阴水仙目光躲闪,避开他的视线:“你……来找我做什么。”   距离如此的近,重紫看清了那双眼睛。   美丽的杏眼,坚强冷酷之色瞬间瓦解,但见水光闪烁,不安,无助,她现在的模样,简直就像个做了错事怕挨骂的孩子。   青年看看众人,又看重紫:“你莫不是与人起了争执?”   阴水仙开始手足无措起来,竟连术法也忘记用了,语无伦次:“先走吧,我会去找你,等办完事,你别管。”   青年皱眉:“你在做什么?”   阴水仙别过脸:“与你无关。”   青年责备道:“你会法术,不可借此为难他人。”   阴水仙不言语,眼中依稀有倔强之色。   见他二人僵持着,卓昊最先反应过来,心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立即上前:“方才是……”   “没有!”不知为何,重紫竟有些不忍心揭破真相,打断他,“我们在说话呢。”   “如此,”青年释然,再看身旁阴水仙,十分歉疚,“你别生气,是我不该错怪你。”   阴水仙看了重紫一眼,没说什么,挥袖带着青年一同消失。   .   想不到事情这么轻松就解决了,众人又惊又喜,却没有一个对阴水仙的举动表示疑惑,匆匆打道回客栈,中了蛇毒的尸体被作法运走,交由留守云州的仙门弟子处理,巷子空空,血腥味也渐渐散了。   墙根底下,不知何时多出道黑影。   黑色斗篷拖垂至地上,帽沿依旧压得很低,只露出高高的鼻尖和几乎没有血色的薄唇。   看着众人离去的方向,他缓缓开口,死气沉沉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好熟悉的煞气……”   仿佛想到什么,半边唇角勾起。   “与那人有关?这可是件喜事。”   “洛音凡的徒弟竟然天生带煞气,”一名鬼面人出现在他身旁,满眼的震惊,“是不是趁早除去?”   他一动不动:“天生煞气,竟不知入魔才是最适合她的。”   见他没有反应,鬼面人谨慎地提醒:“当年逆轮也是天生煞气,这丫头留着,久必成患。”   “不错,是仙界之患,”他仿佛没有听懂话中意思,“有史以来能够修成天魔的,惟有逆轮,可惜始终功亏一篑,倘若再出一个,是不是魔族之幸?”   没有谁会容许一个威胁自己地位的人活着,尤其是在魔族,鬼面人分不清他说的有几分真,还是完全的反话,不敢再继续,半晌愤愤道:“为了一个凡人,属下早说过阴水仙办不成什么事。”   “那本就是她的软肋。”   “但方才若是让属下出手……”   “我暂时不想闹大,”他轻抚手上紫水精戒指,“重紫,她叫重紫,事情或许比我想的要好呢,洛音凡会发现他收了个好徒儿。”   转身,隐去身形。   .   重紫意外获释,秦珂伤势也不重,众弟子都喜悦,回到客栈,很快就有驻守云州城的弟子登门赔罪,问及进展,原来他们已经出动,正在全城追查蛇王行踪。   自从获释后,重紫一直没说话,有点没精打采的样子。   燕真珠担心,拉着她问个不停:“虫子,没事吧?没事吧?我看看!”   重紫更加发傻。   卓昊走过来细瞧:“莫不是吓傻了?我来看看。”   重紫立马乱跳,白着脸大嚷:“蛇!蛇!”   黄金小蛇自她肩上飞回卓昊手中,却是安陵剑所化,卓昊忍笑收剑:“好了好了,我说没事,照样活蹦乱跳的。”   吃这一吓,重紫真的醒过神,气得“呸”了声。   “这回你却要谢卓少宫主,”燕真珠笑道,“若不是他发现你们出事,及时报信,你们可真的险了。”   重紫果然看他。   卓昊抿嘴:“谢什么,小师妹跟我见外。”   重紫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出事,你跟踪我们?”   卓昊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咳嗽,表情有点尴尬:“路过,碰巧路过,看见你和秦师兄在前面走,所以……你们忽然不见,我就知道出事了。”   众人暗暗发笑。   “原来是碰巧看见,果然巧得很,”闻灵之半是嘲讽,上前来,“重紫,你可别真信了那妖女挑拨,我方才只是气不过,她做出那等丑事,有人竟还拿她与我们仙门弟子相提并论。”   重紫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燕真珠哼了声:“是挑拨?”   闻灵之下巴微扬,冷笑:“随你信不信,我乃督教弟子,恪守门规,绝不至于害同门性命。”   秦珂微微蹙眉,岔开话题:“此番是我行事不谨慎,误入圈套,若非卓师兄及时报信,我二人定难逃出迷障,惭愧。”   卓昊笑道:“客气。”   堂堂魔宫护法会怕一个凡人,重紫暗暗称奇,见众人始终对此事绝口不提,忍不住主动问起:“方才那人是谁,阴水仙好象很听他的话?”   众人闻言一愣,纷纷转脸。   “因为那位公子长得像一个人。”柔柔的声音来自卓昊身旁,正是和闻灵之一起出现的那个鹅蛋脸的美丽姑娘。细长眉毛,眉心一粒美人痣,虽不及闻灵之俏丽,看起来脾气却甚好,很容易亲近,南华几名大弟子似乎都认得她,重紫早就留意到,只是不好开口问,此刻更加疑惑。   卓昊介绍:“你不认得么,她是你们闵督教的侄孙女,小名素秋。”   闵素秋嗔道:“卓昊哥哥说话总这么快。”   闻言,重紫与燕真珠忍不住同时笑出声,周围众人都被笑得莫名其妙,惟独卓昊摸摸下巴,转过脸望别处。   闵素秋朝秦珂与重紫作礼,分别称“师兄”“师妹”,解释道:“我原本在南海学艺的,堂祖父见我孤单,所以叫闻师叔接我回南华住几天,可巧遇上了你们。”   南海与昆仑相隔甚远,回南华的路线更不相同,燕真珠瞅瞅卓昊:“天下事巧合的果然多得很,今儿都碰上了,卓少宫主说是不是呢?”   闵素秋脸一红。   卓昊陪笑:“说的是,说的是,这么巧。”   重紫念念不忘:“闵师姐说,方才那个人长得像谁?”   此话一出,周围气氛再度变得怪异。   见闵素秋不答,重紫疑惑地望向其他人,却无一个回答的,连燕真珠都移开了视线。   除了那个人,谁能让阴水仙失态成这样,纵然被逐出师门,不容于仙界,无奈成魔,阴水仙对那人却始终一往情深,可这段轰轰烈烈的感情根本就不正常,所有人都难以接纳,最终被仙界引为耻辱。   曾经驰名仙界的美女落到如今人人唾弃的境地,众人有同情也有不屑,俱各感慨,先后找借口回房间去了。   知道问了不该问的事,重紫不敢再当众打听,可越是这样就越好奇,私底下一直跟到燕真珠的房间,软磨硬泡非要她说。   燕真珠被缠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事人人都知道,只不过你听了可别吓到。”   重紫喜得催她:“那人是谁呢?”   燕真珠仍是不情愿的样子,许久才无奈道:“还能是谁,当然是天山雪陵仙尊。”   重紫道:“那位公子长得像雪仙尊,雪仙尊本人呢?”   燕真珠道:“雪仙尊十多年前便散去仙魄,早已不在。”   仙魄一散,就是永远从六界消失,连转世都没有,阴水仙对那雪仙尊必定用情极深,所以见到相貌酷似的人才会那么迁就,重紫道想起那双惊慌的杏眼,难过不已:“阴水仙真可怜。”   燕真珠正色道:“情深至此,本是可怜的,若单单这样也罢了,可你知道雪仙尊是谁?”   重紫道:“谁?”   “他是阴水仙的师父!”燕真珠叹气,“她喜欢谁不好,竟喜欢上自己的师父,生出乱伦之心,怎不遭人唾弃!”   如闻晴天霹雳,重紫未能回神,喃喃地跟着重复:“师父?”   燕真珠道:“雪陵仙尊共收七个弟子,阴水仙是最小的关门弟子,也是天山有名的美女,听说脾气还好,追求的掌门弟子排起来可以围天山一圈,哪想到她这样荒唐。”   说着,她又叹气:“此事除了她自己,原本再无人知晓的,这样下去也罢了,直到后来雪仙尊中了欲魔之毒,阴水仙一时糊涂,竟敢引诱于他,雪仙尊本是天山老掌教的得意弟子,即将承袭掌教之位,谁知闹出这等丑事,老掌教大怒之下要以门规处置阴水仙,雪仙尊终是不忍,将她逐出师门,免去刑罚,阴水仙虽留得性命,雪仙尊从此却再不见她,后来逆轮浩劫,雪仙尊为守护天山战死,阴水仙前去祭拜,被天山弟子阻拦唾骂,她便入了魔。”   重紫听得怔怔的。   “雪仙尊与重华尊者是旧友,我还曾见过他老人家一面的,方才那凡人真有九分像他,我都吓一跳,差点以为是他转世了,”燕真珠摇头感慨,“可惜那样的人物,落得仙魄尽散的地步,哪来什么转世。”   说完,她忽然瞥见重紫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忙笑着安慰:“我叫你别问的,吓着了吧。”   “没有,”重紫面色煞白,半晌站起身,低声,“我累,回房歇息了。”   似曾相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周围师兄师弟她都可以喜欢,惟有他,万万不能。   浑浑噩噩,六神无主,重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脑子里不停地响着燕真珠的声音,只有一个词,一个如此可怕的词——乱伦。   恐慌占据整个大脑,重紫捂住胸口喘息,慌乱地摇头,用身体死死抵住门背,生怕有人突然闯进来,撞见这狼狈的模样,窥见那颗狼狈的心。   不是的,不是这样!她只是敬他,爱他,想要永远守着他陪伴他,怎会生出那种可怕的不知羞耻的想法?   然而,今番万里迢迢冒险赶去昆仑,为的是什么?担心他的安危,迫切地想要见他一面,她早已将紫竹峰当成了家,而他,是那个家中最最重要的人,甚至胜过她自己,她不能忍受紫竹峰上没有他的日子。   他若娶妻,她一定会生不如死。   原来这五年的朝夕相对,不知不觉中,满眼里,满心里,已经都是他的影子。   或许,是从他白衣如雪出现在南华大殿门口,说收她为徒开始……   或许,是从他牵着她的小手,缓步走上紫竹峰开始……   又或许,是从他吻上她的唇,为她度气开始……   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凉风过竹,他看着她手上伤痕说:有师父在,没人会欺负你了。   多年后的那个夜晚,晴空碧月,他亲手将星璨递到她手里,鼓励她,不要妄自菲薄,要像长河星辰那般璀璨。   ……   重紫全身脱力,缓缓滑坐到地上,目光空洞。   初见的场景,已变作深入灵魂的记忆。   高广的殿门,五彩祥云飞掠,他静静立于门中央,仿佛撑起了整片天地,无边岁月,亦可为他停止流逝,极致的柔和,包容一切,不容亵渎。   可是现在,她竟对他,对自己的师父,生出这样肮脏的念头!原来,最美好的心事,一直都背负着一个不堪的名义:败坏伦常。   曾经以为,她是最幸运的,能时刻陪伴他身旁。   曾经同情卓云姬,求而不得。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卓云姬何其幸运,她才是最可怜最糊涂的那一个。卓云姬苦苦追逐,至少前面有一线希望,而她的前面,根本就是一片禁地,谁也逾越不了的禁地。   他身旁的人,可以是任何一位仙子,却永远不会是她。   多么绝望。   那种绝望,在闵云中与虞度提出要将她带离南华时,也不曾有过,那种绝望,远远胜过对失去的恐惧。   星璨似乎动了动。   它知道了,它也知道了,是不是在嫌弃她嘲笑她?重紫失魂落魄地低头,哆嗦着,下意识双手握紧星璨,紧紧贴在胸前,如同抓着救命稻草。   杖身不凉,与那温柔的怀抱如此相似。   星璨,他希望她心怀坦荡,如长河璀璨星辰,可是现在,她心底却藏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倘若让他知道她存有这样的心思,会不会像雪仙尊对阴水仙那样,再也不见她?   不,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从此她只会将他当作高高在上的长辈尊敬,做他最听话的徒弟,安安静静陪他住在紫竹峰,侍奉他,孝顺他,绝不允许再生出那样不堪的念头。   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沉重而疲惫,接近于死水般的安宁,还有悲哀。   重紫紧紧抱住星璨,坐在地上,倚着门背,缓缓闭目,睡去。   .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第二日上路,卓昊见她御杖不甚平稳,忍不住抽空退到她身旁询问。   出乎意料,重紫没像往常那样瞪他,只勉强笑了下。   燕真珠不安:“莫不是被阴水仙伤到……”   重紫打断她:“没有,我没事,可能昨晚修习灵力过度,有点累。”   卓昊抿嘴,微微欠身:“我带你一程?”   明知道应该拒绝,重紫却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卓昊大喜,正要伸手去扶她,忽然前面闵素秋唤道:“卓昊哥哥快过来,任师兄他们找你呢!”   被她这一叫,重紫迅速回神,心知不妥,连忙推开他的手:“多谢……师兄,既然有事,你就先过去吧,我自己能走。”   卓昊坚持:“不妨,我带你过去……”   话未说完,闵素秋已回头看着他,眼波里带了嗔意:“卓昊哥哥,还不快点!”   燕真珠似笑非笑道:“卓少宫主去忙正事吧,我们虫子不劳你操心。”   卓昊装没听见:“能有什么正事,小师妹现下精神不好,再这样赶路,累着了不是玩的,快过来我带。”   燕真珠拍开那手。   卓昊无奈:“我带带小师妹也不成么。”   燕真珠道:“成,先把你那些妹妹安顿好再说。”   卓昊噎了噎,苦笑:“与她们什么相干。”   重紫听出不对,连忙道:“真珠姐姐胡说什么呢。”   燕真珠推开她:“你看看他那些妹妹,一副想吃了你的样子,打翻醋缸淹得死你,前面那个,可是闵仙尊的侄孙女。”   重紫大窘:“我们认识而已,又没什么。”   燕真珠斜睨她:“你是没什么,这小子却不安好心,无事献殷勤。”   卓昊憋了满肚子火,面色难看起来:“我怕小师妹出事是真,何况我对谁好,轮得到别人来管么。”   燕真珠不再言语。   卓昊伸臂:“过来,我带你。”   回想燕真珠等人的反应,重紫望望闵素秋,依稀明白过来,顾及他的颜面,正在为如何拒绝发愁,身后忽有人道:“卓师兄既有事,怎好耽误他,我带你吧。”   见到来人,重紫如获大赦,连连点头。   秦珂伸臂将她拉到跟前,与自己同乘八荒剑上,再朝卓昊拱手示意,加快速度赶到队伍前头去了。   燕真珠笑道:“卓少宫主?”   卓昊没说什么,御剑向前。   .   队伍前面,闻灵之与其余几名大弟子并肩而行,说说笑笑,发现秦珂不在,正要询问,忽然卓昊绷着脸追上来,奇怪之下不由回头去看,却见身后不远处两人白衣飘飘御剑而行。   俏脸一沉,闻灵之看了半晌,有意放慢速度至二人身旁,展颜道:“重紫怎么了?”   重紫却在走神,怔怔地不知如何作答。   闻灵之未免下不来台,自嘲:“是我多事。”   秦珂看看重紫:“师叔误会,她身体不适,我带她一程。”   闻灵之勉强笑了下:“半仙之体也会病么,想是为昨日之事,果真将我当作恶人了呢。”说完再不管二人,驭剑离去。   重紫欲言又止。   秦珂早已留意到她言行异常,低声问:“怎么回事?”   重紫摇头。   秦珂挑眉道:“我方才接到了尊者的信。”   重紫本是侧身而立,闻言立即扭脸看他。   “万劫不知从何处知道昆仑的路径,提前潜入昆仑救走了宫仙子。”   “那……”   秦珂摇头:“他们现正朝英州方向逃去,尊者命我们前往英州会合,其实你不必担心,尊者法力无边,当今六界未逢敌手,万劫也曾败在他剑下。”   重紫道:“他……师父虽厉害,可是我见过万劫,他为宫仙子会不惜一切,师父……”   秦珂淡淡一笑,打断她:“不忍,并非不会,心怀众生,当作取舍的时候就绝不会手软,魔界仙界对峙多年,尊者果真如你所说,诸多顾忌,又怎能胜任南华护教之职。”   重紫愣住。   秦珂道:“倒是你,如今尊者已经离开昆仑,万劫脱困,此去英州十分危险,过两日我们就到林和城,镇守林和的是昆仑弟子,此地离昆仑派又近,素来安全,我看你暂且留在林和等候,如何?”   重紫沉默片刻,答应。   秦珂原以为她会拒绝,见状松了口气:“我们与尊者会尽快来接你。”   重紫点头不语。   费尽心思赶去昆仑就是为了见他,可如今知道他安全,竟又不想这么快见到了,那些不堪的念头让她觉得自己很无耻,简直没脸出现在他面前。   发现她脸色更差,秦珂皱眉:“到底怎么了?”   重紫垂眸:“没有。”   秦珂道:“我原以为能护你周全。”   知道他生性骄傲,必是为昨日的事介怀,重紫忙摇头:“若不是为了保护我,你怎么会受伤,是我任性非要跟来,才出事,我没骂自己,你又自责什么。”   秦珂抬眸看前方云海:“如此,我更要勉力修行,才能放心带你出来。”   重紫听得心里一暖:“别嫌我拖累你。”   秦珂不再理她了。   .   接下来两天,众弟子掉转方向匆匆赶路,自从被阴水仙劫持,重紫一直都无精打采的,燕真珠问不出缘故,暗暗纳罕。眼见抵达林和城,南华那边忽然出事,原来有人写信回去,内容是慕玉秦珂私带重紫下山,其实这事虞度是知道的,慕玉明里自作主张,暗地却报过他,只不过事出意外,被人闹出来,掌教徇私难以服众,将来洛音凡那边更难交代,因此虞度推作不知,闵云中重罚慕玉,放话让秦珂将来回去领罪。   重紫得知后,既后悔又生气。   此番的确是自己太任性,才害得两人受责罚,原打算来看看师父,就悄悄跟随溜回去,不让他发现,哪知现在会闹开,可当日慕玉亲自送自己下山,秦珂与随行弟子们解释是掌教安排,从未有人过问,直到如今才出了告密者,会是谁?   到林和城,闻灵之过来安慰秦珂,重紫看她故作关切的模样,险些问出口,幸被秦珂拦下。第二日,两派弟子动身赶往英州,惟独留她在林和等候。   林和乃边陲之地,人烟却很稠密,毕竟这里距昆仑派近,过往的昆仑仙长多,得昆仑派庇护,防守比别处更严密,几无魔族作乱。知道是洛音凡的徒弟,驻守的弟子们对重紫极其客气有礼,重紫也不敢乱跑,成天在房间里,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越大的网,越容易出漏洞,很快又有消息传来,魔尊万劫在展南落入仙门弟子法阵,重伤之下杀数十弟子,破阵而出,带宫可然逃走,展南城外方圆十里鸡犬不留。   不知魔尊去向,人心惶惶,百姓多闭门不出,仙门更紧张,下令各城弟子严阵以待,留神出入情况。   得知此事,重紫既喜又悲。   喜的是,出事的并非秦珂一行,悲的是,若非那些仙门弟子一心报仇,劫持宫可然,也不会导致这么多无辜百姓丧命,此事因仙门而起,师父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想了想,她决定去水信台,送信让秦珂他们当心。   林和城距昆仑派近,人们心里多少安定些,街上店铺都正常营业,只是出来走动的少了很多。   水信台空空的,地上几大堆灰色尘土,像是烧了什么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里间好象有人在说话。   重紫匆匆跑进去,可是才转眼工夫,她又脸色煞白地退了出来。   .   只须一眼,石台后面的场景已印入脑海,在心中激起无数恐惧与震惊,挥之不去。   似曾相识的场景。   重紫终于明白方才进门时闻到的是什么味道,那是死的气息,先前在地上见到的几堆粉末也并非什么尘灰,而是被强大魔力摧灭的值守水信台的仙门弟子的骨灰!   当年在青华宫险遭毒手,灵魂出窍的感觉至今仍记忆犹新,若非洛音凡不惜耗损真神,度金仙之气摄回她的魂魄,她早已经归入地府,转世轮回去了。   重紫全身寒毛竖起,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报信求救,大约是方才背对她的缘故,里面的人居然没有追出来,好象并没发现她,这让她安心不少。   袖底藏着支信香。   吃过教训,重紫早有防备,那是昆仑派特制的信香,只要将灵力送入其中,方圆一里以内的昆仑弟子都能察觉,随身带着它,正是为了以防万一。   灵力源源送入,外面始终没有动静。   重紫冒出冷汗。   仙门弟子遁术不可能这么慢,何况是在同一座城里,信已放出,迟迟无回应,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根本没有收到消息,这地方被设了结界!   里面的人不是没发现她,只是料定她逃不出去罢了。   知道逃不了,重紫反而镇定下来,绞尽脑汁苦思计策,里面忽然传来说话声。   “此地有暗流,可以借水遁出城。”很奇怪,声音透着无数疲倦,听起来却始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为何要走,”冷冷的声音来自宫可然,“我已经厌倦这样的日子,被他们追杀不说,现在你还要我像落水狗一样逃出去么!”   沉默。   重紫到底害怕得紧,哪顾得上细想,悄悄缩在角落,竖起耳朵等了会儿,再没听到什么,里面两个人似乎凭空消失了。   莫不是已经走了吧?   正想着——   “是我带累你。”   还在里面啊!心头喜悦刚升起,马上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重紫暗暗叫苦,祈祷着两个人快些走,最好把自己这个外人忘记算了,谁知老天偏偏和她作对似的,她越急,里面两个人越发磨蹭。   “你到底还要带累我到几时?”   “很快就会好了。”   “好?除非你现在死了。”   “你也想要我死?”   “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仙不仙魔不魔,”宫可然掩饰不住激动,语气怨毒,“我只恨当初你为何不跟那三千个人一起死了,也好过现在!”   “没那么容易!”声音陡然冷厉下来,再无先前的迁就,变得阴狠,“三千性命算什么,便是三万性命,也不够与本座陪葬!”   大约是被他吓到,宫可然好一会儿才放低声音:“我恨你。”   “要恨便恨。”淡淡的。   “就是你死,也不会有人哭一声,你……”话说一半就再无下文,想是被他强行送走。   接下来,又是许久的沉寂。   重紫一动不动等了半日,始终没听到里头有动静,这才试探着低头检查自己,发现全身上下居然还好好的。   真的就这么走了?   受这一场惊吓,重紫险些没把魂丢掉,想到方才的处境更加后怕,尤其是旁边几堆骨灰,令她毛骨悚然。   这种地方谁愿意久留?她下意识站起来往外冲。   近在眼前的门,却始终够不着,就跟小时候无论如何也进不了重华宫大殿一样。   结界还在!   刚放松的心猛然紧缩,重紫大骇,迅速回头。   .   华美的暗红色长发,没有拖垂至地下,而是飞散在空中,仿佛有生命一般,飘飘荡荡,更加眩目,连同黑色长袍居然也闪动着一点点暗红色光泽,威严又华贵,与他在魔界的地位极其相衬。   然而相比他的脸,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   那绝对是天底下最完美的脸,轮廓分明,无半点缺憾,一缕红发垂落额前,斩断如画长眉,半掩优雅凤目,形成一种凌乱的,残酷的美丽。   如同幽灵般,他足不沾地,缓缓飘行至她面前。   重紫根本已经忘记了逃跑,怔怔地望着他,大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震惊之色,如同看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   那张脸,她做梦也不会忘记。   美丽的脸那么温柔,微笑着,不知多少次出现在她梦里,她曾经为他发誓,要当仙门弟子,要像他一样拯救受苦受难的人。   可是如今,当它终于真真实实地出现在面前,她却丝毫也感受不到喜悦。   记忆中那双悲悯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美丽,邪恶,疲倦无生气,昏昏欲睡的模样,目光里透着一丝嘲讽,就像看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   这是他?不是他?重紫顿觉迷惘。   大约是她的反应太奇怪太出人意料,暗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他伸出手。   白嫩的脖子被紧紧卡住,呼吸变得困难无比,双脚也被迫缓缓离开地面。   重紫没有挣扎,眼睛看着他的手。   干净修长,感觉如此熟悉,这只手,曾经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将她从地上扶起,在她身上留下仙咒,让她从此不再受人欺凌。   可是如今,它变得冰冰凉凉,掐着她的脖子。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重紫吃力地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大哥?”   手松开,他似乎认出了她:“是你。”   疲倦之色迅速消退,凤目变得明亮了些,声音因为意外而显得柔和,听起来更加熟悉,那是重紫永远忘不掉的、自天上传来的声音。   她喃喃道:“大哥……”   “洛音凡的徒弟?”双眸微眯,变得危险。   他不记得她了?重紫失望,紧接着猛然回神。   不对,不是他!白衣长发的大哥,那么温柔,有着恬淡悲悯的微笑,除了师父,天底下再没见过那样的人,他应该是拯救世人的神仙。而面前这人,血一般的眼眸,妖异的红发,浑身透着浓烈的魔气,带来的不是拯救,而是祸乱,不知杀了多少仙门弟子,连她都险些死在他手上,这是魔界最强大的魔尊!   容貌相似而已,她居然糊涂得把魔尊当成大哥!   意识到犯了大错,重紫面如白纸,冷汗不断冒出来,本能地想要抵抗,脚底噔噔后退,周身煞气浪潮般涌出,灵台印顷刻成形。   “天生煞气,是她?”喃喃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魔尊万劫居高临下打量她,仿佛在确认什么,凤目里神色复杂,除了惊疑,还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一切可以结束了?   俊脸神情越发疲惫,依稀有解脱之色。   为何要结束?为何非要他来结束?事已至此,为何要顾忌许多?倘若现在就让她魂飞魄散,又将如何结束?   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残忍的笑意里,杀机骤现。   重紫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一直小心地留意着他,没有错过那脸上的神色变化,见状知道逃脱无望,只得闭目,握紧星璨全力击出。   在最强的魔尊面前,灵台印显然没起多大作用。   全身肌肤如被火烧,惟有星璨,温润如故,支撑着她坚持下去。   “果然,不肯伤她?”魔尊万劫轻哼。   五脏六腑如受煎熬,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奇痛无比,身体似乎要被烧成了灰,重紫忍受不住,差点就要放弃抵抗了。   “重儿!”熟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震怒。   刹那间,心被希望注满,再顾不得身体的疼痛。   师父!是师父!重紫欣喜地瞪大眼睛,口不能言,只能在心里默默叫喊。   不能死,不想死!   出乎意料,魔尊万劫忽然收手,唇角微勾,连同目光都在冷笑,就像是一个落入陷阱的人,看到另一个人也即将落下去的目光。   留着她,结局或许会更好看?   黑衣隐没,遁走。   头脑意识开始模糊,重紫无力倒下,却落入向往已久的怀抱。   温柔的触感自唇上传来,清气徐徐度入口内,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朝思暮想的脸近在眼前。   天地无声,岁月止步。   欲毒   湿润的唇覆在她唇上,黑发流泻在她胸前,那只曾经牵着她的、执剑横扫六界的手,此时正搂着她的腰。   没有怦然心跳,只有不尽的宁和与安稳,即使此生就这样死去,也了无遗憾。   长睫缓缓垂下。   .   接到秦珂的信,知道小徒弟跟出来,洛音凡既惊且怒,同时也隐约感到不祥,因此顾不得别的,日夜兼程赶到林和,果然不见她,问过城内昆仑弟子,这才又赶来水信台,哪知正巧撞见她与万劫,幸好万劫匆忙而走,眼见她魂魄在魔气侵袭之下摇摇不稳,情急之下,他想也没想便度了口气过去。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严重,魂魄略有损伤,却无大碍。   洛音凡惊疑之下,暗道侥幸,抬脸放开她。   重紫睁眼,神情茫然。   洛音凡微微蹙眉,有点尴尬,好在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世间之情都看得通彻,别说起什么私心,在他眼里,重紫根本就是个小孩子,情急救命,本就无须顾虑太多,何况还有这层师徒关系在,就算叫人看见,也不至于多想的。   抛开这层,他留意到一件更严重的事。   亲眼见她天生煞气变成助力,将灵台印发挥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他震惊,更棘手的是,魔尊万劫显然也发现她的煞气了,照理说,方才已经援救不及,谁知她不仅逃得性命,连受伤也轻得出乎意料,落入万劫手中,还从未有过这样幸运的例子。万劫随心所欲,杀人无数,这次破天荒主动留情,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何况是他洛音凡的徒弟。   事情绝对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他兀自寻思,却没察觉旁边重紫脸上多了一层红晕。   平静的心直到此刻才狂跳起来,带着喜悦与痛苦的挣扎,明知道师父这样做,只是为了度气救她,明知道不该有非分之想,可是她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如果说先前心里装着的,是他的影子,那么此刻,就是真真实实的人,救她保护她的人。   他不知道。   脚底后退两步,重紫握紧星璨。   洛音凡业已回神,见她一副发呆的模样,顿时怒气又上来:“跪下!”   多年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疾言厉色对她,重紫红了眼圈,垂首跪下。   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徒弟竟不再听话,擅自跑出来,险些丢了性命,回想方才凶险的场面,洛音凡越发惊气难忍,魔尊万劫若真动了杀心,纵有金仙之气也救她不回的,而且叫万劫知道她天生煞气,今后还不定会发生什么。   “无视师命,擅作主张,这就是我重华的徒弟!”   重紫不敢言语。   他语气冷硬:“任性而为,带累首座弟子受罚,带累掌门弟子受伤,你可知错?”   重紫咬唇点头,眼泪簌簌下落。   洛音凡没再像往常那般安慰她,小徒弟为何跑出来,他当然清楚,总是雏鸟之心作怪,受了责骂,想必会委屈,但她如今年轻冒失,做事不顾后果,今番侥幸逃过,难保下次,倘若再心软,不让她知道教训,一味纵容下去,将来只会害了她。   结界破除,昆仑派弟子们早已闻讯赶到,都在门外恭敬作礼,见状,一名大弟子走上来想要求情。   洛音凡看他一眼。   无形中升起压迫感,那弟子只觉头皮发麻,再不敢与他对视,想好的话也不敢说了,手足无措站在那里。   幸好另有一名机敏的弟子上前:“掌教有请尊者。”   洛音凡点点头,再没看地上的重紫,径直出门,丢下一句:“给我跪着,待回到南华,闭门思过一个月。”   .   水信台很快重新派了弟子值守,更加严密,洛音凡先去昆仑与玉虚子会面,青华宫卓耀以及蜀山派掌门等也在,都想不到万劫竟知晓昆仑路径与埋伏,事情已经过去,多说无用,玉虚子向众人道惭愧,众人纷纷安慰一番便散了,洛音凡别了玉虚子等人,立即到林和城,带重紫起程回南华。   其时重紫已经跪了三天,膝盖失去知觉,险些连站都站不稳,从未受过这样的责罚,身体上的疼痛不算什么,心里的委屈也不算什么,令她惶恐的是,这几天无论如何小心,洛音凡对她始终只是冷冷淡淡的,可见真的很生气。   洛音凡也有些后悔,当时的意思,不过是让她跪两个时辰,好明白教训,哪知她真的规规矩矩跪了三天。   后悔归后悔,心头气仍是难消。   小孩子任性,不知轻重,到头来自己受伤,却不知道父母长辈才是最着急心疼的,果真越大越不懂事。   气是气了,然而瞥见她双腿僵直勉强御杖的样子,洛音凡终究没多责备,提前在一个小镇上降落,打算找家客栈投宿。   午后的小镇很热闹。   “我女儿长这么美,卖二十两,已经便宜你了!”   ……   “臭娘们,敢背着我找小白脸?”   ……   放眼四处,居然全是争执吵嚷,哭声打骂声一片。   重紫紧跟着洛音凡,既诧异又不安,不知为何,进到小镇,她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心中某些念头似在蠢蠢欲动,加上旁边两个女人,边倚着门说话,边色迷迷地拿眼睛看洛音凡,甚至抛起媚眼,最尊敬的人被这样亵渎,令她愤怒不已。   总之,小镇的气氛很不对。   洛音凡视若无睹,带着她朝前走,却没有去客栈,而是走进一个旧巷子,停在一户不起眼的人家门外。   开门的是对老夫妇,听说二人借宿,都犹豫:“这……”   布帘忽然打起,里间走出一位仙姑来,素颜绿衣,恬静如莲花,手中药篮盛着青青草药,重紫一见她便愣住了。   她款款上前作礼:“云姬见过尊者。”   洛音凡没有意外:“此间无毒气,我想着必是你在。”   卓云姬微笑:“昨日路过,见这镇上的人有些异常,查探之下,才发现他们都染上了欲毒,所以借两位老人家的住所炼药。”   洛音凡点头不语。   见他们认得,老夫妇放了心,连忙将师徒二人让进屋里坐,叹气解释:“原先好好的,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个人都变了,动不动就要吵要打,害得我们不敢出门,怕招惹麻烦,幸好仙姑说有药可以治好他们。”   洛音凡看卓云姬:“你自去炼药,不必为我耽误。”   卓云姬一笑,果然转身进去了。   老妇将师徒二人带进个空房间,重紫连忙上前整理床褥,将杌子桌子擦干净,再出门打来一盆水,虽说有术法净身,但她知道,洛音凡日常习惯拿水洗手。   见她这样,洛音凡气又打不到一处:“我要你学的就是这些?”   重紫低头涨红脸,她什么都不会,不像云仙子可以炼药救人,只好做这些:“徒儿做错,今后不会再乱跑了,师父别生气。”   知错?洛音凡神色略好:“错在哪里,只是乱跑惹我生气?”   重紫有些无措,望他一眼,不安且疑惑。   洛音凡无力。   孩子,还是个孩子,做什么与不做什么,就是看他喜欢不喜欢,却不明白他的要求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她知道权衡轻重,不任性而为,事事都依赖他,学会照顾自己保护自己罢了,徒弟屡次受伤,会让他怀疑自己这重华尊者是否真有些名不副实。   该听话的时候不听话,受罚挨骂的时候偏这么听话了,说声跪,就真跪三天,到头来还没弄清楚错在哪里,小徒弟就是上天派来气他的!   “下去吧。”   “师父……”   “下去!”   .   小镇欲毒蔓延,耽误不得,卓云姬连夜赶着炼制解药,重紫因为洛音凡还在生气,哪里睡得着,有心进去帮忙,好让他知道了高兴,可惜她基本没学过什么术法,除了整理药材,别的都插不上手,炼药的时候就只好坐在旁边发呆。   大约是这小镇气氛异常,重紫心情极其低落。   云仙子施药救人,助他守护苍生,她却什么都不会,这回又犯大错,他从没这么严厉地骂过她,今后是不是也不再喜欢她了?   “尊者骂你,是为你好。”   重紫惊回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师父生气,她也听见了。   卓云姬面朝药炉作法,轻声道:“我都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呢。”   重紫赧然:“云仙子这么聪明,菩萨心肠,怎么会惹人生气。”   卓云姬没再继续这话题,脸在火光里显得更柔美:“知道欲毒么?”   重紫摇头。   “欲毒出自魔宫,本无大害,只是它能将人心底的欲望无止境地放大,让他们自己挑起纷争,甚至自相残杀,做出痛苦后悔之事,最终引人入魔。”   “可是这家……”   “两位老人诚实良善,因而幸免,”说到这里,卓云姬侧脸微笑,“可见,知足的才是最幸运的。”   重紫愣了愣,道:“人心里,有什么欲望?”   “很多,贪欲恨欲,还有,爱欲,”卓云姬收了仙法,自炉中取出一粒药丸仔细验看,娓娓道,“有欲望不奇怪,纵是仙门弟子也难免,其实中了欲毒,只要三个月内静心抑欲,它自然就解了,可惜有这份毅力的人很少。”   说完,她伸手将那粒药丸递给重紫:“此镇不甚安全,你修行尚浅,且留着这粒解药,以防万一。”   重紫默默接过。   卓云姬取出所有药丸装好,又朝炉中放进新的药材,轻声叹息:“人怕的不是欲望,而是不会控制它,我曾认得天山派一位仙子,她并未中毒,却也因为欲望犯下大错,最终入魔,可见情不自制,比中了欲毒更严重。”   重紫道:“是阴水仙吗?”   卓云姬“恩”了声,继续作法炼药。   重紫看着眼前那张恬静美丽的脸,既羞愧又敬佩。   这番话究竟是无意说来,还是有意提醒?赠药,如此聪慧的仙子!师父真的一点也不喜欢?   见她额上出汗,重紫忍不住拿衣袖替她擦拭。   卓云姬忽然道:“来了。”   .   火光里,无数中毒的街坊百姓朝这边涌来,将房子围得水泄不通,其中男女老少都有,手执木棒等物,面孔狰狞,仔细查看,就会发现他们眼睛里都充满了各种诡异的色彩,得意,恨,贪婪……   “韩老儿快开门,给我出来!”   “把人交出来!”   “……”   老夫妇两个不知外头又闹出了什么事,连忙打开门去看,见状吃惊:“你们这是……”   众人骂道:“快把那妖女交出来!”   老头疑惑:“哪有什么妖女?”   其中一人冷笑:“你当我们不知道,自从昨日妖女到镇上,你们两个老东西就鬼鬼祟祟的,那妖女带着草药,肯定是串通要害我们!”   老头解释:“大伙儿误会!那是青华山来的仙姑,是来救我们的。”   “胡说!我们好好的,要她救什么?”   “仙姑真的是在炼药,治你们的病。”   “我们有病?你两个老东西才有病!”那人怒道,“那是毒药吧,你们不安好心,想要害死我们全镇人,好占我们的房地钱财!”   老头急道:“我们哪里敢。”   “别听他的!”那人挥臂,“大伙儿上,我们进去找!”   老夫妇两个慌得要拦阻,里头卓云姬与重紫已经掀起布帘走出来,卓云姬摇头制止二人:“他们中了毒,是不会听的,这里有我在,两位老人家先进去吧,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老夫妇两个本来就害怕,闻言忙躲回房间去了。   两个美貌姑娘突然出现,门外众人都愣住,男人们毫不掩饰露出色迷迷的目光,妻子们则满脸嫉恨。   重紫道:“他们是冲你来的,肯定有人在指使他们。”   “是欲魔,”卓云姬蹙眉,“这些人身中欲毒,听凭摆布,可惜还有一炉解药未炼成。”   “你进去炼药。”背后响起洛音凡的声音。   “劳动尊者,”卓云姬微微一笑,将手里大药瓶递给重紫,“每人一丸。”说完果真转身进里间去了。   片刻的沉寂之后,人群又骚动起来。   “是他们,还有帮手!”   “大伙儿上啊!”   “……”   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涌上,密密麻麻,其势汹汹,可是还未到门口,所有人就再也迈不动脚步,维持着古怪可笑的姿势,一个个都定在了那里。   洛音凡依旧负手立于门前,不动。   重紫领会,本来就安心好好表现讨他喜欢,见状赶紧上前去,自瓶内倒出药丸,塞进一个人嘴里。   众人还能说话,骂声四起。   那人“呸”一声,将药丸吐了出来,满脸惊恐:“你敢给我吃毒药……”   话未说完,药丸重新被塞进嘴里,待要再吐,无奈下巴被人合拢,一只柔软的小手不知在喉间哪里一捏,那药便顺着喉咙下去了。   “毒药”入腹,那人吓得脸发白,表情十分古怪有趣。   重紫笑道:“给你吃糖。”   众人对喂药十分抗拒,甚至还有些死也不肯张嘴的,好在论起捉弄人的本事,重紫是一等一的高手,最终还是顺利将药全喂下去了。   一瓶药完,大部分人都已得解。   如梦初醒,那些人神色由惊怒转为疑惑,继而变作羞愧,垂首闭目,满脸痛苦的样子,几欲崩溃,显然是想起了自己这段时间做过的荒唐事。   怪不得欲毒引人入魔,重紫不忍,轻声安慰:“你们只是中毒,这些不是你们的错。”   有人忽然大哭:“我竟……做出那些事,实在禽兽不如,仙姑杀了我吧!”   他这一叫,许多人都跟着痛哭失声。   重紫急中生智,道:“你们不必着急,那些事实际上从未发生过,都是你们心有欲念,自行想象出来的,怎么,我的话你们也不信?”   神仙的话当然没错,众人渐渐止泪,露出惊疑之色。   对于这些人来说,忘记,是最好的办法。重紫镇定道:“你们不信我,总该信我师父,他是南华仙山的尊者。”   火光里,白衣仙人静静立于门中,黑暗的夜为此变得柔和,恬淡的眼神,无悲无喜,让浮躁的心迅速平静下来。   这样的人,除了南华仙尊还会是谁?众人看得发呆。   小徒弟费尽心思劝慰众人,先前的气随之退去大半,他微微点了下头。   众人至此已深信不疑,其实也是毫无理由的相信,或者说,潜意识里必须相信,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重紫望望那白色身影,垂眸。   洛音凡却忽然抬手,凌空将她带回身边。   偷袭重紫的,是一道诡异的青气,如同夏日熏风,吹过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种烦躁闷热的感觉,未中目标,它立即在半空折转,再次朝她扑去。   重紫惊道:“这是什么!”   “欲毒。”洛音凡挥袖替她遮挡。   青气沾到白色长袖,立即顺势窜入他身上,消失不见。   万万想不到他这么轻易中毒,重紫慌了,急忙自怀里摸出卓云姬所赠药丸:“师父,我这里还有解药!”   洛音凡摇头。   这不是第一次和欲魔打交道,其实他完全可以作法驱散这股欲毒,但是对于真正修得仙位的人来说,禁绝欲望不难做到,区区欲毒对他们根本无害,无须放在眼里,因此他向来不去管它,只是小徒弟修为尚浅,难以自制,中毒就很麻烦。   欲毒既来,欲魔必定离此地不远。   他兀自思量,重紫也想起了卓云姬的话,释然。只要清心抑欲,三个月后欲毒自解,师父这样的人,当然不必用解药。   再放眼看,所有中毒的和没中毒的百姓都已经从门外消失,被他移去别处了。   眼见更多青气朝这边涌来,满布上空,洛音凡微微皱眉,正待动手,忽闻远处一声长啸,顿时所有青气如得号令,都朝同一个方向退走。   啸声清正,必是同道中人。   洛音凡有点惊讶,随手设了道结界护卓云姬炼药,正准备过去看个究竟,转眼又留意到旁边的重紫,想小徒弟几番出事,不在眼皮底下实在难以放心,因此他索性长袖一挥,带着她一道走了。   .   镇外冈上有片空地,月光冷冷,空地上青气萦绕,其中竟有无数男女,或追逐嬉戏,或呈交合之势,舔咂,抚摸,且发出许多不堪入耳的淫靡之声。一位三十几岁的青衣道长带着十一名弟子盘膝坐于中间,组成一种古怪阵势,头顶十二柄长剑亦排成剑阵,剑气高涨,与那些青气对峙。   显见是这道长发现欲魔作乱,率领众弟子追踪至此,恰好与欲魔交上手,两边相持不下,故欲魔变化出各种幻象,妄图动摇众人心智。   洛音凡没有相助,只远远观看那剑阵,渐渐露出赞赏之色。   数遍仙界各门派剑阵,竟从无此等怪阵,想必是此人自创的,虽不十分高明,却已经算难得了,再看他与众弟子所使术法,可谓独树一帜,此人身处幻象,面对诱惑,犹能心定神清,面不改色,修行已有小成,再过十年必得仙骨。   洛音凡修行数百年,得无极金仙之位,本就已堪破一切,绝情绝欲,对周围那些淫亵幻象自然视而不见,可这次他却忘记了一个严重问题,直到身旁重紫轻轻“啊”了声,他才回过神,见那小脸满布窘迫之色,方知自己疏忽,后悔之下,不动声色作法封去她的部分神识。   眼前幻象消失,重紫仍是发傻。   脸很烫,全身都在发烫。   那些男女太过于亲密的姿势,如此放荡丑恶,可是那亲吻的动作很眼熟,师父也亲过她啊!温柔的,没有过多的动作,不似这般放肆,那种感觉她怎么也忘不掉,她甚至有些渴望……   双唇变得干燥。   竟然把师父和这种事想到一起!重紫猛然醒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又害怕又羞愧,甚至有些自弃,生恐被他发现她那些不堪的见不得人的心思,连忙将头深深埋下。   洛音凡看在眼里,心中一凛,略觉尴尬。   眼前变故令他措手不及,方才只顾观察情势,竟忘了有个跟班,实在不该带她来的,小徒弟修行尚浅,初次见识这些,难免把持不定,身为师父自然该替她解惑,否则修仙之人留了心结,后患无穷。   话是这么说,修行到这程度本不该拘泥太多,可真正要开口……   洛音凡再次发现,做师父很难。   想归想,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人有七情六欲,男女之情,发自本心,常因情生欲,但情.欲若失去控制,贪图肉体之快,则变作淫.欲,欲魔如此幻化,是妄图动摇道长师徒心志。”   重紫仍不太明白。   男女之情她懂,就是相互喜欢对方,可淫.欲又是什么,那些男女在做什么?   洛音凡却不再解释了,这些事一时说不清楚,须回去找个女弟子好好开解教导她,方是妥当。   “有欲本无大错,然而人心何小,私欲太多,则入狭隘之道,非但易失公正与大爱,更会因为私欲招至恶念,是以修仙之人若能心无杂念,无欲无求,置身于外,心中装的,便是一片天地,和芸芸众生。”   重紫默然。   他就是这样的人吧,心中装的永远是苍生,是六界,不会有多余的地方。   重紫道:“徒儿记住了。”   洛音凡点头不语。   正在此时,那边青衣道长忽然大喝一声,半空中剑阵光华大盛,青气尽数被斩断,男男女女的幻象瞬间消失,几道黑影惨叫着逃走。   .   青衣道长站起身,却没有去追:“阁下是敌是友?”   两道白影在月下缓缓现身,一男一女,气质俱非凡人。   看出来人身上金仙之气,青衣道长惊喜,急忙拜道:“贫道海生,拜上重华尊者!”   听到重华尊者名号,众弟子又惊又喜,纷纷跪下。   洛音凡示意他不必多礼:“道长术法,可自成一家。”   海生闻言甚惭愧:“贫道并未学过术法,只是少年时曾得长生宫一位楚仙长指点,本欲上仙山拜师,无奈当时家中有老母亲要侍奉,且缺少盘缠,因此搁下,每日遵照那位楚仙长指点,勉强修得些灵力,再胡乱揣测出几招剑术,方才路过,撞见欲魔作怪,所以追踪至此,不想在尊者跟前献丑。”   长生宫,姓楚的仙长?洛音凡沉默片刻,点头:“长生宫乃是咒门,你虽使剑术,却有咒门之神,想必正是这缘故。”   海生再拜道:“前年老母亲故去,贫道曾先后上长生宫和昆仑山拜师,无奈屡次被拒于门外,只因明宫主与玉虚掌教见我修行之法古怪,与剑仙咒派皆不合,贫道寻楚仙长不见,只得出来行走,几个徒弟也是近两年才收的,粗浅法术,始终上不得台面,还望尊者替贫道说个情,拜入南华吧。”   洛音凡摇头:“道长所创之术,合剑、咒两派之神,仙界尚无此例,道长既已自成一家,何必再去拜师,不如就此开山立派。”   海生惶恐:“尊者言重,区区粗浅法术,怎敢自封?”   洛音凡道:“道长所修,与剑门咒门皆不合,勉强拜入,必定一事无成,历数各门祖师,立派时皆未见高明,道长只知其难而不知其易,是妄自菲薄。”   这话既是他说出来,众徒弟俱大喜,踊跃道:“尊者所言必定不假,徒弟们虽愚钝,却愿追随师父,师父莫再迟疑。”   海生亦大悟:“尊者一席话,海生茅塞顿开,敝派因尊者而立,求尊者为它赐名。”   洛音凡不推辞:“仙门中人,须以扶持苍生为己任,否则纵有仙术,亦算不得仙门,道长不如就取扶生二字,定名扶生派。”   海生与众弟子拜谢。   洛音凡道:“此镇尚无仙门弟子留守,道长既于此地立派,修行授徒之余,更可守护一方百姓。”他遥指远山:“此山灵气所居,能作栖身之所。”   海生道:“贫道谨记尊者吩咐。”   洛音凡再与他一支信香和一支卷轴,嘱咐道:“立足之初,必然艰难,这是我的信香,若魔族再犯,你便燃它一次,自有附近弟子前来援你,方才我见你那剑阵尚有缺陷,作了两处改动,或可助长其威力。”   海生大喜接过,再谢。   洛音凡不再多言,带重紫离去。   开山立派,非同小可,海生与众徒弟亦无暇耽搁,御剑直奔主山。   .   冈上恢复寂静,数道青气重新聚拢,一名鬼面人现身在空地上,望着众人远去的方向,目中是恨恨的光。   “看来你这些饭桶部下又要挪窝了,乖乖回圣宫里躲着吧。”   “阴水仙!”   阴水仙背对月光,脸隐没在黑暗中,语气却甚是不恭:“堂堂欲魔心大护法,见了洛音凡,一样是连面都不敢露,我还当你比我高明多少。”   鬼面人怒道:“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   “我没空管你的事,”阴水仙淡淡道,“圣君叫你回去。”   就因为他洛音凡,害得自己的部下屡次被逼走,失去容身之处,鬼面人咬牙冷笑:“总有一天,我欲魔心要将他南华连根拔起!”   楚不复   且说海生道长得洛音凡指点,自立扶生派,卓云姬炼成灵药,小镇欲毒得解,洛音凡便不再逗留,别过卓云姬,带着重紫回南华。秦珂已率众弟子先行赶回,闻灵之平安接了闵素秋来,闵云中甚是欣慰,说起万劫脱逃,不免又惆怅惋惜一番,好在秦珂并未将重紫修习灵台印的事说出去,闵云中等人不知情,也没有多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重紫始料不及。   洛音凡没再提起让她闭门思过的话,而是重罚了慕玉,依照门规受鞭笞之刑,暂停其首座弟子之职,责令其在祖师殿思过。   重华尊者从不苛责弟子,万万想不到会罚慕玉这么重,众人都不敢多言,就道理上讲,新弟子任性行事,首座弟子非但不阻止,还帮忙隐瞒,的确失职,因此连闵云中亦无可奈何,所幸秦珂只是受了轻罚。   连累两人,重紫难过又内疚,几番求情都被洛音凡严厉斥退。   一向温和的师父突然变得这么不通情理,这也罢了,更令她不安的是,自从回到紫竹峰,洛音凡对她日渐疏远冷淡,甚至不再让她进大殿侍侯。   师父还在生她的气吧?   重紫悔得肠子都青了,每日规规矩矩与狻猊修习灵台印,再不乱跑,一心盼着他消气。   这日趁主峰所有弟子例行集会,她终于瞅个空,偷偷去祖师殿看慕玉。   祖师殿外一个人影也没,鸦雀无声。   刚刚走上台阶,那种诡异的恐惧感又涌上来了,重紫放慢脚步,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只清晰的血红的眼睛……   感觉得到,里头的天魔令居然隔着门在笑她!   慕玉他们天天看着它都没事,怎么单单她见了有反应?难道是因为,她和它以前的主人一样,都天生煞气?   无论如何,它已经被魔尊用禁术封印住了,现在就一块破铁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重紫心虚地想着,望望面前高大的紧闭着的殿门,迟迟不敢伸手去推。   正在此时,那门忽然发出“嘎”的一声,自里面打开了。慕玉出现在门内,身穿寻常青白二色袍,温润稳重的气度半点不减。   “重紫。”   “慕师叔……”重紫满面羞愧。   慕玉低头看她,含笑道:“急什么,我没事,是不是求情被尊者骂了?”   目光如往常那般温柔,熟悉的声音听上去越发亲切,重紫一直以来总爱缠着他撒娇,此刻更觉委屈内疚,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哭起来。   慕玉搂着她:“我没怪你,又不是什么重罚,不哭。”   重紫哭得更厉害。   慕玉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慰:“只是暂免,出了这门我还是首座弟子,有什么可伤心的,别再惹尊者生气。”   重紫要看他的伤:“你挨了鞭子。”   慕玉阻止:“十道而已,不碍事。”   重紫擦眼睛,许久才低声道:“是我害你受罚,慕师叔,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慕玉道:“你说呢。”   重紫摇头。   慕玉拍拍她的额头,微微一笑:“因为,你是重紫啊。”   重紫还是莫名。   慕玉轻轻将她自身上推开,再安慰几句便催她回去,同时嘱咐少来祖师殿,以免被人看见告状生事,重紫依依不舍离去了。   .   重华宫大殿上,洛音凡端坐主位,旁边几上放着盏热茶,燕真珠在下面客位,生性大方的她此刻显得十分拘谨不安,坐得规规矩矩毕恭毕敬,双手紧扣椅子左右两边扶手,一副受宠若惊、随时都准备要站起来回话的模样。   尊者往常极少与弟子说话,更别提专程请弟子来紫竹峰做客了,可见是因为重紫的缘故,爱屋及乌。   茶渐温凉,燕真珠兀自兴奋,洛音凡也拟好了开场白。   他似随口道:“我听重儿经常念起你。”   燕真珠“唰”地站起身,回道:“虫子……师叔天性单纯,待人真诚,我很是喜欢她,所以走得近些。”   洛音凡点头:“坐着说吧。”   燕真珠依言坐下。   半晌,洛音凡又问:“最近修行进展如何?”   老套的长辈对后辈的客套话,燕真珠仍听得热血沸腾,“唰”地又站起来:“尚且顺利,劳尊者记挂。”   洛音凡道:“若有疑惑,可以问我。”   尊者这么关心自己?燕真珠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应了两个“是”。   洛音凡示意她坐。   燕真珠重新坐下。   洛音凡交游广阔,经常会客,可是细细算来,这还是头一次怀着特殊的目的与人套近乎,难免有些不自然,半晌又道:“成峰那孩子资质也还好,近年已有小成。”   成峰是燕真珠的夫婿,见他夸赞,燕真珠再次站起来谦道:“尊者谬赞。”   洛音凡只得吩咐:“不必多礼,坐着说话吧。”   燕真珠第三次坐下,心里暗暗疑惑。   不对,大大的不对劲!向来少言寡语的尊者居然主动关心起这些琐事,一改往日淡漠的形象,亲切的态度怎么看怎么诡异,实在令人费解!当然她也明白,此番洛音凡专程找她绝不是想聊天,因此更加紧张——不愧是尊者,说话都暗藏玄机,就是揣测起来太困难了……   这边洛音凡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心里其实也很尴尬,自己几时变这么八卦了?   终于,他决定长话短说,镇定地切入正题:“重儿是小孩子,这些日子缠着你,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弄清是为重紫,燕真珠反而松了口气,擦擦汗:“尊者说哪里话,重紫师叔很好。”   洛音凡道:“虽说重儿辈分比你高,但她年纪小,见识不及你多,有许多事是她不懂的,我平日太忙,还望你闲时能多指点指点她。”   燕真珠忙道:“真珠自当照应,不须尊者吩咐。”   洛音凡轻咳了声,含蓄道:“或有心结,也要劳你指引,万勿使她存了杂念,耽误修行。”   解惑应该是师父分内之事吧,哪有让徒弟找别人的?燕真珠听得奇怪,只是不好多问,满口答应。   洛音凡取过几上茶杯,移开话题:“前日我听说你在修分.身诀。”   燕真珠答道:“正是。”   “修到第几重了?”   “才到八重。”   “分.身诀能修到八重已是不错,可以暂且搁下,转修其他术法,”洛音凡轻轻揭开杯盖,随口问,“目前所修何术?”   此话既出,摆明了是破例指点的意思,也算看在小徒弟的份上。   哪料到,本该兴奋的燕真珠闻言却面露尴尬之色,据实回答:“阴阳和合,房中双修之术。”   洛音凡原本正将茶往唇边送,闻言那手不由在半空僵了一僵,接着又镇定地继续,轻轻啜了口茶,再不紧不慢将茶杯还原至几上,面不改色:“罢了,你既忙于修炼,重紫的事不急,过些时候再说吧。”   再忙也不可能大白天双修,燕真珠赶紧道:“其实没什么忙的,重紫师叔若……”   洛音凡打断她:“她近日修行甚紧,你且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就这样?他今天叫自己来就是喝茶聊天?燕真珠满头雾水离去。   空空的大殿最近突然变得冷清,所有东西都透着股子凉意,似乎连案椅的色彩也比往日冷了很多,洛音凡面无表情站起身,挥袖撤去椅子茶几,走到宽大的书案前坐定,照常提笔处理事务。   “师父。”熟悉的人影匆匆出现在殿门外。   洛音凡微微点了下头。   重紫连忙走进来,满脸期待喜悦之色:“师父叫我?”   洛音凡将视线移回书札上,避免与她对视,淡淡道:“怎不去修灵台印,要偷懒么?”   头一次见神仙般的师父有这种不淡定的神情,重紫疑惑地转动大眼睛:“师父吩咐我早些回来,因怕耽搁,故而不去。”   察觉到她的注视,洛音凡恢复平静:“真珠近日修行甚忙,不要总去烦她。”   重紫“哦”了声,瞟见旁边那杯茶水已半干,下意识就上前去取:“我重新沏……”   瞬间,杯中茶满。   重紫缓缓缩回手,愣在那里。   洛音凡严厉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为师这些年都白教导你了么!与其在这些琐事上费心思,不如勤奋修行,多练练灵台印,今后也免了为师记挂,天生煞气虽能助你,却更能害你,实不可取,更不该心存侥幸,倘若再这么随心所欲使出来,不加以控制,他日难免堕入魔道!”   重紫听得懵了,呆呆地望着他。   “堕入魔道”?师父还是在怪她控制不住煞气?   看那双大眼睛里快速升起受伤的神色,洛音凡自悔说重了,欲言又止,半晌道:“下去吧。”   重紫垂首,默然退出大殿。   .   接下来两个月,洛音凡态度仍无丝毫好转,就算偶尔出殿见到她,也只随口吩咐几句便离去,那已经不像是生气,而是一种有意疏离的感觉,师徒二人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生分。   从未觉得他这样遥远过,重紫成日发呆,一颗心患得患失,未有片刻安宁,为他的疏远,也为这次出行中遇见的那些事情。   她很听话地没有去找燕真珠,燕真珠却主动找到了她:“这么久不来,把姐姐忘了?”   重紫解释道:“师父说你很忙啊。”   自那日从紫竹峰回来后,燕真珠一直都在琢磨洛音凡的用意,最后得出结论:重紫此行必定遇上了意外,导致心结,所以尊者才委以重任。   此刻难得逮住重紫,她当然不会留意话中问题,直言问道:“你可是有什么心结解不开的?”   重紫莫名:“什么心结?”   燕真珠拉着她坐下:“我们离开后,你在林和城是不是遇上什么意外了?”   意外?重紫沉默许久,忽然道:“我见到万劫了。”   燕真珠愣。   重紫不安地拉她:“真珠姐姐……”   燕真珠回神,急忙握住她的手:“怪不得,是不是被吓到了?有没有伤着……”   “我没事,”重紫摇头打断她,低声道,“可是,他很像我见过的一位大哥呢,那位大哥似乎……姓楚。”   燕真珠看了她半晌,道:“他本姓楚,没人告诉你么。”接着叹了口气:“他入魔之前,正是名满仙界的长生宫首座弟子楚不复啊!”   最不敢想的事情被证实,重紫只觉脑海里瞬间变作空白,喃喃道:“长生宫?咒仙门?”   燕真珠点头。   重紫脸色更白了。   没有人告诉她,万劫曾是长生宫弟子,没有人告诉她,他本姓楚。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   一模一样的脸,曾经温柔的微笑,变作今日的残酷暴戾,那个像神仙一样拯救她的哥哥,那个海生道长念念不忘的恩人,竟会是人人害怕痛恨的魔界至尊?   燕真珠道:“他百年前出道,当时就很有名了,位居长生宫首座弟子,十年前仙门大会上我曾见过他。”   “记得那日,他穿的身白衣裳,站在那儿就像月亮,在场的仙子们一大半都被他迷住了,我离得太远,没看清他的相貌,旁边有人问是谁,我就顺口答是重华尊者,后来才知道弄错,他原来叫楚不复。”   见过他的人,无不倾倒于他的温柔,他的美。   回忆当时的场景,燕真珠忍不住笑道:“要说谁能比尊者,怕只有他了,听说他不仅仙术了得,脾气也是第一好的,尊者一直很赞赏他。”   重紫发呆:“是吗。”   燕真珠道:“当然,所以上回我才问你,他长成什么样,可惜……”叹气。   “八年前,仙门三千弟子受命护送魔剑归南华,欲行净化,他跟长生宫老宫主也在其中,仙门无有不放心的,谁知路过陈州时,三千弟子一夜惨死,惟有他活着,却入了魔,因此被仙门追杀寻仇,他又不肯交出魔剑说明缘故,这些年更杀人不眨眼,数万人死在他手上,逆轮生前乃天魔之身,将大半魔力封在那柄魔剑里,想是他得了剑上魔力,魔气入心,当真万劫不复了。”   她摇头:“我们当时听到消息都不敢相信,那样的人,怎会入魔。”   重紫道:“我不信。”   燕真珠道:“他虽成为魔尊,却并无野心,惟独钟情宫仙子,幸亏魔剑是在他手上,但我们终究要夺回来的,一是为了净化,二是怕它落入魔尊九幽手中,一旦被九幽得到它,事情就很严重。”   重紫道:“因为剑上魔力吗?”   燕真珠道:“不全是,仙门都在怀疑,九幽很可能是天之邪。”   重紫道:“天之邪是谁?”   燕真珠道:“千面魔天之邪,是当年魔宫左护法,魔尊逆轮最得力的膀臂,深得逆轮信任,诡计多端,逆轮固然法力无边,但魔宫上下事务几乎全是他在处理。”   重紫道:“我没听说过他。”   燕真珠叹道:“其实逆轮虽强,最令仙门头疼的却不是他,并吞妖界这些大事无一不是由天之邪参与策划的,如今人人都知道有逆轮,却不知有天之邪,只因他已经死了,二十年前,他就被逆轮以反叛之罪设计除去。”   重紫不解:“他真有野心,就不会等逆轮先动手了。”   燕真珠笑道:“功高盖主吧,逆轮向来刚愎自用,怎容大权旁落。”   重紫道:“他既然死了,怎么可能是九幽?”   燕真珠道:“南华一战,逆轮与天尊同归于尽,魔宫自此陷落,这时有消息传出来,说当年死了的天之邪是个替身,你想,逆轮死了不到五年,突然就冒出个九幽,能在虚天中开辟魔宫,为群魔造就新的容身之地,这等法力,绝非寻常魔王所有。最重要的是,明明胜局已定,六界即将入魔,逆轮可遂平生之志,为何要自绝后路,决战前将大半魔力封入剑内?仙门至今都想不通,天之邪跟随他多年,说不定知晓其中秘密,一旦魔剑落入他手上……”   重紫听得恍惚,再坐会儿就默默起身回紫竹峰了。   .   夜幕已降,重华宫冷冷清清,迎面大殿内明珠之光亮起,周围鸦雀无声,连风也没有,看起来就更加寂寥了。   门前有封信。   重紫直勾勾瞪了许久才终于回神,诧异地拿起来看。   什么人会给她写信?莫不是灵鹤糊涂,把师父的错送给她了吧?   信上一笔漂亮潇洒的行草,清清楚楚写着她的名字。   重紫疑惑,拆开信封。   没有信纸,没有文字,里面只装着面镜子,镜中一片蔚蓝大海,海鸟飞翔,“哗哗”的海浪声让人身临其境。海上一座仙山,被海云所缠绕,虚无飘渺,那景色怎么看怎么熟悉,好象在哪里见过。   镜头转移,一名华服青年长身立于云中,分外潇洒。   看到那张欠扁的脸,重紫立时无语。   他在镜中风流倜傥地笑:“小娘子。”   重紫一听头皮就炸开了,险些失手将镜子丢到地上。   生怕里面的人再出惊悚之语,她慌忙将镜子背转,左望望,右望望,飞快跨进房间,关好门,这才重新将镜子翻过来。   镜内的卓昊一直负手看海景,半晌才重新侧回身,冲她挑眉:“这么久,该找到安全的地方了吧,没外人在,我要说了?”   重紫瞪眼。   卓昊忽然板起脸:“还记得那两只乌龟?当初为你受伤,我可是受了好一顿重罚,面壁思过半年,此番好不容易再遇上你,竟不见你有半分关切之心,害得我……如今茶不思饭不想,总在寻思着怎么跟你讨点补偿才好。”   重紫被肉麻得不行,忍不住想笑,可接下来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镜中,卓昊看着她抿嘴一笑,轻声:“不如,把你娶回来做娘子。”   重紫傻了。   “我只想到这个好法子,妹妹莫要怪我唐突?”剑眉轻扬,眼底满含温柔□,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几分诱惑,“真的做了卓昊哥哥的娘子,哥哥必定永远待你好,让你欺负,保证再也不看一眼别的妹妹,你……可愿意?”   重紫捧着镜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头一次被人这么明确地表白,脸颊到耳根都烫得像火烧。   卓昊沉默半晌,忽然又低头轻笑:“倘若……倘若你不明白,我便等你。”   不可否认,他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当真魅力十足,令人心碎,想必往常就是这么骗那些妹妹的吧!   眼看那俊美的脸消失在镜内,重紫咬唇,迅速将镜子背转搁至桌上,默默走出门,在阶前倚着廊柱坐下,望着高高的大殿发呆。   殿门大开,却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明亮的光线流泻而出,斜而长,映在白云地面,仿佛天上皎皎银河。   此刻,他在里面做什么,是伏案疾书?还是淡然品茗?或者是闭目冥想参悟心得吧?又或者,是在修习极天心法?   卓云姬所求,他至少明白。   而她想求的,他永远不会明白,更不能让他明白,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不甘与绝望,就像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令她无法呼吸。   纵然如此,她也从未想过要离开紫竹峰,离开他。   燕真珠的话适时浮上来,带来一丝希望:“……尊者那样的人,要怎样美怎样好的仙子才配得上他,怕是永不会娶了。”   这样也好,至少,她在他身边。   只求上天,就让她以师徒的名义,永远与他相守紫竹峰。   .   殿内其实根本没有人,洛音凡一早便被虞度找过去商量事情了,很晚才回到紫竹峰,刚走进重华宫,他便看到了这样一幕场景。   大殿外,小徒弟倚着廊柱,抱膝而坐,已经睡着了。   洛音凡缓步走上阶,在她面前站定。   终究是长大了,瓜子小脸线条更加优美,当年细瘦小手如今变得纤长柔软,纵然穿着宽大白袍也难掩动人腰肢,面前的少女,不再是当年赖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女孩。   发现这些变化,他竟然有一丝惆怅。   与天下所有父母一样,既盼着孩子长大懂事,又矛盾地希望他们永远长不大,永远单纯可爱,承欢膝下。   私念已生,却浑然不觉。   最近她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的,纵然是在梦里,小脸仍带着一丝不安之色,令人心疼。   重罚慕玉,想来她受的教训也够了。她的委屈,她的心思,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这几个月以来,有意的冷淡,只为了教她想明白,她却始终不肯放弃,不让她进殿,她就天天守在外面等他出来,或装作玩水,或是看星星。   这孩子,要他怎么做才好!   不能让她走上错路,总是他失于教导的缘故。   洛音凡静静地站着,半晌,挥袖将她送回房间。   .   第二日重紫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隐约记起昨夜情形,原本是坐在殿外等他出来的,谁料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是师父送她回房的?   重紫有一丝欢喜,自以为师父已经开始原谅自己,匆匆梳洗完毕就去找狻猊练功,接连半个月都很勤奋,不敢偷懒。   这日上午,她正在练功歇息的空当里,忽然听得秦珂唤她,于是连忙御了星璨飞下紫竹峰。   秦珂脸色很是不好,见了她也不说话。   重紫拉他:“师兄找我做什么?”   秦珂似有些不太自在,半晌道:“你想不想去青华宫?”   青华宫?重紫被问得懵了:“你是要去办事吗?我不能私自乱跑了,师父会生气的。”   秦珂忍耐:“不是我,是你一个人过去。”   重紫猛然回想起来,脸渐渐涨红,难道他指的是……前日卓昊来信说的那些话?不会吧!   秦珂紧绷着脸:“那小子名声不太好,你当真不怕被他骗?”   才写一封信而已,怎么连他也知道了?重紫窘得低声道:“我又没说要去……”   秦珂意外:“当真不去?”   重紫尴尬地别过脸:“我哪儿也不去,要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的。”   秦珂脸色好转,扬眉轻哼了声:“这样也好,你还小,青华到底不如我们南华,我已禀过师父,要再上玉晨峰修炼。”   重紫“呀”了声,惊得抬脸:“怎么又要修炼,多久才下来啊!”   见她有不舍之意,秦珂弯了下嘴角:“五年吧,五年过后我定然来找你,再带你出去玩。”   重紫待要再说,远处忽然有人揶揄道:“找了半天不见,原来在这儿呢!”   二人转脸看,却是闻灵之与闵素秋走来。   闵素秋先温柔地朝秦珂作礼:“秦师兄。”   秦珂点点头,看闻灵之:“闻师叔。”   听说他主动要求再上玉晨峰修炼,闻灵之已经满心不悦,此番是专程要来劝他的,找了半天不见人,如今见他在重紫这儿,只得勉强压下气忿,笑了下:“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   那张美丽的脸故作关切,重紫在旁边看着就来气:“我去练功了。”   虽说跟去昆仑的事迟早会穿帮,但若没有她告状,事情就不会闹大,掌教必然留情,洛音凡只会当她偷跑出去的,也不至于连累慕玉秦珂,如今她害得秦珂受罚,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当真可恶!   梦靥   南华偏殿内,虞度与洛音凡坐在椅子上,洛音凡手里拿着封书信在看,眉头越拧越紧。   虞度笑道:“青华南华素来交好,卓宫主也不是外人,这才亲自开口提,她既是你的弟子,不知你……”   洛音凡断然道:“不能应。”   虞度点头:“天生煞气,未曾净化之前,嫁过去的确不妥,但她若不曾上我们南华学艺,这年纪,在人间也该成亲,与其他凡人一样生活了。”   洛音凡道:“事已至此,她如今不宜离开南华。”   虞度摇头道:“不是师兄多言,这到底是她的终身大事,你做师父的不说一声就擅自替她回绝了,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洛音凡道:“她年纪尚小,且无亲人,我自然要替她作主。”   虞度含蓄地提醒:“我的意思,至少该让她知道,万一她自己想去?卓小宫主乃是仙门后起之秀,生得一表人材,主动求亲,恐怕没有人不满意的,我听真珠说……他与重紫私下甚好。”   洛音凡微愣,抬眸看他。   虞度笑道:“她自己果真愿意,你我总不能强行阻拦,我已经仔细想过,倘若卓宫主那边不介意,她在青华南华都一样,何况有了夫婿儿女,也就多了挂碍,只要她心系仙门,将来就算……出什么意外,我们的把握也大些。”   洛音凡没说什么,收了信起身便走。   .   重华宫内空荡荡,并没有小徒弟的影子,墙外竹影摇曳,映在廊柱上,越发幽静。   就算他做师父的太敏感,煞气未解之前,让她离开南华,实在难以放心,虞度说的固然有些道理,但站在师父对徒弟的角度,这种带着算计的方式,洛音凡还是不太赞同的。   怎么跟她讲才合适?不要嫁去青华?   洛音凡苦笑。   相处这么久,他岂会不了解她,只要他说不同意,她是绝不会去的。   默然片刻,他伸手推开面前房门。   房间仍和往常一样,简单整洁,案上摆着少少的几件东西:一柄嵌着云母的红木梳,一只会报晓的翠玉鸟,都是他当年随手替她选的,另外就只整齐地放着四五只盛药的小玉瓶,甚至连一面镜子也无……   多了面镜子。   不是普通的镜子,那分明是传信用的沉影镜,极其稀罕,她怎么会有?洛音凡皱眉,走过去信手拿起来看,里头卓昊风流倜傥地笑,随即一番声情并茂的告白。   无意中窥见这种事,洛音凡有点尴尬。   单纯得透明的小徒弟长大了,开始有秘密,这让他很不习惯。   师兄说的没错,卓小宫主待她确实有意,可是她,对什么是男女之情,根本就分不清弄不明白,太糊涂太傻。   要她留下很容易,只要他开口一句话。   说话何其容易,怕的是说错。   洛音凡沉默。   去或留,他也不知道怎样选择才是对的,或许,是该让她自己决定,离开南华也好,以免她再继续错下去,只不过,重华宫又要寂寞了吧,四海水畔从此再不会有人等着他回来……   曾几何时,已经习惯有人陪伴。   会不舍?洛音凡猛然一惊,心境刹那间变得清明透彻,不由摇头自嘲——修行几百年,还会耽于这些聚散离合之事么!   他缓缓搁下镜子,目光移到旁边一枚小玉瓶上。   自从身中欲毒以来,仗着深厚的修为,他原本和往常一样,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谁知这三个月过去,体内竟仍有一丝毒素残留不散,这令他震惊不已。   玉瓶在指尖转动,瓶内盛着卓云姬当日所赠之药,服下即可得解。   然而,他洛音凡修行数百年,得无极金仙之位,自以为参透一切,万事皆空,心如止水,到头来居然奈何不了这区区欲毒,还要靠解药,岂非笑话!   双眸微冷,一丝自负之色滑过。   无上法力,横扫六界,纵有欲毒,又能奈他何!   他随手将玉瓶放回原处。   狂妄二字自古误人,竟连神仙也难免,只道有数百年修为压制,便可相安无事,却不知,爱与恨,一点已足够。   稍后该怎么对她说?洛音凡兀自琢磨说辞,重紫就推门进来了。   .   察觉身后动静,洛音凡也正好侧身看,无意中对上那双大眼睛,心中一动,随即平静地移开视线。   师父怎会在她的房间?重紫呆了呆,脸上毫不掩饰地升起惊喜之色,想要跑过去却迈不动脚步,半晌才低声道:“师父是……找我?”   洛音凡点头:“为师有事要与你说。”   重紫“哦”了声,慢慢走到他面前,脸忽然绯红。   案上沉影镜已不在原位。   被当成窥探徒弟秘密的师父了?洛音凡大为尴尬:“卓小宫主给你写过信,想来你也知道了。”   师父会不会生气?重紫不安地望着他。   洛音凡不动声色,尽量使语气听上去自然:“青华卓宫主昨日来信,大意是要给卓小宫主提亲,为师特地来找你,也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提亲?卓昊是认真的!重紫吃惊了。   洛音凡示意她说。   小脸由红转白,重紫喃喃道:“我……听师父的。”   小徒弟果然是最听话的,洛音凡松了口气,淡淡道:“为师的意思,你年纪尚小,有些事情还看不明白,且天生煞气未除,这么早过去恐怕不妥,倘若卓小宫主愿意,叫他等……”   等到什么时候?镜心之术能否练成还说不定,一百年?两百年?年轻的孩子们经得起这样的等待?   洛音凡停了片刻,迟疑道:“你要是想过去,为师……”   重紫却很高兴地打断他:“那我就留在这儿侍奉师父。”   洛音凡移开视线,点头:“也好,将来煞气净化,再离开紫竹峰不迟。”   见他要走,重紫忍不住叫道:“师父!”   洛音凡回身,意在询问。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重紫咬了咬唇,忽然上前跪下,“重儿知错,以后定然学好灵台印,再也不敢任性,不会让师父操心,求师父……别生气了。”求他不要对她这样冷淡,求他不要再疏远她,她真的不能忍受。   洛音凡低头看着脚边的人。   六年,才短短六年而已,不知何时起,那双大眼睛已经失去了当年的狡黠机灵,取而代之的,是不安与惶恐,依稀含着泪光。   她以为他在生气?他只是内疚而已。   六年里,他做师父的确不称职,屡次让她受伤,为了不让他为难,她受尽委屈也不曾抱怨半句,而今她无论犯什么错,都不能怪她,是他没有好好教导的缘故。   半晌,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扶起她:“知错便好,仔细练功,为师现下要出去办点事,明日回来。”   师父原谅她了?重紫大喜:“那我今后可以进殿陪师父吗?”   洛音凡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放开她,出门而去。   重紫高兴不已,目送他离开紫竹峰,回来在四海水畔坐了会儿,直到天色完全黑了,才回房间去休息。   .   夜半,祖师殿空荡荡的,慕玉面壁三个月,已经离开了,殿内一个值守的弟子也没有,惨白的月光透过殿门缝隙照进来,斜斜落在地面,在这种静得诡异的气氛中,对面墙上画像里的祖师们显得更加威严,供桌上香火不灭,红红的几点。   头顶传来尖锐短促的笑声。   仰脸,那只弯弯的、血红的眼睛正朝她古怪地笑。   重紫骇然。   半夜三更的,她分明是在重华宫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怎么会来到这里!   天魔令缓缓下降。   它不是被封印了吗,还会自己动?重紫惊讶又害怕,不由自主停住后退的脚步,呆呆地望着它,刹那间,脑子里竟变得异常迷糊。   亲切!她居然会对它感到亲切!   暗红色的光泽闪烁,带着魔力般,摄人心魄。   如同受了蛊惑,重紫缓缓迈步,神不知鬼不觉朝它走过去……   .   仙风吹散长夜,薄雾送来黎明,重华宫静悄悄。   竹叶上晨露未干,洛音凡就御剑归来了。   原来他自昨日离开紫竹峰起,一路上总感觉有些不安,因此匆匆办完事便赶回南华,刚走进重华宫门,就看到小徒弟坐在殿外四海水畔,脸色有点苍白,精神却很好,他这才放了心,暗暗纳罕。   重紫原本装作看水,见他回来,立即展颜迎上去:“师父。”   洛音凡点点头,径直上阶进殿。   书案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椅子上铺着云毡,茶水不烫不凉,重紫见他提笔,连忙过去铺开纸,然后和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站在旁边替他磨墨。   长发披垂于地,脸色依旧淡漠,提笔的手稳得让人安心,正如执剑时一样,那是足以守护一切的从容的气势。   任凭天上人间光阴流逝,就这样,静静地守着他,一直到岁月的尽头。   小小唇角勾起,重紫浅笑。   笑容渐渐变得不太自然。   昨晚那个噩梦令她心有余悸,甚至带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好几年没再做的梦,怎么突然又找上她了?与以往不同,那感觉,比任何一次都要真切,她真的摸到了天魔令!   很熟悉,带着温度……   奇怪的是,她单单只记得自己取过天魔令,之后发生了什么事,竟半点也记不起来……   重紫努力回忆着。   洛音凡提笔写了几行,发觉气氛不对,忍不住侧脸看,只见旁边的小徒弟手里机械地磨着墨,目光呆滞,似在出神,小脸苍白得不太正常。   照理说,半仙之体通常不会生病的。   明知道她的依恋不是好事,不该再过分关切。   洛音凡再写两行,终于还是搁笔,看着她:“可有不适?”   冷不防被他询问,重紫“啊”了声,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摇头:“没有。”   小徒弟长大,有越来越多的秘密瞒着他了,洛音凡没好多问,转眼之际,目光忽然停在她手腕上:“几时伤的?”   顺着他的视线,重紫疑惑地低头。   左手腕上赫然一道红色伤痕,想来刚受伤不久,因是半仙之体,伤口愈合得比寻常人要快,早起时精神恍惚,竟然没留意到。   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昨晚究竟是梦还是真?   重紫大惊,面色惨白,冷汗淋漓。   洛音凡原以为是玩时无意划伤,随口问问,哪知她反应这么激烈,心中疑云顿起:“你……”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响起钟声。   二人都愣住。   钟声很特别,南华每有大事才会响起,所有弟子闻声都要尽快赶到主峰,由于动静太大,虞度通常是不会用它的。   洛音凡皱眉,起身便走,重紫忐忑不安地跟出去。   .   清晨天色阴冷,南华主峰正殿外,各类护山灵兽早已赶到,远远蹲着等待,连殿顶都停满了仙禽,气氛异常紧张。   虞度与闵云中高高站在阶上,虞度面色凝重,闵云中脸上更是乌云密布,慕玉与闻灵之等几名辈分高的弟子亦肃容立于两旁,惟独秦珂不在。   石级下,宽阔的主道两边,数千弟子屏息而立,眼睛都望着上面的掌教,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除了当年魔剑被盗,万劫现世,掌教就没有再动用过灵钟,此番匆匆召集所有弟子,一定出了大事。   洛音凡与重紫驾云而至,无声落在中间大道上。   见到他,众弟子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护教仙尊在,无论发生多严重的事,似乎都不用担心的。   洛音凡拾级而上,重紫亦跟随在他身后。   三位仙尊并肩而立,似有默契,都不说话。   不消片刻,天机尊者行玄也带着几十个徒弟赶到,他是惯常的诙谐,拈着白胡子走上阶,老着脸叹气:“我说昨夜心神不宁,早该料到会出事,掌教师兄这么急着把大伙儿叫来,又有什么要我测的?”   人已到齐,洛音凡亦侧脸看虞度:“出了何事?”   虞度缓缓道:“昨夜有人擅闯祖师殿。”   四下鸦雀无声,众弟子目不转睛望着他,等待后面的话。   祖师殿并无禁令,任何一名弟子都可以进去,原不稀奇,但此事既然惊动掌教,且动用了灵钟,必定非同寻常。   果然,虞度抬手丢出一件东西。   看清那东西,别人尚可,旁边的重紫立即面如土色。   巴掌大的天魔令漂浮在半空,弯弯如眼睛,依旧流动着暗红色光泽,大约是因为有这么多人看着的缘故,那种诡异的气息已经消失,感觉不到半点异常。   与以往不同的是,令牌上有一小块地方颜色分外鲜艳,和其他地方明显不一样。   鲜血的颜色。   重紫一阵眩晕,心惊肉跳,她并不明白那血代表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事情很严重,而且很可能与她有关……越想越怕,她再也忍不住,低头看手腕的伤痕,昨晚明明就是在做梦而已,为什么会心虚?   旁边两道视线投来。   紧张的人对周围发生的事格外敏感,重紫立时察觉,急忙转脸看,却是慕玉,他显然也已经看到了她手腕的伤痕,欲言又止,温和的眼睛里带着许多疑惑之色。   重紫呆呆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慕玉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伸手,不动声色替她拉下长袖,盖住发抖的小手,连同那道伤痕。   眼圈一热,重紫垂眸。   明知道天机尊者在,无论发生过什么,迟早都会被查出来的,身为首座弟子,他还是选择纵容庇护,因为相信她。   可是她对自己没信心!万一,万一真的和她有关……   那不是她的血,一定不是!她就是做了个噩梦!   重紫自我安慰着,心情总算平静了些。   .   天魔令的变化,底下众弟子显然也都发现了,新弟子们不知其中厉害关系,仍是面面相觑,知情的却都紧紧闭着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虞度道:“这块天魔令,你们当中有谁知道它的来历?”   此事虽然没有公开讲过,但几乎所有南华弟子都清楚,那是南华天尊牺牲性命换来的战利品,代表了南华守护六界之战的胜利,也代表了整个仙门的荣耀。   闻灵之立即站出来,恭声道:“弟子斗胆,听说过一些。”   虞度点头:“讲。”   闻灵之转向台下,嫣然一笑:“百年前,魔界忽然出现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尊,自名逆轮,得天魔之身,为祸六界,群魔无不臣服。”   “三十多年前,逆轮一统魔妖两界,野心勃勃,开始进犯人间仙界,天山教与蜀山门等数十门派皆遭重创,这场浩劫共历时二十年,直到十一年前,逆轮终于率魔族攻上南华,妄图进入通天门摧毁六界碑,引六界入魔,天尊为了挽救天下苍生,率本门弟子苦战,最终以极天之法中的一式‘寂灭’,将逆轮斩于剑下,天尊也因此重伤身故。”   这段往事被她缓缓道来,现场气氛更显肃穆。   闻灵之适时打住,黯然片刻,才接着道:“这件天魔令便是得自魔尊逆轮,上有万魔之誓,当年逆轮正是用它召唤虚天群魔的,如今魔族之所以没落,也是因为它被逆轮以魔宫禁术封印,无人能召唤虚天之魔的缘故。”   说到这里,她看着虞度,恭声道:“但是,恕弟子多言,弟子以为,最主要的缘故其实不是天魔令被封印,而是我们仙门弟子不忘重任,谨记天尊教诲,上下齐心,守护苍生,所以魔族才不敢猖狂,人间方得安宁。”   此话一出,众弟子俱各点头,闵云中黑沉沉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虞度满意,示意她退下:“这块天魔令当年被逆轮以魔宫禁术封印,惟有其至亲施以血咒之术,方能解开,如今天魔令上留有血迹,显然是有人昨夜潜入祖师殿,妄图施展血咒,解除封印。”   底下立时哗然。   洛音凡道:“此人并未得逞。”   虞度叹息,压低声音:“逆轮并无血亲,他失败也是自然的,只不过此人既敢试图唤醒天魔令,可知心术不正,这样的弟子留在南华,将来必出大事。”   洛音凡点头,心中忽然一凛。此情此景,他又不好立即转身去问,只得勉强忍耐,暗暗宽慰自己——小徒弟跟着他这些年,别人对她不甚了解也罢,难道他还不清楚?她天性善良,品行端正,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他对她是有信心的。   虞度转向众弟子,语气比平日更威严:“南华上有教规,受天命镇守通天门,容不得狼子野心之徒,此人拜入南华,却心术不正,此番是决计躲不过的,本座先奉劝他,最好自行出来认罪,或可从轻发落。”   闵云中冷哼:“此人身为南华弟子,却心怀邪念,大逆不道,无视教规,仙门断留不得这样的败类,倘若肯自愿伏诛,我与掌教便网开一面,送他去轮回转世赎罪,否则必按教规,严惩不怠,到时进了刑堂,此等重罪,只会落得魂魄无存的下场。”   数千弟子沉寂,每个人都在等待,话说到这份上还不出来,可知此人大胆狂妄至极。   洛音凡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脸。   重紫也正呆呆地望着他,看出那目光里的询问之意,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也怪不得师父怀疑,这事连她自己都没有多少把握,那明明就是个梦而已,是假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这样巧!   最怕令他失望,自十岁跟随他,她努力了整整六年,只为了想证明给他看,他没有收错徒弟。   昨晚,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梦中莫名去了祖师殿,看见殿上的天魔令朝她飞下来,然后……然后呢!   重紫握紧双手,勉力回忆。   奇怪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先前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场景,此时竟猛然浮起,有如一道凉水浇过头脑,混沌的记忆经过冲洗,变得格外清晰,就好象戏台一角的帷幕被徐徐拉开,里头的场景逐步显现!   夜半三更,天魔令用笑声召唤她……   她中了魔似的朝它走过去……   左腕被边棱割破,有血流出,暗红色的天魔令一沾鲜血,刹那间变得鲜艳夺目……   ……   不是,不是这样,那是梦啊!梦怎么能当真!重紫惊恐地抬眼,恰恰对上闵云中严厉的目光,顿时更加慌张,脚底后退几步。   小徒弟的所有反应,洛音凡已看得清清楚楚,一瞬间,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伴随着绝望的,是潮水般的怒气。   天生煞气,修魔道的绝佳根骨,当初一念之差收她为徒,他也从未后悔,只因相信她天性善良,以为悉心教导便能引她走上正道,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一直对她很放心,难道正是因为太放心,所以看错?陪伴六年的最听话最善良的徒弟,突然做出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之事,犯下如此重罪,他一时竟不能接受。   真如师叔他们所言,她迟早会堕入魔道?   心变得冰冷,目光也冰冷。   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几乎都被那视线刺得生疼,重紫情不自禁发抖,乞求似地望着他,却不是因为怕受责罚。   别生气,求求你别生气,不是我做的,那只是做梦!   别生气,相信我……   想要解释,不知从何说起,重紫只顾望着他摇头。   虞度的声音又传来:“本座好言相劝,这忤逆之徒既然还执迷不悟,那就有劳天机尊者了。”   闵云中冷笑:“不必多说,天机尊者,先行卜测。”   “且慢。”   漆黑的眸子恢复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是其中透出的冷酷与决绝,已经让在场所有人心中发凉。   他缓缓开口,用那淡漠的声音唤道:“重紫。”   重紫,不是他的重儿。   小脸瞬间转白,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周围或许很静,又或许很热闹,这些都不重要,心已死一般归于沉寂,众目睽睽之下,重紫苍白着脸,迎着他的视线,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地,虚弱地走过去,跪在他面前。   劫持   “你手上伤痕从何而来?”   “师父。”   “你的伤从何而来?”   重紫泣道:“师父……”这件事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怎么解释?果真照实讲来,梦中之事,有谁会信?   误解哀求声中的含义,洛音凡心头怒意更重,骗了他这么多年,到如今还指望让他庇护么!   “是你?”   “也许……是我……可我也不知道……”   重紫既慌张又害怕,所有事乱成一团,竟有些语无伦次。人一旦习惯依赖,不自觉就变得软弱起来,陪伴师父这些年,一直过得平静满足,乍遇上这么大的变故,那感觉,就和当年爹娘惨死时一样,叫人难以接受。   慕玉见势不妙,忙上前道:“尊者息怒,重紫在南华这些年,是怎样的人,尊者应该最清楚,或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旁边闻灵之轻哼了声,一名女弟子会意,立即道:“慕师兄忘了,人间有句话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洛音凡皱眉。   虞度忙斥道:“放肆!尊者问话,岂容你们插嘴,退下!”   女弟子噤声。   看着面前的重紫,洛音凡缓缓道:“为师再问一次,是,或者不是?”   终究还是想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只盼着她能说出“不是”二字,果真无辜,他必定追查到底,但是,她若真的心存邪念,天生煞气,一旦入魔,结果很难预料,难保不会成为另一个逆轮,他洛音凡也绝不会袒护徒弟,贻害苍生。   发现那眼波里泛起的一丝涟漪,重紫忽然找回勇气,迅速冷静下来,含泪将昨夜的怪梦说了一遍:“我并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真,直到早起师父问我的伤,我才觉得蹊跷,可是那个天魔令,我往常一见它就做噩梦,只想远远避开,哪里会主动去找它。”   洛音凡不语。   闵云中道:“诸多借口!”   重紫哭道:“重紫绝对不敢欺骗师父,督教明查。”   事情又麻烦了,虞度暗暗叹息,制止闵云中:“适才所言,如若有假,便是欺上之罪,一旦查实只会两罪并罚,你可明白?”   重紫以额碰地:“不敢有半句假话。”   虞度点头:“本座暂且信你,既然你也不能确定是梦是真,就由天机尊者先行卜测,以免冤屈了你。”   重紫再叩首。   行玄无奈,苦着脸取出天机册。   平时都不把天机处放在眼里,这种时候偏就轮到自己卖力,当年一时心动为这丫头卜测命运,险遭反噬,整整休息了半年,但凡与她有关的事,就是麻烦,这次不知又要耗费自己多少灵力……   .   黄白光照,天机册浮起在半空,翻开,逐渐变大,好似一轴巨大的空白画卷。   在场所有人都不眨眼地望着那空白卷页,重紫尤为紧张,也有许多弟子同情喜欢她的,私底下都替她捏了把汗。   一盏茶工夫过去,天机册上迟迟不见异常。   眼见行玄从开始皱眉,到后来掐指,最后竟念咒出声,众人惊讶不已,照理说,天机尊者卜测这些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根本无须念诀,除了当年卜测魔剑被盗之事失败,还从未见他这么吃力过。   正在众人疑惑时,半空的天机册逐渐显示出画面。   画中景物十分熟悉,阴暗空旷的大殿,殿顶一粒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忽然,高高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月光随之泻入,一道纤瘦人影自门外走进来。   她缓步行至案前,御杖而起。   血滴在令牌上。   双唇微动,似在念咒……   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最震惊的莫过于重紫,未等画面消失,她便失声道:“不是!不是这样!是它自己朝我飞过来的,我并没有御杖!也没有念咒!”   闵云中冷冷道:“莫非是天机尊者在冤枉你?”   重紫无言,呆呆地跪在那里。   当前的情形,简直就是百口莫辩,只有她自己明白,事实根本不是行玄卜测的那样!她根本就不会念什么血咒!   洛音凡亦惊疑,行玄固然不会出错,但小徒弟的表现也并无不对,早起大殿上无意中问起,她那诧异的神色绝不是装出来的,她没有说谎,此事很可能是在她毫无意识的状态下进行的。   感受到他的注视,重紫终于拾回一点信心。   别人可以不信她的话,他应该会吧?她就算骗了天下所有人,也不会骗他的。   “没有,师父,我真的没说谎!是它自己朝我飞过来的,我从来没学过什么血咒……”   闵云中勃然,打断她:“天魔令是掌教亲自作法定在祖师殿,除了我与护教,还有天机尊者,谁能使唤它,莫非南华还藏有这样的高人?何况它早已被魔宫禁术封印住,怎会自己下来找你?分明就是狡辩!”   众人纷纷点头,就算有信她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重紫急得分辩:“明知道瞒不过天机尊者,我只须照实讲来,推说做梦不知情就好了,又何必故意编造令人生疑,求掌教与仙尊明查!”说完再叩首。   众人听了这番话,细想之下亦觉有理,低声议论。   燕真珠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重紫师叔所言极是,她若有心推脱,又何必说假话,望掌教明鉴。”   闻灵之道:“那倒未必,我曾听天机尊者说,重紫命数成谜,或许她因此自恃,以为尊者难以卜测,妄图蒙混过去。”   自小被她刁难,重紫到底年轻,再也忍耐不住,气得大骂:“闻灵之,我与你有什么仇,这样诬陷我!”   闻灵之涨红脸,横眉:“你别血口喷人,我只是说可能,南华容不得心术不正之徒,我身为督教弟子,岂能徇私,替你隐瞒。”   重紫怒不可遏:“你……”   不待多说,洛音凡已打断她:“住口。”   闵云中冷笑:“隐瞒欺上,目无尊长,南华收的好弟子。”   气急之下忘了辈分,重紫不敢再多言。   虞度皱眉道:“事实俱在,你仍不肯承认,也怨不得他人不服,天机尊者绝不会冤枉你。”   燕真珠似想起什么:“弟子斗胆多言,记得当初逆轮魔宫有梦魔,善于梦中操控他人,如今梦魔虽销声匿迹,九幽魔宫却有梦姬一派,重紫师叔会不会是中了梦靥之术?”   闵云中道:“你难道要说,梦姬混进了我们南华?”   燕真珠无言,半晌道:“可能是……”   “胡言乱语!”闵云中斥道,“南华收弟子都是屡经挑选,身世来历无不清楚,且有众神兽灵禽守山,能混进来而不被察觉,区区梦姬哪有那么大能耐!你这分明就是偏袒本门叛逆,理当同罪,再要多说,一并受罚!”   燕真珠不敢再说了。   虞度示意行玄:“是否中梦靥之术,查看便知,以免有人不服。”   行玄上前,右掌按在重紫额前,片刻之后收回手,摇头。   旁边慕玉忽然开口:“倘或有人法力胜过天机尊者,有心掩饰真相,天机尊者便不能测出实情,正如当年魔剑被盗之事。”   数遍南华上下,法力比行玄高的只有三个人,洛音凡是绝不会害徒弟的。   闵云中大怒:“混帐!你这是说为师与掌教陷害本门弟子?”   “师父息怒,弟子绝无此意,”慕玉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只是听说重紫在林和城时,曾经遇上过魔尊万劫……”   闵云中挥袖打断他:“笑话!她在南华做梦,千里之外的万劫怎会帮忙隐瞒,南华数千弟子,单她做梦成真,分明就是巧言狡辩,借口做梦,妄图蒙骗过去,否则血咒之事又如何解释?”他又哼了声:“纵然是真,也必定心有邪念,贪图天魔令的好处,所以才会做那样的梦。”   重紫忙道:“我从来都没想要天魔令!”   “天生煞气,迟早会入魔道!”   “我并没害过人。”   “本性难移!”   重紫闻言抬眸,直直地看着他。   知道他的偏见,所以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只为博得他的好感,谁知到头来仍落得一句“本性难移”!   她缓缓道:“仙尊说的不错,我是天生煞气,可那又如何,我没想要生成这样,这些年我从未做过坏事,更没有安心害过谁,仙尊身为督教,赏罚公正,为何始终对我执有偏见,这与以貌取人有何区别,我不服!”   万万想不到她敢出言顶撞,四下一片沉寂,闵云中气得噎住。   “混帐!”   “师父。”   “为师收你为徒,是让你目无尊长,以下犯上,呈口舌之利么。”   重紫垂首:“弟子知错。”   洛音凡道:“还不与仙尊赔罪。”   重紫忍了委屈,果然朝闵云中磕头:“重紫无知,情急失言,但凭仙尊责罚。”   明知道他护短,闵云中自恃身份,晚辈既已认错,就不好再多计较,半晌嘲讽道:“护教的徒弟生得这般牙尖嘴利,果真由我来判,量她也不服,既然是护教门下,事实俱在,还是由护教亲自发落吧。”   洛音凡沉默片刻,待要说话,耳畔忽然传来虞度的声音。   “师弟且慢,此事其实不简单。”   .   虞度召天魔令至面前,转脸朝一名大弟子递了个眼色,那弟子立即走上前,抬起右腕,两指在腕间一划,殷红的鲜血立即流出,滴落于天魔令上。   虞度示意他退下:“师弟,以你的修为,要除净血迹想必不难。”   洛音凡不语,抬掌拂过令牌。   心知有异,他特意使出了最高等的净水咒,眨眼之间,方才弟子滴落在令牌上的血污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虞度看着他。   洛音凡愣愣地看着天魔令,心底满是震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新的血迹虽然消除了,可是先前残留的重紫的鲜血仍醒目地印在上面,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鲜艳,仿佛已经和令牌融为一体。   顶级净水咒,去秽除尘,不可能这样!   虞度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叹道:“我与师叔想尽办法,都不能将她的血迹从上面除去,可见此事非同寻常,我原以为天生煞气只是巧合,谁知她竟似与此令大有渊源。”   “逆轮并无血亲,封印仍在。”   “无论如何,事关重大,师弟……”   洛音凡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转眼看向重紫。   方才二人这番话是以灵犀之术传递,旁人并未听到,都在奇怪,惟独重紫脸色惨白如纸。   淡淡的神情万年不改,可是她感觉得到,他正在离她远去。   重紫一动不动跪在他面前,喃喃道:“师父,我没说谎,真的没有。”   只要他相信她,不要生她的气,别人怎么冤枉怎么责罚都不重要,无论会受多重的刑,甚至是魂飞魄散,她也不怕的。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里,都在等着他的决断。   沉默了大约一盏茶工夫,他终于开口了。   “事实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重紫颤抖,望着他:“重儿没有说谎,就算师父要我死,我也不会认的……”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闷响,她整个人直直朝石级下滚去。   在场所有弟子都未反应过来,正愣神之际,重紫已止住滚落之势,身体飘起在空中,缓缓落回地面。   闵云中收了浮屠节,冷笑道:“事实俱在还想抵赖,这等孽徒,护教还要袒护不成!”   洛音凡淡淡道:“既是重华的逆徒,我自当处置。”   脸上额上渐渐浮现几处擦伤痕迹,重紫顾不得疼痛,膝行至他跟前,拉着他的长袖:“师父!师父!血是我的,可我真的不会什么血咒,我没有骗你!”   “事到如今,仍不思悔改么。”   清晰的声音,击碎重紫仅剩的信心,原来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相信她,也和闵仙尊他们一样,认为她迟早会堕入魔道。   她仰脸望着他,摇头:“师父。”   他抬眸看天边,一字字道:“打入昆仑山冰牢,百年。”   “不要……”不要离开他,不要离开南华,她宁可死了。   “冰锁之刑,百年。”重复。   .   冰锁之刑,通常是仙门处置身犯重罪的弟子以及魔族用的,谁也想不到,如今会用在这样一个妙龄少女身上,其实此事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重紫这次所犯罪过不小,关键是,上下都熟悉她的品性,怎么看都不像以往那些十恶不赦之徒,自然令人唏嘘。   困锁于万年玄冰之内,神智清晰,却不能动弹半分,没有阳光,没有生气,有的只是无尽黑暗,彻骨冰寒,百年寂寞。   底下一片哗然,慕玉等人都呆了,惟有虞度苦笑,方才已经暗示得很明显,这是个难得的又不落人口实的机会,谁知这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闵云中冷笑:“只是困个百年?”   洛音凡道:“师叔让我处置,我便处置,不妥么。”   闵云中脸色差到极点,天机册上就是事实,仙门弟子有这念头,震散魂魄也不为过,无奈方才心高气傲答应让他处置,亲口说过的话,当着众弟子的面总不能反悔,只得哼了声:“是不是罚得太轻了些?如此,恐怕难以服众。”   洛音凡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冷冷四下扫了一遍,包括闻灵之在内,无人敢应声。   闵云中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势不对,虞度忙制止:“重紫年纪尚小,念她又是初犯,我看师弟这样处置很好。”毕竟此事古怪,洛音凡真要庇护徒弟,借口再判轻点,也是谁都奈何不了的,可见他并没忘记大局。   掌教既这么说,料想结果难以更改,众弟子看着重紫,多数人都隐约察觉到此事尚有蹊跷之处,不免更加可怜起她来。   燕真珠急得跪下,大声道:“尊者,虫子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我们都看得明白,你老人家还不清楚么,她绝对不可能有那样的心思!”   此话一出,不少弟子也跟着求情:“尊者开恩。”   慕玉亦道:“重紫并未学过术法,如何懂得血咒,此事尚有难解之处,冰锁之刑委实太重,求尊者网开一面。”   一个天生煞气的丫头,竟引得这么多人为她求情,连自己最看重的徒弟也被迷住,闵云中大怒:“天机册上都看得明白,掌教还会冤枉她不成!饶她死罪已是开恩,身为首座弟子,不作表率也罢,反而对南华罪徒诸多维护,还不给我滚去祖师殿思过!”   慕玉道:“弟子受罚无妨,但此事的确……”   他没有继续说完,只因洛音凡已驾起了五彩祥云。   重紫通红了眼,紧紧咬住唇,双手撑地,身体仍是微微摇晃。   她忽然望着半空大声道:“重儿不求饶恕,只求师父再留片刻,听我几句话。”   洛音凡定住云头,却并未回身看她。   闵云中道:“还要纠缠!”   重紫没有分辩,迅速擦干眼泪,面朝底下众弟子拜了一拜:“多谢慕师叔和真珠姐姐,也多谢众位师兄师姐师侄,重紫认罪,你们不必再替我求情了。”   众人默然。   她转身再拜虞度:“多谢掌教开恩,事实俱在,重紫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想不到她会这样,虞度意外,脸上也有些下不来,只得叹道:“你先去,此事本座会再查,果真冤了你,必定命人接你回来。”   重紫称谢,最后朝云中那熟悉的背影拜下。   抬脸时,一双大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重儿不幸,天生煞气,蒙师父不弃收在座下,这些年多得师父教导庇护,死亦不足为报,师父既心怀苍生,重儿又岂敢有入魔之心?更从未想过要什么天魔令。”   她郑重地捧起星璨,望着云中高高在上的人,含泪道:“此杖名星璨,师父当初亲手所赐,重儿从不敢忘记师父教诲,也绝对不敢欺骗师父,如今认罪,只因此事的确是我做下,但从头到尾,我并未说过半句谎话,更不知道什么血咒。”   “原本只想清清静静度日,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此番甘愿去昆仑,只希望师父能相信我,百年之后,让我重回紫竹峰,继续侍奉师父。”   说话之间,星璨忽然光华大盛。   众人都看得呆,连同闵云中也一愣。   眼泪终于再次夺眶而出,重紫伏地,哽咽道:“只求师父……求师父他日路过昆仑时,能记得来看看我。”   哪怕就看一眼,她也知足了。   白衣在风中起伏,手中逐波似也在颤动。   “遣送昆仑,即刻起程。”他淡淡说完,驾云离去。   许久,行玄先叹气打破沉寂,看看重紫,又看虞度,老脸上神色有些不安,星璨天然带正气,莫非真是自己出错,冤枉了她?   闵云中道:“法器认主,想是已被她的煞气同化。”   虞度没有多说,转身吩咐:“闻灵之听令,着你速速带五十名弟子送重紫去昆仑,即刻起程,不得有误。”   闻灵之忙应下。   闵云中虽对这结果不甚满意,但转念一想,封困百年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原本虞度很早就建议了,可惜当时被拒绝,困锁昆仑山底万年玄冰内,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作怪,何况只要她离开南华,也能令人安心。   突然发生这种事,众弟子简直就像做了个梦,默默散去。   .   云中,两道人影对面而立。   “难道真的弄错了?”焦虑。   “不可能。”   “既然没错,天魔令的封印为何没有解开?”   “我看,或许是她煞气不足的缘故。”沉吟。   “现在怎么办,真让她在冰牢里困上百年?”冷哼。   “你且下去,我自有道理。”   .   闻灵之奉虞度之命,当即带了五十名弟子遣送重紫下山,匆匆赶往昆仑,连与慕玉燕真珠等人道别的时间也没有。途中,女弟子们受闻灵之指使,对重紫百般苛刻,无非是变着法子嘲弄羞辱她。重紫此时是带罪之身,不敢再惹事,惟恐洛音凡知道了生气,只得默默忍住,再回想这番变故,诸多委屈,一连几天都失眠,白天又被逼着赶路,未免露出憔悴之色。   对于那个古怪的梦,重紫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她明明不会血咒,为什么天机尊者卜测出来的结果不一样?   答案其实不重要了,她不是傻子,虞度说什么追查接她回来的话,不过是敷衍,他和闵云中因着天生煞气的事一直对她抱有偏见,恐怕很早就想要处置她了,何况她对天魔令的特殊感应,已经让他们更警惕了吧。   被冤枉,重紫不在乎,她只在乎师父。   冰锁百年不要紧,为什么,为什么他宁肯失望,气愤,也不愿相信她?她一心当他最听话的徒弟,敬他,爱他,怎么会骗他?   六年朝夕相伴,所有的温柔与甜蜜,轻轻一句话就全部抹杀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昆仑还有多远?重紫茫然望着前路,大眼睛几乎失去了焦距。   “发什么呆,乱闯。”有人伸手拍她。   接连几日精神不济,全靠星璨通灵,带着她稳稳当当行进,此刻突然受这股力,重紫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朝旁边一歪。   周围响起惊呼声。   那罪魁祸首并不惊慌,如苍鹰般俯冲而下,又快又准地将她接在了怀里。   重紫犹未回神。   他低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小……师妹。”   原来卓昊率青华宫几个弟子外出,办完事正要赶回青华复命,两派素来交好,遇上了自然要停下来招呼,卓昊见带队的是闻灵之,因当初她出言激怒阴水仙,有害重紫的嫌疑,一直对她没什么好感,打算客套两句就走的,哪知眼前突然冲出个熟悉的身影。   重紫压根没留意周围发生的事,跟着星璨木头木脑往前冲,周围负责看守她的几名女弟子都不拦阻,只是想让她在同门跟前出丑罢了。   见她目光呆滞形容憔悴,卓昊皱眉,瞟了不远处的闻灵之一眼:“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重紫总算回神,摇头。   “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卓昊俯下脸,贴在她耳畔低声问,“收到我的信了么,怎的不回?”   求亲的事并未公开,重紫看看四周,有点窘,想要离开他的怀抱,无奈那手臂反而抱得更紧了。   星璨在旁边转悠,似是不满。   “卓师兄先放开我……”   “师兄?”卓昊挑眉,“尊者的顾虑我已经知道了,天生煞气算什么,别怕,我会求父亲,将你接来青华也是一样的。”   他不介意?重紫愣了片刻,移开视线:“多谢卓师兄心意,只是……我恐怕去不了。”   卓昊收起调侃之色,语气温柔下来:“你是不是在担心那些妹妹,怕我哄你?那不过是年少时玩笑,我跟她们没什么的,卓昊哥哥必定待你好。”   重紫勉强一笑,催促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   卓昊暗喜,逗她:“好容易遇上,小娘子与我多说两句话都不肯?”   重紫别过脸:“这么多人,将来再说,你快放手。”   “我现在就要听。”   “你先回去,我给你写信。”   “真的?”   “当然。”   卓昊看着她半晌,道:“出了什么事?”他身边妹妹一堆,对女孩子们的反映了如指掌,此刻见她答应得格外爽快,大异往常,焉能不起疑。   重紫暗叫不妙,待要再说,闻灵之已经御剑过来,朝卓昊作礼:“我们还要赶路,卓少宫主,就此别过吧,重紫,快走了。”   重紫“哦”了声,连忙示意卓昊放手。   见她待重紫颇不客气,卓昊欲发作,又怕她路上为难重紫,于是展颜笑道:“师姐何必这么急。”   对方是青华少宫主,原该交好为上,闻灵之拿定主意,嫣然一笑:“此事乃掌教亲自吩咐,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当初匆匆一见,多有得罪,将来有空,还望卓师兄多来南华走走,灵之也好讨教。”   卓昊道:“不敢,只是我有些话要与小师妹说,有劳师姐带他们先行一步,我稍后就送她赶来,必不误你们的事,如何?”   闻灵之本性好出风头,美貌灵巧,在南华时除了秦珂,弟子们大多会捧她的场,如今见对方一心只在重紫身上,并没留意到自己,更不舒服,为难道:“这……卓师兄有话,不如就在这里说吧。”   同门相见,留下来说两句话本不稀奇,卓昊恼她不知趣,索性抱着重紫挑眉,语气甚是暧昧亲密:“我二人的话,闻师姐当真要听?”   闻灵之涨红脸,讽刺:“青华卓师兄,果然与传闻中丝毫不差。”   卓昊面不改色:“岂敢,算来我与秦师兄同辈,怎好在你跟前自封师兄,方才一时糊涂竟忘记辈分,闻师叔见谅。”   重紫无语,原来他也是很会气人的。   不出所料,闻灵之被戳中痛处,俏脸忽红忽白,冷笑:“也罢,你要跟她说什么,趁早说,将来可就说不成了。”   卓昊听出不对,脸一沉:“师叔这话什么意思。”   闻灵之道:“没什么意思,你问她自己,为何会被遣送昆仑。”   卓昊呆了半晌,看重紫:“遣送昆仑,你……”   重紫垂眸不答。   闻灵之道:“妄图窃取天魔令,罪孽深重,尊者慈悲,饶她一命,只叫她受百年冰锁之刑,本门罪徒,自然要看得紧些,万一有个闪失谁也担不起,卓少宫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冰锁之刑!卓昊惊得说不出话。   失望吧,她是十恶不赦之徒,天生煞气,还妄图打天魔令的主意,重紫缓缓挣脱他的手:“闻师叔,走吧。”   “你没有,对不对?”卓昊扣住她的手。   鼻子一酸,眼泪直涌,多日的委屈齐齐涌上,重紫终于忍不住伏在他怀里哭起来。   “尊者他老人家必是弄错了!”卓昊忽然拉起她,御剑要走,“我带你回去见他!”   闻灵之拦住二人:“卓少宫主别太过分。”   “让。”   “事实俱在,我劝卓少宫主不要插手本门的事为好。”   卓昊怒道:“什么事实!我看其中必有内情,不能平白无故冤屈了她!”   闻灵之道:“掌教与尊者亲自下令,何来冤屈之说,还请卓少宫主让路,灵之将来也好回去交代。”   卓昊道:“我这便带她回去交代!”   重紫吓得拖住他,虽然此事委屈,但若真的跟他回去,师父只会更生气,而且他将来回青华也必会受重罚:“卓师兄不必费心,是我做错事,甘愿受罚的!”   卓昊铁青了脸:“不是便不是,什么是你,冰锁之刑非同儿戏,你知道冰牢是什么地方!”   “百年而已,我可以在里面修行,早点修成仙骨。”   “胡闹,我今日定要带你回去!”   闻灵之冷冷道:“卓少宫主执意阻拦,休怪我们得罪。”   卓昊冷笑:“一起上便是,我就不信谁拦得住!”   闻灵之怒道:“还站着干什么!”   她本是喝令南华众弟子过来阻拦,哪知此话一出,身后仍无动静,争执的三人一惊,连忙抬眼看,不知何时,周围的弟子们竟都悄然消失了,一个也不见。   “她要跟我走。”疲倦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   整个重华宫仿佛变作一潭死水,沉沉无声,房间依然整齐干净,与她走之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洛音凡静静立于床前,看着手里的沉影镜。   镜内,一个白衣人正缓步走下阶,走出重华宫,走下紫竹峰,御剑消失在云中。   画面很熟悉,其中人影更熟悉,那是出事前一日,他外出办事时的情形,当时只知道她跟在后面送他,却不知道她偷偷将他的背影摄入了沉影镜里,放在床头枕边。   不是不明白她的依赖,不是不信她。   信又如何,改变不了事实。   对于“命中注定”之类的话,他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可如今眼看着发生的一切,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无能为力,做梦,血咒……难道真和师兄他们说的那样,因为天生煞气,她就算再怎么努力,最终还是注定要走上那条路?   他说过会保护她,然而当事实真真切切摆在面前,他却没有一个庇护的理由。   “秦珂求见尊者。”耳畔传来清晰的声音。   镜中画面被抹尽,洛音凡面无表情将镜子丢回枕边,转身出门。   四海水上烟气荡开,水面清清楚楚显示着紫竹峰下的情形,除去秦珂和燕真珠,旁边还有几名弟子,已经跪了几天。   洛音凡不看还好,见状怒意更盛。   六年里费尽心思,还是让她闯下大祸,他的徒弟受罚,却引来这些人下跪求情,他这个师父反成了恶人么。   “你们这是胁迫?”   “此事她绝非有意为之,求尊者开恩,她如何受得冰锁之刑。”   “有意无意,都已成事实,”洛音凡淡淡道,“天魔令之事非同小可,关系六界安危,绝不能姑息,身为掌教弟子,不知轻重,无视教规,看在掌教面上,只罚你鞭笞二十;燕真珠私自报信与你,教唆生事,杖责五十,自削五年修为,其余闹事者各杖责五十。”   燕真珠气得顾不了什么:“严厉如闵仙尊,也一向庇护徒弟,虫子品行如何,尊者比我们都清楚,竟如此狠心,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与别人一起冤枉徒弟,让她受此重刑,真珠今日才明白,尊者果然像他们说的那般无情!”   洛音凡语气微冷:“你的意思,重华宫的徒弟,我竟处置不得?”   从未有弟子敢这样顶撞他,燕真珠本就心怯,待要再分辩,旁边走来一人。   “慕玉参见尊者。”   “传我的话,此事已定,再有求情的,一并受罚。”   慕玉摇头:“慕玉所来,并非是想求情,只不过方才接到急报,闻师妹一行人途中出事,重紫被魔尊万劫劫走,本门数十弟子身亡,闻师妹与青华卓少宫主都受了伤,万劫之地在何处,至今无人知晓,掌教命我来请尊者过去商量。”   万劫之地   湿热的空气带着股奇异的味道,倒也不太难闻,只是隐隐令人感到沉闷压抑,极其不舒服。   睁眼,便看见天空。   真的是天空?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天空,愁云惨淡,绵延无际,变幻莫测,乌烟瘴气的看不清楚,好像一卷被浓墨弄脏的、残破的废纸,云中风声呜咽,似有无数冤魂野鬼在哭号。   重紫吓得翻身坐起,毛骨悚然。   四周烟迷雾绕,能见度很低,视线能及之处,顶多五六丈,再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身下是黑色泥土,白惨惨的石头,还有深褐色的斑驳的老树根。   没有人,甚至感受不到生的气息,阴森森的令人害怕。   这是什么地方!重紫紧张得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下意识寻找星璨。   还好,它还在身边。   星璨顺从地伏在她怀里,温润的感觉如此亲切熟悉,重紫很快平静下来,挪动身体,移到一个自认为相对安全的空地上,努力回想发生过的事,总算记起自己是被谁带到这里的。   魔尊万劫!他劫持了她!   难道这里竟是传说中的……万劫之地!   据说当年万劫盗走魔剑,得到剑上逆轮的魔力,于虚天中开辟万劫之地,一时群魔归附,可怜三千护剑弟子一夜丧命,有这笔血海深仇在,仙门哪肯放过他,要报仇的不计其数,几番利用宫可然引他出去,入魔后的万劫越发凶残狠辣,不仅数次冒险救人逃脱,且又杀了不少仙门弟子,可谓旧仇未了,新仇又结。   痴情魔尊引部下不满,自魔尊九幽现世,群魔便纷纷背叛他,投奔九幽,万劫也并不在意,干脆独自将万劫之地迁往别处,仙门苦寻多年未果,却想不到是在这里。   卓昊呢?闻灵之她们呢?记得当时求他饶过二人,他只说了句“你没有资格与本座谈条件”,然后……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重紫心里发冷,尽量不去想太多,站起身。   已是南华罪徒,万劫为什么还要劫持自己?难道他想借此要挟师父?当务之急,还是趁他不在,快些逃出去为妙。   魔宫解散已好几年,万劫之地十分荒凉残破,俨然一片废墟。   乱石杂草,断壁纵横,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有不少人住过,视线所及之处,不见半点绿色,草丛树叶都是枯黄萎败的,不时还能在杂草断壁间看见肥大的老鼠、带青白花纹的蛇,大约是受了环境的影响,它们与外面的动物生得很不一样,小眼睛里光芒一闪一闪的,透着几分狡诈与邪恶。   重紫当过乞丐,看到这些小东西倒不至于太害怕,只不过那种诡异凄迷的气氛实在令她难以忍受,紧张得握紧星璨,试探着小心翼翼朝前走。   穿过迷雾,还是迷雾,这样下去很难找对方向路径。   重紫正泄气不已,远处忽然传来水声。   .   那是一条小河,河面宽约三丈,深浅难测,上面有座宽木板桥,河畔有黑沙白石,两岸还生着许多黑叶芦苇,原本与寻常小河无异。   然而,那河中流动着的,竟不是清亮的水,而是略显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血浪卷起许多小小的旋涡,血沫子翻动,发出沉闷的“汩汩”声,重紫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血液喷涌的感觉。   河畔沙石间散落着少量白惨惨的骨头,不知是人的,还是野兽的,令人触目惊心。   重紫原是循声而至,却不料看到这样一副景象,青着脸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胸中一阵抽搐,才忍不住转身作呕,眼前发黑,险些恶心得晕过去。   血河!万劫之地简直就是地狱!   快些离开这儿!重紫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大路小径乱撞。   黑水池,红石崖,老树林,大如碗口的蛤蟆,如同触手般摆动的草叶……触目所及,一切景物都出奇的萧瑟,甚至带着三分荒诞,阴森,肃杀。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是运气太好的缘故,前面竟真的出现一座黑石砌成的巍峨高大的门。   出口!重紫简直不敢相信。   “想逃么,你出不去的。”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如同被泼了盆雪水,满心欢喜消失得无影无踪,重紫全身僵硬,手脚冰凉,一步也迈不出去,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他无声降落在前方,暗红长发掩映黑袍,腰带与护肩上花纹华美。   重紫不由自主后退。   熟悉的脸轮廓分明,只需看一眼就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经,他带着悲悯的微笑告诉她,再生气也不能伤害别人,从那时起,她就将他当作最好的神仙,是他,带着她走上南华,拜入仙门,遇见师父。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她。   短短数年,白袍变黑衣,如墨长发变妖异红发,天上神仙变作了人人惧怕憎恨的魔尊,惟独那张脸没有多少变化,依旧年轻俊美,薄唇微抿,透出几分冷酷,还有浓浓的戾气。   他脚不沾地,凌空移至她跟前。   知道目前的处境,重紫急中生智:“大哥!大哥!是我啊,你不记得我了?当年在仓州……你怎会变成这样,是有苦衷么?”   她当过乞丐,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博得对方好感都不是件坏事,这话一半是想稳住他,妄图唤起他的记忆,说不定他会手下留情,另一半则是发自真心,她也很想知道他入魔的缘故,想知道那件惨案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她实在不能相信他会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残忍无情。   可惜,他听完这番话,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着她,甚至连那双优美的凤目里也无半丝波澜。   重紫忐忑,勉强笑道:“大哥,我就是那个小叫化啊,那时候总被他们欺负,他们要挖我的眼睛,是你救的我,你……还记得吗?”   他还是面无表情,只不过在听到“小叫化”时,目光似乎闪了下。   重紫马上明白他是听进去了,大喜:“大哥,你记起来了么!”   暗红色的眸子里有了笑意,他忽然开口:“天生煞气的人不多。”   重紫还未反应过来,小嘴已不听使唤地张开,面前几根修长的手指一弹,不知什么东西飞入口中,顺着喉咙落下。   “你……”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身体就已经开始发生变化。   痛,锥心刺骨的痛,好象有人拿着刀一下一下地在心上剜,在骨上剔。   重紫痛得弯腰蹲下,初时还勉强忍耐,可到后面那疼痛越来越厉害,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地翻滚惨呼。   含笑的眼睛,却绝对不会让人感到愉快,他看着脚边的她:“这丹是给仙门中人用的,修行越深,会越痛,你只是半仙之体,将来修得仙骨就更痛了。”   早就该明白的,他已经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个不折不扣的魔王!   重紫满头大汗,脸色青白,双唇毫无血色,手指紧紧抓着身下泥土,挣扎着,已经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再想逃么。”他不痛不痒地哼了声,转身消失。   疼痛一阵接一阵,重紫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生不如死,喘息着,翻滚着,抽搐着,呜咽着,不知道药效还会持续多久,直到嘴唇咬出血,没有力气再动。   无休无止的折磨下,神志也逐渐模糊了。   恍惚间,她死死抱住星璨:“师父。”   她已经成了南华罪徒,他那么失望生气,还会来救她吗?会吗……   .   其时重华宫里,洛音凡端坐案前,心情也很复杂,修书几封看着灵鹤送走,他随手取过茶杯,却发现杯中茶水已冰凉,顿时苦笑。   不知何时起,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了,每每茶凉,总会有人换上热的,重华宫也绝不会这般冷清。   闭目坐了片刻,他终于还是将案上所有信件推开,起身走出大殿。   视线不自觉移向四海水畔,下意识认为那里还会有个人在等他,等他出去,等他回来。   白云铺地,空无人影。   洛音凡微微皱眉,对自己目前心神不定的状态很不满。   匆匆送她去昆仑不是没有道理,消息尚未传出,趁早动身,为的就是防止意外发生,谁知万劫这么快就劫了她去,天下果真有这般凑巧的事?   难道魔族奸细真的混上了南华?梦姬?   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南华弟子拜师时,身份来历都会调查清楚,就算有人冒充,也不至于这么久不被人察觉,更何况万劫魔宫早已解散,只剩了万劫一人。   莫非万劫一直在留意她?毕竟他已经知道她天生煞气了。   亲自劫人,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这才是洛音凡最担心的事,最近几年万劫行踪诡秘,调查下来,发现他竟也在暗中打探各仙门的事,并不像众人所说那样,只关心宫可然,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毕竟,万劫的力量可能来自逆轮之剑,而她恰巧和当年的逆轮一样,天生煞气,万劫这些异常之举,和她有没有关系?   天生煞气,修仙易成邪仙,入魔易成天魔。   而她,此刻恐怕也心有委屈,会不会因此生出怨念……   阶前,洛音凡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墙外长空,不知不觉,目光竟变得凌厉起来。   有他在一天,就绝不会让她走上那条路。   可如果她真的……   洛音凡一惊,随即苦笑,并没有太多担心,至少现在,他还能相信自己徒弟的品性,相信她不会那样做,更主要的是,他相信他自己。   有他在,她就绝不会走那条路。   那孩子太善良,太重感情,这就是弱点,足以阻止她入魔的弱点。   上次在林和城,万劫就有意手下留情,此番必不会轻易动她,明知道她不会有太大危险,但毕竟是自己徒弟出事,还是唯一的徒弟,说不担心是假的,跟了这么多年,他又怎会没有感情,尽管对她更多是因为没做到承诺的内疚。   当务之急,是设法救她出来,万劫之地的所在至今无人知晓,要救人谈何容易。正所谓关心则乱,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主意。   洛音凡叹了口气,转身进殿。   .   耳畔雷声炸开,重紫再次恢复意识,是被雨水浇醒的,冰凉的液体打在脸上身上,和外头的雨也不太一样,带着股奇怪的腥味,她迷迷糊糊抬起头望了眼,天空更加黑沉沉的,连昏迷了多久也看不出来,受过这番折磨,重紫只觉筋疲力尽,全身上下提不起半点力气,一阵阵的酸疼,仿佛每一寸骨头都被重新磨过了。   可是很快,她仿佛见了鬼,尖叫着跳起来。   周围红彤彤一片,雨帘?血雾?白衣裳紧紧粘在身上,已经被染成了红色,散发着血腥味。   忽然,一道血红的闪电自头顶划过,雷声凄厉。   重紫全身颤抖,又怕又恶心,青着小脸不要命地在风雨中奔跑,想要寻找一个躲藏的地方,不知道跑过多少条路,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不知道身上摔破了几处。   漫天血雨,避无可避,无限绝望。   脚步逐渐放慢,终于停住,带着满身鲜血,她颓然跪倒在地。   师父呢,师父不相信她,真的不再管她了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救她……   “为什么……”喃喃的声音被风吹散。   明明那么小心,为什么还是错了?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连他都不相信?天生煞气,迟早入魔,难道这真是她的命运?   所有的委屈与伤感全部涌上来,眼泪簌簌从眼眶里落下,与脸颊的血水混作一处,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为什么!”她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周身煞气再也不受控制,重重扩散,血腥味越发浓郁。   冷风急雨里,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自手心里传来,却是星璨。   刹那间,心境变得清明,无数往事在脑海里闪现,重紫猛然回神,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在想什么,怎么可以不相信师父!他只是不知道真相,要给南华上下一个交代,所以才会罚她,她是他唯一的徒弟,他亲口说过会保护她,怎么会不管?要找到万劫之地的入口有多不容易,现在他一定在担心吧。   就算受再多折磨,也要活下去!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她会回到紫竹峰,师父会原谅她。   煞气尽收,重紫勉力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   终于,迷雾中隐约现出一座庞然大物,其中似有火光,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座高高的黑石宫殿,平地矗立,衬着背后浓云闪电,巍峨壮观,分不清是真实的,还是幻象。   来不及思考,重紫飞快朝它冲过去。   .   每一步石级都齐膝高,阶上有十来根巨大黑石柱,足有两人合抱粗,殿内极其宽敞,可容数千人,地面全由一种特殊的黑石铺就,磨得光亮,几乎能清晰地照出人影。一眼望去,整个大殿就像是一潭死沉沉的黑水,散发着彻骨凉意,又像是一片无底深渊,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下足。   重紫站在门口,回身望望外头铺天盖地的血雨,咬牙踏进殿门。   殿上一个人也没有,脚步声带起清晰的回音,光滑的黑石地面倒映人影,感觉就像是在水面行走,随时都会陷进去,叫人心惊胆战。   又冷又怕的时候,人总是向往光与温暖,重紫直直朝前走,只因前方有一蓬巨大的火焰在跳跃,可是当她真的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时,马上又变得面无人色了。   火蛇!   重紫睁大眼睛,尽量缓过气。   那并不是真的火蛇,而是一截像蛇一样蜿蜒盘旋在地上的粗大红树藤,她曾经听师父说过,魔宫盛产一种万年赤蛇藤,专门用来燃烧照明,只须短短一截,便可燃上一年半载,想来就是这个东西了。   熊熊火光难得带来温暖,紧张的心情得以舒缓,重紫倚着柱子疲惫地坐下,视线不知不觉被迎面壁间那柄剑吸引过去。   整个大殿,除了火,惟有它是最引人注目的。   剑的造型华美奇特,高高悬挂在光滑的黑石墙壁上,通体暗红色,此刻映着火光,所以更加鲜艳醒目,上面隐约有光华流动。   那材质,看起来竟如此熟悉!难道……   重紫倒吸一口冷气,心砰砰跳起来,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差点惊叫出声。   此剑与天魔令分明是用同一种材料铸成,根本无须猜测,这就是传说中那柄封印着逆轮一半魔力的魔剑!逆轮之剑!仙门和九幽魔宫惦记它多年,果然是落在他手里了,当年盗剑的人真的是他!   脚抬起,却没有往前,反而倒退了两步。   对面墙边有个巨大的黑石榻,黑石榻上有个人。   他仰面静卧于石榻上,眉头微锁,凤目紧闭,仿佛在沉睡,由于身上穿的是黑衣裳,与周围墙壁地面一色,方才粗心大意竟没有发现。   这是他的住处?重紫万万没想到会阴差阳错闯进这里,回想那难以忍受的附骨之痛,她对这位冷酷的魔尊只剩了畏惧,连忙放轻脚步,转身想要溜走,可是走出几步后,她又开始迟疑。   “总算来了。”耳畔响起冷冷的声音,神不知鬼不觉,他竟已站到了她身后。   重紫惊得跳开。   “想留下?”   “我……害怕,血。”   “害怕?”他重复念了一遍,冰凉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你要习惯。”   接二连三受惊吓,重紫已经被恐惧压迫得喘不过气,几欲崩溃,终于忍不住叫道:“为什么要习惯,我不要在这儿,我要出去!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至此,她终于明白宫可然的感受了,怪不得宫可然那么恨他,无论哪个女人,都不会乐意住在这样的地方,过这种生活,被他纠缠当真是件恐怖的事。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很久了,你能来,该高兴才是。”   “是你自己把它变成这样的,怪不得宫仙子讨厌你,讨厌这儿!”   话嚷出口,重紫又后悔了,害怕地望着他。   出乎意料,万劫没有发怒:“讨厌么,可你躲不过。”   重紫哪还顾得上思考他话中的含义,颤抖:“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现在是南华罪徒,要去昆仑山受刑,对你有什么用?”   他俯下脸,一缕红发飘落她眼前:“本座让你免受冰锁之刑,不好么。”   “不用你好心,我……”话说一半,重紫猛然醒悟,“我去昆仑的事,你知道得这么快,陷害我的人就是……不,不可能,这么远,你怎么能通过梦来控制我!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是谁在设计陷害我!”   万劫伸手握住她纤细的脖子。   重紫下意识闭目。   许久,那手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并未收紧半分。   “是谁,你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不是他报信给你的吗?”事情大出意料之外,重紫诧异地睁眼,见他没有反应,更加惊疑,“那你把我劫来做什么?要挟师父?不对,难道……是他让你做的,他不想让我去昆仑?”   万劫目光闪烁,不置可否。   此去昆仑,除了南华弟子,只有路上镇守各城的仙门弟子知道,重紫越想越不对,失声:“他是仙门中人,要你动手,是因为他自己不能露面!他为什么要帮我?难道害我的人不是他?”   万劫依旧不语。   重紫道:“你既然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你不是最强的魔尊吗,他难道比你还厉害?”   本以为万劫不会回答,哪知他却冷冷开口了:“法力高过本座的,六界还没有第二个。”   第一个当然是洛音凡,重紫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他用宫仙子要挟你!你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才要听他的话,对不对?”   万劫又不回答了。   重紫冷汗冒出来。   那人身在仙门,却利用宫可然暗中要挟魔尊万劫,目的恐怕没那么单纯,更重要的是,他隐藏在幕后,别人永远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什么时候动手,所以万劫才会受他挟制,他阻止自己去昆仑,到底是恶意还是善意?他会不会害师父!   重紫越想越心惊,转身跑:“我要出去!”   万劫抬手,隔空将她拉回跟前:“想去报信?他们不会相信的,洛音凡是你师父,南华天尊将仙盟首座之位传与了他,要庇护你易如反掌,如今他非但不庇护你,还要送你去昆仑受刑,你还向着他做什么。”   重紫呆了呆,道:“师父……那是……有人陷害我,他根本不知道!”   万劫道:“他不相信你。”   重紫别过脸:“他既然是仙盟首座,就更不能循私,这次是别人故意陷害我,将来他知道我被冤枉,一定会接我回去的!”   “天生煞气,没有人能帮你,只有本座。”   “不用你管!”   “哼!”暗红的眸子里杀机骤现,很快又隐没,他似乎在顾虑什么。   重紫吃吓,放软语气:“你放我回去,我叫师父帮你查出那个人。”   “本座的事,不需要你插手。”一粒奇香无比的药丸塞进她嘴里。   “这……是什么?”   问题是多余的,撕扯般的疼痛已经在身上蔓延,重紫惊骇万分地看着自己露在外面的左手臂,那里的肌肤正在一寸寸裂开,如同被剪刀剪破,皮肉外翻,鲜血迸流。   “啊——”尖叫。   万劫丢开她,过去依旧往石榻上躺下,任她在地上翻滚呼救。   .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两个月,重紫对万劫之地渐渐熟悉起来,看到血河白骨,心里仍会发毛不习惯,可也没有当初那样恐惧了。万劫显然没有伤她性命的意思,每每从昏迷中醒来,身上的伤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做了场噩梦一样。   魔尊万劫的脾气的确与传说中差不了多少,反复,无情。   每当被折磨到难以忍受时,重紫简直想一死了之,然而最终还是强撑过来了。   见到万劫的时候多,见到他醒着的时候却很少,他似乎很疲倦,一天下来几乎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当然,每隔几日他也会出去一趟,至于去做什么,那就不知道了,这期间重紫趁他不在,曾设计逃跑过一次,结果不用说,如今躲着他还来不及,哪里敢多问,不过她私下猜测,他可能是去见宫仙子吧。   那人仅仅利用宫可然进行口头威胁,就能挟制他,当真是痴情。   重紫无心理会这些,她关注更多的,是殿上那柄逆轮之剑。   照理说,此剑与天魔令都是当年魔尊逆轮的遗物,或许天生带煞气的缘故,每每对着天魔令,她总会遇上怪事,这次被遣昆仑就是它害的,然而面对这柄传说中负载着可怕魔力的逆轮之剑,她反而没有任何感觉,倒令人有些意外。   仙门一心净化此剑,消除祸患,如果能带着它出去,将功折罪,所有人一定会原谅她,她就不用离开师父去昆仑了吧?   不止一次动过这心思,重紫最终还是失望地摇头,这事太冒险了,自己现在处境固然不妙,可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若被发现偷剑,会是什么下场很难说,何况万劫在门口设置了结界,要拿着剑逃出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知道是他回来,重紫连忙起身避到角落。   .   ------------------   凌晨闻青海地震,不知我的读者里有无青海的MM,上来祝声平安,也祝灾区人民平安,希望表怪俺伪更   魔蛇   万年赤蛇藤燃烧正旺,一道高高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衣带长发被带进的风吹起,映着熊熊火光,尽显魔尊威严,可惜此时殿内空荡荡,并无一个部下迎接,于是更显得孤独了。   看清他的模样,重紫暗暗吃惊。   与往常不一样,俊美的脸上带着比平日更多的疲倦之色,唇角略带血迹,步伐也有些蹒跚,竟是受了伤。   他并不看重紫,径直走向石榻,躺下。   重紫小声试探:“你……怎么了?”   原本已经闭上的凤目睁开,冷冷地瞟着她。   重紫被他看得发毛,纵然面前真是当年的神仙大哥,受了他这么多折磨以后,也不会再生出多少同情了,何况她并不想多管闲事,索性转身走:“大……叔慢慢睡,我出去了!”   “大叔”二字有意拖得很长,身后万劫没有理会。   .   殿外是永远不变的晦暗天空,凄迷烟雾,杂草乱石,枯树老藤,气候无非那么几种,或是阴风,或是血雨,或是愁云,或是妖月,从未见过太阳。   重紫抱着星璨发了会儿呆,盘膝坐下。   眼下空闲时间多,魔界太阴之气充盈,正可补仙界之短,与其坐等救援,不如趁机修行,总之不是什么坏事。   闭上眼睛,灵气游走。   开始还有些心神不宁,好在越到后面就越顺利了,大约一个时辰过去,重紫便觉得周身灵力充沛,进益不少,正在沾沾自喜,忽然地面一震,连带她的身体也跟着朝旁边歪倒。   怎么回事?重紫连忙睁眼查看。   还未来得及作出下一步反应,整块大地竟剧烈摇晃起来!   好象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撼动,迷雾尽散,天空变色,万里浓云急速飘飞,令人眼花缭乱,壮观,诡异。   自来到这里,还从未遇上过这等异事,难道出了什么意外?重紫吃吓,双手撑地稳住身体,转脸朝殿内大声唤道:“大叔!大叔!你这魔宫是怎么回事!好象……要塌了!”   整个空间都开始摇晃,风向已乱,飞沙走石。   大殿里面无回应。   侧身躲过飞来的一块石头,重紫再不敢留在外面,起身踉跄飞奔进殿:“大叔,这可是你自己的地方,你难道不管么!”   黑石榻,万劫静静仰卧其上,竟然已经睡熟了。   知道他性情不好,重紫不敢走近,站得远远的唤他:“大叔!大叔!”   她叫得这么响,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万劫居然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双目紧闭,依旧沉睡,暗红色长发映衬俊美的脸,就连唇边的血迹也带上了几分魅惑。   对啊,他受了伤,是死是活?重紫按捺住激动,小心翼翼走近他身边,碰了下他的手,又迅速退开:“大叔快起来,出事了!”   那只手,不,他整个人几乎没有温度,和身下的黑石头一样。   重紫不敢妄动,试探着轻轻摇晃他:“大叔!”   没有温度,却还有气息,看来他受伤太重,一时难以醒转。   外面狂风不停灌入,凛冽非常,大殿摇晃得厉害,黑石彼此碰撞,发出尖锐而危险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垮塌。   重紫猛然想起一事。   听说魔界虚天得太阴之力而生,每隔五年就会有一次劫变,乃是阴气太重反噬的结果,因此在虚天开辟魔宫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惟有法力极强的魔尊才能做到,群魔有了容身之地,自然臣服。   眼前万劫之地的情形,分明是被一种强大力量撼动的结果,难道……虚天劫变爆发?   此刻万劫仍处于昏迷之中,根本没有能力应付,一旦结界承受不住外力,破开,让那道恐怖的魔力涌入,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摧毁,连同两个人,都要化为尘埃。   重紫浑身冷汗,既害怕又着急,顾不得什么:“大叔!大叔快起来!劫变来了,这地方要塌了!”   任她死命摇晃,万劫还是气息微弱,纹丝不动。   重紫无力地放开他,瘫软于地。   来自虚天的如此强大的力量,万劫之地能否支撑过去尚未可知,现下除了听天由命,再无别的办法,只能祈祷外面的结界足够牢固了。坚持这么久,还是等不到师父来救她,难道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   绝望之下,头脑自然变得简单。   这种力量,好象……有点熟悉?   重紫呆坐片刻,反而留意到其中异常,正在诧异,那可怕的力量已开始慢慢减弱了。   一波接一波震荡过去,地面晃动不再像先前那般剧烈,碰撞声也逐渐变小,那道力量好似一股浪流般,冲过这里,朝另一个地方行去。   终于,周围恢复平静。   .   遥望殿外,天空依旧是天空,大地依旧是大地。事情发生前后,顶多只短短一盏茶的工夫,重紫却感觉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似的,回想方才的情形,心有余悸,。   能够幸免于难,估计一半原因是万劫之地的结界相当牢固,撑过了这场劫变;另一半原因则是侥幸,万劫此时身受重伤,倘若中间出点什么意外,就再没有谁修补支撑结界,两人必是死路一条。   无论如何,这次总算死里逃生。   重紫暗自庆幸,坐在地上喘息许久,待平静下来,才站起身朝殿外走。   脚步忽然放慢,停住。   半晌,她缓缓转回身,鬼使神差地望向璧间那柄暗红色的逆轮之剑,大眼睛幽幽闪烁。   现在他昏迷不醒,岂非正是个好时机?只要带着魔剑离开这里,回去师父一定能原谅她,所有人都会原谅她的,她就不必再去昆仑,又能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了。   可是门口设有结界,拿了剑也出不去。   重紫怔怔地望了那剑许久,又将视线移向石榻上的万劫,脑中,一个大胆的念头升起……   倘若……他死了呢?   劫变已经过去,不再需要结界的保护,只要他一死,结界自然消除,她就可以带着魔剑逃出去了。   逆轮之剑,魔族圣物,足以杀死强大的魔尊。   拿魔剑,杀了他!   重紫咬住唇,不由自主朝那剑走过去。   此刻他全无抵抗能力,九成把握能得手,结界消失,万劫之地就不再隐秘,师父会很快找到这里救她出去,杀了这个恶名昭著的魔尊,仙门那些寻仇的人只会感激她。   快,快杀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怂恿。   重紫紧盯着魔剑,缓缓朝它伸出手。   纵然当年他对她有恩情,可是现在折磨她这么多次,也已经够了吧,他早就不是当年的神仙大哥了,而且身负血债,除去当初那三千性命,这些年他不知还杀了多少仙门弟子和无辜百姓,本就该死不是吗?   手控制不住,在半空不停地发抖。   明知道眼前是个死刑犯,却并非每个人都有行刑的勇气。   因为,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亲手杀人。   “受了欺负可以生气,却不该有害人性命之心,知道么?”曾经有一个人亲口告诉她这句话,从那时起,她就深深记在了心里,可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杀他。   他静静躺在石榻上,无半分意识,对自己的危险处境全然不知。   昏睡之中,那脸上反而显出一丝熟悉的平和气质,酷似当年,一缕暗红长发划过完美的脸,与唇角斑斑血迹相同颜色。   星璨动了动,似乎也很不安。   虽说杀人是情非得已,而且杀的是祸害六界的魔尊,师父知道后必会原谅她,可在当年那件事未查清楚之前,他不会希望她这么做吧,更不会希望她亲手杀人。   重紫看着那张沉睡的脸,迟疑半日,终于还是缩回手,飞快寻思对策。   机会不能白白错过,不伤他性命,可也不能总留在这儿让他折磨啊,这些天接触下来,她早已看出他没有害她性命的意思,反而是那幕后之人令她很不放心,此人混入仙门,目的难测,不管怎么说,都要尽快想法子出去告诉师父才是。   脑海里灵光一闪,她蹲下身,摸索着在黑石榻上东按西按。   不负所望,一道暗门应手而开。里面有许多玉瓶,大都盛着药。   重紫清楚地记得,有几次被他折磨时,他喂她吃的,就是同样一种毒药,需解药才能化除药性,有一次她努力忍受,总算没让自己昏过去,这才发现他喂她吃的是哪一种解药。   若非他不用吃饭,她早就给他下药了。   .   一眼便认出两种药,重紫立即分别取出一粒毒药和解药,然后将剩余的其他药不论多少全都倒进了万年赤蛇藤的火焰里。   吃过这药的苦头,她很清楚药效,在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下,根本没有任何力气和心思施展法力,魔宫之毒难制且难解,他折磨她这么久,现在让他受点罪也理所当然,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况她只是想让他放她走而已,只希望事情能如愿发展。   心知没多少把握,重紫捏了把冷汗,不敢多耽搁,掰开他的嘴喂进药,用灵力催其咽下。   果然,万劫很快睁开眼。   重紫退后。   没有意料中的惨状,甚至没有听到一声痛呼。   他翻身坐起,右手捂着胸口,皱眉。   这药对他有没有作用?重紫惊疑不定,眼睛也不眨,留神观察他的神色,希望能从中看出一点变化。   半晌,他缓缓抬眸,声音略显沙哑:“解药?”   既然这么问,可见是真的中毒了,重紫惊讶于他的忍受能力,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大叔撤了结界放我走,我会留下解药给你。”   他只是看着她。   手指捏着解药,重紫尽量镇定:“解药只此一粒,我虽没多少法力,毁掉它却也易如反掌。”   “你是在要挟本座。”   “大叔怎会怕我要挟,可是宫仙子没有你保护,一定会很危险,我不过是想离开这里,并非存心害你,还求大叔别为难我。”   凤目冷冷盯着她,几乎不带感情,更无半点痛苦之色。   他淡淡道:“那人既让本座劫你来,若是放你离开,她还能活么。”   心里“咯噔”一下,所有希望瞬间破灭,重紫面白如纸,脚底后退两步,又急又悔,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早知如此,就该直接拿剑杀了他,也不至于有这些麻烦,到头来反而让自己陷入困境……   万劫看了她半晌,忽然一声冷笑:“后悔?就凭你也害得了本座。”   眨眼间,壁上那柄逆轮之剑已变作一条通体火红的碧眼蛇,滑落地上,溜到他身旁盘作一堆,高高昂头,朝她吐着火红的信子。   重紫大惊失色:“魔蛇!”   怪不得对着天魔令有古怪,对着它却没有任何感觉,原来它根本就不是真的逆轮之剑,而是魔蛇所化!   早就该想到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仙门与九幽魔宫都为它费尽心思,他又怎会随便将它摆在殿上!   重紫汗流浃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曾经在洛音凡的书上见过,此蛇名虚天魔蛇,其性剧毒,侍主忠诚,仙门中法力弱些的弟子一旦被其所伤,不及时救治,便难逃厄运。幸好方才没有真的取剑杀他,否则必死于魔蛇之口!这么说,他可能早就料到她的想法了,此人心机如此深沉!   万劫道:“你要逃出去也不难。”   重紫呆呆地望着他。   “洛音凡闯入了虚天,方才只要你稍使仙门灵力接应,他便能感知,救你出去了,”他停了停,冷笑,“纵然南华天尊在世,也未敢擅闯魔界虚天,洛音凡,果然自负得很。”   重紫这回真傻了。   难怪那力量如此熟悉,原来是师父!为了救她,他竟只身闯进魔界虚天探路!   错失良机,重紫固然懊悔,更多的却是喜悦,师父还是记得她,还是担心她的啊。   万劫站起身,缓步朝她走过去。   前后才睡了短短一个多时辰,他的伤居然已经全好了似的,整个人变得精神,步伐稳健,目光清明,哪有半分中毒的样子!   重紫惊得连连后退。   “你……解药只剩这一粒,你……”   “哼!”   他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重紫终于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手里虽捏着解药,可是她并没想过真毁掉它,毕竟她的目的只是逃出去,孰料他竟不受挟制!   火光映着俊脸,越发显得邪魅。   万劫微微一嗤,径直自她手里取过解药,在她还未回神的当儿,扬手,将解药丢进了身旁熊熊火焰里。   重紫大骇。   “你……”   “区区毒药,岂能奈何本座。”   如闻晴空霹雳,重紫尽量缩起身体,后背紧贴墙壁,额上满是冷汗,惊恐而绝望地望着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的下场了。   想不到他的法力竟已高到这地步,根本不畏魔毒!   而她,不自量力地拿药威胁他,还起了杀心,如今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下场?   重紫全身发抖,几乎要哭出来。   出乎意料,万劫竟没再理她,转身走出殿去了。   .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万劫没有折磨她,这让重紫很意外,敢明目张胆要挟他,本以为一定会受严惩的,他竟然会这么轻易放过她?该来的躲也没用,她留在殿内小心翼翼等了半个多月,发现万劫的确没有计较的意思,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再想到与师父错过,又懊恼不已。   照万劫的性子,肯手下留情已经难得,重紫明白这个道理,因此自觉地不去招惹他,成日只缩在大殿角落里修行,尽量使自己看上去不起眼。   时光安安静静流逝,直到有一日,万劫带回两个人。   来万劫之地三个多月,还从未见他带外人进来过,重紫有点惊讶,当然她也没胆量去管这个闲事,打算丢开,可是认出那两人之后,她马上大惊失色——两人都是南华弟子,其中一个正是闵云中的侄孙女闵素秋!   重紫连忙躲到柱子旁,待万劫离开,才跑过去唤她:“闵师姐!”   二人本已满脸绝望,见了她更惊恐后退。   原来洛音凡喜洁,每每见重紫身上稍沾污迹,都会用上个净水咒,可这里是万劫魔宫,有的只是血河血雨,万劫自己法力无边,重紫却惨了,寻不见净水,更不敢找他帮忙,只得勉强用沾着晨露的草叶洁身,此时头发乱蓬蓬的,粘连成片,身上白衣早已被血雨染成了黑色,难怪别人认不出来。   重紫无奈,拉着闵素秋苦笑:“闵师姐,是我啊!重紫!是我!”   二人疑惑地瞧了半晌才认出她,俱大喜。   重紫道:“你们怎么被抓来了?”   闵素秋道:“我们本是去青华宫的,却不期路上遇见万劫,被他抓了来。”   总算遇着合适的对象,重紫终于问出悬心许久的事:“卓师兄和闻师叔他们……怎样?”   闵素秋看她一眼,低声:“闻师叔还好,就是卓昊哥哥受伤不轻,我这回正是要去青华宫看望他的。”   听得卓昊没事,重紫便大大松了口气,对闻灵之倒不怎么关心,看来万劫当时只想劫自己走,放过了他们。   另外那个女弟子名唤纭英,比重紫低了一辈,上来拉着她道:“重师叔果然在这里,我们都以为你凶多吉少了,尊者前日为打探万劫之地入口,只身进了魔界虚天,幸好他老人家法力高强,安然无事。”   重紫垂眸浅笑。   纭英打量她,担忧:“万劫没对你怎样吧?”   重紫摇头:“他没想杀我。”   纭英不解:“也没见他要挟尊者,那他抓你来做什么?”   重紫还是摇头。   “既然万劫不杀她,她就没事,反倒是我们很危险,”闵素秋制止纭英再说,急着问重紫,“我们的法力都被万劫封住了,你在这里住得久,可曾想过逃出去的法子?”   重紫为难:“我知道门,可那儿设有结界,出不去的,也没见到别的出口。”   闵素秋失望。   纭英跺脚道:“万劫近年越发猖狂,那日竟敢混去南华一带,不知他想做什么,害了我们许多弟子,幸亏闵仙尊和掌教赶到,与几位师叔使出九星伏魔杀阵,才勉强伤了他,谁知他这么快就好了!”   原来他是这样受伤的?重紫恍然,心下暗忖。   万劫隔几天就出去,她早已开始怀疑了,果然,他并非是去见宫仙子,其主要目的,是想打探那个混在仙门里的幕后之人的真实身份吧。他既是魔界最强的魔尊,那人若真拿宫可然要挟他,他只须将宫可然困在身边就行了,何必受挟制?难道除了宫可然,还有别的事可以要挟他?   她兀自疑惑,旁边闵素秋忽然惊叫。   抬脸看见来人,重紫下意识张臂将二人护在身后。   万劫哪里理会她,凌空将闵素秋摄至跟前,丢进殿内。   重紫大急:“你……做什么?”   纭英白着脸道:“他要取人元气,修炼魔神!”   重紫马上想起血河畔那些白骨,忍不住也哆嗦。   既是同门,哪有不救之理,何况闵素秋还是闵云中的侄孙女,待自己也不坏,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可是要与面前的魔尊作对,目前的情形,别说闵素秋她们法力被封,就算没被封住,他也不会将她们放在眼里的。   重紫白着脸,看着万劫朝殿内走。   同门有难却见死不救,倘若叫师父知道她是贪生怕死之徒,肯定会很失望吧?   纭英辈分低,此刻已慌得没有主意,不由自主摇她的手臂:“怎么办?”   重紫将心一横:“大叔!”   万劫本已走到殿门口,忽然前路被人拦住,于是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看她,凤目中没有表情。   重紫被他看得害怕,结结巴巴道:“大……大叔,求求你饶过她们……”   想不到她这么大胆,纭英已经吓呆了。   万劫冷笑:“本座要修炼,饶过她也罢,就用你代替?”   重紫吃吓,白着脸后退。   万劫不再理她,踏入殿门。   重紫咬牙,伸手拽住他的袍袖:“大叔,别再害人了!宫仙子也是仙门弟子,她不会喜欢你这样!你肯为她解散魔宫,为什么不肯为她收手?倘若你对别人也能像对她一样……”   万劫不耐烦地抬臂。   重紫当即被那道无形的力量震得飞出去,重重摔落在阶下,胸口剧痛,张嘴便吐出鲜血。   纭英见状大惊,跑过去扶她:“重师叔,你怎么样!”   重紫摇头,忍痛拿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抬眼却见万劫正要设结界。   他若是进去,闵素秋就死定了!   重紫大力推开纭英,勉强奔上阶,步伐不稳,几个踉跄扑倒在他面前,她一时也顾不得姿势可笑,伸手抱住他的脚:“大叔!大叔!你不记得教过我的话了?再受欺负,也不能害人性命,何况她们并没有害你啊,楚不复!楚大哥!”   万劫踢开她:“本座答应那人留你不死,不要得寸进尺。”   “你是神仙,是救人的神仙,不会喜欢害人的!”右肩骨仿佛被踢得碎裂了,重紫痛得低哼,挣扎着扯住他的袍角,仰起脸,“我虽天生煞气,可我记得你的话,我现在能做到,你不能变成这样!”   万劫冷冷道:“放手,想找死么。”   重紫咬牙,死命抓紧黑袍下摆不放。   万劫俯身扯过那杂草般的头发,逼得她张嘴,喂了粒药丸。   头发被扯,重紫吃痛,还未来得及叫,那手就将她丢开了。   药效发作得奇快,全身上下如有千万钢针在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可怕的折磨,直痛得她小脸煞白,冷汗直冒,眼前阵阵发黑。   等了半晌,并未听到意料中的惨呼声,万劫大约是觉得意外,微微抬脚,地上的人便直挺挺地翻过身去,再也不动。   苍白的嘴唇被一排牙齿紧紧咬住,破损处留着血,她竟是早已昏迷过去了,惟独那纤细的手仍紧紧扯着他的衣袍下摆,不肯松开。   纭英双手捂住嘴,忍着没叫出声。   凤目中神色复杂,万劫锁眉。   许久,他俯下身,一只手抱起她的腰,稳步走进殿,留下纭英呆呆地站在原地。   .   关于万劫之地所在,仙门苦寻多年全无结果,洛音凡无计可施之下,才决定亲自闯进魔界虚天探路,谁知仍一无所获,反倒惊动了九幽魔宫,只得退回,眼见陷入困境时,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机,青华宫宫主卓耀来信称打探到宫可然行踪,于是他当即起身赶往青华。   青华九重殿上,宫主卓耀端坐主位,旁边卓昊重伤初愈,脸色略显苍白,站在那里却依旧是气宇轩昂,倜傥之气半点不减,神色似乎很焦急。   下面客位坐着个紫衣女子,容貌姣好,正是宫可然,此时她只低垂着眼帘,纤纤手指握着茶杯,也有些心神不定。   终于,一道白影出现在门口。   卓昊立即迎上去:“尊者,宫仙子已请到了。”   洛音凡点了下头。   卓耀忙起身让他坐:“小儿前日带他们四下查探,总算打听到宫仙子芳踪,将她请来作客。”   洛音凡道:“宫主费心。”   卓昊先前就坚持要去南华,无奈重伤走动不得,如今见面,立即开口求情:“晚辈冒昧,天魔令的事我已听说,重小师妹绝不可能做出那事,她并未学过术法,哪里懂什么血咒,此事必有冤屈之处,求尊者三思。”   洛音凡淡淡道:“有过就当受罚,是否冤屈,南华自会查实。”   卓昊道:“但冰锁之刑……”   卓耀恐他失言,截口制止:“当务之急是救人,南华的事,尊者与虞掌教自有道理,岂容你一个小辈妄加评判,休得胡言!”   卓昊忍了气退下。   宫可然过来见礼:“久闻尊者之名,父亲当年亦常提起,说尊者对长生宫颇多关照。”   洛音凡破天荒站起身,不大不小回了一礼:“不肖小徒,劳动仙子。”   宫可然忙道:“尊者说哪里话,这些年若非得尊者庇护说情,小仙早已性命不保,如今出些力是应当的……”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洛音凡道:“重华本为救人而来,无意伤他性命,但逆轮之剑在他手上,久之势必为祸苍生,望仙子看在已故老宫主面上,劝他交出魔剑。”   宫可然低声:“魔气已入心,他不肯听的。”   洛音凡道:“如此,到时或有得罪之处,仙子不要见怪。”   宫可然默然片刻,点头:“此事总该有个了断,他早已不是长生宫弟子,尊者不必顾虑,只怕他不肯来。”   洛音凡示意她归座:“我看此事先不要声张,以免他们寻仇心切,难为宫仙子。”   卓耀道:“这里离各大门派近,只怕宫仙子在青华的消息一传出去,他们立刻就要赶到了,须另寻个地方行事才好。”   洛音凡道:“传说万劫之地入口在昆仑一带,离昆仑不远正好有个扶生派,我与那掌门海生道长却是旧识,不若借他的地方一用,又有昆仑派照应。”   卓耀笑道:“如此,甚妥。”   卓昊立即道:“我这便带人护送宫仙子过去。”   儿子重伤初愈,卓耀本不舍得他去冒险,却又知道他惦记重紫,此番必定拗不过,只得嘱咐:“听尊者的主意行事,不可自作主张。”   卓昊答应,正要出门去安排,迎面却见一道绿色身影走进来,正是卓云姬。   卓昊忙道:“姑姑怎的突然回来了?”   卓云姬匆匆朝洛音凡与卓耀作礼,又看卓昊,美丽的脸上隐隐有忧愁之色:“大事不好,闵仙尊的侄孙女素秋来看你,路上竟失踪了,我沿途细细查问过,大约是在汶西城一带不见的,听镇守汶西城的弟子说,前日魔尊万劫曾路过那里,恐怕……”停住。   卓耀惊得看洛音凡:“如何是好!”   洛音凡皱眉:“先去昆仑。”   亡月   空旷的黑石大殿里,重紫再次醒来,发现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已经消失,身上粘乎乎的感觉也没有了,出奇的清爽舒适。   睁眼,望见高高的殿顶。   抬手,原本污黑的衣袖居然变得洁白干净,好似做梦一样!   更令重紫惊讶的是,她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躺在地上,而是睡在一张宽大的黑石榻上,殿内唯一一张石塌!   转脸看清榻旁站着的人,重紫吓得紧紧闭上眼睛。   万劫早已发现:“起来。”   重紫不动。   “起来。”声音冷了。   再难忍受的苦头都吃过,只差一死,重紫哭道:“你要拿闵师姐她们修炼,干脆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教训还不够么。”   “反正总是喂我吃药,随便你!”   “找死?”微怒。   重紫到底年轻,受这几番折磨,再想到救不了闵素秋她们,自己也可能永远都出不去,见不到师父,已经灰了心,白着脸哭道:“活着也是被你折磨,不如死了!”   大殿一片沉寂。   “不折磨你便是。”耳畔脚步声远去。   重紫哽咽着,确定自己没听错,才悄悄睁开眼,发现他果然已经走了,于是连忙擦干眼泪,翻身从榻上爬起来,取了星璨就飞快朝殿门外跑。   殿外哪有闵素秋与纭英的影子!   难道她们已经被……重紫一颗心直往下沉,围着宫殿寻找几圈仍是不见,慌得高声唤二人名字,甚至壮着胆子去血河边认了半日白骨,最后再也沉不住气,四下乱跑,总算在魔宫大门口看见了他。   愁云之中,暗红色长发张狂飞舞,他背对着这边,高高立于云端。   重紫大声:“大叔,闵师姐她们呢!”   万劫当然不会理她。   重紫急了,御杖飞至他身旁:“大叔!闵师姐她们呢,你把她们怎么了?”   嫌她太吵,万劫侧过脸,暗红色眸子里闪着冷光。   重紫吓得叫道:“你说过不折磨我的!你说过的!”   万劫看她两眼,果然没有动手:“走了。”   重紫愣了半晌,总算明白过来,大喜,毕竟他当初是那样好的神仙,再坏也不至于真的丧心病狂全无良知吧。   她拉拉他的袍袖:“大叔,你的伤好了么?”   万劫不答。   重紫也不在意,往云中坐下,自言自语:“你说,那个人为什么阻止我去昆仑呢……他为什么要帮我?在梦里害我的人不是他?”   万劫冷笑:“不让你去昆仑,就是在帮你么。”   “那他为什么……”话说一半,重紫猛然醒悟,失声,“他不让我去昆仑,是因为留着我有用?血咒!他想利用我解天魔令的封印!去昆仑受刑百年,他等不了那么久!”   这太可怕了!   重紫紧张万分,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天魔令是被魔尊逆轮亲自用禁术封印的,须要血亲才能解开,就算我跟他一样天生煞气,也没用啊,再说他已经利用做梦让我试过了,我根本解不了。”   发现他神色异常,她连忙问:“难道这事有内情?大叔你知道?”   万劫目光复杂,冷冷道:“有些事选定你,是躲不过的。”   重紫道:“就算我能解,也不会让他得逞!”   “你天生煞气,倘若入魔道修行,将来必有大成。”   “我才不会入魔!”   万劫不再理她。   重紫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身为魔界最强大的魔尊,法力无边,到头来却还是要受人挟制,魔宫解散,连钟情的宫仙子也生他的气,如此,他当年盗取魔剑,杀死三千弟子,究竟有什么好处?   想起那幕后之人的目的,她就心惊。   这次已经被害得很惨,真要继续留在南华,还不知道那人会再使什么诡计,与其让他算计,让师父误会,倒不如留在这里。   可不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告诉师父,提醒他多加防备才是……   .   且不提她作何思量,魔宫外的人间这几个月也发生不少事,临近昆仑的青长山上,半年前忽然多出个扶生派,短短时间就发展了两三百弟子,仙术奇特,周边各村镇百姓皆得庇护,在青长山一带声誉颇好。   这扶生派的掌教,正是曾经率徒弟们斗欲魔的海生道长,他当日为出路发愁,幸得洛音凡指点迷津,心结尽去,自此修为大进,竟果真合仙咒两派之长,另辟蹊径,开宗立派,已小有名气。   为着此事,海生对洛音凡极是感激尊敬,此番听得他来,早早率弟子们在山前等候,亲自将众人迎至殿上。   洛音凡与闵云中坐了上座。   原来闵云中兄嫂一家都在逆轮浩劫中身亡,只剩了这个孙女,听说她被万劫劫走,闵云中又急又怒,匆匆带了慕玉闻灵之等数名弟子赶来营救。   刚坐定,忽然外面报昆仑玉虚掌教与师弟昆仑君到,一同前来的还有成真、天山、金灵三派掌门,众人立即又起身迎接,客套,再热闹了一番,由于人太多,宽敞的大殿顿时显得十分拥挤,许多晚辈弟子都只好站着。   海生惭愧道:“地方简陋,几位仙尊……”   昆仑掌教玉虚子五十来岁模样,须发仍黑如墨,闻言笑道:“扰了掌门清修,不见怪便好,还说这些话做什么。”   海生亦笑。   闵云中道:“为着小辈之事,劳动众位,甚是不安。”   众掌门都道:“仙尊客气。”   玉虚子正色道:“想来重华尊者已有安排,昆仑弟子虽愚钝,或有用得着的,尊者尽管吩咐。”   众掌门亦颔首。   洛音凡并不推辞:“一为小辈,二则,逆轮之剑遗失已久,须尽快取回净化,以往数次相劝,万劫仍不肯交出来,此番惟有摆下杀阵迫他,宫仙子……”   宫可然垂眸:“尊者已给过他机会,不必再顾虑。”   洛音凡点头。   正在此时,一名弟子忽然进来报:“掌门,外面两位师姐自称是南华弟子,想要求见尊者。”   海生望向洛音凡,见他同意,忙吩咐道:“快让她们进来。”   须臾,几位弟子扶了两名女弟子进殿,两人步伐不稳,状似虚弱,分明是灵力大损,受了重伤。   看清面容,卓昊大吃一惊:“闵师妹?”   .   原来这两人正是死里逃生的闵素秋与纭英,她二人稀里糊涂被送出万劫之地,之后发觉灵力折损,正巧被扶生派弟子所救,听说洛音凡在,更加欣喜,立刻就要过来求见。   闵素秋先朝座上洛音凡与几位掌教行礼,接着哭起来:“卓昊哥哥。”   卓昊忙扶住她,细语安慰,眼睛不时朝殿外望。   见她安然回来,闵云中大喜,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纭英上前回道:“我与闵师叔本是去青华宫,谁知路过汶西城时遇到魔尊万劫,被他劫了去,要拿我们修炼魔神。”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又惊又喜又愁,惊的是二人此番委实险得很,喜的是从未有人能从万劫之地活着逃出来,她们已算侥幸了,愁的是,一共丢了三个人,眼前却只回来两个。   卓昊终于忍不住问:“重紫师妹呢,她现在怎样,为何没有跟你们一道出来?”   闵素秋垂眸:“我们不是逃出来的,是万劫放了我们。”   众人更加意外。   魔尊万劫竟会主动放人!   闵云中当即问:“万劫之地入口在哪里?”   纭英摇头,将事情经过细细禀明,末了道:“我们醒来时,已经在这附近的野地里了。”   众人失望,看洛音凡。   洛音凡道:“有宫仙子相助,万劫必然会来,今非昔比,不可贸然行事,稍后待我查看青长山地势,再合众位之力设四方杀阵。”   众掌门都道:“但凭尊者安排。”   一旁的昆仑君黑面威严,向来沉默少言,此时忽然开口:“尊者高徒尚在万劫手中,万一逼急了他,岂不危险?我看还是救人为重,至于魔剑,来日方长。”   众人早已听说此事,暗暗叹息。   往常多少掌门想送子女拜师,洛音凡一个不留,顾及这些人的身分颜面,对外只宣称不收徒弟,想不到挑来挑去,如今竟收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可到底是亲自教养出来,又是唯一的一个,再狠心,也不至于为一柄魔剑就不顾她的安危。   听得昆仑君这么说,众人忙附和称是。   卓昊正担心这个,闻言喜道:“仙尊所言甚是,当以重紫师妹安危为重。”   闵云中冷冷道:“南华罪徒而已,竟为她耽误大事不成!果真她有悔改之心,就该想着戴罪立功才对,更不能贪生怕死,那魔剑内封印着逆轮魔力,能造就一个万劫,也能造就更多魔头,多留一天便是祸害!”   卓昊脸色微变,待要再说,旁边纭英忽然开口道:“或许……尊者不必担心。”   这话听来古怪,众人都不解。   洛音凡示意她讲。   纭英迟疑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重紫师叔在万劫之地这么久,不也安然无事么,我以为……万劫没有害她性命的意思,何况……何况他对她好象……有点特别。”   这个“特别”所包含的意思不难理解,他将闵素秋等人抓去,马上就要用来修炼魔神,可重紫被劫这么久,他既未害她性命,也未出言要挟洛音凡,杀人无数的魔尊突然留情,难免令人生疑。   众人不好表示,只看着洛音凡。   毕竟魔尊万劫待重紫的确不同,纭英原本是据实而言,见状不免也有些无措,低声道:“弟子不过是妄自揣测,或许……”   闵素秋忙道:“你胡思乱想什么,若非重紫求情,我们早就没命了!”   这话虽是好心,可她不说还好,一说,众人反而都沉默,慕玉忍不住拧紧了眉,闻灵之轻哼。   闵云中瞟了洛音凡一眼,似笑非笑:“想不到护教的好徒弟,在魔尊跟前也说得上话。”   卓昊忍怒:“闵仙尊此言……”   “慕玉,先安排她们下去歇息养伤,”洛音凡打断他,起身,“几位掌门且与我出去看地势,再设阵法。”   .   冷风萧瑟,镇上行人都缩着头走路,街旁一个小小铺子里却始终充斥着暖意,盘内包子又大又白,冒着腾腾热气,十来个客人坐在桌旁,谈笑风生,每个人心里都感觉暖洋洋的。   角落里坐着个三十几岁、面目寻常的中年男人,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脸上几点麻子,毫不起眼。   两人面前放着一大盘包子,堆得高高的,却只有少女在吃。   她边吃边抱怨:“大叔,我们根本不用吃饭,买这么多包子做什么?”   中年人不答。   她拿起一个送到他面前:“你也吃一个吧。”   中年人对此视而不见,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吃包子的客人,深邃的眸子里目光清冷,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来看人吃包子的?”她发笑,“我以前当叫花的时候,有一回跟一只狗抢包子,被狗咬了一口,你看!”   说完,她果真撸起袖子。   中年人终于瞟了一眼,那伤痕已经浅得看不清了。   少女放下袖子,悄声笑道:“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从大叔在我身上留了仙咒,谁也不敢再欺负我,不然我早就被他们打死了,这些年我跟着师父,不只吃过包子,还吃过很多仙果。”   这中年人与少女,正是变化过的万劫与重紫。   “大叔,你这样是查不到他的。”   ……   重紫一直想探得真相,可她用尽办法,也休想从万劫那里套出半句话,此番万劫要出来,她好不容易才求得他带上自己。   她当然不是想趁机逃走,反正回去也要被送往昆仑,与留在万劫之地差不多,何况她真逃了的话,那慕后之人必会向宫可然下手,有负万劫的信任,她的目的,其实是想找机会给师父报信,让他当心,以防那人对他不利而已。   怎么报信?重紫默默吃包子,思量计策。   正在此时,外面走过几名弟子。   “打听清楚了?”   “宫可然的确在青长山。”   “既然她在重华尊者手里,不怕万劫不来,机会难得,还不快报信回去!”冷笑。   “是不是先求见尊者,问过他老人家的意思再说?”   “尊者拿住宫可然,必定是想引出万劫,对付万劫,当然人越多越好了,只是尊者他老人家有慈悲之心,怕我们伤了宫可然,但那宫可然与万劫搅在一处,本就是仙门罪徒!”   “那……”   “万劫若不来,我们便拿她处置,快去送信!”   待他们去远,重紫惊道:“大叔,怎么办?”   一旦他们报信,那些与万劫有仇的人就会赶来,宫可然在洛音凡手中无妨,落入他们手里就麻烦了。   “师父不会害宫仙子,他肯定是想救我。”   “我不会放你。”   “我知道,放了我,那人会拿宫仙子下手吧,”重紫摇头,“你想去救她吗?”   万劫道:“先送你回去。”   重紫费尽心思出来就是想给师父报信,哪肯轻易回去:“若是等那些人都赶来,你就很难再救出宫仙子了,放心,我在这儿等你,不会逃的。”   万劫面无表情。   重紫忙道:“不信的话,你给我吃药?”   万劫丢出一粒药丸。   重紫取过药,大眼睛转了转,果然当着他的面吞了。   万劫站起身,冷冷道:“我至多三日便回,你最好不要乱跑,留意九幽魔宫的人。”   重紫有点不安,毕竟面前的人对她有救命之恩,虽然折磨过她,可他肯放了闵素秋与纭英,又是个人情。   她伸手拉住他的袍袖,迟疑:“大叔,他们是故意利用宫仙子引你现身,你……还要去?”   手中一空,万劫已隐去身形。   重紫重新坐下来,伸手取过盘子里的包子,一个个排到面前桌子上,一边喃喃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别以为我不知道,买了十二个包子,我才吃了四个,这里却只剩七个,不会拿别的变么,撑死我了!”   .   万劫不在,行动就自由多了,周边城内都有仙门弟子镇守,送信出去更容易得很。   然而重紫琢磨一整天,仍没有行动。   那人身为奸细,必会留意这些信件消息,万一此信没送到师父手上,反而落入他手里,岂非弄巧成拙?万劫对当年之事守口如瓶,恐怕是受了他的警告,可见他的本事不小。   到此时,重紫才发现自己计划有误,不由焦急万分,此事还是当面告诉师父更合适,可惜法力被万劫封住,否则就能御杖去青长山找师父了。   黑夜笼罩小镇,偶闻犬吠。   重紫胆子本来就大,方才亲眼见到几个妄图欺负她的人被弹飞之后,她就更加放心了,万劫像当年一样,留了法咒保护她。   她当然不会失信逃走,可是她也很担心师父会遭那人算计,更想见他一面,他对她失望透顶了吧,然而他还是会以身犯险,到虚天来救她。   重紫缩在墙角,抱紧星璨,心头一阵甜一阵酸。   她不甘心,其实她根本没有错,为什么让他以为她错了!她要证实给他看,他没有收错徒弟!只要帮万劫找出那幕后之人,证实她是被陷害,他就一定能原谅她,她也就不用离开他去昆仑了!   许久,怀中星璨躁动,重紫被扰得回过神。   不知何时,头顶竟笼罩了一片阴影。   这是什么!重紫惊得抬脸。   面前站着个……不像人,倒像是个邪恶的幽灵。   他披着一件长长的、过分宽大的黑斗篷,下摆拖垂在地上,由于背对着远处灯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觉他身材有点高,修长匀称。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重紫隐约感觉到那股邪恶的气息,立即跳起来闪到一旁,离他远远的:“你……是谁!”   他缓缓侧过身。   借着灯光,重紫终于看见他的脸,却只有半张,因为那鼻尖以上的部分都被斗篷帽盖住了,惟有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露在外面,肤色略显苍白。   半晌,他唇角一勾:“重紫。”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古怪,有种奇异的蛊惑力。   这人认识自己?重紫越发警惕,明明本来相貌已经被万劫作法掩饰住了,他竟然还能认出来,可见必非常人。   “你……认识我?”   “认识,而且我知道,你很想你师父,对不对?”   重紫没有回答,视线被他的左手吸引过去。那修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紫水精戒指,紫中带黑,晶莹,闪动着魅惑人心的光泽。   可是他很快将手缩回了斗篷里面:“不能看太久,它会摄人心神。”   重紫早已发现那戒指有问题,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承认,反而很意外,半晌道:“有人曾经控制我,让我在梦里去做坏事,是不是你?”   “不是我。”   “那你找我做什么?”   “我能送你去见你师父。”   重紫没有喜悦:“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是洛音凡的徒弟,我想讨好你。”   重紫哪里信他的鬼话:“我不知道你是谁,怎么相信你啊。”   他再次勾起半边唇角:“我叫亡月,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重紫忍不住一个哆嗦,抬眸望了望月亮,这真是个古怪的人,连名字也透着死气……   他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只听这个名字,是不是觉得我不像好人?”   不光名字,你这模样也不像好人,重紫看着他那身墓地幽灵般的装束,勉强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他接下来的话更让人无语:“其实我是个好人。”   重紫冒汗:“哪有人说自己是好人的。”   “你不信?”   “你不像仙也不像人,你……是魔!”   他没有否认:“我若是害你,现在就能劫你走,又怎会送你回去。”   原本只有点怀疑,想不到他真的是魔,重紫紧张得捏了把汗:“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害我,说不定你就是九幽魔宫派来算计我的!”   “九幽?他为何要算计你。”   “他想祸乱六界,”重紫不假思索,“听说当年他因为野心太大,想要谋逆,被逆轮诛杀,现在逆轮死了,天魔令被封印,他当上魔尊,却不能召唤虚天之魔,所以才会在暗中陷害我,想利用我的血解开天魔令的封印,我若真的回南华,岂不正好中计?”   亡月笑了:“当年逆轮诛杀的是天之邪,不是九幽。”   重紫惊讶:“魔尊九幽不是天之邪吗?他们都说天之邪没有死……”   “天之邪或许真的没死,但九幽是九幽,天之邪是天之邪。”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   “你又怎肯定他们是一个人?”   重紫无言以对,半晌道:“就算九幽不是天之邪,也不代表他不是害我的那个人,难道他就不想利用我唤醒天魔令?”   “不想,”亡月道,“天魔令认主,你若果真能解开封印,就拥有召唤虚天万魔的力量,那时候魔界最强的会是你,他怎么会高兴?”   这话的确有道理,重紫其实也在怀疑,不光仙门想夺回魔剑,九幽魔宫也想,倘若要挟万劫的是魔尊九幽,魔剑又怎会还留在万劫手上。   “害我的那人不是九幽。”   “当然不是。”   “可那人想让我唤醒天魔令,他就不担心自己的地位,不想对付我?”   “他不担心,因为你不会让那人得逞,是么。”   “你怎么知道这些,”重紫怀疑,“无缘无故来帮我,我又不知道那人的真面目,既然不是大叔,也不是九幽,会不会就是你呢!”   “你要怎样才肯相信?”   “除非……”重紫看着他,转转眼珠,“除非你当着魔神发誓!”   他点头:“我发誓,我没有陷害过你。”   但凡是魔,就绝对不敢欺骗魔神,重紫松了口气,仍不放心:“你帮我,真的没有别的条件?”   “有,你不能跟别人提起我。”   这太容易做到了!重紫暗暗喜悦,当然为了稳妥起见,她没有立即决定:“可我是仙门弟子,你却是魔,没有理由平白无故帮我啊……”   亡月道:“我只是个寻常的魔,没想害你,你若不肯让我帮忙,我就走了。”   反复衡量之下,重紫实在想不出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坏处,于是忙道:“那就谢谢你,送我去青长山吧。”   不管什么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见到师父!   .   青长山北,朦胧月光照着树林,一名弟子隐藏在阴影里,凝神查看外面动静。   忽然身后有人唤:“南华师兄?”   那弟子转身看清来人,顿时笑道:“原来是金灵的师兄。”   金灵派弟子走过来:“不知此番能成否。”   南华弟子道:“尊者亲自坐阵中,东面闵仙尊和慕师叔他们设了九星伏魔阵,西面是青华卓少宫主与成真、还有贵派掌门合设的五灵阵,北面是昆仑教的天罡北斗阵,万劫本事再大,也走不了吧。”   金灵弟子迟疑道:“可我们这南面……”   南华弟子道:“南面虽弱些,但尊者说了,只要我们坚守不攻,这七七四十九浑天阵就足以应付,到时候四面围困,万劫断然逃不了。”   金灵弟子松了口气:“此阵缺不得一人,如此,今夜我们万万不可大意。”   南华弟子道:“正是。”   金灵弟子赧然道:“惭愧,不瞒师兄,我这是头一次对付魔尊,有些着急,叫师兄见笑。”   南华弟子忙笑着宽慰他,二人再说两句,金灵弟子便离开了,南华弟子又转过脸,留神查看外头动静。   须臾,背后又传来脚步声。   此人既是从身后山上方向下来,必然是仙门弟子,无须怀疑,那南华弟子边转身边道:“这边尚无动静……”   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住。   来人浑身雪白,白袍宽袖,白斗篷罩头,白巾蒙面,散发着一种清冷而莹润的气质,在月光下如玉似雪。   由于一身白色的缘故,他的身形轮廓显得很模糊,有种梦幻般的味道。   从头到脚,惟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是双奇特的眼睛,不辨男女,大约是双睫太长太密的缘故,远远映着月光,深邃无比,如漆黑的宝石,似乎拥有将人带入梦幻的力量。   南华弟子似着了魔,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出声。   白衣人缓步走过去,伸手取过他腰间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动作自然得就像走路吃饭一样。   悄无声息,一缕魂魄归去地府。   “七七四十九浑天阵,必须少一个。”   虎口狼窝   月斜星沉,两道人影凭空出现在山坡上。   “前面就是青长山。”   山头有些眼熟,遥见几座殿宇沐浴月光,估计就是海生道长所创的扶生派,重紫当初曾路过这一带,依稀认出没错,不由暗暗高兴,原来他真的说话算话,和万劫一样是个不太坏的魔。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   “你要走吗?”   “我是魔,闵老头见了会生气。”   重紫虽不喜欢闵云中,可因为那是洛音凡的师叔,也不敢有不敬的想法,如今听他直呼“闵老头”,未免幸灾乐祸:“啊,那你走吧。”   亡月略低了下巴:“你天生煞气,必不受仙门看重,倘若入魔道,会很厉害。”   重紫脸一沉:“我不会入魔!”   亡月道:“说的对,天生煞气也未必会入魔。”   这话重紫听得喜欢,对他的好感又增加几分:“谢谢你送我。”   “不必谢我,”黑斗篷帽盖住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他用那只戴着紫水精戒指的手拍她的肩,“希望将来我们还会见面。”   重紫点头:“好啊,我会记住你的。”   他抬手,很有风度地示意她快走。   重紫急着见师父,匆匆朝他挥了下手,头也不回朝青长山跑去。   直待她的身影消失,亡月仍站在原地没动。   “她是洛音凡的徒弟,圣君怎的放她回去?”鬼面人欲魔心现身。   “因为她回不去。”   “圣君的意思……”   “仙门消息,她妄图施展血咒唤醒天魔令,”亡月看着那方向,死气沉沉的声音难得透出一丝轻快,“你听见了,她说是遭人陷害,此事并非她自己的意愿。”   “圣君相信她的话?”   “为什么不信?”   “她若回南华,就要遣送昆仑,从昆仑冰牢救人难如登天,那人真想利用她解封印的话,必然会阻止,”欲魔心摇头,“但这丫头与逆轮并无关系,那人又如何肯定她的血能解除封印?”   亡月道:“谁说没有关系?”   欲魔心震惊:“圣君是说……”   “天之邪跟着逆轮多年,对于逆轮的事,知道的只会比我们多。”   “圣君怀疑他是天之邪?”   “除了他,还能有谁,”亡月笑了声,“他想让此女唤醒天魔令,可惜性急算漏了,封印未能解开,反害她被遣送昆仑。”   欲魔心想起什么:“莫非万劫这次半途劫人,也是天之邪的意思,要阻止她去昆仑?但天之邪怎会与万劫有关系?”   “人活着,就能制造出各种关系,”亡月低头拉斗篷右襟,“她说有人利用做梦控制她。”   “天之邪摄魂术闻名,可这分明是梦靥之术,为梦魔所长,”欲魔心惊疑,“当年逆轮手下右护法梦魔很有名,难道……”   话音刚落,四周的景物开始变化,树林,山坡,全部消失不见,化作了一片无际的梨林,明月底下,一树树梨花洁白晶莹如雪。   林深处,一朵梨花悠悠飞来。   小小花朵越飞越近,越变越大,到面前时已有一人多高,一位身穿白纱衣的女子自花里走出来,肌肤晶莹,长发竟也白如雪,像极了身旁梨花。   “梦姬参见圣君。”   亡月笑道:“要比梦魔,你还差得远。”   梦姬闻言也不生气,只妩媚一笑,站到他身旁。   欲魔心喃喃道:“如此,那人到底是天之邪,还是梦魔?”   .   月光照着青长山南,林木幽幽很是寂静,重紫不怕走夜路,一想马上就要见到师父,更满心欢喜。   树丛阴影里,白影伫立,一双黑眸闪动。   前方数十丈处,宽阔的大道奇异地扭曲……   重紫浑然不觉,快步朝前跑。   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难前进,两旁草木更加茂密,明明走的是上山大路,怎会变成这样?   风吹过,兴奋的头脑开始清醒,重紫渐渐也发现不对,被一根树枝挂住衣角之后,她总算停下脚步,打算好好整理思绪。   抬眸,道路竟消失了,变作一片杂树丛。   怎么回事?重紫大为诧异,当她看清面前情形,立即从头到脚变得冰凉。   树丛下躺着具尸体,当胸插着一柄匕首。   师父和仙门的人都在山上,怎会有死人?重紫忍住恐惧,缓缓后退几步,猛地转身朝着来路往回跑。   脚底不停,两旁草木飞快后退。   感觉距离足够安全,重紫这才停住,扶着块大石头剧烈喘息,来不及多想,她正要擦汗,一抬眼就再次看到了尸体!   那衣裳,那姿势,连同旁边的杂树丛,都与方才一般无二。   冷汗沁出,重紫转身狂奔,然而无论她跑多远,尸体总会出现在前方,跑来跑去竟是在兜圈子。   重紫简直要发疯:“是谁!你是谁!”   没有回应。   万劫?他杀人易如反掌,何必用匕首,而且他匆匆救了宫可然走,哪会这么多事?   亡月?他不会敢欺骗魔神,既然亲口发誓,就一定没有陷害她。   更重要的是,有人故意引她到这儿,他有什么目的?   重紫闭目片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重新睁开眼,一步步朝那尸体走过去。   死的是个仙门弟子,眉清目秀,神情维持在死前那一刻,有点呆滞,手里还握着柄长剑,剑未出鞘。   看清他的面容,重紫心中大痛:“未昕师兄!”   这人正是南华弟子,名唤未昕,论起来算是闵云中的徒孙辈,待重紫很殷勤,当日见她被遣昆仑,还跟着求过情的。   重紫忍不住跪在他身旁哭起来,边哭边骂:“你到底是谁!害我便是,做什么害未昕师兄!”   正在伤心,不远处有了动静。   “快扶这位师兄上山疗伤!”   “闻师叔,那边还有位师兄,已经……”   “抬上去。”   .   重紫听那声音熟悉,连忙扒开树枝往外看,果然见闻灵之带了群弟子朝这方向走来,边走边清点伤亡幸存者,倒也十分冷静,颇有南华大弟子风范。   “慕师兄呢?”   “去那边查看了吧。”   闻灵之扶住一名受伤的弟子,疑惑:“尊者他老人家亲自选人设阵,怎会出错?”   那弟子声音虚弱:“尊者并没料错,方才万劫过来,我们原本要组浑天阵困他,谁知事到临头少了个人,阵法未成。”   闻灵之忙道:“原来如此,不知少了哪一个?”   “正是贵派的未昕师兄,他的藏身之处在那边,”那弟子朝重紫方向一指,“事前我还找过他说话,后来不知何故,他竟然未能现身。”   闻灵之让两名弟子送他上山,又吩咐其余弟子:“仔细搜查,看看还有无生还的。”   众弟子答应。   听到这番话,重紫已将事情猜了个大概,杀未昕的必定是那幕后之人,他出手破这浑天阵,为的是让万劫顺利救宫可然出去吧,毕竟他身在仙门,很多事要利用万劫去办,万劫被困对他没好处。   他故意将她引到这里,难道……   重紫猛然醒悟,冷汗直冒,心知此时让他们发现自己,就算满身是嘴也说不清的,于是起身欲躲藏。   “谁在那儿!”   .   闻灵之这些年修行刻苦,进展极快,周围动静自然瞒不过她,发现有人在偷听,当即出剑凌空斩去。   重紫惊恐,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眼睁睁望着那剑朝自己落下。   就在这危急关头,忽然另一柄剑自身后飞来。两剑交击,剑气激荡,但闻轰的一声响,闻灵之的宝剑竟被震了回去,连带她本人也白着脸后退好几步,险些摔倒。   那是柄寻常的精钢剑,与主人一样,平凡得很,却无人敢小觑。   重紫呆呆地望着他。   “原来是慕师兄,”闻灵之率弟子们赶过来,看到慕玉先松了口气,接着又一愣,“重紫?”   相貌已经改变,她怎会认出来!重紫终于意识到这问题,赶紧拿手摸脸,顿时骇然——谁这么厉害,能解万劫的法术!   周围气氛变得僵硬,众弟子看看地上未昕的尸身,又看看她,神色复杂。   闻灵之镇定:“怎么回事?”   “我刚来,就看到未昕师兄……”重紫微微发抖,恐惧与绝望在心底蔓延,被算计过一次,想不到还会有第二次,眼下这情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宁可死了,也不想再看到师父失望的样子。   闻灵之紧紧抿了嘴,没说什么。   终于,慕玉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微笑:“没事了,回来就好。”   被那温暖的手握住,重紫几乎要流泪,喃喃道:“慕师叔……”   慕玉道:“尊者在,我带你去。”   “听说护教的徒弟自己回来了,本事果然不小。”   数粒明珠照起,映得四周亮如白昼,空地上凭空多出一群人,说话的正是手执浮屠节的闵云中,旁边站着玉虚子海生等几位掌门。   .   感受到他的存在,重紫咬紧唇,不敢看,不忍看,可最终还是看向了中间那人,白衣长发,熟悉的脸不带任何表情,依旧美得淡然。   闻灵之退后:“师父,未昕他……”   闵云中这才留意到地上未昕的尸体,他向来爱护弟子,连带徒孙一辈也颇沾光,看清眼前情形,不由又痛又怒:“好!好得很!连同门师兄也下手了么!音凡,你收的孽徒,我这便代你清理门户!”   浮屠节散发青光,半空中白色罡气化作巨形八卦图,朝重紫当头罩下。   “戮仙印!”   仙门绝杀,屠魔戮仙!   闵云中身为督教,执掌南华刑罚,前番天魔令之事已有不满,此刻加上未昕之死,一时怒极,哪里还会留情,上千年修行,出手之快,根本援救不及,戮仙印下,别说一个重紫,便是十个重紫也要魂飞魄散。   不说众弟子变色,在场几位掌门亦大惊,齐齐看向另一个人。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没有愤怨,没有委屈,只有难过,重紫怔怔地望着他,眼下她简直连叫“冤枉”的资格也没有,无论说什么,别人也是不会相信的,包括他。   是她太卤莽,所以中计,她死不足惜,可是他还不知道,那人混在仙门,随时都可能向他下手!   重紫猛然回神,几乎被“戮仙印”压得喘不过气,费力地想要张口。   未及出声,巨响自耳畔炸开。   秋水长剑几时出鞘的,没有人看清,但见它携着青白赤黑黄五色剑气,斩破“戮仙印”,形成巨大的漩涡,上古极天之术下,被震散的罡气如同白浪碎沫,朝四周飞溅,所有修行尚浅的弟子同时感到喉头一甜。   重紫位于漩涡中心,被余力震倒,喷出一股血箭,头痛欲裂,嗡嗡作响。   逐波盘旋两圈,回归鞘内,执剑的人面无表情。   几位掌门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天下师父无不袒护徒弟的,纵然犯了大错,也不至于狠心看她死在面前。   在所有人眼里,她罪孽深重,可无论如何,他还是出手救了她。   疼痛再不能构成伤害,重紫挣扎着跪好。   闵云中接住浮屠节,后退两步站稳,怒极反笑:“南华教规,在护教眼里当真算不得什么!”   洛音凡恍若未闻。   慕玉松了口气,禀道:“未昕出事已有两个时辰。”   话不多,意思却明白,若真是重紫下的手,她早就逃走了,又何必留在这里?   闵云中愣了下,嘲讽道:“逃什么,有护教在此,只说梦中所为,尽可推得干净。”他看着尸体:“当胸中剑,分明是熟悉的人趁其不备下手,未昕待重紫向来殷勤,自不会提防她。”   慕玉道:“也可能是摄魂术。”   “原来万劫还有会摄魂术的帮手,”闵云中冷冷道,“护教打算如何处置?”   洛音凡没有回答。   重紫支撑着爬到他面前跪好,明知此事太过巧合难以置信,她还是从头到尾细细讲了一遍,众人果然听得纷纷皱眉。   闵云中道:“你的意思,仙门有奸细?”   重紫点头。   “奸细是谁?”   “我……不知道。”   “既然总说有人陷害你,”闵云中道,“那我问你,你不是被万劫劫走了么,现下又如何逃回来的?”   重紫犹豫:“是……他带我出来的。”   “他待你不错,你便趁未昕不备下手,好助他逃走?”   “我没有!未昕师兄待我很好,我怎么会害他!”   洛音凡终于开口:“并无切实证据,动用重刑恐不合适。”   此话摆明是要护她,洛音凡认定的事,争到最后总归是一个结果,闵云中到底不愿与他闹僵,加上事情确实有几分蹊跷,遂忍了气道:“既然护教这么说,姑且信她一次,但先前之罪不可饶恕。”   洛音凡点头:“即刻送她去昆仑。”   重紫忽然道:“求师父与仙尊宽限几日,我暂时还不能去。”   洛音凡未答言,闵云中先斥道:“孽障,巧言狡辩也罢,还妄图逃避责罚!”   “不是,我答应过会回万劫之地。”   “答应万劫?”闵云中冷笑,“你想背弃师门,叛投魔界?”   “没有,他当年救过我!”重紫望着洛音凡,“我若不回去,宫仙子会很危险,可能不止这些……他是受人要挟的,师父曾教导弟子要报恩不报仇,待查出那人,弟子一定回来领罪,去昆仑受刑。”   众人皱眉。   闵云中怒道:“当今魔界已无人强过万劫,谁能要挟于他?何况他盗取魔剑,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我看你分明是受了他蛊惑,这等不知悔改的逆徒留着有什么用,护教还要偏袒,岂非太过!”   洛音凡看着她:“倘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就先去昆仑。”   “可……”师父是在庇护她,她岂会不明白,可真的去了昆仑,大叔那边怎么办,那人肯定不止用宫可然要挟他。   小徒弟这一犹豫,终于让洛音凡动怒。   才离开几个月,她竟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天生煞气,万劫劫持她,目的不那么单纯。他一直对她有信心,是因为知道她不会违背他的意思,可现在,他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有把握,毕竟她心性单纯,在万劫之地这么久,受了蛊惑,白纸被染黑也是可能的。   她当然不会杀人,但她不明白,无论她说没说谎,都不重要,她与天魔令的微妙关系已经注定,南华输不起,仙门输不起,纵然他护得了一时,今后又将如何?倘若继续留在南华,只要再出半点差错,她绝不会再这么幸运,魂飞魄散,对一个天生煞气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冰锁百年虽苦,却能叫别人放心,她也相对安全,待他修成镜心术,自会放她出来。   这孽障,丝毫不明白他的苦心!自身难保,还想着万劫,殊不知万劫这些年杀人如麻,无论如何都已罪孽深重。   洛音凡毫不迟疑抬手,要强行摄她走。   “师父!”重紫大急,她当然不是怕受刑,可如果没有万劫,她早已被人打死,尤其是知道他受人胁迫之后,更不忍害他。   灵台印不觉成形,她本想求他住手,再细细解释,却没留意此举已属公然违抗师命,众人见状都摇头。   洛音凡气得笑。   短短几个月,小徒弟当真令人刮目相看,灵力大有长进不说,胆子也越来越大了,竟敢用他亲手教的术法来对付他?   众弟子从未见过他这样气急的神情,都吓得屏住呼吸,连同闵云中也呆住。   洛音凡自己却没意识到,手底法力略增,怒道:“再敢违抗,就不要叫我师父!”   这话说得太重,重紫惊惶,想也不想便撤了灵台印,顿时闷哼一声,被那力量击飞,滚落地上,胸口衣襟被吐出的鲜血染得绯红。   洛音凡收手,冷冷道:“慕玉,派人送她去昆仑。”   慕玉答应着,正要过去扶,忽然眼前红影如疾风般晃过,再看时,地上重紫已经不见。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众人都有点呆。   “是万劫!”   “追!”   闵云中当先遁走,慕玉与闻灵之反应过来,不约而同跟着追上去。   .   大殿如黑水潭,万年赤蛇藤依旧猛烈燃烧着,火光熊熊,衣带风声,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掠入大殿门,飘然落地。   万劫放开她,脚步有些踉跄,想必伤得不轻,幸亏方才洛音凡没有追来,否则二人能否顺利逃回还很难说。   重紫原本青白着脸,有点怔怔的,直跟着走到榻前才回神,忍不住上前搀他。   他轻轻推开她的手,往石榻上坐下:“你……为何不听他的话?”   重紫垂眸,既然他顺利救宫可然走了,又怎会折回来抢人,应该是那人给他报了信吧:“他们不知道我是被陷害,我不想去昆仑受刑。”   他沉默片刻,唇角弯了下。   这是重紫到万劫之地以来,头一回见他笑,浅浅的笑,却足以驱散所有冷酷之色,凤目温柔美丽恍若当年。   尽管,眼前人不再白衣翩翩,不再有记忆中的黑眸黑发。   尽管,眼前的笑容远不如当初,沉重了点。   可是此时,重紫才真正感觉到,这就是救自己的那个人。   她低声唤:“大叔。”   他很快恢复淡淡的神情,递给她一粒药丸,然后缓缓躺下,似乎很疲倦:“我要歇息,你先服药疗伤。”   眼见榻上人合了双目,沉睡的俊颜逐渐变得安详,重紫才默默抱膝在榻前坐下,灵力恢复,手里捏着药丸,她却没有疗伤的念头,只苍白着脸,不自觉蜷起身体,任凭那痛楚在身上蔓延。   庇护她,给她机会,原来师父一直在担心她的,可是,她也不能害了眼前这个人,这样选择,师父不会再原谅她了,是她辜负了他的苦心。   旁边传来奇异的声音,却是那条小小的虚天魔蛇,见主人受伤昏迷,正缓缓扭动身体朝这边爬过来,最终停在她身边,昂起头。   它要咬她么?那样倒也好,死了的话,师父或许就原谅她了。   重紫喃喃道:“你觉得我该死的话,就咬死我吧。”   出乎意料,小魔蛇望了她几眼,没有咬她,而是转头爬上榻,溜到万劫身边,盘作一堆。   人绝望的时候,总习惯性在这些无关的事情上寻找希望,重紫精神好了点,宽慰自己,就算回不去,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看到他啊。   .   不知不觉睡着,醒来时她却到了榻上,原本躺在榻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胸口感觉不到任何伤痛,分明是有人帮忙疗过伤,重紫呆坐半晌,起身走出殿外,发现他独自立于云中。   红发黑云映衬,妖异又美丽。   宫可然没有随他回来,毕竟,谁也不会喜欢住在这种地狱般的地方,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是暂时的,只要找到那幕后之人,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重紫打起精神,努力使自己心情好些,御杖飞至他身旁:“楚大哥。”   他显然很意外,侧脸看着她半晌,道:“还是叫大叔吧。”   重紫装没听见:“大哥,我以后就留在这儿住,我们作伴啊。”   他沉默片刻,道:“叫大叔吧。”   重紫咬唇不语。   他转过脸去,望着无际云层,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该去昆仑。”   “可是那人要挟你怎么办?”   “与你无关。”   重紫吃惊:“大叔……”   他淡淡道:“走吧。”   重紫瞪着他半日,见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顿时赌气转身:“我走了!”   .   门口结界早已撤去,重紫顺利出了万劫之地,满肚子委屈和愤怒,明明是他受人要挟,她才会决定留下来,现在师父不要她了,连他也要赶她走!   既然他都拒绝她的好意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就这么走吧,重紫迟疑许久,到底感觉不妥,决定回去找他,可是出来之后才发现,她竟再也找不到万劫之地的入口了,失望之下,只得怏怏地在附近城里徘徊,最终鼓起勇气,决定回南华请罪,然而还未得及上路,一个消息就直接将她的心打下了万丈悬崖。   “尊者真的说了?”   “当然,掌教早就劝尊者将她逐出师门了。”   “我看平日里她还好,谁知道给尊者丢这么大的脸,竟叛投魔界。”   ……   虽然早已想过这可能,但亲耳听见还是不一样的,重紫失魂落魄地走出城,说话的是几名南华弟子,他们的消息必然不假。   逐出师门,他不打算要她了?   也对,是她不听话,屡次犯错,给他丢脸,她不配做他的徒弟,现在他连这最后一丝关系也要斩断了,从此,她再不能回紫竹峰,再不是他的重儿。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心里迷迷糊糊,头脑昏昏沉沉,不知去往何处,重紫疲惫地跪在路旁,趴在石头上睡去。   “洛音凡的徒弟?”   “踏破铁鞋无觅处,大哥何不掳了她献给大护法请功。”   “洛音凡害我们无容身之处,如今他徒弟落到我们手上,不该先享用享用么。”冷笑。   “这丫头本事怕不小……”   被吵闹声惊醒,重紫疑惑地揉揉眼睛,抬起脸,神情先是呆滞,接着转为惊讶,最后变作狂喜。   “师父!”她是在做梦吧?   没有回答。   是了,他在生气,将她逐出师门了!重紫慌忙上前,语无伦次:“师父,我知道错了……别赶我走,我去昆仑受刑,你别生气……”   她哭泣着求他,他却将她拉入怀里。   重紫不可置信地抬脸:“师父!”   他微笑。   是在做梦吧?重紫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是此刻,她已完全被那种奇异的感觉蛊惑,难道这不正是她所向往已久的怀抱吗?   鬼使神差的,她忍不住抬手想要去摸他的脸。   手停在半空,迟疑。   他似乎也一愣,目光变幻莫测。   怎么能亵渎师父!重紫惊觉自己太放肆,正要缩回,哪知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   若即若离,温暖的气息几乎将她的心烘得化了。   重紫如受雷击,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做梦!一定是在做梦!梦里,他褪去了平日的庄严与淡漠,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令她又敬又爱的师父,而是她最喜欢最害怕失去的人;梦里,他眼中盛满温柔,举止这般亲昵,她简直幸福得不知身在何方,连同整个人整颗心都已经丢失。   “师父。”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小脸红云升起,添了无数娇羞之色,大眼睛里惟剩喜悦与爱恋。   果真是梦,那就让她留在梦里,永远不要醒。   然而,梦醒得比预想中还要快,大笑声炸开,眼前洛音凡消失不见,数道青气悠悠落地,逐渐凝聚成形,化作几个男子,或俊或丑。   .   “你们……”   当先一男子妖妖地笑:“小美人不记得了?我们见过面呢。”   重紫喃喃道:“我不认识你们。”   “不认识?”男子表情陡然变得阴沉,“若非洛音凡让海生立什么扶生派,我们又何至于被赶到这儿。”   扶生派?重紫终于变色:“你们是欲魔!”   男子没有否认,“啧啧”两声,打量她:“看不出来,你竟然喜欢上了洛音凡?”   藏匿许久的心事,自以为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无人知晓,如今却被生生揭穿,重紫羞愧得无以复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子朝手下笑:“若无爱欲,怎会生出这种幻象,你们说,她敢喜欢她师父,可不又是个阴水仙么!”   众魔大笑。   轻易被幻象迷惑,法力必然不高,男子没了顾忌,逼近她:“长得还不错……”   “你别过来!”灵力难以凝聚,想是方才昏睡时中了暗算,重紫又急又怕,连连后退。   正在此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说我么。”   众魔骤然止住笑声。   重紫如见救星:“阴前辈!”   黑色宽袍,阴水仙立于半空,闻言只看了她一眼,神色漠然。   众魔看清来人,都尴尬不已,谁也不敢先开口惹她,带头那男子大略是有些身份的,忙上前作礼陪笑:“原来是阴护法驾到。”   阴水仙冷笑:“欲魔心闲得很,竟也不管管手下,养得如此放肆。”   男子躬身道:“属下一时失言,这就给阴护法赔罪,阴护法大人莫记小人过,别放心上。”   阴水仙哼了声。   重紫道:“阴前辈救我!”   阴水仙果然开口:“这丫头我要带走。”   男子不甚买帐:“属下以为,阴护法插手此事不妥。”   阴水仙怒道:“放肆!”   “属下怎敢在阴护法跟前放肆,”男子缓声道,“她是洛音凡的人,私自放了,圣君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我们两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大护法从不曾插手阴护法的事,阴护法法力高强,要取我等性命易如反掌,但凡事还是留有余地的好,就算不给大护法面子,阴护法也该顾念别人的安危。”他有意将“别人”二字加重。   阴水仙冷冷道:“你这是威胁我?”   “岂敢,”男子点到即止,恭敬之色不改,“属下只是以为,何必为区区一个仙门中人,伤了两位护法的和气。”   阴水仙不再说话,乘风离去。   知道她的顾虑,重紫想要叫,却没叫出声。   男子得意地转回身:“今日我算开眼了,先有个雪陵和阴水仙,如今堂堂重华尊者竟也与徒弟乱伦。”   重紫惊怕,无地自容:“你胡说,不关我师父的事!他不知道!”   “那就是你单相思?”男子忍不住放声笑起来,“不知道这件事传出去,洛音凡会是什么表情。”   “打发完那些仙女,如今竟被自己的徒弟喜欢上了。”   “叫仙门的人也看看他们的丑事。”   ……   狂笑声如决堤之洪,足以摧毁人最后的希望,重紫全身被抽空了一般,颓然坐倒在地,喃喃道:“别。”   羞耻、自弃、恐惧,内疚,满满地占据了一颗心。   当过乞丐,别人怎么嘲笑她看低她都没有关系,被逐出师门也不要紧,惟独不敢想象师父听到这消息的反应,让他知道她有乱伦的心思,发现曾经爱护有加的徒弟竟如此不堪,对他生出不正常的感情,会怎样气愤与嫌恶,必然也是像雪仙尊对阴水仙那样,永不见她了。   “不要!不要说,”她拼命低了脸,往石头后面的阴影里缩,“别告诉他,求求你们……”   “怎么求?”笑声在耳边。   “都好,怎样都行,别说出去……”   ……   神志早已崩溃,重紫躺在地上,茫然睁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头顶黄昏的天空,目光涣散,嘴里反复念着那几句话,迷糊中,不知有多少双手褪去她的衣衫……   绝望得不知恶心,不知羞耻,不知痛苦。   星璨灼热得烫手,挣扎,终归沉寂。   --------------------   祝所有支持蜀客的朋友节日快乐:)   地狱仙境   毫无预兆地,一道劲风扫过,罕见的浓烈的煞气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还未来得及反应,可怕的力量已到面前,放肆的几个人竟飞了出去,惨叫着落地,痛苦地翻滚两圈,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点骨头渣也没剩下。   长发张狂地飞舞,妖异,那是血腥的死亡的颜色。   他随手一挥,猛烈的火光无声炸开,又有几名欲魔躲避不及,瞬间化作灰烬,随风而散。   “万劫……圣君!”男子惊骇,转身欲逃,却发现他已站到身后。   男子原本也是万劫魔宫旧部,后来才投奔九幽魔宫的,知道他的手段,见状吓得魂不附体,两腿一软,跪地求饶:“圣君开恩……”   脖子生生断落,一道青气自颅腔内冒出,被他捏散。   十来个欲魔,眨眼工夫竟一个不剩。   “别……”地上的人仍在喃喃低语,毫无意识。   他快步过去,迅速扯过旁边衣衫,盖住她裸.露的身体,抱着她起身,化作清风遁走。   “小虫儿?醒来,没事了。”   “别说出去……”   “不会了,他们全都死了,再没人知道。”   “求求你们……”   “有大叔在,不怕。”   ……   万劫之地,愁云中,他抱着她轻声安慰,一边握住她的手,度去维持性命的灵气,幸亏有阴水仙报信,他才匆匆赶去将她救回。   整整三日,她一动不动躺在他怀里,依旧毫无意识,只反复念着那几句话,声音早已沙哑。   最后,他终于无计可施,搂紧她:“是大叔错了,不该赶你走,大叔会帮你,将来你可以再回南华跟着师父,好不好?”   喃喃的声音停止了。   他轻轻摇晃她:“小虫儿?”   她忽然哑着嗓子道:“别把我逐出师门,别赶我走。”   明白缘故,他总算松了口气:“他并未将你逐出师门。”   大眼睛渐渐有了焦距,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仅没赶你走,还派了人打探你的消息。”   “……真的?”   “方才路过城里,仙门暗探正在打听你的下落。”   “可是她们说……”   他微微一笑:“必是有的弟子居心叵测,故意散播谣言呢。”   师父真的还在找她?眼泪终于滚落双颊,重紫哭出声:“大叔!”没被逐出师门又怎样,她还能回到他身边?   万劫不停替她拭泪,凤目中有痛惜之色:“有大叔在,没人敢欺负你了。”   重紫却哭得肝肠寸断,直至昏迷。   曾经他也对她说过,有师父在,没人再欺负你了。   .   黑水池变作碧波荡漾的小池塘,小荷叶尖尖,池畔几树杨柳,柳絮纷飞,不远处有座精巧的小木屋,茵茵绿草地绵延数十丈,大约是怕她心情不好,万劫特意将这一带变化了,全不似外面那么阴森。   重紫成日坐在草地上发呆,无所思无所念。   有东西小心翼翼碰她的手臂,是星璨。   重紫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它,反而白着脸退开,尽可能离得远远的,自她醒来,就没再碰过它,星璨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反感,这些日子都不来招惹她。   可是这回,它还是忍不住飞到她身边,撒娇似地往她怀里钻。   它不弃她。   重紫垂眸看着它半晌,慢慢地,抬手,重新将它抱住。   半晌,她转脸粲然一笑:“大叔。”   万劫站在柳树下,红发垂地,映着绿色柳枝极不真实,俊美年轻的脸上已经少了许多冷酷之色。   看出他喜欢柳树,重紫可以想象他当年白衣长发站在柳树下的情景,必定是月亮一样的风采,再瞧瞧眼前的人,竟猛然一阵伤心,起身走过去:“大叔,睡够了么。”   他点点头,唇角弯了下。   每天他照例要睡上七八个时辰,除此之外就是过来陪她,尽管多数时候他都不说话,重紫当然知道他过来的目的,不想让他担心,每每见到,都会尽量使自己精神好点。   她伸手拉拉柳枝:“大叔你也别住在殿里了,搬过来吧。”   万劫不答。   外面血河血雨依旧,这座山坳俨然就是个世外桃源,只要他乐意,整个万劫之地都可以变成这样,可他还是选择留在黑石宫殿里,与血雨愁云作伴。   重紫盯着他许久,没有问缘故,移开话题:“大叔,魔剑对你真的那么重要?”见他没有表示,她迟疑道:“我是说,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正所谓一念入魔,当年你若没有杀人取魔剑,就不会有今天,宫仙子也不会被他们追杀,法力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为何不肯把它交出去?”   万劫低头看着她。   重紫垂眸:“我不是那意思……”   “仙门筹备多年,等着净化它。”   “你拿走它,只是不想让它被净化?”惊讶。   万劫没有表示。   重紫沉默片刻,道:“也是和那个幕后坏蛋有关系吗?”不待他回答,她又抿了抿嘴:“算了,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交出魔剑,他们也还是想报仇的,只要大叔不再杀人,我们永远在这里不出去,就不怕他们。”   他缓缓道:“仙门会以为你叛投魔界,九幽魔宫也会打主意,跟着我很危险。”   “我不怕,这地方谁也找不到,再说大叔是魔界最强的人,可以保护我。”   “过两年,我会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   “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日子。”   “是大叔不喜欢,”重紫摇头,故意笑了笑,“谁没有过一念之差,那不是我们的错,我很喜欢这里,清静,以后有我跟大叔作伴,就不会闷了,无论外头发生什么,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每天都要好好过。”   优美的凤目中依稀有笑意,他移开视线。   重紫瞧瞧那俊脸,道:“我不叫你大叔了。”   他拈过一枝柳,浅浅地笑:“我有两百多岁,你才几岁。”   重紫无奈放弃,缠着他:“听说大叔的琴声是当年仙界最有名的,你抚琴给我听好不好?”   漫天飞絮轻如雪,点点自头顶身旁飘过,无影无声。他看着她半晌,放开柳枝,踱了两步,旁边草地上立即现出一台古雅的琴。   昔有长生宫首座弟子楚不复,白衣长发,皎皎如月,当时声名正盛,一曲琴歌,九霄神凤和鸣。   而今眼前惟有魔界至尊,红发黑衣垂地,手指修长如玉,扶着琴的一刹那,已恢复当年的从容,温雅不足,威严有余。   琴声渺渺,领着人乘云而去,如行海上,凌波踏浪,那是种无牵无挂的潇洒。   《沧海游仙》,闻名一时。   昔日扶琴沧海,而今相伴魔宫。   重紫坐在他身旁,心头空悠悠的,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上南华时,经过的茫茫大海,骄傲的秦珂,讨厌的闻灵之,还有那条纸片变化的大鱼。   多少辛酸,多少委屈,多少甜蜜。   重紫轻声:“大叔,把这里都变了吧。”   刹那间,漫天愁云迅速收尽,天光乍现,晴空万里,山坳外的平原一望无际,目光所及之处,枯木杂草变作绿树鲜花,远处黑石宫殿立于花木之中,若隐若现。   鸟语虫鸣,花香隐隐,魔宫地狱已变作人间仙境。   .   光阴荏苒,仙境里的人几乎忘记了外面何年何月,无须回首过去,无须展望未来,有些时候只看眼前,会让人觉得自己年轻许多,也更容易快乐。   有句话说的好,一个人倘若越来越喜欢回忆,就表示他离老越来越近了。   成功与失败,辛酸与甜蜜,最终不过是一段记忆,因为那个成功的你,绝望的你,痛苦的你,甜蜜的你,都已不是现在的你。   昨日魔尊万劫,今日却只有楚不复。   “大叔,我的花篮好不好看?”   “好看。”   “这个呢?”   “也好。”   重紫将铺满花瓣的篮子放到他手上:“给小魔蛇的,它没地方睡啊。”   凤目含笑,他接过花篮,见她脸色很差,不由微微皱眉,拉她到身边:“还是没睡好?”   半年来,每回自噩梦中惊醒,他都会赶来抱着她安慰。   重紫笑道:“我没事。”   楚不复没再多问,搂住她。那手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正如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将浑身是伤的脏兮兮的她从地上拉起来,给她下了仙咒,也给了她希望。   或许,这样也好,重紫这么想着。   “我要出去办点事,过几天回来。”头顶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他要去查探那幕后之人?重紫垮下脸,其实这事她是赞成的,毕竟不能总受人要挟:“那你当心,早点回来啊。”   他沉默半日,终于还是开口嘱咐:“倘若十日后我还未回来,你便尽快到南华求你师父庇护,万万不可离开他,逆轮之剑与你……”   重紫一惊,打断他:“是不是宫仙子又出事了?”   他没有否认。   重紫望着他,忽然有点来气,自他怀里挣脱:“你明知道他们故意设了圈套等你,宫仙子不会领你的情,你还要冒险去救!”   他摇头:“他们找的是我,与她无关。”   “既然无辜,只要有我师父在,是不会让那些人动她的。”   “我去看看罢了。”   重紫原以为留在万劫之地,两个人就这么陪伴着过下去,竟全然忘记了外面还有个宫可然,那么多人设计他,每救一次人,他都会受伤,如今见他又要傻得去冒险,未免急怒,然而她也明白他们两个的关系,不好再阻止,只得忍了气道:“一定要去?”   他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臂:“听话,或许大叔很快就回来。”   重紫紧紧咬了唇,不再理他,转身跑进屋。   他摇头微笑。   到傍晚时分,重紫忍不住再出门看,楚不复已经不在了,她急忙奔去大殿,果然里面空无一人,小魔蛇盘在床头花篮里,大约是与主人心灵相通的缘故,感受到危险,也表现得很烦躁不安,最后索性溜出篮子爬到她面前,求助似地望着她。   重紫更加气闷,将小魔蛇拎进篮子,拿花瓣掩盖住,提起来就走,有这小东西陪伴保护,比一个人安全许多。   .   孤村流水,闹市行人,半年未踏出万劫之地一步,再次感受到人间气息,重紫很不习惯,有片刻的茫然。楚不复并没说具体地点,但那些人既然故意放话让他知道,肯定早已传开,她随便找个路过的仙门弟子一聊,还真打听到了,原来宫可然被困在斗室山。   重紫匆匆御星璨往斗室山赶,由于她平日很少一个人行动,更不清楚斗室山的路,只好边走边沿途询问。   走走停停,天已黑,家家户户都关起了门。   按行程算,楚不复今夜是赶不到斗室山的,至少也要明日,而且他应该不会选择大白天行动,只要在明天晚上之前赶到就行了。仔细衡量一番,重紫不再急着赶路,索性找了个墙角准备歇息,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小截万年赤蛇藤点燃。   刚刚坐下,篮子里的小魔蛇就“嗖”的一下窜出来,咝咝吐着信子,一副要攻击的凶样。   “谁!”重紫抬脸看清来人,嘴巴张了半天,才叫出他的名字,“亡月!”   火光里,亡月依旧披着宽大的黑斗篷,帽沿下是优雅的尖下巴和弯弯的嘴角,很像个年轻邪恶的黑暗魔王。   “又见面了,要去斗室山?”声音死气沉沉。   这个人太聪明,重紫实在不得不生疑,盯着他半晌,道:“上次我一到青长山,就有人杀了未昕师兄陷害我。”   “不是我,”他果然能猜到她的心思,很干脆,“我向魔神发誓。”   魔族是无人敢欺骗魔神的,重紫垂眸:“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太巧了。”   亡月道:“巧合的事很多,说不定还会有。”   重紫听得胆战,这种事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亡月道:“一个人去斗室山很危险,我送你。”   重紫俯身拉拉小魔蛇的尾巴:“有它保护我呢。”   小魔蛇不满地扭头,张嘴朝她露出毒牙,下一刻,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就将它拎了起来,吓得它赶紧回身去咬,然而无论怎么努力,总是徒劳。   见它无奈的样子,重紫忍不住笑起来。   亡月将它丢回地上:“它到底是魔兽,虽通灵性,却只会咬人,没多大本事,帮不了你,这次为了困住万劫报仇,他们向洛音凡下跪,洛音凡调用了二十几个门派的人。”   小魔蛇通灵性,陡然吃了大亏,再受他言语贬低,更加懊恼,又要扑上去咬他。重紫连忙拉住它的尾巴,拍拍脑袋表示安慰,想到楚不复的处境,更加焦虑。   大叔再厉害,也经不起这样的围攻吧?   “有它在,总比我一个人好……”重紫说到这里,忽然两眼一亮,“你是要帮我吗?”   亡月道:“你师父想必会很生气。”   重紫低头。   意识到来人没有敌意,小魔蛇也懂事地不再闹,忿忿地在旁边爬来爬去,见没人理自己,顿觉无趣,怏怏地回到篮子里去了。   “我会帮你。”   “仙门不仅要找他报仇,还想逼他交出魔剑,你是在帮我,还是也在打魔剑的主意?”   “逆轮之剑有逆轮一半魔力,原本我想打它的主意,”见她紧张的模样,亡月又勾起嘴角,“现在不是了。”   重紫真想不到他会这么坦白:“你敢发誓?”   亡月笑道:“你要我为你发多少次誓。”   “……”重紫尴尬地涨红脸。   .   长空万里,冒出云海之上,就可以看见月亮了。   魔族御风术,比仙门的御剑术和驾云又有不同,脚底空空的,重紫总感觉心惊胆战,不停地低头看。她本来还有点担心带累亡月冒险,万一他因此受伤,自己一定会过意不去的,可是照眼前的情况,也未必了,这种速度几乎与师父和大叔不相上下,应该是顶级御风术,他的法力一定差不到哪里。   “你怎么总把脸藏起来啊?”   “我只是把眼睛藏起来。”   “那你不是看不见人了吗?”   “看人不一定要用眼睛,有些人还是不看为好,看起来是好人的,说不定很坏,看起来很坏的,反倒是好人,就像我。”   这话极具戏剧性,重紫捂嘴忍住笑,死沉沉的声音真的不像好人呢。   “把眼睛藏起来,就没人能骗到我,”亡月微微侧脸,弯弯的嘴角挂着一丝邪恶,“看的太多,做事会有顾虑,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做想做的事了。”   重紫点点头,又摇头:“万一你做的不对呢。”   亡月道:“那没有关系,只要你想做。”   重紫连连摇头:“不好,才不对。”   ……   亡月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得多,天没亮二人就到了离斗室山不远处的一个小镇上,重紫惦记楚不复的安危,四处打听,果然还没有任何消息,可是又不知怎样才能找到他,只好回来与亡月坐等,直至夜半,才悄悄靠近斗室山。   没有月亮,四下一片漆黑,无论设埋伏还是救人都很方便。   黑斗篷张开,在树干之间飞掠,如同地狱里逃出来的幽灵,悄无声息,最终停在一株大树下,悬空漂浮着。   重紫紧张地拉着他的斗篷:“我看不见。”   黑暗中紫色光芒一闪,亡月的声音此时更显得诡异阴森:“将灵力凝集双目上,我教你个口诀……”   重紫照做。   “会了么?”   “看见啦!”惊喜。   这么快?亡月在黑暗中勾起嘴角,果然是绝佳根骨啊。   因怕小魔蛇惹事咬人,重紫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它留下,只与亡月来了,此刻看清周围情形,忙问:“斗室山这么大,我们怎么找?”   亡月道:“等他出来。”   重紫大惊:“难道大叔他……已经进去了?”   “所以仙门对外防守松懈不少,我们才这么容易接近这山。”   “我们为什么不……”   “宫可然未救出,他不会跟你回去,早来晚来都一样。”   重紫无言以对,摸摸脑袋,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糟啦,他不一定会从这方向出来啊!”   “这边防守不比那三面,他必会走这边。”   “我们怎么救他?”   “不是说九幽魔宫也在打魔剑的主意么,既然魔剑在万劫君手上,他们不会让万劫君落入仙门手里,”他拍拍她单薄的肩,“所以,我们只要乖乖地看着。”   “我们这样隐身,会不会被人发现?”   “能识破的不多,万劫君已经进去了,他们就不会留意到我们。”   重紫歪着脸望望他,又不动声色转回去,再次确认他的法力一定很高,而且行事缜密,这么容易就能猜到别人的心思,倘若真的别有居心,定然防不胜防呢,总是无缘无故帮自己……   “我是好人。”   ……   这点心思也被看穿,重紫大窘,正在想怎么跟他解释,不料树林上空陡然亮起红光,绚丽刺目,她连忙眯了眼抬脸望去。   .   数十人跃起在半空,面前竖着数十柄长剑,剑尖朝下,合成一个奇异的圆形剑阵,其中赤色罡气浮动,上方还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金环,瑞气腾腾,必是仙门法宝无疑。   被光圈笼罩,阵中立时现出一黑一紫两道人影,正是楚不复与宫可然,中了埋伏,所以隐身术被破除。   亡月道:“那是乾坤环。”   “他受伤了!”重紫早已留意到楚不复唇边的血迹,着急万分,“你不是说九幽魔宫的人会来帮他吗?怎么还没到?”说着,她猛然又想起一事,大惊:“九幽救他,一定也想逼他交出魔剑,怎么办?”   亡月笑道:“不怎么办,你就快带他逃。”   重紫想来想去也实在没办法,只好转脸继续观望阵内形势,幸亏所有人都在全力对付楚不复,倒也没空留意这边。   “万劫,今番你还想逃?”声音透着彻骨的恨,当年魔剑被盗,三千护剑弟子枉死,这些人想必就是找他寻仇的。   楚不复带着宫可然避开一道剑气,淡淡道:“找死。”   说话间,他举起左掌,掌心立即冒出一道黑色轻烟,迅速散开,眨眼间化作数柄黑剑,朝那说话之人钉去。   一般来说,这种情形大多有虚实之分,以剑影迷惑对方,只有一柄才是真的,可是眼下他随手放出来的剑,竟无一柄是虚的!正面交锋,亲眼见他以魔气化剑,众人这才知道他法力高到什么程度,都变色,暗道庆幸,怪不得洛音凡每次都亲自插手,不令他们私下寻仇,此刻若非有洛音凡亲自设的仙阵,哪里困得住他,必定死伤惨重。   亡月完全是置身事外的语气:“万劫君,很好。”   重紫虽然不懂,可是大略也猜得到,楚不复这招用得很妙,一般人遇上这种可怕的攻击,都会下意识躲避,只要那人让开,阵法便会缺角告破。   果然,那人惨白着脸似要移动身形。   旁边人大喝:“不可!忘记尊者嘱咐了么!”   那人闻言猛地回神,真的咬紧牙不动了。   数柄黑剑眼看就要将他刺几个窟窿,哪知就在此时,上方那乾坤环忽然金光暴涨,投下一个巨大光圈,黑剑就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全都被弹了回去。   那人见状松了口气,大笑:“果然尊者说的不错,落入此阵,你便休想走脱,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合力驱动剑阵,攻势越来越紧,密集的剑气朝中间两人斩去。   “尊者吩咐不得伤了宫仙子……”   “管不了那么多,都上,将来我去领罪!”   这些人一心报仇,毫不容情,楚不复既要护着宫可然,自身又受重伤,情况十分不妙,一道剑气朝宫可然斩下,他当即抬手替她挡,臂上立时又多了道血痕。宫可然面色煞白,只管躲在他背后,哪里还有胆量出手!   重紫再也忍不住,牙一咬:“我去救他!”   亡月拉住她:“你看。”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闷哼,再看时,东南方一人已经连同宝剑自空中跌落下来。   .   八十一人突然少了个,完美的剑阵出现破绽,众人大惊,看清来人更是骇然:“阴水仙!”   有人立即骂道:“无耻贱妇,败坏伦常,害了雪仙尊不说,如今叛投魔界,丢尽天山的脸!”   阴水仙并不生气,阴恻恻道:“我就是要丢天山的脸,与你何干。”她抬起纤纤右手,一柄长剑凭空而现,剑上挂着天山嫡传弟子标志的三色剑穗,同时左手凌空结印,朝那人当头斩下:“我还要用天山的剑法杀你,那又如何。”   那人躲避不及,幸亏旁边另一人眼明手快替他挡下,大骂:“好毒!雪仙尊真是瞎了眼,收了你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阴水仙冷笑:“可惜他死了,没机会后悔。”   剑阵既破,己方优势尽去,面前一个是魔尊,另一个是九幽魔宫心狠手辣出了名的护法,众人心知再动手必定吃亏,而且也不知道九幽魔宫到底来了多少人,不敢继续耽搁,匆匆带了受伤的同伴遁走。   阴水仙没有追,毕竟她的目的是救楚不复,加上洛音凡等人都在山上,闯过去是没有好处的。   “阴前辈!”重紫朝她招手。   阴水仙只朝这边看了一眼,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九幽魔宫真的派了阴水仙来解围,想不到事情出奇的顺利,重紫朝前跑了几步,这才想起该感谢一个人,连忙回身看,不知何时,亡月已不见,知道他必是躲起来不愿意见别人,她也就释然了。   楚不复不动声色拭去唇边血迹,微笑:“怎的不听话,跑来做什么。”   重紫看得来气,侧过脸不答应。   楚不复摇头,含笑拉起她,带宫可然一同乘风遁走。   .   云层格外厚,格外黑,月光怎么也穿不透,左右上下堆叠,如参差的岩石,三人在缝隙间飞行,迎面不时有直撞过来的云岩,当然倒不用怕被撞破脑袋,直接从中间穿过去就是了。   身旁楚不复的长发偶尔拂过手臂,重紫痴痴地望着前方,视线被一重又一重的云屏遮住,想要找条出路,却看不见。   不知不觉遁出百里之外,宫可然忽然开口:“你要带我去哪里。”   楚不复轻轻咳嗽几声,没有回答。   重紫见气氛有点僵,无奈圆场:“宫仙子还是先跟我们回去吧,万一他们又追上来……”   “没有他,他们根本不会找上我。”   “不管怎样,大叔都救了你。”   “我并没让他来救。”   重紫听不下去:“大叔为了救你受伤,你怎么这样无情!”   宫可然轻哼:“我喜欢的是当年的楚师兄,不是现在这个人,好好的把自己弄得仙不仙魔不魔,还要带累别人!”   重紫气道“你……大叔为了救你,差点没命!”   宫可然冷冷道:“你是谁,我们的事轮得到你来管?”   重紫噎住。   宫可然冷笑:“骂我没良心?八年来,我连立足之地也没有,整天像野狗一样藏来躲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你又几时过过那样的日子!我讨厌他,有什么错!”   “大叔有苦衷。”   “我没有苦衷?父亲也在那场变故里丧命,我多次问起,他都不肯透露半个字,这也罢了,既然他已入魔,我认了便是,谁知他偏要住在那种鬼地方……”她转向楚不复,“我承认,是我当初先缠着你,可你现在害得我已经够了!如今我只想清清净净找个地方修行,你就不能放过我?”   楚不复沉默片刻,道:“放心,很快他们就不会再追杀你。”   宫可然道:“除非你死了,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   楚不复没有计较,只是疲惫地挥手:“今后好自为之,多保重。”   听出话中含义,宫可然看看重紫,嘲讽:“现在身边有别人,就可以不必管我了么。”   重紫怒:“你怎么胡说!”   “你算什么东西!”宫可然亦有怒色,扬手,“我们的事,几时轮到你说话?”   楚不复抓住她的手,皱眉:“别胡闹。”   宫可然恨恨地甩开他,看着重紫半晌,忽然又冷笑:“尊者还在找你,你难道真想跟他住在那种地方,过那种日子?”   说完,她转身离去,消失在云岩间。   仙心恒在   想到他为了救宫可然,全不顾自身安危,到头来还甘受这样的奚落,重紫忍不住侧脸看,见他仍没有什么表示,更加来气,遂别过脸去了。   “当年她是被惯坏了。”楚不复捂胸,低声咳嗽。   重紫暗悔,扶住他:“大叔!”   楚不复本已受重伤,勉强带着二人赶这么远的路,再难支撑,直咳出几大口血来,眼见脚底风力渐散,他极力稳住:“先下去,你……”   “这儿不是歇息的地方,他们会追来的,”重紫始终觉得逃得太过容易,不安,召出星璨,“我带大叔走吧。”   楚不复没有拒绝。   法力强弱天差地别,踏上星璨,速度当即就慢了一倍不止。   如今他身受重伤,真的叫那些人追上,后果很难预料,重紫将牙一咬,微微侧身,拉过他的双手环在肩上,打算尽全力赶路:“大叔抱紧我,若是不能支撑,就靠在我肩上。”   楚不复嘴角弯了下,果然依言搂住那瘦削的小肩膀,同时俯下脸在她耳畔轻声道:“向左,快!”   迎面又有一堵云墙,黑压压的,重紫反应毕竟不慢,猛地掉转方向朝左面冲去,她御剑术学得本来就好,折转之际倒也稳稳当当,丝毫不显仓促。   “哪里走!”数条人影追上来。   怕什么来什么!九幽魔宫打的主意,师父怎么可能想不到,怪不得方才寻仇的人退得那么干脆,原来早已设了埋伏,他连二人回程的路线都算准了!重紫总算明白缘故,顾不得别的,驭星璨急速向前逃跑,无奈对方多是仙门高手,很快就被追上。   没有任何废话,对方迅速发动剑阵,视野中所有景物陡然消失。   楚不复与宫可然被困阵内的场景,重紫看得清楚,当时只觉得很难理解,直到此刻自己身陷阵内,她这才发现原来阵内外是两码事。   外头看着无甚出奇的剑阵,里面却危机四伏,罡风劲猛,面颊肌肤如受刀割,更有无数金沙铺天盖地撒落,周围昏黄一片,视线迷蒙,教人不辨身在何处,偶尔觉得前方有人,细看时又不见,忽隐忽现似鬼影一般,不知对方所在,剑气一道接一道,出奇不意自四面八方袭来。   心知此阵凶险,重紫集中精神躲避,丝毫不敢大意。   渐渐的,对方加紧攻势,剑气越发密集,躲避起来更加艰难,亏得星璨通灵,几次都化险为夷。   重紫紧张得额头手心全是冷汗,暗忖,须想个法子闯出去才好。   走神的瞬间,楚不复挥手替她挡下一道剑气。   “大叔,先别轻易动用法力。”知道他受伤不轻,重紫忙劝阻,说话的工夫又有三道剑气擦衣而过,幸亏星璨配合得快,堪堪避开。重紫原本一直强迫自己冷静,谁知眼下形势凶险,分神不得,根本没空寻思对策,无计可施之下,终于也开始心神不定了。   忽然,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声:“且慢!那不是宫可然,是跟着尊者的小师姐!”   他这一喊,攻势当即慢下来。   “尊者的徒弟怎会帮万劫?”   “……”   重紫愣了下,很快明白他们在顾忌什么,转脸看楚不复:“大叔……”   楚不复摇头。   重紫道:“出去再说。”   她毕竟与宫可然不同,虽说名义上是南华罪徒,但众人无不尊敬洛音凡,再也不敢下杀手,可是要因此放万劫走,又都不甘心,好在楚不复并无要挟的意思,洛音凡的徒弟,当然是他自己处理最好,已有人私下吩咐弟子去请人了。   照理说,他要拿万劫,这种场合应该亲自来才对。   重紫沉默片刻,忽然大声道:“敢问扶生掌门海生道长是否在此?”   须臾,左边帷幕破开一角,海生现身作礼:“小师姐安好?”   重紫答礼:“我没事,多谢道长。”   海生解释道:“我等受尊者之命等在这里,若他老人家知道小师姐平安无事,必定很高兴。”   重紫垂眸笑了下。   海生也在留意她,发现她的确不像是被劫持,疑惑之下,不由将目光移向她身后,待看清那人的脸,立时被震得呆住。   “这……你是……”   没有回答。   “真是你老人家!”海生却认出他来,惊喜万分,“当年幸蒙仙长指点,贫道方有今日,前些年一直四处寻找你老人家,曾多次去长生宫,始终不知仙踪何处……”突然停住。   红发红眸,凤目定定地看着他,神色不改,也没有任何回应。   联系到这次任务,海生面色渐渐变了:“你……你是……你老人家怎会……”   一别数年,故人重逢,却已物是人非。昔日名满天下的白衣仙长变作万恶魔尊,贫苦青年却已成为一派之长,小有名气。两人又是在这种情形下见面,都五味陈杂,终归无言。   重紫当然明白海生的感受,想自己也曾有过相同的反映,如今面对这种场合,未免更加伤心,可是眼下不容再拖延时间,否则今日必定走不了,于是趁机道:“道长认得他?”   海生沉默。   重紫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凡夫俗子尚且如此,道长难道真想置他于死地吗?”   瞬间,漫天黄沙散去,周围云层清晰呈现。   众人俱想不到他会无故退出,大惊之下纷纷喝道:“海掌门,你要做什么!”   楚不复趁机带重紫掠到其中一人面前,那人哪里肯放他走,竟咬牙横剑不让,想要重新布阵,楚不复皱眉,毫不迟疑拍向他的天灵盖。   “楚仙长,莫伤仙门弟子!”背后传来海生的声音。   手掌方向忽变,那人闷哼了声,跌落云头,另一人见状连忙俯冲下去将他接住,再回头看时,楚不复已携重紫冲出包围之外,御风去得远了。   “海生!”   “惭愧,贫道回去向尊者请罪。”   ……   天色渐明,拂晓风来,云层底下冒出两个人,一个穿黑衣的美貌女子,正是阴水仙,另一个竟是披着黑斗篷的亡月。   “我说怎会这么容易被你得手,果然洛音凡有后着。”   “他既要捉拿万劫,为何不亲自来。”   “徒弟在万劫手上,来掌毙她不成,他早已料准那海生的事,做得天衣无缝,竟骗过了所有人,”帽沿被风掀起了些,露出苍白的脸和秀高的鼻梁,“谁说洛音凡无情的,原来他只对徒弟有情。”   阴水仙脸一冷。   亡月笑道:“这回他却料错了,魔剑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   阴水仙暗惊。   几次看下来,万劫的法力似乎越来越弱?亡月拉紧斗篷,转身:“走吧。”   .   楚不复因为强行动用法力,伤势加重,回到万劫之地便沉睡了整整三日,醒来后,言语举止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对这次的事竟再未提起半句,好象已经忘了。   他忘了,重紫却没忘,为此一直不理他。   现在身边只剩下他,她更加不能眼睁睁看他去冒险,逃得了这次,还有下次,倘若有一天连他也不在身边了,又将怎样难过?   柳絮点点飞过,身后忽然有了脚步声,显然是故意发出来的   知道是谁,重紫也不回头:“好些了吗?”   一袭黑衣映入眼帘,楚不复在她面前蹲下。   见他气色不错,根本看不出受过伤,重紫这才放了心,她一直觉得魔族疗伤方式很奇怪,仙门还要吃药,他居然只是睡觉。   楚不复摇头微笑:“好了,别斗气,大叔抚琴给你听。”   重紫哪里理他,走进屋关上门,坐了片刻才渐渐冷静下来,她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气生得没道理,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屡次为了宫可然以身犯险,他根本没将自身安危放在心上,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   门外真的响起琴声。   没有大喜大悲,初时平和中正,可是越到后面,竟生出很多牵绊,有许多事放不下的样子,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欺负,被诬陷,被误会,被……很多时候她简直想一死了之,可是终究没有。   死,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放不下什么,宫可然?明知道她无情,他还要傻傻地去救,若非有阴水仙和海生,他此刻未必能回来。万人咒骂,宫可然本是应该维护他的那个,谁知道……或许对他来说,能时刻见到她就足够了吧?   这就是真珠姐姐说的“情爱”?这两个字里到底有多少辛酸苦辣,总归只有自己最清楚。   付出再多又如何,不爱的依旧不爱,爱的依旧受伤。   除非,不再爱。   重紫白着脸,缓缓站起身,打开门。   一缕红发垂在额前,当初的残酷化作无限凄凉,双眉微蹙,迟疑之色挂在眉尖,举棋不定的模样,带得琴声如此低郁,不能释怀。   重紫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暮云暗卷,池上烟生,晚风拂柳,倦鸟归巢。   重紫静静地听了许久,回过神,望着那越锁越紧的眉头,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触摸:“大叔。”   琴声忽然止住。   “过两年我送你回去。”   回去?重紫呆了半日,脸渐渐发白,盯着他喃喃道:“大叔,说什么?”   他看着手底琴弦没有回答。   重紫咬了咬唇,忽然大声道:“我明天就走!”   沉默片刻,他抬脸:“过两天吧。”   “不了,师父会生气,我要回南华请罪。”重紫迅速站起身,跑进屋关紧了门。   .   琴声彻夜未歇,至天明,才带着最后一丝羁绊,如晨雾般消散。   重紫也整整坐了一夜。   他说会保护她,可到头来还是要赶她走?他不喜欢她留下来陪伴?他对她这么好,纯粹是可怜她吧。   因为太向往温暖,因为他们的好,导致她很容易习惯依赖他们,为了他们,她可以忍受所有委屈,却不能忍受他们的离弃,她毕竟不是亡月,有太多想要留住的东西,不能那么肆意。   可是现在,不弃她的,惟有星璨。   或许,习惯就好。昆仑冰牢,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至少在那种地方,不会有顾虑,不会被猜忌,更不用担心被谁赶走。   想通之后,重紫开门走出去。   晨风吹动葱茏杨柳,如飘动的绿雾,柳下站着个人,背对这边,负手而立,一如初见时那般温润,黑衣,红发,华美的护肩和腰带……短短一夜,仿佛已经隔了数年,明明什么都没变,重紫却几乎不认识他了。   “大叔?”   “恩。”   “我……走了。”   楚不复闻言转身,朝她点点头:“走吧。”   重紫略觉后悔,半晌垂首道:“我可能要去昆仑,以后不会再见面,大叔自己多保重。”   楚不复“恩”了声。   重紫默默站了片刻,终于抬步朝魔宫大门方向走。   两腿分外沉重,好象不是自己的,经过他身旁时,忽然间竟变得僵硬,再不能移动半步。   重紫抬脸望着他。   .   “大叔还有话对你说。”   重紫失望气闷,别过脸。   楚不复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先听大叔说,这些话你须记着,找时机禀明尊者。”   他转脸看着池塘新生小荷叶,过了许久才又开口,声音飘渺:“九年,可能……是十年前吧,这些年被魔气迷了心神,我已记不太清楚。”   十年前?重紫先是愣,接着又想到什么,露出意外之色——十年前,那不是自己八岁的时候吗?正是那年,身上仙咒消失,同时陈州发生了一件震惊仙界的惨案,而这所有的一切,皆由他引起。   她一直想知道当年那夜发生的事,无论如何她都不信是他主动盗剑,此刻见他肯说,不由大喜,连忙凝神听。   “此事须从逆轮之剑说起,我要它做什么,怎么跟它做的那个交易,再不说出来,恐怕都要忘记了。”   “当年西方佛门送来无方珠一粒,仙门三千弟子受命赴昆仑取剑,送回南华净化,只因三年前是由我们长生宫护送此剑去昆仑的,”说到往事,楚不复侧脸看着她,莞尔,“正是救你的那次,我还险些因为煞气误将你当作魔族。此番取剑,师父也受尊者之命,带着我与师妹,就是可然,前往监督,谁知归来途中,路过陈州时,当天夜里出了事。”   默然片刻,他苦笑了声:“当夜究竟出了什么事,大叔其实并不知情。”   “虽说离南华近了,师父他老人家并不敢大意,当夜与青华等数十位仙门首座弟子合力设了结界,我睡得很沉,醒来已是半夜,却发现所有弟子都……都是死在极强的魔力之下,待我找到师父,他老人家已魂魄不保,说是一个极厉害的魔王所为,让我万万要护住逆轮之剑,不能落入他手上,可然被他掳去,将来须设法营救。”   重紫听得疑惑,护送魔剑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师父他们没去?   楚不复知道她的意思,摇头:“当时正逢北斗之气降临通天门,机会难得,尊者与虞掌教,还有青华等几位掌门都在南华通天门,合力强取六界碑灵气,好用来净化逆轮之剑。”   “我原打算尽快带逆轮之剑去报信求助,可始终闯不出结界,那人忽然拦住了我,五百招之后竟破了我所有咒术,倒让我想起一个人,就是多年前因谋逆被逆轮处死的魔宫左护法天之邪。传说此人还活在世上,他跟着逆轮多年,倘若魔剑落入他手中,岂非又是场浩劫?无奈我法力不及他,眼见他要杀可然,情急之下便拔出了身边逆轮之剑,谁知那剑得了逆轮魔力,已成魔剑,暗中对我说出一番话来,只怪我当时心神不定,竟受了它蛊惑。”   “它让我做它的宿主,以身殉剑,如此,便可得到剑内法力,不仅能救回师妹,也不至让它落入那人手里,正是两全其美。”   重紫听得心惊,不愧是魔剑,善于掌握人的弱点,知道他在乎什么,才会说什么话。   “救回师妹是其次,我震惊的是,能悄无声息潜入我们的结界,杀死三千弟子,纵然是天之邪也不可能做到,除非仙门出了奸细,混进来趁人不备下手,能让我不知不觉中咒昏睡,必是仙门弟子。”   长生宫原是大门派,有老宫主随行监督,仙门自然放心,可若是出了内奸的话,就要另当别论了。   “当日路过陈州的有南华、青华,还有另几个门派的弟子,都曾前来相见问候,但护剑的三千人除我之外都死了,究竟是谁,已经无从知晓,听说后来南华天机尊者多次卜算此事未果,可知那人法力远胜于他老人家。”   “想到天之邪就混在仙门内,或是与仙门叛徒勾结,倘若连我也死了,此事便再无人知晓,不仅魔剑落入他手上,他利用仙门弟子身分,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势危急容不得多考虑,我便决定以身殉剑,心道只要救出可然,将来不过一死罢了。”   正因为他当时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中计。   “谁知此人藏匿仙门中,就是怕魔剑被送回南华净化,他身在仙门,不便泄露身份,早就有意寻我做此剑的宿主,这些都是他设计的圈套,得逞之后便带着可然走了。”   楚不复苦笑:“我与魔剑交易时曾立誓,一旦向外人道出以身殉剑之事,便要用魂魄祭剑,我本想救了可然再上南华禀告尊者,左右一死而已,不想可然自己回来了,还中了奇怪的咒术,那人说,倘若我们将此事泄露半个字,他随时都能取可然性命,屠我长生宫满门。”   “救人不成反受要挟,我岂不知自己死了最好,但此人法力高强,混在仙门内,真要对长生宫下手,必定易如反掌。”   “魔剑一日不净化,便会遗祸六界,区区一个长生宫与天下苍生,明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却偏要走上错路,终是我修行不够的缘故,”他转脸看重紫,“小虫儿,其实大叔当年也是和你一样,流落街头,蒙师父他老人家收留,修得仙骨,当时本应舍长生宫而取天下,可我始终是长生宫弟子,要眼睁睁看它毁在那人手上,看几千同门丧命……”   重紫含泪点头。   她尝过那样的日子,明白那种感受,流落街头,受人欺凌,突然获救,怎能不对恩人心生感激?那样善良的一个人,要亲眼见师门覆灭,于心何忍?   “事发后仙门以为我盗剑杀人,三千弟子死讯传开,亲朋纷纷找我寻仇,我只得四处躲避,心道既然得了魔剑之力,定要先查出那人,斩除祸患,再去南华向尊者说明原委,可不出两个月接连发生数起血案,无数百姓死于魔力下,连天机尊者也测不出来,仙门不知内情,都将此事算在我头上,皆因一步走错,以至遭人陷害受人要挟,我终于被剑上魔气迷住心智,从此恣意妄为。”   因为不甘心,为了长生宫,到头来却落得这下场。   重紫本就隐约不安,此刻她才终于知道哪里不妥了——他和魔剑有交易,一旦说出以身殉剑的秘密,就要拿魂魄祭剑,如今他说出来,是要下决心了么?   瞧见她眼中的惊恐,楚不复摇头,唇边一抹温柔,一抹悲哀:“死并没什么可怕,终归是错了,大叔死不足惜,昨夜已经想通,凭我一己之力是查不到那人的,你回到南华,一定要将此事如实禀告尊者他老人家,求他老人家多庇护长生宫,若是不能……”沉默片刻,他轻轻叹息:“听天命吧。”   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重紫拼命摇头。   楚不复握住她的手:“听尊者的话,带回魔剑,你便能将功折罪,所有人都会原谅你了。”   重紫骇然。   原来他知道!上次他当着师父的面将她劫走,就已经知道师父对她吩咐了什么!师父想给她机会,让她重归南华,可是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   凤目中依稀有笑意,楚不复道:“落到这步境地,你还不忍害大叔,却比大叔当年强得多了,其实尊者打你那一掌,是在你身上种下了灵犀咒,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他始终是担心你的,我已截了灵鹤报信,此刻他老人家已经到了。”   没有,师父只是见他待她不同,吩咐她劝他交出魔剑,不是他想的那样,而且她早就放弃了!   重紫张嘴想解释,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哽得生疼。   大叔,我不走了,我们不要管别的,只把剑交给他们就回来,再也不出去,好不好?   楚不复读懂她的心思,叹了口气:“是了,尊者几番对我手下留情,然而……”他微微一笑:“然而我当初以身殉剑,魔剑并非在别处,正是寄宿在这副皮囊里啊。”   如闻晴空霹雳,重紫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怪不得他受伤只是睡觉,因为魔剑就在他体内,已经人剑合一,他本身就不是什么魔,而是一柄剑!   “若非你来,大叔还要继续错下去,如今让你重归南华,也是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你,不必伤心,自从下一个宿主出现,大叔与魔剑的交易就该结束了,它正在逐步收回魔力。”   “莫犯傻,大叔岂会不想多留你两年?但……迟早总是一别,本就不该再耽误了,”楚不复替她理顺鬓边凌乱的发丝,忽然又正色道,“此番虽说是让你免去昆仑冰牢受苦,但有件事大叔也不能不告诉你,小虫儿,你便是魔剑选定的下一个宿主!”   重紫满面泪水,被接连而至的消息震得发呆。   下一个宿主?她?   “天生煞气,大叔一直怀疑你的身世不那么简单,极可能与逆轮有关,所以天之邪才会想利用你解天魔令的封印,恐怕也是他在替你隐瞒命相。此剑祸害六界,是大叔一念之差才让它留到现在,只怕会害了你,回到南华后,你一定要时时跟在尊者身边,万事留心,不可听它半句蛊惑,直至净化之后。”   他轻轻抱住她,一字字道:“小虫儿,你要记住,无论有多委屈受多少苦,总有人会信你喜欢你,就像大叔一样,一定不要入魔,否则,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温柔的手像往常一样拍着她的背,却是最后一次了,重紫此时已肝肠寸断,只管疯了一般地摇头。   不要!是她任性,是她不懂事,她再也不要走,再也不要回南华,更不要什么魔剑!   既然她是下一个宿主,那就让她以身殉剑,不让剑取他的魂魄!   “小虫儿!”俊脸猛然沉下,一双凤目漆黑深邃无际,盯着她的脸,声音严厉,“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日子,趁现在还能回头,听话,答应大叔,一定不要入魔!”   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滚滚而下,迷蒙了双眼,再也看不清头顶俊美的容颜。   忽然,那双手臂松开。   重紫惊恐地看着那模糊的身影缓步后退。   “错了,是错了,早知如此……”   “枉你修行两百年……竟落到这步田地!”   ……   喃喃的声音,似在叹息,又似自嘲。   到最后,他竟猛地大笑起来:“天意!楚不复啊楚不复,因你一念之差,被人利用,保住魔剑,酿成大祸,多少无辜性命丧于你手,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天意!如今还有人为你哭,你又有什么不足的!呆子!当真是呆子!”   重紫哭着张嘴,无声地唤他。   “呆!呆子!”那朦胧的身影再不理她,跌跌撞撞朝她身后走去,口里依旧大笑,“楚不复!呆子!”   狂笑声骤然消失,只听得背后震耳欲聋的一声响,大地颤动,四周景物皆被一片刺目的血红光芒笼罩。   人不在,术法自解,重紫却已痴了。   红光逐渐隐没,须臾,手上一沉,却是一柄暗红色的长剑飞落下来。   她低头看着那剑。   “大叔……”喃喃的。   结界消失,万劫之地再不是秘密,泪眼迷蒙中,重紫只知道有无数人涌进来,当先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没有出声,更没有哭叫,只是抱着剑跌坐地上,眼泪直流。   “有大叔在,没人敢欺负你了。”可他还是丢下她!他骗她,他是骗子!   双手捧剑,用力朝地面砸下。   长剑落地,分毫无损,依旧闪动着暗红色的邪恶的光。   她狠狠地一擦泪水,正要再去拾,却有一双手伸来将她搂住,雪白的、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就像小时候一样。   “重儿。”   重紫倚在他怀里,泪眼看剑,终于痛哭失声。   慈悲济世,沧海琴歌,终至名满天下,孰料心系师门,一念成魔,昨日不复,今日万劫,却是,因仙而入魔。   于是,有了万劫之地。   树是枯的,水是红的,没有绿色,没有生气,只有无尽的绝望。他不能原谅自己,所以才会住在这地狱般的地方,终日与血雨白骨相伴。   终于,万劫不复。   问谁记得,昔有长生宫首座弟子楚不复,白衣长发,皎皎如月,当时声名正盛。   归去来   仙风飘拂,灵禽飞翔,钟声清澈,乐声婉转,乘着云雾,在大小十二峰之间的缝隙里游走,却是有人在吹笛,吹得漫山紫竹跟着低吟浅唱。对面主峰上,殿宇依旧雄伟,来来往往的人也是旧容颜未改,可是,毕竟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昨日南华,今日南华,恍如隔世。   重紫独自抱膝坐在岩石上,望那祥云映长天,心头空悠悠的,仿佛缺了点东西,熟悉,又那么陌生。   魔剑归来,仙界上下欢欣庆贺,青华宫卓耀以及昆仑茅山等派的掌门都赶来南华商议处置办法。听说楚不复的事之后,众掌门俱各叹息,闵云中素来苛刻,也只责备了句“当年太糊涂”,总而言之,魔剑顺利收回就好。令众人意外和惊怒的是,仙门竟出了奸细,事关重大,由于弟子众多,牵涉太广,洛音凡没有声张,只令众掌门暗中调查此事。   宫可然独自离开,却并未回长生宫,从此不知所踪。   这段日子重紫过得其实不太清静,虽说洛音凡每天与众掌门商议净化魔剑,忙到很晚,可是燕真珠不时会带着交情好的弟子们来看望她,竟很少有空闲去想别的。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从梦里惊醒,不知为何都是泪痕满面,再无人抱着她安慰。   白衣长发的仙长,黑衣红发的魔尊,温柔微笑,沧海琴歌,尽被“曾经”二字收走,从此永远只能在记忆里出现了。   身旁小魔蛇咬咬衣角,重紫伸手摸它的脑袋。   万劫之地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做梦,惟有看见它的时候,才感觉到一丝真实。   主人不在了,小魔蛇便认定她,无论如何不肯离去,虚天魔蛇本是极稀有的阴毒魔兽,多少仙门弟子被其所害,闵云中险些出剑斩它,幸亏洛音凡作法除去它的毒牙,才得以带上南华。本是魔兽,却失去最宝贵的毒牙,初来紫竹峰,那只灵鹤就吓得它发抖,幸好灵鹤是仙禽,无意伤它,偶尔吓一吓罢了。   同样卑微地活着,也同样甘心满足。   此刻它不知愁地缠着她的手臂撒娇,却哪里意识到,今后一旦离开南华,离开她,就只能是任人欺负命运,万一将来她护不了它怎么办?   重紫有点难过,掰正它的脑袋:“这两天跑去哪儿了,记不记得我说的话,一定不能离开紫竹峰。”   小魔蛇点头。   重紫这才放了心,真让它乱跑出去,被闻灵之她们撞见,一剑斩了,虞度是绝不会为只魔兽追究责任的,紫竹峰无人敢擅闯,留在这里它便安全。   “重紫。”   “慕师叔。”   见有人来,小魔蛇马上乖乖地爬走,自去玩了。   慕玉微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此番你带回魔剑,立下大功,师父那边已经同意,你可以不必去昆仑了。”   重紫垂眸,半晌道:“去不去昆仑,其实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去了,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慕玉摇头:“万劫前辈走了,师叔知道你伤心,但万劫前辈之所以这么做,正是想让你立功赎罪,好好的留在南华,不要去昆仑受苦,否则他老人家为你做的这些,岂非都是白做了?”   重紫愣住。   慕玉伸臂抱住她:“还有很多人惦记你关心你,至少有慕师叔在,不能轻言放弃,知道么。”   重紫心头微暖,低声:“重紫知错,慕师叔别担心。”   慕玉想起一事:“秦珂多次为你求情,被掌教禁足在玉晨峰,我已将你的事告诉他了,你有空还是自己去看看他吧。”   怪不得一直没见到他,重紫恍然,想到他因求情受罚,自己回来这段日子却从未问过他,内疚之下忙点头答应。   “无论有多委屈受多少苦,总有人会信你喜欢你”,大叔说的对,她不是一个人,大叔用性命给了她回来的机会,她绝不能辜负他的心意,绝不会轻易离开南华。   .   大约是魔剑净化之事商议有了结果,洛音凡今日回来得早,重紫跟着到殿内伺候,远远站在案边磨墨,最近她再没去修习灵台印,话更少了许多,洛音凡深知小徒弟个性,楚不复之死令她变得消沉,一时之间难以想通,也不去说她。   “师父,小魔蛇喜欢乱跑,我担心狻猊巡山会误伤它。”   “不会。”   想是他已经嘱咐过了,重紫“哦”了声,半晌又道:“师父,倘若真如大叔所言,我与那魔尊逆轮有关系,怎么办?”   洛音凡也一直想着这件事,闻言道:“不会。”   重紫低头。   他说“不会”,不是“不怕”。   洛音凡搁笔看她:“楚不复为师门而入魔,其情可悯,但若非他一念之差,魔剑就绝不会存留至今,为师门而弃苍生不顾,却是件大过错,近年他被魔气乱了心神,残害无辜性命,如今肯回头弥补过错,是为难得。数万年后,天地灵气自然汇聚,再生无数新灵体,万物本无“生死”,你更不该辜负他一片苦心。”   人人都称魔尊万劫,只有他还记得这名字,重紫低声道:“弟子修行不够,这些道理虽明白,还是不能想通,他是被逼的。”   洛音凡皱眉。   楚不复一死,幕后之人必然谨慎,仙界之大,门徒之广,查起来恐怕不会有结果,好在此人必定不敢在这关头轻举妄动,看样子还须慢慢调查。眼下逆轮之剑要被净化,因恐对方再借小徒弟之手作怪,他特地在紫竹峰设了严密的结界,这样一来,再发生什么事,也能及时得知了。   “楚不复的事,为师与掌教会调查,你近日少下紫竹峰,要去哪里,叫慕玉他们陪伴,至于别的,不必多想。”   重紫答应,见他抬手,忙过去倒了杯茶,飞快搁在他面前案上,再远远退开。   洛音凡拾起茶杯,吩咐:“青华卓少宫主来看你,此番为了救你,青华宫十分尽心,记得与他道声谢。”   .   卓昊果然等在紫竹峰下,剑眉飞扬,双唇微抿,不再是孔雀装束,一袭雪白衣衫衬着恰到好处的肤色,手里握着柄白色扇子,风流倜傥中透着勃勃英气。   见重紫,他立即将扇子一合,迎上来:“早想着看你的,被父亲派去接姑姑了,今日才赶到南华,妹妹……可曾受伤?”   重紫规矩作礼:“不曾,劳师兄惦记。”   卓昊皱眉,忽然道:“你看。”   明明是白天,天空却暗了下来,须臾,头顶无数星光浮现!   蓝色的星星,很小,很美,清晰却不刺眼,一点一点数不清,先是在头顶游动,接着纷纷坠落。   星雨漫天洒落,好似飘飞的杨花,又像是夏夜游走的萤火,飘渺,美丽。   “这是什么幻术?”重紫仰脸看得发呆。   “幻术?这是我们青华有名的绝杀之技,叫海之焰。”   重紫惊喜:“真的?师兄再使一次我看看!”   卓昊失笑:“你当这是什么,杀招,控制不好会伤人的,我刚练成没多久,能使出这一回已经很难了。”见她满脸失望,他伸手拉起她,柔声:“待我练好它了,天天使给你看。”   重紫急忙想要缩回:“卓师兄,我听师父说了,谢谢你……”   “此番安然回来就好,”卓昊打断她,将那小手捧于双手间,“自你被万劫前辈带走,这些日子我连觉都睡不着,当真是吓到了,活了二十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这么紧张,难道就为了换你一堆客气话?”   话里句句透着真挚,重紫默然片刻,道:“师兄费心。”   卓昊重新展开扇子挡住二人的脸,一只手仍拉着她:“正该费心,说不定将来小娘子再欺负我时,念在这点好处,会手下留情。”   对上那戏谑的目光,重紫发慌,想挣开他的手。   卓昊见状更加喜欢:“听说你近日都不曾下紫竹峰,未免闷坏了,我带你去走走。”   重紫忙道:“师父吩咐过,叫我不要乱走的。”   “白天人多,有我在呢,怕什么,”卓昊似明白了什么,安慰,“万劫前辈的事我已听父亲说了,想不到他老人家一念之差,以至受人误解,你别伤心,将来查出那幕后之人,我们定会替他报仇。”   他收起折扇,柔声道:“可恨他们冤枉你,幸亏如今真相大白了,到了青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重紫微惊:“卓师兄,我……”   卓昊拿扇柄抬起她的下巴:“师兄?”   重紫道:“我今日是专程来谢师兄的,我……绝不会离开南华。”   卓昊愣了下,皱眉:“还是为天生煞气的事?这又不是你的错,别听他们混说,卓昊哥哥并不介意这个的。”   重紫道:“那幕后之人盯上我,不可能轻易罢手,我已经决定留在紫竹峰侍奉师父,不想再生事。”   卓昊好笑道:“傻话,哪有永远跟着师父的!何况你到青华,只会比留在南华更安全,莫非你是怕父亲有偏见?此事我已禀过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一向喜欢你,答应会替你设法。”   重紫只是摇头。   卓昊叹了口气,将她拉近些:“卓昊哥哥待你如何,你还不相信?”   怎会不信?舍命相护,为营救她连伤势也不顾,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必对她这样,任谁都会感动的。   可是,人总是说服不了自己。   重紫忽然用力挣脱他的手,后退两步。   卓昊有些无奈,转身一笑:“闵师妹?”   闵素秋本是来找他,见状立即垂眸:“卓昊哥哥,到处寻你不见,原来在这里,方才卓伯伯在找你呢。”   当着她的面,重紫不好再说。   听说父亲找,卓昊也不耽搁,嘱咐道:“我先去见父亲,明日再来看你,不可胡思乱想。”   .   目送他二人离开,重紫呆呆站了许久,忽然想起慕玉的话,心道不如趁现在白天人多,过去看看秦珂,于是匆匆回重华宫禀过洛音凡,便驾了星璨飞往玉晨峰。   玉晨峰是虞度早年修行的地方,古木参天,有的甚至高达数十丈,枝干纵横,宽阔如长桥,其上可行人。   脚底祥云飞掠,远处时有弟子御剑而过。   重紫围着玉晨峰转了几圈,始终不敢擅闯上去,正在苦恼,冷不妨熟悉的声音传来:“要发呆到几时。”   低头,一道白影立于巨木之顶,足底碧波翻涌。   重紫俯冲下去,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秦珂不答,斜眸看着她半晌,道:“回来便好,仔细跟着尊者,别乱跑。”   想是他已经听慕玉说了仙门奸细的事,重紫点头答应,又道:“师兄一个人在这玉晨峰,要当心。”   秦珂嘴角抽了抽,整座玉晨峰都被虞度设了结界,否则又怎能困住他,但有外人擅闯,虞度都会察觉。   他也没有说破:“我细想过,当年那人为保住魔剑,设计引万劫前辈以身殉剑,而后又借长生宫要挟于他,使得魔剑存留至今,近日听说师父与尊者他们又在商议,欲行净化,只怕此人不会罢休,要再利用你插手破坏此事,其中厉害,尊者想必已料到了。”   重紫忙道:“师父在紫竹峰设了结界。”   秦珂点头:“最好不要单独外出。”   “我知道,不过今天特地来看你,是禀过师父的,”重紫不安,“掌教罚你在这儿住多久啊?”   秦珂不答反问:“卓少宫主也来南华了?”   重紫登时窘迫起来:“师兄总说这些做什么。”   “花言巧语,少见为妙,”秦珂转身,御剑隐没于林间,“这里人少,尽快回去,免得生事。”   重紫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话的,谁知他这么快就走了,只得回紫竹峰面禀洛音凡,却发现洛音凡已经不在殿上。   .   南华主峰后结界撤去,隐藏的擎天峰再现,直达通天门,正是上次举行试剑会的地方,必经之路安排了弟子轮流值守。擎天峰半腰有一座石洞,洞门上方题字处一片空白,竟是个无名洞府,暗含了无名实有名的意思,此刻洞外只有慕玉与闻灵之二人。   山洞很浅,前后十几丈,看不到岩壁,两旁白茫茫隐约映出人影,宛在镜中行。   一汪泉水自地底冒出,“咕嘟”作响,腾腾白雾中,一柄暗红色的形状奇特的长剑漂浮在水面,若隐若现,旁边还有块质地相同的巴掌大的令牌,正是天魔令,显然二者都已经被作法缚住了。   虞度、洛音凡与卓耀、玉虚子等几位大派掌门立于泉边,面色俱十分凝重。   半晌,虞度先开口道:“昨日慕玉与灵之发现此事,是以特地将诸位请来商议。”   卓耀道:“莫非是他的残魂?”   虞度道:“难说。”   玉虚子道:“不若我们合力设法引出来?”   洛音凡看了半晌,摇头:“殉剑乃是魔族禁术,以魂魄养剑魂,剑在人在。”   众人沉默。   想不到紧要关头会发生这种事,无方珠是佛门法器,净化之力何其强大,既不能分离,到时候魔剑净化,上面的残魂自然也会随魔气一同消散,未免令人不忍,可是此剑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亦不能因此耽搁,竟难办得很。   闵云中断然道:“此剑不能留。”   “闵仙尊说的有理,若叫它落入魔尊九幽手上,后患无穷,”长生宫明宫主颔首,看洛音凡,“但要说就这么散了他最后一魂,我等也实在不忍心,尊者的意思,如何是好?”   虞度也道:“师弟,你看?”   洛音凡移开话题:“净化之事,想必已有结果。”   众人都松了口气。   虞度点头:“他既肯舍身,应是抱定决心,眼下也只能听凭天意。此剑与天魔令同是天心之铁所铸,得他魂魄滋养,魔气越发重了,早已不比当初,我与几位掌门商议,惟有一法可永保无患,先以极寒之水洗濯七日,再借六界碑灵气和无方珠护持,以极炎之火锻炼四十九日,想来再强的魔气也不过如此。”   卓耀道:“极寒之水,乃尊者紫竹峰四海水,至于极炎之火……”   虞度早已有主意:“据我所知,昆仑山有神凤火,长生宫药炉用的亦是九天之火,须仰仗玉虚掌教和明宫主。”   玉虚子笑道:“虞掌教此言差矣,事关仙门与苍生,昆仑理当出力,只怕来回路程太远,途中生变,依贫道看,不若请明宫主点个头。”   明宫主忙道:“客气什么,派人去取便是。”   虞度道了声费心,转向洛音凡:“当年北斗之气降临通天门,我与诸位曾合力取得六界碑灵气一瓶,如今正好使用,不知师弟的意思?”   洛音凡点头:“甚好。”   手微抬,魔剑再次沉没入泉底,虞度转身向众掌门作礼,笑道:“既然诸位都无异议,明日我便派人去长生宫取火种了。”   众掌门纷纷称是,事情就此定下来。   走出洞府,虞度将慕玉与闻灵之二人细细嘱咐一番,见洛音凡要走,忙又低声叫住:“师弟且慢,我还有件要事与你商议。”   卓耀闻言,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匆匆离去。   洛音凡虽觉疑惑,却没多问,虞度也没有立即解释,与众掌门一道说笑着走下擎天峰,直到众人都散去,这才与闵云中三人一同走进南华大殿旁的偏殿,各自往椅子上坐下。   洛音凡先开口:“师兄有何要事?”   虞度抬手令奉茶的弟子退下,笑道:“今日找你,乃是为了重紫。”   洛音凡皱眉。   闵云中冷哼,道:“放心,她取回魔剑,于仙门有功,我虽糊涂,却还知道论功行赏几个字,至于修习灵台印的事,也不与你计较,你自己看着办,此番掌教找你,乃是受青华卓宫主所托。”   “师叔身为督教,一向赏罚分明,何必说气话,”虞度笑着解释,“青华南华素来交好,卓宫主已经开了两次口,我实难推脱,所以来问你。”   提起卓耀,洛音凡已大略猜到:“还是为卓小宫主?”   “正是,”虞度叹气,“师弟别怪我多虑,天魔令惟独留下她的血迹,可知万劫怀疑是有根据的,她与逆轮关系匪浅,去青华比留在南华更妥当,将来生儿育女,有了牵挂,你我也好放心,何况卓宫主亲自来提,看在你的面子,也必不会亏待她。”   洛音凡沉默片刻,道:“此事恐怕不妥。”   闵云中不悦:“又有哪里不妥了?”   虞度明白过来:“你若作不得主,我叫真珠去问她,如何?”   闵云中道:“弟子事师如父,她既无双亲,理当由你作主,何况卓小宫主年轻有为一表人材,并不委屈了她。”   虞度道:“这孩子原不错,我看在眼里,可惜命中带煞,你无非是觉得亏欠她,但此事怪不得你,这些年悉心教养,也算尽了师父的责任,我也明白,你只这一个徒弟,想仔细看着些,不过徒弟早晚是要自立门户的,青华门风不错,她去了与留在你跟前是一样的。”   停了停,他又笑道:“你怕她不满意?依我看,她与卓小宫主一向要好,听说前些日子为了救她,卓小宫主连伤势都不顾,你点个头,正好成全他们也未可知。”   洛音凡没说什么,抬眸看向门外。   虞度与闵云中亦同时望去。   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纤细的手扶着门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后透进来的柔和的光线,映得整个人仿佛透明了。   殿内顿时一片沉寂。   面色苍白如纸,大眼睛里目光飘忽,缓缓扫过三人,最终停在熟悉的脸上。   虞度倒很和蔼地唤她:“要找师父?进来吧,我正好有话问你。”   重紫垂眸,刹那间竟变得镇定许多,不慌不忙走进殿跪下:“重紫找师父回话的,扰了掌教和仙尊。”   “跪着做什么,”虞度示意她起身,“方才我与你师父商议的事……”   重紫打断他:“重紫全都听见了。”   虞度看着她,不语。   重紫果然叩首道:“只是重紫早已立誓不嫁,求掌教成全。”   闵云中忍不住冷笑:“好大的誓言,你的意思是怪我们逼你?”   虞度皱眉:“你这孩子,不满意就说,怎能拿这种事赌气。”   重紫摇头:“重紫不敢,天生煞气,屡次遭人陷害,安排去青华,是掌教一片苦心,但重紫既拜入南华,便是南华弟子,此生……别无所求,只愿留在紫竹峰修行,至于我和逆轮的关系,掌教与仙尊若不放心,我有一个主意,可保无患。”   虞度与闵云中都愣住。   重紫道:“如今魔剑即将净化,那人无非是要借我的手打天魔令的主意,只要我舍却肉身,就不能施展什么血咒,他再想利用也没办法。”   虞度震惊。   世间生灵魂魄一旦离体,就要自动归去鬼门投胎转世,皆因肉身毁去,魂魄无所依存,就算勉强被人作法留住,见到阳光也定然魂飞魄散,她这么说,听来竟有了结此生的意思。   闵云中将茶盏重重一搁:“胡闹!简直胡闹!”   虞度亦摇头:“此事断不可行,你不必再说。”   “我并不是要去转世,”重紫解释,“重华宫有一面拘魂镜,我可以暂且寄居在里面,再由师父作法封印,天下之大,将来总能找到去除我这身煞气的办法。”   虞度与闵云中都不说话了。   天生煞气,投胎转世也未必有用,当年逆轮正是历经三世而成魔的,但照她说的这办法,既可以绝了那幕后之人的妄想,又可以免去投胎转世之忧,待洛音凡修成镜心术,除尽煞气,再送她投胎,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难得你肯为仙门着想,甘受委屈,”闵云中语气和缓了些,“但此事关系到你一生,将来后悔不及,你可明白?”   重紫伏地:“重紫已经想清楚,不愿离开南华。”   话说到这份上,虞度惟有苦笑,知道去青华是不成了,至于她提的办法则更不可能,无缘无故让一个孩子舍去肉身,别说他这掌教对外难以解释,就算别人不议论,这种事又岂是她作得了主的。   果然,洛音凡没有表示。   重紫缓缓抬脸,八年来,头一次真正与他对视。   黑眸不见底,无悲无喜,有看透一切的淡然,也有容纳一切的广阔。   对她来说,这其实是最好也最想要的结果,不曾奢望太多,只求他能满足她这小小的要求,从此长住重华宫,没有猜忌,不再辛苦,安安静静留在他身边。   “师父。”   “出去。”   想不到他会突然发火,重紫怔了怔,垂首:“师父不必担心,什么魂体肉身,我并不在意这些的。”   闵云中也道:“音凡……”   “我说不行便不行,”洛音凡站起身,淡淡道,“养你这些年,是让你自作主张,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么。”   重紫呆呆地跪着,目送他离去。   虞度叹息,挥手:“罢了,此事不得再提,卓宫主那边我会解释,听你师父的话,下去吧。”   承诺   步伐不似平日从容,地上拖曳的衣摆如白浪般急速翻涌,他自己并未察觉,头也不回朝紫竹峰而去,一路散发的逼人冷气,惊得众弟子纷纷退避,直到师徒二人去远,众弟子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都难以置信。   脸上神情万年不变,胸中却是怒意翻腾,以至这一路忘记了御剑,直到走进重华宫,才终于在四海水畔停住。   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也跟着消失。   她还知道回来?洛音凡气怒至极,一声“跪下”竟迟迟说不出口。   许久的沉寂。   反倒是她主动上前跪下:“师父。”   轻飘飘的声音,洛音凡听得心头一紧,接着又一疼,缓缓转回身看着她。   小小的单薄的身体,低头的卑微的姿势,就好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或许,在他眼里,她始终是当年那个在南华大殿哭泣的孩子,是他膝下乖巧听话的小徒弟,偶尔会顽皮撒娇,引他注意,讨他欢心,永远长不大。   瞬间的恍惚过去,更多的无奈随之而来。   自拜入南华,她受尽委屈,只为不让他为难,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有心借此历炼她,学会抑制煞气,谁知到头来会让她养成这样的性子,竟然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话,他万万想不到,她为了留在紫竹峰能退让到这种地步,全无半点尊严。   就算她傻得不爱惜自己,他洛音凡的徒弟却不至于卑微到如此地步,她当真以为他这师父无用到连自己徒弟都庇护不了?   怒意更重,引得体内残留的欲毒蠢蠢欲动。   洛音凡猛然回神,当即压下毒性。   到底有数年师徒之情,在意吧,所以才会生出这些凡人的情绪。她变成这样,落到今日的地步,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今竟还要责怪她,他这师父当得简直失败至极!   洛音凡看着面前的小徒弟,愤怒,自责,五味陈杂,一时没了主意。   重紫亦无言,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退让至此,不过是绝望的坚持,最后的反抗罢了。她只知道,楚不复给了她回来的机会,她绝不会任人摆布轻易离开,孰料会惹得他这样生气,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难过。   半晌,她又低声道:“师父。”   这一声“师父”,驱散了洛音凡最后一丝怒意,他再也无法出言责备,心内长长叹了口气,略俯下身,单手扶起她,淡淡道:“没有谁能逼你离开紫竹峰。”   是安抚,更是承诺。   重紫呆了呆,迅速望他一眼,垂眸。   师父到底在意她,能得他这样相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纵然他永远不会明白,可是他给了她想要的。   感动,感激,化作唇边浅笑。   “多谢师父。”   “不可再生事,更不得荒废修行。”   “是。”   事情到此为止,师徒二人都不提方才的话,重紫先领命去找灵鹤与小魔蛇,洛音凡仍旧站在四海水畔,蹙眉。   欲毒始终清除不去,反被这些凡人的七情六欲所扰,多年修行断不能毁于此毒,须放下才是。   想到这,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进殿。   .   接下来几天,虞度一边派人去长生宫取九天之火,一边与洛音凡等筹备净化魔剑,至于其中内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并未对外宣扬,重紫更被蒙在鼓里,开始恢复往常的生活,日日与狻猊修炼灵台印。   心无所求,进展并不大。   终于,身为上古神兽的狻猊在尽力提了数次杀气过后,对这个心不在焉的对手感到不耐烦,索性大摇大摆上前拿爪子拍她的头,将她掀了一跌。   小魔蛇昂得高高的脑袋立即耷拉下去。   重紫“哈”了声,坐在地上朝它伸手:“过来。”   小魔蛇扭过脑袋,远远爬开,居然有不认识她的意思。   被它鄙视,重紫也觉得不像了,又担心洛音凡会考较,于是打起精神认真还击,她到底在万劫之地籍太阴之力修炼了一段时日,灵力大增,真正使出来还是有几分威力,头一次,狻猊被震得翻了个跟斗,乐得爬起来直摇头。   小魔蛇飞快溜到她跟前,翻滚献媚,地面白云被荡起,身体时隐时现,犹如跃波小龙。   势利的小东西!重紫踢踢它的尾巴:“累了,明日再练。”   倒并非偷懒,而是真的提不起精神继续修习,可能是夜里没睡好,加上近日总莫名的心神不定,却又不知道缘故。   别了狻猊,重紫带着小魔蛇回重华宫,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紧接着几个盛满水的大木桶自行飞出,将她吓了一跳。   四名弟子说笑着走出来,其中一个正是纭英。   彼此都认识,四弟子见了她连忙停住作礼:“重紫师叔。”   重紫不解:“你们这是做什么?”   上次纭英和闵素秋被摄入万劫之地,幸得重紫相救,才逃得性命,因为嘴快害她被误会,纭英一直愧疚不安,闻言忙解释道:“尊者吩咐取四海水,好净化魔剑的。”   原来如此!重紫点头,带着小魔蛇让开,待四名弟子取水走远,才抬步上石级,打算进去看洛音凡回来没有。   就在此时,一句话飘入耳朵。   不知是谁说的,声音很低。   重紫顿了顿脚步,矮身拉小魔蛇的尾巴:“自己玩,我要去找慕师叔商量事情。”   小魔蛇本就百无聊赖,乐得爬进去找灵鹤了。   看着它消失在门内,重紫缓缓站直身,望着四人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   .   “剑内真有魂魄?”   “小声点!闻师叔祖说的,岂会有假。”   那弟子摇头:“这等大事,掌教必不让宣扬,闻师叔祖岂敢声张。”   纭英道:“是她与慕首座谈论,有人偷偷听到的,罢啦,你们谁也不许说出去。”   “怪不得这几日掌教他们神色不对,以身殉剑,难道那剑上残魂是……”   “说不准,逆轮之剑不知杀了多少人,未必就是他的。”   “剑上有残魂,怎能净化?”   “是谁的魂还难说,又引不出来,难道为此就要留着魔剑贻害苍生不成?掌教与尊者他们自有道理,也是为大局着想。”   ……   四弟子叹息,奔主峰而去。   风过,竹梢影动,枝叶间现出一条纤瘦人影。   因恨魔剑害了楚不复,重紫再没去看它一眼,更不曾主动过问,如今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震惊之下,又喜又怕。   剑上残魂是谁的?听四人的口气,消息来自闻灵之,究竟是谣言还是真实?为什么师父没有提过?   这等大事必不会空穴来风,至少有五分是真,看掌教他们的意思,竟是要将残魂与魔气一同消灭。魔剑下亡魂无数,但如果真是楚不复的话,又该怎么办?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最后一缕残魂消亡。   可是能做什么?目前的处境是最好的,再插手大事,结局不能想象。   映着翠竹,小脸更加苍白。   “重紫。”有人拍他的肩。   重紫惊得全身一颤:“慕师叔。”   原来慕玉抽空过来看她,在底下叫了好几声,不见回应,故御剑上来看,发现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更加奇怪:“怎么了?”   剑上残魂是真是假,他应该最清楚吧,重紫望着他许久,欲言又止,摇头:“没什么,不妨事的。”   “精神这么差,就别急着练功,尊者不会怪你,”慕玉没有多问,“师叔带你走走。”   不待她开口,他伸臂将她拉到自己的精钢剑上。   南华十二峰矗立云海间,半被云遮,虚无飘渺。   乘风踏云,无拘无束,重紫喜欢这样的感觉,只不过师父说过,仙是了悟一切所以自在,肆意而为却是魔的特征,反观楚不复,正是被天性左右意志,一念入魔,天生煞气,就要更加学会控制,因此自从回到紫竹峰,重紫就不再一个人乱走了。   很早就看出来,慕玉的御剑术并不算最好,大约是与剑不能心意相通的缘故,对他来说,任何法器都只是身外之物,人人都知道他这缺点,可惜到头来他仍是稳居南华首座之位。   重紫忍不住道:“师叔不用好剑,跟他们打会很吃亏的。”   慕玉扬起眉,摸摸她的脑袋,微笑:“不需要太多力气的时候,用什么剑都一样。”   想不到温和的他也会说这种狂妄的话,重紫意外:“哈,要是遇上厉害的呢?”   “遇上再说,”慕玉留意到她淡青色眼圈,“这些时候见你总是没精神,莫非睡得不好?”   重紫转移话题:“师叔,有些事明知道是错的,不该插手,可要装作不知道,会很难过,怎么办?”   慕玉道:“事情本无对与错,只有你的坚持。”   此话乍听着耳熟,重紫想起来,惊讶:“师叔说话,怎么和亡……呃,和我的一个朋友说的很像呢。”   慕玉道:“你的朋友?谁?”   发觉失言,重紫马上改口:“就是以前遇见的一个人,记不清楚了。”   亡月几番帮忙,她也得信守承诺,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再说万一被闵云中他们知道她有魔族朋友,又很麻烦。   “师叔,掌教他们要净化魔剑?”   “恩。”   “那最近有没有……出什么大事?”   慕玉闻言看她:“何事?”   重紫喃喃道:“大叔真的不能救回来?”   慕玉敛了笑,语气略带警告:“万劫如此,是他自己的选择,太重感情不是好事,听说你前日想要舍弃肉身,未免胡闹,师叔原是来骂你的。”   从未被他责备过,重紫低头:“我只想留在南华。”   慕玉道:“不去青华是对的,但你为了留在南华就退让至此,糊涂!南华上至掌教,下至寻常弟子,有几个人真心待你?”   他摇头:“尊者性情宽和,但你看谁敢在他老人家跟前放肆,逐波剑下亡魂更不下数千,否则何来无情的名声?对你,他老人家念着师徒情分,能保则保,必要的时候也不会顾念太多,倘若他不再信你,你以为他还会手软?成大事者,须摒弃个人感情,你跟着他这些年,怎就没学会半点!”   头一次听他说出这些不敬师门的话,却句句是为她着想,重紫勉强笑:“天生煞气,师叔看我能成什么大器,何况我本就胸无大志。”   慕玉无奈长叹:“你……”   重紫望着他,眼眶泛红:“是我不争气,让师叔失望。”   慕玉搂住她:“罢了,师叔失望,却不会生你的气。”   身为南华首座弟子,大名远扬,她到底有什么好,得他这样维护?重紫埋脸在他怀里,心里一阵暖似一阵。   忽有弟子御剑而来,见了二人笑道:“慕师叔,掌教找你呢。”   慕玉忙将她送至紫竹峰下,御剑离去。   送走他,重紫孤独立于崖边,默然。   “有师父在,没人会欺负你了”,他的信任始终有限,不是不明白,可有些感情是回不了头的,明知不堪,明知不该,几番努力想要打消妄念,最终却越陷越深,越远越怕,既然注定没有结果,倒不如接受命运,选择做一个影子。   对一个心怀苍生的人,能要求多少?她只想静静陪着他而已。   方才试探慕玉,也难判断魔剑残魂之说有几分是真,重紫心乱,打算回重华宫问洛音凡,转身却发现不远处站了一人。   一袭白衣嵌于紫黑竹干之间,不复风流潇洒,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重紫惭愧又内疚,垂首无言。   .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一句话也不说。   重紫几乎想要后退,更不敢看他的眼睛。   蒙冤遣送昆仑,所有人都在纠结真假事实,惟有他无条件相信她,当众维护,她落入魔尊手里,他不顾安危舍命相救,伤势未痊愈便四处奔走,这样一个真心待她的人,她却无以为报。   是错了,该爱的人不爱,不该爱的爱得死心塌地,代价,就是她自作自受,永远藏着那个不能见人的秘密,永远说不出得不到。   “我在等你解释。”   沉默。   “好个舍去肉身,终身不嫁,”卓昊语气平静,略带自嘲,“如今连一句话也不愿对我多说了么。”   他怎知道?重紫惊惭,她当时说这些,并非为他,只是想堵住虞度他们的口,好争取留在南华的机会而已,想不到会传出去,堂堂青华少宫主,两次提亲换来那样决绝的话,伤他至此,她简直无颜面对。   “什么天生煞气的借口,先前就该明白,我却糊涂至今,只因怕你多留在南华一刻,又要多受苦,是以专程求父亲,想早些接你走,谁知到头来是我一厢情愿,终身不嫁也要拒婚,原来我在你心里竟这般惹人厌。”   “不是的!我没有……”   到底年轻气盛,自尊与骄傲不容低头,卓昊淡淡打断她:“罢了,你既无心,我也不是非要不可,两番自讨无趣已够了,从此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再缠着你。”   此刻解释无用,重紫紧紧咬住唇。   卓昊道:“都无话可说了,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对不起。”说出这几个字,重紫低头便走。   刚迈出一步,手臂就被紧紧扣住。   “究竟是什么缘故,让你如此厌我?”俊脸铁青,抛弃最后的风度,终究难忍心中不甘。   “不是,我没有讨厌你。”   “那又为何不肯?”   手臂被他捏得快要断掉,重紫忍了疼痛:“卓师兄!”   察觉太激动,卓昊略松了手,忽然道:“你……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重紫不答。   “不肯去青华,就是因为这个?”卓昊冷笑了声,抬起她的下巴,“你不愿意不打紧,总该告诉我他是谁,比我强多少,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是谁?重紫别过脸,躲开他的视线:“没有,不是。”   卓昊身边女孩子众多,岂会不了解她们的反应,冷冷道:“秦珂?”   “是我自己不想离开南华,”重紫抬脸看他,“卓师兄对我的好,我一辈子记得,辜负你的心意,你要怪我也好,与别人无关。”   卓昊看着她半晌,道:“不是他。”   重紫挣开他的手就走。   “是慕玉?”背后传来卓昊的声音。   “你别胡说!”重紫惊得站住。   发现她与慕玉亲近异常,卓昊本就怀疑,见状更加确定,既愤怒又不可置信:“终身不嫁,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是你师叔!你怎么会喜欢上他!不可能!”   想不到他扯上慕玉,这话万一传开,肯定要出大事,重紫气急:“我说过不关别人的事,你别乱猜!”   卓昊快走两步拉住她,勉强控制情绪,轻声:“趁早打消这念头,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否则必成大错。”   重紫懒得再说:“随你怎么想!”   “你傻了?让尊者和掌教知道,你不想活了么!”卓昊怒道,“慕玉与尊者平辈而论,与你是叔侄之别,有悖伦常,你知不知道这是乱伦!”   重紫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僵硬。   最后两个字,像一柄利剑般刺入心上,多日来的逃避变得毫无意义,那肮脏不堪的念头,纵然藏在心底,也不能改变败坏伦常的事实,一切掩饰都是她在自欺欺人而已。卓昊猜错了,却没有说错,她喜欢的不是师叔慕玉,而是自己的师父!   不想落得阴水仙的下场,更不想被他厌弃。   “没有!你胡说!”   “够了!”卓昊强硬拉她入怀,恨恨道,“忘记他,别想那些不可能的事,上回你对我说那些话,全是在哄我么!”   “放手,放开我。”刹那间,黑幽幽的大眼睛里竟升起恐惧之色。   “我偏不放,又如何!”卓昊冷笑,低头便去吻她。   温热气息在脸上,连日来的噩梦浮上脑海,曾经的绝望、无助,迅速淹没理智,重紫浑身发抖,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扭脸躲避,推他踩他。   “再碰我,我就杀了你!”喃喃的声音低沉冰冷,“我杀了你们……”   天生煞气,骤然弥散,气氛变得紧张肃杀。   卓昊一惊,很快转为恼怒,哪里听出话中问题,只觉她与慕玉亲近,惟独抗拒自己,“哈哈”两声:“我让你杀就是!”   他抱得越紧,重紫也越激动,几乎使出全身力气挣扎,卓昊虽然在气头上,终究还是怕伤了她,不敢太用力,一时也难应付,无奈之下正打算用术法——   “卓少宫主。”淡淡的声音,犹如行云过竹稍,不辨喜怒。   纠缠的二人同时回神,周围煞气尽收。   当着他的面,卓昊到底不敢再放肆,缓缓松开手,作礼:“晚辈见过尊者。”   洛音凡蹙眉,没有表示。   有人对徒弟无礼,师父岂有不生气的,没当场惩处也是看青华面子,卓昊默然片刻,解释:“方才有话想问重紫妹妹,一时心急,故而失礼,妹妹别计较。”   意识到失控,重紫惊悔,连忙退至一旁。   洛音凡淡淡道:“问完了,就回去吧。”   卓昊没有动,只盯着重紫。   洛音凡不再理会,转身拾级而上,重紫没说什么,垂首跟去。   目送她去远,卓昊咬牙,终于忍不住一掌挥出,崖边两丈高的巨石当即随风消失,周围紫竹断折一片,崖外云雾四散飞荡。   闵素秋御剑而来,惊叫:“卓昊哥哥住手,尊者会生气的!”   卓昊木立不应。   “我料着你来这里了,”闵素秋拉住他的手臂,轻声,“我也是从堂祖父口里听来,那些话未必就真是她说的,你待她这么好,她怎会……”   “怎不是真,”卓昊冷笑,拂袖便走,“她对我无意,我卓昊也未必只要她!”   “卓昊哥哥!”闵素秋追上去。   .   风动天衣,洁白如云烟,飘然出尘,显出比雪更美丽的色泽,不急不缓的步伐,有停云仙宴的优雅,亦有踏定山河的气度。   师徒二人没有御剑,徒步而行。   走进重华宫大殿,洛音凡往案前坐下。   方才控制不住煞气,重紫一直忐忑不安,更怕他也误会卓昊的话,害了慕玉,犹豫着上前:“师父。”   刚要跪下,一道无形力量将她托起。   洛音凡示意她不必再说:“我已知晓。”   见他没有责备的意思,重紫松了口气,远远站到书案另一边,整理笔筒书籍等物。   谁也没有再说话,就和往常一样,各行其事。   夜色渐沉,明珠光照。   案面被擦得干干净净,书籍排列整齐,笔筒里的笔已洗过,杯中茶水新换,砚中墨香飘散,殿内每件东西都摆在合适的位置。   纤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双手端着盆水,脸色略显苍白,光洁额上微有汗意。   洛音凡抬脸,不经意看到这一幕,一愣。   往日所见,尽数浮上来。   斟茶倒水,洗笔磨墨,裁纸递书,算来算去,自进殿起,一双素手竟无空闲的时候。不同的墨色,不同的纸张,连他自己也已分不清摆放之处,这些年,日复一日,她就是这样默默陪在他身旁。   换作别人,拜在他座下,必已名扬四海,而她,学不到术法,没有应有的荣耀与地位,反而一次次受伤。   不是这样的她,他也不会这样内疚。   紫竹峰一脉术法是南华甚至整个仙门最有名的,始终无人传承,不是没有动过再收徒弟的念头,然而……   洛音凡心情复杂,惟有叹息。   她的执著,令他不忍,何况紫竹峰目前也并不适合再多个人。   罢了,还是等将来修得镜心术,替她除尽煞气之后,再传术法,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他洛音凡只能收一个徒弟。   重紫感受到他的视线,心下一动,放了水盆,回身道:“弟子有一事,想问师父。”   洛音凡颔首示意她讲。   重紫默然片刻,道:“大叔他真的没救了吗,以身殉剑,连一丝魂魄也夺不回?”   洛音凡目光微动,看着她半晌,道:“明知魔剑留不得,还要甘做宿主,任它为祸人间,楚不复无愧长生宫,却有愧仙门,有愧苍生,故有此下场,他既已大彻大悟,你便无须伤怀,怎的还不明白?”   “重紫明白,不知魔剑净化之事进展如何?”   “为何突然问这个?”   重紫垂眸:“那是大叔用性命换来的,我想……去看看。”   “为师与掌教自有道理,净化在即,你此时不宜前去,”洛音凡面色不改,淡淡道,“不早,下去吧。”   重紫没有像以前那样借口逗留,应下。   “近日不必急于练功,多歇息。”   “是。”   万劫不复   月色苍茫,南华主峰下两条人影凌风而立。   “你……”   “不能让他们净化圣剑。”   沉默片刻。   “此事成与不成,并非全在你,还要看天意。”   “已经没时间了,你老人家身份目前不宜暴露,否则前功尽弃,无论如何属下都要尽力一试,倘若不成,再由你老人家出手。”   “你随我入南华这些年,我……”空旷的声音如梦似幻,叹息,“想不到万劫竟能摆脱控制,要瞒过洛音凡,我没有其他计策。”   “为我魔族,属下死而无憾。”   “过两日洛音凡必定要离开,趁他不在方可行事,先别妄动,我会再找你。”   “是。”   .   夜半重华宫,房间里亮起灯光。   秘密被窥见的羞愧,被他厌弃的恐惧,身体被侵犯的耻辱,那些肮脏而恶心的手,变作一段噩梦,永远缠着她,赶也赶不走。   想要陪着他,却不敢再靠近。   明珠无声映照睡颜,床上的人没有醒,额上黑发被汗水粘湿,长睫颤抖,苍白的脸上满布绝望与羞愧之色,几欲崩溃。   一道身影立于床前,白衣曳地。   这段日子以来,她似乎变了个人,种种异常的举止,在他面前的谦卑,分明是自弃的表现,究竟什么梦让她这般恐惧?   黑眸不见底,无一丝表情。   没有走进梦一探究竟,他俯身,轻轻扶起她,抽出瓷枕,换上另一只一模一样的小枕。   渐渐地,床上人安静下来,恐惧之色自小脸上褪去。   身影伴随着明珠消失,房间再度没入黑暗。   镇山神木,安梦之枕。   .   擎天峰无名洞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十人合抱的巨大圆鼎,中间盛着通红的炭快,火焰熊熊,不断释放出炽热逼人的气息。   一柄形状奇特的长剑直立于巨鼎内,剑身流动着暗红的光泽,衬着火色,依稀透出三分邪恶。   洛音凡与虞度等数位掌门立于鼎边。   “已用四海水浸泡七日,魔气仍半点不减,果然是天心之铁。”   “如何是好?”   虞度侧身,旁边一弟子立即双手捧上只玉匣。   玉匣打开,里面现出一粒大如鸡蛋、洁白无瑕的珠子,同时在场所有人俱感到心神一震,周围热意顿减,整个洞室充满安宁祥和之气。   玉虚子赞叹:“当真是佛门至宝!”   虞度笑看洛音凡:“师弟最好再助它一点金仙之气。”   洛音凡左手轻抬,匣内无方珠感应到仙力,悠悠飞起,缓缓飘行至巨鼎上空,停住,旋转十数周,忽然,一道柔和圣洁的光芒自珠内迸出,将魔剑罩住。   自古佛魔互制,魔剑颤抖,在无方珠与九天之火的双重制压下,终于不敌,显露挣扎迹象。   众掌门松了口气,却无人说话。   虞度叹息:“苍生为重,他既肯舍身,必会明白,我等实属无奈,这里我会派人严加看守,诸位仙友还是先回殿上歇息用茶吧。”   无论如何,总算了却一件大事,众掌门走出洞外。   虞度忽然问:“倘若我没记错,师弟该去瑶池了?”   洛音凡点头:“劫数将至,两日后我要入通天门,上神界瑶池,这里的事,便有劳师兄与诸位掌门。”   众人很快明白过来,知道他是去避劫,忙道:“尊者言重,我等自当竭力。”   洛音凡道:“逆轮之剑,觊觎者不少,闻知消息必定有所行动,务必提防九幽魔宫。”   玉虚子道:“有虞掌教与诸位仙友在,天大的事也不过如此,尊者只管放心前去,我等此生恐怕都没那福分去瑶池,莫忘记带些莲子回来慰劳我等。”   众人皆笑。   .   洛音凡回到重华宫,抬眼便见四海水边一道人影。   最近破天荒没有做噩梦,重紫气色好了许多,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四海水边出神,旁边小魔蛇盘作一堆打盹。   “四海水至寒,不要坐太久。”   重紫连忙起身:“师父今日这么早回来。”   小魔蛇本就有些怕他,乖乖地点头行礼,溜开。   洛音凡走过石桥,忽然停住:“重儿。”   很久没有听到的熟悉的称呼,重紫呆了半晌才回神,后退两步:“师父。”   “为师过两日要去神界瑶池避劫,你留在紫竹峰,凡事谨慎。”   避劫?重紫微惊,倒也听说过这事。   天地六界分明,每界生灵各有劫难,劫数来临,有识者通常会去其余五界避劫,神界在仙界之上,无疑是修仙者避劫最佳去处,可惜神族早已覆灭,无人接引,是以仙门中人大多只能选择去人间避劫,如今有能力进通天门上天宫瑶池的,也只有他了。   “师父这次的劫数……要紧吗?”   “神界位居九天之上,仙界之外,于此避劫,应是容易。”   “师父几时回来?”   “只须一日便回,”洛音凡侧身看她,“紫竹峰已设结界,无人能闯进来,切莫擅自外出生事,免我担心。”   重紫“哦”了声。   洛音凡不再多说,径直朝大殿走。   “师父。”   “何事。”   重紫欲言又止,垂眸,喃喃道:“我……没什么,师父千万保重。”   洛音凡没有回答,抬手,将她沾了泥土的衣裳变得洁净:“倘若无趣,叫慕玉与真珠陪你走走。”   .   白云拂阶,灵鹤栖殿,紫竹峰的景色似乎永远没有变化,漫山紫竹似乎从无半片枯叶,不辨春秋,不知岁年。   劫数将至,洛音凡如期去了瑶池。   人去殿空,重华宫更加冷清,重紫独坐到黄昏。   魔剑上的残魂到底是不是楚不复?几番试探,洛音凡都有意无意移开话题,更不允许她去看,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梦里不知多少次看见温柔的微笑,听见惆怅的琴声,分不清是当初拯救世人的白衣神仙,还是万劫之地的红发魔尊,她只知道,除了离开人世的爹娘,他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   多年前那一幕仍清晰如昨日。   雪白衣袍,如墨长发披垂,他半蹲了身,将受尽欺凌的她从地上扶起,拉着那脏兮兮的小手,语重心长地教导。   名满天下的神仙,原来有着同样可怜的身世。   他救了她,然而在他自己误入迷途时,却无人前来搭救。   他说,过两年便送你回去。   她只恨自己,连两年时间也没有给他。   平生救人无数,也杀人无数,逼出魔剑时,他就已经知道代价与后果了吧,他不会希望她出事,可难道真要她眼睁睁任他消失?就像当年的他,师门与苍生,明知该如何取舍,却依旧走上错路,如今她也同样矛盾。   不能这么糊涂地让他消失,至少要去看看他,看他最后一眼,她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他说,他也一定很想再听她说几句话吧。   师父明日回来,就再没机会了,去求慕玉?夜里无人留意,求他带她上去看看?   重紫站起身,还未走出门,忽然对面主峰信钟声大起。   .   南华主峰的人较平日少了一大半,正殿偏殿只有二三十名弟子守着,神色凝重,虞度闵云中还有掌教们也都一个不见。   出了什么大事?重紫在房间找不到慕玉,上前问一名弟子:“断师兄,看见首座师叔了吗?”   那弟子是虞度的徒弟,名唤断尘飞,闻言忙嘱咐她:“九幽魔宫来犯,掌教与几位掌门都去正门外迎敌了,我等奉命留守,师妹快回紫竹峰去吧。”   果然魔剑净化没那么简单,里面封着逆轮一半魔力,谁不觊觎,九幽魔宫也沉不住气了。重紫想了想,问:“真珠姐姐也在外头吗?”   断尘飞道:“真珠与纭英她们奉命守擎天峰去了。”   是她们在守?重紫大喜,道谢就走。   黄昏天色下,擎天峰高耸入云,更加巍峨壮观。然而此刻,沿路竟然一片死寂,上百名弟子歪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神色各异,前行数十步,只见燕真珠与纭英倒在地上。   重紫恐惧,奔过去:“真珠姐姐!”   身体温热,尚有鼻息。   重紫略略松了口气,再转脸看其余弟子们,又紧张变色。   眼下情形不难猜测,南华果然混进了奸细,师父去了神界瑶池,九幽魔宫来犯,掌教他们都出外迎敌,此人所以趁机作乱,目的分明在魔剑!   他会不会已经上去取魔剑了?须尽快告知掌教!   重紫不敢耽搁,飞快奔回大殿,将此事告知断尘飞,断尘飞犹不信,当即带了几名弟子直奔擎天峰。   几处路口的弟子死伤大半,活着的都中了魔咒,昏睡不醒。   事情严重,手头无信香,断尘飞不敢耽搁,急命两弟子去禀报虞度,同时又让其余几名弟子扶昏迷的燕真珠与纭英等人回去。   “师兄,我去上面看看。”   “师妹……”   话音未落,重紫已经驾星璨朝山上跑了,断尘飞心里担忧,因恐那人还在上头,正要御剑追赶,忽然一只手自背后伸来拉住他。   “师叔。”   “你怎么……”   .   擎天峰的路并不复杂,重紫匆匆往前闯,很容易就找到了慕玉他们所说的无名洞,此时只有闻灵之独自执剑守在门口。   眼前场景大出预料之外,重紫诧异。   此人趁师父和掌教不在,伤了这么多守卫弟子,目的不就是里面的魔剑吗,现在看来,这里不像出了事的样子,难道他并没有上山来取剑?   “重紫?”闻灵之发现她,立即升起戒备之色,右手按剑,“你怎么上来的!”   重紫试探:“这里……有没有出什么事?”   闻灵之没有回答,讽刺:“不学术法,果然闲得很,竟敢擅闯上山,到时再求尊者替你说情么。”   看样子她并不知道下面发生的事,重紫暗忖,不管那人是出于何种目的,断尘飞已经叫人去报信,掌教他们很快就会赶来,还是先进去看大叔要紧。   她第一次软声恳求:“师叔,求你让我进去看看大叔,只消片刻就好。”   闻灵之愣了下,斥道:“万劫前辈早已不在,你听谁胡说,谁放你上来的?慕师兄?”   “是我自己上来的,真珠姐姐他们出事了!”重紫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含泪跪下,“断师兄已经叫人去报掌教,大叔为我而死,求师叔让我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将来要我怎么报答都可以。”   闻灵之将信将疑,看她几眼,扬眉道:“我劝你快些回去,否则让掌教来看见,又叫人说师叔我害你。”   重紫咬牙:“无论出什么事,由我一力承担,与师叔无关。”   闻灵之嗤道:“说得轻巧,掌教命我守在这里,倘若出事,我岂能逃脱干系。”   重紫磕头道:“只求师叔这一回。”   闻灵之神色复杂,忽然念了几句话。   “师叔这是……”   “是昏睡咒,用不用随你,将来该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出事须怪不得我。”   “多谢师叔。”   .   鼎中火光通红,奇怪的是,整个洞室并不太热,一柄暗红色长剑直立于火焰中,被火舌缠绕,剑身微微颤抖,情状似极痛苦,不愧是通灵魔剑。   浓重的邪气,依然掩饰不住熟悉的感觉,灵力凝于目,依稀可见一缕残魂。   重紫呆呆地望着,喃喃道:“大叔,是你吗?”   残魂带动剑身挣扎了下。   那是在催促她走!除了他,谁会这么担心她?重紫终于泪如泉涌,哽咽道:“大叔!大叔!我很想你,他们要净化这剑,我该怎么办才好?”   “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并没打算再回南华,那天说走,为的只是跟你赌气,不想看你为宫仙子冒险,你怎么当真,不留我不问我!我宁可跟你永远留在万劫之地,再也不出来!”   残魂安静。   不是不明白,而是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又怎能不放手?   火光中似有微笑容颜。   回去吧,好好的留在南华,忘记所有的一切,不要难过。   心痛欲裂,重紫跌坐在地上,摇头。   别走,大叔,我会想办法救你,连你也要离开,今后就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你说过保护我的!   不是,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师父,还有师叔,大叔离开你,你怎能再离开他们?小虫儿,你当真不想回南华?留在万劫之地真的开心?   “他们对我好,也防我,我已经尽力了,掌教和闵仙尊他们都怕我入魔,还有……师父也不信,他也不信。”   你不会,我不要你消失。   他们的好有条件,你的好没有,就算我入魔,你也不会嫌弃,对不对?   没有回应,剑上残魂似在沉默。   忽然,耳畔传来一个短促的笑声。“来吧,打落无方珠,就可以救他了。”声音难听,却充满蛊惑力。   “你是谁!”重紫惊骇。   “别问我是谁,我只是想帮你,你难道不想救他?快拿掉无方珠,否则他就要魂飞魄散了。”   重紫不由自主站起身,顺着它的指引,仰脸望向洞顶,果然见一粒洁白珠子浮于半空,散发着圣洁柔和的光芒,想必就是传说中的佛门至宝无方珠。   别听它的!快走,小虫儿!   心下一震,重紫猛然回神,只见楚不复残魂激动无比,却难以挣脱魔剑束缚。   趁她犹豫的空当,那声音又响起:“你真忍心让他死?他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你却见死不救?”   重紫茫然,看看剑上残魂,后退:“不……”   “是谁让你回到师父身边?受欺辱的时候,是谁救你?仙门待你如此,又要害他,你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小虫儿,不能听,它在害你,别受它蛊惑,快走!   两股矛盾的意念在脑中碰撞,重紫痛苦闭目,魔剑在故意引你上当呢,可是你难道真的不想救大叔?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好象是什么东西在爬行,有点耳熟。   重紫惊得转身:“小魔蛇!”   小魔蛇昂头望望魔剑,又望她,有愤怒责怪之意。   重紫无言以对,惊讶更甚于内疚,此事她从头到尾都没告诉它,它是如何得知?再者,有断尘飞他们守在山下,它又是怎样溜上来的?断尘飞已派人报信,这么久了,虞度他们为何还不来?   疑云顿生,不祥的预感也随之升起。   “你来做什么,不,别,回去!”   来不及拦阻,小魔蛇头一伏,细细蛇身急速生长,片刻工夫便粗如水桶,冲上前将巨鼎团团围住,犹如旋风,火红蛇身与火焰交相辉映,几乎融为一体。   焦味飘散,却是蛇身被九天之火熏坏。   重紫顾不得了,冲上去;“不要,会烧死的,快变回来!”   蛇尾将她扫开,小魔蛇忍痛看她一眼,决绝地转过头,朝鼎中魔剑缠去,魔剑似乎明白它的意思,剑光暴涨,配合地发出数道剑气。   被佛宝与术法所制,剑气不强,然而近距离下,此等剑气也足够伤人,瞬间,蛇身断作数截!   景象惨烈,重紫但觉眼前一黑,心头大痛,惊惶失声。   惨碧色魔血飞溅,溅落地面,沾上她的脸,沾上四周镜面一样的洞壁。   还有,无方珠。   虚天魔蛇,忠诚护主,舍命一搏,至洁圣物无方珠被蛇血所污,光华骤敛,黯然失色,与蛇尸一同跌落入鼎,在九天火下化为灰烬。   “哈哈……”毛骨悚然的笑声。   一群人自门外涌进来,当先正是虞度与几位掌门,身后跟着闻灵之等人。   看清洞内情形,虞度先叹气。   “孽障!”闵云中怒喝,欲出手却被制止。   被他的怒气所惊,不见断尘飞与先前几名弟子,重紫猛然醒悟,望着熊熊火光,如同掉进冰窟,遍体僵冷,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是了,也要万劫不复了么。   .   冰冷的南华大殿亮着光,高高阶上早已站了个人,神情漠然,纹丝不动恍若石像,一身冷冷的白,分外醒目。   重紫一步步走进殿,跪下,大眼睛有些呆滞,目光平静得可怕。   黑眸暗如夜,不知是在看她,还是没有。   闵云中气冲冲走上阶,虞度只是皱眉,行玄也不知说什么好,众掌门心知场合尴尬,各自找借口回房去了。   四位仙尊归座,慕玉等弟子皆被喝退,殿门缓缓闭上。   暗红色魔剑直立于阶前,闪着得意而嘲弄的光,无方珠已毁,再要净化是不可能了。   虞度看着剑叹道:“还是由督教处置吧。”   同辈师兄弟皆死于此剑下,而今好不容易寻回来净化,偏又中途生变,闵云中忍恨道:“孽障,你还有何话说!”   重紫摇头。   没有辩解的必要了,今日发生的一切是不该发生的,可在她心里,大叔同样重要,小魔蛇做了她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委屈吗?不算吧,至少比前几次蒙冤好多了。   她忽然问:“断师兄呢?”   “断尘飞若活着报信,岂会容你得逞,再迟一步,只怕魔剑已有了新宿主!”闵云中冷笑,“事到如今,又要说谁陷害你?”   重紫不语。   事到如今,本就不该抱任何希望的。   “心术不正,私闯擎天峰,残害同门,指使虚天魔蛇毁坏无方珠,救下逆轮魔剑,你可知罪?”   “重紫知罪。”   闵云中原以为她会抵赖,谁知结果大出意料之外,不由愣了下。   虞度道:“此番闯下大祸,你可曾想过后果?”   重紫沉默片刻,伏地叩首:“重紫有负师父与掌教厚望,纵然是死,也毫无怨言,求师父与掌教……原谅。”   闵云中冷冷道:“擎天峰守卫弟子众多,凭你一人之力,如何制得住他们?果真你有心悔改,从实招来,可免受苦。”   重紫摇头:“我也不知。”   “孽障!你师父离去,九幽魔宫来犯,趁机行事,算得如此周详,你岂会不知?”闵云中只当她不肯招,怒道,“看在护教面上,本座不曾送你去刑堂,师徒一场,你若还顾念这点恩情,就莫要让他为难。”   被戳中痛处,重紫立即抬脸。   “我只是想救大叔,别的事确实不知,重紫绝不敢欺瞒师父!”   “混帐,你犯下大罪,已背离师门,何来师父!”   重紫白着脸,不再说什么了。   闵云中起身:“送刑堂!”   “且慢,”旁边一直未开口的人忽然淡淡道,“南华有内奸,何须问她。”   话音方落,两扇殿门自动打开,一道紫色人影自门外飞入,闷哼声中摔落于地,竟是被隔空摄来。   .   -----------------   突然发现这两天高考,祝所有支持蜀客的MM成功!   终结   殿门再次紧闭,地上的人摔得不轻,一时之间未能起身。   “纭英?”重紫最先看清她的脸,诧异万分,她不是和燕真珠一同被害,昏迷了么?   虞度亦动容:“捕梦者!”   此刻的纭英,紫衣白发,一双紫眸闪着魅惑的光,周身散发着与仙门格格不入的邪气,若非面容未改,重紫几乎认不出是她。   行玄叹息:“原来如此,怪不得能数次逃过我的卜测。”   “不愧是洛音凡,栽在你手上也不冤枉,”纭英喘过气,缓缓自地上爬起,“不错,当年我奉主人之命潜入南华,好作内应,谁知圣君一时糊涂,功亏一篑,否则什么天尊老儿……”   几位师兄弟都死于逆轮之乱,闵云中本就耿耿于怀,见她言语辱及南华天尊,哪里忍得住,怒喝一声,挥掌拍出。   法力受洛音凡所制,纭英未能反抗,飞出去撞上殿门,滚落于地,鲜血自口里溢出。   闵云中犹不解恨,要再动手,却被虞度制止:“梦魔一派所修术法擅于满天过海,故难卜测,上次重紫与天魔令之事,也是你设计?”   纭英不慌不忙拭去唇边血迹,道:“我看她天生煞气,或许与当年圣君有渊源,因此在她身上动了点手脚,让她试行血咒,解天魔令封印。”   行玄道:“当时我看她并未中梦靥之术,原来是被你及时解了,我事后也曾怀疑过九幽魔宫的梦姬,想不到是逆轮旧部。”   纭英傲然道:“梦姬当年不过是我家主人座下右侍,区区术法,如何与我家主人相比!”   虞度道:“昔日逆轮左有天之邪,右有梦魔,我们一直怀疑天之邪,原来都错了,梦魔也在南华?”   纭英道:“别人把你们南华看得如何,我家主人却不曾放在眼里,南华山装得下他老人家一根指头么。”   此话虽狂妄,但当年梦魔自视甚高是出名的,要拜入仙门当一名寻常弟子,实在与其个性不合,虞度颔首:“此番设计阻止魔剑净化,是他授意,要挟陷害万劫的也是他。”   纭英没有否认:“圣君之剑不能被净化,当年挑中楚不复做宿主,为的就是阻止此事,前日我将楚不复魂魄尚存的消息告诉虚天魔蛇,趁燕真珠不备,制住所有守卫弟子。”说到这里,她转向重紫,“可惜还未来得及上山,就被重紫撞见,还叫出断尘飞,险些坏了大事,待我杀了断尘飞他们赶上山,闻灵之已放她进去,正省了我动手……”   闻灵之面色大变:“你胡说!”   闵云中道:“你既能害断尘飞他们,又何必单单对重紫手下留情?”   纭英愣了下,笑道:“我见她天生煞气,可能与圣君有渊源,反正她身份特殊,不是正好为我顶罪?”   “一派胡言!魔族擅长欺骗,不过想保全同伙,”闵云中嗤道,“照你说,是我督教弟子有意徇私?”   闻灵之白着脸看重紫。   重紫沉默片刻,道:“是我趁闻师叔不防备,用学来的昏睡咒制住她。”   纭英道:“分明不是你,你……”   闵云中喝道:“巧言狡辩!你既想要重紫顶罪,如今又为何句句维护?梦魔一派还没死完,好得很,你家主人现在何处,速速招来,否则进了刑堂,只是活受罪!”   纭英闻言大笑:“我家主人何处,你还没资格知道!”   闵云中冷笑:“不怕你嘴硬,本座自有办法叫你开口。”   说到这里,忽觉魔气迎面袭来。   原来纭英见不能脱身,已抱定必死之心,不惜毁坏真神,冲破洛音凡仙咒禁制,全力一击。   闵云中千年修为,自然不惧,他本就深恨魔族,见状亦不惊慌,鼻子里冷笑了声,手中浮屠节飞出,同时旁边虞度亦出手。   “砰”的一声,纭英撞上殿门又被弹回,在地上翻滚,身形逐渐模糊。   “闵老儿果然有两下,为圣君遗志,我等死不足惜,你,你们!都等着!六界必将成为我魔族天下!”   听到“遗志”,虞度猛然想起:“逆轮将一半魔力封入剑内,究竟有何目的!”   “终有一日,六界入魔!”笑声里,魔灵尽散。   .   殿内沉寂许久,闵云中忽然厉声喝道:“灵之!”   闻灵之当即跪下,颤声:“弟子在。”   “我与掌教见你办事稳妥,才命你守在要处,你身上分明带有传讯的信香,怎会这么容易中咒?身为督教弟子,莫非真有私心?从实说来,倘若有半句假话,为师绝不轻饶!”   “此事与弟子无关,是她诬陷!弟子……弟子委实不知,重紫会趁说话之际突然动手。”   “如此?”闵云中看重紫。   重紫不语,算是默认。   这等大祸,一个人承担与两个人并无区别,何必连累旁人。   闵云中闻言将面色缓和了三分:“你明知重紫与此事关系匪浅,总不该如此疏忽,以致惹出大祸!”   闻灵之叩首:“弟子知错,甘愿领罪。”   “罚你面壁三年。”   “是。”   对上两道淡淡的目光,闻灵之一个哆嗦,迟疑:“其实弟子当时听重紫说过,山下出了大事,断师兄派人报掌教去了。”   “口说无凭,死无对证,”闵云中不耐烦,挥手命她退下,“掌教看,如何处置?”   还是把这烫手山芋丢过来了,虞度暗暗苦笑。   师弟对这徒弟如何,别人不明白,他却清楚得很,多次设计维护不说,此番自神界匆匆赶回,连天劫也不顾了,不过此女上南华就接连出事,实在留不得,还是趁机处置了为好,自己师兄弟感情交厚,总不至于闹成怎样,师弟向来以大局为重,也该知道他的难处。   见洛音凡无表示,他只得开口:“照教规办吧。”   有这句话,闵云中便不再顾虑,正色道:“身为仙门弟子,却心怀邪念,与魔族勾结,残害同门,今将你逐出师门,受五雷之刑,震散魂魄,你服也不服?”   重紫全身一颤,抬眼望去。   他亦看着她,不带任何表情地。   重紫迅速垂眸,紧紧握住星璨:“重紫……愿意。”   闵云中再严厉古板,对同门晚辈还是关切的,到底她是师侄唯一的徒弟,先前已多次为此事伤和气,如今总不好再当着他的面处置,于是转向洛音凡,语气尽量和缓:“音凡,这里有我与掌教,你是不是先回紫竹峰?”   洛音凡缓缓起身,却是看着地上重紫开口:“重华弟子,不须劳动掌教与尊者。”   闵云中皱眉。   虞度忙道:“师弟门下,由师弟处置最好,我与师叔还是先回避吧。”   .   夜半大殿,空空落落,所有人不着声息退去,他一步步走下阶,站在她面前。   八年师徒,终于还是让他失望了,重紫有点茫然,这一生,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实?若说做梦,为何心会痛得这么难以忍受?若说真实,为何卑微至此,命运还是这般与众不同?   默然许久,重紫双手捧起星璨,弯腰,轻轻放到他面前地上,然后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什么也没说。   她是真的想救大叔,以至生事给他丢脸,震散魂魄是应得的,逐出师门……也并不委屈。   头顶没有动静。   对不起,不是有意让你为难的。   重紫以额碰地,久久地维持这个姿势。   “有何话说。”声音依旧无悲无喜,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重紫略抬脸,摇头。   她很想听他的话,永远留在紫竹峰陪伴他侍奉他,然而她始终不能做到为苍生舍弃一切,如果可以代替,她愿意一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叔离去。   “你拜入重华宫多久了?”似是询问,又似自言自语。   “回师父,八年。”声音颤抖,是最后一次叫“师父”了吧。   “八年了,”他重复念了遍,忽然道,“未能护你,是我无能,未能教好你,亦是我之过。”   任何时候都没有此刻震惊,重紫立即仰脸,眼底满是痛色:“师父!”   “免你死罪,送去昆仑,好自为之。”他缓步自她身边走过,走向殿门。   “师父!”重紫膝行着追上他,抱住他的腿,“师父!弟子不孝,铸成大错,死不足惜,求师父别生气……”   收她做徒弟,是他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吧,他现在肯定失望极了,也后悔极了,她宁愿他骂她,宁愿死在他手上,也不要活着听到这些!无情又有情的话,用那样的语气说出来,仿佛一条鞭子,狠狠抽在她心上,他说过,没有人可以逼她离开紫竹峰,她宁愿死在南华!   她居然还敢求他不生气?洛音凡定了定神,侧回身,低头看她。   “师父!”重紫拉住白袍下摆,额头重重碰地,“是我没听师父的话,我不想看大叔死,是我的错,如今惹下大祸,甘愿留下来受刑,今后师父就当……没收过我这个徒弟吧。”   护身仙印骤然浮现,将她震飞。   重紫险些昏过去。   他淡淡道:“如此,你便背叛师门,与魔族合谋?”   他也这么以为?重紫趴在地上,抬脸摇头:“师父。”   “走。”   “弟子愿领罪,求师父成全。”   话音刚落,人再次被震出去。   饶是半仙之体,也受不起强大仙力冲击,重紫拭去血迹,忍痛支撑起身体:“就是死,我也不会走的!”   他误会没有关系,可是她万万不能走。他是她的师父,也是仙盟首座,是人人尊敬的重华尊者,平生无愧仙门无愧苍生,怎能再让他为了她的过错而徇私?现在她走了,别人怎么看他?他又怎能原谅他自己?苟且偷生需要用这样的代价,那简直比杀了她更痛苦。   沉寂。   大殿上响起细微的急促的声音,那是魔剑在颤动。   用性命换回的机会,就这样被她轻易放弃?小虫儿,不要放弃!不能!   “大叔!”重紫倏地转过脸。   一丝极淡的温暖沁入心头,在冷冰冰的大殿里,让人倍觉珍惜,不由自主地想要跟着它走。   别难过,别心痛,这是她情愿的,不想再看到他失望的样子,不想再让他为难,她活在世上或许原本就是一种错误。   想错了,做错了,以至被人陷害,可她不后悔,因为至少还有大叔信她、喜欢她。   大叔,带我走。   “回来。”冷声。   重紫恍若不闻,朝那剑爬过去。   洛音凡没有再说话,只侧脸看着那小小身影,不带感情的。   魔剑下一个宿主,逆轮遗留的棋子,她的宿命,终于还是要在这里结束?   一定需要终结,那,就由他来了断吧。   双目缓缓闭上,右手逐渐抬起,四下气流如受吸引,飞速聚拢,汇集于掌心,形成巨大旋涡。   逐波冷然出鞘。   悄然无声的、看似温和实际凛冽的剑气,蕴含着摧毁万物的力量,一式“寂灭”,极天之法,汇集数百年修为的一剑,下去便是肉身尽毁,魂飞魄散。   纤手扶上魔剑的刹那,心反而出奇的平静。   虽然早已料到他会亲自动手,事到临头,还是有点伤心的。   他不知道,其实她一直都在努力,想要做他的好徒弟,长伴他身边,侍奉他,为他磨墨,为他斟茶,送他出去,迎他回来,看他皱眉,看他微笑,听他的话,讨他欢心,不让他有半点失望,真的很想,很想。   可是她没有做到,永远都做不到。   那个小心翼翼藏了很久的、藏得很辛苦的秘密,给了她无尽的甜蜜,也给了她无尽的绝望。幸好,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有多不堪,否则更失望更嫌恶吧。   不敢看,只怕看了会不舍,却又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   淡淡光晕映着小脸,她紧紧抱剑,回头望着他,大眼睛更黑更深邃,无悲无喜,依稀有解脱之意。   再也不用辛苦了,所有的误会与真相,所有的防备与爱恋,都将结束。   多不甘,他不肯相信她。   多遗憾,他不能原谅她。   对不起,假如不能原谅,那就忘记吧。   那样的人,心里想的装的,除了仙门就是苍生,应该很快就会淡忘她的。   感受到主人危险,星璨自地上飞起,到她手边,示意她反抗,片刻之后又飞至他身旁,焦急地围着他转。   洛音凡恍若不见,只看着半空中的手,心有点空。   他做了什么?   没错,诛杀孽徒,他有什么错?要错,也是她错了。   他迅速转身,一步步朝殿外走。   殿门大开,强风灌入。   衣摆曳地,洁白袍袖被吹得飘飞起来,背影一如往常挺拔,透着淡淡的孤独与自负,步伐从容稳健,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门如天地,天地间是无尽黑夜。   就好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年轻的仙人独立门中央,仿佛自遥远天边而来,高高在上的,不带一丝烟火味,是真正拯救苍生的神仙。   他对哭泣的小女孩说,我收你为徒。   八年时光,短暂美好,他忽然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离去,渐行渐远,消失在天地间,再也没有回头。   来与去,了无痕迹。   .   冷清大殿只剩了一人,逐波剑毫不留情斩下,寂灭之光,无底旋涡,要将她卷入从未去过的世界。   身形与意识逐渐模糊,惟有一双眼睛依旧望着殿门。   恨么?   无可救药的迷恋,他的手,他的唇,他的怀抱,他的声音,早已经刻入灵魂,是她这短暂的一生里最美好的记忆,怎么恨得起来?   还是,有一点点吧。   她已经活得很卑微,为什么还是过不上寻常的生活,处处受防备受猜疑,到死,他也不相信她?   如果有来世,不想再做他的徒弟。然而,若非师徒,又怎能走近他?若是师徒,又如何承受这一切?   幸好,没有来世了。   心中豁然,所有恨意爱意尽数消失,重紫缓缓闭上眼睛。   旋涡无声卷来,逐波斩下的那一刻,怀中魔剑轻鸣,一缕若有若无的白影自剑上挣扎而出。   .   空荡荡的大殿,惟余魔剑掉落于地的回音,不见人影。   几乎是同时,慕玉燕真珠卓昊等人扑到门口,看清里面情形,都怔了,紧接着闵云中与虞度也快步进殿,仔细扫视一圈,同时松了口气。   总算去除一个心腹大患,闵云中庆幸之余又有点不安,想不到他会亲自动手,算来总是自己二人逼死他的徒弟,这个结恐怕难以消除,于是转脸看虞度。   到底还是那个师弟,该狠心的时候也绝不手软,虞度摇头,拿不定主意,心知眼下不宜再提,还是等过段时间,事情淡了,再挑个好弟子送与他。   “此事已了,就不要再提了,都下去吧。”   掌教吩咐,众弟子不敢不听,各自散去,慕玉默默进殿拾起魔剑,燕真珠痛哭不止,被丈夫成峰强行扶走,惟独卓昊站着不动,闵素秋也跟着留了下来。   虞度接过魔剑,递给闵云中:“有劳师叔先送回洞内安置,几位仙友那边,我去说声,总归有个交代。”   闵云中答应,带魔剑走出门。   闻灵之跟出去:“师父……”   “你的心思,真当为师不知情?”闵云中冷冷打断她,“饶你,是因为重紫天生煞气,留不得,你好自为之。”   闻灵之愣了下,垂首:“是。”   .   白衣无尘,长发披垂,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镇定自若,缓缓地,一步步走下石级,走过大道,走上紫竹峰。   紫竹峰头明月落,四海水上寒烟生。   一路上山风太大,长发微显散乱,数缕自前额垂落下来,终于现出几分狼狈。   步伐渐缓,在石桥畔停住。   长空剑鸣,却是逐波飞回,如水剑身闪着寒光,洁净美丽,然而此刻,他总感觉上面依稀飘散着血腥味。   体内欲毒又开始蠢蠢欲动,没有压制,任它蔓延。   那是种奇怪的感觉,心头空空的,倒也不痛,只是空得出奇。   他对这种感觉很不解。   恨欲?恨自己没有看好她,教好她,恨她不听话,任性妄为,枉费他一片苦心。   星璨一直跟着他,在身旁转悠,此刻忽然静止。   洛音凡冷眼旁观,没有任何表示。   不是天然正气么,到现在还维护她?明明是她错了,是她不听话,孽障!让他费尽心思,如今还逼他亲自动手!   水面清晰显示,主峰大殿外人影逐渐散去,一切都结束了。   主人已殒,星璨灵气耗尽,摇摇欲坠。   跌落的瞬间,他终于还是伸手接过。   竹声冷清,送来昔日话语,还有重华宫无数个朝朝暮暮,四海水畔,师徒相伴,清晰又模糊。   “我一定会学好仙法,帮师父对付魔族,守护师父!”   “不是守护为师,是守护南华,守护天下苍生。”   “苍生有师父守护,我守护师父,就是守护它们了。”   “……”   手里杖身微凉,透着无数伤心,说不清是谁的。   忽然记起那个满地月华的夜晚。   “为师只盼你今后不要妄自菲薄,心怀众生,与那天上星辰一般,此杖便名为星璨。”   心头猛地剧疼,欲毒蔓延,有液体自嘴角溢出,淡淡的腥味飘散。   她是错了,想错了,其实他从未认为自己收错徒弟。   别人不知道,他怎会不了解她?   纵然她天生煞气,不能修习术法,纵然他的徒弟不能名扬天下,他不曾后悔过,因为知道她的善良,他以她为荣。   纵然,她错将依赖当成爱恋,存了不该有的妄念,他也不曾有半分怪罪的意思,没有关系,时间长了她自会醒悟。   这些年她为他受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她被欲魔侮辱,他却援救不及,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有多惊痛多气怒,气她不知爱惜,气她怎么可以这么傻,这么看轻她自己,仅仅是因为怕他知晓,为了维护他的虚名,她就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明知她的自弃,他却无能为力,装作不知。   那只是个糊涂善良的孩子,被人利用,含冤认罪,死也不肯走,这些,其实都已算准了吧。   第一次将她带回紫竹峰,那小手始终拉着他,紧紧的,生怕放掉,她是那样信任他,受同门欺负,被逐去昆仑,被万劫折磨,被他责骂,数次蒙冤也不曾有半句怨言,怎么可能与魔族同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是她的师父,又怎会不知道。   她错了,因为她根本无须他的原谅。   他一手带大她,教导她,却始终防备着她。不授术法,时刻担忧,都是不信任而已,或许不断出事,他开始没有把握了,也和虞度他们一样,认为她应该死,认为这才是最好的结局?这场变故,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妄图减轻心中内疚。   不能阻止,那就放弃吧,顺从天意。   闵云中与虞度?没有人能逼死她,是他,他的放弃,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他骗了她,骗了所有人,惟独骗不了自己。   八年,一天天看着她长大,她的品行,她的心思,他了如指掌,她一直都是他的好徒弟,一直都是,他愁过也气过,却从未失望过。   没有错,只是注定要被舍弃。   命格怪异,魔族棋子,天魔令上残留不去的的血迹,背负仙门与苍生的安危,他必须作最合适的选择,可那又如何,这些都改变不了亏欠她的事实。身为仙盟首座,只因天生煞气,就要牺牲无辜的孩子?用徒弟的性命换取仙门安宁,天意面前,他是如此的无力与无能,他根本不配做什么师父!   欲毒在体内急速流窜,此生注定被它纠缠,只是,终此一生,真的再也无恨无爱了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显然是有意发出的。   压下欲毒,他缓缓抬手,不动声色拭去唇边血迹。   一声响,逐波钉入殿门石梁,直没至柄。   “师弟!”虞度震惊。   “此剑不用也罢。”淡淡的语气,他缓步进殿去了。   .   南华主峰后,八荒神剑泛着幽幽蓝光,白衣青年执剑而立,冷冷看着对面的人。   “为何要这么做。”   “你以为是我?”   “万劫残魂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   “你听谁说的?”   “之后又是你放她进去,”秦珂冷冷道,“我却不明白,她与你究竟有什么过结,安能狠毒至此!”   闻灵之脸白如纸,半晌冷笑:“是,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凶狠恶毒不会心软的人。”   她抬眸直视他:“不错,我讨厌重紫,从第一天遇上,我就讨厌她!她不过是个丑叫花子,身份卑贱,凭什么运气那么好,能拜入重华尊者门下!还有你,你越护着她,我就越讨厌!论相貌,论术法,她究竟有哪点胜过我?”   “就为这些,你……”   “秦珂,我是喜欢你,那又如何?”   沉默。   “是我徒生妄想,枉顾伦常,不知廉耻,你尽可以笑话!”俏脸不自觉滑落两行晶莹眼泪,闻灵之忽然侧过脸,提高声音,“今日我便明白告诉你,此事我知道,却与我无干,我有我的骄傲,不需要这么做,是她自寻死路。”   秦珂沉默半晌,道:“但她们说,万劫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   “她们的话也比我可信么,”闻灵之冷笑,“算我看错了人,你竟糊涂至此,果真是我放的消息,又岂会传得人人尽知。”   她看着他一字字道:“我闻灵之乃督教亲传弟子,再恶毒,再讨厌谁,也不至于真的下手去害同门性命!”   秦珂愣住。   “当初你带重紫去昆仑,却有人写信报与了掌教,你只当告密的是我吧,但我明知此事会害你受罚,又怎会去告密?”   “那你……”   “是谁,你还想不到?青华宫两次提亲,卓少宫主年轻风流,妹妹不少,能从师父那儿打听到消息的也不只我一个,当时重紫求我,我已察觉不对,阻拦过她,但她非要进去,我犯不着为一个讨厌的人考虑太多。”   纤手轻抬,不着痕迹拭去眼泪。   “事已至此,我也该死心了,”见他要说话,闻灵之厉声打断,“你不必安慰敷衍,我并不稀罕!今后我闻灵之再缠着你,有如此剑。”   响声凄厉,长剑折为两段!   拦阻不及,秦珂收回八荒,缓缓放下手,欲言又止。   闻灵之再不看他,转身,决然而去。   .   长夜悄悄过去,南华十二峰仍一片沉寂,似乎都不愿意醒来。   黎明天色,一道模糊的人影潜出南华,踏风而行。   晨风吹动雪色斗篷,还有蒙面白巾,只露一双眼睛,清冷而莹润,长睫优雅,如梦如幻。   “还是死了。”   “是你。”   亡月幽灵般自云中浮起,黑斗篷在风中居然是静止的,只现半张脸,手上依旧戴着那玫硕大的紫水精戒指,光华摄人。   白衣人双眸微动,抬手:“你究竟是谁?”   亡月道:“你不知我,我却知道你。”   “魔尊九幽不该有这样的力量。”   “我有我的力量,也可以揭穿你的身份。”   “不入鬼门转世,我自有办法续她魔血,只有她才能解天魔令封印,召唤虚天之魔,也只有我才能成就她。”   亡月长长“恩”了声:“让她成了气候,对我没有好处。”   “你要的,绝不是现在的地位,你有你的野心,可惜这件事靠你自己是永远做不到的,”长睫微动,白衣人淡淡道,“你带人攻南华,不正是要助我们保住圣君之剑?你早已明白,我们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   亡月没否认也没承认:“她已死了。”   “事出意外,想不到会害了她,”白衣人叹息,“幸好我早有准备,尚能补救。”   “如何补救?”   “你忘了,当年圣君也是三世成魔,死,不是终结。”   “我很期待。”亡月笑得死气沉沉,转身隐去。   遗忘的历史   虽然有卷名,但是,本文到此已结束   .   .   .   .   .   .   .   .   .   .   .   .   .   .   .   .   .   .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祝所有支持蜀客和此文的MM端午节快乐!   ---------------------   .   日升月落,春尽秋来,十年一梦,眨眼便已沧海桑田。所谓世事难料,正如天际风云,变幻莫测,仙魔之战永无休止,仙门强盛的背后,魔族亦悄然壮大,作为连通六界的要道,人间大地深受其害。两年前,狐妖潜入两国皇宫,挑起战乱,直杀得横尸遍野,山河惨淡,数万人流离失所,先前好容易恢复的元气又折损殆尽。   不堪苦难折磨的人们,向更强大的力量寻求保护,仙门地位达到空前的高度,其中以南华声名最盛,近年魔族猖狂,幸有重华尊者率仙门合力诛杀,才将九幽魔宫气焰压制下去。   神仙无岁月,守护的,只是烟火人间。   对于他们来说,百年亦是弹指而过,二十年前走上南华的那个小乞丐,再无人提起,连同她的所有故事,都已化作浮云清风,在冷清的紫竹峰上孤独飘荡。   若非有背叛师门的罪名,若非那位师父身份特别,她几乎连历史也算不上的。   一半岁月的消磨,一半刻意的遗忘。   眼看又要到南华派广收门徒的日子,附近几个小村镇的客栈早已住得满满的,许多人不辞辛苦,带着子女,背着包袱,自四面八方赶来,等待仙界之门打开。   晚霞漂浮,夕阳斜照,地上两条人影拖得长长的。   男人很年轻,模样温文尔雅,举止却透着成熟男人才有的稳重,女子更年轻,容貌极美,只是穿着身寻常的蓝黑衣裳,脸色有点苍白。   “精神这么差,是不是累了?”语气略显心疼。   “没有,我没事。”   男人抬起手,迟疑了下,最终还是轻轻抚摸她额前秀发,语气温柔,说是恋人,倒更有些像长辈的宠溺与关切:“不要逞强,生老病死并没什么,不该再为我消耗法力。”   女子垂眸,唇角扬起美丽的弧度,单薄身体不由自主往他怀里靠近些:“几粒丹药而已,哪里消耗了什么法力。”   “水仙,仙凡有别,人间事无须强求,你是修仙之人,还想不明白?”   “那又如何。”警惕。   “人之寿数乃天意注定,你借仙力替我延续性命,便是忤逆天意,恐怕……”   女子忽然激动起来,推开他就走:“天意是什么!我对你,还比不上天意对你好?你自己去顺天意,就别管我了!”   男人拉住她:“我不过说句话,怎的发脾气。”   女子倔强地望着他的眼睛:“我就是不让你老,不让你转世,你会忘记我吗?”   男人看着那眼睛,沉默,最终淡淡一笑。   女子咬唇笑,重新倚到他怀里,同时右手悄悄在背后作法。   “师姐!”   “师弟?你来做什么?”   “师父命我办件事,路过这里,听说近日南华派要收新弟子,所以顺道来看看。”   女子点头。   凭空出现的少年说了两句便匆匆离去,旁边男人自然分辨不出那是幻象,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问道:“是你师弟?”   女子抱着他的手臂:“你总怀疑我骗你,现在知道了吧。”   男人皱眉道:“并非怀疑你,只不过你向来任性,经常不见人影,办的什么事又不肯与我说,我有些担心。”   “我这么大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总是独自出去,不妥,我去修仙助你?”   “你非要来南华,难道是想入仙门?”女子并无喜悦,反而添了一丝紧张之色,侧目道,“有我的药,何必修仙?再说他们只收小孩子的,你老人家是小孩子么。”   男人看着她半晌,莞尔:“走吧,过去看看,或许还能遇上别的仙门弟子。”   女子点头,走了两步忽然扶额。   男人扶住她:“怎么了?”   “没事,或许有点累。”   “那就回客栈歇息。”   二人转身,顺着来路缓缓往回走,消失在温柔美丽的落日余辉里。   .   百里之外,一老一少满身风尘,正在急急赶路。   女孩穿着简单朴素,不过十一二岁,尚未长成,一张小脸却生得极其美艳,加上乌黑秀发,雪白肌肤,足以看出将来的美人模样,此刻脸上满布焦急之色,步伐姿态依旧中规中矩,分明教养极好。她走得原不算慢,可惜同行的老人须发尽白,气喘吁吁,不时要停下来等。   “唉,都是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了你。”   “阿伯莫急,先歇歇,到下个镇或许就能雇到车了。”   家中主人突然病情加重,小主人坚持留下侍奉父亲,不肯动身,直至主人丧事完毕才动身,耽误了许多时日,马车又在半路上出事,原打算重新雇一辆,哪料到此去南华,沿途不论马车牛车都早已被人雇走了,故此匆忙。   老人叹气:“天要黑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快些赶路,阿伯还跟得上。”   女孩安慰:“不妨事,今晚月亮好,我们可以慢慢走。”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着急的,父亲遗命,交代一定要去南华拜师,误了这回,就要再等五年,那时自己早已年过十四,仙门是不会收的。   明月初升,深蓝天幕飘着几片薄薄的云彩。   荒山小道,杂草丛生,时有夜虫低鸣,一股浓浓的黑气悄然飘来。   女孩搀扶着老人,小心翼翼前行。   老人察觉周围气氛不对,警惕地看路旁树林:“好象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女孩惊道:“阿伯别吓我。”   莫不是野兽和山贼?老人紧张,停下脚步仔细察看,就在这时,平起猛然掀起一阵妖风,中间夹杂着数道黑气,汇聚成人形,张牙舞爪朝二人扑来。   女孩“啊”了声,吃吓:“这是什么!”   老人到底见多识广,颤声道:“妖怪!是妖魔!快跑!”   渺小的人类哪里逃得出魔的手心?妖魔眨眼间就扑到面前,狂笑声里,伴着浓浓的醺鼻的血腥味。   老人立即张臂将她护在身后:“小主人快走!”   “阿伯!”   “阿伯不怕,快走!”   从未经历过这场面,女孩恐惧得直发抖,但她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该独自逃走,眼见妖魔利爪伸向老人,绝望之际,忽然一道蓝光自背后闪现。   极其美丽的蓝光,清冷,飘渺,比雨后天空更明净。   惨叫声过,黑气逐渐散去,地下只留一滩黑血。   女孩惊讶,转身望去。   如练月华,铺成通天大道,一名白衣青年御剑而来,仿佛月中仙人降临。   长眉如刀,目如秋水,冷漠的脸映着蓝莹莹的剑光,英武俊美。他无声落地,声音略显低沉,却很有魅力:“此地竟有血魔作乱?”   老人最先回神,拉起女孩就要下跪道谢。   白衣青年单手扶起他:“前行两里处有一村,可以投宿。”   他二人说话时,女孩只安静地站在旁边,悄悄打量他,心下暗忖,这么高明的法术,必是仙门中人无疑,往常不大出来行走,听爹爹说那些故事,还以为仙长都是老头呢,果真见识太浅……   视线落到长剑上,她更加吃惊。   三色剑穗?   白衣青年似乎察觉到了,斜斜瞟她一眼。   想不到他这么谨慎,女孩慌忙收回视线,垂首。   “魔族出没,夜间不宜赶路。”   “不瞒仙长,老仆是奉我家主人遗命,送小主人去南华仙山拜师的,雇不到车,没办法才连夜赶路,哪里想到会遇见妖魔,”老人拭泪,“幸亏有仙长救命,不然老仆死了,有什么脸面去见主人呢。”   白衣青年皱眉:“南华?”   三色剑穗,据说是掌门亲传弟子的标志,女孩原本在怀疑,见他这样,心里更加确定,忙作礼试探:“不知仙长大名,尊师是哪位掌教?”   小小年纪言行老成,大户人家子女向来如此,原不奇怪,只没想到她这么细心,白衣青年有点意外:“南华秦珂,玉晨掌教座下。”   “原来是秦仙长!”女孩又惊又喜。   这位秦珂仙长本是燕王世子,后拜入仙门,成了虞掌教座下关门弟子,是最有名的仙门弟子之一,两年前受命进皇宫斩除作乱狐妖,功在社稷,皇帝为此还亲自上南华嘉赏他,此事更让他在人间声名远播,谁不知道的!   她兀自惊喜,秦珂却淡淡道:“此去南华尚有百余里路,前面或许还会有妖魔,十分危险,不若就此回去。”   老人迟疑起来。   女孩摇头道:“多谢秦仙长好意,此番再危险,我也一定要去南华的。”   秦珂原是顺便试她,闻言微露赞赏之色,自剑穗上扯下一条丝线递与她:“因上南华拜师而丢了性命,叫仙门知道,更该惭愧,老人家年迈,赶不得路,恐已来不及,我如今还有要事在身,你既有这样的胆量,不妨先行赶去,此剑穗带在身上,或能保平安。”   老人大喜:“快多谢仙长!”   女孩迟疑:“阿伯,我怎能丢下你?”   老人笑道:“阿伯这么大的人怕什么,本来早就有这意思的,只担心你年纪小,一个人上路会出事,现在有仙长送的护身符,就放心了。”   到底爹娘遗命为重,女孩接过剑穗,低声道谢。   秦珂不再多言,御剑离去。   目送他消失,女孩呆呆地望了许久,垂首:“阿伯,若是南华仙长们不肯收我,可要去哪里呢?”   家业尽被叔伯占去,老人亦觉悲凉,安慰道:“小主人生得聪明,会读书识字,又知道规矩,怎会选不上,还是先赶路,到前头村里再说吧。”   .   五年一度的盛事终于到来,结界撤去,南华仙山高高矗立于云端,巍峨壮观,主峰顶一轮红日,霞光万丈,伴随着悠长的钟声,远隔千里也能听见。   通往仙界的石门外,道路几乎被车马堵塞,无数人翘首以待,或多或少都露出紧张焦急之色,旁边有个简易的铁匠铺,铁锤敲得“叮当”响,外头架子上挂着几柄打好的粗糙铁剑。   一辆华贵的马车分外引人注目,护送的人马上百,带头的侍卫趾高气扬,不时吆喝驱赶靠近的人群。   “真的是九公主?”   “圣旨上说的,要送九公主入仙门,看这阵势,不是她是谁。”   “真的?”   皇家谁也惹不起,人群自觉退得远远的,私下议论纷纷。原来自皇宫出了狐妖之乱,朝廷十分重视,对仙门推崇倍至,当今皇帝索性将最疼爱的九公主也送来南华拜师了。   “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是假的,是仙长在考验你们,记住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   毕竟这次来的人太多,要拜到有名气的师父不容易,大人们反复叮嘱,听得孩子们直撇嘴。   时辰很快到了,大地震动,石门消失,面前现出一座幽幽山林。   .   十里外,女孩端着只破碗匆匆赶路,一张小脸上满是泥灰与汗水,黑一块白一块,几乎连五官也难以分辨,原来独自上路第一天就遇到刁难抢劫的,幸亏有秦珂的剑穗护身,为了尽可能不惹人注意,她才想出这法子,扮作小乞丐,总不会有人笨到去打乞丐的主意。   原本不该迟到,可是不知怎的,这几天似乎运气不好,一路上老被蒙骗捉弄,明明往东,问路时人家偏说往西,害她跑了许多冤枉路。   今日南华仙门大开,不能错过,否则就白赶这么多天路了。   前面路口站着个人。   那是个男人,身材较高,披着宽大的黑斗篷,下摆拖垂在地上,却一点也不显臃肿,背影修长好看。   不是耕作的村夫,怎会独自一个人留在这野地里,没有车马仆人?女孩警觉,下意识想要远离,然而周围再无别人可问路,她只好端着破碗上前试探:“老先生?”   那人转过身。   女孩禁不住倒退一步。   这人似乎很年轻,装束却实在是……与众不同,整个人几乎都裹在黑斗篷里,大半张脸被遮住,惟独露出优雅的尖下巴,线条极美,如玉雕成,肤色有点苍白,像是久不见阳光,透着阴暗邪气的味道。   帽沿压得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可女孩却有种强烈的、被人注视的感觉,那让她很不舒服,想要尽快结束对话,于是硬着头皮道:“公子……”   “我没钱。”古怪的人,古怪的声音。   女孩反应过来,尴尬地丢掉破碗:“我不是问这个。”   他似乎也松了口气:“原来你不是要钱的?”   这一误会,女孩反而不怎么怕他了,忍笑:“公子知道南华怎么走吗?”   “知道,”他略抬下巴,指了指面前两条路,别有种贵族的气质,“左边是南华,右边是山阳。”   女孩规规矩矩道谢,转身就往右边路上走,男人也没多问。   大约半个时辰后,女孩又气急败坏顺着原路回来了。原来前几次被人捉弄,这回她特地留了个心眼,有意朝相反的方向走,哪知道人家并没骗她,右边当真是通往山阳,可谓弄巧成拙。   黑斗篷男人居然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块石头,要不是大白天,只怕路人还真会将他当成块大石头。   他似乎很疑惑:“我记得你是要去南华的?”   聪明反被聪明误,女孩羞惭,通红着脸掩饰:“方才不慎听错了。”   他没有怀疑:“去南华拜师?”   “恩。”   “我也顺路。”   女孩低低地“哦”了声,不再多话,快步朝前走。   男人的话不多,甚至没有问她的名字来历,无论她走多快,他始终跟在旁边,步态悠闲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女孩偷偷看了他几次,最后目光落到那颗硕大的紫水晶戒指上,顿时心神一荡,脑子开始恍惚,那美丽醉人的光泽,就像是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人的神识吸进去。   直到那只苍白的左手缩回斗篷里,女孩才回过神,心知被他发现,于是讪讪地主动找话说:“公子高姓大名?”   “亡月。”   “啊?”   男人认真解释:“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名字真奇怪,女孩违心道:“公子的名字真……好听。”   “多谢你夸奖,”亡月笑道,“想过拜谁为师了么?”   女孩悄悄握了下手里的剑穗,腼腆道:“南华的仙长们肯不肯收我尚未可知,怎敢想这些,只怕赶不及要去迟了。”   亡月长长地“恩”了声:“去迟了才好,你会有个好师父。”   女孩只当他安慰自己,抿嘴一笑。   自此二人不再言语,默默赶路,大约再往前走了一个时辰,日头已高,午时将至,云端遥遥现出南华仙山的影子。   真是仙山!女孩惊喜:“我到了。”   转脸看,身旁不知何时已空无人影。   .   孩子们出发多时,山下大道旁车马毛驴已少了一半,南华派选徒向来严格,沿途设了难关考验,许多胆小的孩子都半途折回,大人们无奈,只好带着他们陆续离开,赶往青华等处,剩下的神情既紧张又得意,偶尔再有一两个哭着跑回来,立即便响起一阵叹气声和责骂声。   远远的,一个女孩自大路上跑来,由于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穿着又不起眼,人们都没有注意到。   方才已在小溪边洗过,脸上手上都干干净净,女孩尽量将自己淹没在人群里,喘息着,庆幸总算赶到的同时,也在暗暗盘算。   仙尊们法力无边,既然有心考验,一举一动必定都落在他们眼里,须步步谨慎才是。   不知道秦仙长回来没有,他收不收徒弟?   无论是谁,都会希望拜个有名的好师父,女孩也并非全无准备,她早已打听过南华四位仙尊,紫竹峰那位最有名,却是不收徒弟的,先就打消妄想;虞掌教座下弟子倒有出息,然而自秦珂之后,他便不再收徒弟了;天机尊者最好说话,拜入他门下也最容易,可惜乱世中,占算卜测之技用处不大,何况听说他待徒弟太宽,不是好事。   思来想去,只剩最严厉的督教闵仙尊,门下弟子个个大有名气,更有首座慕玉仙长,所谓严师出高徒,若能拜在他座下,爹娘想必也会含笑九泉了。   这位仙尊身为督教,执掌教规刑罚,必定性情严厉,注重品行,喜欢谦逊稳重的人,此番要争取入他的眼,定然要比别人更加规矩有礼,切不可冒失。   女孩看看手里剑穗,也并不抱太大希望。   或许秦仙长已经回来,他既然主动出手相助,可见对自己印象不算太差,倘若闵仙尊他们都不愿收的话,他肯不肯收自己呢?   整理好衣衫,整理好思绪,女孩迈步走出人群,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不急不缓踏入前面山林。   不远处,一道黑影站在大石旁,周围人们却都看不见似的。   黑斗篷下,半边唇角勾起。   “回来了。”   .   南华主峰,数千弟子手执法器立于宽阔的主道旁,场面壮观,气氛庄严。六合殿内,高高的玉阶上,三位仙尊并肩而坐,正是掌教虞度、督教闵云中和天机尊者行玄,阶下两旁,几十名大弟子肃然而立,鸦雀无声。   行玄手执天机册,四下看了看,问:“秦珂那孩子怎的不在?”   虞度道:“前日有消息说九幽魔宫的哭杀妖在陈州一带作乱,我命他出去查一查。”   行玄道:“那孩子可以收徒弟了。”   虞度笑道:“他倔得很,意思是还要再安心修行几年。”徒弟入门才二十年,来日方长,肯潜心修行是好事。   行玄叹气道:“自从掌教师兄收了关门弟子,这些年没人与师叔和我抢徒弟,反而少了许多趣味。”   这话说得闵云中也忍不住抽了下嘴角,然后看着旁边空椅子皱眉:“术法再高,无人传承也是枉然,音凡又出去了?”   虞度道:“去青华了,恐怕不会回来。”   自洛音凡成名,紫竹峰术法便成了仙门公认最高妙的术法,二人难免担心后继无人的问题,然而洛音凡自己并不提起,却是谁也不好开口。   其实不只他们,南华上下几乎人人都察觉到了,这些年,重华尊者除了正事极少开口,或是闭关修行,或是经常外出,行踪不定,留在紫竹峰的日子少得很,以往再淡然,至少还有点人情味,现在是完全没有了,真正的冷漠,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无心无情,无人能走近。   闵云中道:“你是师兄,该劝一劝,总不能任他这么下去。”   虞度苦笑:“师叔明白,我又何尝不想劝?”   闵云中不再言语,旁边行玄摸摸胡子,眼着手里天机册,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慕玉进来禀报:“新弟子们都已经到了。”   “叫他们进来吧,”虞度打住话题,“这回的新弟子里,还有个特别的,资质极好,只是性子有些难办,需要吃点教训。”   .   且不说几位仙尊在殿上商量,这边女孩也步步谨慎,渡过云海,身后巨蛇刚消失,前方就有山壁拦路,万丈险峰拔地而起,斧劈刀削一般,令人胆寒,无数条藤蔓自峭壁垂下,仰脸顺着藤蔓朝上望,仙山就耸立于崖顶。   行路至此,虽然早已知道是仙尊们设的难关,但亲眼见到,女孩仍很紧张胆怯。   这么高的悬崖,有力气爬到顶吗?万一不小心摔下来,定会粉身碎骨的!   女孩白着脸看了半晌,终于克服恐惧,咬牙,攀着根粗壮藤蔓努力往上爬,这悬崖说也奇怪,爬得越高,越觉轻松,而且她发现,心内恐惧越少,力气就越大越多,速度也越快,到最后藤蔓竟似活了一般,卷着她往上带。   果然是仙长们设置的!女孩正在欣喜,忽然腰间藤蔓断裂!   身体悬空,朝崖下坠落。   要摔死了!怎会出现这种意外!女孩惊呼。   原来照规矩,所有通过考验到达仙山的弟子都能留下,过几日仙门自会派弟子送信与各家长,详细说明孩子拜在谁门下,因此虞度见孩子们已经到达,就撤了术法,哪里想到还有个孩子落在后面。   后背着地,既没有被摔死,也没有想象中疼痛,女孩惊异,爬起来一看,这哪里是什么悬崖,不过是块一丈多高的大石头罢了。   身后什么云海迷津全部消失,周围现出树木的影子,原来还是在山林内。   女孩急忙仰脸望,果然已看不到仙山。   先前走错路,来迟了?   隐约猜到缘故,女孩急得曲膝跪下。   常听说心诚则灵,只愿上天可怜,让掌教仙尊看到,她不能就这么回去,而且也无处可去,阿伯会多难过,地下爹娘会多失望?就算再等五年,那时年纪太大,仙长们必定不肯收,不能完成爹爹的遗命,岂非不孝?   午时已过,周围仍无动静,女孩越发着急,偏又想不到好办法,急得掉泪。   寂静的山林,只剩下鸟鸣声。   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令人不安,心莫名地开始颤抖,说不清,道不明,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喜欢,又害怕。   是谁?女孩逐渐止了泪,缓缓抬起脸。   前方两丈处,盘曲的古松下,年轻的神仙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   --------------   突然发现这部文很长,呵呵看朝鲜今日背水一战如何表现   来生师徒   长发流泻满身,那张脸,那种庄严、尊贵与冷漠,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极致的美,如何评说?   不带一丝烟火气的,除了神仙,谁也不配拥有。   淡淡的孤独,却无人敢走近他身边,连心生向往的勇气都没有,所感受到的,惟有尘世的渺小,和自己的卑微,卑微到了尘埃里。   什么礼节,什么规矩,女孩生平头一次将它们抛到了恼后,因为看到他的第一眼,所有前尘往事几乎都已忘得一干二净,眼中只剩下那道孤绝的身影,还有冷冷的雪色衣衫。   不敢仰望,又忍不住仰望。   黑眸如此深邃,丝毫不怀疑它会看透人心,女孩莫名心悸,偏又甘愿被俘获,好象前世便刻在了记忆里。   视线对上的刹那,她从里面看到了震动。   瞬间,松树下失去他的踪影。   是真?还是幻象?女孩正在发呆,下一刻,他已站在面前。   .   没有任何言辞能形容洛音凡此刻的震惊。   若非追寻魔尊九幽行踪,他是不会回南华的,然而正当他准备离去时,竟发现了那道熟悉的气息,淡淡的,却仿佛已系在心头多年,难以言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冥冥中只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容错过,这种奇特而真实的感应,迫使他落下云头找寻,甚至忘记隐身。   是谁?   直觉已告诉了答案,却不敢相信。   面前的人儿,恭敬拘谨,不再是瓜子小脸,也没有黑白分明的、狡黠的大眼睛,而是一张圆脸,轮廓精致,并不似寻常圆脸那样胖乎乎的,凤眼上挑,形状美极,还生着两排长翘的睫毛,丝毫不显得凌厉,反带了几分妩媚,也因此少了几分童真。   洛音凡脸色更白。   面前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如此恭谨,如此美丽,可是他依旧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件事——是她!一定是她!   怎会是她?   紫竹峰上那个古怪机灵想尽办法引他注意的、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四海水畔那个静静趴在他膝上的少女,重华宫大殿案头磨墨的少女,跪在地上哭求他别生气的少女,再次完完整整回到了面前,如此的真实。   惊喜?内疚?痛苦?都不是,都不止。   深埋在心底多年的回忆,朝夕相伴的八年岁月,无情无欲的神仙也不能忘记,亲手结下寂灭之印,是他这漫长一生里所犯的最大的错误,或许他将永不能原谅自己,可是现在,她又站在了他面前。   那种感觉,可以是震惊,可以是害怕。   袖中手微微颤抖,始终未能伸出。   让她受尽委屈,对她的冤屈故作不知,亲口允下保护她的承诺,却又亲手杀了她,对她做出这些事,他还有什么资格再站在她面前?倘若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明白,知道要她死的人其实是她最信任最依赖的师父,会怎样恨他?   洛音凡缓缓直起身,语气平静如死水:“叫什么名字?”   再次与那目光对上,女孩慌得垂眸,他的眼神很奇怪,说不清道不明,绝不是陌生人该有的眼神,看得人伤心。   “家父姓文,泱州人,小时候一位仙长赐名,唤作阿紫。”奇怪得很,连他是谁也不知道,还是忍不住回答了。   “文紫。”他轻轻念了遍。   女孩的脸立即涨红了。   是她,不会有错,当年她跪在他面前,万般无奈地报上名字,那羞赧的神情,与现在一模一样,虫子,变成了蚊子。   是巧合,还是为他而来?   洛音凡注视她许久,道:“你不该来南华。”   女孩惊,只当他不肯相助,连忙叩头:“先母已逝,父亲两个月前也刚……走了,临去时嘱咐阿紫一定拜入南华,如今阿紫孤身一人,已无处可去,求仙长开恩,我既不远千里而来,决不怕吃苦受累,定会用心学习,将来虽说未必能有大作为,却一定不会给南华丢脸。”   洛音凡有点愣。   转世的她,少年老成,模样变了,性情变了,惟独身上煞气并未消失,只不过似乎被什么力量禁锢着,未能显露,轻易看不出来,但若用天目仔细观查,仍能发现,如此,那人特意送她来南华,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他该怎么办?   错了,是错了,可是他从不曾想要弥补,宁愿永生背负内疚,如今上天突然把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所发生的,恍若一场闹剧,他竟不敢面对。   一式“寂灭”,魂飞魄散,是谁在插手,助她自逐波剑下逃脱?当时心神不定,并未留意殿内有异常。   死,是她的归宿,也意味着阴谋的终结,那么,她这次的回归,又代表了什么?   煞气未除,虞度他们只要稍微仔细些,就能发现问题,那时将会如何处置她?让她离开南华?难保那幕后之人不会再设法引她入魔。   明知怎样才是最好的结局,可他怎能再伤她第二次!他怎么下得了手!   “回去吧。”   “仙长!”   他不再看她,恢复先前的冷漠,转身要走。   “仙长且留步!”女孩急得伸手扯住白衣下摆,“师父!”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牵动多年心结,再难用冷漠遮掩的心结,洛音凡生生僵在了原地。   她叫什么?她……记得?   脸色白得平静而异常,他低头看她,想要确认。   女孩也大吃一惊,方才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了,未免莽撞,生怕他会见怪,一双凤眼里满是紧张之色,却又不愿放开他,懦懦道:“仙长,求求你,我什么都不怕,会恪守规矩,不信你可以再出题考验我。”   小手上竟有血迹。   父母双亡,让她再次流落街头受欺凌?当年,那小小手臂上遍布伤痕,她哭着扑在他怀里寻求保护,然而最后,他却是伤她最重的那一个。   “不慎摔破了,”弄脏他的衣裳,女孩满含歉意松开手,镇定许多,“求求仙长行个方便,倘若仙长执意要走,阿紫也阻拦不了,只愿长跪于此,或许掌教他们终有一日会知道。”   洛音凡看着她许久,终于点头:“到六合殿,我便收你为徒。”   广袖轻挥,头顶仙山再次出现,一片石级斜斜铺上,直达山门。   这么容易,不用考验了?他愿意收她当徒弟!女孩怀疑自己听错,待要再问,面前人已不见。   .   南华大殿气氛十分沉静,上百名孩子屏息而立,当先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华丽,形容出众,由于身份特殊,她昂首站在其他孩子前面,神情恭敬,目光里却是毫不掩饰的傲气。   闵云中皱眉。   虞度手执盖有玉玺的书信,看了几眼便放至一边,让闵云中与行玄先挑选弟子,由于之前的奸细事件,南华在发展门徒上把关更加严格,每个孩子的来历不仅要由行玄一一卜算,之后还会派弟子出山调查核实。   少女被晾了许久,十分尴尬,总算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惹人反感了,连忙收了傲气,规规矩矩站好。   果然,虞度转向她,微笑:“九公主……”   “掌教唤我妙元就是,”少女作礼,“临行时父皇曾嘱咐,仙门不比人间,万万不可在掌教与仙尊跟前妄自尊大。”   “仙门修行清苦,你要想明白。”   “妙元心意已决。”   见她变得谦恭,闵云中态度也就好了点,向虞度道:“既是人间至尊,天命所归,不能不给面子。”   虞度点头:“如此,你想要拜谁为师?”   司马妙元顺势跪下:“但凭掌教吩咐,如能拜入座下,便是司马妙元之幸。”   虞度微笑:“我曾立誓只收九个徒弟,如今已有了。”   “不如待护教回来,让他看看,”闵云中断然道,“这孩子筋骨极好,若能拜在他座下,承他衣钵,也是件好事。”   心知不妥,虞度摇头:“此事需再斟酌,恐他不应。”   闵云中道:“他连人都没见过,怎知不应!”   南华护教谁人不知,重华尊者,仙盟首座,术法六界闻名,司马妙元心下暗喜,忙道:“闵仙尊说的是,尊者并未见过我,或许会改变主意,求掌教看在父皇薄面。”   话说到这份上,虞度无奈答应:“也罢,且看你有无造化。”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难道就一辈子不收徒弟不成!不过是个孽障,用得着……”闵云中说到这里,忽见旁边行玄递眼色,于是住了口。   众多惊讶的视线里,一个人走进大殿。   宽大白衣,脸色亦有些白,仿佛自茫茫天际而来,遍身清冷,遍身霜雪。   神情不冷不热,步伐不快不慢,竟令人望而生畏,殿内两旁,所有弟子都不约而同垂首,面露恭谨之色,连手指头也未敢乱动。   想不到他会回来,虞度让他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师弟此番回来,是有心要与师叔师弟抢徒儿么。”   闵云中只当他想通了,暗喜,尽量将语气放柔和:“音凡,这孩子身份极贵,筋骨极佳,你是不是考虑下?”   经他一提,司马妙元便知此人身份,忙含笑上前欲说话,哪知抬脸就见那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无半分温度,顿时一个激灵,双膝发软,竟不由自主跪了下去,想好的话全都忘记,讷讷拜见。   洛音凡收回视线,淡淡道:“师叔有心,小徒稍后便来。”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都怔住。   虞度也很意外,试探道:“师弟的意思,莫不是在路上已收过了?”   洛音凡没有否认。   闵云中与虞度同时松了口气,并没觉得失望,不论如何肯收徒弟就好,司马妙元虽不错,但洛音凡的眼光向来很高,被看中的孩子必定差不到哪儿去。   所有人同时望向大门,都想看那个有幸被选中的孩子长什么样,如何出众。   惟独司马妙元又羞又气,涨红脸,咬紧唇,忍住没有发作,身为皇室公主,身份贵极,素来只有别人捧她奉承她的,哪里经历过这种难堪?不甘也不服,更想看看自己究竟输在哪里,因此有人走进殿时,她反而最先认出来。   “世子!”惊喜。   人间圣旨有谁不知,白衣青年并没意外,略点了下头。   闵云中斥道:“仙门何来世子!”   司马妙元咬牙服软:“弟子心急失言,仙尊莫怪。”   秦珂与几位仙尊行礼毕,走到虞度身旁禀报此行收获,末了似乎想起什么,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到新来的孩子们身上,扫视一圈,缓缓皱起长眉。   百余里路,照理说几天工夫是能够赶到的,莫非路上又出了什么意外,还是没有通过外面的考验?   虞度看出蹊跷,正要询问,门口忽然出现一个小小人影。   是个女孩,有一头美丽的秀发,装束很普通,乍看似乎并无过人之处。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女孩没有立即进来,而是先在门口停住,以极快的速度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抬头望望六合殿的匾,确认之后才镇定地跨进殿门。   在她抬脸的刹那,众人眼前一亮。   .   踏进大门,女孩其实被吓了一跳。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是来迟的缘故吧,所以受到这么多关注?   她忍下紧张,抬眸朝玉阶上望去。   不知答应收自己的那位神仙是谁,在不在这里?   玉阶上并列坐着四位仙尊,先前的白衣神仙正在其中,不出所料,他是最年轻的一位,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   女孩放心了,也没有立即冒失下拜,边看边飞快分析状况。   玉阶正中那位仙尊三十几岁模样,和蔼不失威严,身后长身而立的白衣青年,正是秦珂。   女孩暗喜,捏紧手里剑穗。   秦仙长在呢,他既是掌教弟子,那位仙尊必是虞掌教无疑,至于方才遇见的白衣神仙,能与掌教并肩,一定是位尊者,怪不得能作主收自己为徒。   弄清关系后,女孩心知不宜久等,当即跪下:“阿紫拜见掌教,拜见尊者。”   话里带着独特的地方口音,不够脆,却很婉转柔美。   众人回过神,暗暗赞叹。   虞度与闵云中互视一眼,却同时露出失望之色,空有个长相而已,这女孩资质不过中上,无甚出奇,仙门更有一大把。   未见回应,女孩忙解释:“匆忙走错路,故而来迟,求掌教与尊者原谅。”   虞度轻咳了声,微笑:“好孩子,起来吧。”   女孩松了口气,站起身,犹豫着,悄悄望了眼上面那位白衣神仙,他还愿意收自己做徒弟吗?会不会改主意了?   “你一个人来的?”   “回掌教,是。”   小小年纪敢孤身上路,言语谦恭有礼,举止又谨慎细致,虞度倒升起几分好感,转脸确认:“师弟……”   洛音凡终于开口:“拜师吧。”   女孩按捺住喜悦,见殿内并无任何祖师画像牌位,便知此时不过是行个简易拜师礼,择日再拜祖师,于是规规矩矩上前,跪下磕头:“泱州文氏阿紫,拜见师父。”   洛音凡点头道:“赐名,重紫。”   声音清晰平稳,所有人的微笑都僵在了脸上。   .   一个近乎忘却的名字再次被提起,怎不令人震惊!他给新收的徒弟起同样的名字,究竟是何缘故,有何用意?   殿内气氛瞬间冷到极点。   众弟子噤声,不敢言语。   女孩虽然疑惑,却明白此刻不宜多问,伏地拜谢:“重紫谢师父赐名。”   秦珂脸色极其难看,忽然冷笑:“叫这名字,尊者想必是心安的。”   “珂儿,不得无礼!”虞度喝止他,心里也很诧异,暗中打开天目凝神查看,并未发现半丝煞气,遂将疑虑去了大半,示意闵云中无妨,转念想想,还是再确认下最稳妥,于是又朝行玄递了个眼色。   行玄闭目掐指,半晌摇头。   闵云中原已握紧手里浮屠节,见状才缓缓松开,沉着脸道:“好好的孩子让她改姓,是否太过分了?”   “做我的徒弟就要改姓。”   “你……”   重紫看出气氛不对,忙低声道:“恕重紫多言,当日曾听先父说过仙门规矩,此身既入仙门,自不必理会凡间俗事,改姓也无妨的,仙尊不必为我顾虑。”   好个懂事的孩子!虞度制止闵云中再说,看着她问:“你为何要入仙门?”   这问题重紫早已料到,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垂眸道:“回掌教,此番上南华拜师,原是家父遗命,好教重紫在乱世中保住性命,其实重紫小时候就听说,仙门弟子守护人间,拯救百姓于苦难,向往已久,这次上南华,途中也曾遇上妖魔,幸亏有……仙长相救,重紫立志做仙门弟子,将来定不会给仙门丢脸。”   果然,虞度听得徐徐颔首,闵云中脸色也好了许多,惟独洛音凡没有表示,起身下了玉阶:“走吧。”   重紫原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等着师父训话,闻言大为意外,抬起脸确认。   洛音凡头也不回朝殿外走,竟连例行训话也免了。   这场拜师委实蹊跷,难道有什么问题不成?重紫来不及多想,连忙爬起来,朝虞度等三人作礼告退,快步跟上去。   身后众弟子弯腰,异口同声:“恭喜尊者。”   .   “他还惦记着那孽障!”闵云中微怒,“这是什么意思!”   虞度轻声叹息:“也罢,他想弥补那孩子,起这名字,无非是想让我们看在那件事的份上,待这孩子好些,当年逼他动手,的确是做得过了。”   闵云中冷笑:“更好了,这是说我与掌教滥杀无辜?他还记恨不成!”   知道他是气话,虞度莞尔。   行玄摸着白胡子想了想,苦笑道:“如今我对自己这卜测之术也无甚信心了,师兄还是叫人去查查她的来历吧。”   虞度道:“自然。”   闵云中不说什么了。   这孩子虽无煞气,模样举止也相去甚远,可是看着总感觉有点熟悉,大约正是这缘故,才让他有了收作徒弟的念头吧,毕竟,世间哪有这等巧合之事。当年自己亲自查看过,殿内并无她的魂魄,连同万劫的残魂都消失了,可知他下了怎样的重手。   难得他肯再收徒弟,也是这孩子的功劳,何况这孩子规矩有礼,言行稳重,只要来历清楚,没有危险,让他收作徒弟又何妨,资质平庸不是问题,今后时间多的是,可以再慢慢劝他选好的。   因为那件事,彼此大伤和气,如今正该借机修复一下。   虞度显然也有相同的想法,并不怎么担心,转眼看见地上的司马妙元,为难:“重华尊者已有弟子,你……”   司马妙元握拳,勉强笑道:“是妙元无福。”   照她的身份,能忍下委屈就很难得,何况资质又好,闵云中主动开口道:“你可愿拜在我座下?”   司马妙元先是喜悦,接着又迟疑:“早闻督教大名,若能拜入督教座下,妙元三生有幸,只不过……”她瞟了眼秦珂,低声:“秦仙长曾与妙元兄妹相称,如今怎好在辈分上比他高了去?”   这位公主哪里是来求仙的!虞度哭笑不得。   闵云中明白过来,知道她难以专心修行,大失所望,好在刚被气了一场,脾气已经发过,倒没再动怒,随口叫过慕玉:“让她拜在你那边吧。”   慕玉亦是大名在外,司马妙元喜得磕头拜谢。   .   殿门外,石级底下,大道两旁站着数千名弟子,无数目光朝这上面望来,那种感觉让重紫有点晕眩,好象站得很高很高,从来没有站这么高过。   毫无预料的,甚至连他的身份都没确定,却还是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安排,成为他的徒弟。   心头恍惚着,不安着,更有种淡淡的羞涩与莫名的喜悦。   刚走下第一层台阶,前面的人忽然停住。   重紫本就小心翼翼步步谨慎,见状也及时停了下来。   他站在她前面,稳稳的,从容的,洁白衣衫随风颤动,可以挡住一切风雨,撑起一片天地。   不走了吗?重紫正疑惑,却见他侧回身,伸出了一只手。   手指修长如玉,和他的人一样美。   这是……重紫不解地望着他,那张脸依旧无表情,惟有漆黑的眸子里透着难以察觉的暖意。   他再次抬了下手,往前递了些。   重紫终于反应过来,几乎不敢相信。   一直在猜测他的身份,猜想他会不会很严厉,会不会有很多徒弟,要让他注意会不会很难……此刻这些问题都变得不重要了,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对她很好。   重紫受宠若惊,有点害怕弄错,迟疑着,望着他想要确认。   平静的眼波也藏着一丝不安。   当年那个穿着破烂的孩子,怯怯地拉着他的袖角,又慌张地放开,八年时光,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在他怀里撒娇,到亭亭玉立的少女,默默陪伴侍奉他,又那么依赖他。   面前这个孩子真是她?   不记得往事,不记得他这个师父,甚至不记得恨,是该庆幸还是惆怅?倘若她还记得,又将怎样?   她已不再那样依赖他。   洛音凡叹息,正要收回手,一只小手却忽然伸来,将他拉住。   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失望,重紫情不自禁地、急切地将小手递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会着急,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意,可是她知道,她一定要这么做。   小手紧紧拉住他,凤目含羞,略带歉意。   “师父。”   轻轻一声唤,万年冰雪瞬间瓦解,薄薄的唇边漾开一片温柔,水波般的温柔。   逃过魂飞魄散的命运,起名阿紫,送上南华,这一切太不可思议,更像蓄意安排,明知是为他设下的陷阱,明知该怎样选择,他下不了手。   无边法力助她掩饰煞气,干扰天机,瞒过行玄,仙门面前,苍生面前,就算是他头一次任性与自私,只为那十二年的内疚。   他不会再安于天命,不会再伤害她。   洛音凡缓缓抽出手指,反握住那小手,牵着她稳稳地、一步一步走下石级。   日影温馨,温馨醉人。   道旁众弟子发呆,所有人都察觉到,今日的重华尊者与往日不一样。   足以令万物复苏的生机,淡漠,却不再冷,犹如春之神带着司花灵童,走到哪里哪里便春风满地。   回来了,回来就好。   是阴谋,他认了,是孽障,他也认了。   弃剑   峰上遍生紫竹,白云铺地,景色幽美而近于冷清,古旧的大门上悬着一块匾,上书“重华宫”三字。   一直不敢相信心底的猜测,直到此刻,他的身份才真正确定,重紫喜悦,悄悄看了眼拉着自己的那只手。   走进宫门,迎面便是一带清流,冒着丝丝寒气,石板铺成桥,几乎与水面平齐,石级石阶直通正殿,廊柱古朴庄严。   奇怪的是,殿门上方竟然钉着一柄剑,剑身完全没入石梁,只留剑柄在外,宝石在夕阳映照下,折射着美丽的光华。   重紫疑惑,却没有多问。   洛音凡也不上殿,拉着她走到左边第三间房门前停下:“这是你的房间,今后就住在这里吧。”   “是。”   “为师平日都在殿上。”   “弟子记住了。”   洛音凡不再说什么,松开那小手,转身朝大殿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回身道:“一个时辰后进殿来。”   重紫忙恭恭敬敬应下,显然没有跟来的意思。   曾经的熟悉变作陌生,面前的女孩,早已不是当年闯祸调皮惹他注意,只为了进殿陪他的小徒弟。   洛音凡不语,消失在殿门内。   简单的房间,一张床,被褥朴素,案上摆着少少的东西,红木梳,翠玉鸟,还有四五只小玉瓶,不知道装着什么。   这里有人住过?重紫惊疑,也没去深想,默默坐到床上。   方才师父脸上一闪而逝的神情,她看得清楚,那是失望,可自己似乎并无太多失礼之处,究竟哪里让他失望了?   罢了,还是先准备准备,好好用功学习才是。   .   作为重华尊者唯一的弟子,重紫多少有点骄傲,只是这样一来,背负的压力就更大了,自己的一言一行,自己的能力,都关系着重华宫的颜面和声誉。当晚洛音凡教过吐纳之法,重紫不敢懒惰,认真修习,整整用了三日才掌握要领,勉强能靠自己摄取天地灵气,身边没有可比较的师兄弟姐妹,很难看出到底学得怎样,不安之下言语试探,洛音凡只说很好,重紫这才放了心。   重华宫的生活很自由,洛音凡通常都在殿内处理事务,重紫每天早起按礼节过去问安,然后下去做功课,开始她还担心这里规矩严格,不敢多说不敢多走,要去哪里总要先在殿外问过他,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她才渐渐发现,这位大名鼎鼎的师父看着不易接近,实际上比掌教他们都随便,对自己更加温和,虽无太多鼓励,却从不曾责备,言行方面更未有任何限制。   这日早起,重紫照常到殿外问过安,见没有新的功课,于是大胆请求道:“弟子来南华多日,还不曾认识师叔和师兄师姐们,如今想过去跟掌教仙尊他们问个好,不知师父有无吩咐?”   半晌,殿内传来淡淡的声音:“去吧。”   早料到他会答应,重紫喜悦,先去主峰见虞度,正好闵云中和慕玉也在,一并问候过,虞度素来温和,闵云中虽不苟言笑,但见她言语有礼,脸色也不错,难得还问了几句进境如何之类的话。   天机尊者行玄出门访友去了,重紫向天机峰几位大弟子问过好,最后才走到玉晨峰下,可巧遇上秦珂外出回来。   看见她,秦珂站住。   本能地崇拜优秀者,加上救命之恩,重紫一直想来见他,于是腼腆地上前作礼:“秦师兄好。”   秦珂目光复杂,看了她两眼,忽然道:“尊者想必待你不错。”   重紫只当是关心,照实答:“师父待我很好。”   秦珂不再说什么了。   见他态度冷淡,重紫莫名,忽然听见半空中传来呼声,抬脸看,只见一名少女御剑而来,十三四岁,长相美丽,正是司马妙元。   “世子!”   秦珂淡淡道:“这里并没有什么世子。”   “一时高兴,忘了,”司马妙元微嗔,再看着旁边的重紫,皮笑肉不笑,“原来重紫师妹也在。”   发现那目光里的恨色,重紫有点吃惊,对她的印象止于当日大殿上那一幕,应是同为新弟子,可自己并未开罪她,怎会招至敌意?   是了,这么多人,惟独自己因祸得福成了重华尊者的徒弟,难免有不服气的。   想明白缘故,重紫不动声色作礼:“见过师姐。”   司马妙元装没听见,转向秦珂:“师兄去了哪里,叫我好找。”   秦珂不答反问:“慕师叔呢?”   “师父被师祖叫去掌教那边了,大约有事商议,”司马妙元敷衍两句,又指指身旁的剑,微笑,“我刚学御剑术,有些生呢,师父没空,因此想过来请师兄指点指点。”   秦珂皱了下眉,点头:“随我来。”   原来是首座慕玉的徒弟,重紫暗忖,听说慕玉新收了一名弟子,乃是九公主司马妙元,莫非就是她?   见秦珂要走,她忙叫道:“秦师兄!”   “有事?”   “重紫特地来谢师兄,剑穗的事……”   “同门之间,不必客气。”   目送二人离去,重紫怅然,她早已发现,不只秦珂,这一路上许多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很古怪,那不光是羡慕,还带了点抵触,好象自己是个偷东西的贼一样。   疑惑多,打击更大。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同时入门,司马妙元这么快就学会了御剑术,而自己明明已经很用功,想不到差了这么多,师父就是看出自己天资有限,所以才会失望吧?   “出了什么事,一个人站在这里?”有人轻轻拍她的肩。   声音年轻温和,偏又带着长辈似的关切,重紫抬脸,看清来人之后连忙作礼:“首座师叔好。”   慕玉微笑:“看见妙元了么?”   重紫斟酌道:“方才好象与秦师兄上去了。”   慕玉点头:“仔细跟着尊者,不用理会别的。”   他知道什么?重紫欲言又止,低声答应,快步朝紫竹峰走。   .   洛音凡坐在案前,并没看书信,不知道在想什么。   重紫倚着殿门出神,资质不算好,却能拜这么完美这么厉害的人当师父,唯一的解释就是运气吧,每次查考功课时,他总说“很好”,原来只是安慰而已。   洛音凡早已发现她:“回来了?”   重紫尴尬:“弟子早回来了,只是……不便打扰师父。”   殿外已多年不曾设结界,却始终无人闯进来,洛音凡抬手:“进来吧。”   知道他有事吩咐,重紫连忙走进去,立于案旁。   洛音凡道:“为师要闭关一个月,你只照常修习灵力,无事不要乱走。”   师父都这么厉害了,还要闭关修炼?重紫更加敬服,也有点失望,答应,想了想又道:“师父可否多留些功课与我?”   洛音凡示意她说。   重紫吞吞吐吐道:“其实师父不必顾虑,弟子虽生得愚笨,却并不怕吃苦,也不怕责骂,只怕到头来一事无成,叫人笑话。”   洛音凡看着她半晌,道:“有为师在,这些学不学都没什么要紧。”   重紫愣了下,明白之后脸上心上同时一热,怪不得师父一直不对自己多作要求,原来竟是这意思,他有能力保护徒弟。   “师父待弟子好,弟子明白,可是……”重紫咬了咬唇,斟酌许久才小声道,“可是,师父总不能护我一辈子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有足够的理由不再相信他,因为发生过的事,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世事难料,仙门魔族争战无休,或许,真的需要把所有可能性考虑进去。   “急于求成,到头来只会一事无成,”洛音凡微微侧脸,一册书自动飞入重紫手上,“你肯用功也好,此书前两卷虽无甚出奇,却可助你打好根基,为师不在的这个月,你先试着参悟,但以修习灵力为重。”   重紫喜孜孜地捧着书回房去了。   .   其实重紫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她喜欢听师父这么说,喜欢这样的维护与纵容,然而她也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身为重华尊者的徒弟,真那么无用,只会令他脸上无光,所谓“名师出高徒”,他在仙门的地位,决定了她必须与他一样出色,否则就算他不介意,她自己也会介意,正因为他的爱护,她就更应该懂事。   自洛音凡闭关,重紫规规矩矩照书上修习,当然她偶尔也会趁练功的空隙去虞度和其余两位仙尊处问安,再去几位师叔师兄处走走,彼此渐渐熟悉起来,其中以首座师叔慕玉最随和,修行时有不懂的尽可以问他,至于秦珂,待她仍是冷冷淡淡。   重紫隐约看出是由于师父的缘故,不免委屈,也很奇怪,师父那样的人,虽谈不上温和,却从不轻易责罚弟子,性情宽厚,上下无不敬服,相比之下闵云中与虞度待弟子严厉得多,为何秦珂偏偏对他不满,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疑惑归疑惑,她也不敢贸然多问。   众人既然这么忌讳,事情一定不小。   司马妙元的御剑术已经很好,重紫察觉她不怀好意,每次都紧跟慕玉虞度等人,让她动不得手,同时也将她当作追赶的目标,暗暗较劲,自打知道自己天资有限,几乎是没日没夜刻苦修习,连觉也不睡,一个月下来竟清减了许多。   洛音凡出关后查考功课,也没说什么,只吩咐她不可过于急进,三个月后,才开始传授她向往已久的御剑术。   所谓勤能补拙,重紫苦练三日,终于能勉强御剑来去了。   云走烟飞,在十二峰之间飘荡。   重紫围着玉晨峰转了几圈,果然如愿见到白衣青年自云中归来,足下蓝光一缕,遂高兴地迎上去:“秦师兄!”   秦珂早已看见她,难得停下来问了句:“学御剑了?”   重紫羞涩地点头。   秦珂随口勉励两句就要走,哪知转身之际,忽然瞥见她足下短杖,目光刹那间冷了下来:“尊者给你的?”   重紫心知不对,解释道:“师父所赐,名叫星璨。”   秦珂面色极其难看,半晌一声冷笑:“好个尊者,徒弟收起来容易,自然不必放在眼里,法器又算什么。”说完丢开她径直走了。   重紫呆若木鸡。   选法器时,师父出乎意料没赐剑,而是给了这支短杖,说也奇怪,星璨看着小巧美丽,用起来也特别方便,更有种亲切感,好象天生就适合自己,只不知为何会惹得他动怒。   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重紫默默转身,打算回去。   迎面,司马妙元御剑而来。   .   天资非凡,司马妙元修行进展神速,慕玉赞赏不说,连虞度与闵云中也时常夸奖,对她不似先前严厉,原本在皇宫受宠,如今又出风头,更助长她几分骄气,比当年八面玲珑的闻灵之大不相同,众弟子有受不了那种气焰的,都找借口避着她,当然也免不了有那么一帮人跟随她嚣张跋扈。   女孩子之间的比较,未必满足于术法。   那一日大殿上,重紫已经露脸,引得同龄男孩子们私下谈论,加上她行事低调,礼数周全,虽然是洛音凡的徒弟,却并不拿身份压人,因此纵然天资差些,在新弟子里反而比司马妙元受欢迎。   见她自秦珂处来,司马妙元神色便不太好,假笑道:“重紫师妹也会御剑了,哟,那是什么,手杖?”   “师父所赐,名为星璨。”重紫不动声色作礼,有能耐你就损我师父吧。   司马妙元果然不再说:“师妹的御剑术不错呢。”   重紫看她稳稳立于剑上,再看自己颤悠悠的模样,苦笑:“重紫愚笨,勉强能走而已,让师姐笑话。”   “你也太谦了,”司马妙元目光闪动,“重华尊者的高徒,我们哪里比得上。”   听出不对,重紫忙道:“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找师姐说话。”说完催动星璨飞快朝主峰奔去。   司马妙元哪里肯放过她,屈指弹出。   重紫本已暗中防备,听到风声当即躲避,可惜这御剑之术她才学了三日,尚不能控制自如,情急之下虽躲开暗算,身体却失去平衡,自星璨上翻了下去。   司马妙元“啊”了声:“师妹!”   知道她装模作样,重紫咬牙,倒并不怎么害怕,初学御剑术难免有意外,因此洛音凡特地给了她一道护身咒,何况星璨是通灵之物,见主人有难,已经飞来相救。   护身咒未及作用,星璨也未赶到,有人先一步接住了她。   “太过分了!”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体态丰腴,容貌尚可,穿衣裳的品位实在不怎么样,花花绿绿的,不过眉眼看起来很亲切。   星璨飞到身旁,委屈地打转,主人的能力与从前差距实在太大了。   重紫连忙道谢,站回星璨上,踩了踩它表示安慰。   女人高声:“司马妙元!”   “燕真珠?”司马妙元不动,站在那里微笑,“你叫我什么?”   那名唤燕真珠的女人愣了下,忍怒叫了声“师叔”,又道:“同门之间原该和和气气的,怎能欺负师妹。”   司马妙元道:“这话奇怪,你看见谁欺负她了?”   “分明是你暗算,还不承认!”燕真珠圆睁了眼,“你才来几天!若非看在首座面上,我……”   司马妙元冷哼:“你又如何?”   重紫已经看出燕真珠的身份,知道她比自己还矮了一辈,争执起来必定吃亏,忙过去劝阻。   正闹成一团,忽然有人斥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三人同时转脸,只见一名年轻女子立于云中,穿着素雅的天蓝色衣衫,体态玲珑有致,容貌极美,神情冷冷淡淡,似乎不太喜欢与人说话。   呵斥的语气,足见其身份特殊,重紫立即恭敬地垂首,司马妙元亦疑惑。   旁边正好有几名女弟子路过,显然都认得她,忙停下来作礼陪笑:“闻师叔几时出关了?”   那姓闻的女子看看众人,视线落定在燕真珠身上。   燕真珠大不乐意,勉强作礼:“闻师叔祖。”   重紫立刻明白了她的辈分,跟着作礼,口称师叔,心里暗笑,尊师敬长是南华的优良传统,司马妙元才用“师叔”的身份压人,如今就来了个“师叔祖”。   “何事吵闹?”   “回师叔,方才……”不待燕真珠开口,司马妙元抢先将事情说了遍,“妙元相救不及,反叫小辈说欺负师妹,这是什么道理。”   那女子皱了下眉:“我在问你么。”   司马妙元涨红脸,忍住没有发作:“师叔教训的是,妙元心里委屈,所以性急了些。”   女子转向重紫:“谁的弟子?”   重紫上前回道:“重华宫弟子重紫,见过师叔。”   女子闻言竟神色大变,怔怔道:“你,叫什么?”   重紫只得再重复一遍,同时心中一动,难道秦珂等人对自己态度古怪,原因就是这个名字?师父忽然赐名,的确有点说不过去。   “你便是重华尊者新收的弟子?”   “是。”   女子喃喃道:“重紫,难怪……”难怪一出关就听说重华尊者收了徒弟,却无人提及那新弟子的名字。   见她待重紫不同,司马妙元再难忍耐,冷冷道:“重华尊者的徒弟,师叔想必是要给些面子,妙元无话可说,告退。”   女子恢复镇定,淡淡道:“她身上有仙咒,必是尊者所留,你是否冤枉,尊者自会明白,何须我给面子。”   司马妙元当即白了脸。   “清净之地,不得吵闹。”女子丢下两句话,再不看众人,御剑离去。   .   重紫回到重华宫,见洛音凡站在四海水畔,忙走过去:“师父,我回来了。”   洛音凡“恩”了声。   身旁水烟飘散,地上白云游走,高高在上的师父看起来多了几分亲切,自从发现他不似表面冷漠,明白那些纵容与迁就,重紫心中的敬畏就少了许多,顺着他方才的视线望去,大胆问道:“那是……师父的剑?”   洛音凡点头。   神剑!重紫眨眨凤眼:“我知道,它叫墨峰!”   洛音凡摇头:“它叫逐波。”   逐波?重紫赧然:“我听他们说,师父的剑叫墨峰。”   “是。”   “那逐波……”   “不用了。”   原来师父换过法器?重紫仰脸望着那柄美丽的剑,暗自惋惜,迟疑道:“师父不是说,法器选定之后不能随意更换,否则必受诅咒,限制术法施展,师父为何要舍弃它?它不如墨峰好使吗?”   洛音凡低头看着她,许久,轻声道:“因为师父做错了一件事。”   因为不相信她,她根本不可能成魔,纵然魔剑在手,她宁肯死在他剑下,也没有成魔。   可以弥补吧,她回来了,就在他身边。   握住那小手,他缓缓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别再让师父用它,记住了?”   不自信的,想要得到确认,谁也想不到,这样的话是出自他口中,而对象竟是自己的徒弟。   重紫懵了。   师父的事迹她听了不知多少,封印神凤,斩三尸王,修补真君炉,守护通天门之战,甚至只身入魔界,无一不是惊天动地,在她心里,师父就是完美的,术法,容貌,魄力,智谋,独一无二,四方敬仰,又怎会做错事?什么样的错,可以让他内疚至此?   黑眸深邃,掩藏着一丝彻骨的悲伤,牵动她的心也跟着疼起来。   急切地想要安慰,重紫点头不止。   他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看着她瘦得可怜的小脸,唇角弯了下,带着几丝心疼:“夜里还在练功?听师父的话,不可心急。”   重紫发呆,哪里听得到他的话。   清冷到难以接近的、无情无欲的神仙,本是不会笑的吧,可他确确实实笑了。   这个微笑,她好象见过。   .   跟司马妙元的较量,重紫再次看到差距,只怪自己技不如人,因此并未跟洛音凡提起,谁知两日后再去主峰时,发现上下弟子态度大为转变,有客气的,有恭敬的,有亲切的,也有疏远冷淡的,再然后就是虞度亲自问她有没有受伤,她这才得知司马妙元受了罚。   虽说错的是司马妙元,可重华尊者一向很少责罚弟子,能让他破例,已间接显示出这个徒弟的重要性。   好在虞度对她依旧亲切,连闵云中那么严厉的人也没表露不满,显然都不觉得意外。   尴尬之下,重紫不是没有一点骄傲,然而她明白,仙门与魔族长年征战,极其看重术法,对司马妙元那样天赋超群的弟子,虞度他们表面严厉,其实是很维护的,若是寻常弟子受了欺负,只会选择忍气吞声,真闹大了,顶多责骂几句了事,自己之所以获得公道,完全是由于师父的庇护,可是这样难免让人误会,尤其是慕玉和秦珂。   重紫向来很敬服首座师叔慕玉,为人亲切,上下一视同仁,深受弟子们拥护,如今害得他的徒弟受罚,重紫很不安,直到慕玉微笑着走过身旁,向往常那样拍了下她的肩,她才放了心。   秦珂在游廊转角处与人说话。   “昆仑玉虚掌教的寿礼已备好,掌教让你下个月送去。”   “知道了。”   “青华宫卓少宫主也会去,家师的意思,你若能与他同行,彼此照应更好。”   秦珂“恩”了声,问:“卓师兄几时过来?”   “他其实并未答应要来,家师的意思你该明白,他老人家想让你亲自开个口。”   重紫在旁边看得惊讶,与秦珂说话的那位美貌女子,正是前日遇见的姓闻的师叔,只不过他二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秦珂在这位闻师叔面前,明显比平日温和许多,反观这位闻师叔,依旧冷冷淡淡,似乎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事情交代完毕,那姓闻的女子转身就走。   秦珂忽然叫住她:“那件事,是你告诉卓师兄的?”   女子停住脚步,并不回头:“他难道不该知道,要被蒙一辈子不成?我素来不是什么大方人,恶事自己做,却不喜欢被别人借了名头去。”   “我不是那意思,”秦珂沉默片刻,道,“他原本过得很好。”   “与我何干。”女子冷冷丢下这句,走了。   回身看见重紫,秦珂皱了下眉,没说什么,径直离去。   这到底关自己什么事啊!哪里惹着他了?重紫委屈不已,垂头丧气回紫竹峰,却见紫竹峰外一名女子御剑立于云中。   师父的重儿   重紫认出那女人,因感激她前日出手相救,主动过去问:“你……是来找家师的?”   燕真珠摇头不语。   重紫自言自语:“方才我又见到那位闻师叔了,只不知她老人家是谁的门下……”   燕真珠果然答道:“她叫闻灵之,是闵仙尊的亲传弟子,二十九岁便修得仙骨。”   早听说南华有朵“雪灵芝”,原来是她,怪不得这么美这么冷!重紫想了想道:“她一直这样……不爱说话吗?”   燕真珠闻言笑起来:“她啊,以前是南华的一朵花呢,天分又高,极受倚重,嚣张得很,闵仙尊原盼着她大有作为,谁知后来她忽然折断了随身佩剑,险些把闵仙尊气死,再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她为什么要断剑?”重紫吃惊,仙门中人谁不知道法器的重要性,更难逃过法器的诅咒,亲手断剑,当真可惜。   “谁知道,大约是……”说起这事,燕真珠也觉得不可思议,好在她向来不爱自寻烦恼,只哼了声,“我看她如今还顺眼些。”   这燕真珠当真是个直性子,重紫暗忖,放弃最重要的东西,可见那位闻师叔决心之大,南华上下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吧,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呢,包括师父……   燕真珠看着她手上的星璨,半晌叹了口气:“实在不像,不知尊者怎么想的!”   重紫敏感:“怎么?”   燕真珠回避这问题:“尊者待你很好。”   重紫低声:“你们都不喜欢我,恐怕不只是因为这个。”   燕真珠摸摸她的脑袋:“哪有,快回去吧。”   重紫轻轻扯她的袖子:“真珠。”   燕真珠愣了下,笑道:“我虽比你低一辈,不过年纪比你大多了,你愿意的话,私底下可以叫我姐姐。”   重紫原就有心想接近她,闻言喜悦:“真珠姐姐,我新来,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懂规矩,求姐姐教我。”   “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都不想看到我。”   “我并没有。”   “我是说……秦师兄他们。”   “秦珂?你去找他了?”   重紫支吾:“我只是……秦师兄很厉害不是吗,而且去人间做了许多大事,大家都很尊敬他。”   “他确实不错,”燕真珠摇头,“他不是讨厌你,这里头有缘故。”   “什么缘故?”   “因为你叫重紫。”   重紫更加莫名。   燕真珠轻声道:“你前面其实有个师姐。”   师姐?重紫真的傻了,原来自己并不是师父唯一的徒弟,怎么没听师父提过?   “那她人呢?”   “她啊,不在了。”   答案是预料中的,怪不得师父那么伤心,重紫难过起来:“她……很好吗?”   “很好,很招人喜欢。”   “厉害吗?”   “一点也不,她没学多少术法。”   是了,师父说不学术法也不要紧,重紫捏紧手指:“她是死在魔族手上?”   燕真珠摇头。   “那……”   “尊者亲手处置,”燕真珠淡淡道,“她早已被逐出师门。”   “亲手处置”的意思是什么,不难理解,究竟犯了什么样的罪,才会被逐出师门?肯定是欺师灭祖,十恶不赦。   师父说,他做错了一件事。   重紫煞白了脸,真正令她震惊的,是燕真珠最后那句话。   “她叫重紫。”   .   秦珂的冷淡,所有人古怪的眼光,还有他的爱护与纵容,忽然间所有事情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逐波剑依旧钉在石梁上,纹丝不动。   重紫默默坐在四海水畔。   看得出来,那位师姐很受师父喜欢,尽管她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尽管她已被逐出师门,师父还是惦记着她,他亲自动手的时候,心里一定是气得不得了,也痛得不得了吧。   至于那位没见过面的师姐,重紫的态度已经由可怜变作讨厌了。   师父那么喜欢她,对她那么好,甚至可以把这种好延续到自己身上,她却让他失望,让他难过,甚至害得他抛弃了佩剑!   再多的伤感,再多的气愤,也比不上失望来得多。   喜欢自己的,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别人;讨厌自己的,也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别人。法器,名字,自己在师父那儿获得的一切,都是那位师姐的,也难怪会被人当作小偷一样讨厌。   本该属于她的所有,爱与恨,喜欢与厌恶,全部落到了自己身上,让自己来承受。   师父一直宠溺爱护着的,原来不是自己。   重紫垂首看着星璨,喃喃道:“这,也是她的吗?”   .   洛音凡白天其实出去了一趟,回到重华宫时,天已经黑了,下意识检查小徒弟的行踪,得到的结果却令他骤然变色——宫里宫外,全无小徒弟的生气!连在她身上留的仙咒也毫无回应,她似乎凭空消失了。   神气不在,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洛音凡很清楚,顿时慌了神。   他竟如此疏忽,让她再次出事!要是她真的……   紫竹峰处处设置结界,照理说不会有问题。   洛音凡自我安慰,亲自将重华宫每个房间都找了一遍,依旧无所获,心渐渐沉了下去。   照她现在的性子,不可能私自溜出南华,仙咒为何会失效?   难道虞度他们已经……   不可能!他用毕生法力替她掩盖煞气,除非有比他法力更高的人,否则绝不可能察觉。   漫山翠竹动荡,看不出下面掩盖着什么。   找遍整座山头,洛音凡再难维持素日的冷静,终于还是决定去主峰看看,谁知他刚御剑而起,仙咒就有了反应。   山后竹林里,一丝生气若隐若现。   .   暮岚满林间,女孩盘膝坐在地上,双目紧闭,旁边狻猊趴着打呼噜。   原来重紫自听说师姐的事,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到房间就拼命钻研师父给的书,决心要比那位师姐出色,无意中看到“死灵术”,揣摩练习半日,不知效果如何,索性跑来找狻猊帮忙,不料这狻猊见她资质赶以前那位差太远,懒得陪练,只管睡觉,气得她一个人练到天黑。   “重儿!”声音熟悉,中间那一丝焦急又让她觉得陌生。   重儿?师父这是在叫她?   几乎是睁眼的同时,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双眉紧锁,黑眸里满含担忧之色,上下审视她,眼前的人,再不是初见时那个淡然的神仙,只是个担心徒弟出事的师父而已。   重紫愣愣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那些担忧,她好象见过。   “这么晚了,怎能乱跑!”急怒之下的责备,听在耳朵里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他迅速倾身下来,似要将她搂入怀里。   原来师父这么担心她?重紫回神,喜悦如潮水般涌上来,不由自主伸臂回应。   那双手并没有如愿抱住她,及时停在了半空。   气氛由紧张变作尴尬。   须臾,师徒二人同时转脸,却见旁边狻猊不知何时已醒来,依旧趴在地上,圆瞪着两眼——在紫竹峰住了这么久,想不到主人还有这副神情呢。   “是阿紫的错,让师父担心。”小手轻轻拉他。   死灵术,乃是借地势与环境隐藏真神与生气,难怪仙咒察觉不到,确定她没事,洛音凡暗暗苦笑,不动声色缩回手,直起身:“天黑,不要随意外出。”   所有喜悦瞬间褪去,重紫垂首“哦”了声。   他担心的,其实不是她吧,她并不是什么重儿,只是阿紫。   .   大约是看出她的决心,洛音凡教习术法时仔细许多,重紫越发敬服,果然师父指点一句,强过自己苦练好几天,难怪人人都想做他的徒弟,自此听得更加认真,加上本身刻苦,三日后御剑术竟大有长进,虽不算上乘,但来去自如也不成问题了。   都知道重华尊者最护徒弟,南华上下再无人敢轻慢重紫,背后言语的自然也少不了。   这日清晨,她御剑去小峰找燕真珠说话,半路上又遇到司马妙元。   因为她受了责罚,司马妙元既妒且恨,冷笑:“长得美么,我看也没什么出奇,和那年我们宫里的狐狸精真有些像。”   这话过于恶毒,甚至有失公主身份,重紫当然不去理会,我没听见,我没看见,我就当你是空气。   没有回应,司马妙元提高声音:“你以为尊者是为了你?”   这句话正好戳中重紫的心事,重紫当即停住,转身冷冷地看着她。   司马妙元只当气着了她,大为畅快:“你还不明白?尊者早就有徒弟了,她才叫重紫,星璨就是她用过的法器。”   “你当尊者真会在乎你?”   “名字和法器,这些原本都是她的,你算什么……”   司马妙元忽然说不下去了,目瞪口呆望着她。   凤眼微眯,重紫嫣然一笑。   只听她用那轻松又愉快的语气,慢吞吞道:“我原本不算什么,可惜她不在了,现在的重紫就是我,她的,就是我的,师父也只有我了。”   .   烟里水声,云中山色,摩云峰景色其实很好,山头长满黑松古柏,整齐有序,别有种庄严的美,只不过由于闵云中执掌刑罚的缘故,无端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摩云洞外有两株千年老藤,结满了奇异的蓝色果子,重紫原以为是药,后来偶然一次问过,才知道是刑罚用的,吓了一大跳。   燕真珠不在,重紫心情还是好得很,顺便来摩云峰问安,想到方才司马妙元的脸色,简直就像开了个大染坊,禁不住笑出声。   被宠上天的公主,斗嘴吃亏难免。   其实冷静下来想,重紫有点为方才的行为后悔,往常爹爹说过,宁得罪君子,不可开罪小人,从前日司马妙元暗算自己的手段来讲,在这种小事上跟她计较,实在不智,必成将来隐患,引出麻烦。   不过她到底才十二岁,孩子心性,仍觉得痛快更多。   刚走到摩云洞外,迎面就有个男人走出来,不过三十岁,身材高大,衣冠华美,手里握着柄白色折扇,比起秦珂的冷清素净,另有一番气质,长相也罢了,两道剑眉英气逼人,尤其是那步伐,那神态,三分慵懒,七分昂扬,完全当得起“风流倜傥”四字。   重紫连忙低头退至路旁。   男人并没留意,大步自她身旁走过,须臾,闵云中亦走出洞来,满面怒色喝道:“混帐小子!”   “秦师兄想必久等了,我先去他那边走走,”男人停住,含笑合拢扇子,侧回身漫不经心作了个礼,“晚辈失陪,仙尊留步。”   说完他竟扬长而去。   这人是谁?胆敢对闵仙尊无礼!重紫吃惊,再看闵云中,手里紧紧握着浮屠节,面上却难得带了几分无奈之色。   闵云中也已看见她,语气缓和下来:“你师父呢,又出去了?”   重紫忙上前问好,回道:“师父在的,并没有出去。”   闵云中点头勉励两句,便让她回去:“勤奋些,不可让你师父失望。”   .   方才在摩云峰放肆的男人此刻竟站在紫竹峰前,手握折扇,面朝悬崖,只能望其背影,不知他是在看风景,还是在沉思。   重紫奇怪,不禁停住多看他几眼。   发现动静,男人侧回身,目光登时一亮,扬眉笑起来,招手叫她:“南华几时来了个这么美貌的小师妹,我竟不知道。”   南华人人都认得自己,可见他并非南华弟子,重紫只觉那笑容过于亲切,又听他赞自己漂亮,小脸一红,上前作礼:“不知师兄仙号,如何称呼?”   男人俯身凑近她,拿扇面挡住二人的脸:“我啊,我姓卓,你可以叫我卓师兄。”   方才他说要找秦珂,莫不就是前日闻灵之提过的那位青华少宫主?重紫将前后事情一联系,再瞟瞟他手中扇子,越发确定,心道这少宫主举止随便,言语间更有逗弄的意思,可知是个玩笑不恭之人,于是含笑道:“原来是卓少宫主。”   男人愣了下,奇道:“好聪明的小师妹,你怎知道我是谁?”   重紫抿嘴,指着扇面上的字:“青华宫,原不难猜。”   男人连连点头,拉起她的小手:“南华甚是无趣,不如你陪师兄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将闵仙尊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当着自己的面说南华无趣,未免失礼,重紫有点没好气,飞快缩回手:“有道是玩物丧志,南华弟子守护苍生,勤奋修行,时刻不敢懒怠,是以南华山乃清修之地,原非寻乐之处,卓师兄怎的连这道理也不明白?”   被个小女孩教训,男人大感意外,忍笑道:“有道理,说的极是,小师妹好厉害!”   重紫瞪他,转身要走。   男人合拢折扇,拉住她仔细打量,笑意更浓:“我猜你是新弟子对不对?乖的叫我声师兄,再陪我走走,今后保你在南华不吃亏。”   哈,我还用你关照?重紫暗笑,也不说穿:“你又不是南华的人!”   “好眼力!”男人拿折扇戳戳自己的下巴,“秦珂你认得吧,我可以叫他照看你,有他在,谁还敢欺负你么。”   秦师兄?重紫心里一动:“你和秦师兄很熟吗?”   男人道:“当然。”   重紫迟疑:“那你能不能跟他说声,我……”   话还没说完,头顶忽有蓝光闪过,二人同时抬脸看,可巧正是秦珂御剑而来。   见到重紫,秦珂不出所料冷了脸。   重紫心里委屈,低低地叫了声“师兄”。   秦珂点点头表示回应,接着便转向那男人,皱眉道:“听闵仙尊说你走了,果然在这儿。”   “听他唠叨,不如陪小师妹说话,”男人若无其事,温柔地拉着重紫问,“小师妹叫什么名字,拜在哪位仙长座下,我下回再来找你……”   不待重紫回答,秦珂打断他:“织姬来了。”   男人愣。   秦珂不急不缓道:“她如今四处乱找,刚才将我那玉晨峰翻了个遍,现下又去了摩云峰,或许很快也会来这边走走,看在两派交情,我特地来与你说声,卓师兄上紫竹峰藏着也好,想她必是不敢闯的,我却要回去了。”   男人似乎对那织姬颇为头疼,闻言丢开重紫:“走吧,我正要去找你。”   .   送走二人,重紫垂头丧气回重华宫,禀过洛音凡,然后下去修习蝉蜕术。话说这蝉蜕术与分.身术大同小异,分.身术主要靠演化幻体,蝉蜕术则是让元神自肉身分离出去,大约是心神不定的缘故,重紫反复数次仍未能成功,到最后烦躁起来,竟忘记洛音凡的警告,不管不顾地让元神冲出肉体。   这回当真成功了。   元神自肉身分离,重紫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兴冲冲地出门到处转。   夜半,月凉如水,大殿内珠光已灭。   往常碍于礼节,不敢多打扰,重紫对师父日常起居几乎一无所知,此刻元神出窍,心道他不会发现,竟生出几分顽性。她悄悄来到洛音凡房间外,运起穿墙术,先探了个脑袋进去,左望望,右望望。   对现在的重紫来说,夜中视物早已不是问题,整个房间一览无余。   靠墙的木榻上,洛音凡安然而卧,白衣醒目。   师父是穿着衣裳睡觉的啊,重紫红着脸吐了吐舌头,暗自庆幸,咬住唇,忍住笑,将整个身体挤进墙,悄悄飘至榻前,因见几缕长发自榻上垂落,拖到地面,忙矮身跪下,伸出双手替他收拾。   黑发触手顺滑,竟带得心里一动。   重紫抬眸,看榻上睡颜。   薄唇微抿,双眸微闭,双眉微锁,脸色略显苍白,纵然睡着了,那淡淡的柔和的气质,仍是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膜拜。   发丝自指间滑落,重紫托腮。   仅凭这张脸,世间就再无人比得上了吧,为何总会令她生出错觉,难道真的见过?   洛音凡早已察觉有人进了房间,加上神气太熟悉,立时便知是她,心底诧异无比,若说前世的小徒弟做出这事,他并不奇怪,只不过如今的她规规矩矩,平日里连大殿都很少进去,深更半夜潜入自己的房间,已经属于很大胆的举动了。   她这是要做什么?   元神出体,寻常人自然看不见,但洛音凡是什么修为,就算闭着眼,她的一举一动也了如指掌。   早知这孩子要强,这么快就能让元神离体了。   洛音凡暗暗叹息,也有点尴尬。虽说今世的她年纪尚小,并不懂得什么,可女弟子半夜潜入师父寝处,始终逾礼,何况前世……洛音凡开始庆幸自己平日睡觉就是入定,并不曾脱衣裳。   待要开口训斥,好象不是时候。   小徒弟矮身跪在地上,开始替他整理头发,接着竟然发起呆来。   凤眼迷离,只顾瞧着他出神,许久无动静。   洛音凡无奈,轻咳了声。   师父醒了!重紫吓得三魂七魄全部归位,双手将嘴巴连同鼻子一起捂住,半晌见无动静,才拍拍胸脯,将憋着的一口气吐出来,轻轻喘息。   经此一吓,她仍未打算离开,而是伸手取过枕边那支墨玉长簪,悄悄地放至案上。   明早师父起床,会不会发现?他只会以为是自己放错了吧?   妩媚的凤眼眨了眨,得意地眯起。   这点小动作,真以为能瞒过他?瞬间,洛音凡好气又好笑,只觉当年那顽皮的小徒弟又回来了,不禁睁开眼,略带责备:“重儿!”   师父果然厉害,被发现了!重紫做贼心虚,想要溜走。   瞬间还魂,原本只需一个仙咒,可是情急之下,不知怎的,元神竟再难回归本体。   惨了,竟然回不去!   发现出问题,重紫傻眼了。   一看便知她是不听警告,急于求进,强行剥离元神,才导致这样的后果,洛音凡翻身坐起,既无奈又气,披散着头发教训道:“你这般胡来,只会大伤元气,倘若为师不在,肉身出事,你将如何归位!”   重紫差点没哭出来,往榻前跪下:“师,师父……”   未及认错,一只手伸来在她额上重重拍了下,接着神识一恍惚,瞬间,人已经回到了房间里,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真的太轻率了!   头一次顽皮就出事,重紫惊出身冷汗,当然不会再主动过去挨骂,乖乖地蒙着被子睡下。   .   可惜小孩子就是这样,越纵容,越放肆,洛音凡这次不曾责罚,重紫越发地看出师父好说话,第三日早起,洛音凡刚起床,就见送信的灵鹤等在大殿外,见了自己便畏畏缩缩地蹭过来,脑袋几乎垂到了地上,走路姿势非常奇怪。   看清状况,洛音凡失笑。   竟敢擅自拿灵鹤修习移魂术,想必是元神互换,不能归位,小徒弟当真该吃个教训了!   他板起脸:“不长记性,就罚你做一天灵鹤。”   重紫欲哭无泪,摇摇细长脖子,跟进殿去围着他转。   洛音凡哪里理她,丢出一封信:“去送信。”   真要这副模样去送信?重紫求了半日无果,只得拍拍翅膀,无奈这身体始终不是自己的,勉强飞了半米高,就因掌握不好平衡跌落下来。   “师父,弟子的肉体现被灵鹤占着,会被它弄出事的!”   话音刚落,殿门外“重紫”忽然走了进来,塌着腰,挺着胸,昂着脖子,一步一抬腿。   重紫羞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她拿长嘴衔自己的衣角,洛音凡也好笑,助她与灵鹤分别归了本体,叹气:“你这般性急,万一出事,如何是好!”   听出担心,重紫咬唇笑,半晌道:“师父不在,我才不会修它。”   洛音凡摇头,拉她至跟前,语重心长道:“重儿,为师教你术法,并非盼着你名扬天下,而是希望为师不在的时候,你能保护自己周全,如今你这般胡来,只会伤到自己,叫为师如何放心?”   重紫沉默许久,低声道:“师父,弟子是阿紫,不是重儿。”   “你……”   “我天分不高,师父收我,还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以前的重紫吗?”   被她一语点破心结,洛音凡看着面前那双红红的、有些失意的眼睛,沉默。   他会这样纵容她,爱护她,不可否认,完全是因为愧对前世的她,赐名,送星璨,他就是把她当作前世的重儿来对待,可是她呢,言行,相貌,早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根本不记得什么,有时连他自己也怀疑,他守着的这个徒弟,到底是不是当初那可怜的孩子。   这样的补偿,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因为他的内疚,就要她承受来自前世的一切,对她会不会太不公平?   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   或许,有些错本来就是弥补不了的。   殿内寂寂无声,旁边灵鹤无故被摆了一局,原本满肚子委屈,想要再讨些公道,此刻察觉气氛凝重,也只好识相地衔起信踱出殿外,拍拍翅膀飞走了。   终于,洛音凡扶住那小小肩膀:“不喜欢,师父便不叫重儿了。”   重紫看他一眼,垂眸:“只要师父真的喜欢阿紫,叫什么都是一样的。”   “师父喜欢以前的重儿,也喜欢现在的阿紫。”   “阿紫好,还是重儿好?”   听话懂事的孩子一旦倔起来,比顽皮的孩子更难应付,洛音凡哭笑不得,这如何能比?本就是一个人。   从未见过师父这么为难的模样,重紫心里暗乐,决定先放过。   “师父是把阿紫当成重儿吗?”   “阿紫,重儿,都是师父的好徒弟。”   那个师姐,她才不是什么好徒弟!重紫腹诽,她让师父失望,自己可不会,日子久了,师父总会发现自己的好处。   洛音凡没忘记方才的事:“再要乱来,定不轻饶。”   “知道了!”   初露锋芒   名师出高徒,这句话未必是真理,可在重紫身上却得到了充分的证明,在洛音凡细心教导下,重紫术法突飞猛进,两年后竟小有成就,南华新弟子里,数她与司马妙元风头正盛,不过中间也有区别。   司马妙元出名,是天分高术法强,而重紫的名气,却是来自容貌。   这有个缘故,现今重紫的术法远非当年能比,较真的话,未必会输给司马妙元,只不过她素来低调,不爱出风头,是以外人都不知道,反倒是年龄渐长,身体容貌上的变化更加明显,关注的目光不出意外地越来越多,凡是来过南华的年轻仙门弟子提到重华尊者,势必都会顺带说上一句“他老人家座下有个极美貌的徒儿”。   司马妙元虽不忿,可任凭她如何嘲笑挑衅,重紫只是不理,倒也免去许多麻烦,同辈弟子们知道她的为人,偏见渐除,不少人还有献殷勤的意思,惟独秦珂对此视若无睹。   十四岁的重紫也有少女心事,对于外貌上的优势,她原本沾沾自喜,然而自打发现秦珂态度无任何转变,知道他并非以貌取人的那种,也就灰了心。   最近她更郁闷,因为洛音凡再次闭关了,长达两个月。   入关前,洛音凡特地将她叫去嘱咐了一番,大略意思是修炼至关键处,心神归一,她身上的仙咒有可能会失灵,因此不许乱走,免生意外。   师父每三个月闭关一次,出关时脸色都极差,定是真神损耗严重,可知其艰辛程度,重紫看着心疼,也曾问过缘故:“师父说过,凡事不可急于求进,来日方长,何必这样辛苦?”洛音凡先是不答,被问得多了,只说是一门极重要的术法。   劝阻不了,重紫无奈,照常修行,偶尔也会出去找其他弟子说说话,相比司马妙元,她人缘还不错,与燕真珠又走得格外近些。   就在此时,仙门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驻守人间的弟子送回消息,有妖族在洛河一带作乱,虞度与闵云中商议之下,认为是个历练的好机会,决定在委派任务时带上一些新弟子,新弟子们得知消息,皆摩拳擦掌十分踊跃,学了两年术法,总算能亲自上阵见识了。   作为新弟子里的拔尖人物,司马妙元第一个自告奋勇请命,虞度应允,再根据慕玉推荐,酌情选了几十个新弟子。   重紫听到消息已动了念头,见虞度始终不提自己,遂主动请求前往。   洛音凡不在,虞度原是不答应的,闵云中却很赞赏:“果然是护教的徒弟,术法好坏且不说,正该有这样的胆识,她是紫竹峰唯一的传人,行事也还稳重,出去历练一番有何不可!”虞度转念一想,这孩子资质虽不算拔尖,却也不差,两年来总不至于落后太多,历练历练对她来说是好事,反正新弟子去也多是探听消息,不会正面应付强敌,到时叫秦珂多留意就行了。   原来这次是由秦珂带两百弟子前去,新弟子们跟随一道出行,这也是重紫坚持前往的原因之一,洛音凡闭关修炼至紧要关头,哪里知道重紫已高高兴兴跟到人间除妖去了。   .   两百南华弟子匆匆赶往洛河,途中极少停留,新弟子们到底韧性不足,头一次跟随出山,从早到晚御剑赶路,几日下来纷纷显露疲态,将那满腔壮志灭了一半,惟有重紫与司马妙元忍耐不出声。   正好燕真珠也在一行人中,怕她支持不住,上来关切道:“累了没有,姐姐带你一程。”   这两年苦修,练上个一整天是常事,重紫摇头谢过。   燕真珠惊讶,赞道:“早知道你不会比人差,好样的!”   重紫与她并肩而行,眼睛盯着前面秦珂与司马妙元,甚觉无趣,成日里女弟子们都爱围着他转,难得有机会说话,他也始终淡淡的,可知并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燕真珠是过来人,看出不对,拿手指戳她的额头:“小小年纪想什么,他只是二十五岁修得仙骨,长生不老罢了,想当年他出道时,你还没出生呢!”   重紫原有些懵懂,经她一打趣,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师兄师妹,天造一双,地设一对,放心,他眼高于顶,公主也抢不去的,你快快修仙骨,到时求尊者作主,去跟掌教说声,他敢不从师命?”   重紫一声不吭,抬手去打她。   燕真珠笑着御剑上前去了。   重紫跺脚就要追,冷不防发现前面秦珂正转身朝自己看,于是尴尬地停住,规矩了。   秦珂受了虞度嘱咐,想连日赶路,她可能会支持不住,所以打算问一问,哪知回身就见她御剑乱跑,心里奇怪,将她叫到面前:“何事慌张?”   想起方才燕真珠的话,重紫大窘:“没事。”   “闵仙尊才夸师妹稳重,怎的出门就慌起来,”旁边司马妙元轻笑,假意安慰,“小小妖怪作乱,怕什么,只要跟紧我们就没事了。”   秦珂显然也不满意:“仔细跟好,免得生事。”   见他跟着司马妙元看轻自己,重紫气性上来,想他反正对自己有偏见,干脆不管了:“师兄放心,重紫术法虽差,尚有自知之明,绝不会给师兄惹事。”说完再不理二人,退至燕真珠身旁。   司马妙元不悦:“仗着有尊者撑腰,对师兄如此无礼!”   秦珂没有责怪:“走吧。”   这边燕真珠叹气,拉重紫:“他原是一番好意,怕你支持不住,你向来待人有礼,怎的顶撞起来?”   重紫侧脸,小声:“哪里是他,分明是掌教的好意,他才不想理我呢,我何必自讨没趣!”   燕真珠看着她脚下星璨道:“他是个聪明人,心里其实很明白,你原是无辜的,只怪尊者他老人家行事太不妥当。”   听人说师父的不是,重紫蹙眉,含蓄道:“长辈行事,我们做晚辈的怎好议论。”   “我知道你不爱听,”燕真珠轻哼,“你别以为尊者如今待你好,就指望太大,他老人家做事可从未手软过,无情的名声不是白得的。”   重紫摇头:“师父不无情。”   燕真珠道:“不无情,他又怎能当上仙盟首座,你那个师姐,正是太傻太信他,到头来落得那样下场。”   重紫原本就对那位师姐没好感,闻言将脸一沉:“正是为她,师父连逐波都不要了,这能叫无情么?”   燕真珠嗤笑:“没有逐波,他老人家照样六界无敌,你当一柄剑对他有多重要,当真有情,他就不会冤枉……”   重紫不悦:“真珠姐姐!”   “罢了,说不过你。”   .   眼见离洛河近了,重紫精神尚好,秦珂也为她隐藏的实力惊讶,打消了叫人带她的念头。一行人很快行至洛城,秦珂命众弟子进城歇息,再派两人过去与驻守的仙门弟子接洽。   走进城门,重紫闷闷不乐落在后头,说什么也不肯再到秦珂跟前去,燕真珠劝她不过,自己先到前面听命,城里大街上,人来人往,出了事,仙门弟子立刻便会知晓的。   重紫磨蹭着,待秦珂他们消失在前面转角处,才准备跟上,就在此时,左手边传来说话声。   一名黑衣女子与一位年轻男人走过来。   女子自是年轻美丽,男人的微笑却分外好看,淡淡的,带着无限包容与溺爱,有点像……   重紫连忙打消脑中念头。   胡思乱想什么,师父才不常笑呢,而且笑得绝对没这么温柔,也没这么……这种感觉真奇怪。   两人出现的速度太快,就像突然冒出来的一般,重紫正是为此惊讶——好高明的结界,竟能瞒过秦珂他们!   她兀自揣测,那女子却已察觉到,侧脸看她一眼,若无其事拉着男人出城去了。   重紫有点尴尬,加快脚步。   这种结界应是仙门特有,头一回出来对付妖怪吧,太紧张,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   .   夜里,两名弟子带回消息。原来当年逆轮魔宫鼎盛时期,吞并妖界,妖族各部落纷纷臣服,后来南华一战,逆轮败亡,魔宫陷落,众妖魔没了容身之处,各奔东西。魔剑虽勉强成就万劫,无奈野心不足,直至魔尊九幽现世,于虚天开辟九幽魔宫,魔界才重新得以一统,妖族本就四分五裂,收服起来不费太多力气,先后归顺了九幽,只剩那些不肯称臣的小股势力遗落在人间。   这次洛河水妖作乱,为首的乃是只蛟王。   己方人虽少,但个个实力不弱,而且虞度还赐了法宝缚妖绫,对付寻常魔王应不成问题,秦珂素来沉着,与几名大弟子商议之下,决定先派人去洛河探路,主动接下任务的,是闵云中的徒孙林真。   秦珂又问新弟子:“你们谁愿意跟随前往?”   司马妙元立即道:“我去。”   重紫想了想,亦上前:“重紫愿去。”   秦珂看她一眼:“妙元,你随林师兄走一趟,凡事小心,不可妄为。”   司马妙元得意地应下。   重紫不作声。   .   当夜司马妙元随林真潜往洛河,至第二日清晨返回,成功完成任务,探得详细消息与路径。原来那蛟王住在洛河河底千尺窟里,手底大小水妖近两千,都无甚可怕,惟有那只蛟王修炼五百年,有些难对付。   秦珂与几位大弟子商议,安排下法阵,决定自领一百弟子,带缚妖绫,由林真引路,先去千尺窟收那蛟王,余下的一百人与新弟子们,则一并由燕真珠带领,司马妙元领路,半个时辰后前去接应,那时蛟王与主要部下估计已伏诛,新弟子们对付溃散的小水妖,应该不成问题,这也是虞度所指的“历练”,积累临阵对敌经验。   速战速决,免生枝节,行动时间定在次日夜。   新弟子们头一次对敌,紧张又兴奋,都不停地掐算时辰,时候一到,秦珂他们果然捏了隐身诀,御剑往洛河去了。   不知怎的,重紫总是坐立不安。   燕真珠只当她紧张,过来安慰:“有姐姐在呢,怕什么,到时跟紧我就行了。”   重紫摇头:“我就是担心,秦师兄他们……”   燕真珠笑道:“秦师叔做事素来沉稳,掌教才这么倚重他,我看他安排很周密,你想到的,他还想不到?何况他的术法在仙界也很有名,能出什么事。”   重紫想想也对,一笑:“姐姐说的是,可能是我头一次出来,太紧张了。”半晌又叹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强中更有强中手,多考虑总是好的,前日城里还有位高人姐姐在,设的好厉害的结界,连秦师兄和你们都瞒过了呢。”   燕真珠“哦”了声:“何方高人?”   重紫将前日所见那对男女的事讲了出来:“我看那位大哥乃是凡胎肉体,可见施展术法的必是那位姐姐。”   燕真珠脸色凝重起来:“她长什么模样?”   重紫根据记忆细细形容了一番:“不知是哪个门派的……”   燕真珠惊得站起来:“阴水仙!”   重紫莫名:“什么?”   “阴水仙!她是阴水仙!难道九幽魔宫先一步插手了?”燕真珠迅速招手叫来一名弟子,“快去请几位师兄,事情有变!”   重紫总算明白她说的什么,失声:“她就是阴水仙!”   阴水仙,魔宫四大护法之一,据说她原是天山派弟子,怪不得设结界用的仙门手法!   很快,燕真珠将众人召集至一处,众人得知都变色。   “前日从驻守弟子处得到消息,并未听说附近有九幽魔宫的人出没。”   “会不会看错了?”   “无论如何,小心为妙,魔宫护法现身,这件事只怕不简单,秦师叔他们此去很可能会中计,”一名弟子制止众人,看燕真珠,“秦师叔临行前,将这里的事交与你,便由你来主持大局,你有什么主意尽管说吧。”   燕真珠沉吟。   司马妙元忍不住道:“城里既然有驻守的弟子,找他们调人去救!”   重紫阻止:“不可!洛城一带地广人稀,周围无所依傍,驻守的弟子原就不多,若是再调人离开,城内空虚,万一九幽魔宫趁机来袭,要道失守,岂非因小失大?”   司马妙元道:“那秦师兄怎么办!”   “阴水仙来洛城,并不代表什么,这些都是猜测,”重紫边想边道,“依我看,还是前往最近的门派求救最妥。”   燕真珠道:“最近的云崖山,来去至少一日。”   “方才妙元不是说洛河一带地势平坦么,不容易设埋伏,秦师兄素来谨慎,真发现了,必会及时退回来,就算他们已进了千尺窟,有掌教所赐法宝在手,应该也能支持些时候,我们只一边派人去云崖求救,一边按时前去接应,看情况再说,能救则救,不能则退回城来,等待援助。”   “姐姐倒小看了你!”燕真珠目光一亮,转脸问众人,“你们的意思?”   众弟子皆点头:“甚妥。”   司马妙元急道:“如此,岂不是将秦师兄他们置于险地!”   重紫其实也很担心,默然半晌,道:“纵然秦师兄在,也必会以大局为重。”   “你!”   燕真珠正吩咐几名弟子去云崖山,见状回身喝止二人,再等半个时辰,约定的时间到,立即带众人赶去洛河接应。   .   宽阔河面,景象骇人,妖风呼号,黑浪滔天,竖立如墙,似乎整条洛河要被倒翻过来了,巨浪不停拍打着岸边岩石。   这洛河长数百里,宽约百丈,两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放眼所有景物尽收眼底,半路上就已发现仙门告急信香,此刻所见更证实了先前的猜测,众人隐去神气,趁夜色小心翼翼靠近千尺窟所在河段。   漆黑水底隐约透出红色光芒,燕真珠认出来:“是缚妖绫!”   司马妙元喜道:“秦师兄他们没事!”   重紫也喜悦,但定睛一看,那浪涛之颠,有位黑衣女子仗剑而立,足踏一粒人头大的蓝色魔珠,正是当日所见阴水仙。   浑身上下再不见半点温顺之态,只余冷狠,俨然魔宫护法。   听说这阴水仙原是天山派有名的美女,想不到竟会堕落入魔,她果真那么不堪,爱上了自己的……师父?   重紫脸上一热,赶紧收心敛神。   阴水仙身后跟着数十妖兵魔将,并上千的小水妖,想是自蛟王老巢逃出来的,可知秦珂他们顺利进了千尺窟,不料阴水仙突然带兵来袭,断了后路,一百弟子被困在了河底。   “她用汲水珠封住了千尺窟入口,”燕真珠看得真切,知道秦珂他们尚能支撑,当即挥手,“快退!”   司马妙元却道:“那些小水妖不足为奇,我们也有这么多人,合力上去,难道还对付不了她?”   道理上是这样,重紫依旧摇头:“还是退回洛城稳当。”   “贪生怕死,也配当重华尊者的徒弟!”司马妙元一心救秦珂,哪里肯听她的话,自顾自冲了出去。   燕真珠急怒:“司马妙元!”   阴水仙早已发现有人靠近,转脸过来。   事已至此,重紫也想早些救秦珂,忙道:“引开阴水仙,打碎那魔珠,让秦师兄他们冲出来便好。”   己方人多,燕真珠镇定,命十来个弟子护着新弟子们在后面,专对付那些小水妖,自己则率其余弟子朝阴水仙与魔将们围上去。   阴水仙并不意外,冷笑:“送死的总算来了。”   长剑高扬,带动河面巨浪如黑龙,朝众弟子卷来。   堂堂魔宫护法,百年修为,非同小可,司马妙元冲在前面,见状倒吸一口凉气,知道自己卤莽,急中生智,瞬间倒转身,双足朝上头朝下,总算勉强避开攻击。   燕真珠松了口气,喝道:“回来!”   显露了一手高超的御剑术,司马妙元非但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惊出身冷汗,知道自己莽撞,连忙退回去。   大部分弟子与那些妖兵魔将对上了手,新弟子们对付小水妖,虽有些手忙脚乱,倒也未落下风,燕真珠领着十来个弟子围住阴水仙苦战,无奈阴水仙始终稳稳立于浪尖,汲水珠亦纹丝不动。   千尺窟内,秦珂等人原打算用缚妖绫捉拿蛟王,谁知阴水仙突然来到,一时两面受敌,不得不暂时放过蛟王,以缚妖绫与洞口汲水珠对抗。   司马妙元打散几个水妖精魂,还是记挂着秦珂,见阴水仙只管对付燕真珠等人,心下暗喜,悄悄移动身形绕向她背后,打算偷袭。   阴水仙身经百战,哪里会上这样的当,微嗤,左手掌心朝下,猛地一握。   重紫早已看出不对,正要开口提醒,司马妙元已宝剑横劈,扫向那颗蓝色汲水珠。   剑气精纯,短短两年修成这样已是了不得。   阴水仙似浑然不觉。   自以为得手,司马妙元正沾沾自喜,忽觉足下波浪震动,顷刻之间,四道黑水练分别自斜角射来,顿时大惊,连忙凝集全部灵力,挥剑结印,勉强挡去一道,当下喉头一甜,险些跌落入水。   眼睁睁看另外三道水练卷来,躲避不及,她这才明白自己自视过高,顿生绝望。   情况危急,好歹是同门师姐,不能不顾其性命,重紫离得近,忙抛出星璨挡下一道水练,同时施展瞬息移动之术至她身旁,单足踏浪,左右双掌同时挥出,成白鹤亮翅之势,各接下一道,掌动不停,凌空上行合划一半圆,猛地下按,但闻“嘭”的一声,足底巨浪炸开,水花溅出足有十丈。   众南华弟子与妖兵魔将们,连同阴水仙都忍不住侧脸看过来。   小小年纪,竟能接下阴水仙七成功力!   众人都震惊,实际上重紫自己明白,阴水仙何其了得,自己哪敢硬接,这一招应急之术,正是洛音凡所授绝学“移花接木”,借机取巧,将力量改变方向,借足下水力释放掉而已。   阴水仙“咦”了声,挡开燕真珠的攻击,开口问:“你是谁?”   到底才修行两年,灵力不足,为救司马妙元勉强用出这一式,已是大伤元气,重紫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心道不如拖延时间等待援兵,至少引她分神,好教燕真珠等人得手,于是收了星璨,作礼答道:“重华座下弟子,重紫。”   阴水仙美目微动:“你便是洛音凡新收的徒弟?”   重紫不答,运气调息,半晌道:“前辈也曾是仙门中人,何必为难仙门弟子,若能高抬贵手……”   “果然是洛音凡的徒弟,句句大道理,”阴水仙打断她,淡淡道,“我与仙门早已无干,放过他们,哪有那么容易。”   重紫道:“前辈太无情。”   “无情?”阴水仙冷笑,“你可知道,谁才是重紫?”   “是我师姐。”   “她喜欢你师父,你何不回去问问,你师父是如何对她的。”   重紫目瞪口呆,虽说她很讨厌那个师姐,但这番话实在惊天动地,未免有损师父威名,一时又惊又怒,涨红脸斥道:“你自己……也罢了,我师姐已经不在,又何苦坏她名声!”   阴水仙嗤笑不语。   燕真珠早已过来将司马妙元救走,所幸她二人都离得远,没有听清,见重紫还站那儿,不由着急,连连喝命她回去。   众弟子加紧攻势,阴水仙也懒得多说,长剑引天风,黑袖掀巨浪,铺天盖地扫向众人,同时探左手入怀,取出只锦袋,从中倒出一小撮褐色泥土。   那是什么?重紫愣了下,猛然想起上个月在书上看到的图样:“息壤!神之息壤!”   昔年神界尚未覆灭,息壤乃是天神之宝,传说只须小小一撮,便能自行生长成丘成山,想不到如今竟落到阴水仙手上,她如何取得的!   看她的意思,难道是打算……   “有些见识,”阴水仙挡开众人攻势,手托息壤,笑容变得毒艳,“不早动手,正是要引出你们,待我料理了下面的小辈,再与你们计较。”   燕真珠等人大惊,顾不得什么,齐齐扑上来。   阴水仙喝道:“蛟王,你还不肯舍弃巢穴,归顺圣君,是要与他们陪葬么!”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巨响,大约两里外的河面上,竖起十几丈高的水柱,一道黄影自水柱里现身,旋风般朝这边卷来,须臾已至面前。   那是个面目狰狞的黄袍妖,朝阴水仙陪笑作礼:“小王早有归顺之心,劳烦阴护法引见。”   阴水仙神色缓和了些:“蛟王素有勇猛善战之名,圣君自不会亏待你。”   先前听那话蹊跷,只来不及深想,此刻见状,重紫一颗心直往下沉。   千尺窟乃是蛟王老巢,当然不只一个出口,他不肯早些逃出来,无非是舍不得老巢,不甘心的缘故,如今被迫下定决心,秦珂他们则被彻底困在了河底。   与人称臣,哪比得自在为王?蛟王长叹一声,低头看水底缚妖绫的红光,再看看周围溃散的部下,想仙门逼得自己无容身之处,恨意更重:“他们是出不来了,阴护法何不快些动手!”   “阴护法且慢!”重紫忽然道,“你当真只顾自己得手,就忘记了别人的安危?”   不出所料,阴水仙面色一变。   “什么意思?”   “你难道连那位凡人大哥的性命也不顾?”   阴水仙倏地缩回手,厉声:“你把他怎样了!”   这样要挟她未免卑鄙,但重紫为救秦珂已经顾不得了:“当日我见前辈与那位大哥关系匪浅,无意中告诉了真珠姐姐……”停住。   阴水仙冷冷看着她。   心知她在试探,重紫不慌不忙抬眸与她对视,带了丝微笑:“仙门弟子寻了两日,一个时辰前,在洛城找到他,阴护法虽将他隐藏得很好,却没料到他会自己出来行走吧。”   “条件?”   “放过仙门弟子。”   “你如何能作主放他。”   “我不能做主,但你若杀了仙门弟子,事情就更难说了。”   重紫微笑,两手冷汗。这些其实都是猜测而已,那样的人,阴水仙定然不会带他回魔界,魔界也不会有那样的人,看当时阴水仙设结界,那人似全不知情,分明是阴水仙对他说了谎,所以她才敢大胆猜测,也是阴水仙太紧张,否则多问几句就要穿帮了。   “不愧是仙门中人,小小年纪便会使手段。”阴水仙侧身,带动脚底蓝色汲水珠也跟着平移开。   瞬间,河底红光大盛,一条红色鲜亮的宝带卷上来,分水开路。   重紫大喜。   “阴水仙,你这蠢物!”低沉的冷笑声,前一刻还很远,很快就近在耳畔了。   “虫子!”燕真珠的呼声。   重紫慌忙闪避,饶是反应得快,背后仍觉一冷,心知来了大人物,这般强大的魔力自己是万万受不起的,情急之下,重紫再次施展“移花接木”,借足底河水将力量消去大半,然而剩下的力量仍使得她眼前一黑,喷出一大口鲜血,险些晕过去。   红绫卷来,将她带入怀里,却是自水底脱困的秦珂。   阴水仙与一名鬼面人对面而立,皆有怒色。   “你来做什么!”   “你那相好的一根汗毛也没掉,圣君早料到你会坏事,堂堂护法竟被小丫头诓了!”   有弟子已认出那鬼面人:“欲魔心!”   欲魔心转脸打量重紫:“移花接木?”   不只他,燕真珠等人也都骇然,欲魔心乃是堂堂魔宫大护法,那一掌力道显然不轻,纵然有“移花接木”,可她到底才修行两年,根基限制,半点作不得假,硬接一掌,不知还有无性命在。   秦珂当即扣住她脉门,半晌松了口气,暗暗惊疑。   “活着?”欲魔心也觉吃惊,方才算准她定要毙命的,谁知掌出便察觉她体内似有股极弱的阴柔的力量,硬将他掌力化了一部分,“这么快便修得护体仙印,洛音凡果然教出好徒弟。”   护体仙印!燕真珠等人恍然,又喜又忧。   情况突变,谁也想不到欲魔心会来,再战下去必定危险,惟有放走蛟王了,秦珂断然下令:“回洛城!”   “哪里走!”得知被骗,阴水仙大怒。   欲魔心哼了声,挥手,周围数百魔兵即刻现形,原来他趁众弟子全神对付阴水仙时,已布下了阵势。   众南华弟子被围在中间,脸色都差到极点。   看情形,今日惟有舍命一战了。   .   岸边浪花飞溅,长长的斗篷纹丝不动,与脚底的黑色礁石连成一体。   半晌,他抬起那只戴着紫水精戒指的手,接下一滴飞溅的河水:“很热闹,比我想的热闹多了,她的确没让我失望。”   “她将来一定能入魔?”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有点粗。   “普天之下,万物皆能入我之门。”   “别忘了规则。”   亡月侧脸:“你好象忘记你的身份了。”   “不敢,主人。”那声音恭敬回答。   .   魔宫两大护法现身,转眼间已有十多名弟子负伤,秦珂见状,心知不能再拖,斩去围攻的几个魔兵,移至燕真珠身旁,将重紫丢到她怀里:“随我来,有机会带新弟子先走!”   司马妙元拉住他:“秦师兄!”   欲魔心与蛟王正巧被十来个弟子拖住,机会难得,秦珂运足灵力,八荒神剑蓝光大盛,罡风形成一个个小旋涡,横扫过去,数十魔兵瞬间灰飞烟灭,紧接着,八荒剑带着水珠如弹,直击阴水仙。   阴水仙轻易避开,剑气直劈燕真珠与重紫:“想要救人?谁也走不了!”   此招故现破绽,秦珂原是想引她对自己下手,好教燕真珠乘机带重紫等人逃走,谁知她竟不上当,只得变招去挡。   忽然,阴水仙变色,收招急退。   夜空现奇异光芒,须臾,云中一剑直直坠下,剑挑星落,光华耀眼,恍若白昼。   “落星杀!”众弟子欢呼。   剑斩下,光骤灭。   年轻的白衣仙人步云而下,踏足河面的那一刻,排空黑浪陡然平静。   “阴水仙,你如此妄为,枉费雪陵一番苦心。”熟悉的声音。   师父!师父来了!重紫喜得睁大眼,顾不得胸口疼痛,努力探脸去看。   眨眼间,洛音凡便出现在面前,探手查看她的伤势。   再看那边阴水仙,只见她安然无恙立于浪尖,旁边欲魔心嘴角却溢出鲜血,可知是替她挡了这一剑,黄袍蛟王已是骇得呆了。   欲魔心咬牙拭去血迹:“洛音凡,又是你!”   阴水仙也不扶他,冷冷道:“今日欠下大护法一个人情了么。”   欲魔心怒道:“若非圣君旨意,你当我会出手?”   阴水仙道:“争执无益,撤!”   小徒弟受伤极重,洛音凡大怒,冷然侧身,抬左手,并二指拈剑锋送出,墨峰剑顿时带着雄壮劲气,如青龙腾空,直朝欲魔心卷去。   不远处,亡月笑道:“看来我要出去了。”   .   原以为今日必胜无疑,想不到最后会吃这么大的亏,连性命也难保,欲魔心负伤,速度大减,阴水仙咬牙,运毕生魔力要去替他挡。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出现。   左手轻抬,硕大的紫水精戒指在黑夜里光华夺目。   单掌对剑气,轰然巨响,大地摇晃,洛河水四下炸开,刹那间几乎可见河床。   洛音凡自是纹丝不动,意外的是,那人竟也未后退半步,众弟子几乎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事情,都睁大了眼睛,连带洛音凡自己也吃了一惊,这一剑他已用了七成灵力,纵使万劫在世,硬接下来也没这么容易,此人分明毫发无损,当今六界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水花落尽,终于现出那人模样,是个男人,身材修长,几乎全身都裹在黑斗篷里,连同眼睛都被斗篷帽遮住,只露出苍白的尖下巴,犹如古墓幽灵,神秘,邪气。   欲魔心与阴水仙大喜下跪:“参见圣君。”   众弟子变色。   最震惊的莫过于重紫,她用尽全力张嘴,立即有无数血沫子涌出,带动口齿也含糊不清:“亡……月。”   亡月转身,带欲魔心等人遁走。   “九幽!”确认他的身份,众弟子都看洛音凡。   都说魔界以万劫为尊,这么多年一直追寻魔尊九幽踪迹,今日交手,方知此人法力远在意料之外,小徒弟的伤势不能拖,原不宜久战,洛音凡伸手自燕真珠怀里接过重紫,说了句“速回南华”,便御剑消失在天际。   天山雪   白衣被吐出的血染红,剧烈的疼痛感反而在逐渐减轻,重紫很快感知师父在替自己接续灵力,心内一丝甜蜜悄然漾开。   记忆里,师父从没抱过她。   很喜欢,很安稳,很放心,应该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师父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重紫悄悄吸鼻子,睁开眼,望见线条柔和的下巴、紧抿的薄唇,还有垂落眼前的几缕黑如墨的长发。   不知为何,重紫有点害羞,连忙将脸埋进他胸前,闷闷地叫了声“师父”。   没有回应。   他在生气?重紫抿嘴,轻声道:“弟子知错,师父别生气了。”   知错知错,却每每做出让他惊心的大事!洛音凡原是打算要狠狠责骂她一顿,然而见到她这身受重伤的模样,哪里忍心再骂,只冷着脸。   “师父?”   “师父。”   ……   牵动胸口疼痛,重紫剧烈咳嗽。   手臂一紧,洛音凡终于低头看她,有无奈之色:“回去再说。”   重紫眨眼道:“只要师父不生气,弟子甘愿受罚。”   洛音凡严厉道:“为师入关前如何吩咐你来的,可知道擅自跑出来,有什么不对?”   “擅自跑出来,让师父担心,是不对,”两年来,重紫早已能在他跟前应付自如,一本正经望着他,“师父叫我保重自己,我却让自己受伤,更不对了。”   这个可气又可爱的小徒弟!洛音凡迅速移开视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叹了口气。   师父竟会脸红!重紫偷笑,情不自禁伸臂抱住他的脖子:“师父不想我受伤,可我也不想输给别人啊。”   洛音凡不动声色拂落她的手:“不长记性,回去面壁思过半年。”   “弟子不敢了。”重紫再次将脸埋在他怀里,忍笑忍得胸口颤抖,牵动伤势,疼得哎哟呻吟。   受了重伤,师父心疼她还来不及,能罚个什么,面壁思过不过是让她在房间休养罢了。   洛音凡果然放软语气:“伤了元气,不要多话。”   “师父,我们这好象不是回南华呢?”   “去小蓬莱。”   “去那儿做什么?”惊讶。   “不要多话。”   ……   “师父累吗?”   “不要多话。”   “我没多话。”   “不许再乱跑。”   “知道了。”   ……   怒火,连同故意作出来的冷意,都随风消散,俊脸恢复柔和,泛起一丝浅浅的、爱怜的微笑。   永远留在紫竹峰,永远不要记起来,永远是师徒,让她可以安安全全在他羽翼下长大,在他怀里撒娇,快乐地生活。   .   梦境很乱,也很奇怪,许多面孔不断在眼前闪现,有爹娘,有亡月,有秦珂,有燕真珠,有虞度,有闵云中,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却很眼熟的人……可是梦里发生过什么,醒来后就全不记得了,唯一记住的,只有那张熟悉的淡漠的脸,还有一双为她担忧的眼睛。   房间很美,绣帐如霞,软榻精致。   温柔的怀抱却不见了。   师父呢?重紫正欲开口叫他,忽然听见外面隐约传来说话声,忙坐起身,咬牙忍住胸口伤痛,缓缓下了软榻,放轻脚步,吃力地挪到外间。   门外,俨然一个仙境般的所在。白雾迷蒙,鸟啼声幽,奇花遍地,异果满枝,芳香沁人。   当然,重紫最先看到的还是那白如雪的身影,几乎与雾色融为一体。   他背对着这边,身旁还站了一名女子。从侧面看,女子很年轻,粉面朱唇,绿裙拖地,如同碧叶托粉莲,浅浅的笑,端庄又温婉,略带慈悲,好似传说中南海那位观音菩萨。   “她伤得重,根基又浅,这一路幸亏有尊者替她接续灵力,倒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只是几味药难得,需要些时日。”   洛音凡放了心,点头:“我师徒二人便多打扰你几日。”   “云姬面前,尊者何须这般客气,只是她现在不能妄动真元,还须尊者替她接续灵力才好。”   “劳你忙了一整日,早些歇息。”   “云姬没事,”女子垂眸微笑,接着又摇头,“听说她叫重紫,尊者如此,又是何必。”   ……   两人议论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自己,并未涉及其他,重紫却听得满心不悦,手指不觉抓紧了门框。   她就是云仙子?传说中医术超群的仙界第一美女,卓云姬?   不可否认,那卓云姬长得太美太美,是重紫见过的最美的仙子,温柔又善良的人,其实很容易博取重紫的好感。   如果,她不是站在师父身边,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的话。   那种眼神重紫看得很多,尤其是在秦珂身边。秦珂原就出色,别的女孩子那样看他,重紫并不觉得怎样,可是如今有人这样看师父,不免令她烦躁起来。   仙门允许婚配,师父是单身,有仙子喜欢似乎没什么奇怪,然而,重紫从来都没想过这种事会在现实里发生,毕竟,她一直都把师父当成神来尊敬,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守护仙门,俯瞰苍生,只要往这方面生个念头,便觉得亵渎了他。   平日练功太紧,师父也常让她“早点歇息”,现在换了对象,明知道是寻常客套,重紫还是听得酸酸的。   重紫知道自己这心理很可笑,很孩子气,可是眼见卓云姬越来越靠近他,她还是咬住唇,故意扶着门框发出一声呻吟,成功引得那边两人转过身来。   “重儿?”洛音凡蹙眉。   重紫低低叫了声“师父”,摇晃着似要倒下。   她脸色本来就差,加上伤痛有七分是真,洛音凡并未怀疑,快步过来抱起她,走到里间放至榻上,一边度灵力与她,一边责备:“又不听话,乱跑。”   重紫别过脸:“我见师父不在,以为师父走了。”   洛音凡面色缓和了些:“你伤未痊愈,为师怎会走。”   重紫不说话了,暗自欢喜。   卓云姬也跟进来查看她的伤势,安慰:“无妨,只是牵动伤处疼痛,尊者不必担忧。”   不待洛音凡回答,重紫先道谢:“这次受伤,害师父担忧得紧,多谢仙子。”   卓云姬愣了下,微笑点头,转向洛音凡:“前日炼成丹丸一炉,可解十种魔毒,正要请尊者过目。”   洛音凡自然很赞赏,看重紫。   卓云姬道:“这边我叫童儿照顾,不妨事的。”   重紫哪里肯放,扯住他的袖子:“师父!”   懂事的小徒弟难得撒娇,洛音凡有些尴尬,再看那双凤眼满含委屈,想她伤势严重必定难受,心就软了:“天色已晚,明日再看吧。”   卓云姬也不勉强,点头:“我先出去炼药。”   房间剩下师徒二人,还有个小药童,重紫生怕他走了,仗着受伤,拉着他不放,在床上躺了会儿,又苦着脸说疼痛,直到最后被他扶起来倚在怀里,才彻底安静了,那小药童无事可做,索性退到门外。   见她这般折腾,洛音凡也庆幸自己没有离开,趁机训她:“此番下来,还敢逞能么?”   重紫沉默片刻,仰脸望着他:“司马妙元主动请命,我不想落后于她,我不会像师姐那样,让师父失望的。”   她做这些,就是为了争这口气?洛音凡没有表示。   “师父不相信我?”   “怎么会,师父信。”   当然信,她从未让他失望过。   瞧见那眼睛里的痛色,重紫越发心疼,鼓足勇气道:“师姐的事,并不是师父的错,师父其实无须介怀,她虽然犯了错,被逐出师门,但如今师父还有我在跟前啊。”   洛音凡沉默。   重紫有点犹豫地,拉住了他的手:“师父。”   洛音凡低头看看那眼睛,半晌,又移开视线:“为师并未将她逐出师门。”   重紫突然想哭了。   犯了大罪,被逐出师门,为什么师父还那么喜欢她,自己都这么努力了,难道还比不上她?他也抱过那个“重儿”吧!   洛音凡当她伤势复发:“重儿?”   重紫马上后悔了:“没事,我不疼。”   嫉妒是有的,可他现在是真正在为她紧张担忧呢,既然他的爱移到了她身上,那就让她来代替那个“重儿”,好好孝敬他,陪伴他吧。   重紫安静地倚在他怀里。   洛音凡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开口询问:“你如何认识九幽的?”   对于亡月就是魔尊九幽这件事,重紫也很意外,心道果然师父已经发现了,好在这事没什么可瞒的,于是照实讲了出来:“我原以为他是寻常路人,如今看来,是他扮作路人接近我,必定没安好心。”   洛音凡松了口气,又警告:“既明白,就不能再与他来往。”   仙门弟子与魔尊扯上关系,本就是件危险的事,传出去后果难说,重紫含笑道:“我与他只见过一面而已,算不上熟,谈何往来,何况我已知道他是谁,自当加倍提防,更没有往来的道理,弟子再愚钝也明白其中厉害,师父太多虑了。”   不是多虑,是害怕,前世失去她,就因为她与楚不复扯上关系,她太善良,太容易动感情,好在今世的她明白得多。   对于她语气中所带的那些嗔意,洛音凡并未留心,缓缓点头:“只望你牢记。”   “师父的话,弟子自然铭记于心。”趁他不备,重紫悄悄拉住他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缠绕。   暮色自窗外流入房间,小药童忙走进来,琉璃灯亮起,有了火气的仙境,顿时多出几分人间的味道。   “师父当年没修仙时,也在人间生活过吗?”   “没有。”   “师父的爹娘呢?”   “也是仙门中人。”   “怪不得师父这么,呃,比他们更像神仙。”   “这是什么话。”好笑。   ……   许久不见他动作,重紫歪着脸看。   “疼?”   “唔,没有。”   衣衫是冷冷的白,怀抱却一点不冷,柔和的灯光衬出脸部柔和的线条,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可是只要看一眼,便再难忘记。   微锁的眉头,让她无端心疼。   这样的人,怨不得云仙子会喜欢,连自己也有点希望他不是师父呢……   师姐?   鬼使神差,阴水仙的话突然碰出来,重紫头脑一炸,被那想法吓得发呆。   喜欢师父?师徒如父子,对师父,不是应该敬畏,应该如父亲般侍奉的吗?虽说自己从未将师父当作父亲过,可是喜欢……败坏伦常的大罪,有关师父的名声,师姐她怎么敢!她就不怕被所有人唾弃,落得阴水仙的下场?   重紫惊慌地收起思绪,再也不敢乱想,好半天,狂跳的心才渐渐恢复平静。   阴水仙胡说而已,竟跟着起了邪念!哪个师父不疼徒弟,哪个徒弟不爱师父的!   .   入夜不久,卓云姬亲自送来药丸,其时重紫已经在洛音凡怀里沉沉睡去。   卓云姬见状一愣:“尊者。”   洛音凡示意她放下。   卓云姬放了药,半晌道:“很像。”   洛音凡抬眸。   “云姬只是想起了那孩子,”卓云姬看看重紫,又看着他,“太傻,明知错的,还不肯放手,如今这孩子也长大了。”   见他皱眉,卓云姬移开视线,微笑:“想是她疼痛难入睡,我明日再添几味药,尊者不必担忧。”   洛音凡正要说话,忽听得怀里重紫轻哼,似要醒来,当即住口。   卓云姬嫣然一笑,款步出门去了。   “师父。”重紫眯眼,斜斜望着他,长睫轻颤,长发散乱,在灯影里竟越发妩媚。   洛音凡取过药丸:“吃药。”   前世她糊涂,连卓云姬都看出来了,幸好只是卓云姬,如今他并不怎么担心,性格,容貌,今生的她与前世判若两人,更主要的是,她对他不再那么依赖,更不会那么傻,听说她一直想接近秦珂。   .   几日过去,重紫伤势稍有好转,就央求着回南华,洛音凡拗她不过,转念一想,既无性命之虞,留下也是枉然,何况行玄亦懂些医术,九幽魔宫动向难测,仙门各派随时会报来消息,总靠灵鹤送信不是办法,遂取了药,带着重紫离开小蓬莱,回到南华,因恐她过于要强,便封了她的灵力,命她养伤。   洛河一战,由于九幽魔宫插手,导致失败,虽说捣毁蛟王老巢,附近百姓得安宁,但蛟王与部下皆投奔了九幽,仍是得不偿失,幸亏有重紫及时作决定,南华伤亡不大,初次立功,实出虞度与闵云中意料之外,当众称赞勉励她一番,闵云中命弟子送来一粒九转金丹与她疗伤,另加增进修为的天元丹一粒,以示嘉赏。   得卓云姬救治,重紫伤势原已无碍,半年便痊愈,中间秦珂来探望过她几次,惹得司马妙元十分不快,二人都是新弟子里出色的人物,本就不合,从此越发在暗地里较劲,都想在三年后的试剑会上击败对方。   光阴荏苒,两年过去,重紫十六岁,术法拔尖,几次任务出色完成,也小有名气了。   就在这时,仙界迎来一件盛事,数十年一度的仙门大会又将召开,对洛音凡等人来说,这原是仙盟聚会商议大事,但在弟子们心里,仙门大会就是个热闹的宴会,南华上下自一年前就开始关注,当然,寻常弟子是没有资格参加的,新弟子更没份。   凡事总有例外。   这日,重紫自慕玉处打听到消息,洛音凡将本届仙门大会地点定在天山。   “当真?”   “尊者才定下的,过两日就会有消息出来。”   “师父并没告诉我。”   “这种大事怎能随便告诉你。”   “那……师父与掌教会带谁去呢?”   “掌教我不知道,但尊者他老人家并无别的弟子,到时……”   重紫喜得忘记礼节,拉住他的袖子:“慕师叔没骗我?”   慕玉含笑道:“几时当真骗你一回才好。”   重紫不好意思,连忙放开他:“师叔是首座,也会去吧?”   慕玉摇头:“掌教与尊者都不在,南华总要有人留守,我与几位师兄都不去。”   重紫失望。   “又不是什么大事,”慕玉拍她的脑袋,安慰,“玩得高兴些,回来跟师叔说说。”   重紫早听说天山雪景很有名,不由为慕玉惋惜,更多则是喜悦,高高兴兴回紫竹峰找洛音凡确认,忽见秦珂站在紫竹峰下。   “秦师兄?”   秦珂点头。   “师兄是找我,还是找我师父?”   “过两日我要去天山。”   果然慕玉说的没错,重紫暗忖,接着又惊讶:“仙门大会不是还要过两个月吗?”   秦珂没有多解释:“尊者与掌教命我先随闵仙尊过去。”   重紫很快想明白,仙门大会乃仙界盛事,就怕九幽魔宫插手破坏,让闵云中带弟子先去,多半是助天山派探魔族动向,确保仙门大会上的安全。   秦珂道:“妙元与你闻师叔都会去,你要不要一道前往?”   重紫迟疑:“我可能跟师父一起……”   “尊者他老人家已有安排,快回去吧。”秦珂难得弯弯嘴角,走了。   重紫满腹狐疑回到重华宫,见洛音凡站在阶前,忙快步上前:“师父。”   洛音凡看了她片刻,移开视线:“见过你秦师兄了?”   “恩。”   “他过两日要去天山。”   “方才秦师兄已经说过了,仙门大会当真定在天山,师父连我也瞒着,”重紫面含嗔意,想了想又问,“我们几时动身?”   “你准备下,随他们出发。”   “师父不去吗?”   “为师随后便来。”   怪不得秦珂会笑,原来师父早替自己安排好了,重紫满腔喜悦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惆怅又不解。   这两年,师父待她的好并未减少,南华上下都知道,明里谁也不敢让她受半点委屈,每次外出任务,他都会“无意中”路过邻近城镇,虽极少出手,也能知道他的担心,可是不知为何,两人平日相处时,再不像当初那样亲密,除了教授术法,他都很少说话。   自古师父的决定,徒弟只有听从的,不过他态度转变令人难以接受,甚至问都不问一声便让她先走,重紫有种被丢下的感觉,终于忍不住抗议:“我不去!”   “为何不去?”   “……路上无趣。”   “你秦师兄也在。”   “我就不。”   洛音凡微愣:“你……不想一起去?”   “师父!”重紫似明白了什么,脸一红,“我还是跟你一道去啦。”   洛音凡也觉尴尬,轻咳:“不可胡闹。”   “师父!”重紫索性抱住他手臂撒娇了。   小徒弟分明是故意的,越来越会对付他,洛音凡无奈又无措,待要推开吧,轻了她不肯放,重了又怕她委屈,只得放柔语气:“为师尚有要事在身,听话。”   ……   两日后,重紫闷闷不乐跟着闵云中一行上路了,这一路人不少,除了秦珂闻灵之等数十位有地位的弟子,新弟子就只有重紫与司马妙元,毕竟虞度对这两个后起之秀还是很偏爱的。   离仙门大会召开尚有两个月,原不必急着赶路,可闵云中素来严格出名,极少停歇,众弟子暗暗叫苦,不消几日便到达了天山。   .   天山教乃仙门十大剑派之一,元知祖师所创,当年元知祖师路过天山,为雪景所迷,从此长住天山,且由雪中得灵感,创下天山剑术,空灵飘逸,秀奇莫测,因而闻名天下。(注:此天山纯属虚构)   不过第一眼吸引重紫的,还是天山的雪。   入目的冷,入目的白,只见山腰不见山头,雾蒙蒙的,不知是雪,是云,还是天。   雪山与云天相接,茫茫一片,看上去更加巍峨壮观。   至山脚,蓝老掌教亲自出来迎接,碍于礼节,众人改为步行上山。   山下一带景色还很好,花草遍地,草木葱茏,往上走,树木渐渐变得稀疏矮小,也开始起了风,再到后来,风力甚紧,雪片纷飞,张张大如席,放眼银装素裹,处处冰谷雪洞,草色树色山石色全失,俨然一冰雪世界,其间更有雪狐奔走,雪莲摇曳,景色奇丽。   天气恶劣,惟有仙门弟子不惧,只觉新鲜,纷纷赞叹。   山顶雪雾弥漫,簇拥着两座高高的白镶金石柱,石柱中间,仙门大开,方是凡人到达不了的天山仙境。   步入大门,头顶雪花变得细碎而轻盈,无声飘落,如诗如画。   放眼望,更有琼花玉树千万,皆生于茫茫大雪原之上。   不远处,一座长长山脉向远处延伸,分支无数,依稀可见雄伟精致的殿宇楼台,在雪中沉寂,宁静,悠远。   头一次见到这么美的雪景,重紫始知天山仙境名不虚传,心情总算好了点,抬手接住几片小小的雪花,只觉晶莹剔透,形状各异,小小的分外可喜。   要是师父也在这儿,一起看雪花飘飘,那该多好。   她只管走神,哪知这雪原并不似表面看着那么平坦,冷不防脚被树根一绊,整个人竟“扑”地栽倒在雪地里。   这一行客人中,女弟子就数她与闻灵之、司马妙元最出色,众天山派弟子原就留意着,见状极力忍笑。   心知出丑,重紫大窘,正要翻身,一只手已将她从雪地里拉了起来,却是秦珂。   司马妙元不出意外嘲笑道:“师妹怎的这样毛毛躁躁!”   前面闵云中与天山蓝老掌教听见动静,回身来看,只见重紫顶着满头满身雪,涨红脸站在那里,情状尴尬。   蓝老掌教顿觉有趣,笑问:“这孩子是谁?”   闵云中忙道:“护教重华门下。”   近几年,洛音凡收徒弟的事已传开,蓝老掌教闻言讶然:“原来是重华尊者座下那位高徒?”   “正是,”闵云中板起脸道,“重紫,还不快来见过蓝掌教!”   重紫反应过来,飞快弹去肩头雪,上前作礼问候。   “仔细些,雪原看着好走,其实要步步留神,许多孩子头一次来都吃过亏的,当年雪陵座下那孩子也……”说到这里,蓝老掌教原本慈祥的脸忽然阴沉下来,转为痛悔羞愧之色,半晌才重重叹息,“罢了,那孽障丢尽天山的脸,还提她做什么。”   众人都知道他说谁,一时不好多言。   重紫很快也明白了,见气氛不对,于是移开话题:“早听家师说天山雪景,今日晚辈亲眼见到,方知所言不虚,看得入神,不提防闹出笑话来。”   蓝老掌教点头,有黯然之色:“尊者已多年不曾来天山了,当年他与雪陵交情极好。”   重紫道:“家师倒是常提起蓝掌教,只无暇分.身。”   一条三丈宽的锦带凌空卷来,铺成大道,直通远处殿宇,映着白雪分外醒目。众人踏锦带而行,至正殿,两派弟子正式见过礼,蓝老掌教与闵云中自去偏殿用茶说话,命徒弟带众南华弟子去客房安顿。   海底通道   重紫边走边听介绍,原来这座长长山脉名为白邙,分五岭,主脉正殿所在地最高,为凌虚峰,客房则在落梅岭。   负责接待的天山派首座弟子名唤月乔,长得也算高大英伟,见重紫即惊为天人,有心献殷勤,让两名弟子招呼其余众人,自己则引着秦珂等四位走进另一个院子,指定房间,再客气几句,眼睛看向旁边的重紫:“天山就是冷清了些,师妹恐不习惯吧?”   “师兄有心,”重紫道谢,由衷赞叹,“我看这里景色很好。”   “雪原另一边更好看,有空我带师妹过去。”   “这……怎好劳烦师兄。”   “初来此地,还是先歇息,或许晚点尊者会有信来,”秦珂打断她,淡淡道,“改日再与月师兄说吧。”   重紫听说师父可能来信,更不去了。   月乔正失望,忽然旁边司马妙元上来,笑靥如花:“月师兄,雪原那边真有什么好景致?”   早听说她是人间九公主,身份尊贵,长相也出众,月乔受宠若惊,忙道:“师妹倘不嫌弃,我稍后带你去游览一番。”   见秦珂并不开口,司马妙元气打不到一处,脸白了又红,笑容越发甜美:“那就有劳师兄。”   房间安顿好之后,月乔果然带司马妙元出去了,闻灵之对身旁事视若无睹,自己关门歇息,剩下秦珂与重紫在外头。   秦珂道:“仙门大会当前,就怕魔族作乱,尊者吩咐不得让你乱跑。”   原来师父关照过?重紫喜悦,想起方才当众摔倒的事,红着脸道谢。   “要去看雪景么?”   “师父要是送信来……”   .   蓝剑优雅,带着二人在雪花缝隙里穿行,茫茫大雪原,只见遍地雪松,时有雪兔雪狐雪鹰等灵兽灵禽奔走飞翔。   重紫看得新鲜,指着一只雪狐,秦珂果然驭剑下去,重紫很快制住小东西,将它抱在怀里,雪狐也顽皮,拿爪子送了她一脸雪。   秦珂只在旁边看。   重紫不好在他面前闹得过分,加上始终惦记着师父来信的事,放了雪狐起身:“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吧?”   “喜欢,便多玩片刻,”秦珂踏雪而立,“明日再带你去山那边。”   重紫迟疑片刻,道:“有些话,重紫不知当不当讲。”   秦珂示意她讲。   “师兄不必这么迁就我,我并不是她。”   “谁?”   “先前那个重紫,我的师姐,”重紫鼓足勇气,望着他的眼睛,“师兄往常不理我,难道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我用了她的名字,用了她的法器,师兄生气讨厌我,是因为觉得我不配。”   秦珂紧绷了脸,沉默。   不是不配,是用着她的所有,却不是她,杀了一个,以为这一个就能弥补了么。   “直到洛河一战,师兄才不再小瞧我,”重紫有点落寞地侧过脸,“但我根本不可能变成她。”   秦珂忽然道:“真正将你当作她的,并非是我。”   重紫愣住。   “是谁强行将这身份赐予你的,”秦珂替她拂落头发上的雪花,“我并非讨厌你,更不是生你的气。”   “是生我师父的气吗?”重紫很早就看出他对洛音凡有偏见,忙解释道,“其实师父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师姐的事,他……比谁都伤心。”   “你师姐也曾这么信他。”   “那是真的!”   “事情已过,多说无益,”秦珂淡淡道,“回去吧。”   重紫亦十分不快,知道话题不能继续,只好闭了嘴,默默跟他回到落梅岭,各自进房间歇息。   .   门派往来,是互相结识的好机会,秦珂堪称仙门后起之秀,外加长相俊美,常被一群天山女弟子缠着说话,不过他生长于王候世家,入仙门后更不乏爱慕者,倒还应付自如。   这边几位闻名的南华美女,也免不了有天山男弟子私下献殷勤,闻灵之是出名的“雪灵芝”,一概不理,司马妙元与月乔形影不离打得火热,惟有重紫,长得最漂亮,性格又最和气,并不仗着师父的身份摆架子,因此比另两位更受欢迎。   然而接连一个多月,重紫都没精打采,赏雪的兴致也大减。原来那夜洛音凡真来信了,却是给闵云中的,旁人哪里看得到,上面说了什么更一概不知。   闵云中与秦珂没忘记正事,与蓝老掌教商议,每日派出几路弟子去天山周边查探。   这日黄昏,重紫不知不觉闲逛到苦松岭。   这苦松岭也是从白邙主脉分出来的一条小岭,旁有山谷,周围一带是天山弟子们的居处,暮色降临,亭台在纷飞的白雪下,更加寂寞冷清。   “月师兄!”   “我都说了,是师妹你误会。”   亭子里传来说话声,估计是男女二人起了争执,重紫掉头不及,连忙闪到一株雪松后,打算取旁边小路回去,谁知眼角余光一瞟,发现那男人很眼熟,仔细看,正是天山首座弟子月乔。   “你说过喜欢我的,”女子面有急色,语气激动,“我要去问问那个司马妙元,她凭什么缠着你不放!”   月乔软语哄道:“她是客,让我陪着看看雪,岂有拒绝的道理。”   女子敏感,意识到什么:“她长得好看,月师兄你是不是喜欢她了?”   月乔敷衍;“怎么会!”   “……”   看这情形,重紫大概也猜出了来龙去脉,想是他二人原本要好,谁知月乔近日被司马妙元迷住,丢开这女子,因此闹起来。   此人只看重皮相,委实肤浅!重紫暗生鄙薄之心,却不知其中有内情——这月乔原是西海君之孙,西海君与蓝老掌教交情极好,故将他送来天山派学艺,修行已有小成,可惜个性张扬,不太得人心,蓝老掌教念着故人,未免纵容他些,小事上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月乔本性喜新厌旧,解释两句,见对方始终不依不饶,也失去耐性,将她狠狠一推,骂了几句,那女子登时哭起来,转身跑了。   月乔并不去追,反而朝重紫这边看过来,目光凶冷:“谁!”   想不到被他发现,重紫有点尴尬,待要走,又显得自己心虚似的,迅速衡量一番,干脆自雪松后走出来:“月师兄。”   见是她,月乔转怒为喜:“重紫师妹!”   “无聊出来走动,不巧打扰师兄,”重紫装作奇怪的样子,“方才那位师姐是谁,走这么急?”   月乔赶紧上来,笑着去拉她:“并没事,不过是个寻常师妹,实在缠人得紧。”   幸亏亲眼看得明白,否则还真要信了他!重紫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更加不齿,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后退一步,装作看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师兄自便。”   “我送师妹回去。”   “不劳师兄。”   月乔强行拉住她:“我与她真的没什么,师妹莫要误会。”   这话听着不像了,重紫皱眉,缩手:“师兄这是说什么!”   所谓色令智昏,月乔见她面含嗔意,凤眼微横,虽有不悦之色,却依旧动人得紧,哪里肯放。   不想他无耻到这种地步,重紫大怒,正拉扯间,月乔忽觉手臂一麻,再看时,重紫已被那白衣青年拉至身后。   “巧得很,月师兄也在。”   月乔暗恨,皮笑肉不笑:“秦师兄好闲情。”   “这么晚,乱跑什么,”秦珂转向重紫,“尊者过些时日便来,他老人家特地在信里嘱咐,叫你规矩些!”   重紫低头答应。   这话明里训重紫,实际已搬出洛音凡来,月乔果然醒悟,听说重华尊者极其护犊,这徒弟的地位不必说,连南华虞掌教也要顾着些,真冒犯到他门下,不待他亲自动手,自己也会倒大霉。   心知再放肆不得,月乔忙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师妹一个人乱走,恐她出事,想送回去,谁知反惹误会,秦师兄来得正好,我就不打扰了,失陪。”说完随意拱了下手,离去。   幸好有他解围,否则闹开,两派面上不好看,重紫悄悄拿眼睛瞟秦珂,心里感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自那日回来,二人就再没多说一句话,眼下这事更尴尬了。   “走吧。”   重紫跟上去:“秦师兄!”   秦珂停住看她。   “那日我不该惹你生气……”   “我并不曾生气。”   “啊?”   看她意外,秦珂难得笑了下:“我成日忙不过来,为这点小事与你生气么。”   重紫赧然:“早知道师兄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   秦珂继续朝前走:“再乱跑,定叫闵仙尊罚你。”   重紫跟着走了几步,又拉他:“师兄。”   秦珂侧脸。   “其实……”重紫吞吞吐吐,始终是想改变他对师父的偏见,“我师姐,其实师父并未将她逐出师门的。”   秦珂竟没有反驳,沉默半晌,忽然道:“我有件事一直想要问你。”   重紫松了口气,忙问:“师兄要知道什么?”   秦珂道:“洛河一战,你受欲魔心那掌。”   重紫记起来:“是啊。”   秦珂低声问:“尊者当真在你身上留了仙咒?”   提起这件事,重紫至今仍不解,强受欲魔心一掌,当时人人都以为自己修得了护体仙印,事实当然不可能,你一个新弟子两年就修到仙印,那些修几十年也未必有的前辈都该去上吊了,虞度问起,还是洛音凡出来解释,说事先在她身上留了护体仙咒的缘故,这才没人追究。   真相如何,惟有重紫自己明白。   秦珂既然问起,明显已经在怀疑了,可师父不说,必定也有他的道理,重紫十分为难,只得拿话支吾:“这个……我也记不清了,当时好象……”   话没说完,脚下大地猛地一晃,仿佛受到强烈撞击,紧接着,空气中有热浪翻涌而至,漫天雪花瞬间散尽,天边竟亮起血红色晚霞,奇丽诡异。   重紫惊讶:“这……怎么回事?”   秦珂皱眉:“天现异象,必有大事发生,回去看看!”   二人匆匆回到落梅岭,不出所料,所有弟子都聚在园子里,议论纷纷,面上皆有不安之色,很快闵云中与蓝老掌教带着几名天山大弟子走来。   蓝老掌教也惊疑不定:“仙界怎会有这等异事?”   “有来自外界的力量干扰,”闵云中沉吟,“六界皆因人间连通,人间力量根本不足以撼动仙界,奇怪。”   蓝老掌教猛地记起一事:“莫非真是那条海底通道?”   闵云中变色,厉声:“秦珂,你速速带弟子回南华报信!”   “这么大的动静,尊者与虞掌教他们想必都已察觉了,”蓝老掌教急忙阻拦,“还是先去天池看看再说!”   .   仙界天池位于白邙山主脉尾部,方圆数里,如天降明镜,此地终年飞雪,池上却从未结过冰,十分神奇。   众人御剑至天池上空。   “有动静。”蓝老掌教低喝,银光闪过,手心出现一把钥匙,他抬手将钥匙往底下一抛,池水顿时翻涌搅动,形成巨大旋涡,直达千丈池底。   闵云中执浮屠节率先跃下,闻灵之毫不迟疑跟随,蓝老掌教回身叫过月乔,令他带其余大弟子们出去看紧门户,以防意外,几句话安排妥当,蓝老掌教便也领着几名弟子下去了。   月乔拉司马妙元:“师妹,你也跟我出去吧。”   司马妙元咬了咬唇,过去劝秦珂:“师兄,这里已经有闵仙尊他们了,不如我们都出去守外面大门怎样?”   秦珂摇头,吩咐重紫:“你留在上面,等候尊者。”   自洛河一战,重紫对水就有心理阴影,迟疑着,最后仍将牙一咬:“说不定出了大事,我还是去看看,或许帮得上忙。”   秦珂也不勉强,拉着她跃入水底。   司马妙元见状气得脸白,甩开月乔的手:“我也下去看看!”   .   原来六界并非每一界都相邻,而是通过人间连通,当年魔尊逆轮偷袭仙界,为掩过仙门耳目,瞒天过海,利用虚天万魔之力,在万域海底与天山天池之间秘密开辟了一条通道,从魔界直达仙界,也是天时契合,当时适逢数万年一度的七星涅磐日,北斗生魔气,加上逆轮乃天魔之身,有号令万魔之能,故而成功。   魔族意外自天池潜入,天山派惨遭重创,同时逆轮亲自率大军取道人间,猛攻南华,形成内外夹击之势,此举果然令仙门措手不及,援兵尚未赶到,天山蓝老掌教率弟子苦战,最终还是雪陵仙尊舍身,用天山镇教法宝幻睛石赢得时间,保全了天山派,雪陵身亡,逆轮攻上南华,在通天门之战中与南华天尊同归于尽。   许多人都在猜测,逆轮在大战前夕,将一半魔力封入魔剑,可能就是为了开辟这条通道,毕竟要冲破六界自然生成的仙魔屏障,不是件容易的事。   浩劫过后,洛音凡接任仙盟首座,下令以恒河泥沙并海底寒铁炼成浆汁,加以浇灌,将这条海底通道牢牢堵住。由于逆轮伏诛,再生魔王都不成气候,因此这条通道多年没再出过意外,如今仙界出现异象,必是受外力干扰,秩序被破坏的缘故,很可能与它有关。   接近天池底,现出幽幽的通道入口,闵云中先察觉强大魔气,叫一声“不好”,浮屠节提仙力,三道封印同时罩下。   魔力仙力碰撞,周围水浪翻滚,四道人影逐渐变得清晰,重紫定睛一看,除了欲魔心与阴水仙,还有两个从未见过的人物。   一名年轻公子,黑发白面,冠带整齐,颇有王公贵族之风,只是浑身妖气冲天。   另有一个却是三十来岁的瘦和尚,手执紫檀钵盂法华杖,身上竟然披着佛门禁用的正黑色袈裟。   “法华灭!”   “妖凤年!”   后面弟子们赶来,见到这两人都忍不住惊呼,重紫这才知道二人名号,暗暗吃惊,想不到魔宫四大护法都来了。   一招见分晓,闵云中被震得后退三丈才站定,勉强将一口血吞了回去,蓝老掌教与秦珂忙上前相助。   看清形势,闵云中反而露出喜色,冷笑:“只有四个么。”   堵塞之物已被重新破坏,可是过来的却只有他们四个,必是还有最后一道六界自生的天然屏障未能冲破。   这道屏障曾遭逆轮破坏,只是二十几年过去,天地灵气自然修补,如今就算不够坚韧,法力弱些的魔兵仍是过不来的。目前单凭自己这边的力量,要击败四大护法的确很难,但比起面对千万魔军,已经很幸运了。   蓝老掌教也松了口气,与闵云中递了个眼色,同时挥剑,身后众弟子立即围上来,摆开剑阵,要将四魔困住。   “凭我们四个,天山派已经难保。”邪笑声里,妖凤年身形已失,鬼影般出现在另一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名天山弟子拉至面前,扭断脖子喝血。   爱徒身死,蓝老掌教大怒:“摆阵!”   话音刚落,又是几声惨呼,几名弟子不敌魔力,化为枯骨。   蓝老掌教又气又痛:“孽障!竟敢助魔族对付师门!只怪我当年不该听了雪陵求情,心软饶你一命!”   “我早就与天山无关,何来师门,”阴水仙看他一眼,淡淡道,“若不是你们无能,他就不会死,看在他叫你师父的份上,我会留你一命。”   转眼间,妖凤年已饮尽鲜血,随手将尸体丢开,广袖轻挥,身上血迹消失得干净,重新变回风度翩翩的逍遥王孙模样,朝阴水仙笑道:“今日你可以杀个痛快,我也可以喝个痛快了。”   阴水仙冷冷道:“喝血的人,令我生厌。”   妖凤年并不生气,哈哈大笑。   蓝老掌教长叹数声,亲自挥剑斩过去:“混帐!你以为今日当真能得手?”   重紫来的路上已听秦珂说过这通道的事,心下暗忖。   魔尊九幽能耐果真不小,不用虚天万魔之力就能破坏至此,可见他这些年都在打通道的主意,如今四大护法全都来了,他自己却迟迟不现身,莫不是沿用当初逆轮的计策,自己带兵攻南华了?   重紫倒抽一口冷气,再仔细想,还是觉得不可能。   修成天魔的逆轮攻上南华,都要借助虚天群魔之力,九幽哪有那么厉害了!毕竟控制人间要道的是仙门,近年在师父率领下,仙门各派防守严密,单凭九幽魔宫之力,要攻南华怕是不容易呢。   退一步,有师父和虞掌教他们在,就算出事也能守住。   重紫自我安慰,一边帮衬天山弟子们围攻阴水仙,一边冷眼观察形势。   此刻魔宫四大护法里,只有三个真正在应战,大护法欲魔心一直站在通道口,莫不是……   重紫惊道:“他想要破坏仙障!”   欲魔心的确是照计划,让阴水仙三人稳住战况,自己则与另一边的人接应,内外夹击,妄图合力冲破那道天然的仙魔障。   仙魔障破除,魔兵便能利用这条通道,从此在仙界来去自如,闵云中和蓝老掌教都察觉到这点,无奈被阴水仙、法华灭与妖凤年三魔拖住,抽身不得,手下弟子已现败势。   三大护法合力,闵云中等人哪里是对手,就算派了弟子去附近门派求救,来回最快也要一两天,这么打下去,顶多一日,别说仙障破除,连天山派也要遭受灭顶之灾。   倘若三大护法去了其中一个……   重紫重新动起心思,大声:“阴护法且慢,先听我一言!”   阴水仙转脸看她几眼,认出来:“又是你。”   重紫作礼:“阴护法还记得我。”   “又想诈我么。”   “不是诈,晚辈只是想劝一句,当年雪仙尊为了守护天山,不惜散尽仙魄,阴前辈为他入魔,可知对他的敬意与爱意,既然敬他爱他,又怎忍心毁掉他用性命维护的东西?”   “就凭你,也想说服我?”冷笑。   重紫并不回避:“晚辈不敢,但雪仙尊乃是死于魔族手上,阴前辈如今反助魔族攻天山派,叫他知道,岂不失望?”   阴水仙闪至她面前:“可惜,我决不会背叛魔宫。”   纤手如鬼手,闪着蓝光,掐向重紫的脖子,秦珂正要过来相助,闵云中与闻灵之已经先一步上来替她挡过,闻灵之迅速将她带开,闵云中低喝道:“还不住口!快出去,速速报信与你师父!”   现在离开天山?重紫摇头:“恕重紫不能从命。”   闵云中既怒且喜,挡去妖凤年攻击:“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有胆识的,但你师父如今只有你一个徒儿,怎能再出事,不可辜负他的苦心。”   “仙尊与师兄师侄都在苦战,重紫若临阵脱逃,那才是丢师父的脸,仙尊不必顾虑,我尚能应付。”   闵云中无奈,再次与妖凤年战成一团。   重紫再看那阴水仙,见她虽然不肯买帐,攻势却明显慢了许多,分明在迟疑,不由暗喜。   这样一个痴情女人,怎会成为传说中可怕的女魔?   想到这,她索性放胆道:“此地应是雪仙尊舍身之处,重紫比不得他老人家,愿追随前辈而去,幸好雪仙尊不在了,阴护法何须顾忌,别说杀我,就算杀尽天山弟子,也不算什么。”   阴水仙收回剑:“你以为没有我,你们就能阻止?”   说完果然退到旁边。   妖凤年脸色一变,高声笑起来:“看我们的阴护法,倒听起小姑娘的话。”   欲魔心转身,大怒:“阴水仙,你找死?”   阴水仙不语。   没了她的牵制,妖凤年与法华灭渐觉吃力,秦珂等人都脱身出来,齐齐攻向欲魔心,闵云中与蓝老掌教亦大喜。   欲魔心再不能专心破通道,闪身挡开秦珂攻击:“你当圣君次次都能容你放肆?”   阴水仙迟疑。   欲魔心不再逼她,丢开通道,冷笑着攻向重紫:“一张利嘴!不若先灭了天山,再开通道。”   重紫吃过他的亏,哪敢硬接,只是闪避。   欲魔心插手,远非阴水仙能比,激战之下,天山南华两派弟子节节败退,眼看着要被逼得退出天池。   重紫忐忑不安。   看欲魔心的样子,是打算速战速决灭了天山派,如此一来,天山派被逼入险境,可是换个角度想,引开他们,就无人再去破坏仙魔障,通道反而暂时安全了。   欲魔心带两护法步步紧逼,至天池水面,猛然察觉不对,大喝:“不好!快退!”   数道青气自他袖中飞出,散入人群。   “欲毒,小心!”众弟子纷纷退避。   “拦住他们!”蓝老掌教大喝,周围数条人影闪现,直扑四魔,似早有准备。   重紫犹未反应过来,忽觉一道热流侵入身体,以极快的速度窜上心头,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惊之下,她连忙运气细细检查,又似乎并无大碍,那热流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感觉不到,灵力依旧运转自如,不痛不痒,于是便不甚在意了。   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到另一边,无人留意到她。   一道青光不知从何处飞来,横在旁边观战的阴水仙颈边。   “师父!”   .   神出鬼没般,明明应该还在南华的洛音凡,此时竟然现身半空,身旁还站着几位掌门模样的仙者,皆面带微笑。   小徒弟凤眼闪闪,洛音凡先朝她颔首,再看阴水仙:“息壤。”   这是怎么回事,师父怎会突然出现?重紫正糊涂,忽听旁边秦珂道:“尊者早已察觉万域海底的动静了。”   重紫大悟,欣喜又疑惑。   原来师父早已布好陷阱,怪不得闵仙尊与蓝老掌教虽慌不乱,这么说,自己方才说服阴水仙,也算歪打正着,引欲魔心起了屠天山之心,杀出天池来,才让师父得手?   果然,闵云中全无半点意外之色,蓝老掌教还冲她微笑点头。   师父要夺息壤干什么?重紫望着他。   洛音凡缓步走到阴水仙面前:“交出息壤,看在雪陵面上,饶你一命。”   阴水仙微嗤:“他早就死了,你不必给这么大的面子。”   欲魔心已退至池底通道口,闻言转身冷笑:“洛音凡,你这圈套的确设得好,可惜你打错了主意,息壤并不在她那里,在我手上!”   洛音凡皱眉。   欲魔心怒视他片刻,扬手丢出一个锦囊。   洛音凡接过,并不多看,墨峰剑自动归鞘。   “我用你救?”阴水仙怒道,“他已得了五彩石,要息壤是想再填通道,必会坏了圣君大事!”   欲魔心不理会她,回身:“撤!”   三条人影消失在通道口,阴水仙呆了呆,也跟上去,众人虽有想追杀的,但洛音凡向来言出必行,说放就是放,也无人敢了。   雪夜梅   原来洛音凡早已察觉万域海底通道出了问题,料定是九幽魔宫所为,仙门大会各派内部空虚,动身前,他特地安排仙门加强了人间要道的放守,以防魔宫趁机来犯,纵出事也能最快得知。而最要紧的,还是当前的通道。洛音凡带几位掌门下到天池底查看,只见先前的堵塞物已被破坏尽,通道口依稀透出魔气,大部分被阻隔在天然仙魔障之外。   仙魔障天成,说它脆弱,能阻隔千万魔军,说它坚固,法术高强的仍能闯过来。   闵云中道:“必须尽快修复,耽搁不得。”   洛音凡道:“前日我与几位掌门特地去了落霞山,取得五彩石一块,如今有神之息壤,正可修补,从此永绝后患。”   他早有修补通道的意思,这才设计夺息壤,闵云中原是知情的,听说五彩石也顺利取回,不由喜悦:“还等什么,这便去吧!”   “有些不妙!”旁边蓝老掌教仔细查看洞内情形,忽然摇头道,“地火之气上涌,万域海水似有倒灌之势,欲魔心虽退,毕竟不甘,恐怕留了陷阱,下去修补定然危险。”   重紫立即望洛音凡。   不出所料,洛音凡道:“我下去一趟。”   “师父!”   “我与你同去,有个照应,”闵云中断然道,“这洞口,有劳蓝掌教派弟子守护,出不得意外。”   蓝老掌教劝说不回,无奈答应:“仙尊放心,我亲自带人守着。”   .   仙门大会召开在即,各大门派掌教与弟子陆续赶来,南华虞度、青华卓耀并昆仑玉虚子等人也到了。   意外的是,九幽魔宫非但未进攻南华,甚至连半点动静也无,只派四大护法闯通道的行为,令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严格地说来,此番行动九幽并未捞到什么好处,花这么多年时间破坏通道,难道就是为了给仙门添点乱?   不过众人目前最关心的,还是通道下的洛音凡与闵云中,虞度与卓耀等几位掌门商量一番,也决定进去帮忙。   听说虞度等人也去了,重紫这才放心了些,整整七日,她都坐在天池畔的雪松下,远远望着不肯离开,秦珂来劝过他两次,后来也就只看不劝了。   仙界秩序颠倒,白雪融化,松枝呈现出一片墨绿,这些变化令重紫恍惚,简直就像过了七年。   “重紫。”有人在身后轻声唤她。   重紫迟钝地转脸看,半晌才认出来人,不由意外,起身作礼:“云仙子。”   卓云姬换了身粉色衣衫,笑若莲花:“别担心,他不会出事。”   许久未见洛音凡的消息,重紫原就心烦,听到这声“他”,竟莫名升起怒意,轻哼:“是么。”   卓云姬微微蹙眉。   察觉不对,重紫冷汗出来,忙展颜道:“云仙子莫怪,我只是有些害怕,失了分寸。”   卓云姬点头,安慰两句就走了。   无缘无故失礼,幸亏她脾气好,重紫松了口气,目送卓云姬离去,抬手拈过松枝,暗暗纳闷。   方才她真被自己吓到了,那陌生的冷笑听得人毛骨悚然,仿佛不受控制就从鼻子里哼出来,明明自己往常很能自制的,谁知最近突然性情大变,浮躁无比,一丝情绪都藏不住,是太担心师父的缘故吧?   她兀自惊疑,忽然一声巨响自耳畔炸开,天池水面卷起无数旋涡。   出了什么事?   重紫变色,发疯似地奔往池中心。   遭遇巨变,地力释放,守护通道口的蓝老掌教与众弟子都被逼退了出来,停在天池上空,旁边还站着许多人,虞度、闵云中、卓耀……都是先前一同下去协助修补通道的掌门与仙尊。   这么多人,却无一个开口说话的。   重紫只管在人群中寻找,半晌煞白了脸,拉住秦珂:“怎么回事?”   秦珂不答,面色也很难看。   胸中好象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重紫失神道:“掌教都出来了,闵仙尊也出来了,我师父呢?他是不是早就出来,去外头了?”   秦珂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安慰:“你先别急,或许……”   重紫忽然推开他:“我要下去看!”   就在她要往下跳的时候,天池里又是一声巨响,池水四溅,一道白影自水里缓缓升起,浑身湿透,却无半丝狼狈之态。   瞬间,四周热浪退却,冷意弥漫。   日光极速消失,头顶重新布上厚厚的阴云,须臾,漫天雪花飘飘洒洒下来,似垂落的帘子。   熟悉的人影独立雪帘那一边,映着白雪越发庄严。   重紫傻傻地望着他,身旁惊喜的人们,刹那间都自动后退,成为了背景,耳朵里听不见声音,眼里看不见别人,终于,她不顾一切冲上去扑到他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知不知道,刚才她多害怕!若他不在,她怎么办?   这不是做梦?重紫慌忙抬脸,擦干眼泪,睁大眼睛确认——苍白平静的脸带了几丝疲惫,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温柔与慈爱。   重紫马上又重新趴在他怀里,又笑又哭。   当众被徒弟这样抱着,洛音凡既感动又尴尬,轻轻推她:“重儿?”   好象有粒种子在心里生了根,蠢蠢欲动,似要发芽,重紫也说不清那种感觉,只知道留恋这怀抱,双手死死抱住他不放,喃喃道:“师父。”   身板瘦了许多,形容憔悴,想是一直在为他担忧,洛音凡见状也心软了,拍了两下她的背:“为师好好的,哭什么。”   二人本是师徒,方才情形的确算得上生死一线间,情况特殊,众人自然不会计较,乐得看笑话,惟有旁边蓝老掌教皱了下眉。   闵云中难得也露出笑容,斥道:“这么大了,也不怕丢脸,赖在师父身上做什么,还不放手让你师父过来!”   重紫回神,发现众人都看着自己,立即涨红了脸。   洛音凡轻咳,示意她放手:“通道已封,应是永固。”   他既安然出来,事情毫无疑问成功了,众人早已料到结果,如今听他亲口证实,更放了心,纷纷道贺。   卓耀提议道:“仙门大会当前,尊者何不借它庆贺一番?”   洛音凡点头:“理当如此。”   众人抚掌大笑。   .   仙界秩序恢复,盛会在分香岭举行,美酒仙肴,参会者不下万人,这次的仙门大会比以往几届都热闹,成功封堵了海底仙魔通道,永除仙界后患,是洛音凡等人苦心筹划的结果,仙门上下无不称颂,提壶放歌,弹琴献舞,各展术法,尽情畅饮,当真是神仙之乐。   雪花飘洒,喜气洋洋,寒冰雕成巨大餐桌与饰物,嵌着夜明珠的冰灯闪闪发光,照得分香岭只有白天而无黑夜。   不知哪位玩性高涨起的头,仙人们各显神通,用冰变出自己的座位,莲花、蘑菇、鲤鱼……醒时继续行乐痛饮,醉了就地卧冰榻。   数万壶酒如水泻,上用流霞,下用琼香。   洛音凡这边敬酒的人多,且都是有身份的人物,重紫不好意思夹在中间,悄悄移到下面燕真珠身旁,陪她喝了两杯酒,又左右望:“姐姐,怎不见秦师兄?”   燕真珠笑指:“在那边拼酒呢。”   重紫顺着她的手看去,果然见秦珂与一位华服青年站在一处,重紫仔细瞧,发现那男人有些眼熟,立即想起来:“那不是卓少宫主吗,我见过他一次的。”   燕真珠闻言将酒杯一搁,紧张:“你几时认得他?他欺负你了?”   重紫奇怪:“这话怎么说?我看他很是和气呢。”   “和气?”燕真珠张大嘴巴,半晌笑起来,“没被他骗就好,我说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断不敢打主意到你身上。”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片果子吃了:“你不知道?那可是仙界出了名的人物,各派有名的女弟子,一半着过他的道。”   重紫“啊”了声:“我想起来了,他很怕那个叫织姬的。”   燕真珠道:“那是活该!他和你闻师叔一样,碰巧都在二十九岁上得了仙骨,仗着好皮相,成日花言巧语,风流成性,当年他还曾向你师姐提过亲呢。”   “师姐?哈,”重紫乐了,“师姐不喜欢这样的人吧。”   “尊者不是没答应么,”燕真珠手一摊,“你师姐出事才几年,他便娶了闵仙尊的侄孙女素秋,听说开始感情还好,谁知有一日,这位少宫主不知听到了什么,突然与夫人大吵一架,之后就再没进过她的房,再然后就这样了。”   重紫惊讶:“闵仙尊那么厉害,侄孙女受欺负,他就不管吗?”   燕真珠本性大大咧咧的,加上喝得有点多,顾不了忌讳,看看四周,悄声笑道:“管,怎么管,闵仙尊再厉害,总不能捆了他送到夫人床上去吧。”   重紫红着脸与她笑成一团。   “那织姬怎么回事?”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燕真珠示意她倒了杯酒,这才继续道,“卓少宫主只管拈花惹草寻乐,不想前几年惹上了一位厉害人物,那便是东君的女儿织姬,这位痴心仙子仗着老爹的名头,找上青华宫去,只说卓少宫主骗她,要他负责,卓少宫主哪里肯负责,早躲开了,卓宫主也拿这儿子没奈何,又无法跟织姬交代,索性放话将他赶出来,眼不见心不烦。”   “织姬找上青华宫,他夫人不生气吗?”   “他那夫人往日看着极贤惠,想不到也是个厉害人物,只骂别人勾引丈夫,成天忙着捉奸,正泡了一缸醋,当时就和织姬打了一场。”   重紫再转脸瞧那位卓少夫人,虽然长相温柔美丽,脸上却果真隐藏了几分气苦之色,眉心那粒美人痣不知为何看着有点刺心。   须臾,燕真珠的丈夫成峰过来,重紫不便再扰他两个,回去洛音凡身边坐好,其间许多别的门派的弟子上来搭话,她也心不在焉,随便应付过去,眼睛只瞟着身旁人,好在当着他的面,那些弟子不敢多缠。   但有掌门上来劝酒,洛音凡都不推辞,饮必满杯。   从不曾见师父喝这么多酒,可知他今日真的很高兴,重紫好容易等那些人走得差不多了,也凑趣斟了杯,正要递过去,忽然卓云姬捧杯走来,盈盈下拜作礼:“尊者。”   洛音凡微微点头,接过喝了。   卓云姬莞尔,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胸中酸意翻涌,几难控制,重紫立即将酒杯送至他面前:“师父!”   洛音凡一愣,侧脸看她。   重紫方才见过许多喝醉的仙人,通常酒喝得越多,眼神就会越来越飘忽,惟独面前这双黑眸反而更加清澈,有如水波,看得人心荡漾,一时间她竟连要说的话也忘了,慌乱垂眸。   杯中流霞,灿烂若锦。   小嘴微抿,粉面桃花,含羞带喜。   洛音凡移开视线,抬手接过酒杯,却没喝,搁至面前桌上。   无论她怎么努力,在他眼里,她都只是那个师姐的替身,连卓云姬都比不上!重紫委屈得咬紧牙,一气之下抛开礼节,“忽”地起身就走。   .   天已经黑了,细碎雪花落到脸颊上,冰冷。   酒意随风而散,头脑渐渐清醒。   最近情绪失控的状况越来越严重,竟敢跟师父摔脸子?重紫捂着胸口,暗暗心惊,开始害怕起来,有气无力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前面一片梅花林,红梅白雪,分外喜人。   不觉行至深处,石板路已被厚厚的雪淹没,可见平日极少有人来,重紫立于花阴里,白雪悄悄落在花瓣上,优美宁静。   前面,一树梅花开得格外茂盛。   重紫心血来潮,抬手作法,地面白雪纷纷飞扬,现出底下干净的的青石板路。   顺着路走到那棵梅花树下,重紫正在欣喜,低头之间,忽然发现脚底那块青石上依稀竟有许多小字。   谁会在这上头刻字?重紫奇怪,蹲下身仔细辨认。   这一带太僻静,常年雪飘,无人打扫,所以年月虽久,却始终没被发现,字迹不至磨损太多,辨认起来并不困难。   看清之后,重紫整个人都呆住。   青黑石板,一笔一画,反反复复都只刻了四个字。   师父,水仙。   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捏了下,重紫白着脸,飞快站起身往回走。   阴水仙?那是错的……   是错的……   “卓昊!你今日不给我个交代,休想离开!我们去尊者跟前理论。”女子气愤的声音。   “尊者他老人家怎会管这些?”男人的声音很耳熟,明显是在敷衍,“我对你自然真心,只不过我娶的那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南华闵仙尊的侄孙女,我若变心,闵仙尊岂不要先砍了我?”   “总之你不能不管我!”   “你别急,待我稍后禀过父亲,求他老人家与闵仙尊说情,好不好?”   “闵老儿算什么,我君父也不怕他!”   “你一向最温柔体贴的,如今当着这么多人闹,岂不招他们笑话?”男人放软语气哄她,“大会过后再说。”   “你又骗我!”   “怎么会,三日后你在这里等我,我必定带你走。”   女子纵然怀疑,禁不得男人许多好话,终究还是答应了。   见一个爱一个,哄人的更不是好东西!重紫匆匆走了段路,正努力平复心情,无意中就听到这段对话,男人不难认,正是青华宫那位卓少宫主,女子除了织姬再无别人。   原来他叫卓昊?   重紫向来禀持“不干己事不开口”的原则,谁知她最近脾性大变,见到这场景竟莫名来气,忍不住脱口道:“他哄你呢,你别上当了!”   花丛中二人同时转脸看过来。   “她是谁?”织姬神色不善,质问卓昊。   卓昊认出她,挑眉不答。   好心提醒反遭怀疑,重紫暗骂这织姬坏了脑子,更为自己变得口没遮拦而着急,转身就要溜。   织姬哪里肯罢休,上来拦住她:“你是谁,你怎认得他?”   重紫奇道:“卓少宫主大名远扬,放眼仙门谁没听过,谁不认得?”话里已带了三分讽刺。   织姬被噎住,半晌看卓昊:“她说你哄我,可是真?”   “家里那位来了,”卓昊忽然皱眉,“我先避过,你替我挡着,别说我在这里。”说完隐去身形。   织姬与重紫同时转脸看,果真见两个女子一前一后匆匆走来。前面那个重紫认得,是冷冷的师叔闻灵之,后一个正是方才宴席上所见到的那位卓少夫人闵素秋。   .   闵素秋冷冷道:“闻灵之,你给我站住!”   闻灵之回身:“卓少夫人这是在命令我?”   “是你挑拨我夫妻二人?”   “我只说了事实,何来挑拨。”   闵素秋怒视她,手上白绢几乎要被狠狠拧断。   闻灵之并不在意:“当初难道不是你放出万劫残魂的消息,引重紫前去探视,害她丧命?我向来只喜欢让别人背黑锅,如今却替你背了这么多年,说出真相,你该谢我才是。”   听到自己的名字,重紫有点傻,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在说谁,暗暗吃惊,听闻灵之话中意思,难道师姐的死竟与这位卓少夫人有关?   凭心而论,重紫并不喜欢那个师姐,可真有人害过她的话,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此,秦珂便会理你?”闵素秋冷笑。   “同门叔侄之别,卓少夫人的意思我不明白,”闻灵之淡淡道,“有小辈在,我劝夫人言语谨慎些,方不失身份与体面。”   闵素秋也是气糊涂了,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人,丈夫常年在外拈花惹草,因此本能地厌恶美丽少女,看到重紫先皱眉,再看她身旁那女子,登时大怒,顾不得闻灵之了:“织姬!”   织姬显然不怕她,扬起俏脸挑衅道:“老妖婆,你叫我做什么!”   闵素秋道:“卓昊呢?”   织姬恨不得将卓昊藏到只有自己的地方,哪里肯说与她:“他在哪里,连你都不知,我又如何知晓。”   闵素秋冷笑:“不要脸的贱人,勾引别人丈夫!”   “是你自己长得丑,又这么凶,当然看不住他了,”织姬毫不示弱,转转眼珠子,故意气她道,“靠玉还丹驻颜,修了三十二年才得仙骨,哪里配得上卓昊哥哥,他现下后悔得很,说娶错了人,恨不得打发你回去,还说这辈子只爱人家一个。”   仙门夫妻得仙骨时间不同,为了外形般配,晚得的常用名贵丹药保住青春,这种事原不稀奇,更无人在意,可闵素秋是个多心人,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如今被她说中痛处,急怒之下,上前就要扇她巴掌,织姬早有防备,侧身躲开,抬手拔下玉钗,化作短锥去扎她。   大约是女人形象天生代表着美与善的缘故,打架风度可差远了,二人抓扯一番,很快使上术法,把个梅林扰得好不热闹。   重紫在旁边看得无言。   此事罪魁祸首原该推卓昊,毕竟是他先哄骗织姬,而非织姬主动勾引他,就算没有织姬,他照样会找上别的女人。   这位卓少夫人表面看着柔弱优雅,宴席上身份摆得十足,想不到动起手来,狠劲丝毫不输织姬,织姬看似凶恶,实际出手很有分寸,并无真正伤人之心,反倒是卓少夫人,一心往织姬脸上招呼,分明是想毁其容貌,好在织姬术法不弱,这才没出事。   卓少宫主跟师姐提亲,如今却娶了她,师姐的死看来很遂她的意。   人间有句话是,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这样一个女人会背地算计,毫不稀奇。   重紫原本同情她失去丈夫的爱,可如今知道她与师姐的死有关,再想到方才她看自己的眼神,怨恨威胁都占全了,一时再无好感。   眼见两个女人打起来,重紫也不担心,现放着个长辈在呢,于是过去作礼:“闻师叔。”   闻灵之微嗤:“为男人变成这样,可怜么?”   重紫愣了下,识趣地不答。   闻灵之转身离去。   重紫也没精神继续观战,打算返回宴席,低头走在小径上,她不知不觉开始回味闻灵之这句话,竟大有感触,只觉心里有许多事,难以言尽,难以出口。   “重紫。”一柄折扇拦在她面前。   .   “卓少宫主?”重紫连忙止步,含笑作礼,心里暗叫倒霉。   “原来你便是那个重紫,”卓昊拿扇柄抬起她的下巴,“怪道秦珂当时不告诉我,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只怪自己多嘴生事,重紫理亏,气势跟着矮了几分:“我不明白卓少宫主的意思。”   卓昊丢开她,轻声:“这副相貌,实在是……不配叫这名字呢。”   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话了,重紫大怒,想也不想便冷笑道:“我自然不及师姐,可惜她再美再好,死了没几年,卓少宫主不是照样娶了别人?”   倜傥笑意凝固在脸上,仿佛被雪冻住。   察觉不对,重紫害怕了,转身欲逃,手腕却陡然被他扣住,疼痛难忍,饶是作法抵抗,那汹涌的力量仍险些令她叫出声。   剑眉微竖,眸子里满是冷厉之色,卓昊淡淡道:“你倒说说,她有什么美,有哪里好?”   重紫没好气,叫起来:“我哪里知道,放手!”   “不知道?”卓昊冷笑,手腕上力量反而又加重几分,“我对她怎样,为她做了多少,她又是如何对我……”   想不到他会这么激动,重紫忍痛,更加疑惑,难道事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夜深,雪落得大了些。   风雪中,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重紫望着他片刻,忽然垂眸:“对不起。”   卓昊愣住。   长睫低垂,似有湿意,盖住妩媚凤眼,整张脸明艳之色顿减,美得可怜,看上去竟有点熟悉。   轻易失态,这便是缘故?相同的名字,可惜说这句话的,不该是她。   “怪不得尊者会收你。”手缓缓松开,他轻叹了声,再不看她,大步离去。   重紫望着那背影发呆。   “回去吧。”   “师父。”   .   方才宴席上察觉她表现异常,洛音凡已经怀疑,只当是喝多了酒,见她许久不回,又怕她一个人乱跑出事,越发担心,故离席前来寻找。   重紫想起那杯酒,别过脸。   小徒弟安然无恙,洛音凡便不说什么,转身往回走。   重紫越发气闷,追上去拉住他:“师父!”   在赌气呢,只因为没喝她的酒?洛音凡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再看她一副着急说不出的模样,不禁责备:“越大越胡闹,还不随我回去!”   刚碰到那手,重紫便觉体内似有道热流窜过,心头一粒潜藏已久的种子正在发芽,蔓延,开花,全身血液也跟着发起热来。   走了几步,发觉那小手滚烫,洛音凡一惊,立即停下来细细打量她。   重紫绯红了脸,紧紧咬住唇。   洛音凡更加惊疑,忍不住开口问:“重儿,你……可有不适?”   语气中的温柔与关切,驱散了她所有的理智,对与错,伦与礼,所有的顾虑都被心底汹涌的情潮彻底击败。   重紫抬脸望着他:“师父。”   轻轻的声音与素日大不相同,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软,媚,好象熏风过池塘,无声惊起涟漪。   洛音凡愣住。   远处,歌声乐声、大笑声、劝酒声依稀飞来。   疏林小径,寒梅枝头,一盏半月形明灯高挂,灯影里,她倚在他臂上。   鬓角优美,小脸莹如玉,双颊飞红云。眼尾斜挑,含羞带笑,眼波微横,婉转妩媚,竟是风情万种。   红唇娇艳非常,似一朵雪润的鲜梅,看得人情不自禁想要去采撷,伴随轻喘,白色烟雾呵出,一片薄而晶莹的雪花被吹得重新飘起,迅速融化,散发出一丝暧昧。   心神一凛,洛音凡失措地移开视线,半晌才又重新低头看她,不动声色:“重儿?”   熟悉的呼唤点燃体内火苗,开始燃烧,重紫有点难受,有点兴奋,颤抖着,情不自禁朝他怀里移去。   薄唇微抿,有霜雪之色,与他的人一样冷清,可是他能用最温柔关切的声音叫她“重儿”。   想要怎么做?她不知道。   手指纤长莹润,如几管玉葱,拉起他一缕长发送至唇边,羞怯,又放肆。   不喜欢卓云姬,不喜欢有女人靠近他,她会嫉妒,他不知道,他去修补通道的时候,她有多担心!他喝卓云姬的酒,却不接她的!她是他最疼爱的徒弟啊!   “师父!”微露嗔意。   曲线完美的胸脯半贴着他,随呼吸剧烈起伏,小脸仰起,委屈的,热切的,期待的,离他太近。   小嘴轻吐热气,混合着梅花香,温柔地在他鼻端萦绕。   洛音凡沉默片刻,抬手往她额间一拂。   重紫顿觉头脑昏沉,身体似失去了骨架,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洛音凡单手抱着她,自袖中取出个小玉瓶,倒出一粒药丸,迟疑着,最终还是喂给了她。   “师兄?”   “多时不曾与你喝酒,方才竟寻不见人,怎的一个人出来了?”虞度缓步走来,看着他怀中重紫,惊讶道,“这孩子……”   “小孩子不知节制,想是喝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虞度含笑点头,不再说什么。   任性的爱   第二日醒来,重紫很疑惑,困扰多日的浮躁感消失,如同卸了个重重的包袱,心地清明许多,回忆起昨夜情形,隐约只记得自己做了些不太合适的、逾礼的举动,更加忐忑不安,至于缘故,她不敢去深想,直到出门问安,见洛音凡神色并无异常,才略略放了心。   是啊,她是他的徒弟,也曾在他怀里撒过娇,有什么不妥的。   只不过,空气中似乎总残留着一丝古怪的近于暧昧的气氛。   仙门大会整整热闹了七日,意料中的事果然发生。卓昊悄悄离去,织姬气得哭哭啼啼找上青华宫,宫主卓耀自觉丢脸,禁不住她缠,提前告辞要走,东君也很尴尬,好说歹说劝了女儿回去,所幸仙界岁月无边,谁没有过年少风流的时候,顶多算作荒唐,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只是这场闹剧传得沸沸扬扬,实在太引人注目,引得众人暗暗发笑,更有那诙谐好事者拍着卓耀肩膀问几时孙子上门认祖父,将卓耀一张脸气得发黑。   第八日,各派纷纷辞行,重紫也随洛音凡与虞度踏上归途,蓝老掌教送出大门外,见重紫抱着洛音凡的手臂撒娇,半开玩笑说了句“女娃娃长大了,不能总赖着师父”,洛音凡当场将她推开,气得重紫在心里将蓝老掌教骂了几百遍。   这次盛会除了庆贺成功,融洽各派关系,还有一大作用,那便是在各门派间促成了不少有情人,此刻分别,自然依依不舍,私底下都悄悄商议着提亲,最显眼的一对莫过于月乔与司马妙元。   月乔原是惯于逢场作戏的,不过看中了司马妙元的美貌与人间尊贵身份,能有几分真情实意?司马妙元也是想借他出风头而已,并无半点留恋,二人假惺惺说了番惜别的话,便各自丢开了。   接到消息,涂州有冰魔作乱,洛音凡决定取道涂州,原不让重紫跟去,令她随虞度先回南华,结果重紫自己悄悄禀过虞度,花言巧语哄得他同意,还是追了上去。   云中,重紫壮着胆子跳上他的墨峰剑:“师父带我。”   洛音凡严厉呵斥:“回去!”   多年没受重话,突然见他这样,重紫眼圈立即红了。   洛音凡欲言又止,最终叹气妥协:“只一程。”   重紫却赌气回到自己的星璨上,默默不语。   行至涂州地界,忽见前面魔气聚集,地面上隐约有厮杀之声,洛音凡立即令墨峰落下,只见数十妖魔正围攻一名女子。   那女子手提青青药篮子,应付虽显艰难,面上却无半分慌乱之色,正是卓云姬。   仙力凝,剑光起,几个妖魔来不及叫出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余者纷纷逃散。   卓云姬莞尔,轻拂衣袂盈盈下拜作礼:“原来是尊者。”   “为何在此?”   “听说涂州有魔毒,打算过来看看,谁知在这里遇上冰魔,幸得尊者相救。”   洛音凡点头:“一个人在外,务必当心。”   卓云姬又将所打听到的冰魔的消息报与他,二人说着正事,重紫插不上话,失落感越来越重,退得远远的,低垂着头,拿脚尖踢地上的石子儿。   卓云姬转脸看她:“她的毒解了?”   洛音凡点头不语,想不到她竟中了欲毒,幸好他随身带了卓云姬当年赠她的那粒解药,及时救治,这才不曾出事,至于将解药带在身上的缘故,他也说不清楚。   卓云姬没有多问,只微笑:“或许,云姬可以帮得上忙。”   洛音凡忽然转身:“重儿当心!”   重紫远远站着,只管想自己的事,并没留意周围动静,直到被他这么一喝,才终于回神,已觉颈边有寒意,顿时大吃一惊,身形急变,反手一指,施展仙门幻箭之术,同时跃起闪避,连串动作做下来,漂亮又高明。   原来那冰魔王心恨手下被杀,前来报复,哪知道对方是洛音凡,也就吓得再不敢动手了,就这么收兵又不甘心,正在气闷,忽然发现重紫独自站在旁边,遂打起了挟持作人质的主意,想不到她反应迅速,事情败露,只得率部下仓皇撤退。   无数冰刺袭来,有先有后,正是冰魔王掩饰退走的余招,重紫闪身避开两拨,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停住身形,抬小臂,双手上下当胸合掌,结印去挡那剩下的一拨。   卓云姬见状,忍不住“呀”了声。   洛音凡惊得双掌推出。   遭遇偷袭,知道她的能力可以应付,所以才没有插手,万万想不到她会硬挡,冰魔王再不济,到底修炼过百年,功力惊人,岂是她四五年修为能比的,对方魔力强盛,取巧躲闪方是良策,硬拼只会吃亏,一向聪明谨慎的小徒弟竟犯起这样的错误!   果不其然,重紫重重跌落于地。   洛音凡既痛又气,将她扶起来骂道:“如此逞能!你……”   “弟子疏忽。”重紫苍白着脸,吐了口血。   到底受伤的是她,洛音凡没有再多责备,将她抱起。   重紫立即埋头在他怀里。   卓云姬上来看过,道声“不妨”,自药篮中取出张药方交与他:“受伤虽重,好在未中冰毒,但这冰魔王修的是寒冰之气,因此这伤别的不忌,惟有一点就是受不得寒,尊者须格外留心。”她有意无意加重“留心”二字。   洛音凡淡淡道:“有空多上南华走走。”   卓云姬含笑答应,垂下眼帘,掩饰目中苦涩。   答应她,只为断了徒弟妄念,却不曾想她也是有妄念之人,他费心保护的是谁呢……   .   回到南华,虞度与闵云中见重紫受伤,都大吃一惊,洛音凡略作解释,便请燕真珠上紫竹峰照看她,秦珂与慕玉等也时常去探望关照。光阴荏苒,匆匆几个月过去,眼看五年一度的试剑会近了,重紫算算自己已经十七岁,再也闲不住,借机让燕真珠回去,见她伤势已无大碍,洛音凡也没反对。   重紫失望又气闷,养伤期间,洛音凡照常闭关或处理事务,极少过问她的事,反而是卓云姬上紫竹峰拜访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二人经常在殿内共处,一说就是两三个时辰,重紫看得不忿,几次找借口进去,只说上两句话,洛音凡便打发她出来了。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冷淡,重紫很不安,师父是什么人,怎能骗过他,难道受伤的事……他已经看出来了?   重紫暗悔,知道自己做错,再也不敢胡来,日日苦练术法,决心要在试剑会上大出风头,好求他原谅。   重华殿外,洛音凡亲自送卓云姬出来。   重紫站在阶前,怔怔地看。   卓云姬冲她微微一笑。   重紫垂眸。   待卓云姬离去,洛音凡回身叫她进殿,嘱咐道:“试剑会近了,虽不必去争什么,但也要用心才是,你的伤……”   重紫原是恭敬立于一旁,闻言忙道:“师父放心,弟子伤势已将痊愈,并未荒废术法。”   洛音凡点头:“昨日我与掌教打过招呼,让你暂且搬去玉晨峰居住,与你秦师兄一处修行,秦珂那孩子也答应了,你收拾下,明日便过去吧。”   重紫呆了。   师父这是……要赶她走?   “我不去!”   “为何不去?”   “我……”重紫目光躲闪,支吾,“我……习惯在紫竹峰,何况修行尚有许多难解之处,还须师父教导。”   “为师自会来玉晨峰检查你的功课。”   重紫沉默半晌,跪下,低声道:“弟子就算做错了什么,师父尽管责罚便是,为何要赶我走?”   用意被她道破,洛音凡多少有点尴尬,轻咳了声,语气尽量温和:“为师并非要赶你走,只不过试剑会将至,近日紫竹峰访客多,难以清静修行。”   “我不信!师父分明是借口赶我走!”重紫急躁了,仰脸,“师父说的访客是云仙子吧,我并不曾失礼得罪她!”   “胡闹!”洛音凡呵斥,“明日便搬去玉晨峰,不得再多话!”   下意识认为他还会迁就,重紫侧脸道:“我不去!”   洛音凡噎住,半晌将脸一冷:“好得很,我教的徒弟,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么!目无尊长,给我去,去闵督教那里领罚!”   .   重紫果真赌气去了摩云峰闵云中处,闵云中听说事情经过,倒没意外,徒弟大了原该自立门户,不过女孩子敏感些,受不得重话,洛音凡一向又护她得紧,如今突然赶走,她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因此闵云中只训了她几句,便让她回去跟师父请罪。   事情很快传开,听说她被洛音凡赶下紫竹峰,司马妙元等人都暗暗得意,等着看笑话。   重紫跑到小峰,扑在燕真珠怀里哭得眼睛通红。   燕真珠得知原委也惊讶,埋怨道:“就算要让你自立,也不必急于一时,尊者实在是性急了些。”   重紫低声:“还不是云仙子,没事就来,必定嫌我了。”   燕真珠听得“扑哧”笑出声,推她:“我还当你真舍不得师父,原来是闹孩子脾气!你师父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道只许他收徒弟,不许他娶妻子不成?多个师娘疼你有何不好,那云仙子脾气最温柔和顺的,待人更好,也勉强配得过尊者,尊者与她的交情可比你早得多,云仙子不吃你的醋就罢了,你反倒醋起她来!”   “师父当真要娶她?”   “你不知道,眼下我们都在说这事呢,最近她常来造访,尊者也肯见她,往常他可从没对哪个仙子这般另眼相待,更别说自由上下紫竹峰,想必是有些意思了,方才听慕首座说,过些日子,云仙子还要到紫竹峰小住呢。”   重紫喃喃道:“小住么……”   “说不定小住过后,就变长住了,”燕真珠笑道,“男女生情,少不了亲亲我我,他老人家不好叫你看见,所以借口让你搬出来,你不与师父方便,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我先走了。”   重紫匆匆起身就走,不慎碰翻桌子,燕真珠连忙赶去扶她,发现她脸色煞白,双目失神,不由拧紧了眉。   “你……”   “没事,我回去了。”   重紫拂开她的手,勉强扯了下嘴角,快步出门。   .   燕真珠原是猜测的话,重紫却当了真,连星璨也不用,一路走下小峰,只觉脚底软绵绵轻飘飘的,如同踩在棉花上,心头也开始迷糊。   茫茫云海,竟不知往何处去才好,许久,重紫终于记起该回紫竹峰。   重华宫一片寂静,四海水冒着寒烟。   他是她的师父,高高在上,不容亵渎,她对他又敬又爱,从不敢生出污秽的想法,对卓云姬的敌意,故意受伤,不肯离开,是她太小孩子心性?   秦珂遇险,她尚能急着设计搭救,可是他遇险,她什么都不敢想。   他要娶卓云姬?   没有嫉妒,没有不平,没有痛苦,一只无形大手已经牢牢将她的心握住,再毫不留情地捏碎。   他给了她五年宠爱,却只有五年。理智告诉她,绝对不能对他产生那样的感情,否则必定下场凄惨,可惜,倘若人人都能依从理智,世上便不会有这么多错误了。   重紫失神地站了许久,忽然飞快朝对面大殿跑。   她要告诉他,不要娶卓云姬,不要这样!他只需要徒弟就可以了,虞度他们不也没有娶妻吗,她可以留在紫竹峰,陪伴他到永远。   踏上石桥,脚底踩空,反应迟钝得来不及自救,整个人“扑通”落入水里。   彻骨的冷,让重紫清醒了点。   做什么!想什么!她喜欢的是秦师兄!师徒有别,败坏伦常,那是错的!仙门不允许发生那样的丑事,他更不可能!他再疼爱她,纵容她,都是以师徒关系为前提,让他知道她存了这样丑恶的心思,只会吃惊,失望,恼怒,唾弃,哪里还会让她留下,她分明就要变成第二个阴水仙!   冰寒之气如锋利的刀刃,割破皮肤,钻入全身筋脉,腐蚀着骨头。   是了,这伤要忌寒的,病了会令师父担心。   重紫哆嗦着攀住岸沿,想要爬起来,忽然间全身骨头似化掉了般,力气消失,缓缓地、重新沉入水里。   .   “重儿?”迷糊中,有人紧紧抱着她,温暖她,心疼地唤她。   “师父……”她想要抓住,浑身却僵硬得动不了一分。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源源渡来灵力。   明珠光芒幽幽,原本美丽的眼睛肿得可怕,双唇无血色,发青发紫,手指冻得变了形,她整个人就是个大冰块,在他怀里颤抖,口里反复唤着他,每唤一声,他便多一分后悔。   只是个孩子,糊涂的孩子,单纯地依恋着他,怎比得卓云姬她们,不该逼紧了她。   洛音凡心急如焚,催动灵力护住她的心脉,替她疏通血脉。   他回到重华宫时,重紫已失去意识,这四海水至寒,修得仙骨的弟子也未必能忍受,何况她连半仙之体都没有,加上旧伤在身,寒气引动伤势复发,失足落水之后稍有耽误,起不来也不稀奇,平日紫竹峰少有人来,谁想到会有这种意外,此刻他只后悔没在桥边设置栏杆与结界。   仙门弟子岂会轻易落水?分明是她精神恍惚,心里害怕的缘故。   幸好,四海水原是南华一宝,行玄深知治疗的办法。   见她无甚好转,洛音凡想了想,将她放平到床上,仔细盖好被子,快步出门,打算再去天机峰问行玄。   重紫昏沉沉,猛然察觉他离开,心急。   “师父!师父!”   “阿紫永远留在紫竹峰,别赶我走……”   虞度已走到门口,正要进来看她病情,闻言立即止步,缓缓拧紧了眉。   .   本身是备受关注的人物,这件事闹得着实不小,不过也没人怀疑到别的上面,在众人看来,她是被洛音凡宠惯了,突然被遣离紫竹峰,接受不了,小孩子闹委屈。   整整两日,重紫才自昏迷中醒来,洛音凡既没骂她,也没像前些日子那么冷淡,白天几乎都寸步不离,亲自照料她,督促她吃药,灵鹤将所有书信送到她的房间,他就在案前处理事务,直到深夜才回房休息,毕竟四海水之寒非同小可,疏忽不得。   回忆昏迷时那双紧紧抱着自己的手,重紫幸福着,又担心着,让他着急,她心中内疚得不得了,可是当她发现,原来师父依然惦记她的时候,她简直快要被喜悦溺死,这种矛盾的心理,让重紫坐卧不安,忽愁忽喜。   房间火盆里燃起九天神凤火,以极炎之火驱除极寒之气。   洛音凡将药汁端到她面前,重紫尝了尝,皱眉。   “苦?”   “没有。”   日理万机,他天天在这里陪她已经足够,还要费心照顾她,替她配药,就算再不懂事,她也不该撒娇嫌苦了。   看她一口一口满脸痛苦地喝药,洛音凡忍不住一笑:“下次放几粒甜枣。”   重紫喝完药,抬眼看他:“师父。”   “恩。”   “我不想离开紫竹峰,我不会扰着你……和云仙子的。”   洛音凡没有回答,站起身。   虞度自门外走进来,看着师徒二人笑道:“总算醒了,可还需要什么药?”   知道昏迷时他曾来探望过,重紫连忙作礼道谢。   “病了,就不必多礼,师伯原不是外人,”虞度示意她躺下,看洛音凡,“我看她现在气色好些了,你二师兄怎么说?”   洛音凡搁了药碗:“旧伤复发,病险,先将养半个月再看。”   “如此,我叫他们再送些温和去寒的药来,岂有调理不好的,”虞度停了停,忽然又微笑,“前日珂儿知道她病了,十分担心,我看不如让她早些去玉晨峰,那边清净,正好养伤。”   洛音凡看看旁边煞白的小脸,没有表示。   “莫嫌我多事,都知道你护着徒弟,但孩子如今也大了,你照顾起来多有不便,”虞度意味深长道,“到了那边,我让真珠过去照料,师兄妹们也能随时探望作伴,免得扰了你,你这重华宫里的事件件紧要,关系仙门,出不得错,倘若人多嘴杂传出什么,恐怕会有麻烦。”   二人对视片刻,洛音凡淡淡道:“也罢,待她病好些就过去,眼下我还有些不放心。”   虞度暗暗松了口气:“师弟说的是,我正有这意思。”   师徒有别,原本没人会想到这层,可是自从仙门出过一个阴水仙,也就怪不得自己多心了,毕竟防患于未然的好,女徒弟和师父原不该太亲密,连闲话也不能生出半点,说得这么明显,想来他已明白。   再说笑几句,虞度便回主峰去了,洛音凡也取了药碗出门。   重紫独自躺在床上,闭眼。   残留的药味在嘴里扩散,真的很苦。   “怎么样了?”一只手伸来试她的额头。   睁眼看见来人,重紫忙起身:“秦师兄。”   “方才师父让我送了几味药过来,顺便看看你,”秦珂往床前坐下,绷着脸责备,“跟尊者学了几年,到头来连路都走不好了,怎会无缘无故掉水里去?”   重紫赧然:“是我不小心。”   “师父已经与我说了,玉晨峰那边,你喜欢哪一处便住哪里。”   “师兄,”重紫垂首,半晌低声道,“我不想离开紫竹峰。”   秦珂眼底有了笑意:“岂有一辈子跟着师父住的,长大了更该自立,尊者这样也是为你好,仔细养着,病好了我就来接你,听话。”   重紫头垂得更低。   .   出乎行玄意料,重紫这一病,别说半个月,一连三四个月都没见痊愈,而且病情时好时坏,反复无常,难得好了点,没两天又转重,治起来棘手得很,行玄说可能是冰魔旧伤发作的缘故,让她静养,洛音凡索性推掉试剑会不令她参加,他疼爱徒弟是出名的,上下弟子们都不觉得意外,期间卓云姬也来过几次,为她诊治,对这古怪的病情也捉摸不定,惟有皱眉,洛音凡如今着急万分,自然没有工夫陪客,往往说两句便送她走了。   夜半,重华宫竹影婆娑。   重紫披着单衣,悄悄溜出门,走下石阶,来到四海水畔。   烟沉水静,尚未痊愈的身体感应到寒气,开始哆嗦。   是她不对,是她太任性太不懂事,她也不想看他担心着急的,可是不这样的话,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尽力驱散愧疚与理智,重紫往水畔坐下,咬紧牙关,双手颤抖着捧起冷得沁人的水,闭着眼睛往身上浇去。   一捧又一捧,衣衫很快湿透,身体也几乎变得僵硬了。   “要做什么。”淡淡的声音。   重紫惊得站起身,回头看。   廊柱旁,白衣仙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师父!”   脚底一滑,眼见就要掉进水里,忽有一只手伸来,将她整个人拉起,带回,然后狠狠往地上一丢。   重紫尚未来得及站起身,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重新跌倒。   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更不知道该怎么求他原谅,重紫惊惶着,羞愧着,哆嗦着跪在他面前。   “孽障!”看着心爱的小徒弟,洛音凡直气得双手颤抖。   这孽障!懂事的时候让他牵挂,担心她逞能出错,不懂事的时候又能把他气死,竟然想到用这样的法子来骗他!孽障!前世不珍惜自己,今世还是这样!没有一天不让他操心的!她以为自己是什么,连半仙之体都没有,禁得起几次折腾,再这样下去肉身迟早毁掉!掩饰煞气,一手栽培,日日悬心,他用尽心思想要保护她,替她筹划,她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他!   “孽障!”盛怒之下想要再骂,却依旧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轻飘飘无着落。   “弟子知错,知错了!师父!”平生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此,重紫不停叩首,碰地有声,“别赶我走,我听话,我再也不这样!师父别生气……”   是她糊涂!是她错了!他对她百般呵护,百般纵容,苦心教导,他这个师父当得尽职尽责,可是她做了什么?伤害自己,害他着急,害他担心,又惹他生气,都是她不懂事,是她任性的错!她……她就是被他宠坏了!   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原本玲珑有致的身体,因为久病,单薄得可怜,此刻不敌四海水寒气,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牙齿碰撞,连声音都含糊不清。   洛音凡终于还是俯身抱起她,用宽大衣袖紧紧裹住。   快步走进房间,火盆自动燃起,他迅速将她放到床上,扯过厚厚的被子替她盖好,然后起身,丢给她一件干的衣裳。   “师父……”她挣扎着爬起来拉住他。   “再胡闹,就给我滚出南华。”   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第一次听他骂“滚”,重紫灰白着脸,迅速放开他。   她原就是师姐的替身吧,他在意她,大半是因为师姐的缘故,在他眼里,那个师姐很好很美,而她,现在却做出这样的事,他还会喜欢她?   浓重的睡意袭来,重紫只觉视线陡然变得模糊,整个身子软软地倒了回去。   见她昏迷,洛音凡一惊,立即往床沿坐下,迟疑着,最终还是作法替她将衣裳弄干,连同被子裹好抱在怀里,抬手将火盆移近了些,又恐她身体虚弱,寒热夹攻会受不住,再移远了点。   火光映小脸,颜色始终不见好转,眉间犹有绝望之色,可知心里害怕至极,前额碰得发青,左边脸颊上几道指印格外清晰,已渐肿涨。   太在意,才会失了分寸。   洛音凡低头看看右手,又疼又气,抱着她发愣。   五年,他将她当作孩子般疼爱保护,悉心教导,要骂,舍不得,要罚,也舍不得,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别的。她不记前世,终于照他的意愿长大,善良,聪明,谨慎,坚强,深得仙门认可,他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可是如今,眼睁睁看她犯上同样的错,他竟不知所措,除了趁早警醒她,让她彻底死心,他又能做什么?   是他,将她再次带上南华,带回身边。   是她,引得他一次次心疼、内疚,想要对她好,想要弥补她。   他错了?还是她错了?   庆幸,庆幸她身中欲毒,早早被他察觉,否则后果难测。故意受伤,为的不过是让他紧张关切,故意受寒,是想留在他身边,天生煞气转世不灭,她性格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偏执的一面,是前世所没有的,他也曾留意,也曾引导,却没料到她会执著至此,叫他怎么办才好!   最纯真的爱恋,无奈错得彻底,正如前世那个卑微的少女,为了他甘受委屈,甘受欲魔污辱,弄得满身伤害,下场凄惨。   她不知道,其实她一直都陪伴着他,一直都在,在他内疚的心里。   倘若她记起前世,还会这样爱他?   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蔓延,在放大膨胀,心神逐渐恍惚,洛音凡低头看那憔悴的小脸,忽然想起仙门大会那夜,娇艳似梅花的笑。   奇异的诱惑,引发最深处的怜惜,他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触摸。   那夜她倚在他身上,呵出热气将雪花融化,此刻的她却浑身冰凉,肌肤散发着重重寒气,透过被子侵入他怀里,如海潮初涨,荡漾着,一寸寸前进,一步步侵占他理智的沙滩。   冷与热,急切地想要碰撞、交融,以求平衡。这一刻,他几乎要立即掀开被子,将她紧紧贴在胸前,压在身下,用尽所有温暖她……   到底仙性未失,念头刚起,洛音凡便猛然清醒,仓促地缩回手,将她和着被子一道推开,起身踉跄后退,直到扶住桌子才站稳。   喘息片刻,遍体热意被压下,胸口有点疼痛。   再多的震惊,都及不上此刻内心的恐惧、羞惭与自责。   他洛音凡修行多年,够凡人活十几世了,早已将这天地间万事万物都看透悟透,内心清静如死水,谁知到头来事实告诉他不是这样,他居然还留有这样可怕的念头,更不可原谅的是,对象是自己的徒弟!作为师父,他一直尽力教导她,保护她,却不想如今竟会对着她生出这般肮脏无耻的……   洛音凡白着脸摇头,闭目长叹。   这些年赶着修炼镜心术,太过急进,竟有走火入魔之兆。   夜半,重紫伤势果然发作,冷汗将头发和衣衫浸湿,梦中喃喃呓语,含糊不清,隐约能听出“师父”二字。   寒毒外泄,化作虚火,她挣扎着掀开被子。   隔着薄薄衣衫,可以感受到烫热,肌肤细致,带着病态的白,好似一片晶莹无力的白色花瓣。   洛音凡没有动,任那小手抓上胸前衣襟,抱住他。   云姬之死   虽然重紫这回受了惊吓,又提心吊胆怕他责怪,比往常病得更重,可是她再不敢乱来,南华有的是妙药灵丹,细细调养,最终还是一日比一日好转,两个月后行玄再来看过,欣喜万分,与洛音凡说没事了。   那夜的事,洛音凡没有再提,更没有责怪,确定重紫已无大碍之后,第二日便命燕真珠接她去玉晨峰。重紫不敢违拗,让燕真珠先走,自己出门去殿上辞行,却见两个小女童站在外面,十分眼熟。   慕玉也在阶前,见了她含笑点头示意,又提醒:“里面有客人,掌教也在,谨慎些。”   认出药童,那位客人是谁不难猜到,重紫低声道谢。   殿内,洛音凡、虞度与卓云姬正坐着说话。   重紫先与虞度作礼问好,又走到洛音凡面前听他训话,洛音凡只说了句“仔细修行,不可懒惰”,便令她下去。   “弟子得闲,还能上紫竹峰走动吗?”   “修行之人在哪里都是一样,你既到了玉晨峰,当以修炼术法为重,凡事有你师兄照看,不可再像先前那般任性,为师会定期去查你功课。”   连最后一丝念头也断了?重紫垂眸,答应着就要走,谁知旁边虞度忽然叫住她,笑道:“怎的只顾师父,云仙子今后要在紫竹峰住下,她也该算是你的长辈,还不来拜过她再去。”   重紫答了声“是”,上前作礼。   卓云姬忙起身扶住她:“免了吧,不过是小住的客人而已。”   虞度道:“小住久了,或许就变长住了。”   卓云姬微笑:“虞掌教惯会说笑话。”   洛音凡终于皱眉,开口:“既已拜过,就不要耽误了,让她去吧。”   虞度笑,果然不说了。   见重紫脸色雪白,神情木然,卓云姬看了眼洛音凡,轻声:“去吧,你师父会去玉晨峰看你,授你功课。”   重紫默默转身,再与洛音凡拜别,身形摇晃不稳。   洛音凡不动声色扶住她的手臂,起身道:“为师还有话嘱咐。”说完带着她隐去。   刚出门,重紫便觉胸中闷痛,喉头甜腥,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吐出来。   肩上有道沉缓柔和的力量注入,难受的感觉逐渐减轻。   重紫抬起脸:“师父。”   “仔细养伤,不得再任性胡闹,”洛音凡收回手,淡淡道,“用心修行,下次试剑会,莫叫为师失望。”   重紫绝望地看着他走进殿门。   .   入夜,房间灯火冷清,但闻参天古木随风呼啸,不似紫竹峰的低吟浅唱,令人倍觉陌生。   一路走上玉晨峰,慕玉与燕真珠将她送到房间安顿妥当,可巧早起秦珂接了任务出去,要明日才回来,燕真珠与几个要好的女弟子便主动留下来陪她,此刻夜深,几个女弟子都先去睡下了,惟独重紫倚着床头发愣。   黄黄灯光,竟无端透着一丝阴冷。   “重紫?”燕真珠看着她半晌,忽然低声叹气,“不要犯傻,快趁早断了那念头。”   重紫扑在她怀里,眼泪似珠子般滚落下来。   原来她看出来了,可是怎么断,真的断不了!   燕真珠强行将她自怀中拉起,双手扳着她的肩,正色道:“你向来是个明白的孩子,怎的这回就犯糊涂了?此事你不能单顾着自己,你想,倘若掌教他们知道,你不想活也就罢了,那时尊者他老人家面上有多难堪,你就不为他想想?”   听了她这一席话,重紫如梦初醒,伤心被恐惧取代。   这些年她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失了谨慎,养成了这种任性的、顾前不顾后的脾气,一直以来只道自己委屈,却从没想过,此事一旦被发现,会害他落到何等尴尬的境地!她爱他,就更不能让他的名声受半点伤害。   此刻再仔细回味虞度的话,竟句句有深意,难道他已经察觉什么了!   简单的师徒二字,就注定她是妄想。   重紫又悔又怕,再想到他与卓云姬此刻如何亲密,心口就阵阵揪痛,要放又放不下,更加悲凉,羞愧伤心交迸一处,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等她睡熟,燕真珠仔细替她掖好被角,也自去隔壁歇息了。   门关上,房间寂然,灯影无声摇曳。   重紫睁开眼,翻身下床。   .   殿上珠光犹亮,卓云姬捧着盏热茶走过来,轻轻搁至案上。   洛音凡记挂着重紫伤势,恐她受不了又要做什么傻事,本就心绪不宁,搁笔,随手端起,愣了下又重新放回去:“时候不早,你且歇息吧。”   “我只看书,不打扰你。”   “多谢你。”   “那孩子,我也很喜欢,”卓云姬莞尔,轻声,“去看看吧。”   洛音凡没说什么,起身出殿。   卓云姬目送他离去,转身整理几案物品,忽见靠墙架上有只素色茶杯,杯身杯盖满是尘埃,不知多少年没用了,不由伸手取过来看。   一直执著地追随着那个遥远的背影,几乎快要失去信心,孰料有一日竟然可以走近他身旁,那女孩子,她是真的喜欢,更感激。   同样的名字,到底不是同一个,谁能想到,他这么明白通透的人也会因为内疚犯傻,果真把这孩子当作了替身,他的在意,他的关切,又有谁能抗拒?以致于引出今日的局面。白天她看得清楚,那双美丽凤眼里全是令人心疼的绝望,却不知道,能得他这样紧张,她其实也在羡慕呢……   心内酸涩,卓云姬轻轻拭净茶杯,放回原处。   “云仙子。”身后忽然有人低唤。   那声音听得不多,却很容易判断,卓云姬吃惊,转身微笑:“夜里不好生歇着,怎么跑出来了?”   .   仙界公认的第一美女,第一医仙,平生救人无数的最善良的女子,突然殒命,成为南华继净化魔剑失败后的第二件大事,轰动仙界,皆因她丧命之处,和那个糊涂的凶手,都与仙门最有名的一个人有关,在他居住的地方出事,已经不可思议,更令人称奇的是,天机尊者行玄仍测不出事实。   卓云姬遗体送回青华,青华宫宫主卓耀大恸,葬之于海底。   引人议论已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此事直接影响到南华派与青华宫的交情,两派关系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尴尬的局面,通常遇上这种事,最好的最常见的办法,就是将那孽徒捆了交与对方处置,以示道歉的诚意,偏偏这次那女孩又不是普通的南华弟子。   睥睨六界,绝世风华,慈悲心怀,仙门至高无上的尊者,平生只收了两个徒弟,却都相继出事,未免令人生出天意之感慨,仙界人人都在叹息,或许正是因为他太强太好,所以才收不了好徒弟。   青华宫那边一直未开口提任何要求,这并不意味着南华就不用主动给交代,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南华。   在议论声最紧的时候,洛音凡一句“交与青华处置”,成为最终的结果,也是最妥善的处理方式。   这分明是将徒弟的性命双手送了出去。   可是见过那女孩子的人,都不相信她会是凶手,南华本门上下也不信,甚至包括司马妙元。   .   偏殿内,闵云中断然道:“其中必有内情,那孩子的品行是信得过的,这回的事,我看又是与那奸细有关,青华固然不能得罪,可也不能冤枉了我们自己人,卓宫主乃是位得道真仙,只要我们南华说声详查此事,他也不至于苦苦相逼!”   虞度道:“这么多年都没线索,一时如何查得出来?”   自万劫事出,仙门有奸细已经确定,这些年各派暗中盘查,也清理出不少九幽魔宫的人,谁知如今又出古怪,可见那奸细还在南华,只是这节骨眼上,许多眼睛都盯着,必须给人家交代,一时哪里查得出来?   “两次出事都是音凡的徒弟,我看那人有心得很,”闵云中冷笑,又有些急躁,“音凡平日也很护着徒弟,怎的出事就如此轻率!”   行玄迟疑道:“当初那孩子的事,怕是真的冤枉,他这么做莫不是……”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闵云中沉着脸,“何况他也知道,我们当时是不得已,天生煞气,留着她成魔,谁担得起这个责任?照音凡的性子,绝不可能拿徒弟性命与我们赌气。”   行玄点头不再作声。   闵云中无奈道:“先前那孽障就罢了,事隔多年,难得他又有收徒弟的念头,如今再出事,我只怕他灰了心,今后……无论如何,此事不能轻易了结,定要查个明白!”   虞度叹了口气,道:“那孩子不肯解释,说什么都是枉然,从何入手?”   几次用刑,重紫都不认罪,却也不肯申辩,这可是谁也帮不了,闵云中更气:“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叫他去问,难道在他跟前也敢不说?”   他不肯亲自去问,莫非果真……虞度一惊。   “有件事我竟不好说,”行玄忽然开口,“师兄可记得,当日师弟原不打算收徒弟,避了出去,后来匆匆赶回南华收了这孩子,我在那之前曾替他卜了一卦,想知道他命中有无师徒缘分,谁知竟是个极凶之兆,但其中又含变数,是以不敢断。”   不待虞度表示,闵云中先驳道:“未必就应在这件事,何况暗含变数,或许正该有救,要害云仙子,她总得有个理由,那云仙子性格极好,几时招惹了她?”   虞度苦笑,欲言又止。   行玄察觉:“掌教师兄莫非知道什么内情?”   这里都不是外人,虞度沉吟半晌,终究不好再瞒,将自己所见重紫的异常含蓄地提了下。   闵云中与行玄都惊得呆住。   “事关重大,我只冷眼揣测,未必是真,”虞度摇头,“但如此一来,云仙子之死便有了解释,那孩子向来被师弟护着,又是个性情从不外露的,恐怕她一时糊涂招至心魔,趁云仙子不备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殿立时陷入沉寂。   浮屠节闷响,整张小几无声而塌,顷刻化作粉尘。   “孽障!她……竟然起了这心思!”闵云中青着脸低骂,片刻之后又冷静了点,“这种事不能光凭臆断,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虞度道:“若非她心中有难言之事,为何不肯申辩?我看师弟自己是明白的,不肯去问,必定有他的理由,无论如何,他既然决定交与青华宫处置,此事我们还是不要再多追究的好。”   行玄劝道:“毕竟他们师徒一场,那孩子年轻,不过一时糊涂,我看她原本还好。”   闵云中断然道:“再好也纵容不得!”   事实果真如虞度所料的话,牵涉的问题就不仅仅在于冤枉不冤枉了,而是关乎伦常的大事,一旦传扬出去,非但南华颜面无存,连洛音凡的名声也会受影响,仙门不能再出第二个阴水仙,否则必将沦为六界笑柄,原有心保她一命,但倘若因此影响到更重要的人,也只得放弃。   .   东海潮翻,天地青蓝一片,亡月站在海边。   “主人,他这么快就动手了。”身旁传来粗重的声音,却看不见人。   亡月道:“两生师徒,这原是他的安排,妄图激发她体内煞气,总不能真让她长成个规规矩矩的仙门弟子。”   “他太性急,未必能如愿。”   “这个险的确冒得太大。”   “转世之身,便失去先知能力,主人会有很多事不知道,会不会头疼?”   “无所不知,才会头疼。”   “洛音凡将她送与青华处置,主人不担心?”   “不肯亲手处置,已生不忍之心,”亡月长长地“恩”了声,“这就足够了,我不信洛音凡还会让她死。”   “可他是洛音凡,一切都有可能。”   “一切也都有变数。”   “是的,主人。”   .   第一次见到南华的仙狱,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什么老鼠蟑螂毒虫全都没有,惟有无尽的黑暗,当然夜中视物,对仙门弟子来讲并不难,如果不是有那么可怕的刑讯,重紫此时应该还能站起来走动两圈。   周围的墙都设了仙咒,外侧是拇指粗细看似寻常的铁栏,作为暂时关押罪徒妖魔的地方,再厉害的魔头进来,也是逃不掉的。   重紫精神好了许多,挣扎着挪到墙边。   近几日,他们似乎没有再继续审她的意思,大约是前几次刑讯下来都没有结果的缘故吧,幸好,师父至始至终都没有来看,否则她不能保证撑得下来,为了让她说实话,他们不惜扰乱她的神智,而她,必须要保持绝对清醒。   “重紫。”有人低声唤她。   “慕师叔?”重紫眯了眼睛,半晌才认出来人,“秦师兄!”   秦珂蹲下,探一只手进去。   重紫尽量直起身,半跪着拉住他的手,强忍眼泪:“师兄怎么进来了,闵仙尊他们知道么?”   秦珂反握住那小手,只觉瘦骨嶙峋,心里一紧,连忙度了些灵力过去:“可支撑得住?”   重紫低声:“多谢师兄惦记,我没事的,慕师叔已经送了药。”   秦珂默然片刻,问:“此事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我没想杀她!”重紫头疼欲裂,“我真的不知道。”   自从被关进来,所有人都在反复问她这些问题,为什么会上紫竹峰?云仙子是不是她杀的?为什么她会在现场?她到底做过什么?   而她,始终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不知道。   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记得,记忆从在燕真珠怀里睡着的那一刻起就中止了,醒来时,她已经不在玉晨峰房间里,而是回到了紫竹峰,站在重华殿上,卓云姬横尸面前,死于仙门最寻常的一式杀招之下。   唯一记得的,是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的,”重紫扯住一缕头发,喃喃道,“我只知道,有人在梦里对我说话,然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秦珂立即追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那古怪的声音说了什么?重紫紧紧咬住唇,不吭声。   它挑拨她:“若不是卓云姬,他怎会赶你走……”   它引诱她:“伦常是什么,师徒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听我的,他就会喜欢你。”   它怂恿她:“去找卓云姬,去杀了她,他就是你的!”   ……   她当然没想照做,云仙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她重紫若连这点良心都没有,那就是辜负师父多年教诲,根本不配做他的徒弟了!何况云仙子是他喜欢的人,就凭这个,她也断不会下手。   问题是,她能保证自己清醒的时候不会做,却不能保证自己不清醒的时候会怎样。   这是笔糊涂帐,要求彻查也容易,可当着闵云中他们的面,这些事怎么能说出去?   燕真珠那夜一番话已经点醒了她,她的确想得太简单了,单纯地喜欢,单纯地任性,单纯地认为自己愿意承担后果,却不知会给师父带来多大的难堪,别人会怎么看师父?叫师父知道,他辛辛苦苦维护栽培出来的徒弟,是个罔顾伦常不知廉耻的东西?   重紫垂眸:“我不记得了。”   “再仔细想想,或许会是条线索,好还你清白,”秦珂握紧她的手,鼓励,“闵仙尊对你用刑是迫不得已,想要救你性命,你若肯说出真话,他们必会信你。”   重紫只是含泪摇头。   师父说过修行中一旦产生心结,都可能导致心魔出现,她对师父有邪念,对云仙子有嫉妒,那个声音很可能是她的心魔,怎么查?杀云仙子的可能真的是她。   秦珂盯着她半晌,道:“这里并无旁人,你若相信师兄,就原原本本照实说来,果真不记得?”   被他看得发慌,重紫别过脸:“不记得。”   脉象有变,分明是紧张说谎,秦珂难得发怒了:“事到如今还要隐瞒,后果不是你承担得起的!尊者已将你交与青华宫处置,你能指望他来救么!”   “对不起,秦师兄!对不起……”重紫双手抓紧他,哭求,“你不必为我费心了,我……不怕的。”   秦珂丢开她,起身走了几步又停住:“可需要什么?”   “师兄能用净水咒么?”术法暂时不能施展,浑身上下都已脏了,将来总不能这样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有冤不去诉,反顾着这些!秦珂绷紧脸,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   此事洛音凡既已表态,所有人都把视线转投向青华宫。   南华主动交出人,道理上面子上都过得去了,可是说到底,做起来仍有伤和气,毕竟那女孩子身份特别,若要就此罢休,又对不起无辜丧命的妹妹,此事实在敏感,因此宫主卓耀并未亲自出面,只让其子卓昊代为前往南华,至于到底要如何处置,大家都心知肚明。   洛音凡立于紫竹峰前,面朝悬崖,看不到他脸上神情,背影透着一片孤绝冷寂。   “秦珂拜见尊者。”   “若是求情,不必多说。”   “我只问一句,尊者当真相信是她做的?”   洛音凡淡淡道:“事实,与信不信无关。”   “所以尊者就将她交与青华?”   “她是重华宫弟子,自然由我发落。”   “错杀了一个,连这一个也不放过么,放眼仙界,除了尊者,秦珂还从未见过为交情拿徒弟顶罪的师父。”秦珂微微握拳,转身离去。   洛音凡依旧没有回身,仿佛成了一座石像。   .   玉晨峰,卓昊含笑合拢折扇,大步走到石桌前。   石桌上摆着仙果与酒,秦珂早已等在对面,起身让坐。   卓昊亦不推辞,坐下:“秦师兄此番请客,甚是有心。”   秦珂没说什么,提壶替他倒满酒。   “那是我姑姑,”卓昊看着那杯酒,缓缓道,“她的为人你也知道,平生行医济世,慈悲为怀,仙界人间无不称赞,如今不白而死,我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   “我明白,此事叫你为难,”秦珂沉默半晌,有惭愧之色,“只希望师兄能手下留情,留她一缕魂魄。”   卓昊搁了酒壶,直视他:“我姑姑却是魂魄无存。”   “她没有理由害云仙子,何况云仙子是她的救命恩人,你阅人无数,也曾见过她一面,该有些了解。”   “这件事我也奇怪,但很多人只凭眼睛是看不出来的,你的意思是,尊者会冤枉徒弟?”   “这种事不是没有过。”   卓昊看着他许久,推开酒杯:“你难得开口,就凭这份交情我也不该拒绝,但你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也有我的难处。”   秦珂默然。   “或许,她确实有点像,可惜始终不是,”卓昊站起身,拍了下他的肩,“你已经尽力。”   “她的品行我很清楚,仙门有奸细,南华已经冤屈了一个,不能再有第二个。”   “这世上冤案还少么,岂只仙门,你多看看就习惯了。”   .   离开玉晨峰,卓昊径直朝主峰走,转上游廊,终于还是停了脚步,侧身望那坐长满紫竹的山峰。   容貌言行截然不同,不经意间流露的东西,偏又那么神似。   天山雪夜,梅花树下,那女孩子轻声对他说“对不起”,竟让他生出是她在道歉的错觉……秦珂的紧张,也是来于此吧。   或许,该查一查?   卓昊移回视线,继续朝前走。   查什么,就算查到什么,消失的人能再回来?堂堂尊者舍得徒弟,一个亲手杀了,他会去救第二个?别人的徒弟与他有什么干系,救她对他有什么好处,自寻麻烦!   不知不觉中,脚底原本通向主峰的路竟改了方向,向着摩云峰延伸。   卓昊吃惊,接着忍不住一笑。   能在南华施展幻术不被人察觉,还能困住他,会是谁?   “当年又何曾为徒弟这般费心,”他打开折扇轻摇,悠然踏上小路,“如此,晚辈遵命去看看就是。”   仙狱这边地方较僻静,恰巧闵云中有事出去了,守仙狱的两个女弟子都认得他,并没拦阻,毕竟重紫本就是要交给青华宫处置的,早迟一样。   步步石级延伸而下,直达黑暗的牢房,少女趴在铁栏边,似在沉睡。   卓昊看清之后,有点吃惊。   不是因那瘦美的脸,不是因那深深的鞭痕,而是这少女单薄的身体上,此刻竟呈现着一副奇异景象。   五色光华浮动,分明是金仙封印。   寻常人需要什么封印?下面掩盖着什么?   原以为引他来此,目的是想借徒弟惨状引他怜悯,如今看来,让他知道这封印下的秘密,才是那人的真正用意。   卓昊定下神,迅速合拢折扇,走近栏杆,皱眉查看。   天目顿开,少女体内灵气已不那么充沛,极其虚弱,想是受刑所致,令人意外的是,她全身筋脉里,除了天地灵气,竟还有另一股青黑浊气在流动!   瞬间,封印与黑气重新隐没。   那是什么!卓昊倒抽一口冷气,退后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浑身僵硬,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煞气!是煞气!   小脸颜色很差,几道伤痕清晰,依稀有着当年的倔强。   是她,是她!他飞快走上前,半蹲了身,急切地伸手想要去触摸,然而就在即将碰到她的前一刻,那手又倏地缩了回来,改为紧扣铁栏。   所有的狂喜,转眼之间化作不尽悲凉,他几乎想要立刻逃走。   重紫,星璨,第二个徒弟,尊者护犊,一切都有了解释!   告诉他这个秘密,算什么?   求他放过她?   可是这一切对他来说,又算什么!   十几年前,他眼睁睁看她赴死,却无力回天;   十几年后,在他的生活因此变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有人突然来告诉他,告诉他所有的事都是一场游戏,告诉他死了的人没有死,活着的人都被骗了,告诉他面前少女就是当初那个女孩子,是他少年时最真挚的爱恋,是他曾经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是他的“小娘子”?   他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   这所有的一切,是谁造成的?   手握紧折扇,仙力控制不住,折扇瞬间化为灰烬。   原来,那样的人,仙界至尊无上的、最公正最无情的人,为了救徒弟,竟也对仙门撒下了弥天大谎!传扬出去有谁会相信,他玩弄了整个仙界!   天生煞气,魔剑宿主,多么危险,他亲手杀死她的时候,许多人都松了口气,可有谁会想到今日呢?   泄露秘密,不惜放下身份相求,仙界最受瞩目最受拥戴的人,总是自以为料定一切,算准父亲不会出面,算准他没有忘记,可是心里所承受的,也不会少吧。   转世煞气不灭,还敢让她活着,替她掩饰,当真就不怕三世成魔的预言?有朝一日天魔重现,浩劫再起,他便是头一个帮凶!出事后选择沉默,不愿详查,让她蒙冤,是怕被人发现她天生煞气,还是害怕自己真的犯错,要借机作另外的打算?   卓昊缓缓站起身,缓缓后退,轻笑着,踉跄着,一步步走出仙狱。   行刑   一片飒飒声里,灵钟的声音不再清晰,南华遇上罕见的雷雨天气,雷鸣电闪,大雨滂沱,冲洗着十二峰,却始终到不了通天门。   雨被无形屏障阻隔在外,通天门石台上,中间坐着请来作见证的长生宫明宫主,南华掌教虞度坐在左手边第一位,几位尊者依次过去,最后是慕玉陪座,秦珂佩剑而立。青华宫这边,卓昊因代父亲而来,坐在明宫主右边第一位,第二位便是夫人闵素秋,再过去是青华两位长老仙尊,石台底下,数千弟子屏息而立。   虞度与明宫主解释两句,又叹息一番,在场几乎所有眼睛都看着洛音凡,见他端坐不语,谁也不好先开口。   卓昊手里换了柄新扇子,左右看看,道:“时候差不多了,还是尽快了结吧。”   “也罢,现就将这孽障交与少宫主发落。”虞度点头,看了眼闵云中。   闵云中立即下令:“带那孽障上来!”   须臾,两名女弟子带重紫驾云而至。   不再受刑,重紫精神略有好转,已能自己走动,只是颜色憔悴,瘦得可怜,虽然术法被封,但为了对青华表示诚意,依旧给她手脚上了仙枷。   至刑台前,她默默跪下。   虞度有惭愧之色:“发生这等事,南华无颜见卓宫主,如今孽障已带到,任凭少宫主处置。”   卓昊收起折扇搁至面前几上,平静地打量刑台上的少女。   容颜虽改,却照样的傻,竟不知开口申辩,还是果真与她有关?   “你有何话说?”   重紫垂首摇头。   闵云中暗暗松了口气,松开握着浮屠节的手,照他的主意,倘若这孽障果真当众说出不合适的话,是顾不得什么的,先解决了再说:“人就在这里,少宫主何必多问,行刑便是。”   “姑姑死得蹊跷,我受父亲之命而来,不该问个明白么?”卓昊皱眉,眼睛看着他的手,“莫非闵仙尊不想让我知道?”   傻子都听得出这话不单纯,闵云中一张老脸顿时变得铁青。   闵素秋先怒:“你对堂祖父出言不逊,是什么意思!”   卓昊脸一沉:“我代父亲而来,这里并没什么堂祖父,如今掌教仙尊都在,岂有你一个女人说话的地方,叫人笑我青华门风,还不给我闭嘴!”   闵素秋涨红脸:“你!”   最疼爱的侄孙女受气,闵云中待要发作,又恐惹得他夫妻关系更加恶化,无奈之下只得叹了口气,抬手制止闵素秋,冷笑道:“我堂堂南华督教,平生磊落,还怕了晚辈不成,少宫主要问什么,尽管问。”   “如此,甚好,”卓昊直了身,看重紫,“你为何要害人?”   重紫摇头。   “是你杀了她。”   “我不知道。”   卓昊离开座位,走到她面前,拿扇柄托起她的下巴,轻佻的动作引得众人纷纷摇头,这位少宫主名不虚传,风流本性难改。   重紫也意外,当然众目睽睽之下,用不着担心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遂低声劝道:“重紫乃将死之人无妨,少宫主却是代令尊而来,身份不同,如今一言一行都关系到青华宫,理当谨慎些,以免招人闲话。”   “难得你肯为我着想一回,”卓昊剑眉微扬,有一丝嘲弄之色,“死的是我姑姑,我理应找真凶报仇,究竟是不是你?”   重紫立即望向秦珂,迟疑。   虞度忽然开口,语气温和不失严厉:“你师父苦心栽培你多年,纵然你犯下大罪,他也并未将你逐出师门,你若良知未泯,就要仔细回话,不可妄言,辱没师门。”   重紫心中一凛:“掌教放心,重紫明白。”接着,她镇定地转向卓昊:“重紫无话可说,但凭少宫主处置。”   卓昊不语。   果然还是那样,为个师门就可以忍受一切委屈,怎会狠心杀人?   闵素秋见状,暗暗捏紧双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因为丈夫的缘故,她对前一个重紫痛恨至极,对这一个长得更漂亮的自然无好感,于是忍了气,朝旁边两位青华长老使眼色。   两位长老也觉得自家少宫主丢脸,互视一眼,其中一位咳嗽了声,道:“她既已认罪,少宫主何须再问,不如快些处置吧。”   闵素秋亦柔声劝道:“你是心软,怕她冤枉,但她自己都无话可说了,想是不假,何不尽快料理完此事,你我也好回去禀报父亲。”   卓昊点头,后退几步:“也罢。”   闵素秋立即转向另一位长老:“就请长老代为行刑吧。”   那长老起身离座,走到邢台前,拔剑。   卓昊转脸看座上洛音凡,见他依旧纹丝不动,神色淡然,不由笑了笑,回身用扇柄将拔出一半的剑推回鞘内:“还是由我动手最妥,退下吧。”   长老依言退回座中,地上重紫却忽然道:“少宫主可否稍等片刻,重紫还有两句话说。”   卓昊示意她讲。   “求师父回紫竹峰。”重紫叩首,伏地。   五年呵护,五年教导,师姐之死已让他内疚至今,她又怎能再让他亲眼看这一幕?对他,对她,都太残忍。   经她一提,明宫主连忙也转脸劝道:“尊者是不是先……回避?”   洛音凡不答,亦不动,用行为表了态。   虞度叹道:“行刑吧。”   “尊者收的好徒弟。”卓昊笑着后退两步,抬左手。   海之焰,青华杀招,漫天细小蓝光撒下,在场众人却感觉不到半点杀气,美丽,伤心,如暮春时节纷飞零落的柳絮,又如夏夜里即将消逝的萤火虫。   仙枷脱落,浑身剧痛,重紫终于趁机抬脸望了眼座中人。   黑眸无悲无喜,淡漠的神情,就像初次见她时一样。   但她不会被骗,他肯定失望,也伤心。为卓云姬之死伤心,那是他喜欢的仙子,无辜命丧南华;至于她这个徒弟,他应该是失望又气愤,或许,会有一点伤心,他曾经那样疼爱她,如今却要眼睁睁看她被处死。   她不怕死,只是有点不甘,卓云姬之死,她连一个确切的答案也给不了他,他肯定也很想知道。   幸好,能够这样美丽地死去,不至太难看,重紫转脸望卓昊,想要谢他,视线所及,却只见他满眼落寞的笑。   只一瞬,美丽的一瞬。   蓝光散尽,刑台死寂。   少女歪倒在台上,极度虚弱,元神迟迟未散。底下众弟子犹在发愣,旁边秦珂已面露感激之色,握着八荒剑的手逐渐放松。   察觉不对,两名长老试探:“少宫主?”   卓昊没有回答,眼睛看着地上人。   魂魄有损,几欲昏死,可这明显不是预料中的结果,重紫惊讶,费力地抬脸望他。   “青华已处置过了,”他不再看她了,移开视线,轻拂衣袖,“余下的,就交与重华尊者吧。”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作证的长生宫明宫主,都再次呆住。   闵素秋倏地站起来,厉声:“你糊涂了么!那是你亲姑姑,回去如何与父亲交代!”   折扇展开,卓昊竟再也不理会众人,大步走下阶,朝山下而去。   一道萧条背影,隐没在外面狂风暴雨中。   身后是纷纷议论声。   长辈丧命,他却如此草率了结,轻易放过凶手,未免太混帐,不过更多人以为,他这么做,其实是在卖洛音凡的面子,虽然这女孩子名义上是南华弟子,比起两派交情来说不足为惜,但那毕竟是洛音凡的徒弟,而且人人都知道他对这徒弟曾经有多重视多爱护,主动交出来处置,必是不得已。   卓昊留情,闵素秋越发认定他二人有不可告人之事,恨得咬牙,待要再说什么,无意间对上洛音凡的视线,黑眸平静无波,仿佛洞悉一切,看得她心头发凉,忙闭了嘴,又惦记卓昊,怕他去找织姬那些女人,于是匆匆与闵云中道别就追上去了。   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虞度与闵云中等都有些措手不及。   明宫主轻咳了声,道:“既然青华已处置过,少宫主又将她交与尊者,如此,还是由尊者带回去吧。”   这句“带回去”说得极巧妙,众人都看洛音凡。   闵云中立即道:“青华放过她,是卓宫主慈悲,这孽障到底是南华罪徒,祖师教规在上,死罪虽免,但就这么让她回紫竹峰,定难服众!”   她既有那样的心思,的确是不能继续留在紫竹峰了,虞度看着洛音凡,意味深长:“师弟。”   “送回仙狱。”洛音凡起身。   .   再次被丢进黑暗的仙狱,重紫伤重昏迷,幸亏有秦珂燕真珠等人送来的药,连躺了两个月才逐渐好转,这期间慕玉没来,后来才听说闵云中不许他探望,反倒是秦珂得以允许,其实也是闵云中对重紫还留有一分欣赏的缘故,只当她年轻,一时糊涂才生妄念,见秦珂待她格外不同,便借此机会,有心想要让她移情改过,也算是惜才之意。   重紫当然不知道这些,以为那日刑台死里逃生,必是秦珂求情了,想他生性骄傲,头一次这么拉下脸求人,重紫越发不安和惭愧。   至于卓昊,自己跟他只见过几面而已,为什么他会有那样的眼神,恐怕也是因为师姐的缘故,倘若师姐喜欢的是他,其实会幸福的吧?   可惜,被那样一个人宠过护过的女孩子,又怎会喜欢别人?   师姐喜欢谁,阴水仙那番话是真的。   重紫倚着墙出神。   事情过去,仙狱看守没有先前那么严了,加上她术法受制,不用担心逃跑,再有秦珂说情,困仙的铁栏也被撤去,尽管这点自由仍然很有限。   耳畔响起脚步声,须臾,有人顺着石级走下来。   看清是谁,重紫也猜到她来做什么,不过面上礼节要做到,遂起身叫了声“师姐”。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伤好了么?”司马妙元假意关切两句,又望望四周,抱怨,“师妹受了重伤,怎能住这种地方,尊者也太狠心了。”   她原本就是来看笑话的,重紫冷眼不搭理。   司马妙元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叹气:“当日师妹拜入紫竹峰,又得尊者看重,多少人羡慕,谁料到会出这种事呢!”   手腕剧痛,全身筋脉奇烫,似要爆裂,难受至极,重紫心知她在使阴招,无奈术法受制,反抗不得,只得咬紧牙关不吭声。   司马妙元斜眸:“师妹在发热?”   额上满是冷汗,重紫极力忍受,口里淡淡道:“多谢师姐赐教,只是将来掌教发落,必会提我问话,那时我若又添新伤,恐怕不好回呢。”   司马妙元也不屑再装了:“犯了这样的大罪,你当尊者还会护着你?真那么看重,他老人家就不会将你交给青华处置了,现在你是死是活,也没人会管,拿什么跟我比?”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放开了她。   重紫后退几步,扶着墙站稳:“师姐是人间公主,身份尊贵,重紫如何敢比?师姐的教训,重紫记住就是了。”   司马妙元轻蔑道:“啊,我忘记告诉你了,你过几天就要被遣送去昆仑冰牢。”   重紫果然听得愣住。   冰牢?关押十恶不赦之徒和魔王的地方?   “下这道命令的不是掌教,正是尊者,”司马妙元一阵快意,“原本掌教与闵仙尊还替你求情,是尊者坚持要送你去的。”   见重紫没有反应,她正要再说,忽然身后传来秦珂的声音:“妙元?”   “秦师兄。”司马妙元连忙换了笑脸,过去作礼。   秦珂点了下头。   知道他是来看重紫,司马妙元更加嫉恨,怪不得这臭丫头落到现在的境地还敢嘴硬,原来是仗着他!因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方才那番话,她连忙笑道:“听说尊者要送师妹去昆仑,我怕师妹伤心,所以来劝劝。”   秦珂仍没表示。   司马妙元更觉心虚,再说两句便出去了。   .   秦珂这才走到重紫面前,拉起她查看伤势:“她是这样,不必理会,师父与闵仙尊都在替你求情,事情尚有转机。”   重紫摇头,无力地伏在他怀里。   遣送昆仑,她不敢有意见。云仙子的死,她虽然不清楚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但嫉妒之心引出心魔是肯定的,她没脸见师父,她害死了他喜欢的人,他有理由怪她罚她,只不过,去了传说中那个可怕的地方,她将再也见不到他,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秦珂轻轻拍她的背,半晌低声道:“早知如此,我收你为徒。”   有这句话,还奢求什么?重紫眼眶微红:“师兄待我这么好,是因为师姐吗?”   这段日子的陪伴照看,不知何时开始,他待她好得远远超出了寻常师兄妹的程度,但与恋人又有距离,重紫多少也猜出他的心结。   秦珂沉默片刻,道:“因为她,也因为你。”   重紫紧张:“如果云仙子真是我杀的,师兄还会这样对我吗?”   “你不想杀她。”   “不想。”   “果真是你无意识动的手,那就赎罪,”握着她的手忽然收紧,秦珂看着她的眼睛,“重紫,掌教他们如今还是看重你的,会替你说情,但尊者那边……你要作好准备,不论发生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不能轻易低头放弃,就算去了冰牢,也要忍耐,师兄迟早会想办法接你出来,知道么。”   平静的声音,是最坚定的承诺。   重紫鼻子一酸:“师兄为什么这样信我?”   “你不明白,”秦珂道,“这种事不只你一个人遇上,我保护不了她,如今不能再让你走她的路。”   重紫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师姐也是……”   “你师姐,本是个大胆又聪明的女孩子,可惜她太重感情,太相信尊者,以至忘记了最初的坚强,甚至忘记自己,”秦珂停了停,道,“你现在也看见了,尊者没你想的那么……”   重紫立即打断他:“不,这次不关师父的事!”   那种情形下,谁都会怀疑她,虽然也伤心他那么快就放弃,将她交出去,但如果她能坚定地开口叫冤枉,他必定会彻查的吧,问题出在她自己,这是她该受的惩罚。   秦珂没说什么。   是真的像,一样的善良,到这种地步也不会恨。   沉默片刻,他双手扶着她的肩:“不论如何,你要明白,一个人倘若连自己都不想保护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来帮你?”   重紫垂首,迟迟不能言。   她当然明白,如果这件事牵扯的是别人,绝不会令她轻易放弃申辩,可是现在,她最想保护的已经不是自己。   心魔,还有那些话,说出去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堂堂重华尊者被徒弟爱上,后果不是她承受得起的,她的坚强,注定要在他面前低头。   .   秦珂离开没多久,燕真珠就来了,带了许多药不说,居然还搬了张小木榻,还有块漂亮的火鸦毛和天鹅毛编织的毯子。   重紫笑起来:“真珠姐姐要搬来陪我住么。”   “你泡过四海水,现在又有伤,不能再受凉了,”燕真珠铺好毯子,拉着她坐下来,递给她一个玉瓶,“这是首座给你的药。”   重紫忙道:“我的伤差不多好了,姐姐叫慕师叔别担心。”   燕真珠道:“你还需要什么,我下次带进来。”   重紫小声道:“我可能住不了多久,趁眼下还在南华,姐姐有空多看看我就很好。”   遣送昆仑的事上上下下都在传,燕真珠自然也听说了,闻言伸臂搂住她:“事情还没定,你别急。”   重紫勉强笑道:“我没事的,掌教他们既肯为我说好话,就不会让我吃太多苦,说不定冰牢里头清静正好修行,过个几年他们就放我出来了。”   “事情没那么坏,”燕真珠拍她的脸,笑道,“你秦师兄怎么舍得让你去那种地方,他已经求过掌教,如今掌教与闵仙尊都在替你说情,虽然你是尊者的徒弟没错,可在南华,掌教说话是有分量的,尊者很可能会松口。”   原来掌教插手,也有秦珂求情的缘故,他还为自己做了多少?重紫掰着手指,心头有暖意化开。   燕真珠想到什么:“听说方才司马妙元来过,是她告诉你的吧,别理她!”   重紫将经过说了一遍。   听到司马妙元使阴招,燕真珠大怒,倏地站起身:“太过分了!我去……”   重紫连忙阻止:“算了,我又没受伤,无凭无据,闹出去掌教他们顶多责罚两句,司马妙元心窄,姐姐却一向不拘小节,叫她记恨上姐姐,没事寻点把柄出来,姐姐只会吃亏。”   “这种时候你还……”燕真珠叹气。   “早知道她是这样忘恩负义,我当初在洛河也不救她了,”重紫拉着她重新坐下,“现在不是时候,等出去了我才不怕她,姐姐何必气这个。”   燕真珠沉默许久,移开视线:“你……不怪我?”   重紫明白她内疚什么:“那晚该当要出事,又不能怪姐姐,姐姐难道天天守着我不成,何况有心魔在,迟早……”停住。   “心魔?”燕真珠看她。   重紫咬了咬唇,忽然扑在她怀里低声哭起来:“姐姐,我不怕去冰牢,我只怕云仙子真是我杀的,师父喜欢她,我……有心魔……”   “虫子!”燕真珠欲言又止。   .   秦珂自仙狱出来,径直去了闵云中处,再去主峰见过虞度,然后才回玉晨峰,还未走到门口,远远就看见外面石桌旁坐着一人,一手执酒壶,一手扶酒杯,自斟自饮。   见他回来,那人侧脸笑道:“这流霞酒只有仙门大会才有,你敢私藏。”   秦珂微微抿嘴,走过去坐下:“卓师兄又藏了几壶?”   “不多,也就两缸,”卓昊举杯一饮而尽,“偷酒的神仙自古就有,岂止你我,当时连昆仑君那样的人也藏了两壶。”   秦珂道:“偷了两缸,他们竟没察觉?”   卓昊取过折扇打开:“我从三百缸里匀了两缸出来,然后倒了琼香进去混着,他们如何能察觉,仙门大会上喝的,都是掺了琼香的流霞。”   秦珂失笑:“你很惯于做这种事。”   “守仙门守人间,需你们去,品酒,需我这样的人来,”卓昊说完又饮了一杯,“纯正的流霞一旦掺了琼香,果然味道也不似先前了。”   一杯接一杯,眼中杯中都光华闪烁。   秦珂有点吃惊:“你……”   “我教你怎么认流霞,”那点光华迅速消失,卓昊摇摇酒壶,再也倒不出一滴,于是将空壶在他面前晃了晃,“真正的流霞酒,是苦的,只要你接连饮上三百杯,就能察觉了。”   秦珂皱眉:“果真?”   卓昊丢下酒壶:“假的。”   秦珂没有笑,反而面露歉意:“多谢。”   “你可以当作我是在卖你的面子,”卓昊笑了声,“白赚个人情,我会觉得愧对你。”   秦珂沉默片刻,问:“你为何放过她?”   “我放过她,她也会被送去冰牢不是么,”卓昊没有回答,移开话题,“我要去西天佛门一趟。”   秦珂愣了下,沉声:“你……”   卓昊忍笑:“我这样的人像要当和尚的?不过是有事求佛祖而已。”   秦珂道:“令尊可知道此事?”   “我来你这里,就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卓昊站起身,“酒喝完了,我也该走了。”   秦珂跟着起身:“此去西天,路途遥远,我送你一程。”   卓昊拿扇柄拦住他:“我劝你还是留下来,否则再出事,连我也救不了,实在不行,就让她去冰牢吧。”   秦珂看着他,没有多说。   一柄金黄色古剑飞来,卓昊手握折扇,踏上剑身,离去。   ……   记忆里,那个小女孩和少年的故事,正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你的剑真好看。”小女孩赞叹。   “此剑名安陵。”少年不高兴的声音。   ……   .   -------------------   小卓同学暂时退场一段时间,下章才是真正出大变故的时候   另外,有同学反映评论被吞,其实是系统延迟显示,过两个礼拜它自然会出来,各位同学放心:)   无情   “师弟近日忙得很,也不过来走走,”夜里,重华宫大殿珠光映照如白昼,虞度含笑往椅子上坐下,“事情都处理完了么,有没有打扰你?”   洛音凡道:“师兄有什么事,就说吧。”   虞度轻咳了声:“既这样,我就直说了,你莫嫌我话多,让那孩子去冰牢,我与师叔以为还是判得过于重了。”   见洛音凡没有表示,他继续道:“她是不是真有罪,你比我们都清楚,我与你师叔先前是担心她……小孩子年轻,一时糊涂罢了,并未因此犯大错,我看她很有志气,品行也好,是个极有前途的孩子,就这样被罚去冰牢,未免太可惜。”   洛音凡道:“师兄要留下她?”   虞度道:“这段日子她与珂儿感情甚好,师叔的意思,如今青华肯放过她,我们这边也不必那么认真,罚她受点重刑,贬去孤岛几年,然后依旧回玉晨峰,与珂儿住在一处。”   洛音凡脸色不太好,半晌道:“祖师教规在上,恐难服众。”   “教规不外乎人情,这群年轻孩子里出色的不多了,”虞度摇头,“仙门有奸细,可能是盯上了你,那孩子只怕真被冤枉了,我知道你怪她不争气,可昆仑冰牢是什么地方,被关进去的弟子,有才两年就疯了的,你当真要将她送去?”   洛音凡沉默。   “师弟考虑下吧,你的徒弟,我原也不该多说。”虞度移开话题,再商议两件正事,就起身回主峰去了。   待他离开,洛音凡缓步走到殿门口,望夜空。   平生决策无数,极少有迟疑的时候,甚至包括当年斩下那一剑,可是现在,究竟该怎么做?   天生煞气,三世成魔,这是第二世了。   不是不想维护,他是她的师父,岂会真那么狠心?平生极少有求于人,却也是为了她,求宫可然,求卓昊,没人知道行刑时他有多紧张,对于她,他比谁都在意。   可他不能拿六界安危去赌。   最重要的是,眼下她又被人盯上,倘若煞气泄露,师兄他们岂会甘休?冰牢反而是最安全的去处,她不明白他的苦心,他更无从解释,没有勇气唤醒她前世的记忆。   受这场委屈,又受过刑,旧伤新伤,不知那些药有用没有,当真关去冰牢,她受不受得了……   突然想起当初的自己,那个已经有点陌生的自己,一路云淡风清走来数百年,几乎没有任何事能在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   多少人以为,他洛音凡术法强站得高,却不明白,生于天,死归地,得之于天地,失之于天地,天地众生,我即众生,无须高高在上去俯瞰一切,因为谁能俯视自己;也无须低于尘埃去膜拜一切,因为谁又怎能仰望自己。   自负,只因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就是无敌。   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这个概念开始有点模糊了,不再像先前那么空明通透,身上多了些东西,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半空中清晰呈现出画面。   阴冷黑暗的仙狱内,少女沉沉睡在榻上,身上盖着的毯子滑落大半,露出瘦得可怜的小臂。   洛音凡叹了口气。   .   “师父!”重紫猛然睁开眼。   仍是漆黑的牢房,四壁冷清,身下是燕真珠带来的木榻,身上毯子盖得严严实实,哪里有半个人影!   为什么会有那种熟悉的感觉?好象他来过一样……   反复做梦,梦里总是卓云姬与师父并肩而立的画面,下一刻卓云姬倒在殿内地上,师父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大约是从没见过师父伤心欲绝的样子,所以想象不出来吧,可是,那双眼睛里的无力与灰心,自己看得清楚。   他怎么可能再来?   不怕死,不怕惩罚,只怕他不肯原谅。   重紫抱着毯子坐到天明,秦珂照常进来看她,见她神色不好,也没有多问,拉起她的手度了些灵气过去。   经过他的开解和鼓励,重紫虽然还是放不下,但已经能开始准备接受现实了,想到这段日子他常来照看自己,更加感激:“师兄总来看我,会不会耽误你的事?”   秦珂道:“青华卓师兄来过了。”   重紫愣了下,垂眸:“谢谢你。”   秦珂沉默许久,道:“他饶过你,并非是承我的情。”   “他可能是看在师姐的份上,”重紫不觉得奇怪,半是羡慕半是黯然,“有人这样喜欢,就是死也值得了。”   秦珂瞟她一眼。   重紫兀自沉浸在想象里,拉着他问:“师兄,我那个师姐长什么样子,很好看吗?”   秦珂道:“一个丑丫头。”   “我不信!”重紫抱住他的手臂,“我知道,你一定也替我求过情的,还是谢谢你。”   秦珂皱眉:“放手。”   重紫发现,只要脸皮厚点,这个精明稳重的师兄其实很好欺负:“不放!”   ……   见她难得心情好,秦珂容她闹了阵,等到安静下来,才将要说的话告诉她:“尊者态度已有松动,闵仙尊可能会罚你受刑,贬去守毒岛,目前消息还未公开,你先有个准备。”   乍听到这消息,重紫也不知是喜是悲,结果比想象中要好,可师父同意轻判,是看掌教的面子吧,她丢尽了他的脸,不该奢求原谅的。   秦珂扶住她的肩安慰:“守毒岛虽艰苦,但至少比冰牢强多了,我与真珠她们会常来看你,忍耐几年就好。”   求到这样的结果,他不知费了多少力气,自己决不能辜负,重紫郑重点头:“师兄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秦珂难得笑了下,变出只报时小金鸟:“真珠这些日子急得很,托我带这个给你。”   重紫欣喜接过。   黑漆漆的仙狱,眼睛看得见,时间概念就很模糊了,上次不过随口提了句,谁知她真的找来了这个。   .   重华尊者不管徒弟,反倒是掌教和督教仍怀有爱才之心,对遣送昆仑之事极力劝阻,秦珂获得特许,经常去仙狱探视重紫,南华上下都知道闵云中有意撮合,有高兴的有失望的,司马妙元看在眼里,嫉恨万分,却不敢再轻举妄动,这日她正要去主峰,忽然有个弟子跑来叫她。   “师叔快些回去吧,有客人要见你。”   司马妙元疑惑,匆匆回到住处,见到那位来客之后便不大耐烦:“你怎么来了?”   “前日去昆仑拜见舅舅他老人家,路过而已,”月乔站在案前,边打量案上东西,边笑道,“听说你们南华出了大事,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司马妙元意外:“令舅是昆仑的?”   “我舅舅正是昆仑玉虚掌教,你连这也不知道?”月乔得意,搂住她。   “少动手动脚!”司马妙元推开他,心内一动,“既然来了,何不去看看你那一直念念不忘的重紫师妹?”   月乔愣了下,笑着拉起她的手:“师妹想哪里去了……”   “她现在仙狱里,马上就要被遣送昆仑冰牢,”司马妙元打落他的手,斜眸,似笑非笑,“犯下这等大罪,尊者再没去看过她一眼,早就不管了,如今她术法受制,甚是可怜,师兄何不趁机去关照关照,说不定她就感激你了。”   月乔原是个逢场作戏的,闻言暗喜,口里道:“你果真不吃醋?”   司马妙元心里冷笑,假意叹气道:“我们姐妹一场,眼下看她受苦,我担心得很,可惜将来她去了昆仑,有什么我也照应不到,令舅既是昆仑玉虚掌教,将来还望你多照顾她才好,我能吃什么醋。”   .   且不说司马妙元暗含鬼胎,这边仙狱内,秦珂刚离去,重紫歪在榻上昏昏而睡,冥冥中有个声音幽魂般在狭小的空间里飘荡。   “少君。”   “又是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害我?”   “我是在帮你。”   “我不认得你!”   “因为你不记得了,不记得他们如何待你,仙门根本容不下你,你留在仙门就是最大的错误。”   “那是你害我!没有你,我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云仙子是不是你杀的?”   “没有我,他们照样不会放过你,少君会明白。”   惊醒过来,重紫满头冷汗。   她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它竟然叫她“少君”?它是真实存在的,根本不是什么心魔!一定要告诉师父和掌教,让他们查个清楚,云仙子之死很可能与她无关,洗清冤屈,师父就会原谅她了!   狂喜之下,重紫将毯子一掀,跳下榻就飞快朝门跑,打算出去找外面的弟子传话,哪知刚踏上石级,迎面就撞到一个人怀里。   那人顺势拉住她:“重紫师妹。”   重紫意外:“是你?”   自从上次司马妙元来过,闵云中就下令任何人进仙狱都要禀明掌教,这也是秦珂怕司马妙元再来欺负她的意思,然而司马妙元身为人间公主,自有许多奇珍异宝收买人心,此番带月乔来仙狱,只说是探望重紫,负责看守的两名女弟子平日得过她好处,且又不是什么大事,便让月乔进来了,司马妙元却留在外面,假意与二人攀谈。   月乔原就心怀不轨,迫不及待拉住重紫的手,作出关切之色:“听说师妹出事,我急得很,专程赶着过来看望你,你受伤重不重,疼不疼?”   重紫心知不对,镇定:“多谢月师兄记挂,可眼下我尚有件急事想要面禀掌教,月师兄能否替我通报声?”   月乔笑道:“那有何难,只是师妹拿什么报答我呢?”   “师兄此番相助,重紫自会记在心里。”   “光记在心里,就打发我了?”   当初在天山,重紫就见识过此人的无耻,如今见他做这点事也要谈条件,更加厌恶:“等见过掌教禀明正事再说吧。”   月乔还不识趣:“到时师妹翻脸不认怎么办,我要师妹亲口答应再去。”   知道谈不拢,重紫干脆抽回手,准备出去找人报信。   “听说师妹要去昆仑,”月乔拦住她,哄道,“昆仑玉虚掌教是我亲舅舅,到时我在他老人家跟前说两句好话,叫你不吃冰牢的苦。”   重紫冷冷道:“师兄自重,否则我要叫人了。”   小脸苍白,依旧不掩丽色,更可疼爱,月乔心猿意马起来,强行将她搂住。   这么闹外面都没人察觉,必是他设了结界,南华教规森严,何况虞度和闵云中并未完全放弃自己,他一个外派弟子何来这般大胆,自然是受了司马妙元教唆!重紫明白过来,顿时大怒,挣扎着将脸偏向一旁:“敢在南华放肆,月师兄胆子未免太大!”   “不过是个罪徒,尊者早就不管你了,你若肯乖乖听我的,我保你没事。”   “放手!”   仗着祖父西海君溺爱,又受了司马妙元怂恿,月乔只道她是南华罪徒,又听说洛音凡要将她送去昆仑冰牢,想是丢开不管了,闹出来顶多受顿打骂,哪里还有顾虑,低头就去亲那小脸。   那嘴带着热气在脸上乱啃,重紫恶心得要吐,无奈仙术受制,挣不过他,衣衫“哧”的一声被扯破。   羞愤至极,体内似乎有东西开始迅速膨胀,挣扎着要出来。   被人陷害,又要遭人羞辱!   杀了这个人!   杀了这个禽兽不如的人!   怒极,恨极,天生煞气被激发,金仙封印再也掩盖不住那浓烈的杀气,重紫停止挣扎,望着他,唇角不知不觉划出一丝冷笑。   见她放弃反抗,月乔更加得意,以为她肯依从了,正要说甜话安慰,忽觉胸口一阵剧痛,如被利刃刺透,他莫名低头,只见胸前伤口血流如注。   几乎不敢相信,月乔愣了半晌,惨叫着丢开重紫,跌坐在地:“你……你是谁!”   俏脸蒙着一层青黑之气,重紫站在那里,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   “你是魔!”月乔面无人色,跌爬着朝门口跑,“有魔!她有煞气!快来人!救我!”   呼叫声里,两道人影冲进门。   原来秦珂怕重紫出事,也暗地叫了弟子守在仙狱周围,听说月乔前来探望,想此人品行不端,当初在天山就垂涎重紫,故匆匆赶到仙狱,见外面司马妙元神情不对,更加起疑,忽然听得月乔惨叫,正好闵云中也路过,二人连忙进来看,哪知会见到这副场景,两个人同时呆住。   天生煞气!她竟然天生煞气!怪不得这次的事行玄测不出结果,原来是她!闵云中将这一幕看得清楚,联想到洛音凡这些年的表现,心内全然明了,震惊又气怒。   一个孽障,让他如此费尽心思保护!天生煞气,转世不灭,他还敢放任她活在世上,妄图替她掩饰,连身份责任都不顾了!天魔重现,浩劫再起,那时他就是整个仙界的罪人!   “闵仙尊!闵仙尊救我!”月乔爬到他脚下,扯住他的衣角哀求。   重紫也醒过神,慌得跪下:“仙尊明查,是他心怀不轨,欲行非礼,重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见她衣衫不整,闵云中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他平生最恨这样的仙门败类,立即嫌恶地将月乔踢开,若非念在他是西海君之孙,怕是早就一剑杀了干净。   月乔咎由自取,这孽障也断断留不得!   闵云中二话不说,拔出浮屠节,毫不犹豫斩下。   “仙尊手下留情!”   “放肆!”   到底是掌教的爱徒,闵云中不能连他一起杀了,硬生生收招,忍怒骂道:“你也看见了,这孽障是谁!此事干系重大,由不得你!”   “是她,”秦珂转脸看重紫,神色复杂,“但此生她不曾背叛仙门,也立过功,求仙尊……网开一面。”   他二人说话古怪,重紫早已吓得脸色惨白,闵督教向来公正,怎会突然变成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自己?必是为自己伤人生气吧?于是她连忙叩首:“重紫发誓,所言句句属实,决不敢欺瞒仙尊,是他欲行不轨之事,重紫尚有要事禀报仙尊与掌教的。”   “出去再说吧。”熟悉声音传来。   “正好,我正要问你话!”闵云中冷笑着看那人。   .   六合殿,重紫规规矩矩跪在中间,虞度设好结界,将其余所有人阻隔在外,惟有首座慕玉、秦珂、司马妙元,还有当值看守仙狱的两名女弟子留在了殿内。   闵云中冷冷道:“怪不得要将她送去昆仑,我还当你糊涂到底了!”   洛音凡看着地上重紫,不语。   今日的局面,他一直尽力想要避免,孰料始终是白费力气,逃不出天意安排,更让他震惊的是,她身上的转世煞气竟强盛至此,伤人于无形不说,还能冲破他亲手结的仙印,此番出事,意味着那幕后之人又开始动手了,目标显然是她,既被盯上,如何能再让她留在南华!   “人还活着,护教如何解释?”   “我自会处置,”洛音凡道,“是谁将月乔带去的?”   司马妙元一个哆嗦,忙跪下:“是妙元,月师兄他听说重紫师妹出事,想要看望,所以……妙元便带他去了。”   洛音凡道:“私自带外人入仙狱,贿赂仙门弟子,该当何罪?”   闵云中沉着脸道:“与她们二人,一并罚去看守毒岛三年。”   三年!司马妙元白了脸,她是倍受宠爱的公主,竟然要在那个冷清寂寞的小岛上度过!三年后回来,秦珂身边定然已有更多女孩子了,哪里还记得她!   “妙元知错,求尊者开恩!”   “督教所判,岂容你再吵闹!”虞度严厉喝止,如今关键是看他如何处置重紫,倘若一定要保,那就麻烦了,小事还是先依他的好,退一步,后面才有说话的余地。   被掌教呵斥,司马妙元便知留下是没有希望了,无力坐倒在地,望着旁边重紫,目中尽是恨色。   “掌教明查!”重紫叩首,“是月乔他欲行非礼,重紫一时气急,才失手伤他……”   闵云中喝道:“身为仙门弟子,竟以煞气伤人,还要狡辩!”   重紫着急:“我确实不知道什么煞气。”   闵云中不理她:“还是护教自己处置吧。”   寒光闪过,冷了殿内所有眼睛,一柄秋水长剑凭空出现,剑柄上宝石闪着美丽的光,时隔多年,终于重新被主人召唤,凛冽杀气瞬间充斥剑身。   洛音凡随手取过剑,朝重紫走去。   逐波?他说过再也不用它的……重紫隐约猜到了什么,惊骇:“师父?”   秦珂脸色青白,迅速将她拉到身后:“这并不是她的错,尊者难道不知公正二字!”   洛音凡不答,仙力凝聚,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出手,虞度大急,喝斥:“珂儿!还不退下!”   “师兄……”重紫也轻轻拉他。   秦珂阻止她继续说,暗设结界护住二人,缓缓摇头:“南华本就愧对她,怎能再对她下手,送去冰牢就是了。”   “混帐!身为掌教弟子,为一个女子这般不识大体,枉你师父多年栽培,”闵云中气得责备,“两世不灭的煞气,去冰牢容她继续修炼么,还不让开!”   秦珂道:“弟子保证,她不会作恶。”   气流结无形仙印,强大的力量粉碎结界,将他击得跌出去。   “师兄!”重紫吓得扑过去抱住他,哭道,“伤人的是我,要罚就罚我,不关秦师兄的事!”她望着出手的那人,恳求:“师父,弟子句句实话,不是有心伤人的,求师父相信我!”   秦珂吞了口中血,冷冷道:“不要求他!”   重紫看看他,再看着一步步走过来的那人,似明白了什么。   他们需要的,竟不是真相么?他们……是想要她死?她明明是冤枉的!月乔那样侮辱她,她只是自卫而已,他们为什么不看事实,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突然很恨,恨这些人,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她,还有他,她最尊敬最喜欢的师父,怎么可以这样无情,这样轻易就放弃她?   那个“十恶不赦”的师姐,也是这样死去的?   性情本就偏激,明白之后更加气愤不甘,凛冽煞气再次冲出体外,凤目幽深,恨意翻涌,殿内一片刺骨的寒。   “魔性大发了,当真是南华的好弟子。”闵云中冷笑,握紧浮屠节。   虞度虽未说什么,也暗自提了灵力,只待她有所动作,便要将她立斩于此。   此刻她再露出半点杀机,必死无疑!秦珂看得清楚,吃力地握紧她的手:“重紫!重紫!”   重紫茫然看看他,又望向洛音凡。   “孽障,你要做什么。”声音依旧淡漠飘渺,如天边飘过的云。   重紫猛然回神,煞气尽敛。   是啊,她想做什么?她竟敢怨恨师门!   “没有,弟子是被冤枉的,那个声音害我!”她惊慌地想要解释清楚,“是它杀了云仙子!它叫我少君,刚才它又来找……”   话未说完,重紫忽然停住,她听到了“喀嚓”的声音。   小臂软软垂下,骨头已断成了两截。   秦珂闭目。   重紫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人。   “师父。”   神色没有任何改变,他两指倒执剑尖,以剑柄击在她身上。   手稳而准,脆响声不绝于耳,四肢骨节应声折断,每断一处,就有一道青黑之气自断处冒出,消散在空气中。   失去支撑,重紫以一个畸形的姿势歪倒在地。   不知疼痛,瞬间,感官全都失灵了。   “为什么?”她喃喃问他。   没有回答。   为什么?她迷茫地睁大眼睛。   为什么,曾经爱她护她的师父,前不久还抱着她温柔宠溺地唤“重儿”,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什么看她受伤都会生气心疼的人,在明知她冤屈的时候,却要亲手伤她?   “为什么?”   至琵琶骨,他落下最后一击。   琵琶骨碎裂,煞气从此再难凝集,只看那四肢断骨刺破皮肤,刺透衣衫,暴露在外,带着血丝,红红白白,惨不忍睹,连闵云中也倒吸了口冷气。   “别怕,忍着,”双眸依稀有光华闪动,秦珂艰难地撑起身,轻轻握住那小手,尽量控制不让声音颤抖,“师兄必会救你,别怕。”   慕玉默默过去,想要扶她起来,又迟迟不敢伸手去碰。   洛音凡收回逐波:“即刻送往昆仑。”   虞度与闵云中都骇然,不好再说什么。   对一个孩子,这样的手段未免太冷酷残忍了点,还不如一剑下去灰飞烟灭,虽保住了魂魄,却生不如死,有何意义?她现在的模样,别说成魔成仙,就算治好也是废人一个,仅仅能摄取灵气勉强维持性命,什么也做不了,永远只能在昆仑冰牢度过。这样的救,还不如不救。   虞度苦笑。   这位师弟,总是在你以为他心软的时候,做出意外的事来,不枉无情的名声。怪不得先前自己与闵云中极力说情,他仍坚持遣送昆仑,只因清楚她的来历,对于该怎么做,他向来都很理智。   如今她暂时是构不成威胁了,再关进冰牢,的确万无一失。   想到这,虞度点头说了声“也罢”,令闵云中亲自率弟子护送重紫去昆仑冰牢,又过去看受伤的爱徒秦珂。   洛音凡不再理会众人,快步出殿。   仓促低头,一口血喷在袖内。   他平静地,有点茫然地,看着那血迹转瞬间消失得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   山外,雪衣人面对悬崖而立,浑身上下藏在白斗篷里,看不清面容。   须臾,一道紫色影子掠来。   “果然是你。”   “卓云姬之事没成功,想不到月乔与司马妙元倒帮了忙,重新激发她的煞气。”   “那你为何不照事先说好的动手,带她走?”急躁。   “我已根据她的煞气,感应到天魔令与圣君之剑的大略藏处,若此时暴露身份,就功亏一篑了。”   “她都成了废人,拿到这些又有什么用!”   “洛音凡果然没让她死,魔血还在,就无须担心,要入魔,她现在这点煞气还不够。”   “昆仑冰牢住几年,煞气是够了,只不过你救得出来?”冷笑。   冰牢   昆仑山历来是仙门关押魔头与重犯的地方,漆黑无际,时而传来鬼笑声,想是那些罪人或魔头发出来的,声音遥远,飘渺,若非习惯了在死寂中聆听的耳朵,是绝对听不见的,由此可以断定这地方很大,很空旷。   他们也都被封在冰里?重紫无聊时会这么想。   由于玄冰的作用,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生长,断骨自然也不会愈合,维持着最新鲜的断裂的状态,体内煞气稍有凝集,便自动从破处释放出去,好在被冻得麻木,这些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五道锁仙链分别锁住她的颈和四肢,环内侧有利刺,稍有动作便会刺破皮肤,带来剧痛。   可是重紫仍喜欢时不时动一动。   有痛,才不至太空虚。   有痛,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身体习惯冰冷,眼睛习惯黑暗,很容易将自己误当成幽灵之类。   早就想过死,然而,纵使她停止摄取灵气,也会有一丝丝灵气自冰里透进来,不断注入身体,维持生命,当真是求死不得。   自送进来那天起,就没有人来看过她。   究竟哪里做错了?虞度他们都想让她死,而他,甚至不肯让她痛快地死去,选择了生不如死的折磨。   重紫偶尔回想的时候,会有点糊涂。   当然,她通常把这类回忆当成做梦,梦里,她有一个师父,是天下最美最好的神仙,他疼她,护她,教她术法,为她受伤而着急,为她任性而生气,在她面前偶尔还会脸红。   她敬他,信他,终于不可避免地爱上了他。   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重紫很少思考这问题,多数时候都在黑暗中沉睡。   不辨朝暮,不知岁月,好象过了几百年的样子,又好象才刚睡了几觉做了几个梦而已。   直到耳畔传来一声清脆的响。   .   多年不见光,重紫很不适应,被刺激得眯起眼睛,仍是看不清楚,她不免有点惊讶,这种地方谁会来?应该是……有新的囚徒被送进来了吧?   “住得还习惯,重紫师妹?”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毫不客气地摇了摇,带动环内利刃刺破颈部皮肤,有冰凉的血流下。   由于长时间昏睡,反应似乎也变得迟钝许多,重紫仔细看了来人半日,才认出来:“是你。”   “冰牢三年,师妹别来无恙?”恶意的眼睛。   三年了?重紫没有激动,倦怠地闭了眼睛。   三年都过了,为何不肯让她继续清静下去?偏要将那些记忆硬生生唤回来,让她再一次面对现实?不相信那个疼爱她的师父会弃她不顾,不相信他和别人一样想要她死,不相信他会对她下手,她宁愿当作他是受了蒙蔽,所以才会冤枉她。   披头散发,四肢断处白骨森森,血与污垢粘连成片,令人作呕,月乔对她如今的模样自然不会再有兴趣,只觉厌恶,朝身后冷笑道:“她现在就是个废物,有什么好怕的!”   还有人跟他进来了?重紫有点意外,睁开眼。   “关了三年,竟然还没疯,”月乔轻哼,见她不应,改为抓住她的头发,“不是要杀我吗?我倒想看看,你打算怎样杀我?”   “想死么。”重紫开口,抬眸直视他。   凤眼凌厉,中间寒光闪烁,饶是月乔有准备而来,明知她做不了什么,仍被看得心虚不已,放开她,后退两步。   重紫试着动了动脸部肌肉,很满意自己还能笑:“师兄的胆量,却没有说话的口气大。”   侮辱不成反遭奚落,月乔恼怒:“骨头断了,脾气还不小!”   耳光重重落下,重紫被打得脸一偏,带动颈部利刃入肉更深,鲜血长流,很快又因玄冰的作用而止住。   有意激怒他,为的不过一死,她就可以解脱了。   重紫吐了口血沫子,挑眉,一字字道:“你不杀我,来日我必杀你!”   上次被她打伤,足足养了大半年才好,月乔本是个心胸狭窄之人,一直怀恨在心,所以利用母亲的名义跑来昆仑,偷了舅舅玉虚子的钥匙,骗过守冰牢的弟子,原想折磨她一番就好,哪知非但没耍成威风,反引她说出这话。   回想她当初煞气满身的可怖情形,月乔又惊又怕,心道送进冰牢的人还有多大气候,自己有祖父西海君与舅舅玉虚子撑腰,便杀了她也不算什么的。   杀心骤起,手不觉按上剑柄。   结束了?重紫正欲闭目,忽然见冰壁后一道耀眼蓝光闪烁,似曾相识,心中顿时一凛,来不及想更多,面前月乔已经倒地昏迷。   一个人自冰壁后走出来。   .   重紫望着她许久,张了张嘴,却听不到声音。   瞬间,熟悉的人站到了她面前,依旧穿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平凡的脸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那气质犹如脱胎换骨,变得高傲且威严,险些叫她认不出来了。   “虫子。”   “真珠姐姐?”重紫不敢相信,喃喃地想要确认。   “是我。”她微笑。   身上脸上血污自动消失,清爽舒适,久违的亲切感袭来,重紫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颤声:“真珠姐姐你怎么来了,我以为……我以为你们都不记得我了。”   “虫子!”燕真珠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   相同的蓝光,重紫见过,只是见过之后,便再也记不起来,等到清醒时,她已成为十恶不赦的罪徒。   陷害自己的人竟是她?真珠姐姐?   重紫茫然:“不,不是你!”   “是我。”   “为什么?”   燕真珠不答,转向地上月乔,冷笑着一脚将他踢了个翻身:“不枉我这三年都在花心思接近司马妙元,总算让她劝得这东西进来,他二人一个衣冠禽兽,一个恶毒心肠,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重紫瞟了瞟自己断成几截惟有皮肉相连的手臂,摇头惨笑。   被燕真珠陷害,她固然气愤伤心,可是比起那些明知她无辜而动手的人,也就不算什么了,她天生煞气,所以该死。   “你是来杀我,还是救我?”她只觉疲倦无力,“如果是想救我出去,那不必了,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你为何要害我,但我现在已是个废人,没必要再让你费心设计,倘若你对我还存有一丝愧疚之心,就一剑杀了我吧,我便不再恨你。”   燕真珠垂眸:“不入鬼门而转世,有些东西该还你了,你会想知道。”   她抬起手,像往常一般温柔地抚上重紫的额。   尘封的记忆被撕破,前尘旧事如同画卷,一一展开,呈现。   云桥,大海,大鱼,仙山,乞丐小女孩,骄傲的小公子,遥远的白衣神仙,潇洒的少年,抱着她安慰的冷酷魔尊……   “丑丫头,有本事就跟来!”   “有师父在,没人会欺负你了。”   “真的做了卓昊哥哥的娘子,哥哥必定永远待你好,让你欺负,保证再也不看一眼别的妹妹,你……可愿意?”   “小虫儿,你要记住,无论有多委屈受多少苦,总有人会信你喜欢你,就像大叔一样……”   ……   瞬间忆起的东西太多,难以将它们联系到一起,重紫有点恍惚,眼见燕真珠划开月乔皮肉,自他身上取下两片完整的琵琶骨,比划打磨,她不由喃喃问道:“你做什么?”   “当年逆轮圣君与南华天尊战死,右护法梦魔亦受洛音凡一剑,伤重而亡,他老人家临去前将一身魔力传与了女儿,”燕真珠边动手边说话,语气有点麻木,好象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姐姐便是那梦魔之女,化身潜入南华,后来圣宫陷落,姐姐决定留下,是想伺机报仇,无奈实力不足,直到你上了南华,发现你天生煞气,姐姐便想借你的手去解天魔令封印。”   停了停,她轻声道:“先前姐姐这么做,的确是为了报仇,但后来……你是个好孩子,分明资质绝佳,他们却不肯让你修习术法,今日你也看到了,纵然陷害你的不是姐姐,他们一样会这么做,明知你冤枉,也要当作借口惩处你,让你留在这样的仙门,姐姐更不甘。”   “这小子虽不是东西,却生于仙界世家,有一副好筋骨,”燕真珠收起两片骨头,将月乔剩下的尸骨化为灰烬,“他们很快会察觉,需抓紧时间。”   月乔一死,她的身份必然暴露,她……竟是早已打算这么做?   容不得多考虑,强烈蓝光再现,重紫慢慢地合上眼睛。   朦胧中,她听见燕真珠低低的声音。   “无论如何,你落到今日下场,是姐姐的过错,你恨也罢,伤心也罢,姐姐也不能再求你原谅了,这是最后能为你做的一件事。”   “害你至此,姐姐竟不知道该不该后悔,至于成峰……”   她对丈夫是利用还是真心?重紫很想知道,可惜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昆仑高手众多,你暂时是闯不出去的,姐姐不能替你接好四肢断骨,以免被他们发现。”   “有了琵琶骨,煞气不会外泄,与灵气相辅,疗伤更有奇效。”   “知道我的身份,玉虚子必会亲自率高手送我回南华受审,昆仑空虚,就是个绝佳机会,你只有半个月的时间逃出去,记住,留心头顶。”   ……   .   锁仙链钥匙被盗,冰牢出事,昆仑掌教玉虚子与昆仑君很快率弟子赶到,一番激战下来,终于制住奸细,玉虚子立即进冰牢检查,可怜月乔已化作灰烬,自然无人留意他少了两片琵琶骨,再看重紫依旧血淋淋锁在冰上,昏昏而睡,身上几条锁仙链并未打开过,想是没来得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见她四肢断骨在外,着实可怜,也不忍多看,纷纷退出去了。   外甥之死,玉虚子固然悲痛,但他到底是得道真仙,深知这外甥的品行,只能叹息命数天定,怪他咎由自取,反倒是梦魔之女混入南华,非同小可,足以轰动仙门,为防止路上出意外,玉虚子亲自率昆仑君等一干高手押送燕真珠回南华。   沉沉睡了几日,重紫再次醒来,睁眼又是一片黑暗。   记忆苏醒,心终于感觉到痛了,狠狠地抽搐。   被诬陷,屡次受罚,直到最后他亲手斩下那一剑。   六合殿上,众目睽睽之下,穿着破烂的小女孩哭泣着要走,那个年轻的神仙突然出现,说“我收你为徒”,他不知道,这句话对小女孩有多重要,不学术法不要紧,被人看低不要紧,至少还有他,他说相信她,不会介意她的煞气。   只当他是不知,只当他对她失望,少女宁可抱着对他的爱恋含冤死去,然而现在她才发现,原来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只不过和其他人一样,作了同样的选择而已,原来,他与别人并无不同,也认为她该死。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给她希望?为什么不干脆一剑让她魂飞魄散,还要将她带回南华,再收为徒,倍加爱护,最终又残忍地打断她的骨头,把半死不活的她丢到这冰牢受折磨?   来生的宠爱,就为了再次狠狠地伤害?   他表现出来的那些内疚是真是假?   ……   太多不解,太多不甘,她死也要弄明白!   有了新的琵琶骨,煞气得以汇集,冰魄灵力源源不断被摄入体内,融合贯通,带来奇异的效果,四肢断骨作响,烫热无比,皮肤蠕动着,拉扯着,疼痛难忍,重紫紧紧闭上眼睛,冷汗直冒,浑身颤抖,咬破下唇。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有一两天,疼痛才开始消退。   重紫长长吐出口气,疲倦地睁开眼查看,手臂断骨果然已愈合,恢复了完整的皮肤,腿上也有了力气。   照燕真珠的话,眼下玉虚子他们都不在昆仑,是出去的好机会,可是这五道锁仙链,锁肉体,锁魂魄,就连法力高强的魔王也逃不得,她又如何挣脱得了?   “留心头顶。”燕真珠的话响起。   头顶也是冰岩,潮湿坚硬,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心知她说这话必有道理,重紫运灵力于双目,仔细搜索许久,终于在一块冰壁上发现许多凹凸不平的痕迹,由于冰本就是无色透明的,怪不得玉虚子他们都没留意。   重紫微笑。   灵力恢复,施展术法更加容易,一块玄冰“喀嚓”破裂,印上头顶冰壁上那些凹痕,仙锁百般变化,钥匙亦须有百种变化,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过去,那冰终于变成一把坚固的钥匙。   重紫轻轻吹气,将成型的冰钥匙插入右手锁孔。   第一把,不行;   第二把,不行;   第三把,还是不行;   第四把……   ……   终于,黑暗中传来“啪嗒”一声轻响,右手锁仙链应声而开。   受到鼓励,重紫信心大增,用同样的办法解开另外四道锁,身体终于重新获得自由。   衣衫早已破旧不堪,袖子只剩一半,空荡荡挂在肩上,纵然如此,她依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快,飘然落地。   还未站稳,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朝旁边歪倒。   原以为是腿太久不活动失灵的缘故,重紫挣扎着爬起,走了两步仍觉得不对,细细观察之后才发现,原来腿部断骨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就愈合,弯曲不直,一条长一条短,再看两只手也好不了多少,其中一只手掌还有些向外拐,畸形得可怕。   重紫懵了,缓缓抬手摸上脸。   极度粗糙的皮肤,几乎就是一层皮包着骨头,可想而知有多丑陋,怪不得月乔会有那样厌恶的神情,她现在变得很可怕吧?   不要紧,反正她不需要别人喜欢。   重紫安慰着自己,尽量弯了下嘴角,将那已经拖垂及地的干枯长发胡乱缠绕在颈上,一跛一拐朝门走。   .   梦魔之女潜入南华数十年,仙界犹在震惊,接着就传来了更震撼的消息,昆仑山冰牢竟然逃走了一名南华罪徒!听到的人莫不目瞪口呆。   那个幸运的罪徒,只是名二十来岁的少女,也是历史上从昆仑山冰牢逃出去的第一人,好在昆仑弟子多是受袭昏迷,少伤亡,可知其并无害人之心,然而天生煞气两世不灭,毕竟令人忌讳,绝不能让九幽魔宫先找到她。   众人议论纷纷,语气反带了三分佩服,洛音凡的徒弟到底不同凡响。   三日后,洛音凡传令仙门捉拿孽徒。   可是那个女孩子却突然销声匿迹,仿佛从世上蒸发了。   .   清溪流过碧山头,溪畔生着数丛翠竹,一座小小茅屋隐藏于竹林间,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一叶小舟飘来,舟上坐着一名女子,身上穿着极宽大的白袍,怀抱竹条编织的大药篮,篮内盛着许多草药,长发披垂,皮肤苍白粗糙得可怕,留有冻伤的痕迹,惟有那双凤眼,为瘦削的脸增添了几分光彩。   小舟靠岸,女子吃力地站起身,提着篮子下船,看她一跛一跛的走路姿势,竟是个瘸子。   屋里光线昏暗,床上躺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见她进来,少年忙坐起身,勉强笑道:“姐姐回来了。”   女子“恩”了声,放下篮子,去炉边倒了碗药递过去。   少年犹豫着,最终还是接过来喝了,然后悄悄瞟她。   女子看出他的心思,笑了笑:“你别急,过两天伤好就可以走了。”   少年尴尬:“蒙姐姐相救,还不知姐姐仙号,他日……”   “救你是凑巧罢了,不必记在心上,”女子淡淡打断他,“我生性喜欢安静,不习惯有人前来打扰,还望你出去之后不要与外人提起。”   少年忙道:“姐姐放心,我不会说与别人的。”   女子点头,转身出门。   .   翠竹低吟,白石青石鹅卵石泡在清澈的溪水里,分外明净可爱,风过,小溪上游飘下来一瓣瓣粉红色的桃花。   山中度日倒也清闲,坐一坐天就黑了,转眼几天就过了,重紫坐在溪畔,仰脸望天幕。   日影沉,新月升,几点星光寂寥。   星璨却不在身边。   重紫低头,鼓起勇气,缓缓掀开宽大衣袖,露出可怕的左手,那手臂曾经被人敲断成几截,然后重新拼接在一起,弯曲不直,极度的畸形连她自己也看得恶心。   这副模样,像极了丑陋妖魔,谁也不会愿意多看她一眼吧,怨不得别人害怕。   重紫苦笑。   今日回来时,少年果然已不见,只留了字条道谢,其实她对这种事也不怎么在意,原是顺便自山妖口中救下他,据说是长生宫弟子,这几天跟她在一起,他过得提心吊胆,既害怕又不好意思说,她又怎会看不出来。   当时冰牢外有带封印的门,根本没有任何逃走的机会,幸好,外面弟子不慎将手放在了小窗上,她只够得一根手指,可那就已经足够,她先用移魂术将二人魂魄暂时互换,趁那弟子尚未反应过来,立即又封了自己肉身神识,然后设计取得钥匙开门,带出肉身,后面自然是围攻追杀,到底是怎样冲出重重关口的,连她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离开昆仑,逃亡一个月,才知燕真珠已被处死,重紫到现在也很迷惘,是恨?是痛快?还是难过?   自己落到这地步,恰是她一手造成。   然而在记忆中,重紫记得最清楚的,仍是那个大大咧咧的姐姐,曾经将哭泣的她搂在怀里安慰,曾经在她受伤时悉心照顾,曾经在她受欺负的时候挺身相助,曾经私下与她聊些仙门八卦然后两人抱在一起笑,最后用性命将她从冰牢里救出来,让她重获自由。   或许,还是伤心多点吧,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恨谁。   地方偏僻,山环水抱,景色幽美,重紫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倒也平静,每当夜里风吹竹声,她就会再次回到那个满山紫竹的地方,那里系着她前世今生最美好的回忆。   很多话想问,可是她没有勇气。   至于秦珂与卓昊,听说自她入冰牢,二人都闭关修行,再未出来过,骄傲的小公子,轻狂的少年,都在拼尽力气想要保护她。   还有送她上南华的阿伯,往常她每年都会下山看望他两次,他还不知道她出事了吧,这三四年没见她,他肯定失望又难过,她真的很想回到他身边,陪他说话,陪他种地,可是现在仙门为了捉拿她,一定盯得很紧,她连报个信都不能。   也罢,她现在这副模样,还是谁也不见的好,免得带累别人伤心。   重紫遥望天际,那里有大片的云朵朝这边飞来。   晴朗夜空,怎会这样?   猛然间想到什么,重紫心一沉,顾不得别的,飞快站起身,施展遁术就跑。   魔道   “孽障!往哪里逃,还不下跪认罪,束手就擒!”刚刚到山脚就听到喝声,前方半空中站着一群人,有虞度,有闵云中,有昆仑掌教玉虚子,还有长生宫明宫主……   目光落定在明宫主身边那少年身上,重紫气愤地看着他。   少年心虚地后退一步:“你……是仙门罪徒!”   重紫“哈”了声,讽刺:“你该庆幸,你的命是我这个仙门罪徒救下的。”   “他报信,乃是为仙门立功,”闵云中道,“擅自逃出昆仑冰牢,若非有他,你还要躲藏多久?”   “我为什么要躲!”重紫握紧双拳,视线仍未离开少年,“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也从未杀过一个人,更没有忘恩负义,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仙门如何光明正大,放着那么多心术不正之徒不管,为何偏偏要来逼我?”   众人无言,少年羞愧。   闵云中微怒:“煞气伤人,还不肯认错!”   “那是月乔心怀不轨,自作自受!”   “放肆!”   “罢了,”虞度抬手制止闵云中,严厉道,“看在你师父面上,你若肯自己回冰牢,此事我便不再追究,否则教规处置!”   “我没错,为何要回那种地方!”重紫咬牙,瞅空转身欲遁走,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打了回来,滚到树下。   白衣仙人看着她,没有表情的。   重紫立即低了脸,半晌才喃喃道:“师父。”   “回冰牢。”   连他也不肯放过她?重紫依旧低着头,让长发遮住脸,忍着剧痛,慢慢地扶着树干站起来,尽量站直,双手隐在袖里。   洛音凡暂时将视线自她身上移开,转向虞度:“魔剑与天魔令被盗。”   众人哗然。   怪不得他会来迟,魔剑与天魔令所藏之处何其秘密,出这种事,必然又是内部奸细了,虞度变色:“是谁!”   洛音凡没有回答。   先是梦魔之女混上南华,现在又出盗天魔令和魔剑的奸细,南华简直大丢脸面,想是他不方便当着这么多人明说,闵云中越想越急躁,将浮屠节一扬:“先处置这孽障再说!”   重紫没有躲闪。   事到如今,死有什么可怕,就是死,她也要知道他的内疚是真还是假!   洛音凡未及出手阻止,已有人先一步扑过去,闵云中大惊,饶是收招得快,那人仍然被击得翻滚在地。   白衣喷上新鲜的血,重紫愣了半晌,终于抬起脸:“成峰大哥?”   风吹起长袖,露出畸形的手臂,在场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有些心软的仙人已纷纷侧过脸不忍再看,早就听说洛音凡处置她的事,传言他对这个徒弟爱护有加,想不到下手竟这么重。   洛音凡也震惊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她的手,看着她一跛一跛走过去,脸色煞白。   两生师徒,两生伤害。   这三年来他多数时候都在闭关,也曾想过去看她,可是始终没有勇气面对。瞒过众人,却逆不了天意。不伤她?他不能拿仙门乃至六界作赌注;杀了她?他下不了手。废她琵琶骨,只为抑制煞气,宁可让她苟且偷生,让她委屈地活在冰牢,也不愿再次看她消失。   然而,当她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他眼前,他只后悔没能一剑杀了她。   前世今世,那都是个灵巧的少女,总是以最新鲜最美丽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以最简洁的木簪绾出多变的发髻,每当他远行提前归来,会发现她只粗粗绾了个最简单的丫鬟髻。淡然如他,即使从不在意这些,可他也知道,他的徒弟是仙门女弟子里最美的一个。   面前的人会是她?   长发干枯,脸庞干瘪,由于长年冰封,晶莹细致的皮肤如今变得惨白粗糙,还有那双曾经纤美的手……断骨没有经过任何处理,自然愈合,左手成了奇怪的弧形,右手却弯弯曲曲,手掌有些向外拐。   她……会恨他吧?   洛音凡有点慌,看她俯身抱起成峰,想要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   “成峰大哥,”重紫面无表情,半晌才低声问,“想知道什么?”   “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成峰吃力道,“我只想问你,她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重紫默然片刻,道:“她觉得对不住你。”   成峰欣然:“自你出事,真珠常说些内疚的话,我早已怀疑,只是一直不肯相信,你的确是被她害了,但如今她为救你而死,我也算勉强救你一命,望你能原谅她。”   重紫点头。   成峰闭目,终于昏迷。   误伤本门弟子,闵云中又痛又气,忙示意左右弟子上去救人,又骂:“这孩子,被那魔女迷了心!”   “魔女又怎么?”重紫放下成峰,冷冷道,“仙门无情,魔女却有情,她真心待成峰大哥,我受她诬陷尚且不计较,你又何必这么恨她?”   闵云中气噎。   洛音凡正要开口,忽然平地刮起了阵诡异的熏风。   沙石落,狂风灭,树下出现一道修长黑影,后面紧跟着四大护法与影影绰绰的魔兵,烟雾未散,看不清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   “九幽!”猜测到来人身份,众人大惊,各自戒备。   这一带已靠近魔界要道,看来是惊动了魔宫,想不到他们声势这么大,连魔尊九幽也亲自来了。   重紫意外:“亡月?”   亡月点头:“是我,我来接你。”   重紫惊讶:“接我?接我去哪里?”   “去魔宫,仙道弃你,当入魔道。”   “我……怎能入魔!”   “一念仙入魔,一念魔成仙,魔与仙本无区别。”   重紫望着他,神情困惑且痴傻。   仙魔无区别?是了,这些神仙又比魔好多少,照样不问青红皂白冤枉她,一心要她死!魔肮脏,难道仙就干净?仙界不容她,还有入魔这条路可以走吧。   “孽障!”洛音凡听得怒火直往上涌,语气变得严厉,“他是想用言语惑你心志,还不快随为师回去,你当真想要背离师门么!”   背离师门?重紫回神,转脸看着他,沉默。   “没有人弃你,到师父这边来。”洛音凡放软语气,同时袖中右手暗暗提了灵力,打算强行摄她走。   重紫忽然道:“师父既然和他们一样,认为我会危害六界,当初那一剑就可以让我魂飞魄散,又何必救我转世?”   洛音凡心猛地下沉,完美的表情终于现出一丝慌乱。   她在问什么?   “不错,真珠姐姐将记忆还给我,我全都记起来了,”重紫扬起那不怎么好看的脸,凤目直视他,直到现在她才相信,原来他和他们一样,并不在乎对与错,“师父杀我,为什么又要救我?”   不明白,他救下她,给她来世的呵护,是真的内疚吧?可是为什么到最后,他还是选择舍弃她,丢下她一个人?   洛音凡移开视线。   没有回答,因为不能回答。   “你不该问他,”亡月清晰的声音响起,“救你的并不是他,而是万劫,万劫用残余的魂魄替你挡了那一剑,又有天之邪事先在殿内设下机关,将你魂魄藏起,瞒过虞度,然后送你转世。”   大叔,残魂……原来如此!   一直不明白,不明白他怎么能明知她无辜还要下手,不明白他怎么能杀了她又要救她转世,不明白他怎么能一边内疚一边伤害……   原来,都是她错了,他的内疚代表不了什么,他从没有后悔过。   她不惜性命去救的人,最终又用性命救了她。   眼泪无声流下,重紫浑然不觉:“救我的是大叔,你内疚,却从没后悔过,所以再要重来,你还是会这么做。”   是这样?洛音凡微微闭目。   以为她不记前世,忘记伤害,师徒二人就能永远这么下去了,今世她受的委屈,他还有机会挽回,等修成镜心术,他会立刻接她出来,变成废人不要紧,他会永远护着她。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一剑,如何能弥补?   “重儿!”低低的声音,略带内疚的叹息。   重紫无力地笑。   是了,他是神仙,是人人敬仰的仙盟首座,一生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仙界,仙门太平,苍生安宁,是他毕生所守护的东西,舍弃她并没有错,他只是作了最明智的选择。   永远记得,年轻的白衣仙人牵着小小的她,一步步走上紫竹峰;   永远记得,他拉着她的小手说:“有师父在,没人会欺负你了。”   那注定是个苍白的承诺。   她爱他,也爱他所守护的一切,她会拼命去帮助他守护这些东西的,可是他不知道,也不相信。   重紫道:“我没错,师父也没错。”   嘴里心头皆苦涩无比,洛音凡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轻声道:“你有今日,皆是为师之过,为师对不住你。”说到这里,他盯着她,眼神语气皆变得凝重:“但重儿,入魔亦非你所愿,你当真想看血流成河,六界覆灭?”   “我还有别的选择?”   “跟为师回去。”   “回去受死?”   “为师在一日,便不会让你死。”   “师父的诺言太多,信任却有限,师父的内疚改变不了什么,我入魔是天意注定!”   “不是!”洛音凡断然道,“没有什么注定,入魔成仙,只在你自己。”   “我自己?”重紫摇头,“事情从来由不得我自己,你们这样对我,不正是因为相信天意么?其实师父是希望我真正成魔,那样,就可以一剑杀我而不用内疚吧。”   “重儿!”他不能否认,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可是现在……他宁愿让她骨节寸断,痛苦地活在冰牢,也不愿再看着她死,那,不仅仅是因为内疚,两生师徒,她对他来说,不是不重要,不是不在乎的。   亡月道:“万劫为救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你甘心将性命轻易交出去?”   重紫木然。   “小虫儿,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日子,答应大叔,一定不要入魔”,可是大叔不知道,除了他,这里所有人都希望她入魔。   闵云中,虞度,玉虚子……   “你,还有你,你们,”重紫抬手一个个指过去,“我是天生煞气,那又如何!我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更不曾背叛南华,仙界能容月乔那样的衣冠禽兽,能容长生宫忘恩负义之徒,却惟独容不下我,我会不会入魔,那不重要,你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杀我的借口,除去我,你们才会安心。”   她转身指着他,声音低了下去:“你,也一样。”   洛音凡摇头:“你……”   “师父真的就没有一点后悔?”   后悔?洛音凡不能答。   那一剑斩下,以为结束一切,他的确没有后悔过,纵然知道自己会永远内疚;可是她回来了,当她重新跪在面前叫他“师父”,给予他来生的陪伴,再次成为他寂寞生活中责任以外的唯一的牵挂,他感到自己也跟着活了过来,为她干扰天机,掩饰煞气,生平头一次做出徇私之事,诸如种种,他也同样不后悔。   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吧。   “重儿……”   “我想做重儿,可惜你们都不让,”重紫抬起双臂,“我现在这副模样,师父还会将我当成你的重儿么?”   洛音凡苍白着脸,半晌才轻声道:“为师并不嫌弃。”   “可是我嫌弃,我不甘心!我没错,所以不能接受你们的裁决,”重紫放下长袖,转向亡月,“仙门安危,六界安危,他们要用我的性命去换。”   “魔宫等你很久了,”亡月优雅地抬手,一柄长剑凭空出现,闪着妖异红光,“来吧,紫魔。”   “逆轮之剑!”   “是九幽魔宫盗剑!”   ……   不理会喧哗的众人,重紫跛着脚,毫不迟疑地,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煞气四溢,狂风骤起,吹动白色衣衫,如将死的蝴蝶,留在世上的最美的舞蹈。   一瘸一拐的步伐,却没有人觉得难看。每走一步,洁白衣衫自下而上,仿佛被墨汁浸染般,逐渐变成了黑色;每走一步,就能听见“喀嚓喀嚓”的响声,那是四肢骨节再次折断的声音。   “仙对,还是魔对?”   “仙有仙道,魔亦有魔道。对与错本无两样,魔,就是另一个仙界。”   “怎样入魔?”   “拿起魔剑,你才是它真正的主人,足以承受它所有的力量。”   逆轮之剑入手,强大魔气突然侵入,肉体难以适应,五官扭曲,使得她面容看上去模糊一团,更加可怖。   “忍着,别怕……师兄必会救你。”   对不起,她等不到那一天。   两生怨恨,两生不甘,终于激发煞气疯涨,及地长发被狂风吹得散乱,一丝丝,一缕缕,颜色由枯黄变得漆黑,透出美丽光泽,如流动的张狂的墨瀑。   洛音凡茫然失措,上前一步,抬起手似要抓住什么:“重儿!”   重紫恍若未闻,侧脸。   折断的骨头重新拼接愈合,她终于站直了身体,仗剑而立。   脸部轮廓再次清晰,肌肤莹润如雪,模样与当年并无多大差别,只下巴尖了些,鼻子更挺了些,眼尾更翘了些,双眉更长了些,斜飞入鬓,那是种妖异的气势。   洛音凡看着她,看着那受尽委屈受尽折磨依旧不改本性,执著地陪伴他,依赖他,如今却变得陌生的小徒弟,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来不及阻止,来不及救她。要永远失去她了吧,从她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失去她了。   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   是她?除了侍奉他爱恋他,受尽委屈,被他亲手杀死,被打断骨头,被打入冰牢,她还做了什么?   是仙门?对一个天生煞气可能危害六界的孩子,谁能赌得起?若不尽快除去,又有什么办法?   不,他们都没做错什么,是他的错!是他错了!他是她最信任的师父,在所有人都怀疑她会入魔的时候,他选择了放弃,让她一个人去承担,所有人伤害她,他也跟着他们一起伤害她!   重紫抬起妩媚的黑眼睛,神情和语气一样的淡漠:“魔宫何处?”   “心中有魔,可见魔宫。”   “我跟你走。”   狂风卷起旋涡,两道黑影先后走向那旋涡深处。   她与天魔令关系微妙,如今天魔令也被盗,果真叫她召唤出虚天之魔,仙界人间又是一场浩劫!玉虚子等人尚且迟疑,虞度与闵云中已不约而同驭剑斩去。   重紫微哂,剑尖凌空划一个圆,将闵云中的浮屠节轻易拨开,与此同时,亡月轻抬左掌逼回虞度。   亲眼见识她现在的能力,洛音凡震惊,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九幽!”   没有保护好她,亲手伤害她,是他的过错,可是他绝不能让她入魔!锁去心神,他断然将牙一咬,逐波出鞘,气流卷成旋涡,赫然又是“寂灭”!   辉煌的剑势仿佛后劲不足,硬生生在半途折断。   极度痛心,岂是心锁能制?洛音凡终于忍不住退后半步,左手捂上胸口,一缕鲜血自唇角溢出,分明是内伤的迹象。   众人大惊,虞度迅速扶住他:“师弟!”   眼睁睁见二人头也不回离去,半空中旋涡消失,洛音凡僵硬地直起身,迅速抬手拭去唇边血迹,避开上来查看伤势的行玄:“近日修行太紧,真元不稳,调息便好。”   事情已成定局,多数人都露出迷茫之色。   虞度叹了口气:“天意如此,她既不肯回头,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回去再说吧。”   天之邪   烟雾蒙蒙中,无数殿宇轩昂,楼台高耸,只不见脚底的路,身后四大护法已经消失,前面人幽灵般乘雾而行,身上黑斗篷却是静止的,看起来他仿佛站在那里没有动,可是重紫要用魔力御风才跟得上。   终于,他停下来。   “这是哪里?”   “魔神殿。”   重紫望望四周,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怎么看不见?”   “想看,就能看见了。”   话音刚落,眼前景象骤变,重紫发现自己身在一座雄伟大殿内,黑色巨柱撑殿顶,高数十丈,庄严中透着阴森之气。   偌大神殿,不见神龛神像,甚至连个供台牌位也无。   “没有魔神。”语气透着疑惑,余音悠长。   “魔神与天神不同,本体居于虚天冥境,可是在魔界,魔神神识无处不在,只是你我都看不见。”   “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此乃虚天魔界守护之神,魔族皆得他庇佑,立誓效忠魔神,才能入我之门,”亡月似乎笑了声,“欺骗魔神会有代价,你曾逼我立过两次誓,应该很清楚,倘若要重返仙门,现在还来得及。”   重紫沉默片刻,跪下:“重紫愿效忠魔神,有违此誓,必受神罚。”   “重姬,”亡月点头,“从此,你便是九幽魔宫重姬,紫魔。”   黑色斗篷自眼前挥过,重紫依稀看见了一张脸,苍白的脸,至于五官,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因为瞬间过后,她便再也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大约是被那紫水精戒指发出的强烈光芒模糊了意识。   神殿消失,二人站在了一座高台之上,底下数万魔众拜伏。   “圣君。”   四大护法恭敬立于两旁,当年洛音凡修补天山通道,重紫便见过他们,是以都认得——鬼面人欲魔心是大护法,他的来历倒有点神秘,从未听人提过;披黑袈裟的法华灭是二护法,自西天佛祖座下叛逃出来的;三护法是王孙公子打扮的妖凤年,据说本身是狐妖族的王子;四护法便是被逐出天山派的阴水仙。   意外的是,一名白衣人始终负手立于栏杆边,并不作礼,态度傲慢。   雪白连帽斗篷,白巾蒙面,只露出一双优美而深邃的眼睛,衬着长睫,泛着梦幻般的光彩。冷冷清清,却透着气势;适中身材,又带了几分儒雅。   妖凤年笑:“恭喜圣君,再得一美将。”   亡月道:“重姬,前圣君逆轮之女,今日起便是五护法。”   任凭底下魔众叩拜道贺,重紫只是呆呆地站着,入魔之后,她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震动。   等到她回神,所有人都已悄无声息退去,连同身边亡月也不见了。   白衣人这才朝她略弯了下腰,算是作礼:“恭喜少君,回归魔族。”   声音果然是个男人的。   重紫看着他半日,道:“是天之邪,还是慕师叔?”   .   白衣人目中有满意之色,语气透着淡淡的赞赏:“少君好眼力。”   “我只是认得你的眼神,”重紫无力地笑,“天之邪,慕玉,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白衣人道:“天之邪乃是千面魔,千张脸都是真,亦或都是假。”   重紫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摘他脸上的白巾。   “少君,”天之邪抓住她的手,“纵然圣君在世,也不能让我摘下它。”   “忠心的狗也有不听话的时候么,”重紫冷笑,改为掐住他的喉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是你教唆燕真珠用梦靥之术害我,是你设计害得大叔以身殉剑,万劫不复!”   天之邪并无惧色,平静道:“那柄剑上所藏之魔力,乃是前圣君留与少君的,当年仙门要净化它,我不得已才为它寻找宿主,最终它选定楚不复,天之邪对圣君忠心耿耿,如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少君,少君若要怪罪,我无话可说。”   重紫惊疑:“你如何断定我与逆轮有关系?”   “少君乃是圣君之女,否则天魔令和圣君之剑绝不可能有反应。”   “我的血并不能解天魔令封印。”   “那是因为少君煞气不足,时机未到,少君现在还不能算是真正的魔。”   “逆轮并无血亲,人人尽知。”   “谁说的,”天之邪轻易掰开她的手,“当初天之邪受命潜入南华,就是为了里应外合,一举攻破通天门,助圣君成就大业,谁知圣君迷上水姬,那水姬是仙门中人,战死在圣君面前,逼圣君立誓放弃,使得我多年谋划功亏一篑。”   “水姬?”重紫皱眉。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印象却不深,分明是听燕真珠她们随口提起的,可见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仙门弟子,谁也想不到她会和大名鼎鼎的魔尊逆轮联系到一起,逆轮竟为了她放弃野心?   天之邪道:“通天门一战,我们魔宫原是必胜,六界早就该入魔了,可惜圣君妇人之仁,才落得那般下场,幸亏他还记得使命,不忍抛弃臣民,死前曾暗示我有安排,我只猜到他将魔力封入剑内,必是后继有人,多年来寻找无果,直到少君上南华拜师,显露天生煞气,我才开始怀疑。”   水姬既死,逆轮不能违背誓言,失去爱妻,放弃野心,他那样的人活着已无意义,却又心怀不甘,所以南华战前作了周密的安排——天心之铁乃是通灵之物,他将一半魔力注入剑内,借剑灵替女儿掩饰命相,躲过行玄等人的卜测,再以禁术封印天魔令,把一统三界的野心留给了女儿。   “圣君离去时,已为少君作了最好的安排,让你先尝遍人间之苦,才能独当一面。”   “可惜我当年流落街头,险些被饿死,”重紫冷冷道,“他虽生了我,却从未养过我一日,教过我一日,护过我一日,他的所有安排都是为他自己,而不是为我,我没有义务接受他的野心。”   天之邪面不改色:“你不认他,但你必须认你自己,既已入魔,仙门不会再放过你。”   “说的好,不愧是左护法,算计得清楚,”重紫“哈哈”一笑,握拳,“你费尽心机为我做这些,到底有什么好处?”   “成就你,”天之邪毫不迟疑道,“我险些就成就了你父皇,可惜他功败垂成,能再次成就你,六界入魔,魔治天下,就是我毕生的愿望。”   “你不怕我杀了你?”   “单凭少君现在的能力,要杀我还不够,剑内魔力你并未完全得到。”   “是吗,那我要怎样才能得到?”   “待你修成天魔之日,”天之邪重新负手,转过身去,“逆轮圣君的后人,我很期待。”   .   天生煞气的女孩,历经两世终于入魔,命运之轮几经辗转,还是照着既定路线在前进,先前人人提心吊胆,如今变作事实,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一抹内疚也安慰性消失了,此事又与仙界最出名的一个人有关,众掌门仙尊都不好说什么,各自散去。   重华宫,洛音凡站在大殿门口,神情莫辨。   “你有何话说!”闵云中沉不住气,“当初我说不该收那孽障,你执意不听,两世煞气不灭,你还帮忙掩饰,欺瞒我与掌教,如今惹出大祸,糊涂!”   虞度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枉然,何况这并非全是师弟的错,师叔与我不也看错了人么。”   得意爱徒突然成魔宫奸细,闵云中提起来就气得脸青,半晌道:“我说这些,无非是为仙门着想,也没有怪他的意思,怪只怪我有眼无珠,唉。”   “天之邪号称千面魔,法力高强,瞒过我们并不稀奇,师叔也无须自责,”虞度叹道,“其实仔细想来,他这些年也不是全无破绽,他不喜欢用剑,乃是因为他修的心魔之眼,摄魂术。”   闵云中道:“不论如何,那孽障已经入魔,就留她不得,眼下最好趁她尚未修成天魔,尽快设计除去,否则将来必成大患,六界危矣,音凡,你也明白这中间的厉害,须以大局为重。”   洛音凡终于开口:“此事并非全是她的过错。”   闵云中冷笑:“你的意思,她入魔没错,是我们的错?”   见他又要发作,虞度忙制止道:“那孩子说的不无道理,仙门在此事上有责任,但我们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她命中注定成魔,谁都冒不起那个险,如今既成事实,只有先想办法对付了。”   “是我造成,我自会处理,”洛音凡背转身,淡淡道,“师兄请回。”   .   来到魔宫半个月,重紫还是不太习惯这里的生活规律,魔宫与仙界完全不同,就拿行走方式来说,简单到无趣,只需靠意念移动,想去哪里就到哪里,除非对方设置了结界表示不欢迎。   九幽魔宫位于虚天魔界极地,太阴之气盛,黑夜比白昼要长得多,夜里,魔宫反而更加热闹,并非想象中那么死沉沉,有绿莹莹的妖火,也有蓝莹莹的魔光,还有寻常的昏黄灯烛,歌声乐声不断,那是妖凤年与一干魔众饮酒作乐,依稀竟比仙界更像人间。   高台,重紫斜卧榻上,望着底下星星点点一片。   身旁魔剑传来热意。   同是天生煞气,那位从未谋面的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尊,真是父亲?   重紫抚摩剑身,苦笑。   一点印象也没有的人,突然成了父亲,为了爱妻放弃野心,却把野心留给了女儿,安排如此周全,该说这位父亲伟大还是自私呢?   转瞬之间,重紫连人带榻移到一座大殿内。   亡月坐在宽大长椅上,膝边倚着个美丽女子,粉衣紫发,正抬手施展幻术,漫天红白花瓣雨,与亡月身上的黑斗篷格外不搭调。   见到重紫,女子笑吟吟地站起来作礼:“梦姬参见五护法。”   重紫直接问:“天魔令也在你手上?”   亡月端起一只水精杯,里面盛着半杯血红色的液体:“在我手上,但现在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   “你还不够资格拥有它。”   重紫蹙眉。   “只有你的血才能解开封印,放心,时候到了我自会交给你。”亡月挥手示意她下去。   梦姬笑道:“圣君行事必有道理,五护法不必担忧,倒是我方才听说……有个南华弟子等在水月城,放信要见护法你呢。”   .   魔宫外正是傍晚,海边夕阳影里,有个男子负剑而立。   重紫意外:“成峰大哥?”   成峰回身看她,莞尔:“重紫。”   许久没见仙界的人,突如其来的亲切感,似在呼唤她靠近,重紫垂眸,后退两步:“你……找我做什么?”   成峰走到她旁边,往石上坐下:“真珠常说她喜欢看海,所以我过来走走,顺便找你说几句话。”   记得当年他二人成亲,重紫还曾去参加过喜宴的,跟一帮弟子们取笑灌酒,害他险些当场醉倒,年少美好,如今回想,仅余苦涩。   不该奢望,你早已回不去了!重紫尽力提醒着自己:“都是过去的事,我与大哥的身份,再要往来似乎不太合适了。”   成峰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亮出一支小巧美丽的短杖。   重紫愣住。   星璨见到主人,欢乐地在她身旁转来转去,轻轻蹭她。   当年教诲犹在耳边,只可惜她做不了他心目中的好徒弟,既已万劫不复,她还有什么资格用它?他送它来,又有什么意义?   重紫别过脸不去看,也不去接:“是师父叫你来的?”   成峰默认:“自你走后,尊者他老人家闭关时出了点意外。”   依稀记得他吐血的场景,重紫心一紧,立即移回视线看着他:“师父他……严重么?”   成峰不答。   是因为她,才让他修炼分神吧?重紫迅速接过星璨就走,可是刚走出两步,她便停住了,转回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成峰,面色惨白。   不经意中,金仙封印已迅速嵌入体内,丹田魔力流散,再难汇聚。   “是他让你这么做的?”   “是掌教和尊者的意思。”   重紫紧紧盯着他:“是掌教,还是尊者?”   成峰缓缓站起身,迟疑了下,道:“是掌教的意思,也有尊者的意思。”   是了,他那样的人,毕生守护六界,徒弟入魔,他这么做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迫不及待非要置她于死地,难道他亲手伤她还不够?对她真的连半点师徒之情也没有了?就因为她“可能”会带来的那场浩劫?   重紫闭目,低头苦笑:“好,好个伏魔印!”   成峰叹了口气,拔剑指着她:“重紫,看在真珠面上,大哥原也不想这么做,但你天生煞气,历经两世入魔,将来定是苍生之劫,望你原谅大哥。”   “我说不,有用吗?”重紫无力,声音有点凉,“我这两世从没杀过一个人,是你们非要认定我会危害六界,非要杀了我才安心,什么六界苍生,我从来没有兴趣,有什么义务一定要牺牲自己去为你们换太平?”   成峰亦有些无奈,半晌道:“这一剑会打散你的魂魄,绝不会痛苦,无论如何,大哥只能为你做到这些。”   跟这些人讲道理没用,连他都要她死了,还有什么说的?重紫点头:“多谢。”   长剑轻挑,势如海浪。   耳畔同时传来波涛拍岸的声音,一阵雪浪飞溅,陡然间竟变作许多温热的血色泡沫,迷蒙了眼睛。   闷响声过,浪花落尽,成峰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一缕魂魄早已离体,归去地府。   重紫骇然,爬过去摇他:“成峰大哥!”   “少君都看见了,仙门如今不会再对你留情。”   “你跟着我!”   “少君不该再轻信他们。”   见他俯身,重紫抬手便扇他一耳光:“谁让你杀他的!谁让你杀他!”   天之邪并没理会,照旧抱起她,消失。   .   阴暗大殿,小巧杖身依旧闪着柔和的银光,温润的感觉,就像那人的怀抱与唇,曾经在绝望中陪伴她,给了她坚强的勇气,那样的亲密,如今对她却危险至极。   所有的温柔呵护、美丽承诺,引诱她不顾一切想要靠近,想要依傍,等到她真正走近他了,才知道原来那些美好与幸福都是致命的,会伤到自己,可惜已经太迟,她再也离不开。   宽大的黑色衣摆平铺在水精榻上,好似一朵浮水的妖冶黑莲。   重紫冷冷道:“天之邪!”   “在。”   “你杀了成峰大哥。”   “他要害少君,本就该死,我放他一缕魂魄已是手下留情,”天之邪长睫微动,“是少君害怕,害怕杀了他,洛音凡就再也不能原谅你。”   原谅?重紫咬唇。   今日今时,原来,她还在奢望他的原谅么。   “他命成峰送来此杖,分明是设计要杀你,出手之间可还有半分师徒之情?”天之邪伸手取过星璨,“少君与他两世师徒,还看不明白他,是为糊涂。”   低低魔咒声里,杖身光华大盛。   “不要!”重紫意识到什么,疯了似地扑上去。   天之邪果然没有说谎,堂堂逆轮手下左护法,他的能力绝非现在的她能比,两股强大魔力交锋,重紫被击倒在地,翻滚至墙边。   犹如失去理智,她狰狞着脸再次扑上:“住手!你给我住手!”   ……   不知道重复多少次,她终于跪在他面前。   “别,不要伤它。”   “把它给我,求求你不要伤它……”   ……   星璨光芒消失,神气渐灭,被他随手丢开,犹如失去灵魂的尸体,自半空掉落,发出“当啷”一声。   重紫失魂落魄地将它抢过,触手已是冰凉,再无半分温润之感。   什么恨,什么痛,全都顾不上了,只有绝望,斩断一切的绝望。   “上面被洛音凡施了仙咒,除非你想束手就擒,”天之邪居高临下看着伏在脚边的她,平静的目光暗含了一丝冷酷与鄙夷,“圣君之剑才是少君最好的法器,此杖无锋无刃,根本就是洛音凡用来制约你的废物,少君亲自动手坏它,难逃诅咒,还是由属下来最好。”   沉寂。   “天之邪,你不是我和我父亲的狗么,”重紫忽然仰脸直视他,缓缓站起身,“忠心的狗会站着跟主人说话?”   天之邪看着她片刻,果然单膝跪下:“天之邪任凭少君处置。”   “听话就对了,”重紫倾上身,纤纤手指托起他的下巴,凤眼里满是恶意的笑,“你要记住,主人的事轮不到你插手,今日立了大功,不如就赏你去尝尝魔宫血刑的滋味,怎么样?”   天之邪目中微有震动。   “怕了?”重紫嘲讽,“不是说任我处置么?”   “天之邪自会去刑殿领罚,是少君不明白。”天之邪站起身,再不多看她一眼,稳步出殿而去,看他那样子,仿佛不是去受刑,而是去散步。   .   想不到他当真敢领罚,重紫有点意外地望着那背影,半晌躺回榻上,对一个屡次陷害她害她至此的人,她不杀他,他就该谢天谢地感恩戴德,有什么必要同情!   须臾,殿内有人开口:“你要处置天之邪?”   重紫抬眸:“怪不得他有恃无恐,原来找了说情的。”   阴水仙淡淡道:“我只是提醒五护法,你要在魔宫立足,动谁都可以,绝不该动他。”   “若我没记错,你我职位相当,我处置手下人与你何干?”   “如此,告辞。”   阴水仙不再多说,转身消失。   “五护法好大的脾气!”娇笑声里,一名美貌女子出现在门口,紫色裙裾,肌肤如雪,头发却由先前的紫色变成了白色。   来这么久,重紫怎会不认得她是谁:“梦姬?”   “天之邪忍辱负重潜入南华数十年,成功取回天魔令与前圣君之剑,扶助五护法重归我族,立有大功,如今只因杀了个仙门弟子就要受血刑,五护法也太不知爱惜羽翼了。”   重紫看她:“现居何职?”   梦姬愣了下,照实答:“无职。”   重紫道:“无职却敢取笑于我,我能罚你么?”   梦姬变色,转脸望着亡月,亡月勾起半边嘴角,抬手示意她退下,然后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出现在榻前。   重紫这才起身,下榻作礼:“参见圣君。”   “罚了他,你很痛快?”   是他害她落到这步田地,可是真正报复了,才发现并没有想象的快意,重紫更加烦躁,冷冷道:“只能罚他有什么痛快的,我要更大的权力,你给不给?”   亡月没有意外:“你想要何职?”   重紫道:“你的皇后。”   亡月笑得死气沉沉:“你凭什么以为我一定会让你做?”   “你需要我。”   “说得没错,但你身无寸功。”   “立皇后不需要功劳,你答不答应?”   “倘若你要的权力,是用来对付忠于自己的部下,我不能答应。”   “你是说那条狗?”   “你以为用刑就能折磨他,那就错了,”亡月伸手拉拉斗篷,“肉体受创,他自会修补,对这样的人,毁灭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那才是彻底摧毁他,比如对付阴水仙,你可以折磨她在乎的那个凡人。”   “那他在乎的是什么?”   “抱负和能力,他的抱负是魔治天下,必须通过你来完成,所以才会苦心策划让你入魔,你若在此时重返仙门,就是摧毁他的最好办法。”   重紫“哈哈”两声:“我还能重返仙门?这是摧毁他还是摧毁我?”   亡月道:“那就剥夺他的能力,让他知道自己的无能,他修的是心魔之眼,你只须取走他的眼睛就达到目的了。”   重紫目光微动:“你是在教我对付他?”   亡月笑道:“你防备我,是在意他?”   重紫道:“我自己养的狗,多少都要在意点,闲了还可以放出去替我咬人,比起他,我更该防备你。”   “你能明白这点,就很好,”亡月点头道,“你恨天之邪,但你现在只有他。”   “是吗。”   “没有他,你不会看清仙门中人的真面目,将你逼到现在的并不是他,滥杀无辜,洛音凡也会做。”   “你的意思,我该谢他?”   “你该恨他,但你不能动他,因为只有他会护你,甚至比洛音凡更维护你。”   重紫沉默片刻,笑起来:“难道你不会护我?”   “你能问出这句话,我很荣幸,”亡月拉起她的手,带她回到榻上,“一个月后的今日,你便是魔宫皇后。”   .   魔宫刑殿,天之邪双臂张开被缚在刑台上,身上挂满了丑陋的血虫,吸得肚子鼓鼓的,透明的虫身可见血液流动,同时不停释放毒液送进他体内,纵然如此,他也只是微闭了双目,长睫甚至无一丝颤动。   行刑的堂主过来作礼:“五护法。”   梦幻般的眼睛睁开,带了点意外,大约是想不到她会来看。   重紫白着脸,尽量使自己显得镇定,然后抬手令所有人退下,她对这种命令性的动作有点不习惯,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勉强开口道:“你要我跟一个绑在刑台上,浑身挂满虫子的人说话么?”   果然,天之邪双手一握,铁链自动脱落,身上血虫刹那间被强大魔力震飞,化作轻烟消失,同时体内黑色毒血顺伤口源源不断被逼出,很快转为鲜红,白色斗篷为血所污,触目惊心。   重紫无力点头,示意他跟来,待她用意念回到自己的殿内,天之邪也已站在了面前,身上又是雪白无暇。   重紫面对着他,不说话。   “少君有何吩咐?”   “抱我。”   天之邪愕然。   重紫挑眉逼近他,似笑非笑:“不敢?还是不愿意?”   “这,不合规矩。”   “我是你的主人,这是命令。”   天之邪沉默片刻,果然抱起她。   长睫投下妩媚的阴影,清冷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破绽,重紫勾住他的脖子,用下巴指了指那架华美的水精榻:“我困了,抱我过去。”   天之邪依言抱她去榻上。   重紫躺在他怀里,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天之邪皱眉,正打算放下她,却听她开口道:“我叫你放手了么?”   “少君可以睡在榻上。”   “怎么,让你抱着我,不乐意?   “天之邪不敢。”   “我困了,想睡会儿,你最好不要再动,否则就滚回刑殿去。”   身体本就单薄,此刻蜷成小小的一团,那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白净小脸半埋在他胸前,呼吸匀净,孩子一般。   耍这点小心计就痛快?当真是小孩子得逞。   天之邪转脸,看向榻旁明珠。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忽然动了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慕师叔。”   天之邪愣了愣,淡淡道:“少君,属下天之邪。”   似梦似醒间,她睁开眼看看他,又闭上眼睛,毫不在乎地睡去了。   九幽皇后   九幽魔宫即将立一位皇后,据说这位魔后,乃是当年魔尊逆轮遗落人间之女,唤作重姬。魔族上下俱兴奋不已,光逆轮这名字就足以让他们充满期待了,它代表着一个鼎盛的魔族时代,如今其女归来,仿佛预示着又一个辉煌时代的来临。   消息自魔宫流出,不消七日就传遍六界,那重姬是谁,仙界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了,而她逆轮之女的新身份,更令人震惊和忌惮。   不出所料,洛音凡至要道水月城,斩数百魔兵,制住法华灭,负伤的魔兵带回他的口信,只两个字——“重姬”。   亡月听到消息,笑道:“徒弟要嫁人,他这份贺礼不轻。”   重紫怔了半日,垂眸:“他是要杀我。”   “你可以不去,他顶多杀了法华灭。”   “我去。”   亡月既没赞成也没反对,重紫匆匆离开他的大殿,没有立即出魔宫,而是赶往了梦姬处。   身为魔尊的宠姬,梦姬见到这位未来的皇后,笑得已有些勉强:“皇后驾临,有何赐教?”   “你不必紧张,他还是你的,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皇后,我来找你并不是为这个,”重紫咬了咬唇,尽量镇定,“你知道,我现在真的要动你,很容易。”   新皇后连威胁人都不会,梦姬暗笑,心情却舒畅多了,想如今圣君正笼络她,于是主动道:“皇后果然是痛快人,不知有什么地方需要梦姬效力的?”   重紫道:“我要借一样东西。”   梦姬亦爽快:“借什么?”   “你的魔丹。”   “我可以说不借么?”   “不。”   .   水月城一带接近魔宫入口,历来是魔宫在人间把守的要道。   城外山坡,夜深露凉,星光微弱。   法杖横于地,法华灭依旧身披正黑袈裟,一动不敢动,满脸戾气中隐约透着许多恐惧,一柄如水长剑横在他颈间。   旁边,白色身影背对这边而立,遥远,淡然。   须臾,逐波自动归鞘。   危机解除,法华灭看到来人也很意外,身为魔宫皇后,仙门正在追杀她,照理说她是不该来的。   重紫道:“二护法先回去。”   “皇后当心。”法华灭点头,取了法杖遁走。   山坡上,师徒对面而立。   束腰的带紫边的黑袍,一头优美的长发垂地,肌肤如玉,身材纤瘦,小巧脸庞,眉眼依稀还是当初的小徒弟。   派成峰来引她上当,是因为知道这孩子重感情,他相信,无论是前世温顺的她,还是今生偏执的她,都没有任何区别,她会恨他气他,却绝不会背离他,入魔只不过是走投无路被迫的,可是成峰尸体被送回,令他方寸大乱,听到法华灭那声“皇后”,他才终于确定消息不假,她当真要做九幽的皇后!   洛音凡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语气严厉:“你到底要做什么!”   是啊,她到底想要做什么?重紫垂首。   “成峰是你杀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是什么态度!她竟敢这样对他说话!洛音凡抬手指着她,尽量克制怒气,妄杀仙门弟子,将来就连他也救不了她!   重紫忽然跪下,双手托星璨。   昔日不离身的法器,如今毫无灵气,形同死物,正如天上冰冷的、孱弱的星光。   气愤转为震惊,洛音凡有片刻的失神。   所赠法器被毁,代表什么?她要将它还给他?她不再认师父了?她到底是恨了他?   “师父要杀我,又何必用它,”重紫低头看着手里星璨,喃喃道,“死了,它死了。”   他应该清楚那是什么,那是他亲手赐她的法器,是他们师徒之间唯一的见证,可是如今被彻底利用,被彻底毁掉。   洛音凡亦愕然。   杀她?他只是吩咐成峰将她带回而已,难道……   他们竟敢背着他行事,逼成峰对她下杀手!   袖中手微握,洛音凡怒不可遏,同时心头涌上深深的难以抑制的愧疚——总是为她考虑太少,总是让别人有机可乘一次次伤害她,成峰死,他固然痛心,可如果死的是她,他又将如何?   无论如何,他还是伤到了她。   星璨已毁,她会不会也……洛音凡看着面前的小徒弟,忽然感觉有点冷。   夜风吹来,落月满坡,师徒二人相对无言。   重紫缓缓将星璨放至他跟前,站起身就走:“我回去了。”   回去?回去做什么,当真要做九幽的皇后?洛音凡目光一冷,杀气随怒气而起,澎湃扩散:“你……敢!”   打算杀她?重紫没有害怕,回眸看他。   几次握拳,几次松开。   终于——   “重儿!”无力的,略带责备的声音,像往常她赌气撒娇时一样,想要骂,想要罚,却下不去手,他总会这么警告她,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看出无情的尊者对她的一点特别。   一个连骂她都舍不得的人,怎能一次次伤她到底的?   重紫慢慢地走回他面前,轻声:“师父。”   一声“师父”,唤起柔情万千,她终究还是承认他这个师父!洛音凡有点惊喜,更多的却是悲哀,再次将那瘦削的小肩膀搂入怀的一刻,心忽然又疼起来。   不怪她,是他辜负了她的信任,是他的错。   可是理智在告诉他,他必须再一次犯错。   她已经入魔,无意中恰恰走上了那条既定的命运之路。天生煞气,逆轮之女,她活在世上,可能会六界覆灭,可能会生灵涂炭,几乎所有人都做了同样的选择,因为输不起,负不起。   怎么办?再次伤害,关入冰牢,还是干脆让一切终结?现在就是个机会,她毫无防备在他怀里,结束起来很容易不是么?   多矛盾,别人要杀她,他会愤怒会阻止,可到头来他会选择亲手杀她。   不能再伤害她,不能……   洛音凡闭上眼睛,右手轻抚她的背,不知不觉变作掌,缓缓抬起。   没有抬脸看,可是感受到浓烈的杀气,重紫在心里悲凉地笑。   梦中,只有在梦中,人才会露出最真实的一面,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即使在梦里也一样,她在他心里,到底敌不过责任与使命,用她换得六界太平,其实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做吧,没什么好怨的,只不过他是她的师父,她敬他爱他,所以接受不了来自他的伤害。   如此,不若成全了他。   “师父。”动手吧,至少让她在他怀里死去。   小脸埋在胸前,衣襟上有湿意,手臂柔软,纤弱,却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紧紧环住他的腰。   忽然想到那双畸形的手,那双跛足,他心如刀绞。   怎么能再伤她!怎么可以!   杀气转瞬间尽数退去,手无力落下,轻轻落回她背上。   “师父?”她抬起脸,神情有不解。   洛音凡到底修为高深,立时察觉不对,本已熄灭的怒火被重新点燃——这孽障,竟然趁他不备对他用梦靥之术!她是故意来试他!   明知道她没有恶意,还是无可遏止的恼怒,就像从头到脚被人看穿。   敢探他的心思,她到底还有没有把他当作师父!   很好,他的不忍,他的内疚,他的无能,她都知道了,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伤害她,是他的错,可他费尽心思护她性命,为她掩饰煞气,不惜冒着成为仙门罪人的风险,为她苦修镜心术险些走火入魔,断她念头,只为师徒永生相安无事,这些,她又怎能明白?前世今世,无一刻让他安生,到头来她竟然背离他,要去做九幽的魔后!   为她气,为她喜,为她筹划,为她冒险,到头来反落得她怨恨?   只说她恨他,怎知他也多恨她!   风掀动黑袍,腰肢更加柔软动人,精致小脸,凤目犹带泪意,有惊愕,有不解,有期待。   脑海里不觉浮现无数影子,那灯下递茶磨墨的身影,四海水畔等待他的身影……   面前幽幽双眸,与记忆中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那是个费尽心思引他注意讨他欢心的孩子,甘受屈辱也不肯让他知道爱恋的少女,为了留在他身边,她任性地利用四海水加重伤势。   可是现在,她却想背离他!   不知何时系上心头的一缕情丝,在欲毒作用下,被恨意所催动,刹那间变作汹涌情潮,冲破数百年灵力压制,令他措手不及。   平生从未做过的,尴尬的梦。   月光朦胧,面前的一切却如此清晰,失而复得的小徒弟,离他这么近,这么美,已经不再是孩子,浑身透着令所有男人心动的魅力,这让他失望,让他不安,可又情不自禁想要去保护,想要去怜惜,更想要重重地惩罚!她敢去当九幽的皇后?   这是……要做什么!   意识开始糊涂,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他极力压抑冲动,有点恐慌,想要后退,想要推开她,无奈行为早已经不再受控制。人在梦中,理智总是不那么有用的。   丰美双唇微启,似乎被露水润湿,依稀有光泽闪烁,就好象那一夜天山雪中盛放的梅花。   心悸的美丽,罪恶的诱惑。   没有预兆的,他本能地捧起她的脸,吻上去。   短短一瞬,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冰凉与冰凉的触碰与摩擦,竟生出奇异的火花,两个人同时一颤。   他下意识抬脸离开,视线依旧锁定柔软唇瓣,黑眸深处泛起一丝迷惘。   发生了什么?   纤纤手指自唇上抚过,寻不到任何痕迹,重紫怔怔的尚未反应过来,面前的他突然再次低头,将她重重吻住。   两生爱恋,两生期待,这一刻终于圆满。   重紫全身僵硬,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来不及喜悦,来不及流泪,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   鼎鼎大名的重华尊者似变了个人,不再稳坐紫竹峰八风不动,而是专与九幽魔宫作对,短短半年就诛杀魔族上千,出手无情。整件事也有特别之处,大半时间他都在追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九幽魔宫的梦姬,这不免令其余众人疑惑,梦姬是魔尊九幽的宠姬不假,可她极少出来作恶,洛音凡向来有原则,要泄愤,也不至于把她从角落里拖来出气。   唯一的解释是,徒弟叛离师门成九幽皇后,他被气糊涂了,偏生梦姬倒霉,不知怎么正好惹到了他。   梦姬的确倒霉,莫名其妙得罪了这位大人物,整整半年不敢出魔宫行走,其实她也很好奇那夜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去问新皇后。   正在此时,探子送回消息,赤焰山邪仙金螭为祸,过往客商多被其摄去洞府修元丹,受害者无数,青华宫卓耀得知,果断派出弟子前去诛杀,九幽魔宫亦不愿袖手旁观,亡月派人将重紫叫到朝圣台,重紫明白他的意思,想是有心将那金螭收为己用。   听到他的决定,重紫意外:“我去?”   亡月并不回答,似在等她自己说。   重紫迟疑:“不是还有欲魔心他们吗。”   “我的皇后,所有人都很期待你立功,你的责任,就是守护你的子民,为他们开拓领地,夺取更多好处,魔宫不需要无能的皇后。”亡月笑了笑,转身消失。   .   赤焰山位于荒漠之地,山不高,形似馒头,上头并没有什么火焰,而是长着些矮小灌木,看起来光秃秃的,未免叫人怀疑找错地方,直到傍晚,重紫望着山顶烧得通红的一片晚霞,才真正明白这名字的来历。   邪仙自古不是好惹的人物,好在那金螭修行尚浅,不足惧,照天之邪的意思,魔宫先隔岸观火最妥,毕竟在对方走投无路时帮一把,对方才更感激你,才会对你死心塌地。   魔军在距赤焰山十里处安营,周围设置了牢固的结界。   重紫斜卧云榻,身旁一轮月。   不远处,天之邪立于石上,正在排兵布阵,白斗篷在月光下分外清冷。   他在魔宫地位很特殊,只服从她一人,就连见了亡月也不曾行礼,不愧是那位伟大父亲的得力助手,非欲魔心之辈能比,不到一年时间便为她招募一群部下,治理得服服帖帖,欲魔心他们在她跟前不敢放肆,恐怕更多也是因为他的原因。   举手投足间的威严气势,谁还会联想到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首座师叔?   潜入南华数十年不被发现,他的法力胜于她是事实,在整个魔宫算是第二人吧,毕竟当初亲眼看亡月接下洛音凡一剑,实力不弱。   想到亡月,重紫皱眉。   亡月,九幽,当真不枉这两个名字,比起当年威严又温柔的楚不复,此人身上无处不透着神秘气息,长相神秘,法力难测,每次靠近都会令她感到不安,却又带着难以抗拒的蛊惑力,他对她的态度,也不像是控制,倒像在引导,这是她先前所没有料到的。   重紫心情复杂。   其实很多事都没料到吧,包括自己,曾经发誓要助那人斩妖除魔守护苍生,可是到头来,自己反成了魔;再想当初与秦珂司马妙元他们赶往洛河除蛟王,与阴水仙大战,谁知今日,自己会在同样的情形下扮演完全相反的角色呢。   天之邪安排完毕,照常过来抱起她。   重紫蜷缩在他怀里,忽然道:“你这么费心,就算将来我修成天魔,灭了仙门,六界入魔,九幽为了他的权力,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   “魔治天下便是我的心愿,之后的事与我无关。”   “你不是效忠我么?”   闻言,天之邪低了头,用那双梦幻般的眼睛看着她:“让我忠诚到那样的地步,少君现在还不配。”   “是吗。”重紫没有责怪,伏在他怀里睡着了。   .   夜半时分,天之邪将她唤醒。   凝神听,赤焰山方向果然有打斗之声,动静本来不小,想不到自己竟全没察觉,重紫低头笑了笑,亡月说的对,她只有他,最能信任的也是他。   “少君可以过去了,”天之邪放开她,起身,“仙门动手已有小半个时辰,我看金螭撑不了那么久。”   “我去?”   “不错,皇后就代表了圣君,由你说话最合适。”   二人率魔军赶到时,青华两位长老与众弟子正全力围攻一个金袍妖仙和一个白发女人,漫山小妖魔逃窜。   天之邪道:“那便是金螭与其妻白女。”   邪仙本是仙门分支,指那些因修行时误入邪道而成的凶仙,非寻常魔头能比,只不过这金螭才修行两百年,力量有限,此刻不出天之邪所料,已落了下风,招架甚是吃力。   斗到激烈处,忽见半空魔云翻涌,两边都吓了一大跳。   重紫现身立于云中,回想当初洛河一战时阴水仙那番半是安抚半是警告的话,照样沉声说了一遍。   那金螭与白女见势不妙,老巢难保,心里又恨仙门,果然求救:“愿追随圣君与皇后左右,听候差遣。”   青华宫长老与众弟子大惊。   “魔宫重姬!”   “紫魔!”   重紫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身旁天之邪手一挥,四周无数魔兵涌上,摆下魔阵,正是他早已布下的埋伏。   厮杀声不断,夹杂惨叫声。   不消多时,仙门弟子已战死数人。   “住手!”重紫终于忍不住了,大喝阻止,“天之邪,快叫他们住手!”   “少君放心,此战我们必胜无疑。”   “我叫你住手!”   “仙与魔之间从来只有征战,洛音凡也不会对你留情,少君能饶过他们几次?”   重紫摇头。   不,师父不是那样,自己已经做错了,不能再继续。   情势危急,她掠过去救下一名青华弟子,不料那弟子亲眼见同门惨死,看到她心里更加怨恨,举剑便刺。   天之邪闪身至她面前,抬掌击碎那弟子天灵盖。   重紫失魂落魄:“不,不要这样。”   “你与洛音凡就像这样,中间只有胜败,心软的必会受伤。”   “闭嘴!”   天之邪不理,强行带她回到原地,迅速下令,“撤!”   眼见占了上风,众魔兵都不解他为何要撤,来不及反应,暗淡夜空便有一道夺目蓝光直直坠下,洒落漫天剑影,瞬间,数十魔兵毙命。   “落星杀,是洛音凡!”最近他四处找魔族麻烦,妖魔最怕的就是他,见状都骇然。   重紫望着那身影,心跳骤然快起来。   天之邪不动声色挡在她面前,金螭白女也浑身发毛,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作势护她,心里暗叫倒霉,原以为今日得她援手,能侥幸逃脱,想不到遇上这尊神。   青华长老与弟子们如见救星,喜得退至他身后。   他冷眼看现场众仙门弟子的尸体,剑引天风,带闪电之威,扫向众魔兵。   “少君,退!”天之邪低喝。   身在其职,不忍杀仙门弟子,可也不忍眼睁睁看自己的部下白白丧命,重紫咬唇,长袖如出岫之云,飞身上去硬挡。   漫天剑影忽然消失,却是他及时收了招。   仙界谁都知道二人的原是师徒,青华宫两位长老也怕他为难,见机告辞退走。   自那夜之后,重紫一直躲在魔宫没有现身,因为太多事想不通,太多感情理不清,太美丽,太幸福,让她不敢相信,她甚至怀疑自己当时也在做梦,因此就更害怕去寻找答案。   可是她又需要答案,她太想知道,当二人再次相见,强抑的思念终于海潮般滚滚而来,理智如山倒,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弄明白。   重紫拾回勇气,下令:“你们先撤。”   “皇后果然好胆识!”金螭大喜,带白女与手下小妖先退走了。   天之邪目光微动,半晌道:“我在前面等你。”   梦醒   静静的,两个人站得很近,又好象隔得很远,中间是流动的风烟。   原本纯粹的关系,经过那一夜之后,已悄悄蒙上了一层暧昧的色彩,师徒间此刻剩余最多的,应是尴尬。   重紫紧紧盯着他,迫切地想要开口。   他却侧了脸,避开她的视线,细小的动作终于显露一丝窘迫。   她上前:“师父。”   俊脸苍白,洛音凡没有答应。   水月城外那一夜,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倘若他真控制不住欲毒,对她做了什么,那便是禽兽不如,不可饶恕的大错,他又怎么配做她的师父!   沉默。   “为什么?”为什么会那样对她?她不敢相信,需要他亲口确认。   她紧张,殊不知他更慌乱。   为什么,自然是欲毒的缘故,但欲毒残留体内,又证明了什么?若真无情无欲,又怎会发生?   修行至今已近千年,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种可耻的感情,当事实证明一切,他措手不及。以师父的名义站在她身边,疼她护她,气她骂她,教导她鼓励她,清楚看到她的爱恋,一次次理智地拒绝、伤害,告诉自己是她年少糊涂,那现在,他呢?他这样算是什么?   他竟对她生出不伦不类的情感,而她是她的徒弟!   错了,全都错了!   洛音凡微微闭目,强迫自己冷静。   半年,从最初的崩溃到后来的纠结,习惯性的理智终是占了上风,他不配做她的师父,是他该死,她若怨恨,杀他泄愤也无妨,但现在她的处境太危险,眼前发生的这场杀戮就是最好的证明,纯洁善良的她,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就像一张白纸浸入墨缸,容不得她独善其身,她迟早会习惯这些,就算不愿意,也会有人逼她去做,那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他绝不能任她这么下去。   想到这,洛音凡终于开口:“魔宫不是你该留的地方,随我回去。”   他还会担心她?重紫捏紧了手:“他们不会放过我。”   “为师就算不做这仙盟首座,也不会再让他们伤你。”   “又进冰牢?”   “待为师修成镜心术,替你净化煞气,到时你就能出来了。”   “然后呢?”   然后?洛音凡一愣。   重紫垂首,低声问:“我……可以跟师父回紫竹峰吗?”   转生两世,她还是这么执著,将最美好的爱恋给了他,而他对她,或许也真的比师徒之情更多点吧,可是这份感情根本就是荒谬的,是不该产生不能接受的,他能怎么办?   “此事将来再说。”   “不能吗……”   “将来再说,先随为师回冰牢。”   “那天,为什么?”   被她逼得无路可退,洛音凡再难回避,索性横了心,既然这么执著地要一个答案,那好,他给她!   “是为师当时修行不慎,走火入魔,一时糊涂才……”   糊涂?走火入魔受她引诱?重紫煞白了脸,摇头,伸手去拉他:“不是的,不是这样!”   他是喜欢她才那么做,有他在,她不会害任何人,他为什么要这样?   小手刚碰到衣角,洛音凡便飞快拂袖后退,怒道:“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不是又如何,难道要让他亲口告诉她,他和她一样糊涂?告诉她,她的师父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可耻的爱欲?   重紫站定,缓缓垂手。   见她这副模样,洛音凡硬了心肠,面无表情道:“先随为师回去。”   “师父想知道什么,与其追杀梦姬,何不问我?”重紫忽然道,“那天晚上真的……如果真的……”话未说完,她便停住。   记忆里,那身影一向高高在上,从容不迫,无人能撼动,能撑起整片天地,她以为他永远都会是那样。   重紫静静地看着面前人,看他竭力控制颤抖的手,看他煞白的脸被痛悔之色淹没,半晌一笑:“骗你的,师父。”   最后那两个字,语气又轻又软又暧昧。   洛音凡惊愕,随即被愚弄的愤怒冲昏头脑,这什么态度!她是谁?她知不知道她是谁!他纯洁可爱的小徒弟,入魔宫不到一年,竟变得这么不知廉耻,这么……   他想也不想便抬手。   重重的巴掌声响过,重紫被打得脸一偏,跌坐在地上。   说不清是手疼,还是心疼,洛音凡看看手,又看看她,半晌回不过神。   重紫捂着半边脸,眼波流转:“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么。”   洛音凡伸手欲扶她,闻言又气噎,改为指着她:“你……”   重紫微侧了脸,努力收起那僵硬的难看的笑。   原来她的爱让他这样难堪,在他走火入魔时,是她不顾廉耻,利用梦姬魔丹引他上当,他是恶心极了吧,甚至不肯再让她碰一片衣角。   期望化作泡影,水月城外那夜的狂喜与幸福,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是你先算计他,害他以师父的身份做出超越道德底限的事,害他堂堂尊者在你面前忍受这样的羞辱,你有什么资格恨?   仙界人人敬仰的尊者,法力无边,地位尊崇,一直都在尽力维护你,能做他的徒弟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你还想要什么?你的爱算什么?它本就是不该存在的,会带给他耻辱,带给他痛苦,会害得他身败名裂!你自己有罪也罢了,还这么逼他侮辱他,是想让他恨你?最后一点师徒之情,你也不想要了?   脸上似有许多液体,粘粘的,重紫迷茫地伸手擦了擦,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低声道:“我并不知道师父已走火入魔,只是妄想……师父知道,我修行浅薄,心有邪念……我当时……师父对我有没有一分在意……我……师父那天除了……并没有再做什么……”   越说越语无伦次,重紫终于住口,想他现在是连看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吧,于是匆匆转身:“我走了。”   听出她的绝望与羞愧,洛音凡逐渐平复了情绪,对自己失控的行为后悔又无奈。   不,她错了,心有邪念的不仅是她,玷污这份感情已是不该,他控制不住欲毒,对她做出那样的事,是他有罪,怎么可以把一切怪在她身上!   不能让她回魔宫!   “重……”他正要开口叫她,忽然又停住,皱眉,侧身。   司马妙元自云墙后出来,恭敬作礼:“妙元见过尊者,方才听青华宫长老说这边魔宫作乱,尊者安好?”   云海茫茫,已经不见人影。   洛音凡沉默片刻,道:“回去吧。”   .   天之邪果然等在前面,见她魂不守舍归来,总算放了心,任务顺利完成,众人匆匆赶回魔宫见亡月,邪仙金螭愿意臣服,亡月封其为王,仍带旧部,对于其他人,则命大护法欲魔心论功行赏。不折一兵一卒,能自洛音凡剑下全身而退,魔宫上下对这位新皇后更加敬服。   重紫倚在榻上养神,须臾感觉榻前有人,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来了。   “少君对洛音凡有情。”   重紫没有否认,当一个人完全绝望的时候,还怕什么?她是罔顾伦常没错,要笑话,要全天下都笑话个够她也不在乎。   “他不可能喜欢你。”   重紫睁眼,冷冷地看着他。   天之邪并不在意:“他早已参透悟透,方证得金仙之位,这样的人心有大爱,是不可能生出凡人之情的,少君是在妄想。”   这个人,总是那么轻易就能抓住别人的弱点,然后将对方彻底击败,重紫怒上心头,跳起来就重重一巴掌过去:“没有你设计,他们不会对我这样,我也不会入魔,更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天之邪不闪不避地受了,语气依旧平静:“这无关你入不入魔,他是仙界尊者,仙盟首座,地位至高无上,倘若与自己的徒弟闹出丑事,只会令他名声扫地,还有何面目留在仙界,少君执意强求于他,就不怕他恨你?”   重紫灰白着脸,动了动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之邪道:“仙魔本就势不两立,少君无须在乎,无论那夜的事有没有发生,只要放些风声出去,虽说没人相信,但对他必会造成影响,这对我们大有好处。”   重紫立即摇头:“不,不要。”   她的爱,他没有义务一定要回应,事情发展成这样也是她没有料到的,她并不知道他那时已走火入魔,在他心里,他曾经爱护有加的徒弟竟不择手段引诱于他,想要做出足以毁了他的事,如今他们的师徒之情恐怕也剩不了多少了,不要他更恨她。   重紫沉默着,重新躺回榻上,正要合眼,忽然外面传金螭王夫人白女求见,天之邪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让传白女进来。   .   原来金螭初来魔宫,虽说封了王,却知道自己修为尚浅,四大护法个个不是善茬,必须求得大人物庇护才好办事,而自己认得的只有皇后重紫,所以令妻子白女前来示好,那白女进殿便跪下,献上一株长生草。   重紫看了眼:“这是……”   白女笑道:“这是我们赤焰山的镇山之宝,凡人食之,可延寿两百年,实为难得,皇后贵为万魔之母,理当享用它。”   重紫兴致缺缺:“我要它何用?”   没料到这个问题,白女微惊,急中生智道:“皇后魔体天成,自然不需要它延寿,只是这长生草非但有益修为,驻颜更有奇效,可使肌肤生色生香,甚为难得。”客观地说,皇后长得很美,不过圣君更倚重的,应该是她逆轮之女的身份,看殿上情形,圣君很迁就她,这就足够当自己夫妻的保护伞了,然而,女人谁不在意容貌的?听说皇后虽得圣君倚重,却远不及梦姬受宠。   不待重紫表示,旁边天之邪开口道:“这长生草也算难得一见的宝贝,金螭王与夫人有心,少君该收下才是。”   重紫随意抬手:“那就替我收下吧。”   原来皇后对这位部下言听计从,知道就好办了,白女马上松了口气,陪笑告退,同时悄悄打量那部下,半晌忽然想起方才有人提过的一个名字,险些惊出身冷汗,连忙恭敬地对他作了个礼,然后才退出去。   重紫再次合眼:“过来。”   天之邪明白她的意思,正要上前,外面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阴水仙求见皇后。”   “她来做什么?”重紫奇怪。   天之邪道:“自然是有事相求,我看她对你尚有几分好意,正该收服过来,要什么,你送与她就是。”   重紫目光微动:“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天之邪刚消失,阴水仙就走进殿,单膝跪下,直言:“听说金螭王献了株长生草与皇后,阴水仙特来求皇后转赐。”   重紫早已猜到她为长生草而来,并无意外:“消息传得这么快,阴护法是为自己求,还是为别人求?”   阴水仙不答:“无论为谁求,都是皇后的恩典,阴水仙从此自当铭记。”   重紫连人带榻移至她跟前:“阴护法这些年为那个凡人延续寿命,耗损了不知多少修为,值得么?”   阴水仙面色不改:“阴水仙做事,从不后悔。”   重紫道:“可惜他始终只是个替身,替身再好,也不是那个人,他根本不认得你,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记忆……”   阴水仙冷冷打断她:“他一样可以陪着我。”   “既有人能代替他,阴护法又何必留着这剑穗?”重紫指着她腰间,“你若肯毁了它,我就把长生草赐予你。”   阴水仙看了片刻,果真握住那剑穗,手缓缓收紧,有青筋暴出,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不停发抖,似乎要将那剑穗捏成粉末。   剑穗仍然完好。   重紫道:“可见替身就是替身,天下人很多,长得像雪陵的更有不少,老死又何妨,你可以再找个,用不着浪费一株长生草。”   “皇后不肯赐,就罢了。”阴水仙松开手。   天底下可真有这么傻的人,重紫笑了声:“区区长生草而已,我怎会不舍得,几时阴护法立了大功,我说不定就将它赐与你了。”   “也好。”阴水仙再不看她,起身离去。   “轻慢部下,是少君之不智。”天之邪现身榻前,皱眉。   “我叫你退下,你却隐身瞒我,胆子越来越大了,”重紫躺回去,挑眉看着他,“你助我,不过是想成全你的野心和抱负,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非要照你的话做?”   “你必须学会笼络他们。”   “是吗。”   “否则就算你修成天魔,九幽也随时可以除去你。”   “他想要权力,我让他就是了。”   “臣服让步,生死完全被人掌握,是为下策,”天之邪轻蔑,抬手点燃灯,“六界入魔,你的功劳远胜于他,他顾及影响,未必立即杀你,可也绝不会放过你,此人深不可测,凭你是斗不过的,必须表示臣服,但同时也要令他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动你,能坚持多久,你就活得多久。”   重紫斜眸看他,有点意外:“你不是只想六界入魔吗,那时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天之邪不答,过去抱起她,淡淡道:“睡吧。”   重紫抚摸他的心口,半开玩笑:“你后悔吗?”   天之邪看着她半晌,长睫扇了下:“不。”   重紫“哦”了声,缩在他怀里睡去。   .   第二日,亡月出魔宫见前来朝拜的妖龙王,重紫身为皇后,如今名声远扬,自然也要跟着他一道去,无非是受些礼物,听些奉承话,回来时,亡月带着她停在水月城外山坡上。   熟悉的地方,曾经甜蜜的回忆,如今变得那样的不堪,提醒着她给他带去了多么大的耻辱,他现在有多么厌恶她。   旁边亡月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带着奇怪的压迫感,不像天之邪那样安心,尤其是那双隐藏在斗篷帽下的眼睛,令重紫更加紧张,她总觉得,那双眼睛正透过斗篷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带她来这儿,是无意,还是故意的?重紫不禁打个冷战,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   “我的皇后,你在害怕?”   “没有。”   “你和洛音凡上次就是在这里见面的。”   重紫不语。   亡月转移了话题:“此番立功,我还没赏赐你,你想要什么?”   重紫想起天之邪的话,谨慎答道:“替圣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皇后待我如此忠诚,我也送皇后一件礼物。”亡月说完抬手,面前地上立即出现一人,反剪双手,面色惨白,形容狼狈。   司马妙元?重紫愣住。   司马妙元也看见她,心虚:“重紫,你想做什么!”   重紫意外:“你怎么把她抓来了?”   亡月道:“是她教唆月乔害你,你不想复仇?”   现在报这个仇有必要么,那么多人想杀自己,难道也都是她教唆的?重紫苦笑,低头看司马妙元。   司马妙元倒也沉得住气,冷哼:“要杀便杀!”   重紫淡淡道:“我有很多办法可以折磨你,为何要杀。”   “说的不错,”亡月沉声笑,声音充满蛊惑,“仙门本已决定放过你,若非她唆使月乔去仙狱,妄图侮辱你,你的煞气就不会泄露,更不会被打入冰牢,你会好好的留在南华,跟着洛音凡修行,你有今日全是因为她,你当真不恨?”   明知道这事司马妙元只是个导火线,可经他这么一说,重紫竟不由自主生出许多怒意,没错,所有的事,被逼入魔,与师父决裂……好象全都是因为她引起的!   亡月道:“你从无害人之心,还救过她的命,却被仙门所不容,她身为仙门弟子,心怀嫉妒,恩将仇报,这公平么?”   公平?当然不公平!天生煞气就是错?被人陷害就是错?   她从未害过谁,到头来人人都想她死,被打入冰牢受尽折磨,害她的人反而活得好好的,这不公平!   煞气弥漫,重紫冷冷盯着司马妙元,凤目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面前的人突然变得陌生,司马妙元开始惊恐:“胡说!他胡说!”   亡月道:“这种人不配做仙门弟子,杀了她没有错。”   杀了她?重紫略清醒了点。   不对,她不能随便杀人,她说过要守护师父,守护苍生,怎能杀人?   亡月道:“她到现在全无悔改之心,是知道你下不了手,对付这样的人当用魔的手段,你应该让她明白,你不再是当初的仙门弟子,魔,无须顾忌。”   无须顾忌?也是,反正她已经入魔,师父也不要她了,有什么好顾忌的。   重紫果然抬掌,手心有光。   司马妙元浑身颤抖,绝望地往后缩。   是了,这不是那个规规矩矩耍小心计的重紫,满身杀气,这是紫魔!不会放过她!   “重紫,你……你敢动我!尊者他老人家不会放过你!”   师父?重紫完全清醒了。   恐惧的阴影迅速浮上来,笼罩心头,让她从头到脚凉透。   她惊怕万分,踉跄后退。   这是做什么!居然被人几句话就引发魔性,想要杀人!   知道师父厌恶她,可还是不想看他失望的样子,真的杀人,就再也挽回不了。   亡月没有继续说什么,略抬了下手,紫水晶戒指幽幽闪烁,司马妙元立即昏倒,失去意识。   重紫轻喘:“你想操纵我?”   “魔不需要太多感情,”亡月难得带了训斥的口吻,“你要的地位,我已经给了,但你若还舍不得仙门,现在就可以回去。”   再回去面对他?重紫低头:“我……对不起。”   亡月伸出右手将她揽至面前,斗篷半敞,隐约可见里面黑纹腰带上也嵌着数粒紫水精,神秘贵气。   他用戴着戒指的那只左手抬起她的下巴。   重紫全身僵硬:“你做什么?”   她的反应令亡月笑起来:“我需要一位堪当重任的皇后,魔族的皇后。”   暂时需要,等目的达成再除去的皇后,重紫暗暗苦笑:“你放心,我在这个位置一日,就决不会背叛魔宫。”   “是么。”亡月笑道。   话音刚落,四周气氛陡然变得阴冷,重紫察觉不对连忙转脸,看清来人之后更是吓得呆了。   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怒意,还有,杀机。   他怎么来了,他在生气!重紫有点慌乱,根本忘记亡月的手还在腰间:“师……师父。”   刚喊出声,恐怖的仙力已然袭到。   .   原来前日赤焰山分别,洛音凡始终放心不下,还是赶来魔宫附近,打算再劝她,谁知一来便看到这样一幕场景,司马妙元倒在地上,他心爱的小徒弟正顺从地被九幽揽着腰,姿态亲昵,顿时气得他浑身哆嗦,一时竟接受不了。   对于她的新身份,他从未真正在意过,更不会相信,然而眼前二人这亲密的情形,将他的自信击得粉碎,险些让他失去理智。   刻意的冷漠瞬间崩塌,怒火蔓延。   什么叫“决不背叛魔宫”?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她果真做了名副其实的九幽皇后,就因为被他拒绝?   不可能,必是九幽趁机蛊惑她,什么皇后,明显是在笼络,几句好话就被骗了,这个混帐东西!   逐波在手,出剑便是杀招。   亡月带重紫急速后退,尚未落脚,下一招又袭到,看来这回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   亡月笑道:“他要杀我,皇后会帮谁?”   他是不想看到她的,还是先避开他再说吧,重紫不敢看那眼睛,咬牙,抬掌与亡月同时拍出。   此刻她只顾着想要逃避,却哪里料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魔力其实早已不在当年万劫之下,由于身边天之邪太厉害,被反衬得弱了而已,这一掌像往常那样用了七成力,已经了不得,加上亡月本身不弱,两人联手对抗仙力,只听得巨响声震耳,魔气仙气激荡,朝四周扩散,草木尽折。   洛音凡后退几步。   平白得来的魔力,重紫根本不清楚厉害到何种程度,见状吓得发呆,看看双手,又看他,失措——她居然跟他动手?她怎么能对付他!那是师父!她始终那么爱他,尽管这份爱被他厌弃,可是他仍然找来了,尽力以师父的身份劝她回头,没有放手不管,她这样做会伤到他。   黑眸锁住她,有震惊,有怀疑,到最后终于燃起熊熊怒火。   她敢动手?她竟然帮九幽对付他!   欲毒如坚韧的藤蔓紧紧勒上心头,胸口奇痛,洛音凡喉头一甜,身形摇晃了下,察觉失态,他立即收心敛神,重新站稳。   看他好象受了伤,重紫惊恐,连忙赶上前去扶:“师父!”   洛音凡抬手挥开她,冷冷道:“不要再叫我师父!”   重紫愣了下,迅速缩回手,后退。   看着那惨白的小脸,洛音凡立即明白自己失言了,做什么,他又想做什么!交手之际,已经发现地上司马妙元安然无事,这令他更加后悔,他的徒弟,怎么会随便杀人,身在魔宫还能不伤性命,她做得很够了,他到底在气什么!为何非要说这些话!   “这里没有师父,只有丈夫。”半空现旋涡,亡月拉起她就走。   “重儿!”   重紫僵了下,回头。   洛音凡顾不得什么,软了语气:“不要这样,随为师回去,为师绝不会让人伤你。”   回去吗?重紫垂眸。   看吧,尽管厌恶你做的事,他还是认了你这个徒弟,护你性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害得他声名扫地?维护入魔的徒弟,如何向仙门交代?难道果真要让他放弃仙盟首座的位置?你是心有妄念之人,罔顾伦常,本就有罪,既然已入魔,那就让你一个人来承受吧,又何必带累他?   重紫再飞快望他一眼,咬唇,与亡月一同消失在旋涡之中。   遗忘的决定   南华六合殿内,洛音凡令所有弟子退下,缓缓说了决定,虞度三人都震惊不已,几乎怀疑听错。   “音凡,你这是……”   “她有今日,皆因我而起,是我之过,本已无颜再任仙盟首座。”   当他内疚,闵云中安慰:“天生煞气,注定入魔,那是她的命,我辈安能逆天而行,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行玄亦点头:“师叔所言甚是,她入魔乃是天意,仙门并没有谁怪你,你这是何必。”   洛音凡没有回答,暗暗苦笑。   什么天意,一切都是他的错,身为师父,如果他早一步抛弃天生煞气的忌惮,真正信她,站出来维护她,她断不会有今日,此一大错;其二,明知她有执念,却自负看透一切,无视欲毒,以至弄成现在师不师徒不徒的关系,叫他如何说出口?可无论如何,他断不能丢她在魔宫不管。   那样的孩子,本就不该成魔,既是逆轮之女,天之邪必定为她续了魔血,只有她能解除天魔令封印,召唤虚天万魔,如今迟迟无动静,想是天魔之身未成,煞气不足的缘故,九幽此人心机深沉,不排除利用她的可能,有梦姬得宠,给她皇后的地位,分明是在笼络她,一旦达到目的,她的下场就很难说了。   九幽皇后,想到这词,洛音凡不自主握紧袖中手,克制隐隐怒气。   这个不知深浅的孽障,她还真以为九幽待她有多好,又怎知事情凶险?她居然背离他这个师父,去信九幽!   决不能让她继续留在魔宫!纵然不能接受她的爱,但是他可以阻止她,救她回头,这点信心他是有的,因为她要的原本就不多,只是他虽不在意别人眼光,这样的感情毕竟还是错了,传开有损南华声誉不说,让师兄他们知道他为此而走,更麻烦。   “我意已决,”他背转身,“今后紫竹峰空闲,可命弟子居住。”   听这话的意思,他竟是不打算留在南华了,虞度三人面面相觑。   虞度沉吟:“师弟执意要走,我也不好拦你,但师父临去时传你仙盟首座之位,就是将仙门托付于你,你这一走,谁来料理?”   短短数十年,从封印神凤,斩三尸王,修补真君炉,到如今成功封堵天山海底通道,放眼仙界,论功绩,术法,威信,又有谁能接替他的位置?   洛音凡道:“我已有安排,仙盟首座之位,由师兄暂代。”   闵云中气得拍桌子站起来:“你这是什么话!不过一个孽障而已,值得你这般自弃!仙盟首座,说不当就不当,你师父的遗训是什么,你都忘了?”   虞度使眼色制止闵云中,这位师弟向来认定什么就是什么,搬出师父对他未必有用。   想了想,他试探道:“师弟莫不是有别的打算?”   “闭关。”   “去何处闭关?”   洛音凡似不愿回答。   虞度道:“师弟此时引退,怕不是时候。魔宫壮大,仙门正值多事之秋,那孩子已入魔,待她修成天魔那日,必是苍生大劫,你这一走,要我们如何应付?仙界数你法力最高,况且你又做过她的师父,留下来我们也多了几分胜算,怎能丢开就走?”这位师弟平生什么都看得淡,唯一可能留住他的,就是责任了。   洛音凡果然沉默,半晌道:“她不会成天魔。”   三人更疑惑。   洛音凡不再多说,出门离去。   闵云中摇头坐下,烦躁:“这是什么道理,好好的说走就走,连个理由都没有,容得他胡来!简直是……”   “师叔!”虞度抬手制止他继续说,眼睛看着门口,“妙元?”   司马妙元走进门朝三人作礼,解释道:“妙元方才路过殿外,听到……”停住。   见她言辞闪烁,虞度心内一动,柔声问:“尊者的事,莫非你知道内情?”   原来司马妙元看守毒岛三年满,回到南华,师父慕玉竟变成大名鼎鼎的魔宫护法,将她吓得不轻,不过慕玉平日待重紫好,师徒二人本就感情不深,他这一去,司马妙元自然要重新拜师,见洛音凡座下无人,更有心献好,那日遇青华宫弟子,忙忙地赶过去,谁知正巧撞见他与重紫那场景,来不及听清,就被洛音凡封住了神识,心里未免起疑,后来被亡月掳去,以为难逃重紫报复,谁知醒来竟见到洛音凡,如今听到他要辞去仙盟首座,再将几件事情前后一联系,似有蹊跷,于是将经过细细说了遍。   虞度皱眉,闵云中脸色差到极点。   司马妙元悄悄看三人神色,道:“当时尊者封了妙元神识,不过妙元妄自揣测,尊者要走,大约……与此事有关吧?他老人家向来护着重紫,会不会……”   虞度含笑点头:“师徒情深,也难怪尊者灰心,既然连你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此事最好不要传扬出去,以免惹人议论,尊者平生不喜多话之人,做弟子的该谨慎才是。”   司马妙元暗惊,忙道:“掌教教训的是,妙元不敢多言。”   虞度安慰两句,示意她下去,见他们神色古怪,司马妙元也暗暗纳罕,退下。   等她出门,闵云中哼道:“说什么不当仙盟首座,我看他是借此要挟我们,想护那孽障!”   行玄道:“师徒一场,他心软不奇怪。”   虞度抬手设置结界,然后才摇头道:“师弟平生行事,何须要挟他人,我看此事不简单,他恐怕是要带那孩子一起走。”   闵云中立即道:“不可能!他明知那孽障……目无尊长,罔顾伦常,顾及师徒情分不想伤她也罢了,他断不至于这么糊涂!”   虞度道:“兴许他是想带那孩子离开魔宫,去找个清静之所修炼镜心术,不过照他的性子,连生死都看得轻,如今竟肯为那孩子做到这地步,要说内疚也太过。”   闵云中与行玄都听得愣住。   “他真要护到底,谁能奈何?顶多叫人说护短罢了,”虞度道,“师弟平生行事无不以仙界为重,眼下却突然要为那孩子隐退,我只奇怪,何事让他内疚至此?”   闵云中回神:“你这话什么意思?”   虞度斟酌了下,含蓄道:“师弟最近很少回来,妙元证实,他们的确见过面,那孩子有不伦之心,莫不是出了什么……”   闵云中脸一沉:“胡说!音凡岂是那不知分寸之人!”   “师叔何必动气,我也是担心而已,”虞度苦笑,“师弟是明白人,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可这些日子他无故追杀梦姬,已有几分蹊跷,梦姬所长乃梦靥之术,与他有何相干?要走总该有理由,若无内情,何至难以启齿?”   闵云中无言反驳,想南华可能出这等丑事,一张老脸顿时铁青,半晌才道:“果真如此,他也是被算计!”   “我也是这意思,毕竟师徒一场,那孩子做什么,他未必会防备,此事错不在他,闹出来也不至怎样,”虞度想了想,道,“怕只怕他将那孩子看得太重,尚不自知,师叔细想,就是为师父,他又几时做过这么多?”   闵云中咬牙叹气:“我早说那孽障会带累他!”   行玄想了想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打消他离开的念头,至于这种事,师兄不过揣测罢了,未必就是真……”   虞度寻思片刻,忽然道:“是真是假,我有个法子。”   .   魔宫的夜来得格外快,重紫躺在天之邪怀里略作小憩,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依稀可听见远处靡靡乐声,应是魔众在饮酒取乐,天之邪见她醒来,立即放开她,起身出去处理事务。   空旷大殿只剩下一个人,重紫望着殿顶发呆。   榻前不知何时多出道黑影,悄无声息站在那儿,好似一缕幽灵。   重紫一惊,坐起身:“圣君怎的过来了?”   “皇后的寝殿,我不能来么。”   看不清他如何出手,下巴似被两根冰凉的手指捏了下,重紫竟没反应过来,再看时,他依旧裹着斗篷立于榻前,似乎并没有动过,只是那半边唇角已经勾起来了。   好快的身手,此人着实深不可测!重紫又惊又恼:“圣君这是做什么?”   亡月显然忽略了她的问题:“在为今日出手的事后悔?还是,怪我冷落我的皇后?”   重紫尽量平静:“夜深了,圣君若无事吩咐,就请回殿。”   亡月笑道:“你认为你有能力请我走么?”   重紫心惊,不由自主往后缩。   “你不相信,也不清楚自己现在的能力,”亡月抬起优雅的尖下巴,尽显贵族气质,“我的皇后,你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眼前人影忽然消失,鬼魂般出现在她身后。   “我给了你想要的地位和权力,你拿什么回报我?”   他并没动一根手指,可是重紫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鼻息吹在脸上,这是个极危险的距离。她立即移到另一个角落,离他远远的,厉声道:“当初你故意让人给我指错路,教我晚到南华,遇上师父,这些你都算计好了,知道师父会舍弃我,知道他们会逼我,然后你当救星引我入魔,让我恨他们,好利用我解天魔令封印,你处处都在设计,我还要感激你不成!”   被她揭穿,亡月没有恼怒,反而颔首:“如今只有我能庇护你。”   将来也会除去我,重紫没有说出来。   亡月又笑了:“你怕我将来害你性命?”   这人好象会读心术,重紫意外:“那时你难道还愿意留着我?”   “我向魔神发誓。”   “你每次发誓都容易得很。”   “因为你是我的皇后,你迟早会把自己献给我,”亡月无声至她身旁,再次伸手抚摸她的脸,很慢地,“没有人敢欺骗魔神,你可以放心。”   手冷冰冰的,紫水精戒指更像只魅惑的眼睛,重紫下意识往后躲,幸亏他很快就缩回去了。   “阴水仙来求长生草。”   “她为那凡人求,我没答应,圣君是为这事来问罪?”   “你会给。”   “当然会给,我不过提醒她,为一个替身不值得屡次坏大事。”   “你又怎知那是替身?”   重紫闻言大为震惊,失声:“你的意思……雪陵已经散了仙魄,难道还能转世不成?”   亡月道:“你以为,阴水仙为何会入魔,又为何肯忠诚于我?”   重紫不可置信:“你有那样的能力?”   “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却知道那样的办法,”亡月想了想道,“雪陵是仙界天山教有史以来第一个得意人物,当年已修得不坏之身,算是半个金仙,虽说散了仙魄,可仍有一片残魂被肉体缚住,阴水仙将它盗了回来。”   “雪陵肉体不见,天山派难道就没人察觉?”惊疑。   “阴水仙恋上师父已是人人尽知,蓝掌教只觉颜面无光,见雪陵肉身被盗走,便以为她要做什么不雅之事,自然不好声张。”   重紫不说话了。   虽然复活,却不记前世,阴水仙怎会趁这种时候对他做什么?那些高尚的仙门中人,总是将别人想得那么不堪。   “雪陵肉身原是不坏的,可惜在修复魂魄时受损,因而成了凡胎肉体,阴水仙以自己的修为炼成灵珠为他延寿,损耗极大,所以才找你求长生草。”   人还是那个人,可惜已将她忘得干净,费尽心力阻止他转世,只是不想让他再忘记吧?   重紫默然。   亡月道:“皇后言出必行,让她立功再赏赐并没有错,所以下个月东海百眼魔窟开,有劳你亲自去一趟,你若愿意,当然也可以带上她。”   .   瑶池水浸泡,天海沙磨洗,加以金仙之力护持,强摄天地日月灵气,小小短杖终于褪去晦暗,重现淡淡光泽,弱得可怜,肉眼看与先前几乎没多大区别,可是握在手里,能感受到那一丝生气,如同新出世的婴儿。   长发披垂,额上隐隐有汗,洛音凡立于四海水畔,看着手中星璨,目光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有欣慰,也有苦涩。   杖灵被毁,他费尽心力,到头来也只能修补成这样,正如师徒二人,无论如何,都已经回不到当初了。   可是至少还能补救,还有希望,她……会喜欢吧?   星璨隐没在广袖底,平静的四海水上现出画面,一名弟子御剑站在紫竹峰前,恭敬地作礼。   洛音凡没觉得意外。   等了这几天,总算来了,师兄向来细致,所以自己才放心将仙盟首座之位传他,此番突然决定离开,他若真无半点怀疑的意思,反而不正常。   让那弟子退下,洛音凡走进殿,将星璨装入一只小盒内,放到架顶。   .   入夜,虞度一个人坐在桌旁,房间里的灯座设了粒明珠,桌上有只酒壶,两只夜光杯,还有几碟仙果。   数百年的交情,二人本就比别的师兄弟不同,见他来,虞度也不起身,微笑着抬手示意他坐。   洛音凡看着酒壶,皱眉:“师兄还不清楚我么。”   “你决定的事,师兄纵不赞同,也自知是勉强不了的,”虞度笑着点破,“修成镜心术之前,你是不能安心留在仙界了,明日我要动身前往昆仑,下个月才回来,恐怕不能与你饯行,是以趁今夜有空,先请你。”   “师兄费心。”   “仙界的事,务必料理好再走。”   “我明白。”洛音凡略点了下头,用意念移动两只夜光杯至跟前,那壶也移过来,自行往杯中斟满酒。   “所有事务,我会在信中交代清楚,”他随手将其中一杯酒推至虞度面前,淡淡道,“你我师兄弟无须见外,有这份心,多饮无益,一杯就够了。”   虞度莞尔,没有见怪,毫不迟疑举杯饮尽:“同在师父门下修行,当初十几个师弟,到头来只剩了你与行玄,你向来令人放心,所以我做师兄的极少关照,那孩子的事……是我们过分了些,你带她走可以,不过将来煞气除尽,定要记得回来。”   洛音凡看着空杯,不语。   师兄弟之间原本亲厚,如此生疑,反显得小人之心,但此事实在出不得差错,他是一定要带她走的。   他伸手取过另一杯酒:“师兄能这么想就好。”   虞度点头。   洛音凡没有再说,饮干,搁下酒杯,出门离去。   .   据亡月说,百眼魔窟开,天地魔气入世,于魔族修行极为有益,这是魔族数百年才有的头等大事,关于其中细节,重紫并不十分清楚,只是依令而行,时候一到便亲率三千魔兵直奔东海。   东海距魔宫不远,御风而行,只消半日就能抵达,此番任务重大,看样子魔宫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做准备了,除天之邪外,亡月还另派了魔僧法华灭与阴水仙跟随前往。   海鸟声声凄厉,阴云密布,空气湿湿的,带着海水的咸味,令人生出一种沉闷窒息的感觉。   重紫望天:“怕是要下雨了。”   天之邪道:“这是魔窟即将打开的前兆,魔气入世,于我族类有益,且有天地所孕魔兽现世。”   重紫惊讶:“魔兽?”   天之邪轻描淡写道:“少君无须担忧,只须动用本族圣物魔神之眼便能降它,让它供你驱策。”   怪不得临走时亡月会把魔神之眼交给自己,原来是要用它降伏魔兽,重紫明白过来:“仙门会不会插手?”   “这是本族大事,自然本族最先感知,但魔窟一开,仙门必会察觉,青华宫距此地颇近,少君须尽快解决,否则等他们赶到,事情就难说了,”天之邪望望天色,转身下令,“百眼窟即将开启,布阵!”   三千魔兵守在外层,严阵以待,法华灭与阴水仙站在前方,与天之邪、重紫形成合围之势。   黑压压的云层越来越厚,暗得几乎看不清四周景物,忽然间,海上狂风大作,雷鸣电闪。   天海之间现蓝色魔光,海面好象破了个大洞,魔气汹涌而出,笔直冲上天。   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只魔物自海里蹦出来。   重紫定睛看去,但见那魔物形状极其丑陋,身上遍生黑色鳞片,有十几条触手,长长短短,口角流涎,最为奇特的是,它那一身鳞片底下,居然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   触手在海上一拍,搅动海浪翻滚,整个东海似乎都在晃动。   “百眼魔已现身,”天之邪喝道,“少君快请魔神之眼!”   重紫回神,见周围魔兵都已东倒西歪,这才知道它本事不小,自己所以不惧,完全是因为有强大魔力支撑的缘故,想这天生魔兽,出来必会危害人间,降伏它也是件好事,于是她不再迟疑,自怀内取出亡月那枚紫水精戒指,高举过头顶。   魔力注入戒指,紫水精更加晶莹,迸出数道冷幽幽的光。   狂躁的百眼魔见到紫光,逐渐安静,终于不情不愿地爬到重紫面前,趴在海面上不动了。   重紫见状松了口气,重新收起戒指,正要说话,忽觉天边有冷光闪现,瞬间至面前。   强烈的熟悉感,又带着一丝陌生。   “少君!”天之邪的声音。   腥臭液体溅上脸面,挡住视线,重紫急忙念咒除了秽物,定睛去看,不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抽一口冷气——那百眼魔本是先天魔兽,有极厚的鳞片,刀剑不入,若非魔神之眼在手,定难降伏,谁知此刻它竟已被人一剑硬劈成两半,肚破肠出,横尸海面。   是他!   全不理会天之邪的喝声,重紫望着那人发呆。   目光终于移到她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遍身霜雪之色,他执剑立于海面,双眉微锁,仿佛在看一件不喜欢的东西:“紫魔?”   淡漠的声音,足以摧毁她最后的希望与力气。   他叫她什么?重紫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紫魔,这称呼早已不新鲜,仙界,人间,魔界,几乎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她,却没想到有一日会从他口里叫出来。   可怕的疏离,令她无法相信,面前这人就是曾经疼她护她的师父,那个夜晚,他温柔又粗暴地吻她,尽管那是因为走火入魔的缘故,是她恬不知耻用梦姬的魔丹算计他,她也知道事后他有多厌恶,若非念在师徒一场,他早就不会管她死活了吧。   厌恶也罢,生气也罢,那是她应得的惩罚,可是他怎么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她?叫她怎么承受得起?   重紫仓促转身想要逃离,接着便觉背后寒意侵骨,饶是闪避得快,肩头仍被剑气划破,鲜血急涌。   这是毫不留情的一剑。   感觉不到疼痛,重紫惊愕回身,只看到一双淡然的、略含悲悯的眼睛。   “他已不认得你,”天之邪带她退开,沉声,“他忘记了。”   忘记?重紫如梦初醒。   望望四周,她顿觉满腹凄凉悲怆,忍不住惨笑,全身煞气暴涨,强劲的力道将身旁毫无防备的天之邪震出数丈之外。   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她不作恶不伤人,他们之间就不会有任何冲突,她照样可以远远地看他,悄悄珍藏好最后一丝师徒之情,可是,眼前事实粉碎了她的妄想。   原来她的爱令他难以承受,已经到了必须要用这种方式来面对的地步?又或者是因为那注定的命运,他像往常一样选择了责任,放弃了她,害怕内疚所以要忘记?   他的一句话,成就两生师徒,到最后,他又这么轻易用遗忘斩断一切,为何他从来都不肯想想她?他是解脱了,丢下她一个人怎么承担?   都想她死,都要她死,她活在世上就是错误!   好,她成全他!   逐波如飞溅的白浪,带着寒光刺来,仙印毫不容情罩下,重紫木然而立,眼底是一片空洞。   剑未至,人已失去生气。   “少君!”   “阴水仙!”   声音很远,又很近,法华灭与天之邪及时赶来护在她面前,合力挡住下一剑。   黑影坠海,似一片飘落的黑羽,鲜血染红大片海水,仿佛要流尽。   “阴护法?”重紫喃喃的,怔了片刻,终于俯冲下去将她抱起,“阴护法!阴前辈!”   手上身上尽是伤口,一剑威力竟能至此。   重紫立即用咒替她止住血。   阴水仙面无血色,推开她的手:“我并非为了救你。”   “我知道,你想要长生草,”重紫强行握住那手,将魔力源源送入她体内,语无伦次,“我把它给你就是了!天之邪收着呢,回去便给你,你别着急……”   是为长生草么?她微露自嘲之色,疲倦地摇头:“不必了,忘记就忘记吧,强行留他陪了我这些年,也该让他轮回去了。”   不为长生草,更不为救人,只是太累太辛苦,想要求一个结局,因为它应该结束了。   对面洛音凡也意外,想她终究是故人门下,遂收剑道:“阴水仙,雪陵苦心栽培你多年,想不到你竟为心魔堕落至此,一念之错,事到如今还不肯悔过么。”   “错?我从不觉得喜欢他有什么错,我不怕别人笑话!”阴水仙瑟瑟颤抖着,咬牙,挣扎着坐直,似要用尽全身力气叫出来,“我想陪着他,你们不许,我就走远些,让你们都笑话我,他照样当他的仙尊,照样守护他的天山,可是他为仙门死了,我只不过想要去看他最后一眼,你们还不许!”   洛音凡沉默半晌,道:“你执念太重,他不会见你。”   “他会见我!”阴水仙面上重新有了光彩,衬着那一丝苍白,美丽如盛极的雪中梅,“被逐出师门又怎样,他来看过我,救过我!我知道!他都死了,一定会让我见他!”   洛音凡叹息,不再说什么。   阴水仙垂眸,喃喃道:“我知道他只是念在师徒情分,我就是想看看他,你们不明白,根本不明白……”   重紫泪痕满面,握紧她的手。   阴水仙看看她,美目中终于泛起水光,现出一丝从不曾外露的软弱。   同样的感情,同样可悲的命运,所以她们彼此理解。   脸上,娇艳的水仙花印记逐渐淡去。   魔神誓言应验,终于,她可以做回他的水仙了。   “他每月十五会在西亭山等我,你……代我去见他一回,就说……就说我远游去了,”她缓缓松开手,费力地自怀里摸出一条三色剑穗,低声叹气,“你都看见了,为救他而入魔,此生我从未后悔过,但是……你……还是忘记吧。”   剑穗化为粉末,随风而散,就像少女辛苦编织的梦,梦醒,便了无痕迹,空空的什么也没留下。   她宁可像当初那样被逐出师门,让他永不见她,知道他还记挂她,担心她,如今时刻陪着他,看着他,又能怎样,他早已将她忘得干净,   “现在好了,终于,终于是我忘记他,没有人可以用他要挟我了……”她无力垂手,身体往后仰,声音渐弱,“忘了好,再也不记得,太好了,不用记得……”   不后悔,可是也不想继续。   为了救他,心甘情愿入魔,忍受天下人耻笑唾骂;为了守护他,一次次逼迫自己坚强,在危险的魔宫挣扎生存,一步步走下去,满手血腥,满身罪孽,她早就不再是他的水仙,没有人知道,她在他面前拼命掩饰这一切丑恶,有多害怕,有多绝望,他的遗忘,将她最后的坚强摧毁。   于是,选择了结束。   ……   多少魔力输送过去,依旧石沉大海,再也得不到一丝回应。   “阴水仙!”重紫忽然怒道,“你给你听着,你若死在这里,我回去便杀了他!让他魂飞魄散,让他给你陪葬!”   “别,别动他!”她陡然睁开眼,抓紧她的手,“不要告诉他!”   还是在意吧,刻苦铭心的爱恋,如何能忘记,又怎么忘得了?   ……   .   云帆高挂,前路茫茫,一艘白色大船在云海之上航行,白衫子,白丝带系发,十二岁的女孩跪坐在船头出神。   白衣仙人俯身拉她,声音和目光一样温柔:“水仙,前面就是天山,准备下船了。”   女孩不肯起身,满脸向往:“要是这船不停多好啊。”   “水仙要去哪里?”   “我要去天边,去天尽头!”   “那多远。”白衣仙人淡淡地笑。   “师父不想去吗?”   “师父不能去。”   女孩失望地“哦”了声,继而抬脸一笑:“师父不去,那水仙也不去了。”   ……   .   天山白雪点点如柳絮,僻静角落,一树梅花开得正艳,少女孤独地跪在青石板路上,痴痴刻着字。   肩头发间沾着晶莹的雪,小脸却比梅花更清丽。   “水仙!”远处有人叫。   少女慌慌张张站起身,三两下用雪盖住石板上的秘密,匆匆御剑离去。   ……   冷万里   东海之行,遇上的虽只有洛音凡一个人,结果却很不乐观,折损魔兵数百,天之邪与法华灭合力相护,重紫终于全身而退,以最快的速度御风回到魔宫,什么也不顾,惨白着脸闯进亡月的寝殿,毫不迟疑跪在他脚下。   “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   梦姬知趣地退下。   亡月早已得信:“阴水仙之死,是你的过错。”   “是我的错,我错了,求你救她!”肩头鲜血长流,重紫不管不顾,紧紧扯住那斗篷下摆,仰脸乞求道,“她的残魂在这儿,求你。”   “皇后开口,岂敢不从,”亡月站起身,有些为难,“但天地间万物万事皆有规则,没有无条件的赐予。”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要取你一半魔力。”   重紫毫不迟疑:“好。”   魔力流失的滋味,就像皮肉被一片片削去,灵魂被一丝丝抽离的感觉,难以忍受,可是经历过那么多更可怕更绝望的事之后,重紫发现,皮肉之苦已经是最好受的了。   当初阴水仙为救雪陵,又承受了什么样的代价?   亡月的确没有说谎,废除她魔力之后,就进魔神殿去修补阴水仙的魂魄。   重创之下浑身剧痛,重紫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   醒来又是深夜,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大殿,躺在熟悉的洁白的怀抱里。   疼痛感消失,遍身清凉。   天之邪淡淡道:“少君睡了三日。”   “是你!”重紫自他怀里起身,狠狠一巴掌扇去,“全都是你的错!没有你,我就没有今天!阴前辈也不会死!你要想六界入魔,关我什么事,设计害我,让你们逼我!你这条狗!”   天之邪捉住她的手:“洛音凡忘记,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早已警告过少君。”   “滚!”   “忘记,是逃避你,也未尝不是逃避他自己,你是唯一可能修成天魔的人,必须死。”   “我不信!他还想救我,不会杀我!”   “他不想杀你,但又必须杀你,只要忘记,下手就更容易了。”   “你胡说!”   “倘若他今日一剑杀了你,绝不会内疚。”   重紫没再理她,转身去魔神殿。   魔神殿内依旧连个神像也没有,阴森庄严,空荡荡的不见人影,重紫心下一惊,连忙又赶到亡月的寝殿,仍没找到他。   莫非他是去了梦姬处?重紫正在迟疑该不该去梦姬那儿,身后就传来死气沉沉的声音:“皇后在这里等我,莫非想要侍寝?”   “阴水仙的魂魄呢?”   “才修补好,送入鬼门转世去了。”   重紫看着他不说话。   亡月道:“我向魔神发誓。”   重紫垂首:“谢谢你。”   “不用谢我,你已经付出一半魔力的代价,”眨眼之间,亡月出现在她身旁,拉起她的手送到唇边,“今晚皇后要留下来么。”   那手苍白而冰冷,重紫却如同被烫着了般,飞快挣脱,窘迫至极:“我……有事,圣君还是叫梦姬伺候吧。”说完遁走。   亡月勾了勾嘴角,也没有拦她。   .   回到自己的大殿,天之邪不在,估计出去办事了,殿内冷冷清清,重紫疲倦地往榻上一坐,在黑暗中出神。   不能爱,偏偏爱了。   终于能爱,他忘了她。   这样的纠缠,就像饮不完的杯中烈酒,明明很辣很苦,却又贪恋于沉醉时的美梦,舍不得放下,如今阴水仙选择用死来终结,是解脱,还是悲哀?   重紫摸摸胸口,居然找不到心痛的感觉。   身旁魔剑变得炽热,隐藏得最深的那些情绪被逐步引燃。   不,她不信!   她的爱,他可以不屑一顾,他嫌弃,她可以躲,从没想过缠着不放,何况他平生最不屑逃避,难道真像天之邪所说,他必须要她死?忘记,就可以不用内疚,就可以安心了么!   为了六界安宁,多伟大的理由!他已经放弃了她,不惜消除记忆,那她又有什么理由再留恋?她有新的身份,新的使命,从此无须再顾忌任何人!他的使命是守护六界,她就偏要六界入魔!   明明爱着,却可以彼此憎恨。   一念之间魔意生,煞气弥漫,殿外百丈成冰原。   冰上,黑白两道人影并肩而立。   “你到底是谁。”   “我自然是我。”   天之邪长睫微动:“就算圣君逆轮在世,也没有修复魂魄的能力。”   亡月沉沉地笑:“魔要达到目的,从不缺少办法。”   “以你的能力,完全不需要她。”   “你错了,你有你的抱负,我有我的使命,我必须靠成就她来成就我自己。”   天之邪淡淡道:“果真如此,又怎会废她一半魔力?”   “这样,会换来更强的她,”亡月身形一晃,眨眼间人已在三丈之外,下一刻又远了三丈,直到完全消失,惟有声音仍清晰无比,“你是在担心你的抱负,还是在担心她?”   天之邪看着面前的冰原,没说什么。   .   煞气澎湃,带动体内魔力自行运转,要冲破最后一层障碍,身旁魔剑发出刺耳的得意的笑声,似在鼓励助威。   仙又如何,魔又如何,都是世上合理的存在。   天生煞气,逃不过命定的结局,何必苦苦坚持,有什么好留恋的?   眼帘底垂,身体无声离榻,升至半空,长发漂浮而起,张开,她整个人都被蓝紫色魔光包围,惨淡,诡异。   “你当真想要血流成河,六界覆灭?”   不想,她从来没那么想过,是他们不肯放过她!是他们逼她的!   “小虫儿,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日子,答应大叔,一定不要成魔。”大叔?大叔不惜性命想要救她,阻止她,挽救她的命运,她欠他太多,当真要步他后尘,违背本心,万劫不复?   魔意消减,重紫落回榻上,怔怔地坐着。   “天魔现世,你的煞气还不够,”不待她吩咐,天之邪走过来主动抱起她,“睡吧。”   重紫缩起身体,半晌道:“他向魔神发誓,说阴水仙的魂魄已经修补好,送入鬼门转世了。”   天之邪道:“他既这么说,就不会骗你。”   连他也这么说,重紫这才放了心,叹气:“不知怎么回事,我最近总是有些疑神疑鬼的,他说什么我都不安心。”   天之邪道:“少君本就不该多信他。”   “你觉得这样有意义?”   “天之邪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少君,少君若能摧毁六界碑,魔治天下,必将成为魔族史上第一皇后。”   “能成就这样的皇后,你也是第一功臣。”   “天之邪有名无名,不重要。”   “同样,这些对我也不重要,如果我逼你放弃你的抱负,让你去修仙,你难道会感激我?”重紫看着他淡淡道,“我恨你。”   天之邪道:“少君会明白。”   恨不恨,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在意,重紫有些自嘲,挑眉,手缓缓滑入他胸前衣襟。   天之邪立即捉住那手:“少君!”   “你也受了伤,”重紫低笑,另一只手将魔力源源度去,“当时洛音凡是尽全力要杀我,法华灭到底更顾惜他自己,好随时逃跑,哪肯尽全力,有七成仙力全被你挡下了,你这三日都在替我疗伤,瞒得过他们,却瞒不过我。”   天之邪抬眸看殿门,没有说什么。   “你可以看成我在笼络你,”重紫认真道,“我在意的原不是你,只是一条忠心的狗,它暂时还能保护我。”   .   农历十五,西亭山薄暮尽,圆月初升,年轻的凡人负手立于崖边。   衣带被风吹动,飘然欲仙,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姿势没有任何变化,不知道在想什么,容颜分明一点不老,可是看上去,总感觉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的气质,漆黑的眼睛里,是阅尽世态的淡然。   听到动静,他立即侧身,眉梢多了几丝温柔。   重紫微微一笑:“是雪陵公子?”   雪陵意外:“你……”   重紫道:“她托我来见你。”   温柔逐渐退去,雪陵沉默许久,问:“她出事了?”   重紫点头:“你以后可以不必来了。”   没有激动,没有伤心,甚至没有多问缘故,他只是重新转过脸去,看崖外飘升的岚气。   终究还是违背阴水仙的意思,把真相告诉了他,重紫反而有种残忍的快感,他会不会难过?无情的人,都是不会心痛的吧,他已经忘记了。   阴水仙,你若看到现在的他,会不会为做过的一切感到不值?   重紫忍不住道:“你不问是谁杀了她?”   “她并不是什么仙门弟子,你们是妖魔,”雪陵忽然开口,“水仙她是不是做了许多恶事?我失忆之前,必定是认得她的。”   不愧是仙人复生,重紫沉默。   雪陵遥望对面山头的圆月,许久才问:“她……在哪里?”   “魔是没有坟墓的,”重紫抬眸道,“她的魂魄已经转世,你想要见她么?”   雪陵摇头。   重紫心里冷笑:“我并不知道她托生在哪里,你想见也见不到的。”   雪陵侧脸看着她片刻,淡淡一笑:“我要修仙。”   重紫愣住了。   “自从认得她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她与我必定有渊源,不惜耗损修为替我续命,原本我不该拖累她,打算入轮回转世的,只是……一直放心不下,”雪陵轻声道,“她其实是个好孩子,善心未泯,可惜走错了路,身为妖魔,必定瞒着我做了许多事,如此下场,是她应得的。”   所以他尽量跟在她身边,想要约束她,然而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她罪孽深重早已洗不清,她自以为瞒住他,却不知道他心中其实清清楚楚。   眸中似有星光,很快就被鬓边吹散的黑发遮住。   “水仙曾说过,仙所以比魔通透,是因为修成仙体,就能看清前世,我若成仙,应该会记起往事,也能找到她。”   “真的记起往事,只怕你会后悔的。”   雪陵意外:“你知道?”   “我并不知道你们的事,”重紫将一株草递到他手上,“这是长生草,能为你延寿两百年,有足够的时间修仙,你就不会忘记她了。”   “谢谢你帮我。”   “我没有帮你,这草本就是她为你求的,你知不知道天山派?”   “听说过。”   “天山掌教如果见到你,必会收你为徒。”天山教近年不复兴盛,门下少出色人物,曾经的得意弟子归来,蓝老掌教没有不收的道理。   雪陵亦不多问,接过草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身看着她微微一笑:“你能得她信任,必定也是个善良的孩子,不该再做这些事。”   重紫笑了,太像,怪不得会成为朋友,都爱用这种悲天悯人的语气说话,时刻把守护苍生的责任揽在肩头:“其实你如果肯入魔,我更乐意相助。”   雪陵叹息,离去。   重紫目送那背影消失在月下,笑容里透出一丝恶意。   这么做,不只为阴水仙,也为她自己,她想知道,他真的想起来,会不会有一点后悔?还是像当初那般嫌弃?   本身仙缘尚在,一切很快就会有答案吧。   白云苍狗,追寻前世,是一件多傻的事。   .   回到魔宫,远远的看见有人站在殿外,斑驳的鬼脸一如既往的诡异可怖,他不说话,表情就更加难以辨认。   重紫停住:“大护法。”   欲魔心难得恭敬作礼:“属下参见皇后。”   重紫看着他:“大护法特地来见我,想必是有话要问。”   欲魔心沉默片刻,低声道:“据说当时皇后在,她……有没有说什么?”   重紫道:“大护法还是不知道的好。”   话这么说,答案已经很清楚,欲魔心握紧拳:“多谢皇后。”   “她为救我而死,你不恨我?”   “没有人逼她这么做。”   见他要走,重紫莞尔:“为情所困,甘愿陪她入魔,大护法待阴前辈当真情深意重,有谁想得到,堂堂欲魔心护法,竟是天山雪陵仙尊座下三弟子冷万里呢。”   欲魔心愕然,回身看着她许久,惨笑:“倒是我小看了皇后,这么多年,她都没察觉半点,想不到第一个认出我的竟是你。”   “听说当年你也算天山年轻一辈弟子里的有名人物,阴水仙入魔,你便设计,使人以为你被魔族所杀,其实自毁容貌,跟随她堕落入了魔,你的死既是他们亲眼所见,也就无人怀疑了,”重紫摇头,“难怪你那么喜欢阴水仙,也从不嫉妒伤害雪陵,因为那也是你师父,你同样尊敬他,只是你守护你师妹这么多年,她却至死都看不见,你可有不甘心?”   欲魔心道:“人已不在,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阴水仙在仙界原是与卓云姬齐名的美人,爱慕追求者无数,而她偏偏喜欢上师父雪陵,引诱事败,阴水仙被逐出师门,受尽万人唾骂,曾经的追求者都耻于提及,惟有他冷万里,始终默默陪在她身边,不惜背叛仙门,不惜自毁容貌。   其实他是既害怕被她认出,又期待她能认出吧。   可是直到她死,她也不知道他是谁。   “或许……她已经认出你,只是不想承认,你救她,安知她不想维护你?至少她记得你的好。”   “如此,又何至于到死都没有一句话。”   “因为她知道,她一死,你便没有理由再继续,也算得到解脱,”重紫沉默半晌,道,“她的魂魄被圣君修复,入鬼门投胎转世了,你……”   “要我学她守两世么。”欲魔心大笑离去。   重紫望着那背影,无言。   “他不会再回来,”亡月凭空现身,“我替你救人,你反倒把我的部下说跑了。”   “我并没叫他叛离魔宫,圣君可以留下他。”   “去意已决,留不住,惟有追杀。”   重紫立即抬眼看他。   “皇后有意见?”   “随你。”   重紫疲惫地挥手,走进殿打算休息。   亡月早已站在了榻前:“需要人抱你睡么,皇后?”   “你派人监视我?”   “魔宫之内,我无处不知,不需要监视。”   重紫厉声:“天之邪呢?”   “出去了。”   “去哪里了?”   “大约在调理那些部下,替你培植势力,”眨眼间,亡月幽灵般平移到她面前,“你很紧张他。”   “你说的,我只剩他了,”重紫后退两步,冷笑,“看看我养的狗,主人不在,竟然擅自乱跑,就不怕被人抓去煮来吃了。”   亡月道:“他本来是不肯走的,我说今晚有我陪皇后,他就没理由留下了。”   重紫干脆道:“我要他回来。”   “他不在。”亡月为难。   “我去找!”   “天之邪随时听候少君差遣。”殿外响起熟悉的声音。   亡月道:“你的狗跑得真快。”   重紫脸色好转,半晌道:“这次东海的事,我……很抱歉。”   “你用不着抱歉,百眼魔死,正是我要的结果,你已经完成任务了。”亡月死沉沉地笑了声,消失。   天之邪披着洁白斗篷走进来,熟练地抱起她。   他身上始终带着股魔宫少有的清新味道,熟悉的,久违的,夜夜渗入梦中,系着她的过去,让她留恋,尤其是和古墓幽灵般的亡月打交道之后,就会更加渴望。   重紫蜷在他怀里,想起一事:“这几天我只顾忙阴水仙的事,底下该赏的该罚的……”   “我已替少君处理好了。”   “你的忠心令我感动呢,”重紫斜眸道,“为了实现你的抱负,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这么大的人情,看来我必须要回报你。”   天之邪没有表示。   重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亡月,就是九幽这个人,我真的看不透他,原以为他只是要利用我,等将来目的达成,必会设计除去我,可他发誓说不会,虽然我从不相信他的誓言,但他是以魔神的名义在发誓,你知道,魔界没有人敢欺骗魔神。”   停了停,见天之邪没有反应,她继续道:“奇怪的是,我竟然觉得他没说谎,他好象真的不打算动我,他才是魔宫之主,这样扶助我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也跟你一样,为了那个六界入魔的抱负,甘心把地位让给我?”   “像我这样的人并不多,”天之邪淡淡道,“无论他的话是真是假,都不该太轻信,防备是必须的。”   重紫抬眸示意他讲。   天之邪沉默半晌,道:“他来历可疑,而且很了解我,我却始终看不出他的底细。”   “原来还有你看不透的人么。”重紫笑。   .   沉沉酣梦中,滔天巨浪席卷而至,一夜之间,东海水倒流,淹没人间大地,沿海所有房舍农田尽被冲毁,城池内外一片汪洋,死者不计其数,百姓凄苦。   海水仍在持续上涨,驻守各城的仙门弟子连夜送信告急,同时纷纷出动援救灾民。   重紫闻讯变色,匆匆找到亡月:“是你打开了东海天河之闸!”   亡月似早已料到她的反应:“天河五闸,乃是由神、魔、妖、仙、鬼五兽看护,每五百年会有新的五兽前去接替,百眼魔正是前去接替的魔兽,它死了,五兽不齐,天河门闭不上,魔之闸亦失去看护者,很容易就能破坏。”   “这么说,它根本不会祸害人间,而是去守闸的,你名义上让我去降它,实际是要杀它!”   “不错,洛音凡只是碰巧遇见,没有他那一剑,天之邪照样也会杀了百眼魔。”   重紫冷笑:“你们早就计划好了,都在利用我,将我蒙在鼓里?”   亡月点头:“我想你不会乐意这么做。”   “你残害生灵!”   “对非族类的杀戮,自古不息,人类也会残杀其他生灵。”   重紫懒得与他多说,转身出了魔宫,直奔东海。   毁灭与成就   御风而行,脚下是浑浊的水,放眼大地已成泽国,一路上不时有东西漂浮而过,许多尸体浸泡水中,或挂在树梢上,人畜皆有,形状可怖,惨不忍睹。重紫顺便救起数十个幸存者,送到安全之处,至东海,只见那海水犹在不断往上涨,除了几座略高的山头,竟无立足之地。   天接地,地连天,水在天地间循环,天河之闸原在海底。   五闸只开其一,就造成这样的后果,他亲手杀死百眼魔时,是万万想不到,阴差阳错,会害得这么多人丧命吧,活在世上,人总会有内疚的时候,和逃避不了的事,难道又要再忘记一次?   重紫苦笑,忽觉身后有人,于是头也不回道:“好得很,我的狗都学会骗主人了。”   “此事仙门自会处理,少君插手,莫非还想要助他守护人间?”   “我并没有助谁,这是你们残害生灵!”   天之邪并没生气,淡淡道:“少君太心软,这弱点是会致命的,你这样永远不可能修成天魔。”   重紫看脚底海面:“你该后悔选中我。”   天之邪扣住她的手臂:“封堵天河之闸没那么容易,仙门很快就会来人的,少君不宜久留。”   “你别忘了,我曾是人,你也披过人皮。”重紫掀开他的手,纵身跃下海里。   .   正如天之邪所言,人间发生这么大的事,仙门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修复天河之闸原本不难,但要寻齐修补的材料需要时间,目前海水仍在上涨,多拖延一刻,百姓不知又要承受怎样的苦难,而今要堵上它,有这能力的人并不多。   重紫分水入海底,沿海底暗流寻找,终于探到那天河门所在,接替守护天河闸的魔兽迟迟未到,天河门大开着,刚靠近,便觉一股强大的水流夹气流迎面扑来,险些将她冲走。   魔眼开,只见洪水如咆哮猛兽,自闸内汹涌而出,那闸已是半毁,毫无疑问是亡月派人破坏的。   头一次真心想要使用这身魔力,重紫探手,魔剑凭空出现。   剑身迸出暗红色光芒,兴奋地颤动,跃跃欲试。   海底响起连串闷雷,魔气受召唤,迅速自四周汇集,在咒声中结成巨大封印,随剑尖所指,向那闸口堵过去。   为救阴水仙,重紫折损了一半魔力,但因此激发煞气,修炼得益,又提升不少。封印逆流而上,强烈的撞击令她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眼看即将支撑不住,她索性咬牙,使出全身力气双手将剑往前一推。   魔剑带着封印,落在闸口处,硬将那闸给堵上了。   周围激荡的海水逐渐平静,天河水不再外涌,冲击的力量反而小了很多,重紫渐渐的不再那么吃力了,遂停下来喘息,感觉有点讽刺——那位伟大父亲一直野心勃勃想毁灭六界,谁知他的剑与魔力有一天会被自己用来救人呢。   此番自身损耗极大,但撑几个时辰不是问题,如今就只等仙门寻来材料修补,再将水引回天河即可。   “是你。”熟悉的声音又传来,透着三分意外。   不想他这么快就赶到了,重紫这回早有防备,飞快闪身退开,仍觉剑气逼人。   逐波归鞘,洛音凡扫视闸口:“你在堵闸?”   重紫不答。   还是那样,什么都瞒不过他,正因为把所有事都看得过分清楚,才能那么理智吧。   洛音凡也没想到魔后会来帮忙,将视线移回她身上:“是你引我杀了百眼魔,然后破坏天河闸。”   “随你怎么想,”重紫无力,“我要走了,你自己封印它。”   当时亲手斩杀百眼魔,洛音凡就觉得不对,只不过阴水仙之死令他震动,未免愧对好友雪陵,待想明白后,已是迟了,一剑助魔宫轻易毁闸,造成这等严重后果,自责之下,他立即动身赶来东海堵闸,孰料会遇见重紫。   难得她知错能改,但这么多无辜生灵因此丧生,纵然有补救之心,又如何抵得了滔天罪过?洛音凡微微叹息,威严语气里隐隐有训斥之意:“既后悔,又何必作恶,做恶之前,何曾想过这千万性命!”   还想教训她?重紫猛地抬脸,连他也把她说得十恶不赦,她究竟做了什么恶?天生煞气?还是屡次被他们冤枉,被打入冰牢?他既然已将她连同往事一同抛弃,又有什么资格教训她!   极度愤怒的眼睛,带着他不能理解的感情,洛音凡被看得一愣。   嘴唇微微颤抖,重紫忽然回身将魔剑一抽,闸口再现,天河水汹涌而出。   堕落入魔,言行总有些偏激的,洛音凡皱了下眉,立即结印重新堵住缺口:“留下魔剑。”   “剑内魔力大半都在我身上了,留下它根本没用,除非杀了我。”重紫咬唇,分水而去。   魔界唯一可能修成天魔的人物,又犯下这等罪孽,自然不能容她留在世上,洛音凡当即凝聚仙力,打算驭剑追杀,忽有一道人影闪至面前,无意间反拦住了他。   闻灵之双手碰着几件物事呈上:“掌教与青华卓宫主他们都已到了,命我将这些送下来,助尊者修补水闸。”   “闸口已堵上,修补之事不急,”洛音凡断然道,“紫魔方才来过,既然上面有几位掌门守着,她必会向北而逃,你且随我断她去路。”   闻灵之抬眸:“尊者想杀她?”   “铸成大祸,她还能来补救,可知善念尚存,”洛音凡摇头,一丝迟疑不忍之色自眸中划过,很快变作决绝,“但她天生煞气,若修成天魔,必定又是一场浩劫,须以苍生为重。”   闻灵之迟疑:“我的意思是,尊者……真不记得她了?”   洛音凡刚要走,闻言又站住。   记得什么?方才那双眼睛,那样的目光,的确似曾相识,近日回想往事,有的场景总感觉模糊,想是前些时候走火入魔的缘故。   受过虞度度嘱咐,闻灵之也不敢多说,提醒道:“尊者还是先修补水闸吧?”   耽搁这几句话工夫,想紫魔已经去远,追赶也来不及,洛音凡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   魔宫大殿,天之邪将浑身是血的重紫抱到榻上,没有说话,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只喂她吃下几粒丸药,又施展魔族治愈术替她疗伤。   伤口血渐渐止住,依旧疼痛难忍。   “你不用多耗费魔力了,休养几日就好的,又不会死人,”重紫勉强笑道,“那么多掌门在岸上守着,我都以为这回要葬身东海了,也难为你事先安排周全,还能救出我的命。”   “你的人也折损大半,”天之邪淡淡道,“睡吧。”   重紫道:“后悔选我了?”   天之邪不答。   重紫抬脸望着那双梦幻般的眼睛,声音忽然失去力气,变得虚弱:“天之邪,我不喜欢这里。”   天之邪与她对视:“你只能在这里。”   “谁说的!”重紫激动,顾不得伤痛,直起身,“我可以走,离开这儿,六界之大,何愁没有去处!”   天之邪看着她。   重紫缓缓伸臂揽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间,低声:“我不认识我那个父亲,更不是他,我做不出那些事,他们逼我,你别再逼我,带我走,慕师叔,只要你肯带我走,当初算计我利用我,我都不计较了,求你别再逼我。”   许久的沉默。   他忽然开口:“出了魔宫就失去庇护,你不怕?”   重紫猛地抬脸,双眸光彩照人:“不怕,我们现在就走!”   .   许久没再用仙门驾云之术,两个人乘着一片小小白云,在长空里无声飘行,重紫倚在他怀里,心底宁静如湛蓝的天空。   “慕师叔。”   “属下天之邪。”   “我们逃走,九幽肯定已经知道了,”重紫有点不安,“他会不会追来,我们还是走快点吧。”   “你和我出魔宫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快点慢点没有区别。”   “难道他会放过我们?”   “不会。”   意料中的答案,重紫没怎么担心,这个人知道的永远比自己多,好象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似的,既然他早就想到亡月这层,想必已有对付的法子了吧。   “你若不想走,可以留下。”   “少君既然要走,我留在魔宫已无意义。”   重紫低声:“对不起,我无能,不能帮你实现那个抱负。”   “是我无能,”天之邪用那梦幻般的眼睛看着她,长睫在风中颤动,“成为魔王所需要的东西你都有了,惟独缺少野心,我无能为力,不能把你变作你父亲一样的魔尊。”   重紫轻轻咳嗽。   天之邪拉住她的手,将魔力度去:“你受伤太重,近日不得再轻易动用法力,否则必遭反噬。”   重紫抿嘴笑:“我们这是去哪里?”   “少君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我喜欢看雪,我们去北方,找座雪山住下好不好?”   “好。”   云朵轻盈,飘过高山,飘过大河,进入茫茫云海,前方海面站着个人,白衣冷冷如霜如雪。   重紫呆住。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任何预兆地,他抬起右手,掌心金光闪烁。   闪避不及,天之邪立即将重紫拉至身后,结界去挡,重紫也迅速回过神,到底不肯跟他动手,只能提全身法力助天之邪布结界。   以二敌一,勉强接下这招,双方各退开两丈。   自东海出来就遇上虞度他们围攻,幸亏天之邪事先布局救下她,经历一场血战,重紫伤势本就沉重,此番强提魔力,全身伤口再次迸裂,鲜血汩汩流出,带动内伤一齐发作,险些跌落云端。   “少君不宜动用法力。”天之邪用治愈魔光替她止住血。   “东海逃脱,此番还能走么,”声音依旧云淡风轻,他坦然将视线落到重紫身上,“念你善念尚存,废除魔力,入昆仑冰牢,可饶你性命。”   废去魔力,打入冰牢?重紫咬牙:“倘若我不愿意,又将如何?”   逐波破空而至,洛音凡探手接过,再不多言,招招绝杀,这边重紫重伤在身,天之邪要护她,招架甚为吃力,十招之后,二人竟无退路。   明知打下去危险,原该合力对敌,击败他逃走,可是她怎么能伤他?   眼见不敌,天之邪忽然侧脸看重紫:“只有先回魔宫暂避。”   是了,最善谋略的天之邪,当然有脱身之计!   那双眼睛带着梦幻般的魔力,惊喜之下,重紫看得恍惚:“回去,你会陪着我?”   “好,”天之邪不知挥出了什么,急速后退,“快走。”   重紫紧紧跟上。   .   二人出来时走得并不快,御风逃回去自然不用多长时间,魔宫内依旧昏昏一片,来去魔众见了她照常行礼,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走进殿内,重紫无力地坐到水精榻上,天之邪却远远站在门边,并不跟过来。   “现在怎么办?”   “少君暂时不能离开魔宫。”   “那我们过些日子再走?”   天之邪没有回答:“少君对洛音凡还是有情。”   重紫垂首。   “洛音凡已忘记你了,少君今后再心软,没人能救你。”   “我知道了。”   “记住,三日内一定不要再动用魔力。”   重紫没有回答,忽然抬起脸看他。   天之邪依旧立于门中央,只不过殿门外透进的光线,映照洁白斗篷,使他身形看上去更加模糊,也更加耀眼。   无论是南华首座弟子,还是魔宫大名鼎鼎的左护法,一样的稳重,自信,胸有成竹,能替她谋划安排,打理好前后所有的事。   “要留意九幽,此人不简单。”平缓的语调。   重紫看着他许久,点头:“我知道。”   “就算知道,只怕你也是斗不过他的,”天之邪叹了口气,“罢了,你记得我这句话,做事不要再那么莽撞就是。”   重紫笑道:“我不会莽撞了,你放心。”   天之邪颔首:“少君先歇息吧,我要先出去办点事,迟些回来陪你。”   出乎意料,重紫没有像往常那样强迫他留下来抱自己,甚至也不问他去办什么事,只是依言往水精榻上躺下,闭上眼睛,闭得紧紧的,仿佛一辈子也不愿再睁开。   许久,他忽然低声道:“对不起。”   重紫没有回答。   殿内自此便再也没了动静,更没有生气。   极力驱除脑海里的一切杂念,什么也不想,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重紫僵硬地躺着,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连手指也不敢动半分。   睁眼,就是一场梦醒。   心头酸得很,痛得很,好象一点点破裂了,有液体从裂缝里淌出,涌上眼睛,要流出来,却被她极力挡在里面,一点点流回去了。   我答应,不会莽撞了。   我在等,等你回来带我走。   ……   一转身?   一个时辰?   不知过了多久。   ……   终于,有什么东西落到身上。   那是件衣裳,带着熟悉的、清新的味道。   重紫立即睁开眼:“天之邪!”   “天之邪已经不在,”一道修长黑影如鬼魅般立于榻前,却是亡月,“洛音凡杀了他。”   “不对,不对,他刚刚还在的!”重紫连连摇头,“他看我睡着了,还为我盖了衣裳,怎么可能死了!”   她翻身掀开白斗篷,朝殿外大叫:“天之邪!你进来!快滚进来!天之邪!”   “他修的心魔之眼,摄魂术,”亡月伸手,那件白斗篷自动飞到他手上,“方才你所见到的都是幻象,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你胡说!你骗我!”重紫大怒,“他还对我说话了!”   亡月不再与她争论,将那件白斗篷丢到她身上。   重紫捧着斗篷呆呆地看了许久,忽然抬眸笑道:“你救他,你可以修复他的魂魄,对不对?我把剩的这一半魔力全给你……”   “魂魄无存,这是他违背魔神誓言的下场,”亡月叹了口气,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他曾发誓永远忠于魔宫,为寻魔族找一位强大的魔尊,扶助他成为六界之主,可事到临头,他却要带你逃走。”   不在了?重紫摇头,喃喃道:“有誓言,那他为什么要答应带我走,他没那么笨。”   亡月道:“你以为?”   他毁灭了她,也成就了她。   是爱?是恨?   没有他设计,大叔不会是那样的下场,她也会跟着师父在紫竹峰平平静静生活到永远。   他对她说,对不起。   一个对不起,能代表什么?是为做过的事道歉,还是为抛下她一个人而内疚?   “死?”重紫突然变色,将那白斗篷丢到地上,咬牙切齿骂道,“死了?他居然死了?这么快就死了?这条狗!”   几近疯狂地,她狠狠踢了两脚,抬手间,那斗篷腾空飞起,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如洁白馨香的雪花纷纷飘落。   “害我落到这步田地,我还没找你算帐,你就想死?”   “天之邪,你不是我养的狗吗,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没让你死,你敢死!”   “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你给我滚回来!”   ……   “我在你们心里,都算什么东西!你害我蒙冤而死,害我被打断骨头关进冰牢,害我被师父抛弃,害得我住进这种鬼地方,你以为死了,我就会原谅你?你听着,永远不会!永远都不会!你一直在利用我,把我当工具,一心想着你的六界入魔,你只不过是想成全你自己!成全你自己的抱负!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以为用死就能赎罪,就能逼我?休想!你休想!”   重紫恶狠狠盯着满地白色碎片,报复性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魂飞魄散也要我走这条路,忠心的走狗,你就是只彻底的狗!我告诉你,不可能!你是在做梦!”   “死了好!我高兴还来不及!”   “滚!永远都不要回来!”   ……   恨不恨?答案是肯定的,她不仅恨他,而且恨极了他,更甚于燕真珠,恨他设计让她失去一切,失去大叔,失去师父。   可是,她同样在意他,因为他是如今最在意她的人。   他活着,她可以毫无顾忌地骂他,嘲笑他,折腾他,羞辱他,然后再心安理得躺在他怀里,睡个安稳的觉,做个美好的梦。   现在他却为她死了。   爱她的人为她而死,害她的人也为她而死,她竟连能恨的人也没有了!   有谁体会过那样的绝望?不是爱而不得,恨不能报,而是爱无可爱,恨无可恨。   歇斯底里,破口大骂,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好象被什么东西挡住,不经意抬手去擦,已是满脸眼泪。   “天之邪,你这条狗!”   “这么轻易就死,太便宜了你!你给我滚回来!滚回来!”   ……   .   骂声夹杂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凄厉刺耳,如鬼哭。   亡月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看,直待她骂得累了,骂得声音嘶哑,才重新开口:“他不惜用死来成就你,你还要执著什么?”   “不会,他不会那么做!”重紫陡然明白过来,抓住他的斗篷前襟,沙哑着嗓子,声音里满是怨毒,“是你!是你引我师父来的!你不肯放过我们,就借我师父的手杀他!”   亡月亦不反抗:“这是他背叛魔神的惩罚,他应该早就料到,洛音凡会等在外面。”   重紫松了手,踉跄后退。   他早就料到,早就料到!那么,他到底是侥幸地想带她走,还是真的不惜用自己的死来挽留她,成就她?   答案似乎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重紫惨笑:“很好,都来算计我吧!随你们怎么玩弄,我为何要难过,我为何要生气,我不在乎!天之邪,你就这么想成就我?我偏不如你的愿!”   亡月道:“恨么,这也是对你背叛魔神的惩罚。”   “是你害了他!”   “你可以杀我。”   什么顾忌,什么理智,都敌不过眼下噬骨的恨,重紫红着眼,用尽全身力气,毫不迟疑一掌过去,重重击在他胸口。   闷响声里,亡月纹丝不动。   勉强动用魔力,伤口迸裂,突如其来的剧痛终于迫使疯狂的头脑冷静下来,重紫惊骇地看着他,半晌,慢慢露出一个冷笑:“你的法力不弱于我,你根本不需要我。”   “自从救下阴水仙,你的修为大大折损,因为你擅自耗费法力,我自然能超过你,”亡月微抬下巴,“但你还是错了,纵然你已经不如我,我还是愿意留着你帮你,只因我需要你。”   “你需要的不是我,你是想借我的血唤醒天魔令,召唤虚天之魔。”   “未经鬼门而转世,天之邪为你续了魔血。”   重紫木然伸手:“天魔令呢,拿来我替你叫。”   “你现在还不行,时候到了,我自会给你,”亡月抱起她,“现在轮到我抱你了,我的皇后,如果恨,我们可以毁灭六界。”   “你给我滚!”   .   -------------------------------------公告----------------------------------   .   各位知道这是啥了,此文应出版要求暂且停更,27号开新文,敬请大家理解下,书上市应该很快,呵呵我们在看新文的同时,前一部就上市,这样的方式也不算太差是不是?:)   后面报下大略内容:重紫被师父所骗,不幸毁去肉身,最终被亡月所救,修成天魔   这里省略过程,后文会解决的问题:   师父为何忘记   小卓的结局   小秦的结局   司马妙元与闻灵之、闵素秋的结局   雪陵师徒的结局   亡月同学的身份、目的与结局   所有龙套的结局   如何虐师父,师父的欲毒如何处理以及有无不纯洁戏(这是广大群众关心的话题:)   虫子师徒结局   前面有同学反映重紫入魔时太简单,其实乃是为这次的华丽留点后路,以下一段小小摘抄,是重紫入魔之后,人间受影响物候巨变的场景,至于重紫同学具体是如何入魔的,以及入魔后的模样与性格,暂且不透露,请所有MM尽情想象,看到时和书版的可有不同:)   摘《重紫》稿:   “晴空雷鸣,怒海咆哮,平地狂风卷起,魔气所至,草木尽凋,漫山禽兽竞相奔走躲避,大片的血红色浓云迅速汇集,弥漫山河,遮蔽日光,盖住人间半边天,投下红得刺目的阴影,奇异瑰丽的景象中透出不尽的苍凉肃杀之意。”   “突如其来的暴雨,夹杂着凄厉闪电,令人胆战心惊,百姓纷纷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   -------------------------------------   “有朝一日果真魔治天下,魔道中亦会生仙道,魔即是仙!” ——下接出版书——   第四卷 何处归程   第七章 天魔现世   司马妙元自得了虞度警告,再不敢将那日赤焰山所见泄露半句,多次在洛音凡跟前献希望能拜在他座下,谁知洛音凡仍视若无睹,加上秦珂始终闭关未出,她不免更加失望,心里暗暗气闷,黄昏时又到紫竹峰下转悠。   “司马妙元?”有人叫住她。   司马妙元看清来人,不情不愿地作礼叫了声,“首座师叔。”   既然慕玉是天之邪化身,南华首座弟子的位置自然就空了,掌教爱徒秦珂又闭关,如南华首座之职便由闻灵之担任。   闻灵之漫不经心道:“尊者最近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老人家忘记了很多事,听说是走火入魔所致,”司马妙元眼波微动,口里笑道,掌教嘱咐过我们不许多话,我劝师叔还是少提为妙。”   走火入魔,怎会别人都认得,唯独只忘记那一人?闻灵之看着她,“掌教为何不许提他 ,究竟怎么回事?”   “师叔这话奇怪,我如何知道?”司马妙元一半是故作惊讶,一半却是真不明白,“大约是怕尊者还护着那孽障,将来天魔现世,遗祸六界吧。““你以为他老人家忘记你,你就有好处?”闻灵之冷冷道,“月乔探冰牢是谁怂恿的,你当天底下就你一人会算计,掌教与督教都是傻子吗?好自为之,司马妙元,莫怪我没提醒你。”   当年被贬毒鸟,凡事唯有燕真珠尽心尽力帮忙,才误信了她,教唆月乔去冰牢侮辱重紫,最终酿成大祸。司马妙元心里原就藏着鬼,眼下被揭穿,顿时又惊又怕,可转念一想,此事没有追究,必是掌握他们还肯护着自己,这才略略定了心,亦冷笑道:“师叔身为督教弟子,也要血口喷人吗?秦师兄入关前曾托付师叔,若有大事就唤他出来,如今重……   紫入魔,师叔却迟迟不肯与他传递消息,岂非也有私心?”“是吗?章教知道,想必会重罚我。”闻灵之面不改色,转身走了。   目送她离去,司马妙元气得满面通红,片刻之后才跺了下脚,心道,你无非是想等他们杀了重紫再唤秦师兄,那时只需提上两句。叫秦师兄知道你是故意隐瞒,难道他还会有好脸色对你?   像司马妙元这样的人,早已习惯性地以自己的想法去推测别人,想到这些,她又转为得意,御剑离开。   竹梢顶,一道白影无声降下。   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洛音凡脸色极差。   天之邪临死时问他为何忘记,他已是奇怪,谁知今日无意中又听到这番对话,难道他真的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走火入魔,究竟是不是意外?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瞬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自心底滑过,想要抓住,可它又迅速溜走,了无痕迹。   忽然想起了那双妩媚的凤目。   不一样的眼睛,却有着相同的眼神,绝望的伤,太深,太深,刻骨铭心,只要见过一眼,再也忘不掉,那感觉竟像是……   洛音凡皱眉,终于有了一丝不悦之色。   忘记了什么,应该跟紫魔有关吧,怪不得她会有那样的申请,想是之前认得他。若非天之邪的提醒,闻灵之德异常,他还不知道弟子们都在背后议论,师兄他们必定是清楚内情的,竟然吩咐瞒着他!   逆轮魔血,紫魔始终是六界祸患,断不能手软,好在她本性不坏,果真有交情,只要她肯主动入冰牢赎罪,他尽全力保全她性命就是了。   有了安排,洛音凡便开始留意重紫的消息,谁知重紫却真的销声匿迹了,不仅足足三年没再踏出魔宫半步,甚至连那座大殿门也没出过。魔宫里的人都很奇怪,反而是魔尊九?时常进出皇后的寝殿,惹得梦姬颇有微词。   毁坏一件东西比守护它容易得多,这期间九幽魔宫又在人间制造数起祸乱,死伤无数。仙们忙于应付,直到第四年的七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洛音凡路过水月城,正逢魔族作乱,顺手助留守的仙门弟子击退魔兵,这才从那些降兵口里打听到线索。   城外山坡,洛音凡御剑落下,扫视四周。   一草一木与别的山坡并无两样,可是看在眼里,怎么都有种熟悉感。   洛音凡暗暗吃惊,很快又释然,六界之大,岁月无边,何处停留过,仙门中人哪里都记得,或者曾经来过这里也未可知。   据说,紫魔常来此地?   察觉到魔气,洛音凡转身隐去。   如云长发,无任何装饰,随意披散着,一袭深紫色滚边的束腰黑袍简单到极点,不曾御风,她整个人根本就是一阵风,轻飘飘的,顷刻间已停在大石旁。   洛音凡目光微动。   是出剑斩杀,还是问个明白再说?   就这片刻工夫,她缓缓蹲下身,坐在了地上,后备紧贴大石,双手抱膝,就像个寻常的忧愁少女。   天没有黑,没有星月,只有薄薄的行云。   可她就那么半抬着纯净的脸,望着天空出神。   近年倒不曾听说她出来作恶,或许她的确有善的一面吧,洛音凡见状不免迟疑,他平生行事是有原则的,纵然是魔,除非伤人性命,否则多少都会留情,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命运安排,这样一个女孩子很可能会毁灭六界,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他果断召唤出逐波,“紫魔。”所幸他自恃身份,没有偷袭,重紫大惊之下匆忙招架,勉力接了一剑,也不与他说话,御风就走。   洛音凡更觉震动,这一剑虽只用了五成力,可是能接下来就已经不简单了,这三年她不出魔宫,定然是在潜心修行,进境不差,等她真的修成天魔,这场浩劫任谁也阻止不了!   洛音凡当机立断,提仙力,曲指念咒,逐波剑化蛟龙腾空而起,盘旋着,将她去路截住。   重紫望着那漫天光影中的人,站定。   凤眼依旧很美,只是空洞无生气。   洛音凡心一动,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念你近年不曾作恶,若肯随我入昆仑冰牢赎罪,免你一死。”何等熟悉的声音!何等熟悉的话!重紫悄悄在袖内握拳,她恨他这样的语气,却又无时无刻不想听到,有些东西就算你想要不在意,想要忽略,也忽略不了。   重紫侧过脸,略显倔强,“要我放弃地位和自由,去那种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永远被锁仙链困着?”我现在是魔宫皇后,你又有什么把握认为我会答应?“劝她不会,洛音凡再不多言,逐波重现,放出无数剑气和利刃。   重紫仓促躲避。   他是她的师父,于她有教养之恩,两声师徒,纵然他抛弃她,嫌恶她,要杀她,她却始终在意他,爱他,怎能动手跟他打?   她的避让,洛音凡岂会看不出来,更加吃惊。   横行六界的尊者,何人能敌,重紫心有顾忌,拜势就来得更快,终于退无可退,被迫用魔剑去挡,五脏六腑几乎都被仙力震得移位了。   他以剑指她,”随我去昆仑。“最后的机会?重紫惨然道:”师父当真要这样逼我,不如一剑杀了我!“……   突如其来的沉积,风细细,身旁长草动,一片醒目的萧瑟。   长剑力道顿失,洛音凡怔怔地看着她。   没有什么消息比这一刻听到的更令他震惊,她叫他什么?师父?他身边几时有过这样一个人,全无半点儿印象!   美艳的脸,紫边的黑袍,咋看的确有点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   奇怪的是,他越看得仔细,越想要记起,反而越想不起来。   自走火入魔之后,记忆里就一直存在着许多断断续续的事,总感觉缺了点东西,使它们再也串不到一起。他依稀只知道和一个模糊地影子有关,可是始终想不起有关她的半点儿信息,好在成仙之人,这些往事对他来说如同过眼烟云,不必那么执着,因此他并没勉强。   难道那影子竟是她?他记得所有人,唯独把她忘了!   倘若是真,那她就是他唯一的徒弟!   洛音凡开始拿不准。   被他这么看着,重紫也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那么厌恶她,恨不能用忘记来结束一切,她又何必去提起?   正在后悔,忽听得一声轻唤,”重儿?“重紫全身一震,抬眸看他。   鬼使神差地唤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很是亲昵,洛音凡反应过来,略觉尴尬,又见她这副神情,当即明了——这真是他的徒弟!他的徒弟居然是九幽的皇后……重姬,紫魔!怪不得师兄他们要竭力隐瞒,仙门上上下下都知道,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其实原因很简单,自重紫入魔,南华便自动抛弃了她的过往,加上顾及他的面子,仙界人人避讳这名字,他不问,别人更不会当着他的面主动提起,所以虞度他们才能瞒到现在。   剑尖垂下,洛音凡险些气得吐血。   虽然早就察觉二人关系匪浅,可也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几时收了这样一个孽障,竟敢背叛师门入魔!   怪不得她会有那样的眼神,怪不得她步步退让不敢跟她动手。既然她还认他这个师父,有悔过之心,就该乖乖跪下认错,跟他回去请罪才是,事到如今,她还敢违抗师命!   洛音凡气苦,待要斥责,看着那痴痴的略带迷惘的脸,不知为何居然半句也骂不出来,最终只在心里叹息——罢了,是他的徒弟,他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天生煞气,继续留在魔宫后果严重,还是先制伏她带回去再说。   他收起剑,严厉道:”“还认得为师,就随为师回南华领罪。”重紫不知所措,“我不去冰牢……”洛音凡听得心一软,冰牢是怎样的地方,她害怕并不奇怪,当真只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犯错就要承担后果,留在魔宫能躲得几时?这些本不是你想要的,不该再继续,过来,为师带你回去。”重紫总算找回些理智,摇头,“他们不会放过我。”“只要你有悔过之心,肯入冰牢赎罪,为师会尽力保全你的性命,待将来修成镜心术,清除煞气,就会放你出来。”毕竟不知道她入魔的缘故,这番话洛音凡说得也没底气。   重紫眨眨眼睛,忽然轻声问:“将来我能再回紫竹峰跟着师父吗?”他的徒弟,当然是跟着他了,这还用问。洛音凡不动声色地点头,“真心改过,自然可以。”他真的记起来了?记得她是谁,记得这个地方,他真的不再厌恶她,同意让她回紫竹峰,她又可以陪伴他了?   已经什么都没有,才更想要相信,想要拥有,想要最后抓住一点儿什么。   重紫努力告诉自己清醒,告诉自己不要回头,可是心却不听使唤,想要再相信他,不自觉朝他走过去。   洛音凡更加惊讶,心中疑团也越来越大。   先前只当她天生煞气伤人,所以叛出师门,如今看来竟不是那么回事。她这样听他的话,哪里像背叛师门的样子,多半是受九幽教唆引诱,一时糊涂才堕落入魔,而后怕自己怪罪,不敢回去。身在魔宫,却本性善良,所以她才会去帮忙堵天河水闸。   他是怎么当的师父,这样的孩子也任她入魔!洛音凡看着那张小脸,一丝内疚泛起,但很快又被理智驱散。   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倘若果真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怕是怕是饶她不得,如今的她太危险,稍有不慎便危害六界,怨不得他算计了。   他的徒弟,怎么处置都没错。   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重紫终于站在他面前,眼睛里满是喜悦与不安,想要叫他,却迟迟叫不出口。   就在这瞬间,有东西钻入体内,极细的,带着透心的凉意。   魂魄仿佛被什么东西缚住了,浑身不自在,体内魔力本能地抵抗,可是越抗拒,那东西就勒得越紧,几乎要把她的魂魄割裂。   剧烈的疼痛,鲜血自嘴角流下。   重紫有点迷茫,伸手摸了摸,低头看看沾着血的手指,确认之后抬脸望着他,喃喃道:“师父?”面前的人恢复威严,声音里有着她熟悉又不熟悉的淡漠,“这是南华的锁魂丝,它能你若动用魔力伤人,必先伤自己,伤别人多少,就要伤自己多少。”缚住你的魂魄,从此你若动用魔力伤人,必先伤自己,伤别人多少,就要伤自己多少。“锁魂丝!重紫踉跄后退,脸白如纸,他在骗她!他竟然这样骗她!他竟然在这里骗她!   “既不信,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不得已使手段令她受伤,洛音凡略觉愧疚,但很快就冷静了,“堕落入魔,背叛师门,就不再是重华弟子,你当我处置不得你吗?“不再是重华弟子,终于被逐出师门了。重紫不说话。   洛音凡本是随口斥责,见她这样,语气又和缓了点,”念在师徒一场,你近年也未曾作恶,姑且饶你一命,先随我回去……“话来说完,他忽然停住,目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煞气急剧膨胀,如滔天巨浪。   魔力遍体流动,向外冲撞,妄图挣断锁魂丝,谁知那锁魂丝非但不断,反而越勒越紧,殷红的血,自她眼睛、鼻子、嘴角流下,白皙娇嫩的皮肤表面亦渗出血丝,慢慢地晕开,她整个人竞变作了血人!   几近疯狂的挣扎,那样的决绝,不惜撕裂魂魄,也不愿妥协。   “你……”洛音凡终于有了一丝失措。   好像有什么错了,可又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大局着想,怕她修成天魔祸害人间,所以才用锁魂丝禁锢她的魔力,略施惩戒,同时加以限制,想不到她蠢偏执至此!   滴血凤眼,里面满满的都是令人见之生寒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恨意。   不知为何,心痛无以复加。   没有师父愿意亲眼看徒弟死在面前吧,纵然他什么都不记得,或许,这份师徒之情比想象中要深。   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唤醒,蠢蠢欲动,好像是……   洛音凡更加震惊。   他何时中了欲毒!   一切来得太快,太出乎意料,根本没有时间去权衡,眼看她肉体已近残破,魂魄也正被锁魂丝分割,他毫不迟疑地作法将她制住,不再让她挣扎,大约是因为那种直觉,那种让他极为不安的直觉,若不阻止,必会后悔。   血淋淋的躯体倒在面前,黑的衣裳,红的肌肤,几乎认不出这是个人。   魂魄将碎,这副肉身恐怕再也不能支撑,如何是好?洛音凡头一次感到六神无主,正在寻思,一道强烈的紫光忽然自眼前闪过,接着地上的重紫就消失不见了。   “九幽!”洛音凡只后悔一时大意,御剑追上去。   冰冷的魔神殿,中央地面闪烁着点点光斑,诡异的气息在巨柱间萦绕。重紫几近破碎的魂魄逐渐聚拢,复合,漂浮在半空,经过七日七夜,终于成为一个完整的形体。   亡月缓缓放下高举的双臂,“我的皇后,你是我修复得最完美的作品。”“你又救了我一次,”美丽的脸无端多出几分妖异,仿佛是一种征兆,重紫淡淡地朝他点了下头,“谢谢你。”“你的肉体已经不能继续支撑魂魄。”“还有办法。”亡越长长应了声,侧脸,旁边那柄暗红色魔剑似得到召唤,主动飞至地上残破的肉身旁,“这是你父亲遗留的剑,天心之铁所铸,乃是六界难寻的灵物,以身殉剑,可助你一臂之力。”“代价。”“忠诚于魔神,忠诚于魔族。”重紫答了声“好”,闭上眼睛。   须臾,殿内忽然响起一声娇笑,娇媚到极点,也冷到极点,令人毛骨悚然,不敢确定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有一丝尘灰自头顶掉下。   很快,石块石屑纷纷坠落。   整个魔宫剧烈地摇晃,强盛的魔力如滚滚洪流,自魔神殿冲出去。殿外,离得近的魔众来不及闪避,修为浅的瞬间灰飞烟灭,修为高深些的也都翻滚在地惨叫,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都惊惶不已,奔走躲避,痛呼声四起。   亡月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只是站在旁边微笑,“你才是它真正的宿主。”漂浮着幻影般的魂魄,缓缓下沉,重新进入那残破的肉体,旁边逆轮之剑旋转着,似极兴奋,剑身光芒大盛,映亮了魔神殿的每一个角落。   夺目红光,仿佛流动飞溅的血。   光的影子里,人与剑合二为一。   被无形的力量拉动,身体平平自地上浮起,僵硬地翻转,前倾,双臂平展体侧,变作直立的姿势。   巨响声里,魔神殿陡然崩塌!   黑石翻滚,臣柱倾倒,那漫天尘灰中,隐约现出一个优美、高傲、孤独的身影。   极端之魔,终于现世。   漆黑长发无风而舞,一丝丝,一缕缕,逐渐变作暗红色,带着自然的弧度,弯曲起伏,妖艳生动。黑袍化作轻盈黑纱,衣摆连同两条飘带在身后长长拖开,隐约透出绛色光泽,华美腰饰,华美链镯,其上点缀着各色水晶宝石,璀璨耀眼。   周身散发的强烈的蓝紫色魔光,映亮了魔宫每一个角落。   肌肤晶莹,如冰雕雪铸,长睫微垂,暗红色双眸非但不觉凌厉,反而有点恹恹欲睡的样子,深邃不见底,冷漠,厌弃,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黑纱红发。两种诡异的色彩搭配,恰似一朵红黑双色莲,妖艳,邪恶,形成足以毁灭一切的极端之美。   遍身华丽,遍身高贵,遍身残破。   头顶风云变幻,数万魔众不约而同低头,下跪膜拜。   她飘然落地,平抬双臂。   碎石自动聚拢,复合成一座完整的魔神殿。   晴空雷鸡,怒海咆哮,平地狂风卷起,魔气所至,草木尽凋,漫山禽兽竞相奔走躲避,大片的血红色浓云迅速汇集,弥漫山河,遮蔽日光,盖住人间半边天,投下红得刺目的阴影,奇异瑰丽的景象中透出不尽的苍凉肃杀之意。   突入其来的暴雨,夹杂着凄厉闪电,令人胆战心惊,百姓纷纷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南华天机峰,行玄站在山头,面色凝重,许久不说话。   身后闽云中终于沉不住气了,“到底怎么回事?”行玄苦笑,“天魔出世。”答案原本也在意料之中,人间突然出现这般异象,分明是来自魔界的大变故,多此一问,只是大家都不太愿意面对事实罢了。   虞度沉默。   行玄长叹道:“想不到来得这么快。”闵云中倒没有多少颓丧之色,竖眉道:“既成事实,叹也无用,须尽快安排对策。”几个人正说着,忽有一名弟子跑来,“启禀掌教,外面蜀山、茅山、长生宫、昆仑的擎门仙尊都来了,要见掌教与尊者,现下正在偏殿内用茶。”“这么大的动静,他们自然也猜到了,”闵云中挥手让那弟子下去,转脸见旁边洛音凡似在发愣,不由皱眉提醒,“音凡?”洛音凡回神,淡淡一点头,不说什么就走。   闵云中惊疑,“他这是……”“莫非他想起来了?”行玄有点不安。   “想起来又怎么?”闵云中沉了脸道,“若真无邪念,又岂会忘记!他自己做事失了分寸,我们才会用这样的办法。想不到他当真这么糊涂,连身份也不顾,竟对那孽障生出……此事传出去,看他还有何面目立足仙门,掌教这么做,原是在救他,他还敢责怪不成?”照师弟的性子,被他发现后果很难说。虞度苦笑,制止闵云中,“罢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个,几位掌门都等在殿上,还是尽快过去商议大事吧。”闵云中果然不再言语,三人匆匆往主峰而去。   这边玉晨峰下,闻灵之立于长剑之上,手里捏着一缕三色剑穗,迟疑。   眼下叫他出来恐怕也于事无补,到底该怎么办?   她兀自发呆,一名女弟子匆匆御剑过来,见了她喜道:“原来首座师叔在这儿,快些回殿上吧。”闻灵之迅速收起剑穗,道:“听说几位掌门都来了?”女弟子道:“正是呢,魔界出了大状况,现下尊者他们都在殿内商议,我怕万一掌教与尊者有什么吩咐,师叔却不在,岂不误事,所以过来寻你。”“还是你有心,”闻灵之含笑点头,想了想又道,“我正有件事想要托你去办。”女弟子忙道:“师叔尽管吩咐。”“你且代我去一趟青华宫,”闻灵之示意她附耳过来,轻声吩咐了几句,又递了件东西与她,“不得让卓少夫人察觉,这件事定要办妥。”   第八章 凤凰泪   大殿空旷,魔乐飘场,重紫独自斜卧于榻上,曲肘撑着头,半条玉臂露在外面,衬着绛黑轻纱,雪白如藕,暗红长发如光滑美丽的缎子,垂落榻上,再随轻纱飘带流泻至地而。   不再是人,永远是一柄剑,受伤不过是想睡。   也人算什么,神仙算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玉指轻弹,一片红色花瓣飞出,无声旋转,落地。   一片,两片,三片……   红色,蓝色,白色……   她似乎有意要借此消遣取乐,可是不多时便觉腻了,正打算翻身,忽然又停止了动作。   “梦姬求见皇后!”   兴师问罪来了?重紫饶有兴味,看那女子满脸不忿地走进来作礼。   “何事禀报?”   “敢问皇后,可还记得当初跟我说过的话?”   “什么话?”   “皇后这是明知故问。”梦姬冷笑。   “我说过,他是你的,但前提是他喜欢你,”重紫慢吞吞道,“如今他才是魔宫的圣君,想来这里就来这里,难道我敢撵他不成?”   梦姬气得上前两步,粉拳紧捏,“皇后莫要太过分!”   “他是我丈夫,堂堂魔界之主,自然喜欢谁就找谁,”重紫微笑着,声音却淡如水,“将他让给你这么久,我并不曾计较什么,如今他对你没了兴趣,你反怨起我来,莫非糊涂了,想要犯上不成?”   那笑容美艳到极点,也冰冷到极点,梦姬居然看得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重紫闭目,懒得理会,抬手示意她退下。   “皇后威风。”榻前传来亡月的声音。   “让你的宠姬受了惊吓,怎么,心疼了?”重紫钻到他怀里,随手去掀他的斗篷帽,声音柔软,像光滑的缎子,“我是好人,也不许别人看眼睛。”   下巴轮廓完善到极点,由此断定这张脸不会太丑,只是苍白了些,连嘴唇也少血色,就像长年在地下不见阳光的那种,薄薄的唇暗含威严,当他勾起半边嘴角的时候,又多了三分邪气和三分傲慢,加上浑身散发着阴森森冷冰冰的气息,令人倍觉压迫。   那双隐藏在斗篷帽下的眼睛,似乎正透过阴影,盯着她,看着外面的一切。   重紫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只苍白的手,问:“你到底是谁?”   “你的丈夫。”亡月抱着她坐到塌上。   重紫抬眸,“有你这样的丈夫?”   “有你这样的妻子?”   “圣君若是寂寞,可以去找你的宠姬,或者让我给你选几个美貌宠妃,就像人间皇帝那样。”   亡月用黑斗篷裹住她,挑起她一缕光滑的长发,“何不把你自己献给我?”   “我身上住着一柄剑,你若不介意,也可以亲热。”   “我恐怕没有那样的兴致。”   重紫望着他,“我现在打不打得过你?”   亡月道:“难说,你可以试着杀我。”   重紫笑了笑,“我只有你,怎么舍得杀你?”   “你若想杀我,毁灭的会是你自己,”亡月将一声巴掌大的暗红色令牌交到她手上,“你现在随时可以解除封印,虚天万魔将效命于你,试着召唤它们吧。”   出乎意料地,亡月没有反对,“天之邪不在了,我再给你安排个人。”   “谁?”   “你认识的。”   不容她拒绝,一道人影现身榻前,却是穿着黑袈裟的法华灭。   亡月道:“你今后跟在皇后座下,听候差遣。”   重紫如今是天魔之身,魔族人人敬畏,法华灭亦不例外,加上重紫曾救过他一命,闻言立即双后合十,“贫僧愿为皇后效命,万死不辞。”   重紫仔细看了他半晌,“你本来就是和尚?”   法华灭答道:“贫僧来自西天佛祖座下,因与佛争执,故叛出佛门,投效圣君。”   “这样,”重紫点头示意他退下,然后转向亡月,“你怎么给我派个和尚,不扔妖凤年?”   “人间皇帝都只能皇后派太监,你应该庆幸我给你派的是个和尚。”   重紫笑起来。   亡月继续道:“有个人不觉在等皇后去处置,我保证皇后见了他不会再笑。”   刑殿魔光照耀如白昼,刑台上昏迷一人,剑眉紧皱,双唇青白,华美衣衫上血迹斑斑,双臂平举,被牢牢锁在刑架上,其中一只手已变成青黑色,昔日风流倜傥的模样半分不见,旁边地上落着柄白色折扇,已被踩踏得不成样子。   重紫看了半晌,转脸问:“?”   众魔谁也不敢出声。   亡月道:“是他主动来受刑,想要见你。”   重紫干脆道:“解药。”   马上有人去喂了解药,不消片刻,刑台上的人逐渐苏醒,见到她露出满眼满脸的惊愕,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面前是一个华美的女子,美得令他感觉陌生,唯有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到当初的痕迹。   “远离别的男人,我的皇后。”亡月笑了声,转身隐去。   重紫示意殿内所有人退下,然后才缓步走到刑架前,看着他微笑,“卓少宫主要见我,如今见到,又不认得了吗?”   卓昊盯着她,轻声道:“我一直在闭关,并不知道你的事,此番是得了信才提早出来的。”   重紫点头,“天魔出世,仙界自然察觉了。”   “你是天魔。”   “不错,我就是仙门人人都欲杀之而后快的天魔,你也可以试着杀我。”   “九幽是你丈夫?”   “谁是我丈夫,与卓少宫主有关系?”重紫抬手,刑架上的锁链自行脱落,“这里不是卓少宫主该来的地方,念在你曾放过我一命,此番我也饶你回去,但这种事不要再有下次。”   卓昊迅速扣住她的手,“跟我走。”   重紫微抬长睫,淡淡道:“卓少宫主在说笑?”   “我此番来,就是带你走!”卓昊强行将她拉入怀,语气里满满的心疼,“我知道是他们逼你,你没错,但你根本不喜欢做魔,这样折腾有什么意义!”   重紫道:“我不喜欢做魔,难道还能做仙不成?你这是在教训我,还是可怜我?”   “别胡闹!”卓昊既疼又气,语气软下来,“听话,跟我走,我们走得远远的,管他什么仙和魔,这些混帐事与我们何干?”   重紫沉默片刻,抬眉,自他怀里挣出,“卓少宫主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你已经有了妻子,我也有丈夫,莫非你是想与我私奔?”   卓昊脸色惨白,无言以对。   “当年就是你那位夫人闵素秋故意放出风声,引我去救大叔,然后嫁祸闻灵之。”重紫后退两步,微笑,“要我跟你走可以,她此刻就在外面等你,你出去替我杀了她。”   “重紫!”   “都说卓少宫主与夫人不和,所以总在外面拈花惹草,但你这样做,难道就没有故意与夫人赌气的意思?”   “不是那样!”   一切都因恨她而起,恨她太绝情,恨她伤了他,又突然从世上消失,当善解人意的闵素秋接近,他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至少爱他的人很多,不缺少她一个,那是种报复性的想法。他的妻子比她温柔,比她听话,比她在意他,却唯独没想到是害她的人。   “我知道,夫妻一场,你不忍下手。”重紫叹了口气,侧脸道,“但仙门现在已是非杀我不可,我不想再被告关进冰牢,只有留在这里才能安全。”   卓昊咬牙道:“你不愿跟我也罢,这几年我找到了化解你煞气的办法,你只要等……”   “等多久?”重紫打断他,“一百年,还是一千年?”   卓昊语塞。   重紫冷冷道:“你以为我能活到那天?曾经有人想要带我走,结果刚出魔宫就没命了,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大名鼎鼎的天之邪,法力不弱于令尊,他尚且如此下场,你又有什么把握保护我周全?”   卓昊怒道:“我不能保护你,但只要我在,就绝不会让他们动你。”   “这句话令人感动,可惜我想活着,并不想跟谁死在一起,我已经死过两次了。”重紫说着,忽然又轻笑,“你知道我在冰牢里是什么样子?”   话音刚落,他抬起双臂。   如藕雪臂,此刻呈现极度可怕的畸形,再看那张脸,瘦削得不成人样,苍白粗糙的肌肤,枯干的头发……   卓昊惊骇,后退两步。   “你看,这副模样连我自己都厌恶,你还会喜欢?”重紫恢复容貌,不再看他,转身就走,“卓宫主与少夫人都等在外面,念在往日情分,这次你擅闯魔宫,我不与你计较,但愿莫再有下次。”   “跟我走,”他拉住她,眼中依稀有光华闪烁,“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只要离开这儿,我会想办法治好你。”   “迟了,我不想再活得那么卑贱。”重紫轻提魔力,震开他的手,“神仙生活逍遥自在,千年万年,卓少宫主又何必白白浪费光阴,去修什么化解煞气的法子?”   “小娘子。”他在身后轻声唤。   重紫身形顿了一下,仍是头也不回走出门去了。   当年欺负她的骄傲少年,被她捉弄的轻狂少年,舍命维护她的痴心少年,历经两世,依旧半点儿没变;可是她变了,她早就不再是他喜欢那个“不娘子”,面前的路只有一条,既然迟早都要面临抉择,那么,就让她来结束。   殿内,亡月早已等在水晶榻上。   重紫沉默片刻,走到他面前,“他曾经对我手下留情,我这次饶他一命,算是还了个人情。”   亡月伸出一只手。   重紫顺势躺在他怀里。   血云遮天,不辨昼夜,暴雨连下七日,枯竹开花,恶鸟长牙,人间处处异象横生,百姓惶恐不安,几位帝王更亲自淋浴更衣,至仙门外求见问卜,洛音凡令各派掌门暂时封锁这消息,只说是魔宫所为,为的是安定人心,以免生出祸乱。   天魔现世,魔气盛极,月亮也与往日不同,周围显现出发展的光晕。   水月城外,洛音凡独立山坡上,心情复杂。   月亮,山坡,景物太熟悉,浸透了伤心,仿佛也沾染了她的气息。直觉告诉他,她还会到这里来,而他,就是在这里用锁魂丝伤害她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至今仍不能记忆。   亲眼目睹她的偏执,天魔突然现世,必定和她有关。   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的徒弟背叛仙门堕落入魔,看样子整个仙界都知道,别人避讳也罢,师兄应该最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颜面之事而已,何况他的徒弟入魔,正该由他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又何必瞒着他?他们究竟想要隐瞒什么秘密?她又是如何入魔的?他记得所有人,为何偏偏忘了自己的徒弟?更重要的是,他如何会中欲毒?这件事似乎连师兄他们也不知情,可是照他的修为,欲毒根本不可能构成伤害的,应该很快就会清除才对,而事实证明不是这样。   记忆中许多东西忽浮忽沉,眼看就要明了,偏又抓不住。   洛音凡后悔到了极点。   当时他是下意识用了自认为最妥当的处理方式,却忘记了一件事——那本是他的徒弟,她还那般信任着他这个师父,他不该骗她。这次他只抱了一丝希望,希望见到的,还是那个傻傻的相信他愿意跟他回去的徒弟。   然而,倘若预料中的一切变成了事实,他会怎么做?   洛音凡正发愣,忽听晴空中传来一声娇笑,转身,只见那曼妙华美的影子乘风而至,飘飘然停在半空中,暗红色长发挽起高髻,尊贵,优雅,黑纱飘带长长拖在身后,魔光笼罩,更有宝石闪烁,耀眼夺目,胜过如练月华。   “洛音凡,你怎么也在这儿?”她轻轻挥袖,含羞带怯地笑,可是看在眼里,只会令人打心底升起冷意。   洛音凡心直往下沉。   不是这样,她不该变成这个样子,更不该直呼他的名字,她应该乖巧恭敬地站在他面前,轻声叫他“师父,满怀期待地要跟他回紫竹峰。”   尽管没有相处的记忆,但师徒关系是事实,洛音凡只觉痛心,“为师并不是要杀你,你这样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忘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徒弟。”她迅速闪到他身旁,“你到这儿来,莫不是记起什么了?”   颈间有热意,洛音凡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两步。   这举动太放肆,已近暧昧无礼,她竟敢如此,他几时教出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徒弟来!   “不知悔改!”语气不觉带上两分怒意,这种孽障,今日他非亲手处置不可!   逐波骤现,剑如雪。   “要杀我?”重紫不闪不避,手拈天魔令微笑,“你敢再动,我立刻就唤虚天群魔出来,那时你的苍生可又要受苦了,你知道后果。”   这样的要挟,对别人未必有用,对他一定有效。   洛音凡果然收了剑势。   天魔,乃是极端之魔,性情偏执,的确什么都做得出来。今非昔比,要在一时半刻间制伏她,已经没那么容易了,虚天群魔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但果真被她召唤出世,难免又是一场浩劫,此刻既然还有说话的余地,就不该再惹恼她“你到底想怎样?”   “我要灭了仙道,让六界入魔。”   “善恶永存,仙道与魔道都不会从这世上消失,正如神界迟时会重视,”洛音凡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这世上,善永远强于恶,正永远大过邪,魔道永远不可能取代仙道。”   “我父亲逆轮,当年险些成功。”   “他没成功是因为水姬,他能为水姬放弃野心,心中有情的魔,已是仙。”他断然道,“仙魔本一体,修的不过是善恶而已,有朝一日果真魔治天下,魔道中亦会生仙道,魔即是仙。”   重紫道:“我等着证实那天。”   洛音凡看着她摇头,语气平静而略带悲悯,“重儿,仙道魔道都不算什么,六界成仙,六界入魔,天道循环,生灭不息。仙门之所以尽力阻止,是不愿平添一场杀戮,你心有执念,应趁早回头。”   “不愿杀戮,杀我就不是杀戮吗?”重紫冷冷道:“回头?你们难道还能放过我不能?我为什么要回头,那是仙门欠我的!就算我死,我也要你和你的仙门苍生与我陪葬!”   “重儿!”   “我是九幽皇后,重儿,这是你叫的?”重紫停了停,忽又像蛇一般溜到他身旁,轻声道,“洛音凡,六界浩劫,到时死多少人伤多少人,可全是你的罪过。”   洛音凡沉默。   他选择忘记,那她就偏要缠着他,偏要他内疚!乏味的日子里,难得寻到一件事消遣。   重紫飞身逐月光而去,恍若奔月嫦娥。   “念在你我师徒一场,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我必攻南华。你还是下去跟他们好好谋划,想一想该如何应付如何杀我吧。你们欠我的,我定会数倍奉还,你不是守护仙门苍生吗?我就让你亲眼看六界覆灭,苍生入魔!”   魔宫外厮杀声不绝于耳,远远的,白衣青年执剑而立,周围横七竖八倒了一圈魔兵。   红黑身影悠悠落地,她翩翩转身,圆润柔美的笑声自红唇中吐出来,“你们还真是默契,要来全都一起来,秦仙长,几年不见一向可好?”   记忆中,那个有着大眼睛的可怜女孩子,那个在雪地上奔跑捉雪狐的美丽少女,好像才一眨眼,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妖冶女魔,有些事当真是天意,无论怎么努力也挽救不了。   蓝剑归鞘,隐没,秦珂走到她面前,伸手要拉她,“为何不等我?”   “我想等你,”重紫立即后退召开,语气冷淡,“我在冰牢等了三年,却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月乔欺负我,要杀我,那时你在那里。”   秦珂沉默。   “你一直在闭关修行,若非燕真珠,我现在还在冰牢里傻等吧?”重紫随意弹指,将他定在原地,“你不用内疚,我现在发现入魔没什么不好,地位权力我都得到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能杀我,更没有人敢打断我的骨头,把我扔进冰牢。”   秦珂道:“你当真喜欢留在魔宫?”   “不喜欢魔宫,难道喜欢冰牢?又冷又黑,还有带钉子的锁,动一动就会刺进肉里,会流血。”重紫满脸掩饰不住的厌恶,收回术法,“整整三年,那时我都快疯了,分不清白天夜里,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的,现在一想到自己断了骨头不人不鬼的模样,我就恶心!”   她直视他的眼睛,双目闪闪生辉,“你说过,倘若连我自己都不想保护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来帮我。如今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了,难道不好吗?你想让我回去过冰牢那种日子?”   秦珂沉默片刻,道:“不怪你。”   “你也是来感动我的?”重紫笑了,“大可不必,这办法卓少宫主已经用过了,是他叫你出关的吧?”   对于她的嘲讽,秦珂似没听见,“天神煞气不怪你,是不是魔也没有关系,给我时间,卓师兄已向佛祖问得消除煞气的办法,你可以留在魔宫,但不能作恶伤人。”   重紫道:“你这些年闭关,是在修这个?”   秦珂默认。   “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重紫没有意外,“其实就算你解释,我也不会感到。实话告诉你,我现在肉体残破,以身殉剑才能支撑魂魄不散,你们找到法子又如何,要消除煞气,除非将我连同魔剑一起净化。”   秦珂紧紧抿着嘴,神色僵硬。   “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惜他们没有给我时间。”重紫长睫微扬,“洛音凡亲手杀我两次,才成就今日的我。我的血可以解除除天魔令封印,随时召唤虚天万魔,现在应该是他们怕我求我才对。你是仙门弟子,只有一个选择,助仙门除去我,否则六界必将入魔。”   “一定要这样?”   “不错。”   秦珂看着她半响,御剑离去。   重紫转身,“他曾经是我师兄。”   “你的是兄妹很多,要不要我把他们都抓来,让你放过一次还请认清?”   “他为我受过伤。”   紫水晶闪了下,亡月叹息,不知怎么听上去都有点假。   南华六合殿里,虞度与闵云中正坐着商议事情,忽见有人进来,忙停住,同时面露喜色。   虞度笑着让他坐,“天魔现世,师弟近日却不再紫竹峰,我与师叔正担心。”   洛音凡道,“纵然虚天万魔真被唤出来,魔宫要攻上南华业未必容易。我担心的并不是她,而是魔尊九幽,此人来历有些神秘,深不可测,恐怕法力并不弱于我。”   虞度与闵云中听到一愣,神色凝重起来。   闵云中想了想,摇头,“天魔是极端之魔,九幽连天魔都尚未修成,能有多厉害,你是不是多虑了?”   虞度颔首,“师叔说的有理,我也是这意思。”   道理上是这样,洛音凡点头,没再继续这话题,“有件事我想要请教师兄。”   虞度忙道:“你说。”   洛音凡道:“最近我忘记了许多事,不知是何缘故?”   虞度愣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闵云中不悦了,镇定道,“早就说过,你是当日修行过于急进,不深走火入魔,难道我与你师兄还会骗你不成?”   对呀他们瞒着自己的事,洛音凡原就有几分不悦,闻言声音也冷了,“我方才从西蓬山药仙处回来,他老人家曾是云仙子的授艺之师,走火入魔之俐更治了无数,谁知用尽办法也不能恢复我的记忆,所以有些奇怪。”   闵云中无言以对。   虞度摇头,“罢了,我也知道瞒不过你,迟早都会察觉的,此事是我的错,但我与师叔只是为了你好,你……”   洛音凡打断他,“何毒,解药何处?”   事到如今,当真要把解药给他?虞度犹在迟疑,旁边闵云中怒道:“既然他固执,你告诉他又何妨!告诉他为何忘记那孽障,叫他看看自己做了什么事,看看是谁的错!”   洛音凡淡淡道:“是对是错,无须靠遗忘来掩饰。”   虞度示意二人不必争执,取出一瓶药放在几上,“这是凤凰泪的解药,用不用,师弟自己权衡着办吧。”   洛音凡怔住。   凤凰泪,忘情水,他中的难道是……   闵云中冷笑,“不是想知道吗为何你师兄要瞒你,所有人你都记得,却单单忘了她,这凤凰泪,就是你要的答案!”   洛音凡紧抿薄唇,脸色渐渐发白发情。   忘情水,忘的是情,倘若无情,又怎么会忘记?   喝了它忘记的人很多,仙界不是佛门,有情并没有什么错,可眼前发生的事却是大错特错,他自己做梦都没想想到,这一声竟然会犯下这等荒唐的错,留下这样的笑柄!   药仙不查,是因为没人会朝这方面想,重华尊者,无情的名声六界尽知。   见他这副模样,虞度暗暗叹息,这位师弟向来自负,极少失败过,早已捂得通透,从不管将这些七情六欲放在眼里,哪料到最终逃不过一个情字,这也罢了,偏偏这份情又错得彻底,此番所受打击不小,也难怪他不能接受。   闵云中道:“倘若不是我们想出这法子,还不知你会做出什么样的荒唐事!”   “忘了也好,原是那孽障借师徒之情引诱于你,解药还是暂且放我这儿吧。”虞度边说着,边伸手去拿解药。   洛音凡先一步取过药瓶,再不看两人,起身便走,冷冷丢下一句,“我的事,我自会处理。”   虞度与闵云中目送他出殿,都有点拿不定主意。   闵云中道:“让他知道又怎么了,明明是他自己做错事,还要怪我们不成?”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虞度皱眉,“当初他正打算带那孽障走,如今恢复记忆,只怕又要纠缠……”   闵云中眼一瞪,“先前世他不明白,顾念师徒之情,如今知道了,我看他有什么脸面再胡闹”   自六和殿出来,洛音凡机械地御剑回紫竹峰,一步步走进重华宫大门,走到四海水畔,才终于站定。   挥袖,四海水上烟雾撒去,如镜水面显露出来。   长发散垂,一张脸惨白,僵硬无表情,是他?   数百年的阅历,他又怎么会看不出这师徒关系的异常,只不过那时他可以告诉自己,是她的错,是她的不知廉耻,是她缠上他,故意想要激怒他,可是现在面对事实,他恨不能一剑杀自己!   原来这就是欲毒残留的原因,原来错的竟不是她,而是他,他怎么能对她产生那样的感情!那是他的徒弟!   不是悔恨,不是羞耻,这些都不足以摧毁他洛音凡,错就是错,罔顾伦常的罪名他认了,可是现在,悔恨与羞耻都及不上心头的恐惧。   手中有药,却不敢解。   失落的记忆,令他如此恐惧!   终于明白那双空洞的眼睛代表了什么,她对他的信任来源于此。她为何而入魔?他又对她做了什么?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对她下杀手,利用她的感情,用锁魂丝伤害她,害得她肉体残破,险些魂魄无存。   让她一个人去承担,这才是他最大的错。   遗失的记忆力,会有些什么?   第九章 祝融果   海之崖,茫茫云山接大荒,千里无人烟,中有一山及其陡峻,高耸擎天,举头望不见顶,山名不周,传说中的神仙,也是人间直通天界的唯一一条路径,可惜从来都没有谁爬到顶过,多少凡夫俗子妄想登天,最终望而却步。   “不周山,祝融果,万年能产一枚,食之可固魂魄,你如今肉身残破,魂魄靠魔剑支撑,终究不稳,这是你最大的缺陷,若能得祝融果,对你有不尽的好处。”   想到亡月的话,重紫仰脸观望,她本身对什么祝融果并无太大兴趣,只不过有件事情做,总不至于那么无聊。   须臾,重紫足尖轻点,化作清风往上飞掠。   表面看,这不周山除了高,以及比寻常山峰陡些,别的也平凡无奇,有荒坡,有乱石,有树林……然而亲自上去,才能真正见识到登天之南。这俨然是座灾难之山,来自天地间的灾难几乎都在这里了,瘴气、毒木、火海、风雪……   的亦非凡人,凭借一身魔力掩护,平安无事。   大约行了一个时辰,前方山壁忽然不见,一块巨大的明镜映入眼帘,反射天光,极其壮观。   原来此地山壁倾斜,壁间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冰面光滑难以立足,望上去就像是面大镜子,这冰也非同寻常,应先天苦寒而生,纵然重紫天魔之身,亦觉寒气慑人。   重紫沿冰面逆滑上坡。   千丈冰壁,前方有一抹淡淡的蓝影在移动。   那是一柄长剑,剑上站着个人,只因他穿着身白衣裳,与冰的颜色太接近,是以重紫没有立即看到。   发现身后动静,那人回头看。   重紫意外,随即微笑,“来取祝融果?”   秦珂点头。   “不巧了,我对它志在必得,”重紫抬臂,两条长长飘带如蛇,朝他卷过去,“你可以不用上去了。”   秦珂没有闪避,“当心食魂鸟。”   “魔行事,无须仙来记挂。”重紫喊不留情地将他击落,翻滚下冰壁。   这不周山很奇怪,就想宝塔般,每次以为登到顶了,上面总会再生出一座山来,层层堆叠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层,每上一层,就有更多更险的阻碍,通天之路当之无愧。   前方出现黑沉沉的水面,宽约百丈,对面是陡峭山壁。   第五层,如果亡月没说错,祝融果正是生在这一层。重紫暗忖,同时自袖中取出根白羽毛朝水面丢下,但见那羽毛飘悠悠,沾水就迅速沉了底。   果然是百丈弱水,连风叶拖不起,御风术不能施展。   重紫不慌不忙,自袖中取出只玉兔,找到血管并二指一划,立即有鲜血流出,滴落水面,大约十来滴之后,她便作法止住血,把玉兔随手丢开。   玉兔翻滚着,爬起来就跑。   重紫退到旁边,静观其变。   不消片刻,沉沉水面上开始起了波纹,底下好像有东西在游动,紧接着一声响,水里冒出个东西。   那是只人手,颜色黑漆漆的,和水一样。   重紫毫不迟疑地作法将那东西摄了起来。   小水怪形似婴儿,五官与人并无两样,只不过全身皮肤是黑的,脚趾间有蹼,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看起来很可爱。发现上当,小东西哇哇哭起来。   重紫含笑将它搂入怀里,安然坐着等待。   很快,水里又冒出两个怪来,一男一女,满脸焦急之色。   重紫什么也不说,自腰间解下根丝带,迎风晃了晃,丝带立即无限延长,她抬手将丝带一头丢给两怪,指了指对面。   两怪互视片刻,那男怪立刻取了丝带朝对面游过去,不消多时又返回,连连点头示意。   重紫这才站起身,用力拉丝带试了试结实程度,感觉还算满意,于是将丝带这头额固定在大石上,带着啼哭的小怪踏上去。   两怪紧紧跟随,不停发出奇怪的声音安慰小怪。   行至半途,脚底猛地一沉。   重紫立即料到发生了什么事,分明是对面的丝绳被解开了。御风术失灵,难免要落水,看来只有尽快退回。   应变瞬间,凤眼凌厉,升起浓烈杀机。   “想要害我,这就下场!”重紫冷笑后退,同时纤手掐小怪颈,将其拎起在半空,丢向远处。   爱儿重重摔下,已无生还可能,两怪凄厉大叫,朝她扑过去。   重紫轻蔑,化气为剑,顿时黑血四溅,两怪尸体沉入水底。   最后的惨叫声里,无数怪自水里冒出来。   “报仇的?”重紫眼见丝带将沉,也不着急,正待作法,忽然身旁蓝光闪过,紧接着一只手伸来搂住他的腰,将她带离丝绳。   上古神剑八荒,架在百丈水上,如蓝色长桥。   白衣上有斑斑血迹,想是方才在冰壁上被打落时受的伤,那只手臂极为有力,牢牢圈住她,带着她快速朝前移动。   重紫没有反抗。   啼哭声刺耳,先前丢开的小怪正拎在他另一只手里。   八荒剑气凌厉,水里众怪挨近剑身,立即皮破血流,纷纷惨叫着逃离。   不消片刻,二人抵达对岸,秦珂放开了她。   重紫道:“你以为我怕他们?”   秦珂将小怪送回水中,没有回答。   “不愧是仙门弟子,”重紫浅笑,“这是他们不自量力的下场。”   “它和你一样。”   “因为它没有足够的力量,否则迟早也会变。这才是真正的我。”   “助我拿到祝融果。”   “算是还你人情?”   秦珂依旧不答,拉起她就走,那只手太温暖,重紫迅速抽回。   秦珂看着她道:“这里没有人,你……可以当作是从前。”   “仙与魔能相安无事吗?”重紫摇头,淡淡道,“你都看见了,谁心软,谁就是受伤的那个,不会有好下场。”   秦珂沉默片刻,点头,“走吧。”   前面是万丈悬崖,半崖上长着株参天大树,树冠是金黄色,与周围别的树木大不相同,金波荡漾,其上一点绿光闪烁。两人站在八荒剑上,至半空中仔细辨认,发现那是枚绿色果子,很小,形似鸽卵,晶莹如碧玉。   重紫道:“想必这就是祝融果了。”   秦珂道:“祝融果熟,一旦有人前来采摘,食魂鸟就会现身。”   重紫来之前已听亡月说过,凡天地灵物大多都有异兽妖擒守护,守这祝融果树的正是食魂鸟,传说此鸟极其凶恶,专门啄食盗果之人魂魄,很少有人能安然逃离。祝融果最大的好处是固魂魄,寻常人魂魄有肉身支撑,纵然受损,修复起来也不难,所以通常没人会冒这个险,以免弄不好反落得魂魄无存的下场。   “南华有谁出了事,让你来冒险?”重紫随口闻了闻,同时轻挥长袖,隔空去摄那果子。   小小祝融果刚离枝,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刺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一个黑影迎面扑来,速度之快,甚至来不及看清。所幸秦珂早有准备,八荒神剑带着二人折了个“之”字形,朝地面俯冲而下,方躲过袭击。   “好快!”重紫吃惊,不敢在大意,要设结界去挡。   “没用的。”秦珂迅速阻止。   那食魂鸟就像幽灵般,只见其影不见其形,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就到了重紫身后,幸亏重紫机敏,闪身避开。   八荒剑瞬间变长变宽,朝弱水另一边延伸,再次横架成桥。   秦珂低喝:“把它给我!”   重紫正被那食魂鸟缠得难以脱身,几次遇险,闻言下意识闪到他跟前,将果子递给他。那食魂鸟见状,立即改变攻击目标,再不缠她,直扑秦珂。   暂时得以脱身,重紫想也不想就化气为剑去斩,谁知那鸟极灵巧,根本无济于事。   来不及说话,秦珂挥手示意她先走,忽然听到耳畔有人轻轻笑了声,紧接着手腕一麻,祝融果已经抢走。   重紫踏上蓝桥,箭一般朝对岸滑去。   见她要跑,食魂鸟发怒,尖叫着凌空扑下。   身后杀气腾腾,重紫心道不好,然而这弱水之上不能御风,难以闪避,情势危急,她只得咬紧牙,提全身魔力设置结界。   砰!食魂鸟被结界弹开。   体内气血震荡,重紫终于明白为什么秦珂会说没用。这食魂鸟乃上古妖兽,威力非寻常妖怪可比,幸亏自己修得天魔之身,魔力了得,才勉强能承受攻击,换做寻常人早就重伤了。   耽误下去后果严重,重紫顾不得什么,全力朝对岸冲。   啄不破结界,那鸟越发疯狂,再次俯冲下来。   第二击撑过,到第三击,重紫是难以支撑,结界破开,整个人被强大的力量带得往前扑倒。   没有料到中的痛,背上忽然一沉。   “快走!”   此地离岸已不远,重紫来不及思考,爬起身带着他全力冲过去。   渡过弱水,两人上岸,那食魂鸟受限制不能继续追来,只好怏怏地朝这边叫了一回,转身飞走了。   惊魂一场,两个人都坐倒在地,八荒剑变回原样,收起,秦珂面色惨白。   “被食魂鸟所伤,你魂魄有损。”重紫毫不迟疑,将手心那枚小小的祝融果喂到他唇边。   秦珂没有推辞,吃了。   费尽力气拿到,结果又这么轻易用掉,整件事俨然成了一场闹剧,好在重紫原本只是来走走,没打算真抢祝融果,所以不觉得失望,换做别人,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想。   “就算伤了魂魄,仙界也有别的办法医治,何必跑来找它?”重紫皱眉。“所牵你早已修得仙骨,否则……”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忽然斜斜歪倒。   她落入了陌生的怀抱,头顶有阴影迅速笼罩下来,紧接着,唇上一片冰凉湿润,竟已被人牢牢堵住。   重紫惊愕,下意识地想要说话,立即有清甜果汁度入口中。   原来这祝融果乃稀世之宝,入口即化,他虽然当着她的面吃了,却并没有吞咽,等着这一刻全喂给了她。   重紫反应过来,全身动不得。   果汁顺咽喉滑下,他迟迟没有拾脸离开。   “丑丫头。”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摩擦,轻吮,冰冷的唇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动作很轻,生怕碰碎了般。可是很快他就不动了。   禁锢的力量消失,重紫依旧静静躺着,望着近在咫尺的脸。   长眉如刀,眼睫徽垂,轮廓分现的脸完美得没有缺陷,但苍白如雪,看起来有点冷,可是那有型的唇边,隐约透着一丝难以辨认的笑意。   她不会防备他。   沉默片刻,重紫缓缓自他怀中起身,将昏迷的他平放枕在腿上,拉起他的手,度去灵气。   山高,夜来得格外早,没有月亮,黑暗中两人偎依在岩石下。   这里不远处有地火。重紫因恐受寒加重他的伤势,特意将他移来这里,正好借地火之气驱教夜寒,又有岩石挡住冷风口。毕竟魂魄受损,纵然有治愈术,也是大伤云气的,被硬生生撕裂魂魄的痛苦,就更难体会了。   他是为了她来取祝融果的吧?因为知道她以身殉剑。可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她早就不再是当年的丑丫头了。   察觉动静,重紫低头,“醒了?”   秦珂精神好了点儿,坐起身,“我没事。”   “你魂魄被食魂鸟所伤。”   “我有肉身,又有佃骨,过段时间自能修复。”   “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祝融果我并不稀“我知道。”   “我先走了。”重紫欲起身,却被一只手拉住。   “天亮再走吧。”   “以身殉剑,我面前已经没有别的路,除非死。”重紫冷冷道,“你做这些,是和他们一样,想要逼我?”   秦珂没说什么,拉她入怀。   重紫面无表情,闭目。   真是讽刺,在她最爱的人怀里,她会被杀气惊动,感受那个人在杀与不杀之间挣扎:可是在别人怀里,面前的他,还有天之邪、卓吴,甚至包括九幽,她反倒能获得更多的安宁。   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梦?   ……   朦胧中,她听到有人在耳畔低声说话,“青华提亲,我在生气,丑丫头不知道。”   少年老成的小公子,绷着小脸骂她丑丫头,可是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会将她拉到身后保护她,除了大叔,他是第二个愿意保护她的人。   然而,在成为师兄之后,他却不知不觉在她的印象中淡去,甚至不如卓昊,记忆里,就是他不停地在闭关。   重紫在梦里苦笑。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闭关,为什么不让我爱上你?   习惯了魔宫漫长的夜,第二日重紫醒得很迟。秦珂仍以昨晚的姿势抱着她,眼睛望着远处,睫上发闷似有白色霜花,不知他是醒得早,还是一夜没睡。   垂紫没有动。   许久,秦珂缓缓放开她,“醒了?”   重紫起身扶起她,两个人朝山下走。   “不能离开魔宫?”   “你会陪我入魔吗?”   秦珂没有回答。   “这就对了。”重紫看着他的眼睛,“你是仙,是堂堂南华掌教的得意徒弟,不可能让你师傅为难。我是魔宫皇后,注定不能回仙界,离开魔宫,我便失去容身之地。”   秦珂握紧她的手,“住在这里不好吗?”   重紫沉默片刻,笑了,“他们会找到。”   话音刚落,远处果真有人声传来。   “是南华的人,”重紫扬起长睫,“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他们会不会以为你背离仙门?魔与仙之间不应该有太多牵连,动感情的都不会有好下场,下次我不会留情,你如果真的不想我死,就不要再做这些,忘记丑丫头,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秦珂道:“尊者这些日子常闭关。”   重紫不在意,“他是在赶着修炼,想要尽快杀我净化我。”   “他只是走火入魔忘记了,你当心。”蓝光乍现,八荒剑横于面前,秦珂举步踏上剑身,头也不回,循远处人声而去。   走火入魔?重紫嘲讽地笑。   “皇后该回去了。”背后传来阴恻恻的声音。   重紫吃惊,转身看来人,“亡月?”   “我的名字,魔界没有外人知道。”   “你一直跟着我。”   “我怎能让皇后独自冒险,”亡月眨眼间已至她身旁,“关心妻子的安危,这是丈夫的责任。”   重紫道:“你是关心天魔令上的封印吧?”   “皇后这么说,让我失望,我想我应该更好地表现。”亡月伸手去抱她。   重紫避开,“我自己走。”   她快,有一只手比她更快,不知怎么就伸到她腰间,迅速将她带入冰凉的怀中,然后打横抱起。   “在别的男人怀里睡了一夜,却拒绝丈夫的怀抱?”   “放手!”重紫莫名地心烦意孔起来,圆睁了眼睛,挣扎,“你……”   怒意引发魔气,四周风烟随之激荡,谁知他仍无事一般,抱着她御风而行,魔力到他身上竟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行事低调,不露锋芒,重紫早就料到他在隐藏实力,可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是让她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满腔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这么强,早就该修成天魔了!”   弯弯的唇角挂着一丝傲慢,亡月甚至没有低头看她,沉声笑道:“魔界有一个天魔已经足够了。”   邪恶的气息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整个人包围,淹没,那两条手臂就像命运的绳索,将地牢牢缚住,半点儿也动弹不得,逃不脱,离不了。   重紫无力地笑,逐渐放松,放弃。   第十章 雪之哀伤   寒冬,水月城外翻茫茫一片。自天魔出世以来,天地风云季候无不受其干扰,人间尤其明显,连续两年,冬季都来得格外早格外长,八月就开始降霜飞雪,眼下才九月,北风就已刮起,路上铺了近两尺深的骘,踏上去咯吱作响,不知冻死饿死了多少人。   千里雪地,一道影分外醒目。   足尖轻点,乘风而行。踏雪无痕。,华美长发,映衬素净的雪,于是雪更白,发更红。   绛黑衣带翻卷飘飞,宝石夺目,环佩光彩,姿态自由随意,无拘无束,她本身就好似一阵五彩香风,将这片广阔天地当作了表演的舞台。   山坡上也有一名女子,少妇打扮,身上披着贵重的云丝霞锦披风,纤纤手指拈着棱红梅花,眉心一颗嫣红的美人痣。   五彩旋风由远及近,眨眼间,妖艳女魔已经站在了她的对面。   “是你,?”重紫感到意外。   “你来了,”闵素秋垂眸,“我听他们说,你会来这里。”   重紫足不沾地,缓缓飘行至她跟前。   这个看上去温柔无害的女子,背地告密,借刀杀人,心肠歹毒,半点儿不含糊。可惜算计到头,还是不能得到,眼看着卓昊处处维护自己,眼看着丈夫对一个死了的女子念念不忘,她有太多恨,有太多不甘。终于。等到卓昊与她彻底决裂忍耐的极限,从此不必再装,会因为吃醋与织姬大打出手。   重紫道:“你知道我会怎么样对你?”   “我知道,我在等你,”闵素秋掐紧花枝,低声道‘“当年事我故意放出风声引你去救万劫,想借虞掌教他们的手处置你。如今他已不再理我,闭关去了。”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   “我既然来了,就不怕死,你不想杀我报仇吗?快动手吧。”   重紫懒得理她,转身要走。   闵素秋拉住她,“尊重他老人家……”   重紫下意识停了脚步去听,就在这瞬间,一丝凉意飞快地囱臂上蹿来,熟悉的凉意,挣不断的轻丝,紧紧缠上魂魄。   那丝原是藏在梅花里的,闵素秋得手之后立即丢掉花枝,急速后退。   “我已是天魔之神,你以为区区锁魂丝能奈何我?”重紫冷笑,以更快的速度出现在她面前,伸手掐住她韵脖子,“我不杀你,你倒来找死!”   “不杀我,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闵素秋脸白如雪,惨笑了声,咬牙,“我不需要!你还是杀了我吧!”   重紫淡淡道:“你当我不敢?”   阂素秋低哼,不语。   其实重紫并不怎么恨这个嫉妒的女人,对她的印象也不深,仅仅限于初见时她的温婉,和仙门大会上她跟织姬打架时的泼辣,更多时候她就是个影子,毫不起眼的影子,若非她这次主动找上来,重紫几乎都忘记了这个所谓的“仇人”。   她不是凶手,只是推波助澜,正好给仙门提供了一个杀自己的借口而已。她嫉妒,为了卓吴一心想要自己消失,可是她忘记了,这世上,做过的事迟早都会被揭穿,迟早都要付出代价,她不仅没有得到,反招丈夫厌恶嫌弃,这些都是她万万没料到的吧。如今拼命想要伤害情敌,想必是活得毫无意义了,何不助她解脱!   手开始用力。   美丽的眼睛瞪大,其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闵素秋猥狠道:“都是你!你怎么就不死?我与卓吴哥哥自幼相识,他最是爱我护我,没有你,我们会做一对恩爱夫妻‘!凭什么你一来,他就那么喜欢你,为你,他都不敢再跟我多说一句话!你死都死了,还回来做什么?我……我恨不能让你你魂飞魄散!”   呼吸困难,眉间那粒美人痣看上去更加刺目。   她用尽全力恶毒地笑,“你现在中了锁魂丝,伤别人多少,就要伤自己多少!你杀我啊!杀我啊!”   出乎意料,重紫没有被激怒?反而更平静地看着她。   被嫉妒和恨左右的女人,到底是仙子还是魔女?   能这么全心全意去恨一个人,也需要毅力吧,可悲的是,你跟中那个值缮恨的主角。   一直只是把你当成配角。   “伤人多少,就伤自己多少,可惜我不伤人,别人也照样会伤我,左右都是个伤,你以为我会很在意?”重紫丢开她,微笑,“我为何要杀你?闵素秋,没有谁喜欢娶一个恶毒的女人当妻子,你用手段害我,可是他喜欢的还是我,他只会厌恶你,不会再碰你,你永远得不到他,我要留着你,看你痛苦地活下去……”   摧毁对手的办法很多,不一定是死。   伤疤被重新揭开,闵素秋果然笑不出来了,“你住口!”   “我留着你,看你活一日便痛苦一日,这样的报复岂不比杀了你更痛快?”面前人翩然旋转两圈,飘带环绕飞扬,好似最美的舞姬表演,语气竞透出十分邪恶’带着一丝奇怪的诱惑”看到了吗?就算我入魔,他一样会对我死心塌地,很气?很嫉妒?   是不是想杀人?可惜你杀不了我,恨吧……”   被说中心思,更被她的表情吓到,阂素秋狂躁且恐惧,后退,“你……在说些什么?”   “还不明白?”重紫逼近她,幽幽叹息,似有无限同情,“你修的不是仙道,魔道,才是你该入的道。”   闵素秋终于露出惊惧之色,“你胡说!”   “你一直被心魔所困,嫉妒、愤怒、耍阴谋,心胸狭窄,你早就不再是什么仙了,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阴险,都在笑话你是泼妇,卓吴不会再理你,你已经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的是你,卓吴哥哥只是跟我赌气罢了!”   “是吗?”暗红色双瞳荡漾着妖异的笑,重紫俯视着她,仿佛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你还在妄想,妄想他有一日会回来找你,可惜那是妄想,你在他眼里已经十恶不赦,你做什么,都只能换来他的嫌弃。你的纠缠,他早就厌恶了,他现在肯定想快些摆脱你,恨不能让你快些死,那样他就解脱了……”   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却带着魔力一般,听得人打心底生出寒意,生出绝望。   闵素秋精神几欲崩溃,踉跄后退,“胡说!你胡说!你给我住口!”   “你根本没资格做仙,还要执著什么?你应该随我入魔。”红唇似在念咒,一只美得可怕的手伸到她面前,“既然他弃你,你又何必坚持!入魔,就再也不用顾忌,再也不会受伤。”   闵素秋惶恐躲避,“别过来!我不会入魔,你别过来!”,“魔无处不在,它早就在你心里了。”   “闭嘴!”。   “仔细看看你的心魔……”   ……   心魔?阂素秋捂着胸口,喘息,发抖。   是她放出消息引这个女子上当,借刀杀人,从而得到了他。可他呢?他恨她,在他心里,她就是个恶毒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   费尽心思拥有一切突然间都失去,只剩下满满的怨恨和嫉妒,这些都是她的心魔。   不对,她有什么错?她只是太爱他,为什么会落得一无所有?   “够了,你不也一样什么都没有吗?”闵素秋疯狂大叫,猛然间似想到什么,抬手指似小口微张,鲜血喷溅,她竟再也承受不住精神的重负,就地自绝。   白的雪,红的血,与不远处掉落的那枝梅花极其神似。   强烈的色彩对比,带来视觉上的震撼,重紫心魔渐去,愕然看着眼前闵素秋的尸体,半晌缓缓垂眸,苦笑。   恶毒的话都能说得这么顺口了,不愧是极端之魔,没有回头的余地,所以才会更偏执吧。   卓吴闭关只是逃避,不想看到结果,她故意借此伤闵素秋而已。   闵素秋没说错,她同样一无所有,但她不在乎。   背后有动静,重紫警觉,迅速转身。   “孽障!”剑光白衣映着白雪。   洛音凡闭关两年,才出关就听说阂素秋失踪,据青华弟子说,她曾派人打昕紫魔行踪,虞度等人自然不知道这个地方,洛音凡却清楚得很,立即匆匆赶来,谁知会亲眼看到这样的情景,头脑立时空白一片,“孽障!你……你不想活了吗?”   重紫见他这样,不禁笑了,“我死不死,你好像还很关心的样子。”   “你到底在做什么?”   “两年不见。一来就问我做什么,尊者这是与我叙旧呢?”   知道身中凤凰泪的事,洛音凡对她本有愧意,但如今眼看闵素秋横尸面前,又听她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分明有拿人命当儿戏的意思,顿时怒气又生,悲愤交加。   原以为只要她没有杀人,事情再坏都能补救,孰料她修成天魔,果真性情也变得极端。闵素秋再如何也是青华少宫主夫人,又是闵云中的侄孙女,如今命丧她手中,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是无可挽回,往事记得不记得都不重要了,她闯下这样大祸,叫他如何救得了她?   妖冶风姿,绝世之美,然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始终纯净得令人不敢相信。   蓝色耳坠闪着幽幽光泽,仿佛两滴晶莹的泪。   洛音凡微微闭目,心乱如麻。   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重紫飞身而起。   “给我站住!”冷冷的声音,眨眼间他已拦住去路。   重紫飘然折回,退后几丈站定,唇角一弯,长属挑起几丝残酷之色,“又要杀我?”   “是你杀的?”   “她这种人活着也是痛苦,死了更好。”   一句活着痛苦就可以杀人?她这样,分明是视生命如蝼蚁!洛音凡以剑尖指她,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重紫乎抬右臂,掌上立即出现一束红色魔光,似执了柄无形之剑。光影交错,狂风骤然卷起,天空没下雷,地面的雪却开始一片片飘飞上天,直入云中消失’竞令人产生天地颤倒、时空逆转的错觉。   重紫执剑横胸,声音冷冰冰,“动手吧。”   洛音凡呆了呆,更觉沉痛无力,颓然垂下剑,“随我回南华请罪。”   重紫“哈”了声,仿佛听见了极有趣的事,“笑话!洛音凡,你以为你是谁?你说回去,我便耍乖乖跟你回去受死?”   “为师会尽全力护你性命。”   “肯留我一条命,我要多谢重华尊者慈悲。”   洛音凡抬剑,“你回不回去?”   “回去让你们时刻防备,还是又被关进冰牢?”   “为师修成镜心术,必会放你出来。”   “这些话还是留着,对你那个没用的蠢徒弟说吧!”重紫聚气凝神,冷笑,“想要我,心甘情愿回去受罪,除非你有本事杀了我。”   “你还不回头?”   “我是魔,又不是仙,回什么头?没入魔的时候你们逼我,入魔你们也不放过,我为何要回头?”出招即绝杀,纤纤乎指轻划,黑气在半空旋转,凝成千百柄小剑,她厉声道,”洛音凡,你我早就不是师徒了,还顾忌什么,要杀就来吧洛音凡不动,护体仙印浮现,所有小剑近身立即粉碎。   煞气比寒风更凛冽,激发魔力汹涌,身上衣带装饰亦是武器。重紫毫不留情,招招紧逼,出乎全无章法,可她到底已修成天魔之身,今非昔比。洛音凡退让之下颇觉吃力,形势越来越难控制,到最盾他索性将心一狠。   事情困他而起,最初的打算是,只要她肯跟他回去,他就陪她一起领罪,顶多辞了仙盟首座,也要竭力保全她性命,孰料她心中恨意太重,言行变得极端,再这么纵容下去,恐怕今后会做出更多滥杀之事,眼前闵素秋之死就是个例子罢了,既然难以挽救。他就彻底对不起她吧。   心中悲凉,洛音凡停止避让,右手捏诀催动逐波剑,左手凌空结印,赫然又是一招“寂灭”。   当年南华尊正是用这一式将魔尊逆轮斩于剑下,洛音凡本就长于术法,又是现今仙界唯一修成金仙的尊者,此刻怀了必杀之心,“寂灭”由他全力使出来,更非同小可,与之前大不相同。   似曾相识的场景再现,重紫魔意稍减,神志渐渐苏醒。   终于还是决定了?   满天清影,重紫望着那执剑之人,忽觉疲惫,缓缓收了剑,垂下双臂。   也许,解脱就好……   可惜她虽主动放弃,体内魔力却未必。感受到强大仙力的侵犯,本能地要进行反抗,引发心魔,一念之间魔意又起。   第一世是寂灭,承受这么多,难道又要换来个寂灭的结局?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讨回来,岂会这般轻易就受死!   重紫目光一冷,猛提全身魔力,抬掌就要推出。   “尊者留情,她可能中了锁魂丝!”   八荒剑蓝光闪闪,映衬俊美偏冷的脸,秦珂挡在她面前,徽微喘息,“师父前日清点锁魂丝,发现少了一根,命闻师叔详加调查,前日才知是妙元将锁魂丝藏处泄露给了卓少夫人,听说卓少夫人失踪,秦珂料想必定与此事有关,求尊者手下留情,莫要错伤了她。”   是闵素秋用锁魂丝暗算她?洛音凡心里咯噔一下。   至此,他终于明白那笑容里的含义,她在嘲笑他,料定他会怀疑她,怪罪她,料定他会如何选择,所以她不解释。   每每遇到她的事,他总是冷静不了,因为知道自己身中凤凰泪的缘故?   杀气收尽,洛音凡沉默。   “我中没中锁魂丝,与你何干?”见到秦珂,重紫反而恼怒了,抬眸冷冷看他,“就算我中了锁魂丝,杀你也绰绰有余。”   秦珂恍若未闻,“她是尊者唯一的徒弟,尊者已经亲手杀她两次,又怎忍心再下杀手?”   洛音凡表情僵硬。   两次?他只知道自己用锁魂丝毁了她肉体,伤了她魂魄,僵那也并非有意,为何秦珂会这么说?难道之前他……他做过什么?那些被磨去的记忆里到底还有些什么?   不,她堕落入魔,就理当受惩处,否则,要他怎么接受这样的大错?   洛音凡尽量说服自己镇定,“也罢,念在师徒一场,倘若她肯回南华领罪,我便饶她性命。”   “尊者这是通她,她根本没有退路。”秦珂摇头,“天生煞气,走到今日并不全是她的过错,尊者为何不问清前事再作决定?”   “什么前事,轮得到你来管?”重紫抬掌击出。   秦珂硬受一掌,身形晃了晃,吐出口鲜血“孽障!一洛音凡握剑。   秦珂抬臂护住她,“既肯替她掩饰煞气,再收为徒,到头来却又不能护她,尊者当真铁石心肠,就没有一点儿内疚?”   “我需要你们的内疚?”重紫大怒,掌心有魔光,“我说过不会再留情,让开!”   秦珂终于避开这掌,扣住她的手腕,“锁魂丝未除,伤人只会伤着自己。”   什么伤都受过了,还怕这点?重紫挣脱他的掌握,冷笑,“我是天魔之身,杀两个人没那么容易死,养个两三天就好了,你该担心你自己。”   “重紫!”掌风落,秦珂以八荒剑撑地,俯身又喷出一口鲜血。   洛音凡木然而立,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止。   他的徒弟,因凤凰泪忘记的人,被别人这样维护着,他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锁魂丝,伤人伤己,重紫嘴角也慢慢沁出血丝,她却似全无感觉,暗红色眸子闪着近于疯狂的光,“你找死?”   “你冷静点。”   “让开!”   “重紫!”秦珂低喝,“要我死容易,不要再伤自己。”   或许是被他脸上的表情震住,重紫清醒了些,看着他半晌,忽然嗤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感动我?”   秦珂没分辩,站直身,转向洛音凡,“秦珂甘愿替她赔一命与青华宫,求尊者念在旧情分,将来护她一命。”   洛音凡变色,“你……”   他竟自绝筋脉不知是红的血太刺眼,还是因为郡目光太温柔,垂紫终于寻回理智,喃喃道:“你……做什么?”   他朝她伸手,“重紫,过来。”   是她害死了他?她又做了什么?重紫惊恐后退,“我没让你死,我没想杀你,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不是你的错。”   “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回头?”   “我并非要劝你回头。”   “为什么?”。只是艰难地朝她迈步,却苦干无力,屈膝半跪下去,以剑支撑才勉强没有倒地,“丑丫头,过来。”   隔世的称呼,梦里曾听到。   仙山,大鱼,大海,那个紫衣金冠的高傲的小公子,会绷着脸叫她“丑丫头。,会躲开她的手,也会在她受欺负的时候站到面前保护她。   应该走近,可不知什么时候,反而越来越远。   她身受重刑,冷静自持的青年,不顾伤势拉着她的手要她忍,忍下去,等他救她出来,等他为她驱除煞气。   她没等到那天,已经万劫不复。   当一切不能挽回,他选择死在自己手上,只为不让身中锁魂丝的她受伤。   面前那手修长如玉,指节寸寸透着力量,仿佛为救赎她而来,重紫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拉住。   秦珂立即握紧那小手,“自与你一同拜入仙门,我太多时候都在闭关,只因听掌教说你天生煞气注定入魔,不能修习术法,所以妄想有朝一日能修得尊者那般厉害,好保护你。”   沉默片刻,他苦笑,“早知如此……”   早知到头来还是保护不了她,早知再努力也改变不了命定的结局,他又何必去闭什么关,修什么仙术,能多陪她几年更好。   有后悔吧?   或许没那么复杂,仅仅是一种很简单的感情而已,他一直都是那个别扭的小公子,单纯地想要保护那哭泣的丑丫共。   重紫摇头,只是摇头。   “生在富贵之地,慕仙界之名而来,发誓守护人间斩尽妖魔,没想到……”秦珂看看手中八荒神剑,将它奉与洛音凡,“望尊者将它带回交与师父,是秦珂辜负他老人家厚望,但求不要怪罪于她。”   “是我无能,没办法给你一条回头的路,”他用力将重紫拉近,“不要再轻易伤害自己。”   知道无路可走,所以没有劝她回头,只让她爱惜自己,少受伤害。   白雪世界,瞬间变作茫茫大海。   脚底不是山坡,而是青色鱼背。   鱼背起伏,海风吹拂,伴随着哗啦的海浪声,尖锐的海鸟声,悠悠如往事再。   “我此生曝是立志修仙,来世我们再不要八仙门,可好?”   “我还会有来世吗?”   俊脸白似雪,却不复冷漠,他微徽一笑,“会。”   那身影终于倒下,带着她也一同跌坐在地。   用最后法力营造的幻境消失,一道身影尖叫着扑过来,带着哭腔,却是尾随而至的司马妙元。   身体犹带温度,重紫将他的脸紧紧抱在怀里,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流泪。   黑暗的仙狱,他扶着她的肩膀说她傻,“一个人倘若连自己都不想保护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来帮你?”   可是现在,他一心保护她,也忘记了自己。   一个一个全都离她而去,为什么连他也留不住?她已经是魔,万劫不复,连那个人都在逼她,为什么他还不肯放手?她都那么绝情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离她远些?   魂归地府,来世的他还会是那个骄傲的少年老成的小公子吗?精明稳重,行止有度,不要再遇上她,不要再这么傻。   “秦师兄!秦师兄你怎么了?”看到白衣上的血,俏脸立刻变得狰狞,司马妙元疯了般,拔剑朝重紫狠狠劈去,“又是你,你害死了他!”   重紫面无表情,抱着秦珂坐在雪地里不动。   仙印起,司马妙元被震得退出好几步才站稳,“她害了秦师兄,尊者!”   “窖死他的不是重紫,是你。”另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   冰蓝色披风,腰间佩长剑,闻灵之缓步走来,“若非休居心不良,故意将锁魂丝的藏处泄露给闵素秋,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你胡说,我怎么会害他?”司马妙元疯了般摇头,指着重紫,“我只是想让她痛苦,让她尝尝锁魂丝的滋味,她是魔,本就该死,不是吗?我并没害秦师兄!”   唤他出来时,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闻灵之看看秦珂,然后转向洛音凡,作礼“前日天山第子作证,月乔生前曾私下透露,进仙狱侮辱重紫,私人昆仑冰牢,都是受马妙元撺摄而为,如今司马妙元又泄露本门秘宝锁魂丝藏处,辱南华门风,理当问罪。灵之已禀过督教,现废除司马妙元修为,逐出南华,送回皇宫。”   洛音凡机械地点头。   废除修为,逐出南华!司马妙元如闻晴空霹雳’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不,不可能!”   闻灵之道:“我早已警告过你,司马妙元’你从此不得再以仙门弟子身份自居。”   “不会!你骗我!”司马妙元嘶声道,“我是公主,我父皇是人间帝王,掌教不会这么做!”   “仙门没有什么公主,”闻灵之语气平静“能等到的不需要用手段,得不到的,用尽手段也得不到。重紫入魔很可悲,司马妙元,其实最可悲的还是你,你为何不回头看看你自己,看你因为嫉妒做了些什么事,变成了一个怎样的入。原本没有秦珂,你还有别人,有尊贵身份,有掌教与仙尊器重,如今你却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信!我要见掌教!我要见督教!”   “因为你,害得卓少夫人闵素秋丧命,害得掌教弟子秦珂身亡,你见了掌教与督教,还想求怎样的下场?”   哥马妙元失魂落魄,坐倒在地。   是的,贵为人间公主,她拥有的太多,有宠爱她的父皇和母妃,有上好的修仙姿质。有掌教与督教仙尊的提拔与器重,是新一代弟子里的拔尖人物,可是因为她一念之差。把大好光阴浪费在嫉妒与算计上,非但害死了秦珂,还窖死了阕素秋!这些年来,她用礼物打点收买人心,可是那些人有几个是真心待她为她好?所有人都奉承着她,从来没有谁劝阻过她一句。重紫出事尚有人怜悯维护,而她,闹出这么大的事,也没有一个求情,南华竟无她的立足之地!回皇宫吗?母妃荣宠早已不如当年,原将拜入仙门的她她当作唯一的希望与筹码,如今她却被逐出南华,对这个不在身边多年的女儿,父皇还会那么喜欢吗?她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重紫费力地抱着秦珂站起身,再没多看众人一眼,化作一阵风消失:天上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雪,越下越大。洛音凡站在雪地里,白衣惨淡。被风雪包裹,竟似一块寒冰。   第十一章 寻找眼睛   夜幕将临,殿内冷冷清清,照例没有点灯。法华灭原本亲自守在殿外,见了亡月立即作礼,退下。亡月走进殿,就看见重紫斜斜歪在水晶榻上,有点出神的样子。   长而密的睫毛毫无颤动,凤目空洞,仿佛看得很近,又仿佛看得很远,暗红色长发衬着雪白的脸,美得伤心。   身系魔宫未来,注定的命运,魔族的希望,经历这么多事,一颗心却始终未改,自打见到她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少女不属于魔族,不属于魔神。   而他,从这场游戏的看客,变身为其中的角色,若非知道她对魔族的重要性,或许,或许他……   没有或许。   亡月叹了口气,难得带着几分惋惜。   他俯身将她抱入怀里,像抱着个孩子,“怎么,心软了?”   重紫先是不解,很快反应过来,淡淡笑道:“有人为我而死,我总会感动一下的。”   “还不肯把你献给我吗?”   “我只是一柄剑,圣君要就拿去。”   冰冷的唇在她脸上点过,那是种奇怪的感觉,黑暗的气息透着魅惑。   重紫惊讶地望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属于魔的少女,竟得到他真正的吻,亡月道:“你若能看到我的眼睛,我就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包括修复你的肉身,取出你体内寄宿的逆轮之剑。”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无戏言。”   重紫看着他半晌,低头,“不必了。”   亡月也不强迫她,“累了就睡吧。”   “被你抱着,今夜我会睡不着。”   “你怕我?”   “怕,”重紫再次抬脸望着他,一字字道,“这里人人都怕你。”   冬去春来,对那些想要挽救什么的人来说,时间总是过得太快,然而对那些想要终结的人来说,时间却过得太慢太慢了。   法华夏走进殿时,重紫正躺在亡月怀里假寐。   “洛音凡要见皇后。”   “我的皇后,这个人又来了,要不要我去把他赶走?”亡月叹息。   整整半年,洛音凡都等在水月城外,重紫当然不会再丢。倒是这段日子里,外面巡守水月城一带的那些魔兵全部过得心惊胆战,更有不是远被地抓去的,好在他这回格外留情,并没有过分为难谁,全都放回来报信了。   “他说见我便要见吗?”重紫半睁开眼,有点不耐烦,“仙界尊者的话,你当圣君的命令了?”   法华灭忙道:“属下不敢,只是这回他抓住了欲魔心。”   重紫意外,“欲魔心早已不是魔宫护法,他要杀就杀,与我何干?”   得到答案,法华灭立即附和,“正是,欲魔心擅离圣宫,辜负圣君多年栽培之恩,早就该死,属下这就叫人去回绝了他。”   重紫抬手,“此事我自有道理,你不必管了。”   法华灭答应着退下。   亡月道:“皇后还是想去见他一面?”   重紫道:“你未免太有把握。”   亡月笑道:“梦姬说你们关系有些不清楚。,”   重紫直了身,“你信她还是信我?”   “信她。”亡月抚摸她的脸,“可惜你是魔,不可能叛离魔神,他却是仙,怎会愿意和魔在一起?你得不到他。”   “不用你提醒。”   “去吧。”   雪早已化尽,水月城外风景又是一变,满坡苍翠。   白衣衬得遍身清冷,与上次雪地分别时的姿势一模一样,好像没有动过似的,他就那么从冬天站到了现在。   欲魔心倒在地上,闭着眼睛。   重紫御风而至,飘然落地,一缕长发被风吹到唇边,又被两根纤长手指轻轻撩开,平添几分妖娆。   “你找我?”语气透着暧昧。   出乎意料,洛音凡听了既没尴尬也没生气,只是转脸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不见底,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装进去。   欲魔心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道谢,转身就走。   重紫拉住他,“他杀了阴水仙,你不找他报仇?”   几年不见,鬼面看上去已没有先前那般狰狞,多了几分安宁与祥和之气,欲魔心淡淡道:“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我报什么仇,给谁报仇?”   “但我是来救你的,你总不能就这么走了。”重紫道,“圣君现在怀疑我跟他关系不清不楚,你一走,剩下我们孤男寡女的,难保不生出什么闲话,到那时我可是有理也说不清的。”   欲魔心听得张了张嘴,哭笑不得。   洛膏凡脸一阵白,却没有说什么。   欲魔心看看他,又看她,难得笑了声,“你不是水仙。”   “我是,”见那人神色明显一僵,重紫停了停,唇边弯起嘲讽的弧度,“我说是,你会相信?谁都知道,他现在恨不能杀了我这个不知羞耻的孽障。”   “重儿!”   何等熟悉的语气,略带责备,略带无奈的,她就是死上千百次,化成灰,烂成泥,也照样能记得清楚。   重色看着他半晌,道:“记得了?”   洛音凡默认。   又是内疚?重紫更加好笑。这样一个人,说他无情吧,明知改变不了什么,明知无可挽回,他还试图阻止,不自量力地想要救她;说他有情吧,说的话做的事无情至极,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她有今日,完全是他与那些人一手造成,你问他后不后悔,他肯定说不会,可是他会将内疚当饭吃,这不是自虐吗?   既然选择遗忘,今日记起来又有何意义?或者他应该再次遗忘才对。   重紫不说什么了,转身要走。   “重儿!”他终于开口,“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回魔宫。”   “那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重紫没有意外,“这话奇怪,我现在是魔宫皇后,不回去,难道要留在外头?九幽还在等我,我出来太久,他会不放心的。”   九幽,又是九幽!明知她是故意,洛音凡依然听得恼火,尽量维持冷静,“九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是我丈夫,人人都知道他不简单,是魔界最强的魔尊,”重紫扬眉,“怎么,难道你在吃醋不成?”   丈夫?她承认那是她的丈夫?受了利用还不知道,他迟早会杀了九幽!洛音凡薄唇紧抿,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欲魔心听得有点傻,也有点想发笑,想不到她敢对曾经的师父这么说话,分明是在故意气他,这对师徒倒有些意思。   重紫收起戏弄之色,“洛音凡,你要见我,我已经来了,你还有什么说的,一并说清楚才好。”   “跟我回去。”   “你知道不可能。”   “我带你走。”   笑意逐渐收起,重紫匆匆抬脚就走。   “他中了欲毒。”欲魔心忽然开口。   两人同时僵住。   重紫慢慢地转回身,喃喃道:“你说什么?”   “他中欲毒多年了。”欲魔心确认,也是洛音凡修为太高,隐藏太深,所以到现在才看出来。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意外了,人人都道洛音凡是当今仙界修为最高的尊者,几近于神,完美得没有破绽,想不到这样的人也会有欲望,被区区欲毒缠上,传出去也算奇事一件。   谎言终被揭穿,俊脸刹那间白如纸,伪装的镇定再难维持,他整个人还是纹丝不动地、笔直地站在那里,却犹如失去了灵魂,剩下个空架子,只需轻轻一推,便能将他打倒。   欲毒,这才是最真实的答案,原来他中了欲毒,怪不得那夜他会失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走火入魔!原来他需要忘记的,不是她的爱,原来他对她……   重紫低头,咬着帕子笑起来,笑弯了腰,笑出眼泪。   一个习惯以前道德和责任约束自己的近乎完美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竟对徒弟生出爱欲情欲,要他站在她面前,已经很羞愤很绝望了吧,所以他选择骗她,伤害她,忘记她?   欲魔心惊疑,“你……”   “我没事,”重紫摆手,直了身,“想不到堂堂重华尊者也会被欲毒困扰,我还当他真像传说中那么无情无欲,你先走吧。”   欲魔心看着二人,果然遁走。   沉寂,凝固了空气,凝固了时间。   重紫抬脸望着他,泪水滚落,表情僵硬,“你想告诉我什么?你那天晚上真的是走火入魔?”   洛音凡脸更白,语气反而平静下来,“是。”   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不应该发生的,无论他爱与不爱,都改变不了师徒的事实。   “还在说谎,你真的不爱我?”重紫摇头,“或者干脆告诉我,你又忘了?”   “是我对不住你。”   “还有?”   “不要留在魔宫。”   “跟你去冰牢?”   “我带你走,”洛音凡一字字道,“为师会辞去这仙盟首座之位,带你离开。”   “师父?”   曾经最神圣的两个字,如今听来,满满的尽是讽刺,令他倍感虚弱,无言以对。   一定要这样?重儿?   对上他的视线,重紫沉默片刻,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还要带我走?”   那是个足以毁灭他一世英名和半生荣耀的要求。   洛音凡摇头,“我带你走,但……”   “但你不能给我,”重紫替他说完,“堂堂重华尊者舍身至此,只为带徒弟离开,叫人感动,也成全了好师父的名声。”   洛音凡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他的心几乎就死了,不能回想剑下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不能想象被他放弃,她是怎样的绝望。   如何解释?如何能承认?   亲手将她推到绝境,一滴凤凰泪,忘记的却是平生爱护有加的徒弟,自负如他,尚德如他,难以接受,更无法改变。他并非畏惧流言,而是这本来就错了,叫他怎么答应?就算别人都议为他们那样,他也不会真的就做出那样的事,他永远都是她的师父,爱上她已是罪孽深重,怎能再跟着糊涂?   可以尽一生陪伴她,可以永远忍受面对她的难堪,甚至用性命偿还她,却不能答应那样能要求,成就永生罪孽。   重紫盯着他半晌,笑了,“好啊,你先让我封印你的仙力,我就跟你走。”   洛音凡不语,护体仙印闪烁两下,消失。   一道魔印打在他身上。   筋脉受制,灵力再难凝集,仙界最强的尊者,此刻与寻常火无异,对他做任何事,他都没有能力反抗。   重紫走到他面前,轻声笑,“洛音凡,我骗你的。”   面对戏弄,洛音凡不意外,亦不生气。   这样,可以稍解你的怨恨吗,重儿?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所以不在乎,”怒色一闪而逝,重紫低哼,眼波流动,泛起一丝恶意,“可是制住了你,仙门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吧?”   “重儿!”他果然开口。   “你这是求我?”重紫伸臂攀上他的颈,缓缓用力,迫使他倾身低头。   娇艳的唇越来越近,湿润,晶莹,带着记忆回到当初那夜,洛音凡心一跳,立即闭目,皱眉。   轻软气息夹带幽香隐隐,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若即若离的唇,一切静止在一个极暖昧的距离内。   最近,也最远。   镇定的脸上,有无奈,有羞愧,有忍耐,还有一丝隐藏的厌恶。   半晌,她松开他。   双眉渐渐舒展,洛音凡松了口气,重新睁开眼睛,脸有点热。   为什么紧张?   不明白,或者是刻意忽略了。   重紫似笑非笑,“是不是想一剑杀了我这个不知羞耻的魔女?”   洛音凡直了身,不答。   重紫缩回手,后退,纱衣被风吹得飘起,一张脸依旧美艳不可方物,“你若早些说带我走,我或许真的什么都不要就跟你去了。可惜,你那个蠢徒弟已经死了,我现在是九幽的皇后,重姬。   “看在你曾是我师父,待我有恩,还能为我内疚的份儿上,以前的事我都不予计较。如今,我的法力是父亲留的,性命是大叔救的,地位是九幽给的,还有天之邢、燕真珠、阴水仙、秦珂,喜欢我的,连害我的都为我而死,我欠他们,却唯独不欠你,为什么还要跟你走?”   她展开双臂,很自然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想必你都猜到了,我的肉体早已残破,只是以身殉剑,靠魔剑支撑,连魔都不是,你愿意带一柄剑走天下?可天魔乃是极端之魔,剑上魔气迟早会让我迷失心性,不是你能控制的,那时为了你的仙门和苍生,你又将如何?再次将我锁入冰牢,还是修成镜心术,把我连同剑一起净化了?”   洛音凡站在那里,衣袍因风颤抖,声音却异常坚定,“不论是进冰牢,还是净化,为师都会陪着你。但眼下你不能再继续,逆轮尚且失败,你又怎会成功?这条路再走下去,只会万劫不复。”   “我万劫不复与你何干?”重紫轻抚终黑长袖,“舍弃仙盟首座,你以为你做的牺牲已经够大,所以我就该原谅你?”   洛音凡愣住。   “不要再说带我走是为了救我,你只是放不下你的责任。”重紫淡淡道,“你念念不忘的,还是你的仙门苍生。你害怕,因为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是你的罪孽。你做这些,只是为了弥补你的过错,你后悔没有趁早杀了我,那样你就可以一边内疚,一边看天下太平……”   “重儿!”不是这样!   “我什么都没有了,必须要得到更多!”重紫语气陡然变得冰冷,暗红眸子里弥漫一片妖魅杀气,“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能甘心!虞度他们逼我入魔,我就灭了仙门,让六界入魔!”   见她魔意渐重,洛音凡心惊,“重儿,不可任性!”   “我任性?”重紫仿佛听到了最大的笑话,“洛音凡,分明是你虚伪!你口口声声说带我走是为了苍生,是要救我回头,可是你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想要我?”   洛音凡紧抿薄唇,目中已有痛苦之色。   爱,却不能要,这份爱也就变得不堪了,因为它不该产生。   “不要胡闹了。”   重紫了然一笑,闪至他身旁,轻轻在他颈间吹气,“你的欲毒为何清除不去?你怎么不说?”   “这不重要。”   “我嫁给九幽,你真的一点儿不在乎?这些年我在魔宫夜夜与九幽亲热,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吃醋?你要带我走,真的与他没有一点儿关系?”   “够了!”声音冷彻骨。   洛音凡握得双拳作响,勉强克制冲动,否则他不能保证会不会狠狠扇她两巴掌,让她清醒,让她看清自己做了什么荒唐事,看清她在他面前说这些不知廉耻的话的样子!看清那个卑鄙的九幽的真正目的!   重紫无视他的反应,转到他面前,仰脸望着那双不见底的黑眸,“你以为天下只有你洛音凡值得我喜欢?九幽完全可以替代你,他足够强大,长得也不比你差,会保护我,疼我,每次我醒来的时候,都在他怀里……”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   重紫被打得侧过脸,弯了腰。   手打下去,洛音凡便知自己又要后悔了,再想到她在别的男火身下承欢的情景,天生洁癖被勾起,禁不住又是一阵厌恶,后退两步。   脸色逐渐浮现指印,重紫已经感觉不到痛,扶着大石慢慢地重新直起身体,看着他坦然道:“当初仙门追杀,我跟着他活到现在,你呢?你做了什么?亲手杀我,打断我的骨头,还是把我关进冰牢,用锁魂丝毁我肉身?没有阴水仙,没有天之邪,没有秦珂,我早就不在世上了!九幽是利用我又如何?他护我,给了我地位,你爱我,却只能给我伤害,你有什么资格生气,又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错了,他又错了!洛音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缓闭上眼睛。   什么时候,他竟然沦落成一个责怪徒弟、打徒弟发泄的师父了,是他心有邪念,怎么可以厮伤害她来掩饰过错?为什么在她面前一再犯错,为什么他就控制不住?   心早就死了,可看到他嫌弃的样子,依然会冷。   重紫后退,“洛音凡,不要说什么救我回头,我不需要!不要做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你对得起你的仙门苍生,可是伤到了我。我能理解你的决定,但不会原谅你,除非南华山崩,四海水竭!”   不要走,不要回去。   瘦弱的身影逐渐远去,洛音凡抬了抬手,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下。   魔宫之夜,亡月已经等在了榻上,紫水晶戒指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   见到重紫,他抬起左手,重紫不由自主走过去,顺势坐到他膝上,躺到他怀里。   他身上并不暖和,阴冷,有种压抑的感觉,两条手臂将她牢牢圈住。起初重紫差点儿睡不着,可是日子一久,渐渐也就成了习惯,不仅如此,这怀抱似乎总透着股神秘的诱惑力,吸引着她,像上了瘾似的,反而越来越离不开。   重紫道:“我的魔性好像越来越重了。”   亡月低头在她脸上蜻蜒点水般吻过,“这是好事,皇后。”   重紫盯着他,盯着他的脸,在紫水晶光芒映照下,高高的鼻梁略有阴影,那本该长着眼睛的地方仍被斗篷帽遮得严严实实。   “想看我的眼睛?”   “看到你的眼睛,住何事你都可以答应?”   “无戏言。”   “你到底是谁?”   “你的丈夫。”   重紫迅速伸手去掀那斗篷帽,却被他以更快的速度捉住,“皇后,耍赖是不行的。”   重紫浅笑着缩回手,“我只是想摸摸丈夫的脸,怕什么?”   “那要等到你把自己献给我的那天。”   “圣君与其每夜都在这儿坐怀不乱,何不过去叫梦姬伺候?”   “我对你更感兴趣。”   “圣君愿意侍寝,却之不恭。”重紫恹恹地侧过身,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睡了。   天灾频频,带来饥荒,曾经热闹的村落,如今满目荒凉,处处枯井断壁,青苔爬上墙,蛛网织上门,院里生出野草杂树,村民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没几户了。   泥墙木窗,茅檐低矮,小小两间房,周围是一圈用篾条织成的篱笆。白发老人吃力地从井里打了水,提到院子里菜地旁,一瓢一瓢浇地头的菜。   树后似有人影闪躲。   余光瞟见,老人连忙定睛去瞧,大约是老眼昏花,那女子满头暗红色长发忽然变成了黑发,一张脸美丽又眼熟。   老人呆了半晌,总算认出来,“你是……小主人?”   重紫没有回答。   “来看阿伯了!站在那儿做什么?”老人惊喜万分,将水瓢一丢,过去打开篱笆门,“让阿伯看看,长这么高了!变成大姑娘了!”   重紫走进院子,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阿伯这些年还好?”   “好好,”老者拉着她,眼泪险些掉下来,“这两年气候古怪,听说出了个凶魔作乱,仙长们都在想办法对付,阿伯就怕你出事。”   他还不知道那个很可怕的魔就是她?重紫侧脸笑道:“几年没能来看阿伯,阿伯生我的气吗?”   “生什么气,小主人勤奋修行是好事。尊者前日来过,都跟我说了,小主人一直在闭关。”老人转身去寻凳子。   重紫抬手一指,地上出现条长凳。   老人惊喜,赞她法术厉害。   重紫没有表示,扶着他坐下,转脸看着菜地道:“不是送了粮米吗,阿伯何必做这些?”   “真是你送的?尊者果然没骗我。”老人欣慰,“阿伯哪里吃得完,自那魔头出世,年景不好,外头饿死的人……唉,阿伯反正闲着,种点东西,将来舍出去也算给你积德,教你早些修成仙。”   重紫听得微微笑,点头,“那改日我多送些来。”   老人制止,又细细询问她许多事。   重紫不慌不忙一一作答。   老人听得连连点头,叹道:“我说跟着尊者没错,难得遇见这样的好师父。前几日我害病,他老人家特地送了药来,还说你出息了。”   修成天魔,当真出息了,重紫忍不住笑道:“我过得很好,嫁人了呢,他没告诉阿伯吧?”   “什么?”老者惊得瞪眼,随即转为喜悦,“这么大的事,竟不告诉阿伯一声,几时嫁的,是哪家的小子?”   重紫赧然:“他很忙,来不了。”   “忙也要来的。”阴沉的声音响起。   老人吓一跳,转脸看,不知何时,院子里站了个神秘的男人,全身几乎都裹在黑斗篷里,连眼睛都没露出来。   “你……”   “我就是那小子,我叫亡月,也来看阿伯。”   老人连忙看重紫,见她点头确认,才松了口气。大约是觉得他装束太古怪,又阴森可怕,老人始终有点胆怯,不敢去拉他,只随便问了几句话,越发不安,终于忍不住把重紫拉到一旁,低声道:“阿伯看他,心里有些不踏实呢。”   “不像好人?”重紫笑起来,“阿伯放心,他就是性子有点古怪。”   老人点头,半晌惋惜道:“阿伯原是盼着你能找个像尊者一样的夫君,好好照顾你,也罢,你是个聪明孩子,心里有数,找的人一定不错。”   重紫含笑道:“我先也那么想呢,可现在我才发现,还是亡月这样的好。”   老人展颜,“看人不能光凭眼睛,阿伯知道。”   重紫扶着他道:“此番是趁空闲来看阿伯。今后我又要闭关,不能常来了,阿伯要保重。”   老人笑道:“阿伯不缺吃穿,有什么可担心的,小主人仔细跟尊者修仙……”   “她现在不会跟别人,只能跟着我了。”悄无声息地,亡月出现在二人身后,伸手揽过重紫的腰。   重紫倒没怎么,倚在他怀里笑,“你别吓到阿伯。”   老人还真的被吓了一跳,看二人这亲密情形,始终觉得不太对劲儿,惊疑,“尊者不是说……”   重紫眨眼道:“我现在嫁了亡月,当然跟着亡月了。”   亡月笑道:“我是好人。”   老人轻声咳嗽,“也是,也是,你们小两口夫妻和睦,好好过日子,我就放心了。”   自天魔现世以来,连年灾难,大地人烟荒芜,又是一度青山绿水,始终不闻樵子歌声,林木幽幽,杂草丛生,沉浸在一片冷清寂寞里。   青石板小道,年轻的长生宫弟子佩剑行来,满脸明朗欢快。   忽然一阵风扫过,前面树下现出两道人影。   修仙之人向来譬觉,感应到魔气,那弟子立时停住脚步,右手按剑,镇定地看去。   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女子凤眼迷人,暗红色长发堆起云髻,轻薄的绛黑纱衣拖在身后,佩饰华贵,恍若神妃,半截小臂露在外头,雪白晶莹如玉,上面戴着几个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镯子。身旁的男人比她高了整整一头,却是从头到脚都被黑斗篷裹着,只露出苍白优美的尖下巴,神秘贵气。   时隔几年,记忆依旧深刻,那弟子不费任何力气便认出她,脸白了,“你……紫魔!”   原来他就是当初被她救下的少年。   重紫看着他微笑,“又见面了。”   那笑容太美,美得带有毁灭性,少年居然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更加羞惭害怕,手颤抖着,连剑也拔不出来了。   重紫朝他走去。   “你别过来!”少年惊慌后退。   他越是这样,重紫越不理会。   眼看退无可退,少年终于记起遁术,仓皇念咒想要逃走,却被周围结界挡了回来,顿时吓得直哆嗦。   重紫失去兴趣,转身道:“算了吧,免得他为保清白自寻短见,叫人看到,还以为我青天白日强抢少男。”   亡月问道:“忘恩负义的人,你不想惩罚?”   重紫道:“惩罚他有用吗?是仙门要杀我。”   “没有他回去报信,仙门就不会那么快找到你,你也不会那么快入魔,或许还留在那座山上,守着小茅屋清净度日。”亡月出现在她身旁,沉沉的声音透着奇异的蛊惑力与煽动力,“你救了他的命,他却出卖你,对这样的人你还要心软?”   重紫脸一冷,眉目间隐约浮现煞气,竟被激起三分魔意。   “煞气天生,但你并没有杀过人,他们仍一心置你于死地,这些忘恩负义之徒反而活得好好的,魔,应当有仇必报。”   “该杀!”重紫面无表情举右手,手心有光芒闪现,瞬间化作一柄蓝色小剑向少年刺去。   她已经是魔,还用顾忌什么?害她的人都不能放过!   蓝剑无声袭至咽喉,就在少年即将被吓晕的瞬间,一柄长剑自旁边飞来,替他挡住了攻击。   看到那人,重紫魔意退了两分,“洛音凡,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洛音凡令那弟子离去,然后转脸看她,有点悲哀,心内阵阵绝望。   她说得没错,自从肉身残破以身殉剑后,她就变成了真正的魔体,心智已经开始被魔气扰乱,这么下去,她迟早会变成彻底的魔,行事极端,滥杀无辜。而害得她失去肉身的,恰恰是他。他能怎么办?终有一日,他会再次伤她,这何接受得了?   重紫弯弯唇角,目中尽是嘲讽之色。   这个人总是自负又可怜,时刻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他不想对她下手,又要阻止她杀人,他以为他教得过来?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不成?   “像以为你能救多少人?”   “救一个便是一个。”   重紫转身拉亡月,“我没那闲工夫陪他玩,还是回去吧。”   洛音凡这才留意到旁边的亡月,顿时怒气横生,眼底一片浓浓的杀机,“九幽!”   若非这个人引诱,重儿就不会入魔,不会执迷不悟走上这条路,师徒二人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没有他,她就不会留在魔宫,只会乖乖跟自己回去!他分明是在利用她,他竟敢对她……   恨欲高涨,仙心顿生魔意。   逐波剑凝聚平生数百年仙力,飞至半空,掀起气流如浪花,白浪铸成高墙,将二人围在中间,封死所有退路。   头顶忽现阴影,重紫下意识仰脸看。   气浪澎湃,一柄长约数丈的骇人的巨剑高高悬于半空,带着五彩仙印,朝亡月直压下来。   “极天之法,杀道,”亡月道,“皇后,他是真的想杀我了。”   “你能敌吗?”   “那要看皇后肯不肯出手相助。”   剑影越压越低,亡月不慌不忙平抬双臂,周围气流却不见任何异常,似有力量,又似全无力量。   重紫有点惊奇,也暗暗凝聚魔力去抵抗。   然而就在这当口,那片无形压力猛地撤去,头顶巨剑消失得无影无踪,气流铸成的高墙迅速崩塌,对面那人身形微晃两下,终是忍不住皱眉捂住胸口,强大仙力反噬,终受重创。   重紫脸色一变,收招上前去扶。   恨欲迷心窍,恨她,恨九幽,恨自己,体内欲毒疯狂蔓延。洛音凡气怒之下理智全无,奋力推开她,以逐波勉强支撑身体,咬牙吐出几个字,“你……给我滚!”   黑眸失去焦距,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终于倒下。   亡月道:“是欲毒。”   “我带他去找欲魔心。”重紫匆匆说完,抱着他消失。   第十二章 星殒   欲魔心隐居的地方是个不起眼的山谷,重紫带洛音凡赶到时,谷内空无人影,两间茅屋门郡大开着,残叶满阶,蛛网结上了门框,看样子欲魔心已离去多时。   重紫正着急万分,忽然发现屋内桌上摆放着一个玉瓶,于是连忙扶了洛音凡进去,将他放在床上躺好,取过玉瓶细细查看。   瓶口有独特封印,未曾破坏过,里面装着药粒,桌上还写着两行小宇,欲魔心应是早已料到他们会来。   重紫拿着药走到床前。   戾气已退,脸上又是一派安详,淡然的与世无争的气质,使他看上去永远那么遥远,那么高高在上,无爱无恨,无情无欲。   这样的他,令她又爱又恨,她恨不能把那张面具一样的表情撕下来,让所有人看清他的真面目,那个愤怒的他,嫉妒的他,眼里满是爱欲的他!   受伤的根本不是他,是她。   爱,是她受伤;恨,也是她受伤。   伤心?无伤不是心。   重紫坐在床沿,伸手拂上他的额,撤去法力。   不消片刻,洛音凡逐渐苏醒,睁眼见床前人影,一丝欣喜自黑眸中划过,随之而来的却是惊天怒气。   九幽!她就这么信任九幽?帮九幽对付他?   洛音凡重新闭目,以免又控制不住对她发火。   平生所有自负与骄傲,刹那间尽被摧毁,伴随着无尽的悲哀。近千年的修为,到头来竟受制于区区欲毒,他现在的样子,谈什么救她,没有她,他恐怕早已死在九幽手上了。   看他这样,重紫暗暗苦笑。   对徒弟有爱欲,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打击,何况还当着她的面欲毒发作,尊严尽失吧。   也罢,意料中的事,她不在乎。   “解药在这儿,每隔一个时辰服用一粒。你中毒太久,须用三粒才能根除,期间要以仙力催动药性,我在外面替你护法。”   “重儿!”沙哑的声音,语气是少见的乞求。   重紫停住脚步,“我的肉体早已不能支撑魂魄,就算现在答应你什么,将来魔气迷心智,迟早也会魔性大发,那时会变成什么样子,会做什么,恐怕都由不得我,你求我,是求错了人,难道要我杀了自己不成?”   洛音凡摇头,却不能反驳。   他想说他并非为仙门才求她,但不可否认,这也是他想带她走的最终目的之一,守护仙门苍生是他此生的责任,可他也不能放弃她。   重紫忽然回身,“那天晚上,你真的是走火……”   “那不重要,”洛音凡断然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若恨,可以杀了我……”   重紫看着他半晌,凤眼中温度慢慢地散去,“你的死不代表什么,我照样会上南华摧毁六界碑!没有你,你以为仙门能支撑多久?”   洛音凡无言以对。   重紫道:“你中毒是否为我,姑且不论,现在解药给你了,我们从此两不相欠,三年之约将满,我很快会攻南华。”   目送她出门,洛音凡心情复杂,忽气忽悲,无数思绪如线头,剪不断,理不清,不知道究竟想了些什么。大约两个时辰过去,最后一粒解药服下,体内欲毒驱除了十之八九,照他的修为,残余的那丝已无须用功,一个时辰后自会消解了洛音凡起身走出门,发现外头已入夜。   她走了?   心微紧,下一刻又迅速放松。   背对着月光星光,老树干阴影里,缩着团小小的人影。她孤独地倚着树干,沉沉昏睡,仿佛很疲倦的样子,直到察觉有人走近,才本能地动了下,可是很快又继续睡去了。   因为知道是他,就像他从不担心她会对自己下手一样,几番起杀意,她还能卸下防备,是不是代表她潜意识里还愿意信任他?   洛音凡半是惊喜,半是凄凉,情不自禁俯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重紫下意识紧紧抓住他的衣裳,蜷起身体,将脸往他胸前埋。   长大了,身子却还是轻得可怜,令他想起四海水畔那片小小白羽,腰肢柔弱如嫩柳,生怕用力就折断,高高的髻鬟,美艳的小脸,浑身华贵,可是那样的美,始终透着种残破和冷弃的味道。   这是他的徒弟,曾经说要守护他的孩子,曾经恋着他陪着他的少女。   她不知道,无论她犯了什么错,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自始至终,她都是他的徒弟,他怎么能不管她,怎么能任她一个人走下去?   洛音凡缓步走进房间,坐到床上,双臂仍小心翼翼地、牢牢地将她圈住。   呼吸均匀,正如当年每次受伤的时候,她都安安静静躺在他怀里,生怕惹他担心。   迄今为止,伤她最多最深的人是他。   两生陪伴,他看着她长大。淘气的孩子,会用冰台墨在他的信上画只大乌龟,会擅自修移魂术,失败后拖着灵鹤的身体灰溜溜地来找他帮忙;卑微的少女,会默默陪伴他侍奉他,会装作玩耍的样子,坐在四海水边等候他归来;任性的少女,不惜伤害自己也要留在他身边……   她的依恋如此美好,如此沉重,他背负着,也享受着。   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为什么一定要改变?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重紫猛地一个战栗,反射性抱住他,死死地抱着,好像溺水的人抱着块浮木。   做噩梦了?洛音凡微愣。   “重儿。”他低低地唤,只有自己听见。   重紫迷迷糊糊眯了下眼,看到一片白,于是又放心地睡过去了。   洛音凡正松了口气,忽然闻又全身僵硬。他听到她喃喃的声音,有点含糊,可是不难分辨,“天之邪?”   心沙瞬间冷了,冰冷到极点。   天之邪!好个天之邪,魂飞魄散也还要留在她心里!她不是应该恨他的吗?要不是他屡次设计,自己和她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是他逼得自己亲手伤害她,是他还得她离开自己身边,她却还在猛力念着他!看这情形,她是京城这么亲密地睡在他怀里。   不知好歹的孽障!九幽,天之邪,这些利用她的人,竟比他这个师父还重要还值得信任?她还记得她是谁!   洛音凡握紧手,全没想过所有人都想杀她,连他也忘记她的时候,阴冷的魔宫里,是那个人陪在她身边,给了她最后的温暖和依靠,眼下磅礴的怒气,让他恨不能一掌结束了她!   怀中一轻,瞬间人已不见。   重紫现身门口,无奈苦笑。方才突然迸发的强烈杀气,将她从梦中惊醒,这算不算泄露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对于取舍,他向来很理智。   事到如今,无需多言。   她转身,“我走了。”   门砰地关上,气流形成牢不可破的结界。   白衣无皱褶,眨眼之间,他已经站到了她面前,黑眸冰冷,闪着危险的光,与平日的淡然大不相同。   重紫没有躲,“又要杀我拯救苍生?”   洛音凡面无表情,抬手。   要打她?重紫下意识闭目。   突如其来的吻,狠狠落上她的唇。   爱与恨,嫉妒与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背负着道德的谴责,这是个惩罚性的,报复性的吻,毫不温柔,甚至近于粗暴,他捧着她的脸,几乎是用尽力气在吮咬,半是快意,半是痛苦。   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要让他看清心底那些不伦的感情?没有她,他还是那个睥睨六界的尊者,一路云淡风轻走下去,没有多余的爱恨,没有多余的在意,永远做个无情的神仙,又怎会这么矛盾痛苦?她用她自己来逼他,逼他面对,逼他认罪,逼他投降!   可以,她赢了!   九幽皇后不够,她还躺在他怀里叫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他投降了!   她要的不是这个吗?他给她!这样总该满意了?他陪着她一起下地狱,陪着她一起万劫不复!   体内残留的欲毒流窜,疯狂肆虐,是爱欲,是恨欲,已经说不清。   不再压制,只是放纵。   他在做什么?重紫有点恍惚,期待已久的一刻终于到来,敏感的心却在慢慢破裂,碎成一片片,化为冷尘死灰。   不能,那是欲毒,他在恨你!   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要沦陷,那夜的记忆重回脑海,重紫呼吸急促,情不自禁攀上他的颈,踮起脚尖,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努力承受,好像一根快要被狂风暴雨摧折的柔弱的小草。   相信。相信他爱你,绝望地想要相信。   高高的鼻梁毫不怜惜地压着她的鼻子,几乎令她窒息,疯狂的索取,娇嫩的唇瓣被咬破,疼痛难忍,舌尖在猛烈的攻占搅吮下已近麻木,缠绵,也残忍。   小手摸索着,无意识地滑进他衣衫内,冰凉,却足以燃尽他所有的理智。   拥抱着,相互撕扯着,衣衫褪至腰间。   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手指感受到柔滑曲线,口齿间尝到血的甜腥味,和一缕淡淡的幽香,好像仙门大会那夜她亲手递来的那杯醉人的流霞酒,她不知道他喝过……   这是她的味道?   洛音凡陡然清醒,猛地推开她,踉跄后退,直到后背倚着墙才站稳,惊痛地闭上眼睛。   做什么?他这是在做禽兽不如的事!   一直用来自欺欺人的谎言,被事实毫不留情地击碎,所有模糊的或者刻意想要模糊的东西,在这一刻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面前。   是,他对她不止有过度的爱,还有着丑陋不堪的欲望,欲毒、救赎、报复,其实都是他想要她的借口!对九幽下杀手,是因为他嫉妒,他恨她与别的男人亲密,恨别的男人可以得到她,唯独他,可以爱她、宠她、担心她、保护她,却万万不能要她。   两生爱恋,他拒绝着,可也从来没有真正责怪过她,他愿意包容她的一切任性,然而,她给的爱太多太浓烈,让他情不自禁也跟着陷进去了,以致沦落到无视伦常不知廉耻的地步!不能接受,努力维系的原来是这样一种关系,他不能容忍这样的自己,更不配被她爱,他这么对她,置二人这段感情于何地!   欲毒,是欲毒!   药瓶凌空飞人手中,他仓促地倒出里面所有剩余的解药,不论多少尽数咽下。   重紫有点痴,全然忘记身体半裸,“师父。”   “穿上!”他弯腰喘息,咬牙吐出两个字。   不要这样,重紫摇头朝他走过去,红肿的唇沁出斑斑血迹,似一朵即将开败的花,艳极的颓废,却引人沉沦。   “站住!”手臂抬起,硬生生将她隔离在无形的屏障外,他迅速侧过脸,几乎是吼出来,“走!”   狂躁的语气带着平生最盛的怒意。   他爱她,想要她,她看到了,看到了又怎样?   曾经以为能控制能纠正的感情,突然间变得不可收拾,亲眼见证自己的失败,亲眼见到自己为她失控,他竟恼羞成怒。   顺着他的手,重紫低头看自己,看着自己完美得可怕的身体,慢慢地醒过神。   有个声音在笑。   躯体残破,你就靠一柄剑支撑,连魔都不是,他如何接受你?   是你想错了,一切只是因为欲毒,其实他爱你并没有那么多,不过那点爱欲被欲毒放大了而已。你呢,你的爱是什么?用仙门苍生威胁他,利用师徒之情强迫他,用他的内疚逼他接受你,你的爱太沉重,沉重到可以毁掉他,他的厌弃有什么错?   如果爱只能带给他痛苦,那么,这份爱留在世上就真的是耻辱。   重紫默默地拉起衣裳,将身体裹住,紧紧裹住,顾不得寻门的方向,转身胡乱穿墙离去。   抬眼发现不见人,洛音凡愣了片刻,白着脸追出去,“重儿!”   藩月如灯,重紫匆匆御风出谷,没头苍蝇似的乱走一阵,忽然停住,无声落于树梢。   “孽障,哪里走?”数条人影现身,正是虞度、闵云中与另外几派掌门,还有数十名弟子。   剑阵大摆,青光白光耀眼,不知有些什么法宝。重紫也懒得去细看,长袖横扫,打落数十名弟子,“就凭这破阵,你们以为奈何得了我?”   闵云中以浮屠节指她,“紫魔,你叛出南华,堕落入魔,时至今日还不肯悔改,必将自食其果!”   重紫没有反驳。   这些虚伪的人,口口声声骂她十恶不赦,她当真杀过谁吗?他们每个人手上的性命恐怕都比她多吧,天生煞气,就是她的错。   “自食其果,我等着那天,”她优雅地挑眉,“别忘了,我现在随时可以召唤虚天之魔,区区剑阵算什么。”   虞度道:“三年之期未满,你要毁诺?”   “我与他的约定,原来你们都知道,”重紫笑道,“那也无妨,三年期满,我会毁灭仙界,连你们一块儿杀尽。”   “混账!”闵云中怒骂。   法宝光芒大盛,剑阵即将发动,重紫心知必须先发制人,于是左右掌动,直取东南角的离火宫英掌门,口里冷笑,“不自量力跟我斗,找死!”   想不到她身法这么快,英掌门闪避不及,立受重创。   虞度喝骂:“孽障敢伤人?”   “怕什么,还没死呢。”重紫言语戏弄,其实半点不敢耽搁,急速外掠。   “想走?没那么容易!”闵云中见状飞身上去,补了东南角英掌门的缺位,将她重新困入阵中。   这是南华有名的杀阵,凶险至极,寻常魔王定然伏诛了,然而再完美的剑阵也会有破绽,重紫早已今非昔比,镇定地挡过几个回合,魔之天目开,凝神查看。   此阵果真高明,几位掌门亲自掌阵,弟子们扶阵,配合得滴水不漏,唯有东南角闵云中是临时补上的,对此阵明显不熟。有弱点,就意味着迟早会出错,而今之计,要么继续耗下去,等待剑阵变化时露出破绽,要么拼着挨明宫主一掌云中,尽快脱身。   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自然会选择最简单而不是最好的办法。   重紫毫不迟疑,指尖弹出一道红光,直取东南角。   “重儿住手!”洛音凡追来便看到这情景,大骇,急忙抛出逐波挡下她的攻击。   闵云中既无事,重紫被逼回阵内,身后明宫主掌力已至,眼见招架不及,忽听得一声闷响。   洛音凡救下闵云中,来不及再出招,索性替她受了这一掌。   论术法对阵,他洛音凡的确六界无敌,一分力当作十分使,然而眼下这掌根本是硬碰硬,毫无技巧可言,明宫主活了一千三百多年,功底摆在那里,此刻又尽了全力,委实非同小可。   虞度大惊,“师弟!”   身负近千年修为,受伤不至于太重,洛音凡顾不上检查伤势,迅速抬右手凌空一划,仙力直冲东北角,刹那间法宝光灭,剑阵告破。   重紫并无喜色,站在旁边冷眼看。   “这孽障早已不是你门下,轮得到你来护短?”闵云中气怒。   “师叔错了,她是我洛音凡的徒弟,有罪我自会处置,但要杀她……”洛音凡拭去唇边血迹,停了停,冷冷吐出三个字,“先杀我。”   他向来说到做到,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可见是铁了心维护到底,众人都不好再动手,面面相觑。   知道他的脾气,闵云中也不愿在这种场合下起争执,半晌冷笑逍:“好得很,她方才出手你也看见了!”   洛音凡道:“她只是想逃命,并非要杀师叔。”   “你太自以为是了。”重紫忽然开口,“我是打算杀了他破阵。”   洛音凡摇头,这倔强偏执的性子,别人不了解,难道他还不清楚?锁魂丝来除,她伤谁都会同样伤到自己,他救闵云中,也是在护她。   他移开视线,半晌道:“我带你走。”   此话一出,众人都傻了。   堂堂仙盟首座,公正无私的重华尊者,为了一个入魔的徒弟,竟说出这样的话,维护她到这种地步,委实叫人不敢相信、万万想不到他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完全置自己和南华名声于不顾,闵云中险些气得晕过去,待要呵斥,却被虞度制止。毕竟重紫已是天魔之身,随时可以召唤虚天之魔,那样后果将不堪设想,她之所以迟迟不肯那么做,答案不用猜。事情到了这一步,须暂且稳住她再说。   重紫看着他,三分意外,七分了然。   这个“走”字,代表着什么样的允诺,别人不明白,唯有她知道,不论是为仙门苍生,还是为救她,他真的做到了极致。只是既然不能接受,又何必强迫自己,将来后悔痛苦,然后恨她,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   重紫浅笑,“我已改变主意了。”   洛音凡闻言,心立即沉了下去。   方才她匆匆离开,他便知自己又做错,又伤到她了,伤得太重,恐怕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其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突然答应她,是因为内疚,因为责任,还是因为别的。   想要说什么,却无从说起。他只得叹了口气,将一件东西凌空送至她面前。   小小短杖,在星月下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光晕,不如以前美丽,可是终究获得新生,再次有了生气。   救它的人,定然费了不少心力。   重紫目光微动。   他站在那里,等她回应,期待的。   还愿不愿意接受?还肯不肯再原谅一次?   ……   重紫静静地看了半响,伸手取过。   心中大石落地,洛音凡暗喜,下一刻却又脸色大变,失声道:“重儿!”   魔光盛,但闻凄凄惨惨一声轻响,原本就脆弱的短杖再次失去生机,变作彻底的死物。   她毁了它!她竟然亲手毁了它!   “你……做什么?”声音有了一丝颤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手。   “它早就这样了,是你不肯面对现实,”重紫将星璨丢还给他,“自从你用锁魂丝毁我肉身,说我不再是重华弟子那一刻起,你我就已经不是师徒了,而你,迟到现在才想要补救,我难道该感动吗?”   洛音凡看着手中星璨,有点失魂落魄。   他亲手赠她的法器,千方百计才使它恢复灵气,她怎么可以!她不肯再为了他忘记委屈,她真的不认师父了?   “你无非是内疚,要我原谅你也容易,”重紫视线扫过众人,轻描淡写,“我落到今日,是仙门逼的,只要你杀了这些人,以身殉剑,跟我入魔,我就随你走,怎么样?”   这番话太过分,众人听得气闷,倒并不担心,若是别人,或许真会那么做,可这个人既是重华尊者洛音凡,就绝对不会。   “这魔女心肠歹毒,还要花言巧语!”闵云中骂道,“她既然不认师门,护教又何必顾念情分?”   重紫不理他,看着洛音凡。   洛音凡没有回答,因为知道她不会真让他这么做。   “我这么说,只不过想让你明白,你那么在意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使命。”重紫微笑,“两世师徒,我爱的,我求的,都不值得,我现在是魔宫皇后,效忠魔神,需要为我的子民开辟更多的领地。洛音凡,你当初为了仙门苍生舍弃我迟早有一天,我也会为别的舍弃你。你要守护苍生,我要六界入魔,仙与魔的较量,就让我们来结束。”   话音方落,她飞快抬手朝自己胸口重重拍下!   对英掌门出手时,锁魂丝已经起了作用,再加上这一掌,鲜血立时沿嘴角流下。   欲毒已解,心仍是奇痛无比,痛得全身哆嗦,那种感觉让洛音凡觉得真实,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个人,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他立即过去抱住她。   “重儿!”除了这两个字,竟再也说不出话。   锁魂丝!替她解锁魂丝!   终于想起该做什么,他仓促地去扣她的手腕。   她却似感觉不到痛,用力推开了他,伸手抹去血迹,喘息后退,“就凭他们还杀不了我,这一掌是还你的。洛音凡,你不必可怜我,我的爱你可以不接受,你的内疚我也同样可以不用理会,你对我做的,已经抵过了你的恩情,从此你为你的仙界,我为我的魔宫,无须讲什么情面。”   两生师徒,还是走到了尽头,剩下刻骨的悲怆。洛音凡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一片死寂。   亡月没有在榻上等她,而是站在魔神殿内,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尊黑色神像,正好使大殿显得不那么空旷。   “皇后。”   “圣君今日不来侍寝,我竟睡不着。”   “你没有杀洛音凡。”   “我为何要杀他,我要他亲眼看六界入魔。”   “相信他马上就会看到,皇后准备好了吗?”   重紫意外,“我自然无妨,但如今仙门防守严密,凭我们的实力,要攻上南华根本不可能。”   亡月点头,“眼下之计,唯有请皇后召唤虚天之魔。”   重紫不赞同,“虚天万魔百年才能现世一次,眼下时机未到,召唤它们为时过早,万一仙门早有准备,只会白白牺牲,圣君太性急了。”   “不愧是逆轮之女,谁也小看你不得。”   “别提什么逆轮,我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他一眼,还真会把他当作父亲不成?”重紫似笑非笑看着他,“是你每夜用魔气惑我心智,所以我近日偶尔会失常。”   亡月没有否认,“魔,不需要太多感情。”   “你打算怎么做?”   “只要皇后用血咒召唤虚天万魔,然后将它们交与我调遣,其他的一切,我自有安排。”   重紫笑了,“我让它们听命于你,你还用得到我?”   “我向魔神发誓,”亡月笑道,“我的皇后,我只会成就你,不会害你。”   重紫惊讶,沉默了。   亡月道:“魔界没有人敢欺骗魔神,你不信?”   重紫沉吟道:“我很奇怪,人间要道都被仙门控制着,你会有什么妙计攻上南华?”   亡月道:“暂且还不能说。”   重紫道:“让我想想。”   回到大殿,除了法华灭守在门口,妖凤年竟然也在,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亡月将他也派过来了,两个人说着话。重紫因为受伤,觉得很疲倦,躺到榻上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   睁眼,外面是夜,再闭上,许久再睁开,还是夜。   重紫有点空虚,想想实在无事可做,于是招手叫过法华灭与妖凤年,“你们在说什么呢?”   二人互视一眼,法华灭双手合十道:“回皇后,我们都在奇怪,皇后为何迟迟不肯解开天魔令封印。”   重紫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法华灭见她神色尚好,这才接着道:“只要皇后解除封印,召唤虚天万魔出来,那时我们便可以一举攻上南华,毁了那六界碑,让六界成为我魔族天下。”   重紫道:“你很想六界入魔?”   法华灭满脸神采,“身为魔族,难道皇后就不想?”   重紫道:“你不是和尚吗,也这么好打好杀?”   法华灭哈哈笑道:“贫僧是灭佛的和尚,早已叛离西天,自然不必理会那些清规戒律。”   重紫有点兴趣了,撑起半身,“你怎么叛离西天的?”   提起往事,法华灭不怎么耐烦,又不敢违抗,正要开口说话,旁边妖风年先一步替他回答了,“皇后不知,二护法本是魔族?当年路过南海时做了些不甚体面之事,被菩萨收去,听了佛祖几日经,又叛了出来。”   重紫想起来,“奇怪,此番魔界动作,仙门着急得很,佛门那边怎么迟迟没有动静?”   法华灭嗤道:“佛向来如此,自以为无所不知,料定一切,依贫僧看,不过是徒有虚名装腔作势的狂妄之辈而已,说到底就是无能为力,如何当得起佛祖二字!”   “无所不知?”重紫笑道,“他知道些什么,你且与我说两段。”   法华灭道:“他知晓什么,贫僧哪里清楚?”   重紫道:“说了半天,原来你不知他?”   “贫僧是灭佛,哪里知佛?”   “既不知佛,如何灭佛?”   许久的沉默。   法华灭忽然起身。双手合十道:“贫僧要回西天,求皇后恩准。”   重紫亦不在意,挥手,“去吧。”   法华灭果真取了法杖托着钵盂大步走了。   妖凤年愣了愣,道:“想不到,他真的打算先去求知。”   重紫见他并无半丝意外之色,不由奇怪,“你好像知道他会走?”   “圣君说过,只要他多听皇后几句话,就会离开魔宫,所以才派我过来,”妖凤年笑道,“但是皇后不必劝我,我很满意魔宫,过得还不错。”   重紫愣了半日,笑起采。   也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理想的生活,魔亦有魔道,自己尚且救不了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和权力对别人横加干涉?   第十三章 仙魔对阵   山河惨淡,万里愁云,草木尽凋,魔气肆虐,阴风席卷,人间才六月,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南华山,数十位掌门聚在六合殿,面色凝重。   行玄道:“此乃虚天万魔出世之兆。”   玉虚子道:“如何是好?”   众人不约而同都看向一个人。   终于还是召唤了虚天之魔。洛音凡望着远处山头,那里的祥云已不见,变作大片大片的血色晚霞,预示着这场天地之变、六界之劫的到来。   纵有虚天万魔相助,九幽魔宫实力仍不及仙门,且据消息说,他们四大护法仅余其一,只要仙门齐心协力一搏,这场仙魔之战并非全无胜算。然而,胜又如何,败又如何,结果都是他永远不想看到的。   天意,明知道拯救不了,却还是不自量力地想要阻拦。   脸色更苍白了些,好似这场天寒地冻的大雪。   洛音凡收回视线,淡淡道:“人间要道大多都在我们控制之下,九幽此时动作,并非好时机。”   虞度道:“看来他们是等不得,想要硬拼一回了。”   极端之魔,魔气攻心,的确像她做出的事,洛音凡道:“近日仙界现异象,有些不寻常。”   玉虚子道:“虚天万魔出世,仙界或受魔气影响,不足为奇。”   行玄也点头。   洛音凡沉吟道:“九幽此人来历神秘,行事出人意表,逆轮当年瞒天过海,曾利用天山那条海底通道潜入仙门,内外夹攻,我只担心他也会沿用相同的计策。”   玉虚子笑道:“那条通道不是已经用息壤与五彩石堵住了吗?今时不同往日,虚天万魔没那个能力。”   闵云中亦道:“神之息壤,女娲补天五彩石,岂是区区仙魔之力能破坏的?这分明就是场硬仗,还怕什么,我们未必会输!”   照眼下情形看,的确万无一失,还是布好人间的阵要紧。洛音凡点头,迅速作了安排,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大雪洒落,视野极其模糊,灰黑色云层厚厚的,压得天似乎都要垮下来,狂风中夹杂着凄厉呼号声,万魔现世,六界动荡,孤魂野鬼进不了鬼门,纷纷走避。   数万魔兵御风行进,重紫与亡月并肩而立。   长发绾起,没有堆高髻,而是戴了顶精致的小小紫金花冠,其上点点宝石光彩,耀眼夺目,一串金饰垂落额间,缀了粒殷红的宝石。   “可有惊扰百姓?”   “已遵照皇后的吩咐下令,但效果恐怕不会很好。”   重紫看看眼前灰蒙蒙的世界,不再问什么了。   魔气肆虐,此番人间受到的干扰不是一般大,到这种地步还假慈悲什么,只不过,能少破坏一点儿是一点儿而已。   亡月道:“六界碑倒,天地重归混沌,六界入魔,你将是魔界第一皇后。”   “你做这么多,就是和天之邪一样想成就我?”   “天之邪想成就你,至于我,要成就你,也要成就我自己。”   重紫茫然道:“六界入魔之后呢?”   亡月道:“魔治天下,我们会拥有更多臣民与信仰者。”   重紫无力地笑,“这就是终结?”   “没有终结,”亡月侧脸对着她,“没有终结,皇后。天地间永远不可能只有魔,魔治、人治和仙治,仙灭了,人灭了,始终会有别的种族来取代他们,扮演他们的角色。”   重紫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那就是说,纵然六界入魔,这种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   亡月点头,“可以这么说。”   心头猛地豁然,重紫喃喃道:“既然如此,那你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死的人不是白死了吗?”   “让一切回到起点重新开始,开创这样一个局面,就能证明你的能力。”亡月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们需要目标,它未必合理,但没有它,你会觉得生存了无意趣。”   重紫看着他,就像头一次认识这个人。   原来什么六界入魔,什么仙门覆灭,别人认为重大的事,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正如洛音凡所说,“仙道与魔道,都不会从这世上消失”,“有朝一日果真魔治天下,魔道中亦会生仙道”,他们都看得太清楚。不同的是,一个扮演着游戏者的角色,六界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苍生性命在他眼里渺小如沙砾,等同灭了会再生的蝼蚁;另一个却不肯放弃,仍在试图挽救这个可爱又可悲的世界,明知改变不了也要做下去,只因不忍看那苍生受苦,不忍看千万性命眨眼消亡,这就是所谓的悲天悯人之心吧,真正的神仙。魔与仙的区别,在这两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   重紫忽然问:“你把虚天魔兵派去哪里了?”   亡月道:“不必着急,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知道他不会说,重紫闭嘴沉默。   妖凤年过来禀道:“前方有仙门结界。”   金光道道,巨大无形的屏障将暴风雪阻隔在外,牢不可破,无数仙门弟子立于其中。当先一道熟悉身影,旁边十几位掌门与仙尊,正是虞度、闵云中、玉虚子、昆仑军、明宫主、行玄等人,青华宫卓耀与其余掌门却不在,想是丢守其他要道了,以防魔宫声东击西。   重紫看亡月,“这些人实力都不弱,单凭我们,要攻进去希望不大。”   亡月并不在意,挽着她的手至阵前。   魔尊九幽这个名字向来代表着神秘和低调。他好像一直都是站在别人背后看着一切,从来没有锋芒毕露的时候,与仙门交手的记录少得可怜,是以当年人人都只知道万劫之强,却不了解九幽。然而九幽魔宫的发展壮大,又让人不能忽视,仙门许多人都是头一次见到他,更无人知道他的底细,此时对阵,都禁不住面露疑虑之色。   “九幽,你以为凭魔宫现在的实力,就能取胜?”清晰的声音。   “不能,但我的皇后能。”死气沉沉的笑。   远远的,洛音凡站在对面,脸色反而比往常更显平静,他看着她,道:“一定要这样?”   重紫扫了周围虞度等人一眼,“到现在,你以为我还能怎么做?”   预料中的答案,没有失望,没有怒意,无悲无喜,他只是淡淡道:“那就动手吧。”   “且慢。”一名华服青年自阵内走出来。   重紫看清那人,了然,“卓少宫主要替夫人报仇吗?”   卓昊看着她,“她对你用了锁魂丝?”   “无论用没用,她都是死在我手上的。”衣带飞扬,重紫飘然移出阵,至他面前停下,“我欠你两世的情,如今你妻子的死与我有关,我便让你一招报仇,算是还你的情吧。”   卓昊点头,抬手。   仙力汇集,卷至半空,化作无数细小蓝光撒落,一点一点恰如夏夜里漫天流萤,动人至极。   “这是什么幻术?”   “幻术?这是我们青华宫有名的杀招,叫海之焰。”   “真的?师兄再使一次我看看。”   “你当这是什么,杀招,控制不好会伤人的,我刚练成没多久,能使出这一回已经很难了。”少年停了停,笑道,“待我练熟,天天使给你看。”   重紫静静站在中间,没有躲也没有抵抗,只是抬眸朝半空望,任那些细细韵光芒朝自己包围过来。   点点萤光,就像少年时的笑脸。   手情不自禁抬起,想要去触摸,想要去留住。   没有疼痛,没有难受,体内有什么东西瞬间抽离出去,被束缚的魂体再次得以自由,反而倍感轻快。   锁魂丝本是南华至宝,然而青华曾有位美丽的医仙,她留下的医书记载,其中无所不有。   闵云中见不对,气得发抖,“你这畜生,素秋就算做错了什么,也终归是你的妻子,如今她被这魔女所害,你还不肯下手?”   重紫道:“我不会承你的情。”   卓昊并不理会那些责骂与鄙夷,淡淡道:“我一直在想你拒绝我,究竟是因为谁,谁知到头来全想错了。秦珂、慕玉,我都猜过,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那个人。”   重紫不语。   面前这些人,她谁也不欠,唯独欠他。   “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你我再无关系,素秋始终是我的妻子,我不能替她报仇,是我无能。”卓昊说完,转身就往回走。   魔光乍闪,却是重紫先一步将他制住。   在场都是什么人,岂会看不出他方才的意图,分明是打算自绝于此。众人见状,俱摇头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对这魔女,他竟维护到这种地步!闵云中又气又悲,咬牙待要再骂,最终也只长长叹息了声,颓然不语。   剑眉微皱,不复当年潇洒,重紫伸手轻轻抚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这个真心爱她却又不断被她伤害的人温柔低语,“你不能这样。”   秦珂已经不在,我只有你,你不能这样。   将昏迷的人送回青华宫弟子手里,重紫轻描淡写,“他报不报仇都没有意义,反正仙门就要覆灭,六界即将入魔。”   虞度皱眉,“紫魔,你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吗?”   重紫道:“是谁死,还不一定。”   虞度道:“你们太性急了,就凭魔宫现在的实力,攻上南华只是妄想,仙门剑阵已设,你们不妨过来闯一闯。”   重紫看着中间那人。   洛音凡一直静静看着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表示。   重紫浅笑,“这么攻打,免不了要死人的。”   洛音凡点头,“我跟你打。”   自从那夜他当众说带她走,她又亲口承认爱他,师徒暖昧已经毋庸置疑,这种事岂有不传开的。当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她缠着他,而他被逼无奈,又不忍伤徒弟,正如当年的雪陵;事情真相,唯有虞度与闵云中心里明白。   重紫是魔,做什么都没人意外,可是他现在的身份哪能出错,徒弟有不伦之心,他断不能有,否则叫人看出来,他还有何颜面立足仙界?眼下应快刀斩乱麻,不要再与她扯上任何关系才是。   闵云中立即阻止,“魔宫除了她,尚有九幽,恐怕是计,音凡,不可贸然出战。”   虞度也要劝说,忽然又听亡月道:。重华尊者六赛无敌,唯有皇后勉强有资硌与色对手,不如我们一战定胜负,倘若魔宫胜,洛音凡不得再插手此事,倘若魔宫败,我便退兵,如何?”   谁也想不到他会提出这法子,仙门魔宫两边的人都大为意外,连重紫也禁不住诧异地看他。   妖凤年急忙上前,“圣君,此计于我等大不利!”   亡月侧脸看向重紫,“皇后此番攻上南华,摧毁六界碑,是不愿伤一人的,甚好。”   重紫移开视线,“你是在讽刺我?”   “如果是讽刺,这种讽刺方式太冒险,也太不聪明。”   “你的术法远胜于我,却让我去应战,是想借他的手杀我?”   “我发的誓还在,不会害你。”   重紫不说话了。   仙门这边也在迟疑,九幽的条件对仙门未免太有利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洛音凡是仙界公认术法最高的尊者,已是金仙之位,平生几乎从未败过,重紫修成天魔不过才三年,洛音凡取胜的把握应该是很大的,怕就怕他对徒弟心软,下不了手。   闵云中断然道:“魔族诡计多端,不可轻信。”   虞度也明白其中利害,道:“这种事岂能由你们说了算?先过了这剑阵再说!”   亡月道:“如此,那就攻阵吧。”   仙门众弟子闻言,各自紧张戒备,魔兵亦红了眼睛准备进攻,虞度与玉虚子互视一眼,玉虚子道:“尊者,可以发动剑阵了。”   洛音凡抬手阻止,缓步走出阵,“依你。”   亡月转向重紫,“盼皇后得胜归来,以慰吾心。”   重紫亦不推辞,倾身领命,飞掠上前。   师徒对面而立,可是有些东西不知不觉中早已改变。   重华宫里,跑来跑去为他端茶递水的孩子,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卑徽的少女,任性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心里。   她说要永远陪伴他,可是现在她站在了他的对面。   他说不再让人伤她,可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伤她。   ……   “有师父在,没人会欺负你了。”   ……   “我一定会学好仙法,帮师父对付魔族,守护师父!”   “不是守护为师,是守护南华,守护天下苍生。”   “苍生有师父守护,我守护师父,就是守护它们了。”   ……   曾经的承诺,他和她竟是谁也没有做到,保护她的人,其实有很多,守护苍生的人,只剩下了他一个。   怎样的错误,怎样的命运安排,才会让他们走到如今这一步?   逐波剑凭空而现,飞至手中,明晃晃如秋水,他右手执剑,姿态随意,充盈仙力却是数十里外都能感觉到。   重紫抬双臂,左右手现两柄红黑色细长气剑。   没有多余的话,她先发制人,剑尖指处,出现红黑两朵木盆大的莲花,数道青气自莲蕊中生起,似群魔乱舞,迅速围住洛音凡,将他整个人吞没。   极端之魔,浑身充斥着从未见过的强盛魔力。   迟迟不见他动作,仙门众人都捏了把汗。   一声清鸣,逐波带五色光华冲破魔影,变作数丈长的巨剑,成斩杀之势,直劈重紫,又快又准。   重紫半步不让,两柄长剑猛地脱手至半空,翻转倒播下,掀起骇人气浪,两条黑纱飘带仿佛获得生命般,迅速延伸生长,长出数丈,堪比无常的勾魂铁索,直朝对面卷去。   昔日师徒,今日死敌,谁能料到结果?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走过近十招,下手俱是冷狠无比,全不留半点儿情面,根本就是在拼命,场面惊险万分,观战的所有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紧张中又带了几分兴奋。仙魔顶尖人物对决,纵然当年魔尊逆轮与南华天尊那一战,气流汇集,涟涡再现。   极天之术施展,仙门众弟子欢呼,虞度与闵云中本来还在忐忑不安,担心他出手会有顾虑,此刻见状同时松了口气,他到底没有变。   “寂灭”之下,重紫终于承受不住仙力重击,后退好几步。   仙门众人俱面露微笑。   勉强接下“寂灭”,不容她喘息,一式“生罪”又到,洛音凡冷然而立,仙咒御剑,凌空结仙印,步步紧逼,看样子是要将她立斩于剑下。   重紫接招,侥幸逃过,魔力却已不继,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恍惚间,对么那高高身影似也晃了下。   自然是看错,因为下一招“往生天”又到。   面对无情的人和无情的杀招,重紫并无半点失望怨恨之色,唯有面对劲敌的严肃与谨慎。她迅速抬手拭去唇边血迹,浑身魔光大盛,足尖轻点,纵身跃上云头,高举双臂合掌于头顶,顿时四方魔气受到牵引,急速汇集,雷鸣声震天地,血光乍现,两柄剑如得神力,快速穿梭来去,拉开一条条红黑色的光束,漫天布起血红咒印,凌空罩下。   底下的人不闪不避,以数百年修为硬受了这一击,攻势始终未断,逐波横扫,将她遭落云头。   左臂被剑风划破,立时有鲜血冒出,浸透纱衣,所幸重紫躯体早已残破,魂魄寄宿于体内庚剑,受这些伤,除了有点困顿,也不至于太难支撑:血很快止住,然而由于实力悬殊的关系,久战之下可就破绽百出了。   仙门众人看出她应付艰难,皆大喜过望,唯有虞度心一沉,“师弟你……你中了锁魂丝?”   白衣飘飞,左臂已现血迹。   没有受伤,怎会流血?   “音凡,怎么回事?”阂云中面色大交。   见他二人这神情,众人便知不假,都骇然。   南华至宝锁魂丝,放眼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伤人伤己,乃是专门用来制约魔头的法宝,可惜当年祖师一共只炼成七根,现已用去五根,所以更加珍贵,通常情况下是不会使用它的。   本门法宝,要解有何难,唯一的答案,对他用锁魂丝的人,就是他自己。   诛杀紫魔的紧要关头,他竟对自己用了锁魂丝!紫魔若死,他的下场怕也好不到哪儿攀挚,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劝他。   就这片刻工夫,重紫又受重创,肩头血急涌。   眼见洛音凡又要使杀招,闵云中与虞度再不敢迟疑,同时上去拦住他。闵云中大怒,“你到底想做什么?糊涂!”   虞度劝道:“有事且慢慢商议,师弟这是何苦……”   白衣被血浸湿大片,脸色几乎比衣衫更白,洛音凡没有理会二人,只冷冷吐出一个字,“让。”   “混账!你……为这孽障,你……”闵云中急躁,转身示意虞度,“快些给他解了……”   没等虞度动手,强大仙力猛地爆发,将二人生生震飞。   肩头,唇角,血源源不断往下流,可他整个人仍是稳稳立于云中,恍若不觉,抬左手,凝仙力,半空气流很快重新汇集至一处。   重紫忍不住笑了。   原来他对自己用了锁魂丝,伤她多少,就伤自己多少,他不能放弃责任。就打算陪她一起死!   早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罢了,罢了!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感激你?”重紫又受一剑,索性停了身形,“洛音凡,这样没有意义,我已经在你手上死过两次,你现在这么做,只是想逃避你的内疚,用死来逃避,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来到她面前,举剑便刺。   重紫再无躲避之处,胸前被刺穿,鲜血溅上白衣,与此同时,亦有鲜血自那白农里喷出来,溅到她脸上。   “尊者!”   “皇后!”   仙门魔宫两边有人要冲上来,却被他阻隔在无形的结界外。   他的血也是热的?重紫摸摸脸,无力地跌坐云中。   深深黑眸,能容纳一切,此刻里面只有她一个,他静静地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魔官阵势与想象中相差太远,虚天万魔已出世。却退迟不见踪影,或许是攻其他要道去了,他已作了周密的安排’后面就该让虞度他们自己解决。   这就是结局。   她有罪,他更罪孽深重,那就让两个罪人一起接受惩罚吧。   心反而不疼了,只是空了,很熟悉的感觉,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对她下手之后也曾有过这感觉,知道现在他才明白,原来那就是心死。   血水四下流淌,分不清悬她的,还是他的,染红脚底一片白云,形成一朵凄厉的血丝连。   那句“要杀她,先杀我”,多么令人感动,可惜当它成了今日谋划的一部分,也就不算什么了,他早已亲自决定了结局。   重紫微笑,“收手吧,这样没有意义就算你跟我死了,我也不可能原谅你,除非南华山崩,四海水竭。”   洛音凡缓缓抬剑,手已经在颤抖。   是,每次对她下手,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每次都将她伤得彻底,也将他自己伤得彻底,忽然间,他竟想干脆让这一剑刺到自己身上算了,狠狠刺上百剑千剑一万剑。   可是,他还是朝她举起了逐波。   不想伤害,不得不伤害。   没有关系,锁魂丝,伤她多少,就会伤自己多少,她怎么怨他恨他,都没有关系,他会和她一起,她始终是他的重儿。   “师弟!”   “尊者!”   ……   “虚天万魔是后招,”重紫忽然提最后的魔力,伸手握住逐波剑锋,与那带毁灭之能的仙力相抗,“你就一点儿不担心,当真要陪我死?”   他终于开口道:“仙门自能应付。”   “你对自己太有信心,洛音凡。我求的是生,你却要我死,你以为到了现在,我还会愿意跟你一起死?”力量不减,白皙手掌被锋利剑刃所伤,指缝有血滴下。   “那不重要。”   “九幽的魔力远胜于我。”   剑上压力消失。   果然还是这样,重紫松开手,“你想一起死,不需要我愿意,可惜还有九幽,连我都不是他的对手,虞度他们能有几成胜算?你以为料定一切,跟我同归于尽就能拯救六界?九幽远比你高明,他的计划会令你意想不到,收手吧,你败了。”   洛音凡摇头。   不可能,她在说谎!九幽连天魔也未修成,能有多厉害?她了解他的弱点,故意这么说,就是想让他选择,让他再次舍弃她!   “信不信随你。”重紫疲倦,示意他动手。   剑光轻颤,映照死灰色的脸。   面前的人几乎浑身是血,胸前、肩头、手臂、后背,不知中了多少剑,遍身伤痕,遍身残破,将她伤成这样,到头来她却告诉他是妄想,让他又一次放弃她,这算什么?   是谎言吧,可这一剑再也送不出去。   终于,他以剑指重紫,面无表情地看远处那人,“九幽。”   重紫笑起来。   在责任与爱之间痛苦不堪的人,连死都这么挣扎。   远远观战的亡月亦笑道:“要我为皇后出战?恐怕没这个必要了,我的皇后,回来吧,你的任务已经完成。”   呼声骤然爆发,所有仙门弟子脸上布满震惊与恐惧之色,同时望着一个方向。   周围气流发生变化,察觉异常,他迟钝地考验。   身后,暴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地相接之处正有大片紫气冒出,席卷而来,紫气带着一道圣洁白光,笔直冲上九霄。   第十四章 相拥一刻   祥瑞紫气,颜色却在逐渐变深,最终化作魔云,隐隐有天塌之势。   明宫主面无人色,“尊者且看这异象,莫不是……莫非……”后半句话他竟不澉说出口。   “通天门!谁破了通天门?”昆仑君几乎是吼出来。   虞度、玉虚子等几位掌门仙尊全都看洛音凡,洛音凡僵硬地站在原地,逮着那些魔云发呆。   她没有说谎,怪不得九幽这么镇定,怪不得虚天之魔明明已现世,却迟迟不见踪影!通天门既破,以虚天万魔之能,摧毁六界碑不需太多力气,此刻纵然放弃这里往回赶,也不可能再改变什么了。   仙门每处要道都防守严密,就算是虚天群魔,也根本不可能毫无声’息地就潜入后方,魔宫究竟如何做到的?   果真是天意?六界合当覆灭?   “恭喜圣君?恭喜皇后!”群魔狂喜,不约而同跪下朝拜。   众仙惊惧,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不可能!”阂云中脸色煞白,“虚天之魔怎能潜入南华?绝不可能!”   洛音凡看着对面的入,茫然。   不知多少次为了仙门苍生舍弃她,可是到头来他才发现,他不仅护不了她-也护不了六界。   重紫毫无意外,站起身看亡月,“是天山那条海底通道,瞒天过海,原来你还是用了这条计策。”   亡月道:“你父亲逆轮用过一次,我再用并不奇怪,若非你召唤虚天万魔相助,就算我能打开那条通道,也无济于事,因为只凭魔宫现在的实力,能穿越那仙魔障的人不多,制伏天山派更不容易,何况还要对付南华留守的弟子,攻破通天门,不是谁都能做到。”   见重紫皱眉,他又笑了,“放心,天山南华的人都没死,只不过六界碑将倒,他们马上就要和仙界一起被摧毁了。”   闵云中吼道:“那条通道明明已被我们用五彩石和息壤堵住,你根本不可能再打开!”   虞度缓缓道:“你如何做到的?”   怀有同样的疑惑,几乎所有的视线全都落在了那个神秘的魔尊身上,却始终没有入能看透他黑斗篷笼罩下的真面目。   沉寂。   “因为他收回了息壤。”重紫的声音。   “笑话!”闵云中连连摇头,“息壤本是神界之物,神族所有,而今神界早就覆灭了,他只不过是区区魔尊,岂有那般能耐?”   其实别说他不信,所有人都不信的,谁有那么大权力收走神的东西!   “神界覆灭,可是有个神却不属于神界,”重紫盯着亡月,“虚天冥境早已无魔神,你就是转世的魔神,只有你,才有权力收回神之息壤。”   死一般的沉寂。   亡月发出沉沉的笑声,“你不必这么早揭穿。”   重紫道:“你在我面前发了多少次誓,每次都那么容易,我一直都觉得奇怪,只不过。?这件事太不可思议,说出来谁都不信的,我甚至没往这方面想,直到前些日子发现你用魔惑心智,那绝非寻常魔气,我才开始怀疑,等到现在才揭穿,是因为之前不敢确认。   “如今你收回息壤,恰好证实了我的猜测。当初你早已料到他们会夺取息壤,所以你故意让阴水仙他们中计,把患壤送给仙门,仙门用它和五彩石修补海底通道,自以为从此安全,不再防备。殊不知你等的就是今天,以神之权力收回息壤,重开海底通道,让他们措手不及。   “神才有修补魂魄的能力,”重紫摇头道,“怪不得你知道天之邪的底细,他却始终猜不出你的来历。你一直是对着自己发誓,倒也不假,你只是想借我的手助魔族一统六界。”   亡月道:“皇后很聪明。”   重紫还是不解,“你是魔神,你的能力足以颠覆六界,自己来做这些,岂非比我更吝易?””因为为神则,”洛音凡低缓的声音响起,“天神魔种同属天地所生的神族,太强大,必须有天地规则来制约他们。”   亡月额首,“我有能力守护虚天魔界,护佑我的子民,也有权力惩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却没有权利干涉其他五界,还如覆灭的天神一族,从不主动侵犯魔界仙界。神的农历在于守护和制约,不在侵犯,我可以通过你去灭仙,却无权亲自动手杀他们,所以我必须成就你,才能完成这个游戏。天谴对你,对我都一样,只不过你们拜我,我拜天。”   真正的强者不需要通过侵犯别人来证明自己,神的强大,神的骄傲,只需通过天地规则就能体现,强者才会需要更多规则,他们的责任在于守护,不是侵略,侵略者,永远不会是真正的强者。   重紫恍然道:“怪不得你只接招,从不主动对仙门中人出手。”   亡月道。“本来修成天魔。就有资格召唤虚天之魔,谁知当年逆轮一心要大权独揽,怕别人再修成天魔与其抗衡,因此强迫虚天万魔立誓,只听从天魔令调度,最后临死时又用血咒封印了天魔令,此举对魔族的未来大为不利,将希望寄予你一人,乃是他目光短浅之处。我虽然身为魔神,却无权撤销万魔誓言,此番转世下来,就是要为我的子民寻找那个能解除封印的人,那个人就是你。”   他微笑道:“如今身份被揭穿。我没有理由再留下,但我此行的目的已将达成,这都是皇后的功劳,请允许我留下来见证这场游戏的结局。”   说话的工夫,天际魔云滚漆。蔬过盖过头顶,六界碑圣光渐弱。   重紫不慌不忙掠回魔军阵前,平静地看着对面那群人。   她不想成魔,这些人生怕她成魔,一步步将她逼成了真正的魔,现在的结果实在是个绝妙的讽刺,六界覆灭,只是魔神一场游戏。   亡月道:“六界碑将毁,皇后可以下令了。”   原来前几日仙界异象,并不是受虚天万魔出世的影响,而是海底通道重新被打开的缘故。众人无言,不约而同看向中间那人,明知抱了一线希望,给心目中最后的救世主。   白衣血染,眼帘微垂,有看破一切的不在意,也有无力挽救的蒋的悲恻与怆然,六界最后的守护者,费尽心力,仍是要接受仙门苍生毁灭的结局。   他远远站在那里,没有劝。也没有说话。   苍生卑微,天地不悯。毁灭只在弹措间。自有重生之日。然天地无情。人却有情,你我都是一样的,眼睁睁看这些无辜生命消亡。重耳,你当真想要六界入魔?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她非要这样报复。这样惩罚,他也认了。   打算和仙门苍生共存亡?重紫笑了笑,道:“六界碑倒,就是南华山崩,四海水竭。”   要原谅吗?除非南华山崩,四海水竭一是要仙门,还是要原谅?   天地间,依旧一片寂静。   洛音凡始终还是洛音凡,重紫没有意外也没有失望,平静地移开视线,天魔令自袖中滑出,被她双手托于掌上。   知道她要下达最后的命令,虞度、闵云中等人同时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美艳的脸,与冷冷的魔光交相辉映,生出种奇妙的效果。   不是美,不是丑,是净,淡到极点的纯净。   忽然记起那个初上南华的小女孩,衣衫破烂,又黄又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纯净得像水波,会在风浪中鼓励同伴,会在危险的时候挡在别人前面,会默默忍受委屈,会跪在地上哭泣求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念入魔,她从何时开始错的?   所有人都惊恐地发现,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红唇轻启,漫声念咒,表情虔诚。天魔令在咒声中逐渐离开手掌,上升至半空,强盛的魔力,在场每个人都感受到了。   光芒笼罩下,一头青色魔兽隐约现身于云中,形如黑龙,有八爪,口鼻吞吐着团团魔气。   它先朝亡月低头,用那粗重的声音叫了声“主人”。   亡月颔首,“它是看守虚天冥境的魔兽,掌管虚天万魔。”   重紫道:“虚天万魔都听命于你?”   魔兽对她的态度明显不像对亡月那么恭敬,离昂着头,“不错,六界碑将倒,现在要让它们全力摧毁吗?”   无数视线会聚在她身上,她的一句话,已能决定六界存亡。   洛音凡终于忍不住出声,“重儿!”   重紫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她陌生得令人不安。她垂了长睫,极为庄重地沉思片刻,才重新抬脸下令,“将它们送回虚天。”   魔兽没有惊讶也没有多问,答了声“是”,随即转身一声吼。   巨吼声震破云天,周围气流激荡,修为浅些的仙门弟子与魔兵都忍不住伸手堵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刹那间,风云突变。   已蔓延至头顶的魔气,顺着来时的方向回吸,就如同迅速消退的海潮,缩回至天边,成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蓝天白云再现,凉风习习。   头顶,阳光耀眼。   足底,山河明净。   魔兽消失,所有人部感觉自己做了个梦,狁来反应过来。   亡月舒了口气,道:”你等的就是这一刻,这样的结局令我失望,皇后你也让我失望,你不属于魔。”   “生灭循环,不断重复又有何意义,与其毁灭再生,倒不如把现有的世界变得更好。”重紫看着他,语气是发自真心的感激,“你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了,不是吗?谢谢你。”   想通了吧,都说欠她,她何尝不欠别人,那些真心的爱护,并不因他们的离开而消失。她刻意毁灭六界,可是六界有她不想也不能毁灭的东西,用最后一缕残魂替她挡下“寂灭”的魔尊,用性命维护丑丫头让她爱惜自己的青年,这样,算得上是一点回报吧?   掌轻翻,天魔令自云端坠落,不知落入何处尘埃之中。   黑纱下摆开始燃起蓝色魔焰,到最后她全身都被魔火包围。   舍弃肉体,只剩魂体依附于魔剑之上,魔血已失,从此再无人能解天魔印,再无人能召唤虚天万魔。   虞度等人目睹此情景,嘴里俱是又苦又涩。   一直担心六界因她毁灭,到头来却是因由她拯救六界。   “这是皇后自己的选择。”亡月侧身,天地间现出巨大蓝色光束,看样子他是要回虚天冥界了。   “魔神转世!圣君!求魔神留下,保佑我族!”数万魔兵跪拜,流泪高呼。   亡月抬臂,“我的离去将使你们无处可归,但只要你们信我拜我,我自会庇佑你们,仙因魔而生,魔就是对应仙的存在,仙不亡,魔不灭。”   魔众齐声答应,痛哭。   重紫忽然道:“你走之前,似乎还有件事没有完。”   亡月叹息不语。   重紫指着他手上的紫水晶戒指,道:“那就是你的眼睛,魔神之眼,你我的赌还算不算数?”   亡月点头,“我会满足你一个要求,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你想要什么?”   众人本是伤感,闻言俱转悲为喜,唯有洛音凡全身冰冷。   闵云中忍不住道:“当然是赐她新的肉体,消除煞气脱离魔剑了!”   亡月似没听见,再问重紫,“你有什么要求?”   洛音凡脸色灰白,“重儿……”   “请魔神赐还息壤。”柔美的声音,清晰又决绝。   答案出乎意料,所有人都变色,魔神的承诺,魔神的力量,这分明就是个绝好的复生机会,她竟然只要息壤!   闵云中急道:“修补通道未必一定要用息壤,你……你这孩子!”   “是我们错看了你,你怪我们也是应当的。”虞度摇头,“魔剑迟早会净化,到时候你魂魄将无所依附,这件事赌气不得,且看在……你师父面上吧,他其实一直在尽力护你,”你这般恨他,岂非有意叫他伤心?”   重紫听到这番话,没有丝毫意外。   被接受了?原来她的爱,需要这些人来成全吗?原来强者的施舍比弱者的乞求有用,整件事从头到尾是如此可笑。   恨?以前再恨,也及不上爱多,此刻剩下的恨,比剩下的爱还要少吧,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都是一群可怜人的挣扎罢了。   当爱被放弃,恨也变得多余。   重紫重复,“请魔神赐还息壤,封堵通道。”   亡月抬下巴,“如你所愿。”   息壤抛下,万域海底,仙魔通道再次封堵,从此永无后顾之忧。   “你的魂魄如今只能依附于魔剑之上,纵使他们不净化,魔剑也将吞食你的魂魄,那便是你消亡之时,”亡月沉吟,“倘若你愿意将魂魄献与我,随我去虚天冥境,可得永生。”   离开?重紫举目望天际,有点迷茫。   这个世界太大,令她看不透;这个世界太小,容不下许多。所有的事,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注定的命运走到终点,当一切有了结局,她同样没有留下的理由。   云烟掠过,眼中心中,爱恨尽去,一片清明。   于是她粲然了,“好。”   虞度与闵云中等人心一紧,同时看洛音凡,却见他满身是血,纹丝不动站在那里,双眸空洞无神,昔日绝代尊者,如今形同死尸。   无声的,前所未有的,令人胆战的悲怆,淹没天地。   那痛的感觉太浓熟,太凄惨,太绝望,深入骨髓,每个人的心都不约而同被揪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场死寂。   堪不破的情关,要接受这样的结局,他能不能支撑下去还是未知,事到如今唯有劝他放手。虞度暗暗着急,连忙上前安慰道:“师弟需为她着想,她魂魄被魔剑所拘,难以保全,留下来反而危险,依我看,让她去冥境更……”   雄浑仙力爆发,恐怖的力量激发气流震荡,犹如天塌地陷,震得所有人承受不住,纷纷后退躲避,洛音凡冷然而立,逐波剑映日,光芒耀眼。   剑光笼罩下,身形逐渐模糊。   “以身殉剑!”玉虚子骇然,“尊者他……他要入魔!”   虞度惊道:“师弟,不可!”   五色结界起,将所有人阻隔在外。   那个夜晚,他说:“为师只盼你今后不要妄自菲薄,心怀众生,与那天上星辰一般。”   她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灿若星辰。   是他变了,因为在意,所以比别人更害怕,害怕她真的毁灭六界,害怕到不敢相信她。   被牢牢锁在心底的爱,终于冲破理智的枷锁,突如其来的爆发,伤痛,后悔将一颗心生生涨破,四分五裂,让他生不如死。   明明爱她,却逼着自己把她推开,一再伤害,等他想要爱,再要爱时,她再也不肯回头。   她不是魔,他才是魔!   一切都结束了,他在她眼里,真的成了陌生人?她真的连最后的机会也不肯给他了?爱到尽头,已经让他难以接受,怎么可以连恨都没有?在伤害她那么多次之后,他几乎崩溃,如果连她也走了,他又有什么理由留在世上?生死都同时失去了意义!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惩罚我。   想离开?可以,我带你走。   想听“我爱你”?可以,我说。   不原谅?没有关系。你想怎么对我,怎么恨我,都可以。   不要你原谅,我只要你。   ……   远处,亡月朝重紫伸手,“把你和你的全部献给我,随我离开,永不后悔,我需要你的承诺。”   “她不会走。”冰冷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回答。   奇异光华浮动,翻卷,如带飘浮,如丝游走,如花瓣洒落,曰色隐没,天地蒙蒙有光,犹如混沌初开,一片圣洁,令人敬畏且向往。   极天之法,镜心之术。   浑身是血,俊美的脸青白僵硬,已现魔相,圈中一片惊心的红赤,状若厉鬼,可怕至极。谁也没有见过重华尊者那样的目光,仿佛要将人撕碎嚼碎,生吞下去。   最仁慈的术法,带来的竟是毁灭。   南华山崩,他做不到,四海水竭,他也做不到,但没有人能再夺走她,就算与她一起魂飞魄散,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将她带走!魔神也不能!   大约是动静太大,重紫终于转回脸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处,大彻大悟的微笑比任何时候都动人,眼底却是一片空,里面没有他,连恨都没有了。   他终于伸臂,缓步朝她走来,就像当年她无数次顽皮受伤的时候,迎接她的总是这个怀抱。   可她只是笑。   没有喜悦,没有期待,只是站在那里笑。   白光暴涨,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漫天光影中,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看不清她脸上神情,双臂感受到的,是她的木然,了无生气。   可是至少,她还在他怀里。   她不明白,她一直都是他的小徒弟,是他最在乎的人,他或许永远不能放弃责任,但她,也会永远比他重要。   镜心之术,无魔,无你,也无我。   当你的爱已不在,头一次自私地想抱着你,一齐毁灭。   其实在你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仙。   ……   光芒灭尽,两道人影消失不见,唯余一柄奇异长剑悬浮于半空,其色洁白,形状格外眼熟。   不见半点儿魔气,亦无半点儿仙气。   仙剑?魔剑?还是凡剑?   没有人有空去想这个问题,全都呆呆地望着那剑,只觉光洁美丽,明净如冰雪,灿烂如九天星辰。   亡月不知说了句什么,悄然隐没。   正在众人发愣时,那剑忽然冲天而去,穿破茫茫云海,瞬间失了踪影。   第十五章 尾声   岁月无尽,沧海桑田。   宽阔的大河,河上一叶轻舟顺流而行,两旁是鲜美桃林,桃花流水,晨雾弥漫。前路云水茫茫,不知通往何处。   白衣仙人坐在船头,身旁站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白衫子,白发带,体态轻盈动人。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里?”   “到天边,天的尽头。”   “那很远啊。”   白衣仙人浑身一震,侧脸,“水仙……不想跟师父去了吗?”   “没有啊,”看清他眼中的伤心,女孩慌忙摇头,双手拉起他一只手,“师父去哪里,水仙就去哪里!”   “真的?”白衣仙人淡淡地笑。   “真的。”   ……   天涯何处,云水之间,小舟从此逝。   前世,你为我入魔。   今生,我为你成仙。   茫茫雪山,山腰以上都笼罩在冷云冷雾里,看不到山顶,两个小孩于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这山真高,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想去找神仙,我要当仙门弟子。”   “神仙在哪里?”   “在山上,山上就有神仙。”女孩子信誓旦旦道,“他们每天晚上都会下山,去对面大湖边看星星。”   男孩立刻揭穿她,“胡说!朱二叔说他去雪山里打过猎,山上根本没有人,连屋子都没有!”   “他们才没有住在什么屋子里!”   “那他们住在哪儿?”   “他们啊,住在一把剑里。”   “真的?”男孩惊讶。   女孩满满脸认真,“真的,我看到过他们。”   男孩不信,“他们长什么样儿?”   女孩子往石头上坐下,捧着脸回忆,“他们长得很好看,哥哥叫姐姐虫儿,姐姐是虫子变的。不会说话,不会动,也不会笑。”   “她不说话怎么办?”   “哥哥就抱着她看星星。”   “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   “怎么没有?”   “哥哥抱她钻进剑里去了啦!”   “你骗人!”   ……   转眼又到夏夜。长空万里,星河璀璨,男孩女孩并肩坐在湖畔石头上,遥望远处雪山。   女孩忽然神秘道:“昨晚他们又出来看星星了。”   “他们?”   “就是神仙啊!”   男孩将信将疑,“他们怎么了?”   “姐姐说话了,哥哥笑了,笑起来真好看。”女孩说完,有点花痴的样子。   “她说什么?”   “好。”   “好什么?”男孩莫不着头脑。   “她说好。”女孩斜他一眼。   “什么好?”   “好就是好!”   ……   “快看!”男孩眼尖,抬手指着远处,一缕银光自雪山上掠过,划过夜空,如流星般飞向长河。   女孩喜得叫:“哥哥姐姐真的是神仙!”   男孩故意道:“才不是,他们是妖魔!”   “你胡说,他们是神仙!”   “是妖魔!”   两个孩子正争执不休,一位白胡子老者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面容慈祥可亲,他拍拍两个小肩膀,“两个小鬼,又跑出来啦!”   “行玄爷爷!”两个孩子跳起来,拉着老者又叫又笑。   老者摸着胡子,和颜悦色,“你们又吵什么?”   女孩抢先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老者听得点头,“你们说得对,他们暂时住在剑里,不是人呢,可是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   男孩忙问:“那他们是仙还是魔呢?”   老者也在旁边坐下来,“这个嘛,世上本没有仙与魔之分,心存善念,魔即是仙,心生恶念,仙也可以变成魔。”   女孩疑惑道:“魔怎么是仙,仙怎么是魔,我听不懂。”   老者摸摸她的脑袋,耐心解释道:“就像我们,身上有仙之善念,也有魔之恶念,你信他是仙,他或许就真的变成仙了;你非要因为他是魔,就把他当作魔,不但他是魔,连你也要变成魔了。”   男孩不解,“那我们究竟是仙还是魔?”   老者大笑,重重拍那小脑袋,“傻小子!连这都忘了,我们是人啊!”   ——全文完——   番外一 洛紫篇   冷清月夜,沉寂的小镇。   一道黑气悄然自远处飞来,翻过矮墙,飘进院子里。   黑气在月光下逐渐凝聚成形,藏进屋檐的阴影里,带起一阵风,院内高高木架莫名翻倒,发出砰的一声。   须臾,房间里响起说话声,在女人催促下,男人无奈起床点灯,推门出来,口里犹自埋怨,“哪里有什么贼,大惊小怪的,听错了吧……啊,原来是这东西!”   他边说话,边下阶过去扶那架子。   房间灯光微弱,身后屋檐阴影更浓,黑暗中,一双血红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   诡异的气息弥散,男人隐约察觉到异常,转身去看,正在此时,忽有一道寒光划过小院上空,速度极快,明晃晃的光芒刺得他下意识闭了眼睛。   低哑的叫声远去,听得人头皮发麻。   男人吃吓,“谁?”   寒光瞬间即逝,小院恢复平静,月光冷冷,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当家的,是什么在叫?”屋里响起女人紧张的声音。   男人扫视周围角落,又特别留意了屋檐下那片阴影,半晌摇头,随口道:“是夜猫子叫呢,大惊小怪!”   “你快些进来。”   “来了来了!”男人不耐烦,边朝房间走边璃咕,“眼花了吧……”   院外巷子里,两道白影现身,一男一女,雪衣长发,容貌绝美,宛如九天下凡的不食烟火的神仙。   “师父让它跑了,它又害人怎么办?”   “那是食梦魔,不会害人,”他轻轻扶着她的肩,示意她安心,动作温柔,声音里更有无限宠溺,“它专食人噩梦,用来修炼,这种魔很是罕见。”   她惊奇,“哈,那它吃了噩梦,不是只留给人好梦了吗?”   “是的。”   “对啊,仙魔本就不该分开看,魔做的也不一定都是坏事,可惜我们把它吓跑了。”   “不吓跑它,它就要吓到人了,”他看看天色,“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眼前男女,赫然竟是当年化剑消失的南华师徒。   听到“回去”二字,重紫失望,抱着他的手臂撒娇,“可是我还想去城里看夜市……”   “未修得肉体,不可任性。”洛音凡拉着她就走。   “师父不去,我自己去!”   “是吗?”   “我悄悄走……”   未等她说完,洛音凡猛然停住脚步,“重儿!”   看清目光里那些伤痛之色,重紫知道说错话,后悔万分,连忙摇头解释,“我只是说说,不会真走的。”   他仍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抱住。   百年,整整百年,幸好她终于还是原谅他了,如今他不会再失去她,说也不行。   成为剑灵,原不打算再插手这些仙魔之事,反而是她坚持起来,他这才同意偶尔在暗中插手,重拾责任,变回真正的自己,可正因为如此,他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害怕,总担心她会随时随地从自己身边消失,离开。   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怎么忘得掉?怎能再听她说“走”字?   “不可以这样吓师父。”略带责备的声音。   “我不是故意的,”重紫一阵甜蜜一阵心酸,亦紧紧环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小声道,“我不会走,除非……除非师父再丢下我。”   她也在害怕?洛音凡心一疼,低头,情不自禁在那红唇上轻轻吻了下,“不会,永远不会有那天。”   他都不惜用死来留住她了,又如何丢得下?   岁月无边,物换星移,人间早已变作另一番气象,四海安定,歌舞升平。   城内夜市很热闹,别说酒楼歌楼,勾栏戏曲,只看那大街上,两旁小摊琳琅满目,吃的玩的应有尽有,不时还有挑着担子叫卖的,转弯处的街角,杂耍的正在表演绝技,引来无数人围观。   一对年轻男女自街道尽头走来,女子固然美丽,白衣男人更难形容,步伐从容,神色淡然,一双无悲无喜的眸子仿佛装下了整片夜,吸引无数视线。   昨夜实在太晚,重紫只好乖乖地随洛音凡回到剑里,但洛音凡也没有让她失望,今夜果真带着她进城来了。重紫很高兴,在两旁小摊上流连,看看这个,再看着那个,不时跑回他身边询问,他只是任她折腾,很少说话,眉宇间是一片化不开的温柔。   忽然,重紫停住动作,愣愣地望着一个方向。   “天子脚下,怎能动手打人?”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公子,长眉如刀,小脸冷冰冰的,身后跟着几个侍卫模样的人。   他年纪虽小,穿着气势却不凡,几个大乞丐知道惹不起,快快地散开,露出中间地上哭泣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破烂,手里捏着半个馒头,怯怯地望了他两眼,然后退回到墙角,低头慢慢地啃馒头,不时拿脏兮兮的手揉眼睛,一张满是尘灰的小脸更加难看了。   “丑丫头!”小公子嫌恶,带着下人要走。   身后小女孩哭起来。   小公子走了两步,停住,半晌侧身道:“将她带回去吧。”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领头那人上前,“这恐怕……”   “一切有我,”小公子不耐烦地打断他,“想不到如今太平盛世,还有这样的事。”   侍卫只得应下,过去将那小女孩直接从地上拉起来,小女孩更加害怕,下意识往他身边靠,想要再寻求保护。   “跟着我。”小公子冷着脸吩咐,继续朝前走。   ……   视线忽然被挡住,重紫终于回神,望着面前的人,“师父,他……”   洛音凡点头,“他已转过几世了。”   “真的是他!”重紫欣喜,要追上去。   洛音凡不动声色拉住她,“眼下我们尚未修得完全的实体,木能离开剑太久,回去吧,明日再来便是。”   “可是我想先看看他。”   “来日方长。”   重紫丧气地跟着走了几步,停住,“师父不高兴吗?”   洛音凡不答。   重紫眨眼,“师父不想我见他?”   洛音凡略觉尴尬,移开视线,“该回去了。”   “师父不说,我才不回去。”   “重儿!”   “师父会离开我吗?”   “不会。”   “我到哪儿,师父一定会跟到哪儿吗?”   “是的。”   “那我也一样,”重紫垂眸,拉着他的手浅笑,“我不会离开师父。”   洛音凡轻咳,有点头疼。   小徒弟当真是越来越了解他,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那些人,每一个都曾为她付出过,而他给予她的,始终是太少太少,放眼六界他不畏任何人,唯独在这件事上,他全无信心。   “如果我真的离开了,师父会怎么办?”   “果真如此,为师便散了仙魄……”   “师父!”重紫急得伸手去捂他的嘴。   小徒弟到底还是在意他,不过他说的是真话,自魂魄重生那一刻,他就是完完全全为她而存在,如果没有她,这场重生又有何意义。   “为师当然不会那样做,至少先将你抓回来,重重地责罚。”   “师父要罚我,我还是走了算了。”   “那就一起散了仙魄。”   原来死也可以这么甜蜜!重紫嗔道:“师父自私!”   洛音凡默认。   当初太无私,今日才会太自私。   “我要跟师父活得好好的,才不要死。”   “好。”   发现他还是那副淡然不惊的样子,重紫泄气,忽然趴到他怀里,低声笑道:“倘若我真的不在了,师父就再喝凤凰泪。”   洛音凡听得好气又好笑,面上也不禁一热。   他的小徒弟当真被纵得无法无天了,敢拿这事取笑他!她哪里知道,凤凰泪早就失效了,他能恢复记忆,根本不是喝的解药。   “我现在可以去看秦师兄了吗?”   “为师陪你去。”   ……   转过街角,几个侍卫远远站在旁边,小公子正和人说话,那人三十几岁年纪,长相和蔼不失威严,身旁一柄长剑飘浮在空中,显然是仙门中人,而且地位不低。   半晌,小公子礼貌地作礼,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位仙人顿时露出失望之色,摇头叹息,有意无意朝这边看了眼,御剑离去。   “那是虞掌教!”   “是的。”   虞度找上他,最终却失望离去,重紫当然猜出是为了什么,喃喃道:“他真的……不愿修仙了。”   “既是他的选择,就不必惋惜,”洛音凡轻声道,“如今看来,人间也未尝不好,你若惦记,今后常来看他便是。”   “我可以常来看他吗?”   “必须有为师陪同。”   昔日两个爱她的人,一个转世忘记,一个找到转世的闵素秋,真的圆满了吧?重紫目送小公子离去,忽然道:“虞掌教看见我们了。”   “是的。”   “他为什么不来找你?”   “他知道,我真要回去,不用他来找。”   重紫望着他,“师父想回去吗?”   “这样就很好,不一定非要回去。”   “师父,我不……”   “为师知道,”洛音凡制止她再说,“就算我愿意回去,眼下尚未修得完全的肉身,必须依附剑上,也是不便的。”   说到这事,重紫疑惑地眨眼,“为什么我们能活在剑上,那柄剑里根本没有仙气魔气啊,怎么能保住我们的魂魄……”   当时他也以身殉剑,再施展镜心之术,照理说两个人都要魂飞魄散的,为什么最终却侥幸变成了剑灵?   “上天垂怜吧。”洛音凡拉着她走。   剑里没有仙之气,没有魔之气,却有神之气,此剑得神赐灵气,已成了一柄神剑,所以两个人魂魄才能依附其上,得以保存。剑,就是他们暂时的栖身之地,可最终他们还是得再修炼数百年,才能够修得肉体。   这—切,自然是魔神所赐。   法音凡没有说破。   她原本要答应跟九幽走,当时的场景犹在眼前,他怎么会告诉她?九幽的成全令他感激,可也不必非要让她也明白九幽有多好。   “那就等师父修得肉身,再回紫竹峰吧。”   “你也随为师回去?”   “我跟师父回去,”重紫转转眼珠,“可是有条件的。”   好啊,越来越厉害,会跟他讲条件了。洛音凡斜眸看她,有点没好气,她应该主动说,会永远陪着他,永远跟在他身边才对!   当然,他会尽可能满足她的条件。   “说吧,又想要什么?”   重紫拉着他的手,没有说话,小脸渐渐红了。   洛音凡俯下脸看着她,意在询问。   重紫红着脸,只是咬唇笑,半晌终于被他看得忍不住,钻到他怀里笑,“我要……要……师父!”   洛音凡皱眉。   她难道还不明白,他早就属于她了。   神仙师父真的太神仙了,让她生气!重紫跺脚,索性勾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俯身下来,轻声说了两个字。   耳畔热气伴随着蚊子般细细的声音,听到那两个字,洛音凡心一跳,脸上温度逐渐升高,更加哭笑不得。   小徒弟尝到其中乐趣了,可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哪里是在双修,在他身下不消片刻就全然忘情,哪还顾得上先前教的双修心法,最后不到一个时辰就讨饶。   也罢,岁月漫长,修炼的时间太多,为何不能忘情?   但小徒弟不给点教训是不行了!   他抬起她的脸,微微扬眉,警告:“双修,却不是一个时辰的事。”   “那就……一个半时辰?”   “这叫双修?”   “最多,最多两个!”视死如归地吼完,她羞得重新将脸埋在他怀里,小声央求,“师父……”   洛音凡无动于衷。   今日是非教训不可,休想再让他心软!   一柄长剑飞来,停在二人面前,剑身光洁美丽,世间罕见,众目睽睽之下,洛音凡面不改色,抱着她踏上剑身,化作白光隐入剑内。   长剑瞬间划破长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众人总算回过神,各自惊叹,好在往来的仙门弟子多,这种事也不新鲜,只不过这封男女实在太出色了,真正称得上是神仙眷侣。   “我的恩典,洛音凡非但不告诉她,对付我的子民也半点不手软。”一个声音响起,被夜市里的闹声淹没,“他二人如此幸运,我却要留在冥界忍受寂寞。”   “主人后悔了?”   “不错,我得把我的皇后带回冥境。”   “可惜她不会再跟主人走。”   “五百年现世,我从不缺少机会。”死气沉沉的笑声。   番外二 雪阴篇   无际大海,上空无数黑点,却是海鸟来去。漫天霞影下,一道人影负手立于海边岩石上映着夕阳,浑身被镀上了一圈华丽的金边。   少女御剑而来,远远望着他发愣。   他却发现了,转身,“水仙”?   那一抹微笑比霞光更温柔,少女的脸被映得红了,比初开的桃花还要娇艳,她慢慢地走上前,抿嘴笑了下,神色不太自在,“师父。”   白衣仙人抬起一只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柔声责备,“这几天都去哪里了,叫为师着急!”   少女顺势抱住他的手臂,“师父不是说要下个月才回来吗?”   “为师说下个月回来,你就可以乱跑?”   “师父等了我多久?”   “三日。”   “一直在这儿等吗?”   “你说呢?”   师父这三天都站在这里等她?少女既是喜悦又是内疚,“水仙再也不乱跑了。”   白衣仙人不动声色地问:“近日陪你玩的人是谁?”   师父怎么知道?少女愣了下,照实答道:“是妙音谷的少谷主,叫竺汀,我前日遇见他,他邀我去妙音谷玩了几日。”   见她没说谎,白衣仙人面色好了点,“说了多少次,不得随意结交外人。”   “他又不是坏人,”少女嘀咕,拉着他道,“师父明白也跟我去看看他吧,他真的很有趣。”   “明日我们就要启程离开这儿了。”   “这么快!可是我都答应他了,他还说要说我一台好琴呢!”   白衣仙人皱眉,“不听话吗?”   每次她认识新朋友的时候,总会被师父以各种理由带走,少女虽有不舍,可是她知道师父在生气,只好委屈地答了声“是”。   “天快黑了,我们回船上去吧,”白衣仙人安慰,“听话,将来师父会替你找一台最好的琴。”   少女应了一声,任他拉着朝船上走。   从小到大,他给她的每件东西都是最好的,他是那样宠爱她,可是他始终不明白,她想要的不是琴啊。   竺汀的话在耳畔回响,她忽然觉得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很烫。   第二日清早,师徒两个乘了大船起航,进行漫无目的的旅程,数月之后抵达北海。时值冬日,北海上漂浮着许多厚厚的冰块,到傍晚,师徒坐在冰上看海豹猎食。   “水仙不喜欢这里?”   “没有。”   这几个月她都没精打采的,与往日大不相同,白衣仙人沉默片刻,将她搂入怀里,“怎么闷闷不乐,还在为竺少谷主的事生气?”   很久没有被他抱过,少女心情好了起来,终于开口道:“师父为什么不让我跟别人往来?”   “有师父陪你,不好吗?”   “好……可是师父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真的很无趣。”   “今后师父去哪里,就带你一起去。”   “真的?”   “真的。”   少女没有喜悦,迟疑半晌,忽然鼓足勇气道:“师父要这样留我一辈子吗?”   白衣仙人愣住。   十几年,她一直高高兴兴陪伴在自己身边,难道如今她有了什么想法?   “你不愿意陪师父了?“   “我没有!”少女连忙摇头,脸渐渐红了,“我……我只是……”   他微笑打断她,“水仙愿不愿意帮师父做一件事?”   这么多年都是师父宠着她,为她做了很多,她还真的没替师父做过什么事呢,少女立即起身,“当然,师父要我做什么?”   “北海里盛产冰灵芝,为师很早就想要一朵了。”   “这点小事,师父不早说!”少女飞快站起身,捏起避水决,冲他嫣然笑了下,以一个漂亮的姿势跃入水里。   确认她消失,白衣仙人也缓缓站起身,“竺汀?”   结界撤去,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公女在外面恭敬作礼,“雪仙尊在上,妙音谷竺汀有礼。”   白衣仙人淡淡道:“为何一路跟随我师徒二人?”   知道被发现,竺汀有点尴尬,语气倒也镇定,“晚辈追随至此,是想见水仙师妹一面。”   “她不在。”   “晚辈对水仙师妹是一片真心,求仙尊成全。”   一片真心?白衣仙人目光冷了。   竺汀脸微热,再行礼,“晚辈知道,仙尊担心师妹受欺负,但晚辈保证……”   “看在竺谷主面上,今日不与你计较,”白衣仙人打断他,“再要纠缠于她,休怪我不留情面。”   顾及他的身份,竺汀自认很低声下气,想不到仍遭拒绝,他本就年轻,终于也忍不住顶撞道:“她只是仙尊的徒弟,仙尊如此不通情理,未免太过。”   “放肆!”   “晚辈斗胆,她并不是以前那位水仙师姐……”   话音未落,就有一股强大力量迎面袭来,竺汀虽早已在防备,可事到临头仍闪避不及,被击得飞出数丈,终于坠海。   “竺师兄!”一道白影自海里跃起,过去将他捞了上来。   受伤不重,却得佳人相护,竺汀心中暗喜,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又觉身体悬空,接着就扑通一声重新坠入海里。   “你并没有师兄。”淡淡的声音里,结界重新设起。   被强行摄回,少女红了眼圈,跺脚,“师父为什么要这样?   “他不安好心。”   “他只是喜欢我!”   “混账!”白衣仙人微怒,“不知廉耻,还不给我回船上去?”   头一次被他骂,少女愣了半晌,哭着跑了。   黑夜,风里透着无数冰寒之气,少女仍抱膝坐在船头,不肯说话。   白衣仙人站在舱门口,有点无奈。   遗忘,提心吊胆地守护……她承受的一切,如今要让他也亲自经历一遍,这就是上天的惩罚。   她注定不能再修得仙骨,全凭他的法力替她续命,正如前世她为他所做的一样。而今他四处奔走,遍寻天下注颜之药,因为知道她的心结,她绝不会愿意以一副衰老的面容来陪伴他。   可是现在趁他不在,她竟然和那竺汀来往,几个月还念念不忘,难道她喜欢上竺汀了?   眼一冷,心一怒,他直接将她摄回舱内。   少女惊回神,咬着唇又要往外走,可惜门口早就设置了结界,怎么走那是徒劳,气得她大声抗议,“师父这样关着我,不如让我死好了!”   死?她敢用死来威胁他!他冷冷道:“现在就想走了吗?”   她挑眉,“对,竺汀喜欢我。”   他噎了噎,怒道:“走出这门,就别再回来!”   她赌气,“我才不会回来!”   他当真怔住了。   不回来,她说不回来?在为他做了那么多之后,她不肯再喜欢他,要彻底放弃他了?   俊脸惨白,双目失神,从没见过师父这样子,少女半是害怕半是内疚,心里却莫名有一丝喜悦,上前欲安慰他,“师父……”   冷不防那人忽然伸手,狠狠地将她拉入怀里,低头就吻住了她。   师父在做什么?脑子里乱成一团,少女睁大眼睛,下意识挣扎,由于唇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地声音。   很奇怪,身体开始变软,毫无力气,唇舌纠缠,好像很久之前就有过这样的感觉,非但不想抗拒,反而令人沉醉,不愿醒来,期待着想要更多……   双臂情不自禁去搂他的颈,主动回应。   师父!他是师父啊!犹如当头一棒,少女惊醒,有点惊慌,略略用力咬破他的唇。   痛,终于让他寻回理智,抬脸离开。   “师……师父。”少女满面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愣愣地看着她半晌,白着脸缓缓后退几步,然后匆匆转身,逃也似地出门去了。   手指轻抚唇瓣,还留有他的味道,少女脸颊一片火烧。   没有生气,她是故意的,其实她并不是在气他的控制,而是气他把她关起来,却仍无半点表示。竺汀的表白勾起了她内心潜藏的期待,只不过她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再加害怕做错事,因为他是她的师父,她害怕,害怕他会生气不要她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令她惊喜。   原来师父……是喜欢她的?那她的拒绝,是不是让他误会难过了?   少女终于反应过来,匆匆跑出门,发现船上空无人影,顿时害怕起来。   “师父!”   “师父你去哪儿了?”   ……   整整三日,他全无踪影。   回想他的神情,全不似往日镇定自若的模样,他好像很羞愧,很伤心,因为她是他的徒弟吧?那有什么关系,她就是喜欢他,才不管别人笑话,只要他不生气。她就什么都不怕!   可是他在哪里?   少女忽地站起来,走过去躺到床上,合眼。   须臾,一道白影迅速闪进门,“水仙!”   真的来了,少女偷笑。   “水仙!”他快步走近床前,接着就发现不对--她身上有他的仙印,方才察觉她神气消失,吓得他匆匆赶回来了,可是眼前……这不是死灵术吗?   “师父!”来不及反应,床上的少女飞快扑到他身上,眼睛里满是得意之色,每次她出事他都会及时赶回来,这次真的也有效!   “没事就好,”他飞快推开她,径直朝舱外走。   少女追上去,“师父!师父别走!”   “为师不走。”他怎会丢下她一个人,其实他根本就没走远。   “师父!”少女仍拉住他的手不放。   他停住脚步,回身。   少女满脸通红,许久才低声道:“我没生气,师父可以……”   可以?她根本不懂这代表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自己却趁机对她做这种事!俊脸上神情越发尴尬,他轻咳了声,“天色不早,你先歇息……”   话音未落,忽觉颈间一沉,他情不自禁俯下脸。   未等他反应过来,她迅速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青涩的吻,毫无经验,根本就是在胡乱吮咬,却足以摧毁他所有的理智,压抑太久的感情,就像浸了油的干柴,一点即燃,抛开所有顾忌,他终于环上她的腰,扣住她的后脑,变被动为主动。   ……   轻喘着分开,她软倒在他怀里,小脸红云满布,眼波迷离。   “师父。”想要更多,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只是抱住她,“水仙会不会后悔?可能会有很多人……笑话你。”   “师父会怕吗?”   “不。”   “那水仙也不怕,”她羞得将脸埋在他怀里,小声,“我……喜欢师父这样……”   “要是师父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怎么办?”   “师父没有对我不好啊。”   “万一有过呢?”   “师父今后会对我好吗?”   “会。”   “那我就不怪师父了。”   “真的?”   “真的!”   “记住你的话,”他浅笑着低头在那樱唇上吻了下来,不顾她满脸失望,推开她,“不早了,先歇息。”   这样不行,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否则对她太不公平,这三日他已经想得很清楚,现在首要之事就是寻求良药神医,让她变回真正的水仙。   等她记起来,会恨他吧?   没有关系,他会对她好,好得就算她恨也离不开。   后记   又一篇故事完结,作者也松了口气,呵呵!在读者监罾之下写,还是很紧张的。为啥想到写师徒文?因为在写上一本《天命新娘》时,有读者在文下评论区反映说喜欢师父,来个师徒禁断,作者为了弥补这部分读者的遗憾,特写此文。其实本文愿定背景愿武侠,万劫此人物原设定是一位悲剧的武林魔头,被作者将构思移过来了,变仙侠,是因为有读者当时在群里提要求,估计受流行风影响。   关于师父这个形象,光是“师父”这词,提起来恐怕第一印象就是儒雅、才高、宽厚与慈爱,当然这是身边调查显示的,像作者这种曾经被老师以不太宽厚的手段修理过的同学例外。生活就是生活,理想和现实终究是有差距的,作者绝不支持在校师生恋。   本书是古代背景,师父设置是单身,这样就无须道德批判了,呵啊。   此文名为写仙侠,其实借仙写凡,文里的仙魔界,除了法力有夸张之处,和人间没啥两样。   本来不打算单讲爱情,我更想突出人性的,也不是我们常说的一念成仙一念入魔的人性。我的想法是,仙与魔,本就是人性中的两种极端,仙因太完美太多束缚失去幸福,魔因太放纵太阴暗不能幸福,有仙性有魔性,才是真是的人。我们在生活中,其实不必过于去苛求完美,但也必须适当控制和修正不完美。   仙好还是魔号?要我回答,当然是仙号。   这个推崇真性情的时代,常常被反派地位抬得太高,把正派写得卑鄙无耻,一无是处,这实在有点过了。不可否认,反派有它的特点,恶不会灭亡,但世界绝对是善的天下,哪怕是伪善。如本书内容,仙门让人恨得不得了,但必须承认,他们做的多数事是对人有益的。你说虚伪?对,仙界在本文里表现虚伪,但我绝对没有把仙界写得完全虚伪一无是处的意思,就算闵云中执法严厉,在处理女主一世上过分,但是此人所做一切并非为了自己。设想,倘若人人都成为真性情的魔,恶念起就做,没事看谁不爽就去捅谁几刀,这个世界将多可怕!就像前不久某些社会悲剧,那些不去控制恶念伤害他人的人,他们有苦衷,我们同情,但绝对不能纵容,伪君子是伪,但我们需要控制和约束。   作者始终钦佩那些能为家为国牺牲小我的人,因为这样的人现实已经不多了,也正是因为他们比常人苦,作者才想要其幸福,所以本书最终圆满结局,当然称不上甜蜜,可是在作者看来,这样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作者的意思,文章至正文结束,后面补的两篇番外,可以看出作者想要写的真正结局,喜欢甜蜜的同学将它当作正文也无妨,不喜欢的同学就当作恶搞,希望本书读者都能顺利找到幸福。   另外,文内星璨等武器名部分取自刀剑游戏。   感谢支持蜀客的所有读者!感谢悦读纪!感谢晋江原创网!感谢提供图片素材的所有朋友!   蜀客2010.8.18 ━━━━━━━━━━━━━━━━━━━━━━━━━━━━━━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极品小说阅读http://www.ypmao.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