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极品小说阅读http://www.ypmao.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文案】   三十三重天之上,众仙宫阙。   第一等逍遥,第一等孤寂。   千万年来,寒凉透骨。   而她贪恋最多的,却还是他指间片刻温暖,眉头无垢温柔。   其实就是一个loli,长成了一个渣= =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红妩,重华,云璃 ┃ 配角:夜逐,南冥 ┃ 其它:谢楼南 【正文】 天上第一(原名:天上雪,天上梦) 作者:谢楼南   楔子   暮春时节,正下着雨,苏州玄武大街上打马走过一个青衫乌靴的男子。   骏马如龙,马上的人也俊秀如画,街边挽着丫鬟的素衣小姐就看花了眼,手上一松,鹅黄的纸伞跌落,碎了一地的水波。   柔和的软劲托上小姐快要摔倒的身子,青色的衣角闪过,马上的人已经站在了身前,温雅的话音里透着歉意:“在下不小心冲撞了姑娘,还请见谅。”   被那袖间透出的内劲稳住了身形,小姐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清亮黑眸,灿若星辰,眸光里满是温和。   小姐通红了脸颊,侧过头声若细蚊:“无妨。”   那人唇间有了淡淡笑意:“这就好。”俯身捡起地上的纸伞,送到小姐手中,“这可是姑娘的伞?”   垂头接过纸伞,小姐的粉颈中透出胭脂般的颜色,福了一福:“多谢公子。”   那人仍旧是微笑:“姑娘客气了。”   这一幕雨中相逢,恰似无数才子佳人故事的开场桥段,他们对面的留醉楼上,一个倚窗而坐的白衫公子转了转手中的折扇,掩唇而笑:“阿福,你说我该不该去把那个美人抢过来?”   阿福是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厮,闻言有气无力地:“公子,我求您放过这位吧,这位咱们惹不起。”   “哦?惹不起?”躲在扇子后笑得好像偷腥的猫,白衫公子手指向外一点,“可是我不去惹,美人自己找上门来了哦。”   阿福顺着他的手一望,果然,街那边的青衫男子已经转身向留醉楼这边走来了,看情形他本就是打算落脚稍作休憩的。   不管阿福一脸要死不活的表情,白衫公子摇着折扇探出头去,不是冲那边犹自站着不动的小姐,而是冲楼下正缓步过来的男子:“这位仁兄,上来一叙如何?”   楼下的青衫男子站住,而后抬头向他笑了笑:“这位姑娘,总穿男装,不好。”   白衫公子潇洒摇扇的手一僵,折扇“啪”一声掉在地上。   坐在他身边的阿福叹口气:“说了惹不起嘛。”   这位一身白衫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州通判顾淮顾老爷家的大小姐顾红妩。   顾家小姐娇生惯养,今年长到十六岁,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拳脚功夫倒是不差,别的喜好没有,唯一的兴趣就是每日穿着男装混迹于酒楼茶肆,寻摸到清俊斯文的男子就凑上去百般调戏。   虽然天长日久,苏州城的人大多都知道了顾大小姐这个恶习,对于男装的顾小姐也见怪不怪,不过一口就说破她其实是个女子的,这还是头一个。   那青衫男子安步进了楼,街对面只剩下一个呆在当地面色通红的素衣小姐,旁边是同样魂不守舍的丫鬟。   二楼上,顾家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回了那把折扇,打开扇了扇,笑眯了一双明艳的桃花眼:“这个美人好,我喜欢!”   看着自家小姐笑出了一脸垂涎,阿福立刻打了个寒颤。   顾红妩是谁,男女都算上,那也是当之无愧的苏州城第一混世魔王,既然敢说,那就敢做。也不觉得被人点破了身份有什么丢人,大大咧咧地就摇着折扇下了楼,瞄见青衫的男子正坐在大堂角落里拿了酒壶自斟自饮,忙凑过去:“这位公子,咱们交个朋友可好?”   对方却只笑着看了她一眼,接着喝酒。   红妩不气不馁,一张脸笑得更加春花灿烂:“公子你好歹告诉我一声高姓大名如何?”   那边终于转过来头来,却只是将明亮的黑眸不着痕迹地带过,反倒扬手冲一旁开口:“掌柜,我那一间上房可准备好了?”   掌柜的忙连连应声,将一个天字号房牌捧过来:“已经收拾好了,有劳贵客久等。”   红妩于是眼睁睁看着人家从桌前起身,悠悠向后院的客房走去。   将近门口,那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笑:“在下江云怀。”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红妩想起她那天在苏州城里遇到的那个青衫的男子,他站在青石的台阶上,黑眸中有淡淡戏谑,在逆光中转头冲她一笑,那一刻,恍然若梦。   只是彼时,早已是流年偷换,一生成空。   第一章   苏州园林最盛,顾府的布局偏重奇巧,假山嶙石密布,飞泉流瀑点缀其中,但却唯有一处院落是开阔轩朗的,青瓦小楼略显古朴,院中只是简单的砌了一条青石小道,其余的空地中都疏朗地种着白梅树。   现在还不是白梅盛开的时节,梅树一色蔼蔼如碧,在细雨中仿佛笼着薄薄烟雾。   顺着梅树间的小道一溜烟跑进来,红妩还没见到小楼就叫起来:“静华哥哥,静华哥哥,我今天遇到一个大美人!”   窗子半掩的小轩中,一个白衣的人正靠着软榻看书,听到她的大呼小叫,就抬起头笑了笑,他的眸色深黑,这么带着笑的时候,温柔若水:“是么?那么这次可以得手么?”   他抬头微笑的时候,红妩还在梅林间跑着,等他那句问话出口,红妩早一个撑身,径直从窗口翻进了小轩。   刚才在外面淋了雨,她回家后就沐浴过换上了一身朱红纱裙,现在散着一头微湿的长发慌慌张张跑过来,连袜子都没穿,赤足套在玉色的锦履里。   跳到他面前站住,红妩吐了吐舌头:“美人好像对我很冷淡呢,我问了好几次,才勉强问出来人家的名字。”说着又换上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用力点头,“不过我从留醉楼的胖掌柜那里问过了,今晚他会住在苏州,我一定要勾搭上他!”   看着她脸上倏忽万变的表情,她对面的静华忍不住笑了出来:“哦?那可真好,你今晚是又打算瞒着姑姑和姑父跑掉,去爬留醉楼的墙头了?”   红妩眼珠一转:“我就还说我今晚要住在静华哥哥这里嘛……”边说边笑嘻嘻地夺过他手中的书卷,“哎呀,别总看书了。”   那卷医书被随手丢在地上,她人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挤到软榻上,抱住身前那个人的腰身,还顺势在他胸前蹭了蹭:“静华哥哥,陪我说会儿话嘛。”   静华看着她就像一只小动物般蜷缩在自己身边,早已显出少女玲珑体态的身体也紧贴在自己身上,唇间不由带了点无奈的轻笑:“妩儿,你现在年纪大了,再总是说住在我这里,于声名不好。”   红妩懒懒伏在他胸前不动,转了转眼珠:“哦……顾家的小姐在苏州城里还有什么声名可言么?”   “这倒是……”不由失笑,静华也拿她无可奈何起来,只好取过自己身边的一方锦帕,细细替她擦拭发间的水汽。   微凉的手指轻柔地在自己头顶打理着,红妩惬意地微眯上眼睛。她跟静华是姑表至亲,静华的父亲就是她母亲顾夫人的大哥。顾夫人的娘家姓慕,世代行医济世,她的舅舅,静华的父亲慕霖枫就曾是一代名医,盛誉一时,可惜这名声也给慕家招来了无妄之灾,静华才刚六岁那年,慕家就因为她舅舅无意救治了一个魔教中人而卷入江湖仇杀,满门惨遭杀害,只有静华年幼,靠着老管家拼死相护才从修罗场里逃了出来。   后来祸患平息,顾夫人辗转找到流落在外的静华,带回顾府抚养,因怜他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顾老爷和顾夫人把静华视若亲子,不止吃穿度用不惜所能供给,就连日常起居,都常常带着他和刚出生的红妩一起。   因此红妩未懂事之前,是坐在静华哥哥怀里牙牙学语,懂了事之后,就坐在静华哥哥怀里读书识字,现在长到十六岁,也还是时不时就借故赖在静华哥哥的小院里,非要跟静华挤在一张床上睡。   搂着静华,把头靠在他胸前,红妩就开始东拉西扯地说话,扯来扯去,无非也就是前天又在哪里见到了一个人怎样怎样的美人,还没上去搭话就发现这家伙就是她去年就调戏过的学政家的公子,结果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臭骂了一顿云云……   静华带着笑听着,给她擦头发的手不停,时不时搭一句话。   结果头发还没擦干,红妩说着说着,突然就没了声音。   静华低头一看,果然,跑了这半天她也累了,已经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静华只好轻笑了笑,起身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躺好盖上锦被,红妩睡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还喃喃叫了句:“美人等我……”   站在床前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静华笑笑,摇摇头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然后才放下床前的帷帐。   转回到小轩里捡起地上那本医书,静华起身时眉头蹙了蹙,扶住一旁的软榻,低头轻咳了几声。   外面跑进来的阿福正好看到这情景,忙叫了出来:“表少爷!”   静华抬头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吵醒房里的红妩,缓了缓才开口:“不碍事,一时岔了气而已。”   阿福往房里看了一眼,神色间很是愤愤不平:“表少爷病了这几天了,小姐还是没日没夜地出去厮混,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给表少爷添乱也好啊!”   静华笑起来:“本来就是我不让妩儿知道的,”说着略顿了顿,“再说,要是这样都是病,我一年到头只怕有一半时间都是病着吧?”   阿福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嗫嚅道:“也不是这么说的,表少爷福大命大,虽然时常病着,那必定是长命百岁……”   静华听他越说越糟,忙笑着打断了:“好了,阿福,我谢你吉言了,烦劳你去告诉夫人一声,就说小姐今晚在我这里睡下了,让夫人放心。说完了你也过来吧,小姐晚上还要你伺候。”   长年跟着红妩,阿福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立刻就拉下了脸:“又要去留醉楼找那个公子啊?”   静华笑:“让我亲自送你到夫人那里去?”   阿福这才连连应声,又转身跑出去。   把不情不愿的阿福打发走了,静华才坐回榻上,掩住胸口又低咳了几声,他生在杏林世家,小时候身体还算康健,只是后来遭逢剧变,流落街头的时候染上了风寒,无人照料下竟然慢慢侵蚀到心脉,虽然被顾夫人带回后悉心医治,但寒症早已入骨,缠缠绵绵总不能痊愈,这几年已经是心疾的症状。   方才和阿福说话的时候就一阵阵心悸,料想自己也没有精力读完那本医书,就索性靠在榻上合了眼睛休息。   这一睡却一直睡到了暮色四合,再睁开眼睛时,身上盖了一张薄毯,面前的书桌上也不知被谁放上了一盏烛台,火苗不住突突跳动,灯火如豆。   抚着额揉了揉,静华起身看到桌上的蜡烛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是一行字:静华哥哥,睡起来要记得吃晚饭,我今夜估计不回来了,不要等我。   笔迹十分熟悉,带着红妩特有的嚣张,最后那个“我”字更是几乎要飞出纸外。   下午听红妩说起留醉楼里那个人时,他还不确定红妩晚上会不会真的去,毕竟她这么信誓旦旦最终却不了了之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干过,不过看这张纸条里的口气,红妩这次真的是打算在那个人门前整夜蹲守了。   看着纸上略带孩子气的话,静华不禁莞尔。   入夜的苏州城,繁华绵延十里。   那边歌楼上还有歌姬抱了琵琶在唱:“轻盈袅娜占年华,舞榭妆楼处处遮。”娇软嗓音惹得满场喝彩。   而对街的留醉楼旁,一条阴暗小巷内,默默蹲着两个身影。一个是一身劲装,用一块黑布蒙了脸的红妩,另一个不用说就是阿福。   他们当然可以从留醉楼的正门大摇大摆的进去,不过对于红妩来说,既然是来会美人的,不墙头马上一番就不叫风流。于是红妩向来是放着正门不走,偏偏走墙头。   今晚在静华的房内醒过来后,红妩立刻精神百倍地换装,拉着阿福直冲留醉楼,结果一不小心却来得有些早了,这会儿街上还有些零零星星的行人,红妩就拉阿福到街边先蹲下。一等发觉四下无人,就好翻墙入户,偷摸进美人的客房。   这种时候红妩总是分外有耐心,屏声静气蹲在巷子中,时间稍久,阿福却有些忍不住了,开始抓耳挠腮,惹得红妩瞥了瞥他,训斥:“别乱动,给别人看到了!”   阿福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不免顶嘴:“我脚麻!”   红妩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要想勾搭美人,不吃点苦怎么能行?”   阿福哼了哼,小声嘀咕:“也不知小姐是什么眼神,若说相貌,我瞧这人还不如表少爷斯文好看呢!放着自家里的不看,偏偏跑来受这份罪!”   红妩白了他一眼:“说了你不懂了,静华哥哥是静华哥哥,美人是美人,怎么能往一起混?”说着训他,“别净说废话了,你给我盯好巷口,没人了我这就要进去了!”   他们正在说着话,院内突然翻出来一道黑色的影子,正落在红妩身前,那黑衣人显然也是没料到在这里能撞到人,一时和红妩面面相觑。   还是红妩见机快,不由分说,提掌就是一记手刀下去,那黑衣人惊奇之下竟险些没有躲过,闪身退了一步。   红妩一看有机可乘,手上拳掌并用,几招就跟着攻过去。   这次却没有上次那样幸运,那黑衣人只是略微躲闪,也不见用什么高超的身法,轻易就把红妩的攻势化解了去,接着单袖一挥。   红妩只觉得脸上一凉,脸上蒙面的布不翼而飞,头颈已经被扼住,耳边响起一串阴寒冷笑:“小丫头还有两下子么。”   寒意从背后冒起,红妩刹那间只觉得浑身透凉,颈中那人的手已是越收越紧。   一旁的阿福看清眼前的情景,杀猪般大叫起来,爬起来就跑,边跑边叫:“救命!表少爷!救命!”   他平时跑腿不见多快,这会儿却跑得兔子一样,转眼间就去的远了。   那人也不去追,仍旧悠闲地掐着红妩的脖子,淡淡问:“哦,表少爷……不知这位表少爷能干些什么?”   红妩给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突然抬手,袖间一道银色针芒疾射而出,与此同时,脚尖提出,一脚踢向那黑衣人的腹间,趁他手上一松的瞬间,拼死挣脱出去。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逃出那黑衣人的钳制,红妩摔出去的身子却给一双手臂稳稳接住,长剑的光华就如暗夜中的一轮明月,瞬间就挡住了黑衣人的身形。   展开长剑把怀间的红妩滴水不漏地护住,一个清朗的声音也响起:“堂堂辉教的左护法,竟来为难一个小姑娘,夜逐兄难道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那黑衣人朗声笑起来,潇洒负手退开:“江云怀,这你就要问问这位小姑娘了,到底是谁先动手的!”   见他收手,江云怀还是持着剑静立,淡笑:“我相信如果知道夜逐兄是谁,借这小姑娘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动手。”   红妩正在他怀里抚着脖子咳得天昏地暗,闻言立刻喘着气反驳:“谁说的……管它灰教还是白教!惹到小姐我,我就敢动手!”   江云怀看也不看她,一双眼睛仍紧盯在那边闲闲站立的夜逐身上:“杀了这种一无所知的小丫头,只不过会折损夜逐兄的威名而已。”   红妩听他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怎么肯善罢甘休,不管还在他身上挂着,就开始挥舞拳头:“你说谁一无所知!别看你是美人!本小姐一样饶不了你!”   夜逐“哧”一声笑出来,身形向巷外退去,最后一句话不是向江云怀说,竟是对着红妩:“小丫头,咱们后会有期。”   兀自被江云怀拦腰抱着,红妩对着他挥拳:“谁稀罕跟你后会!”说完了抬头,正对上江云怀一双冰冷的眼睛。   放开揽着红妩的手,江云怀方才还笑容温煦的脸上一片严霜:“这位姑娘,如果你还爱惜性命,那么就离江湖是非远一点。”   眨眨眼睛,红妩有些愣的样子,隔了片刻,她突然歪了歪头,兴致大起:“你武功不错啊,你是江湖人么?魔教还是正道?看你刚才跟那个什么辉教人对峙的样子,你应该是正道吧?你们正道的人每天都干点什么?就是到处行侠仗义么……”   这小姑娘……江云怀一脸的严肃里顿时掺上了一丝苦笑,这次他为了武林盟亲自来苏州,就是因为近日辉教教徒在这一带活动猖獗,恐怕有什么异变。   没想到魔教的人没找到几个,到这里的当天就惹上这么一个小姑娘,本来想趁她刚才被夜逐吓得够呛,再加上他严词警告,就能吓回去这个大小姐。没想到这位小姐蛮来是蛮来,胆子还真不小。   现在他这境地还真是……哭笑不得。   无法可想,他只好打断了红妩的喋喋不休:“夜间寒凉,这位姑娘……有什么话,我们回房去讲可好?”   双眼蓦然放出光来,红妩顿时觉得,刚才那顿掐挨得实在是好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唔……又更新了,刚开始写拿捏不准,大家要多多留言……亲~\(≧▽≦)/~   第二章   红妩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被请到江云怀房中后不过盏茶时分,略带急促的敲门声就响起,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润依旧:“此处住的可是江云怀江公子?”   红妩这才想起阿福刚才鬼叫着一路跑回了家,忙跳起来打开房门:“静华哥哥,你怎么来了?”   静华一身白衣,持了一管竹萧站在门外,先上下把她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她颈中被掐出的那道红印上停留了片刻,才笑了笑开口:“你说呢?”   红妩缩着肩膀吐吐舌头:“都怪阿福胆子小,我明明能从那个混账手里逃出来嘛!”   静华这次却没以往那么好说话,手中的竹萧“嘭”一声就敲在她额头上:“我倒希望你的胆子也能小一些。”   说完才转头向站在红妩身后的江云怀拱手,微笑:“江公子,在下慕静华,是这个丫头的表兄,多谢方才江公子对这丫头施以援手,不胜感激。”   红妩被敲了一下还不老实,在一旁直嚷嚷:“静华哥哥,你都不问就说是他救了我啊,我是自己挣脱的!”   静华转头又看了她一眼,一直含着笑的语气这才带了些许严厉:“妩儿,别说话。”   江云怀一直在一旁看着,总算明白了这小丫头是被谁宠出了这副脾气,这时候拱手笑了笑:“慕公子不必客气,那人也是因我才会在这里,认真讲起来,其实是我连累了小姐。”   静华笑笑:“无论如何,都是江公子救下了舍妹,实在是感激不尽。”   江云怀自然是又客气了一番,静华向他解释姑父姑母还在家中焦急等待,并没有多说几句话,就带着红妩道别。   临别前江云怀突然看着静华手中的竹萧,沉吟着:“冒昧一问,慕公子是否精于医术?”   静华笑:“粗通而已。”   江云怀一笑:“原来果真是苏州神医慕先生,在下久仰。”   静华拱手笑:“不敢。”才拉着红妩出门。   都走出去几步了,红妩突然想起来,扒着门回头:“忘了告诉美人,我叫顾红妩,翠娇红妩的那个红妩,你要记得我啊……”   等红妩恋恋不舍地被静华带回家,顾老爷一身中衣,披了件外衫站在院中指着红妩的鼻子就骂:“孽障!今晚不准睡觉,跪祠堂里给我抄一百遍《女戒》!”   不但偷溜出家门,而且还深夜不归以至遇到恶人,这次顾老爷是真的给这个顽劣的小女气得不轻。   还好静华忙在一边讲情,说是红妩刚才也受了惊吓,连夜不睡怕是惊悸之下会积出病来,还不如先暂且歇下了,等第二天再罚不迟。   看在静华的面上,顾老爷这才同意让红妩先去睡觉,抄《女戒》的地方也由祠堂改为了静华的静园。   被爹爹骂完,由静华一路拉着回到静园,红妩还保持着出了留醉楼之后就一直留在脸上的莫名傻笑,分明就没把她老爹刚才那一番话听在耳里。   坐在床上又嘿嘿笑了两声,红妩沉醉地托住头:“静华哥哥,你说这个美人,我嫁给他好不好?”   侧头轻咳了两声,静华笑笑,蹲下身给她脱脚上的鞋子:“你喜欢就好。”   红妩任由他给自己脱掉脚上的浅靴,点点头:“还是静华哥哥好,都不会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屁话。”   含着笑,静华抬头看她一眼:“你《女戒》还抄得少么?女孩子说话文雅些。”   红妩嘻嘻一笑,顺势抱住静华的头颈:“怕什么,反正静华哥哥又不会去告诉我爹。”   静华轻拍她的脊背笑笑:“好好睡吧,小心明天起晚了姑父又要罚你。”说着轻咳着起身。   红妩总算发现了他的不对,抬头看他:“静华哥哥,你怎么了?”   冲她笑了笑,静华一语带过:“吹了点风而已,明天就好了。”   红妩一门心思都在刚结识的美人身上,也就没在意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抓着被子闷头躺在床上,还不忘隔着被子大叫:“我要美人!我要美人!”   看着她的样子,静华失笑,给她放下床帏,走前还不忘叮咛:“早些睡。”   红妩躲在被子里呜呜做声,也不知听到了没有,静华只好笑笑,转身走出去。   由于红妩经常赖在静园,静华这里也就准备了两间睡房,现在红妩占了这间,就只剩下小轩尽头的另一间。   慢步穿过曲折的回廊,静华却在未到房门口时就停下来,扶住身旁的廊柱,一手按住胸口,轻声咳嗽。   阿福也早就睡下了,深夜里院中空无一人,静华倚着廊柱咳了一阵,缓过一些,才来从袖间摸出一瓶丹药,倒出一粒含在口中。   合了双目,等待温和的药力慢慢涌上,静华又咳了几声,喉间一直压着的淡淡甜腥却蓦然涌上来,幸而他早有准备,在那口血吐出之间,就用帕子堵住了嘴。   血气压得时间久了,又咳了几次才咳得干净,静华仍旧用帕子掩着口,一手按住还在不断抽痛的胸口,眉间浮上一丝苦笑。   这丫头真是年纪大了越来越会惹事,晚间他才刚歇下,就听到阿福一路惊叫着跑回家,口齿不清地哭喊:“表少爷救命!小姐被扼死了!”   那一刹的惊痛之下心血浮动,这一口血就险些吐了出来,此后一直被他强压着,现在终于松懈下来,才发觉恐怕已成隐患。   这个丫头什么时候才能给他省点儿心?   带着些许叹息,沉黑的双眸中最终还是透出了淡淡宠溺,月光下他又低低咳了几声,扶着廊柱站起,把沾血的锦帕丢到一旁的杜鹃花丛中,缓步回房。   等明月坠下天穹,苏州城中的夜色越加浓郁,留醉楼旁空无一人的小巷中,走来一道黑色的身影。   去而复返的夜逐慢慢踱到巷中,他脚下的青石地板上,一颗小小浑圆的珍珠,连着一条细细金线,静静躺在石板的缝隙之中。   那是红妩的一只耳坠,在方才的打斗中不慎掉下来落在地上。   蹲下身捡起那粒珍珠,夜逐冷峭的薄唇边挑出一丝笑意,这个小丫头,或许是块很好的材料,只是璞玉良材,恐怕要狠狠打磨,才能显出光彩来。   夜逐一笑,将小巧的珍珠小心收在怀中,黑色的身形又慢慢踱远。   黑沉的天空中,有乌云无声聚拢,化不开的浓墨一般,浸染掉城中仅剩的几点寥落灯火。   当最后的几缕光亮一盏盏熄灭,淋漓的大雨终于在破晓时分,笼罩住整座城池。   因为连绵的大雨,再加上头天晚上闹了那一场,第二天红妩自然是被禁足了在家里抄《女戒》。   当她坐在小轩里的书桌前,咬秃了一支狼毫笔,揉皱了一堆宣纸之后,坐在她身旁的静华终于轻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宗卷,笑了笑:“妩儿,抄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不等静华说完,红妩随手就扔了秃笔,两三步凑过去拉住静华衣袖,呲开一排涂满墨水的黑牙:“静华哥哥,抄这么多手都麻了……我还是出门逛逛散心,回来再接着抄吧?”   看着她的样子笑着微皱了眉,静华从袖中套出一方锦帕给她擦着嘴角的墨迹,口气却一点都不松:“不行,你今天不能出去。”   红妩历来跟静华央求什么,极少有静华不答应的时候,这次碰了这么一个大钉子,嘴巴就嘟了起了,也不让静华帮她擦了,眉头一皱,甩开他的手就跑到房间一角生闷气。   静华没料到她会突然闹脾气,笑笑想叫回她哄着,顾府的管家顾恒这时却撑着伞穿过院子,进到小轩后收了伞放下,从怀中捧着一叠帐薄,微微欠身:“表少爷。”   顾老爷一向以风雅名士自居,俗务不缠身,顾夫人又温和良善,不长于持家,因此静华不满十八岁就接手了顾府经营的几处布庄,这几天来正是丝绸大销的时节,账目繁多,管家顾恒更是一天到静园里跑几趟。   眼下的事务比较紧要,静华只好笑笑由红妩去了。   细细核对几大本账目条款,又捡了几单重要的生意跟顾恒交待,静华一时也无暇分神。   本来发了脾气之后就蹲在墙角等着静华哥哥来哄,红妩使了半天性子,抬头看那人却还是温声跟顾恒讲着什么,连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这一下更加气闷,红妩等顾恒拿着账本一走,一脚就踢在书桌腿上,踢得那一桌笔墨纸砚都叮叮作响。   静华看她胡乱发火,轻咳了咳,脸上带着点笑:“桌子惹你了?”   红妩一声冷哼:“姑娘我看它不顺眼!”   静华轻轻笑了笑,冲她招招手:“妩儿,你过来。”   红妩兀自生气,不过还是别别扭扭走到他身边:“什么?”   静华笑,伸出手来拉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放上一个东西,然后移开手掌:“这个喜欢么?”   红妩看看手心多出的小锦囊,锦缎是粉蓝底子的,绣着几朵半开的玉兰,缝成胖胖的元宝形状,三只角上各缀了一条嫩黄的流苏穗子,素雅喜人,锦囊里有淡淡的香面味道渗出。   静华笑笑:“这是今年端午节布庄里做的香包,顾管家带来了一个样本,就给你了好不好?”   过几天就是端午佳节,民间的习俗除了吃粽子、挂艾叶之外,还要做香包,装上特制的香面,挂在帐角和腰间驱蚊辟邪。大部分布庄这时候也会应景做一些香包来出售,顾家布庄经营的都是上等丝绸绣品,做出来的香包自然也精美玲珑,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件,费在里面的手工可并不少。   红妩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巧可爱的锦囊,攥在手里却撇了撇嘴:“这样就想哄我……”   静华笑了:“怎么,还气着?”   红妩把玩着那个小锦囊,突然抬头一笑,冷不丁扑过去搂住静华的腰,“静华哥哥给我抱一抱我就不气了!”   没有防备给她抱了个满怀,静华笑起来:“妩儿……”   红妩才不管,恬不知耻往他怀里钻,一脸惬意:“静华哥哥抱起来就是舒服呐……”   这么闹了一场,红妩倒没有再提出门的事,磨了又磨,也总算抄完了五十遍女戒。下午顾老爷来巡视的时候看她老实,阴着的脸稍稍放晴了一些,又对静华叮咛一番要对她严加看管,施施然回房去接着画他的花鸟图。   白天红妩已经抄了一天,晚间静华也就没再督促她,任她吃饱了饭之后就赖在小轩里和他一起下棋。   静华平日总能陪红妩来上几局,今天却明显有点精力不济,落子慢了许多,一局未尽,就以手支了额头轻声咳嗽。   红妩看在眼里,只下完这一局,就把棋子装起来,笑笑:“静华哥哥今天累了吧,还是早些歇了好。”   有些讶异于她的体贴,静华笑了笑:“妩儿今天转性了?”   红妩鼓起脸颊,佯装生气:“我本来就是这么温柔懂事!”   静华笑,实在也是疲累,就扶着桌子站起:“好吧,妩儿你也早些休息。”   红妩捧着棋篓连连点头保证:“静华哥哥放心……”眼睛一眯,笑眯眯跳起来就又要去抱静华的腰,“要不然我陪静华哥哥一起睡好了!”   拉住她伸来的手,静华一脸好笑:“这么大姑娘了,别总胡天胡地的。”   红妩吐着舌头:“好,好,我知道……”   看她一脸惫懒,静华也只好无奈笑笑,又叮嘱几句,就回房休息。   看着静华回到了房内,红妩转身就跑到小轩外,抓住正蹲在檐下打盹儿的阿福:“这才不到戌时……你倒是清闲啊。”   阿福苦着脸:“小姐,我知道您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可是您也等表少爷房里的灯熄了不是?”   红妩抱胸笑:“你倒是说说看啊,我打得什么主意?”   阿福继续苦着脸:“还要去留醉楼?”   红妩摸摸下巴:“虽然很想去看那个美人,但是既然答应了静华哥哥,还是算了……叫你过来是让你跑趟腿,昨晚我的耳环好像落了一个在那条巷子里了,你打个灯笼去找一找吧,那是我娘给我的生辰礼物,不过真找不到也就算了,早点回来。”   阿福的脸更加苦起来:“我一个人去啊?”   红妩瞪他一眼:“我要你干什么!没出息的家伙!昨晚刚遇到那个混蛋,你就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不快去!”   阿福缩缩脖子,顺着长廊一溜烟就跑,刚走两步突然又折回来,抓抓脑袋期期艾艾:“小姐,要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红妩知道他是胆小不敢去,恨铁不成钢:“笨蛋!”   最后还是红妩带了阿福一起从侧门溜出来,幸亏这时静华似乎也睡下了,没有被惊动。   两个人雨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回到留醉楼旁的那条小巷,红妩这次可没有了上次的好心情。雨下得大,走路把靴子都沾湿了,冷风也不住打在身上,再加上又要举着灯笼弯腰找东西,雨伞遮住了头遮不住屁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来来回回在巷子里找了两遍,还是没看到那枚耳环的影子,阿福先撑不住了,抹抹脸上的雨滴说:“小姐,我看是下大雨,早就冲走了吧……”   红妩知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可是总算大老远冒雨从家里跑出来,就这么算了有些不甘心,于是说:“再找一下吧,真没了就不要了。”   她刚说完,话音还没落,一墙之隔的客栈中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阿福立刻惊叫一声跳起来,手里的灯笼差点脱手而出。   红妩顾不上骂他,院中的巨响就接二连三的传来,间或还有金戈相撞的声音,响声巨大,若不是被雨声遮住了点,只怕早就惊动了巡夜的皂吏。   阿福惊呼连连,只是害怕红妩再训斥,才勉强曲着腿站在当地,死死抱住雨伞不住发抖。   红妩暗暗骂他胆小如鼠,一把把手中的雨伞塞到他手里,转身跑到巷子口,举起手中灯笼大声呼喊:“有人械斗,官差速来,官差速来!”   喊完约莫长街上会有皂吏看到,回头疾跑几步,以手撑墙,身子就轻飘飘落到了留醉楼的前院中。   她这番好身手,全拜平时翻墙入户,私会美人所赐。   前院中空无一人,红妩还想冲进后院,黑暗中却突然袭来一阵掌风,红妩想也不想,飞速蹲下身子避过。   她手臂被拉住,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江云怀愕然看她:“是你?你怎么来这里?”   说罢不等红妩应答,反手一推,把她推入墙角,手中长剑迎上破空而来的暗器。   耳中叮当声不绝,红妩手里举着灯笼,看着江云怀将雪白的长剑舞成一道滴水不漏的屏障,空中雨丝齐飞,剑影如虹,她纵然想要逃走,却只能愣愣坐在当地。   作者有话要说:趴,苦命的阿福不用做炮灰了……明晚更新下一章。   第三章   借着灯笼微光,惊魂未定的红妩总算看清,和江云怀缠斗的是一个黑衣的蒙面女子,身形矫捷,一手持短剑,另一手不时抛出一柄柄飞刀,不管是短剑还是飞刀,全都闪着幽蓝光芒,分明是喂了极厉害的毒药。   只凭一把长剑和这女子周旋,身后还护着红妩,江云怀也还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见丝毫慌乱,只是忌惮那些喂毒的利刃,一时间只是把长剑展开,牢牢防住那女子的攻击。   看出江云怀和自己有惊无险,红妩松了口气,脑袋就开始打转:这个女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和江云怀深夜在留醉楼中打斗?   她虽然知道江云怀是江湖人,但两次见面,都只顾着沉迷于对方的美色,从来没想过问清楚对方的身份,现在蓦然看到他跟一个神秘女子过招,还真猜不到从何而起的。   红妩还正想着,那边江云怀剑锋一转,已经是招招攻手,不过几招交锋,那女子就左支右绌,显露败象。   恰巧这时红妩喊来的一队皂吏也涌到了门口,火把的光亮和大声的呵斥传来,那女子看形势危急,又是一把飞刀抛出,身子一弯一折,越墙逃走。   江云怀只是挥剑打落飞来的毒刀,并没有急着追赶,回头看了看红妩,温雅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奈:“顾小姐,方才你冒然闯进来,十分危险。”   红妩眨眨眼睛,上一次他使剑救她的时候红妩没怎么看清楚,这次她在一边总算看了个仔细。突然扔了手中的灯笼,红妩牢牢抓住江云怀的手臂,眼里的光几乎能吃人:“美人,原来你武功这么高!终于给我找到了个高手!你教我好不好!”   江云怀只觉得跟这个大小姐认识之后,没一次他能猜出她下一句话要说什么,现在也只有啼笑皆非:“顾小姐……你……”   他们正说着,那队皂吏也闯了进来,领队的差役拿刀指向这边喝问:“你们是何人!速速放下兵器!”   红妩忙伸手双手以示清白,交代身份:“我是顾红妩,本府通判顾淮是我爹,方才路过听到这边有人打斗,示警后就先闯进来了。”   江云怀收起手中的长剑,拿出一面腰牌递过去:“武林盟江云怀,适才追捕江洋大盗卿如燕,惊动各位,万分歉意。”   领队的那队长听了,将火把交给身后的皂吏,上前接过腰牌看了看,立刻又双手奉还:“失礼,果真是武林盟的火云令牌,江盟主如果有什么需要卑职等效劳的,敬请吩咐。”   江云怀笑了笑:“不过是些寻常事务,不敢劳诸位费心。”   那队长又客客气气的还礼,这才指挥手下清查现场,看留醉楼中有没有人被牵连受伤。   红妩在一旁看着,逐渐瞪大眼睛,默念几遍:“武林盟武林盟……”跳起来,“你就是那个朝廷钦准号令天下武林的武林盟盟主?”   红妩的武艺是她缠着顾老爷请镖师教的,从未正式拜过师,认真算起来她跟武林是半点关系也不沾的。但也就是那位在江湖上充其量也只是三流身手的镖师,闲聊时也曾跟红妩提起过武林盟这三个字,究其原因,不过是这三个字实在是太过响亮了。   这江湖上可能有人不知道当今天子姓甚名谁,却绝不可能有人不知道武林盟。   本朝建国之初,就由朝廷颁旨建立的武林盟,统御白道,领袖武林,除了素有魔教之称的辉教,天下门派无不听其号令。武林盟历来的盟主接受兵部册封,算是半个朝廷命官,不仅需要武功超群,德高望重,对其出身要求更是苛刻,除了四大武林世家和少林武当二大门派的子侄门人,其他人任你武功再高,威望再重,也无缘盟主称号。   而朝廷花了如此大的心血,无非是想笼络天下武林为其所用,所以武林盟不止有督促清查各门派的权力,也常常会同六扇门督办大案要案,盟主的信物火云令牌更是可以号令当地官府官差前来协助。   所以说武林盟的盟主实在是白道中的白道,正统中的正统。   红妩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镖师师傅提起武林盟时那一脸憧憬向往的表情……对着面前的江云怀上看下看,红妩仰天大笑:“不愧是我看上的美人!我要定了!”   看着她张狂的表情,江云怀忍不住想要抚额,他要务缠身,实在不想跟红妩再多做纠缠,就拱了手,笑笑:“顾小姐,夜雨风大,还请尽早回家得好,在下今夜还有事要赶往金陵,恕不远送了。”   他说完还没抬步,身前突然横过了一只手臂,红妩笑得见牙不见眼:“等等,小姐我自小许愿有朝一日精忠报国,甘愿为江盟主效犬马之劳,盟主去金陵带上我怎样?”   边说边推了一把跟在差役后摸进来的阿福:“回家跟静华哥哥和我爹说一声,小姐我去金陵了!”   阿福苦起一张脸:“小姐,你想让老爷揭了我的皮啊……”   红妩才不管他,一双眼睛直愣愣瞧着江云怀,笑得痞痞:“江盟主如果不让我跟着,我这一腔报国之心无处挥洒,兴许就独自尾随江盟主前往了……这路上要是遇到武功高强的歹人……”   江云怀简直要苦笑,他做武林盟主一年有余,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一个小姑娘给威胁了!   深夜的大雨渐渐要停了,火把映照下红妩得意地背着手,笑盈盈看向他。   无论如何,江云怀自然是不能答应带着红妩的,何况他有令牌能在夜间出入城门,红妩却出不来,仅此一项,就能把她留在苏州了。   不过第二天一大早,赶了一夜路的他在驿站内停下换马,就看到了靠在马棚前抱胸等着他的红妩。   换了一身飒爽男装的红妩笑眯眯冲他伸出了两根指头:“我跟他们说我是江盟主的夫人,结果他们就让我出了城。苏州城附近我再熟不过,我知道有什么路比官道更快哦。”   江云怀不得不承认,是他小看了这位看起来没什么正经的大小姐,事到如今,他总不能再把人送回去,只好叹息:“顾小姐,江湖险恶,在下只能尽力保你无事。”   红妩咧嘴一笑:“也许我比你想象的有用很多。”   看着她,江云怀无奈笑笑:“事态紧急,我们要马上出发。”   红妩边点着头,边得意站起,一指身上的衣衫:“驿站里刚刚买的,你去付账。”   风雨兼程地赶路自然一点都不轻松,江云怀马不停蹄,除了换马和就餐之外不停一刻,红妩居然也没喊一声累。   所谓江湖险恶,也不是说来就来,他们一路上倒还平安,酉时左右就赶到了金陵。   武林盟是天下白道领袖,总坛气势非凡,朱红匾额,黑漆大门,肃穆异常。   下了马站在轩敞的大门前,江云怀倒不急了,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弟子,回头对红妩笑笑:“顾小姐如果累了,请随人去客房休息吧。”   他这大半天都没对红妩说过一句话,现在突然笑起来,唇齿生春,仍旧是温文如玉的模样。   红妩给他笑得脸一红,忙摇了摇手:“我还行,以往追美人的时候,比这次还累呢,你还要干什么?我等你一起休息就行。”   他们站在门口正说着话,武林盟内就急匆匆迎出来几个人,看年纪都要较江云怀为长。   为首的一身锦衣,身形高大,面上微有短须,见了江云怀就忙拱手笑道:“盟主回来得如此匆忙,怎么不提前知会属下一声,好叫我等出门迎接。”   江云怀笑笑,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冲他身后一个长须长者点头:“葛长老。”   葛长老拱手回礼:“盟主。”   那锦衣人脸上顿时尴尬起来,哈哈干笑两声,把目光转到一身男装的红妩身上:“这位公子可是盟主的高朋亲眷?公子初到武林盟,我们如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红妩看看他,又看看江云怀那一脸风轻云淡,抿嘴一笑,也没刻意隐藏自己的声音:“长老既然早看出了我是女子,何必还叫公子?”   那锦衣人接连碰了两个钉子,神色更加尴尬,只好呵呵笑了几声。   江云怀才向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并不对红妩的身份多加解释:“徐长老,这位是顾小姐。”又转头向众人笑笑,“夜深诸位长老都休息了,我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务,还是不烦劳大家好一些。”   江云怀这么说,那边几个长老自然要客气一番,就这样和和气气,一行人进到武林盟中。   既然说了没有紧急事务,诸人说了几句话就散去,红妩跟江云怀状似亲密的一同回来,住房就被安排在了江云怀所居的那个小院落中。   到了住处,红妩并不急着去自己的房里休息,大大方方就坐到了江云怀的房中,放肆地打量屋内的陈设和墙上悬挂的字画。   江云怀照旧是脸上带着点微笑,打开房内的一面小窗,窗下有一张小桌,上面一座红泥的小火炉,茶具一应俱全。   用火石点燃了炉火,烧上一炉茶水,江云怀才回头看红妩:“顾小姐可有偏好的茶?”   红妩笑眯眯托着头看他:“只要是美人沏的,鹤顶红我也喜欢。”   江云怀脸上的笑容更深,轻摇了摇头:“顾小姐,你这样一个姑娘家……这些腔调都是跟谁学的?”   红妩摇头晃脑:“这个何用别人教?本小姐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江云怀摇头:“顾小姐……如你这般天赋异禀,我真还是头一次见到。”   红妩得意非凡:“那是自然,本小姐的本事还多着呢。”她说着,摸摸下巴,“比如说,我看得出来,你表面上对那个葛长老那么尊重,其实忌惮他比较多一些。反倒是徐长老,你虽然多有轻慢,却对他更加信任倚重一些对么?”   江云怀一愣,随即就笑了笑:“哦?那么顾小姐是怎么看出来的?”   红妩一笑:“这个么,徐长老好大喜功,连出门迎接你这种事都要争先,十足一个急功近利之徒,不过这种人一切都写在脸上,虽然鲁莽,但多加扶植,不失为一个得力助手。反观葛长老,出门时他并不故意表现得显眼,但却有几个长老不自觉地环卫在他周围,就如群星拱月一般,证明他在武林盟中威望很高,有凌驾在其他长老之上的意思,这个人的行动举止,又不显山露水,深沉难测……有这种下属,就算你想安枕无忧都难啊。”   说完了这一番话,红妩笑眯眯地看向江云怀:“既要打压得势长老的权力,又要稳固地位、搜罗亲信……江盟主,你这个武林盟主做得并不轻松哦。”   微笑着听完,江云怀轻叹了口气:“顾小姐,难道你不知道这些辛密,即使是看出来了也不能说么?会被灭口的。”   红妩大感兴趣,托着头:“哦?你会灭我的口么?准备怎么灭?”   小炉上的茶水恰巧沸了,江云怀提起茶壶,冲入方才备好的杯中,一线热雾散溢,白瓷杯中绿叶红边的叶片静静舒展开来。   江云怀把其中一只茶杯推到红妩面前,笑了笑:“喝杯热茶解解乏。”   红妩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要毒死我啊!”一边却捧起杯子,急吼吼吹开漂浮的茶叶,先嘬了一小口,随即伸出一小截舌头,“烫!”   江云怀带笑看着她,揶揄:“顾小姐,不用这么急……等这带毒的铁观音凉了再喝也不迟。”   还直呼着烫,红妩歪头看看他,突然一笑:“江盟主,如果累了,找我诉诉苦也没什么的,我会替你保密哦。”   烛光下她笑靥轻浅,那一双桃花眼却水光盈盈,灿若晨星。   有瞬间的失神,江云怀却接着笑了笑。这次他前往苏州刺探魔教的动向,本是极秘密的行动,除了武林盟中几个德高望重的堂主之外,无人知道他已经独自前往苏州。如果说那晚撞到夜逐是巧合的话,那么连卿如燕这种宿敌都找上门来,足以证明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不管是谁把他的去向泄露了出去,都足以证明,武林盟中有了内贼。   但是武林盟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他刚做了一年盟主,还是处处受制,不要说彻查此事,就连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也是不能,只有想办法暗中调查。   生于武林世家,他自小苦修文武,十六岁击败武林第一剑客,二十一岁出任武林盟主。江云怀是武林骄子,做出什么成就仿佛都天经地义。只是这一路走来,从来没有一个人问他一句,是不是累了?可曾懈怠?可曾彷徨?   这第一句说他可以诉苦的话,在这样一个夜里,由这样一个小姑娘说了出来,从他第一次见到她,甚至还不足三天。   修长的手指稳稳持着白瓷的茶杯,白色雾气蒸腾上眉梢,江云怀终究是笑了笑,一贯淡然温文:“多谢顾小姐。”   “不是顾小姐哦……”眼前晃来了几根属于女孩子的葱白手指,红妩笑着,“叫我红妩吧。”   来到武林盟的第三天,红妩就收到了一封静华差人送来的信,字迹是熟悉的清隽挺拔,无非是嘱咐她在外注意身体,并说了她深夜翻墙且一去不回,家中顾老爷震怒,已经将阿福打了一顿板子。鉴于正在气头上,所以不如多待几天,等顾老爷怒气退了再回家也不迟。   有了这个鸡毛令箭,红妩自然更加肆无忌惮地乐不思蜀起来。除了每天晚上例行跑到盟主大人的房中以喝茶之名行骚扰之实外,就是穿上男装跑到金陵城中游山玩水。   短短几天,她光在玄武湖泛舟就泛了五次,回回勾搭上一个清秀水灵的船娘,几次下来,武林盟门口时不时就会有人拿来几尾鲜鱼几段鲜藕,点名要送给顾公子。   如此悠闲度日,红妩正春风得意着,就出了事。   那天红妩在玄武湖上游完了湖回到武林盟,手上还提着那个羞涩爱笑的船娘硬塞给她的一角杏花酒,正慢悠悠走进了小院,就看到江云怀的书童青雨急急忙忙跑出来。   青雨这孩子被□得跟江云怀一个德性,整天一张脸上除了笑就看不到别的,这时候却神色慌张,嘴唇都发白。   红妩看得奇怪,一把就拽住他的领子,笑着:“小青雨,这么急干什么啊?”   跟平时任她欺负不同,青雨闪身就甩掉了她的魔爪,红了眼还是往外跑:“顾小姐你别闹!少爷他方才在大堂上呕血了!你快让我走!”   红妩一惊,手上一松,那用竹筒装着的一角杏花酒打翻在地,甘美浆液漫过青石台阶。   那边青雨没跑几步,就看到了匆匆往这边走来的人群,江云怀被徐长老横抱着,头颅微垂,不知是昏是醒。   作者有话要说:喏……所谓……无虐不成文,小江……乃就牺牲一下吧……咳……   第四章   饶是青雨再冷静,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迎过去嘴巴一扁,已经快要哭了出来:“少爷!少爷!”   徐长老走得极快,红妩也忙迎上前,这才看清他怀中的江云怀面色苍白若纸,唇角还有隐隐血痕,胸前的青衣上更是有一团血迹。   红妩凑到跟前,江云怀的长睫就微颤了颤,轻轻张开,看到红妩,低声开口:“顾小姐……”   红妩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也顾不上回答他,只是跟着徐长老往房里跑。   满头大汗地把江云怀放在床上躺好,徐长老急得直搓手:“文大夫那老朽怎么还没来!”   靠在枕上,江云怀轻咳了两声,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还镇定:“不用急……还死不了……”   徐长老手也不搓了,跺了跺脚:“盟主你……何必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江云怀微挑了挑唇角,却撑着床沿重新慢慢坐起,目光缓缓扫过屋内的众人,深黑的眼睛飘摇了片刻,最终停在了站在人群后的红妩身上。   红妩心中一动,分开身前的众人,跑到榻前抱住他的肩膀:“云怀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她从来对着江云怀都是“美人”、“盟主大人”地叫,这次亲昵叫出了名字,居然也叫得纯熟自然。   靠在她怀里,江云怀极轻地摇了摇头,淡淡嘲讽浮上面容,却异常苦涩:“顾小姐……我没能护住她……”   轻声说完,他就侧过头去,唇角又涌出一缕鲜血。   红妩还没怎么样,一旁的青雨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少爷……你要保重啊……”   总算文大夫也提着药箱一路小跑了进来,徐长老一把提住他的领子丢到床前:“快给盟主号脉,出了什么差池老子就扭断你这老山羊的脖子!”   文大夫先号过脉,又掏出一排银针来,在江云怀要穴间刺针。红妩一直抱着江云怀保持半坐的姿势,除了青雨的抽泣声和徐长老不住握拳的声音,旁边一圈人都沉默着静观事态变化。   文大夫忙碌了半天,终于收起针来,拈拈颌下几缕灰白相间的山羊胡:“盟主乃是骤闻噩耗,痛极伤血,这个病么,说小可小,说大也可大啊……”   徐长老立刻就怒了:“什么叫说小可小,说大可大,让你看病,啰嗦什么!”   文大夫连忙收起那副学究样子:“老朽是说,盟主这病虽属急症,但如果将养不好,只怕留下后患。”   红妩在旁听得云山雾里,忍不住插嘴:“什么噩耗?出事了么?”   这话说得太不合时宜,青雨立刻就抬头瞪了她一眼,旁边几个长老的目光也带了些异样。红妩正觉得尴尬,手上一凉,竟是闭目靠在她身上的江云怀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   低咳了一声,江云怀开口:“文大夫,云怀不敬,是不是可以请诸位到房外去?”   他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神色也疲倦之极,徐长老听了忙说:“盟主您先休息,我们不打扰你了,马上出去。”   看着房内挤了满满一室的长老们陆续出去,红妩不由开始暗暗同情起江云怀了,任谁正病得半死不活,床前来堆了这一群人物,心里也不会好受。眼看长老们快退出去完了,红妩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走,江云怀抓着她的手又紧了紧,轻声说:“顾小姐……红妩……你留下怎样?”   话音淡淡,却还是还带出了一丝被极力克制的虚弱,红妩瞥了一眼门口那些长老的背影,低头把语声放柔:“好,云怀,你别为难自己,好好休息……”   长老们出了门之后并未马上散去,而是在门口围着文大夫问东问西,其中以徐长老的语气最为焦急担忧,葛长老却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文大夫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无非是盟主身子损伤不轻,起码要静养恢复月余,不能再操劳事务等等。   这些人在窗外喁喁了许久,才逐渐散去。   红妩轻手轻脚放开抱着江云怀的手臂,走到窗前,探头看到外面只剩下一个青雨可怜兮兮地抱膝坐在台阶上。   转回床前,红妩朝江云怀扬扬下巴:“你这个小跟班吓得不轻啊,要不要先安抚一下。”   轻咳了几声,江云怀撑着床沿靠坐,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早已没了刚才的疲倦虚弱,湛亮如旧,向红妩笑了一笑:“无妨,以后再说这个不迟。”   红妩点点头,也不插手他的安排,抱起胸来笑了笑:“那么江盟主,现在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么?”   江云怀一向干脆,只是沉吟了片刻:“方才在大堂上,武林盟的探子传回一个消息。”边说边挑唇笑了一下,“其实也比探子来报告,估计三天之内,就都要传得满城风雨了。”   “海宁卫家,在昨天夜间,惨遭魔教血洗,无人生还……”说到这里,江云怀轻吸了口气,“卫家的二小姐卫紫堇,是我自幼文定的未婚妻子。”   红妩也一愣,她在武林盟厮混了这几天,早已不像以前那样对武林掌故一无所知,也打听出了江云怀的出身和他这个未婚妻的身世。洛阳江家和海宁卫家同属武林四世家,两家也是多年至交,因此身为江家长子,江云怀十分年幼之时就和这位卫家二小姐结下了文定之喜,只等卫小姐及笄后成亲。   可甚至还没等到卫小姐及笄,卫家竟然就有了灭门之祸。   怪不得江云怀说不足三日,就会被传得满城风雨,武林四世家之一满门遭屠,何止要传得满城风雨,简直要在江湖上掀起轩然□。   只是,身为武林世家,卫家的穿云剑素有称霸江淮一说,就算魔教再猖狂,又是怎么在短短一夜之内,就把卫家满门斩杀的呢?   隐隐觉出自己已经被卷入什么江湖大事件中了,不但没有惧怕,红妩的一双眼睛,简直要射出光来。   看着她按捺不住兴奋的样子,江云怀微微苦笑了一下,接着续下去:“紫堇她……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   红妩搓搓手,毫不掩饰脸上志得意满的神情:“我知道,你很爱她对不对,所以听到噩耗才会一痛呕血?你这个人平时淡淡得看不出来,没想到还是挺情深意重的么!”   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什么,江云怀最终还是轻咳了咳,苦笑:“多谢顾小姐夸奖……”顿了顿,才又说,“如顾小姐所见,如今武林白道情势危急,卫家被害之后说不定还有正道门派要遭劫,所以我逾越一说,想请顾小姐帮个忙。”   红妩就等他这一句,不迭就点了头:“好说,好说,什么地方用得着我,冲锋陷阵,在所不辞!”   江云怀笑了笑:“当然不会是让顾小姐去什么的冲锋陷阵,这个忙,只是请顾小姐在接下来几天内,尽量都在我周围不要离开,另外装作和我关系亲近。”   红妩不过前后一想,就立刻通透明了:“就像刚才一样?我说你躺那里都半死不活了,怎么还有力气老是看着我,绝对是有问题,没想到果然是……”边说边摸下巴:“你未婚妻刚遇难去世,你才为她呕过血,看到我这个半路结识的女子却又是呼唤又是求我留下来陪着你……你简直就是个情种嘛。”   江云怀冲她笑笑:“是,方才多谢顾小姐看懂了我的意思。”   打了个响指,红妩笑着看江云怀:“我明白了,你这是在做给谁看吧?为了麻痹对方,让他们以为你不过是个沉溺于儿女私情的年轻后辈,甚至为此伤身劳神、一蹶不振……你是在武林盟的大堂上做出这幅样子的,刚才让我配合你那番话,也是当着长老们说得,这么说,也就是你认为武林盟的长老中有人勾结魔教?”   江云怀点头:“是,若没有内贼串通,卫家庄外布有九道机关,戒备森严,何至于会在一夜之内陷落?至于武林盟中,也不一定是有人勾结魔教,但一定有人和魔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红妩托着下巴连连颔首,突然抬起头来,打量着江云怀:“你这一番安排……你身上的伤是真的?那口血是真的?”   看了看他,江云怀也没有隐瞒:“我用内力逆冲了心脉,虽然伤了经脉,不过并不如文大夫说得那样严重。”   红妩看着他眨眨眼睛:“为了迷惑对手,连自己都能伤,你还真下了本钱了……”她说着,摸摸下巴,“说实在的,我真的开始有点佩服你了,在听到未婚妻惨死,家族至交被灭门的消息后,居然还能考虑那么多,而且在瞬间之内就以伤己为代价,拿出这么一个对策……我果真没有看错你,你的心还真不是普通的硬!你够狠!”   淡淡笑了笑,江云怀跟她说了这么久话也累了,靠上身后的软枕,轻咳了几声:“是么?我师父也这么说我。”   “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美人……” 红妩抬头一笑,脸毫无预兆地就伸到了江云怀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说江美人,既然要我这么辛苦地配合你的大业,你拿什么来酬谢我?”   “顾……”江云怀还未说完这一个字,温软的红唇贴上他的双唇。   还带着江云怀口中鲜血残留的淡淡苦涩味道,红妩撬开他的牙齿,灵巧的舌尖深入。   一吻结束,红妩满意地抬起头,勾起了唇角:“第一、要叫我红妩,第二,以身相许吧。”   此后几天,江云怀在小院中静养,红妩也摆出一副红颜知己的架势,湖也不游了,小船娘也不调戏了,天天守着江云怀足不出户,十足改头换面温良贤淑起来。   因为静华身子素来不好,红妩做起照顾熬药这样的事情来居然也有模有样,不过“照料”的同时,也就理所应当的像以往腻着静华一样,堂而皇之地对江云怀又搂又抱,明目张胆吃尽了嫩豆腐。   不过静华总是温和笑笑,任由她色胆包天地下手,江云怀就没那么好说话,红妩几次偷偷摸摸想把爪子往他衣襟里伸,都给他要笑不笑地捉住手腕扯了出来。   好在红妩早练就了一张厚脸皮,当场被抓住也不见一丝惭色,照旧嘻嘻哈哈继续动手动脚,看得在一旁的青雨大皱眉头。   他们在这里偷得片刻清闲,武林盟中这几天可绝不平静,各路正派掌门侠客得到卫家的消息,络绎不绝地就聚集到了金陵。   江云怀病着不能出来主持事务,武林盟中的几位长就把事情都接手了过去,其中葛长老资历最老,立刻被其他几位长老奉为圭臬,对江云怀最拥护的徐长老又性子暴躁,难堪重任,短短几日,武林盟内已经隐隐有了架空盟主的架势。   红妩懒得去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江云怀也像毫不在意,除了每日修几封密信让青雨带出去之外,一心一意休养身体。   这天下午红妩正在院中的竹林前逗弄一只不慎落入她魔掌中的小青蚂蚱,坐在廊下的江云怀持着书卷,突然淡淡开口:“闷了么?出去散散心怎样?”   红妩本来是那种不得安生的性子,这几天闷在小院里早快憋出病来了,听到这话却没太兴奋,抬头看了看他:“你终于要有什么动作了吧?去哪里?”   江云怀的确是要借着这次出游的机会安排下暗中进行的事情,也没否认,笑了一笑:“鸡鸣寺,别的地方也不能去,抱歉不能陪你游湖。”   他的确是有很多地方都不能去,卫紫堇是他的未婚妻子,卫老爷子又是他世伯,按理说他应当还在服丧,除了去寺庙祈福超度之外,再做其他事情,不免要招人口舌。   红妩在这点上很是大方:“我倒是没什么,反正也游过那么多次了。其实去寺庙里也有很多事情可干……”说着已经笑眯了一双眼,“比如说,上香许愿……自古才子佳人相逢……”   几天相处,江云怀早将她的脾气摸透,知道她又想要穿上男装去寺里到处调戏,唯有微笑叹气:“顾大公子,如果再多上几个找上门来的小姐闺秀,武林盟就吃不消了……”   红妩得意大笑。   话是这样说,红妩和江云怀出门时还是换了男装,走在金陵街头,来往人群仍旧熙攘,什么江湖世家的灭门惨案,什么正道魔教的大战,放到市井之间,却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虽然和卫家人并没有什么感情,在路上走着,红妩也忍不住生出一点感慨,依旧是春花绿柳,十里繁华,谁能想到一个世家就在不久之前悄然覆灭,死者无数?生之于死,何其短暂,又是何等脆弱。   鸡鸣寺建在鸡笼山麓,脚程并不近,穿插在络绎不绝的香客中,一路走上台阶,江云怀毕竟是伤病未愈,等到了寺前,脸色就渐渐透出了苍白。   红妩跑得快,早跑进山门里兜了一圈,这时候折回来在路边等他,笑眯眯打着折扇:“云怀,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抱你进去?我可是十分体贴啊。”   江云怀还是一脸淡笑的表情,看着她:“尚可,不敢劳驾。”   他们在这里说着,一个疯和尚跌跌撞撞从山门里跑了出来,身上鹑衣百结,头发蓬乱如草,嘴里不知喃喃自语着什么:“魔星出世,天下将亡……”   旁边的人嫌他污秽,纷纷躲闪,红妩倒是喜欢看热闹,凑着接了两句:“天下将亡,要你来救么?”   疯和尚见有人理他,竟然端正了表情,一字一句道:“不,自有红莲火神,自天而降,拯救苍生。”   说完又糊涂起来,口中乱叫着什么“要亡了,要亡了”,东摇西摆地往山下冲去。   山门里跟着跑出来了两个知客僧,看到眼前的情形连连摇头:“心可师叔又害了癔症……罪过……”   这疯和尚也没伤人害人,只是胡言乱语几句,众人都没放在心上,见他远去,也就各自走开了。红妩更是当作了趣事一桩,游寺的兴头更足了。   进了寺庙,红妩就劲头十足地在香火缭绕的大殿前穿梭,她也不拜,就是看着殿内形态各异的泥塑菩萨像哈哈大笑,非要惹得守在殿内敲钵盂的和尚频频侧目后,才把碎银投抛在功德箱中。   江云怀上了几柱香之后就在偏殿外的石阶上静静坐下,他来这里是要见人,对方迟迟不来,他也并不着急,只是安然坐在树荫旁,看面前的牡丹花圃中彩蝶飞舞。   等红妩逛完了大大小小的殿堂,江云怀等的人也终于到了,身材十分普通的两个和尚,穿着也朴素,就这么悠悠逛到了偏殿前,一点也不显眼。   两人在离江云怀不远处的石阶上坐下,说得话也普通:“心悦老和尚,你这院里的牡丹都要谢啦。”   另一个懒懒哼了声:“花开花谢自有时,何须凡眼看俗世。”   轻勾了唇角,江云怀眸中的笑意,这次到了眼底:“智悲大师,心悦方丈,两位眼中的牡丹,可是在下眼中的牡丹?”   智悲大师抱着膝重重叹了口气,口气怨懑,哪里有一点天下武林之宗掌门的样子:“你这小子,这次是非要把少林寺扯进来了?”   微微一笑,江云怀眸中的清光早已凌厉如出鞘宝剑:“智悲大师,卫家的血海深仇,我一定要对方一一偿还!”   逛完了所有的地方,甚至连茅房都不放过地转了一圈之后,红妩跑回刚才撇下江云怀的偏殿,远远看到江云怀正跟两个相貌普通的老和尚说话,于是就识趣地在花圃外站着等。   幸而他们说得也不长,不大时候,那两个老和尚就结伴离去,经过红妩身前时,其中一个看起来不那么惫懒地仔细打量了下红妩,呵呵笑起来:“这小姑娘不错嘛,比那小子有慧根得多!”   红妩不知他底细,只好也冲他笑一笑。   两个老和尚慢悠悠走了,江云怀也起身走过来,向红妩笑了笑:“玩好了?”   红妩点点头,看着他:“你的事好像也办完了,我们回去?”   见江云怀颔首答应,就转身当先走了。跟在她身后,看她还意犹未尽一样边走边随手拨弄着花圃中的牡丹,江云怀笑笑,突然开口:“红妩,我对紫堇,是兄妹之情更多。”   “啊?”红妩仿佛没有听清,转头笑着看他,“你说……”   可惜江云怀并不上她的当,笑了一笑,不再说话,越过她就走。   留下红妩跟在他屁股后一迭连声地问:“什么?什么?你说你只有兄妹之情?那就是没有男女之情了?那对我呢?对我又怎样?”   这一次出游耗费了大半天时光,回到武林盟中时已经天色将晚,刚走进江云怀所居的那个小院中,青雨就迎出来:“少爷,顾小姐有客来访。”   这几天来给红妩送东西的船娘不少,访客倒是头一个,红妩大感兴趣,凑上来:“谁?谁找我?”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前厅,红妩一眼看到厅内那道静立着的白色身影。   手里持着一管竹箫,静华抬头望向这边,展颜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更上了……最近事情多,加上季节性犯懒,老是犯累犯困……扑地,原谅我吧……= =   看……表哥都出来了……原谅我吧……捂脸……   第五章   “静华哥哥!”飞走几步,红妩抢过去一把抱住静华的身子,惊喜异常,“静华哥哥你怎么来了!”   搂住她的肩膀轻拍了拍,静华微笑:“既然你这丫头总不知道回家,我自然只好出来寻你了。”   红妩懂事起,还从来没有离家和静华分别这么久过,这时候紧紧抱着他的腰身不肯撒手,耳旁是熟悉的柔和嗓音,抬头看到他唇角微勾,轻着笑的眉目就在眼前,突然一踮脚,一个轻吻就印在了他唇上,兴奋得满脸通红:“静华哥哥,我很想你!”   显然没料到她当着江云怀和青雨就来了这么一个吻,静华脸上也浮起一层红晕,无奈轻笑:“妩儿你……”   舔舔嘴唇,红妩可管不了那么多,这会儿连跟在身后的江云怀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搂着静华不停叫“静华哥哥”,笑得眉眼全开。   等红妩抱够了,这才拉着静华坐下,一直在一边笑着静立江云怀笑了笑,走过来向静华拱手:“不知慕先生到访,有失远迎。”   上次他和静华见面,临别的时候就说过什么“苏州神医”,红妩虽然知道静华懂得医术,但一来他只是在家自行研习,从不替人诊治,二来也没见有人到顾府求诊,因此就以为是江云怀认错人了。   现在听他又叫静华“慕先生”,红妩就忍不住问:“静华哥哥,你真的是云怀说的神医么?”   静华还没回答,江云怀就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搞了半天你还不知道你表兄究竟有多大名声啊?”   红妩一听,惊异睁大眼睛:“静华哥哥很有名么?”   江云怀笑了一笑:“好吧,我问你,你静华哥哥的医术是师从何人?你知道么?”   红妩想了一想,她对美人以外的事物都不大用心,一时要想起来还真不容易:“静华哥哥的医术是家传的吧……我听娘说舅舅就是个名医,静华哥哥还有师承么?”   江云怀笑起来:“这就对了,苏州神医没有师承,来历成谜,他虽然近年来才现身江湖,鲜少救人,却每次出手都显露绝艳医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姓慕,居住在苏州,常着白衣手持一管竹萧,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真实姓名。”他说着,看向静华笑了笑,“上次我在苏州见慕先生身着白衣手拿竹萧,气度高华出尘,因此才冒昧询问,希望慕先生不要怪罪。”   常在身边的人被说成了这样的神秘的人物,红妩早听得一愣一愣,这时候抓住静华的衣袖,兴奋无比:“静华哥哥,原来你真的是江湖传说中的神医啊!”   静华向她笑笑,又对江云怀拱手:“江公子客气了,在下的医术的确算不上高深,那几次救人也是无心之举,不说出姓名只不过是因为在下并非江湖中人,不想多惹事端罢了。”   红妩还沉浸在“静华哥哥原来是神医”的兴奋中,一把抓住静华的手,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拉着静华又站起:“对了,静华哥哥,云怀前两天受了内伤,你快替他诊治一下吧。”   “我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不烦劳慕先生也可以。”江云怀笑了笑也站起,不大赞同地看着红妩,“倒是你静华哥哥路途劳顿,你怎么都不让人先休息一下?”   红妩倒不是不关心静华,只是粗心大意惯了,听了赶快又拉着静华又把人往客房里拽:“静华哥哥你是不是累了?快休息一下!”   这风一阵雨一阵的性子还真是说来就来,被她拽着走,静华只有摇头轻笑了笑,同江云怀拱手暂时道别。   当晚静华被安排在江云怀院里的客房中。红妩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物莫过于美人和静华哥哥,现在两样齐全,连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也懒得装了,等静华在客房中安顿好了之后,立刻捧了酒壶把两个人都拉到院内的凉亭里。   她一高兴就喝得多了,喝醉了就一手抱住静华一手抱住江云怀,对着升起的新月哇哇大叫,往两边的人怀里滚,看得一旁的青雨大皱其眉,暗暗腹诽。   闹了一晚,第二日清晨红妩自然头疼欲裂,迷迷糊糊觉得额头上有微凉的手指在轻柔按压,缓解痛楚。睁开眼睛,静华换了一身白衣,正坐在床边用手给她揉着穴位,看她醒来,就笑着训她:“醉酒的滋味很好受么?”   红妩嘻嘻笑,翻了个身搂住他的腰撒娇:“我见到静华哥哥高兴嘛。”   含笑瞪她一眼,静华按住她不安分扭动的脑袋,手指继续不轻不重地给她揉着:“以后一个人在外,酒还是少沾为好。”   红妩答应着表示听到了,听他话里有告别的意思,就缩缩肩膀问:“静华哥哥,你这次来,不是要抓我回家啊……”   “我带你回去,然后你再自己跑出来么?”静华对她的脾性早就了如指掌,笑笑看她,“姑姑忧心你的安危,让我过来照看。”   红妩缩头吐吐舌头,把头舒服地枕在他的腿上不想起来,抬头看到他微勾着唇角,窗外白色的日光照过来,在那微垂的长睫下投下淡淡阴影,竟是随时可入画般的清隽。   静华的容貌当然不差,红妩整天在外面嚷着要找美人,她家中却早就关着一个,静华身子不好不常出面,就已经有不少千金小姐惊鸿一瞥后念念不忘,天天围着顾家布庄转了,要是常出去,顾府大门只怕早就被提亲的车马堵上。   眼前这样含笑低头的样子红妩已经看过千百遍,却还是一时没忍住,伸手就去抚他的脸颊。   乱摸的禄山之爪被握住按在床上,静华笑着看她:“头疼就老实点。”   红妩岂会被这一点呵斥吓退,笑嘻嘻继续往他怀里蹭,一脸惫懒占足了便宜:“谁让静华哥哥长得这么好看……”   两个人闹着,青雨正巧从门口进来请他们出去用早膳,抬头看到红妩躺在静华膝头动手动脚,本就不好的脸色立刻青了一层。   静华虽然说过并不是来带红妩回家的,不过此后两天,他也没有立刻启程回苏州,而是留下为江云怀医治伤势,开出药方给他调养身体。   有静华哥哥和云怀美人在身侧,红妩自然满意无比,每日拉着两个人在小院中对弈钓鱼,不亦乐乎。   这一天红妩独自走在廊中,迎面青雨就过来堵住她的路,面色不善:“顾小姐,你既然跟慕先生两情相悦,就不要再来招惹我家公子。”   红妩脚步一顿,她跟静华自小亲厚,所以觉得亲昵之举都是理所当然,还真没想过什么“两情相悦”,不过她诚心逗一逗江云怀这个过分严肃的小书童,就嘻嘻一笑:“我就不能两个都要了?”   青雨被噎得半响说不出话,红妩倒是更加得意,大笑不止。   这里时光安逸,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两天后卫家的灵柩运到武林盟,江云怀白衣宽袖,布冠束发,如披重孝,候迎站在新搭建的灵堂之中。   其时各大门派掌门和武林盟中长老都在,棺木络绎不绝进入灵堂,乌沉一片不见边际,肃穆中江云怀从容整理衣衫,越众站出:“诸位前辈,今日武林盟清理门户,请诸位做个见证。”   群雄震惊,满室哗然中,红妩同样一身白衣,束腰窄袖,持着一纸信函走入大堂,朗声道:“堂堂武林盟长老,以密信私通辉教魔人,祸乱武林,酿成惨案,罪孽是否万死莫赎!”   字字清脆,掷地有声,红妩说完,高举的右手展开,薄如蝉翼的纸函上墨色字迹清晰可辨,目光看向江云怀身后的一个人。   随着她的视线,众人纷纷望去,红妩缓缓开口:“钱长老,这封密信,可是辉教左护法给你的亲笔书信?”   浑身猛震,钱长老立刻脱口而出:“大胆女子,为何污蔑老夫!”   红妩不慌不忙一笑:“我污蔑你?那么你的徒弟会不会污蔑你?”   大堂外踉跄走入一个蓝衣青年,未及走进,便闷头跪倒:“师父!卫家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我们不能再造罪孽了啊!”正是钱长老最为亲信的二徒弟吴英舟。   有亲授的徒弟站出来指证钱长老通敌,堂中立时哗声大作。   钱长老面色煞白,看着跟在吴英舟身后的青雨,瞪向江云怀:“江盟主,老夫究竟哪里得罪了盟主,你竟下如此杀手?”   任堂内怎样喧哗,江云怀只是负手望向那一片停着的棺木,这时也并未转头:“钱长老,你并没有得罪过我,只是卫家一百多位英灵,死不瞑目而已。”他一字一句淡淡地,“你不忿我青年继承盟主之职,对我积怨已久,密通夜逐,向他泄露我的行踪也就罢了。为何要把卫世伯每年会在端午前后闭关半月的消息也泄露出去?”   转头望过去,他眸中冰冷如刀:“钱为歧,你为一己私怨勾结敌方,已是不仁不义,进而通敌谋害无辜性命,更是罪无可恕。今日不惩处你,武林盟再无面目立世!”   证人和证物确凿,再加上各派掌门都在,钱为歧知道这次必定逃不过去,面容惨白地看着江云怀,突然笑起来:“昔日葛长老就说过让老夫不要小瞧你,果然不错,不愧是江家的人……”   他呵呵一笑:“不错,是我写下密信,告诉夜逐你在苏州,是我通知辉教,卫家端午前后有机可乘!”扫视过堂中的群豪,钱为歧大笑,“什么白道黑道,什么武林正义……老夫为武林盟二十多年出生入死,却抵不过一个黄口小儿!什么狗屁四大世家!卫家灭得好!老夫大快胸怀!”   钱为歧当众狂态毕露,真相已经大白,举着书信的红妩暗暗松了口气。这封被截下的书信自然不是她先发现的,那天和江云怀一起坐在院中,青雨就拿了一只信鸽进来。江云怀笑了笑让红妩替他把信取下,红妩不明所以,就上前取了信筒,拆开信件,谁知刚把薄纸展开,江云怀就一笑:“这件重要物证,到时就烦劳红妩你在诸位武林同仁面前替我拿出了。”   红妩这时候才知道着了他的道,好在她本就对武林大会好奇无比,就算江云怀不带她过去,她也准备伺机溜进去看个究竟,当然满口答应。   那边钱为歧被悄然围上的影卫拿下,他现在已经不顾身份,身上被五花大绑仍旧骂口不绝,猛地朝着江云怀“呸”得吐出一口吐沫:“小贼,拿一个没用的老岳丈,却换了整治老夫的时机。”说着哈哈大笑,“我看你很觉得这个岳丈死得好吧?快活得狠吧?”   这话实在说得有点过分了,红妩皱了皱眉:“你这个老头自己没皮没脸,不要觉得别人都跟你一样不是东西啊!”   钱为歧等的就是红妩来接,更加大笑起来:“看看,前一个未婚的老婆还尸骨未寒,这一个美娇娘就送上门来,小贼你倒春风得意啊!”   红妩气得要走过去骂他,却被江云怀伸手拦住,淡淡地:“穷途末路,只不过占些嘴上的便宜而已,不必管他。”   红妩虽然正在气头上,也只好作罢,钱为歧被押解下去,江云怀又与各门派掌门和余下的长老商议了一番。   这次江云怀以退为进,不费一兵一卒就出其不意地揪出了武林盟中的内奸,不但肃清了武林盟中的隐患,也拔除了钱为歧一系的势力,威望大增,可谓一举数得。   对钱为歧及其亲信的惩治还要改日定夺,不多时诸人拜祭过卫家英灵之后就散去,只留下守灵和杂役的弟子。   偌大的灵堂是临时用木桩和白布搭建的,现在人一走,风吹灵幡,更显得凄清。   等人都出去得差不多了,红妩看左右无事,就去拍拍江云怀的肩:“你要守灵,还是要走?”   仍旧在棺木之前站着,仿佛是在出神,江云怀隔了片刻才回头看看她,笑了一笑:“红妩,这是卫世伯的棺材。”   红妩一愣,“啊”了一声,看着他脸色苍白,身子蓦然一晃,居然差点跌倒在地。   吓得连忙掺住他的胳膊,红妩扶他靠在一旁的木柱上休息:“云怀?”   轻摆了摆手示意无事,江云怀笑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我年幼时练功贪图进益,差点走火入魔,后来还是卫伯伯教了我吐纳归元的口诀。”   他淡淡说着,脸上还是一派无喜无悲的神情,口角甚至含了一点笑意,只是脸色,越发苍白。   静静看着他,红妩沉默了许久:“江云怀,怪不得刚才钱为歧会骂你……你这个人很奇怪,嘴里的话没有一句像真心的,脸上也带了面具一样,所以就没人把你往好处想……”她顿了顿,“这里没人了,想哭就哭吧……不用勉强着笑。”   愣了片刻,看着她,江云怀还是笑笑,摇了摇头:“哭什么?只是揪出来一个钱为歧,要报卫伯伯和紫堇的仇,现在还早。”   脸色依旧苍白,按住胸口轻咳了几声,他却挑起唇:“辉教么?黑白两道对峙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了结一下了。”   默默看着他,红妩突然开口:“对不起。”伸出一只手,握住江云怀垂在身侧的手掌,红妩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这几天来一直拉着你玩闹……你没有说过,我就以为你不是那么伤心。”   江云怀的手很修长,关节上有着些练武人特有的老茧,红妩把自己的掌心贴着他的:“云怀,如果你还要去做什么,我会一直陪着你。”她侧头,在他唇上轻吻一下,这一次没有带任何的戏谑和轻浮,柔软的唇瓣扫过他的双唇,随即就退开,那双桃花眼中映着灵堂中白色的光,分外明亮,“云怀,我真的喜欢你。”   卫家的丧事办了七日,因为是横祸惨亡,足足请和尚和道士超度了七天七夜,等七天七夜之后才选定了墓地下葬。   江卫两家关系匪浅,又身为武林盟主,丧礼从头至尾都由江云怀主持,他脸上虽然一贯看不出悲喜,但到最后下葬那天,脸色已经苍白到众人皆能看出。   这之前已经将近五月,丧礼落定三天之后,就是一年一度的端午佳节。   静华本来准备过节和顾老爷顾夫人一同过节,却被红妩硬拉了下来陪她。   这天金陵城中赛龙舟,赶集市,热闹非凡。又是一手挽着静华一手挽着江云怀跑到街上,红妩拉着他俩在人群中传来传去,一会儿嚷着要吃粽子,一会儿又看中了人家货摊上的绢花。   结果一天下来,静华和江云怀手中各多了几盒红妩买来的零碎,被拉着吃了几顿粽子,红妩还是留恋在摊贩前不肯回去,一眼瞥到那边有个杂耍的台子,甩手间就跑了个没影,独自挤到前面看那两只小猴翻跟斗。   这个杂耍班子是从川中而来,戏猴也跟中原有所不同,小猴子毛色油光,一双漆黑的眼睛灵动地转来转去,先是骑了独轮的木车,后来又爬到刀子绑成的长梯上荡来荡去。   红妩看得目不转睛,浑然不觉过了多久,等她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四周都是散集后回家的行人,早就没了静华和江云怀的影子。   金陵城红妩早逛了不知多少遍,武林盟的大门她当然还是找得到,因此也并不急,背了手随意晃到长街尽头。   街头的行人渐少,只是一棵大槐树下支了一口大锅,几张桌椅,是个面摊。守摊的老汉忙碌着往炉火里添柴,那几张桌椅上却只坐了一个吃面的顾客。   黑色的宽袍垂在长凳上,那个食客边等着面,边用手指打着节拍,口中随意哼出曲调。   红妩本来打算从面摊前经过,看到夜风中他这样悠闲,就笑着搭了一句话:“这位兄台,好兴致。”   那人闻言,手上节拍不停,抬头看了看她,红妩这时穿的还是男装,那人就也笑:“多谢兄台,还好。”   这人生了一双斜挑的凤眼,灯光下一笑,彷如优昙初绽,眼角眉梢,都是风情。   红妩见了美人就走不掉,立刻一个转弯也坐到了面摊前:“老板,给我也来碗馄饨面!”   她正巧坐在人家对面的桌上,那人就笑笑地看她。   红妩清咳一声:“这走了一天,晚上就是容易肚子饿。”   本以为这样的美人不好勾搭,谁知对方却意外地随和,红妩没扯几句,话头就被接了过去,对方谈吐不俗,见识渊博,两人随口聊了几句诗词和歌赋,红妩就颇有些接不上来。   等馄饨面吃完,红妩正想着该怎么套出美人家住何处,就见对方笑着站了起来:“兄台,一同走么?”   天上掉下这么大个馅饼,红妩自然忙不迭答应,跟着人家就走。   那人笑笑,也不着急,站着等红妩结了帐和他一同离开。   几步外就是另一条僻静长街,那人不紧不慢地当先走着,黑衣飘摇,红妩紧赶了几步追上去,呵呵笑着:“兄台,我们聊了这么久,在下还不知兄台姓名啊……”   回过头,那双凤眼看向红妩,那人微勾了唇:“其实今日和你一起出来的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和我是旧识……”   红妩一愣,还没想通美人这是什么意思,颈中突然就是一麻,眼梢瞄到一块翩然而至的黑色的衣角,接着就陷入昏黑,身子向后软倒。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新了,也算赶上圣诞,默……   喏,这个美人不是主角……   第六章   红妩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略微活动了下手脚,似乎是那人并不忌惮她逃走,她穴道并没有被封住。   窗外淡白的日光照在面前,耳边有流水声潺潺。揉着仍旧有些酸麻的后颈从矮榻上坐起来,红妩开始打量四周的陈设,这里应该是一处精舍,木梁木窗,样式典雅,墙角放着一只蜜色净瓶,里面插了几支半开的木兰花。   红妩还想跑到窗口打量一下窗外风景,就听到一个略带淡漠的声音:“小丫头醒了?”接着木门打开,露出了那双微挑的凤眼。   昨晚看到别人还走不动路,今天就来了气,红妩立刻叉了腰:“喂,你把我掳到这里来干什么?虽然你是个美人,也不能说动粗就动粗啊!”   早就换下了那身黑衣,那人现在一身月白的长袍,墨黑长发以一根淡色丝带系着,松松垂在肩上,更显得身形玉立,一派雍容。   走进来在窗口的桌前坐下,那人也不理会红妩的怒气,只是笑笑地看过来,反问:“哦?你觉得我容貌不错?比你之前见过的人如何?”   这点红妩可就不会说谎了,认真思考了一下:“要说的话,我所见过的人中,容貌比你美的还真不多。静华哥哥和云怀虽然也很美,不过你气质谈吐跟他们不同,也不能硬拿来比……”她说着,瞥了瞥那人,眼珠转转就想扯开话题,“喏,美人你是跟云怀有过节吧?所以才绑了我过来?其实我和云怀也才认识不久……你绑我也没什么用的……”   “和江云怀认识不久?”那人笑笑,随手持起桌上的酒壶,斟满手中的酒杯,“那么和慕静华呢?”   红妩一愣,她自从刚才醒后,脑子里就转过无数念头,想起这人曾经说过认识和她同行的一人,自然而然就以为是江云怀,毕竟江云怀身为武林盟主,结交的人物芜杂,认识一些怪人也不奇怪,而静华一向深居简出,又远离江湖,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个身份成谜的美人会跟静华扯上关系。   又笑了笑,那人慢慢转动手中酒杯:“你是霖枫妹妹的女儿吧,我记得你娘是嫁到了苏州……一晃这么多年,连你都这么大了。”   这几句话说得红妩更目瞪口呆,霖枫是她舅舅的名讳,而且看这人的口气,他似乎跟舅舅相交匪浅,那么这人的辈分就是……   看着红妩脸上表情不断变幻,又不停打量自己,那人突然“哧”一声笑出来:“小丫头,我年纪比你爹还大了。”   红妩早没了气势,塌了肩膀垂头丧气:“看脸根本看不出来嘛……”   他们正说着,窗外传来一阵隐约的箫声,离得并不近,却极清雅悠扬。   这个箫声红妩是再熟悉不过了,忙奔到窗前,放声大喊:“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那人并不阻拦红妩,只是笑着转了酒杯,淡淡道:“来得倒是挺快。”   红妩叫过之后箫声就停了下来,过不到片刻,虚掩的门外江云怀的声音传来:“风无情风前辈,在下武林盟江云怀,特来拜会。”   “云怀!你也来了?”红妩听到他声音自然是惊喜,跳起来就要去开门,肩上一紧,刚才还坐在窗边的风无情已经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低头向她一笑,风无情再抬头向外开口,语气中已经添了几分煞气,冷笑:“江盟主,不惜只身犯险,你倒是很关心这个小丫头嘛。”   红妩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说出了这种近似威胁的话,风无情袖下一挥,本就虚掩的木门无声打开,显出门外站在石阶之上的江云怀。   还是一身素净青衣,江云怀今天却握了一柄长剑,红妩虽然知道他以剑术成名,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佩剑,这把剑不但剑鞘乌黑,连剑柄都是乌沉一片,拿在江云怀修长白皙的手中,更显得沉郁厚重。   红妩并不清楚这柄剑的来历,风无情就笑了起来:“连出云剑都带来了,江盟主今天是打算跟风某拼命了?”   江云怀十六岁那年一战成名,击败时为武林第一剑客的游子慠,用的就是这柄出云剑。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兼之家学渊博,不满二十功力就已臻化境,此后出手渐少,一般也以空手对敌,鲜少再有需要用剑的时候。   笑了一笑,江云怀也不否认:“晚辈以为,来见辉教教主,拿什么兵器都不过分。”   红妩本来还能乖乖地不出声,听到这句话,就再也憋不住:“这美人就是那个魔教教主?”   神色间已经掺了一丝无奈,昨晚他和静华不过是转身在一旁闲聊了一会儿,回头红妩就不见了踪影,好在这晚金陵城中的人虽多,武林盟为防范魔教,安插下暗探也不少,总算查出她是在馄饨摊前跟一个相貌酷似辉教教主风无情的男子一同离开的。他早就料到红妩是贪图别人美色,主动跟去,却没想到她这次真惹了不该惹的人物。   笑了笑,江云怀并不理会红妩,继续向风无情说:“这位姑娘是在下的朋友,其实并非武林中人,不知哪里开罪了风前辈,还请风前辈能手下留情,不与她计较。”   风无情一笑:“这小丫头当然开罪不了我,请她过来,本来也与江盟主没什么关系……”他边说着,边转头向一旁笑,“慕贤侄,你终于到了。”   精舍旁的竹林中,静华缓步走出,手中还是持着那一管竹箫,抬头看向被风无情钳制着的红妩,皱了皱眉,开口居然就是冷的:“你除了会惹事,还会别的么?”   本来看到他的身影,红妩高兴得都要跳起来,没想到他劈头盖脸就是训斥的话,一下子连全身都凉了,扁了扁嘴,眼圈就红了起来:“你骂什么?我又不是神算子,能算出来我就会遇到魔教教主!”   神色仍旧淡淡的,静华看也不再看她,纯黑的深瞳中,连光亮都敛起来,一片深晦:“风无情,你我之间的事情,不要牵连上外人。”   手掌在红妩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让她不防备痛叫出来,风无情轻笑:“什么叫外人?这小丫头不是你很宝贝的表妹么?”   静静看向他,静华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的父母家人,十六年前都已经丧生你手,你以为我还有什么不能失去么?”   寂静中,风无情轻笑出声:“慕静华啊慕静华,你今天终于说了实话。”   静华望着他,默然不语。   风无情抓着红妩的手慢慢松开,以手指轻挑起肩头的黑发,一笑:“江盟主带了出云剑,慕静华你带了竹箫,看来今天不打上一场,是过不去了。”   他这句话说得甚慢,等最后一个字落下,原本垂下的衣袖就无风自动,分明是真气流转,蓄势待发。   站在一旁持剑在手,江云怀笑了一笑:“风前辈这间精舍修得雅致,晚辈怕弄坏了暴殄天物,不如到竹林中再动手如何?”   风无情目光有意无意瞥到站在一边的红妩,轻轻一笑:“江盟主还真是怜香惜玉,原来朝夕相处青梅竹马,还不如萍水相逢的人情分深重。”   江云怀笑笑,拱手:“风前辈请!”   看他们就要进到竹林中去,红妩忙开口:“你们不要误会,这个教主美人对我还是不错的,也没伤到我什么,这架还是不要打了吧!”   闻言风无情先笑了起来:“小丫头你这是为我求情么?”   终于才第二次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静华冷冷开口:“闭嘴,在这里给我待着!”   红妩接连给他骂了两次,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当下脸颊都涨红了,连嘴都没来得及还,静华却率先转身向竹林里走去,连看也不再看她一眼。   风无情呵呵一笑,甩袖随后跟上,还是落在最后的江云怀向她一笑:“没关系,在这里等我们吧。”   远远地,风无情的声音带笑传来:“小丫头,我要是你,我就跟了这位江盟主。”   看他们三个的身影先后消失在浓密的竹林中,红妩才冲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跺脚:“谁稀罕你啊!摆臭脸给谁看!”   她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猜不出静华对她恶语相向,一定是故意为之,用来分散风无情的精力,但是刚才她出言阻拦他们交手,难道就真是为了风无情求情?还不是担心风无情武功太高,江云怀和静华会吃亏?   一番好心还被骂了一句,以她素来给宠惯了的脾气,就算知道了静华的用意,这一口气又怎么能咽得下?   越想越气,她伸脚又在精舍的台阶上重重踢了一脚:“臭静华哥哥!”   竹林中原本是静华先走进来的,但他不会轻功,倒是后来跟进的风无情和江云怀赶到了前面。   风无情的精舍是依水而建的,这片竹林却是天然形成,绕着山势延展开去,一眼看不到边际,越向深处去,竹子就越来越高大粗壮,与树木无异,只有中间一条青石铺就的羊肠小路,直通到山脚下。   风无情衣袂翩然,并不循着小路而走,将到山脚之时,翩然落在一处略微开阔的平地中:“江盟主,现在离你那些徒子徒孙远了吧?”   既然知道带走红妩的人可能是辉教教主风无情,江云怀又怎么会单独前来?山下早就聚集了不少武林盟中的高手,当时在精舍前一拥而上,风无情自然凶多吉少。只是在那里动手就难保会伤到红妩,才不得不提议到竹林中去。   风无情身经百战,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利害,表面走得潇洒,其实却早就引着江云怀和静华向这边的无人处来了。   江云怀身形落下,他内力深厚,这么奔走当然还不至于会累,笑了一笑:“还好,不算很远。”   跟在他们身后过来,静华却刚一停下,就扶住身旁的竹子,轻声咳嗽。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风无情笑:“慕静华,你心疾发作,还是要取我性命,就不怕也赔上你的一条命么?”   掩唇轻咳着,静华用袖口轻拭了唇角,站起来笑容却是冷的:“风无情,无论如何,你今天是不用再想能够活着出林了。”   转头看向江云怀,他再不迟疑,点头:“江公子,有赖!”   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就心有灵犀,江云怀颔首,手中出云剑同时出鞘。   仿佛晴雪映日,霁月初辉,剑身雪亮的光华霎时间充盈林间,夺目异常。   应和着剑光,箫声低鸣而起。静华并不懂武功,慕家绝学之一是以音律引导病患体内真气,反其道而行之,如果已经知道他人修习的内功路数,在对敌时吹奏,就是能够扰乱对手内力,乃至伤敌的利器。   江云怀纵然是武学奇才,风无情的功力却更加深不可测,剑光下一双肉掌翻飞,竟完全盖住了出云剑的攻势。   一直低回仿若呜咽的箫声一转,如凤鸣直插云霄,一声催着一声,不绝冲入阵中。   以音律伤敌本就是未伤人先自伤的方法,静华却不顾戾劲反噬,音律再转,杀伐之气骤起,声声犹如乱刀碾阵,棘林针雨。   一再扰乱之下,风无情掌光渐渐散乱,出云剑光华大盛,江云怀剑剑直指要害,已是逼得他连连后退。   这一战才刚刚开始,风无情毕竟是身经百战,手腕翻动,身影倏忽飘摇,指裂青帛,江云怀肩头应声裂开,鲜红血液霎时染红衣袖。   江云怀受伤,战局再次胶着,他们两人功力都已绝顶,罡气剑风之下,林中比手臂还粗的竹子不住被劲力所绞,碎裂倾倒在地。   一双肉掌周旋在出云剑和箫声里,风无情居然还能从容开口,笑道:“江湖传言剑术通神的江云怀也不过尔尔,慕静华,今日只怕你们是取不了风某性命了!”   静华放下竹箫,轻咳了几声,挑起唇角:“那倒未必。”他蓦然断喝,“江公子,就在此刻!”   随着他的话声,江云怀合身扑上,奋力一剑,剑刃擦过风无情的双掌,直没入他的胸腔,自他后背捅出,余劲不歇,将他的身子牢牢钉在竹杆之上。   风无情纵横一生,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折在两个小辈手下,这时重伤之下竟然呵呵笑起来:“很好,没想到六岁时你见过一次我武功里的命门,居然能记到现在,你想杀我,果然是已经谋划许久!”   淡淡一笑,静华抬起头:“我早说过,父辈的恩怨我早已放下,不会再向你寻仇。”看向风无情,他深瞳中眸光蓦然冷冽,“谁让你不信,偏要去动不该动的人。”   风无情一愣,突然哈哈笑起来:“慕静华,你把那个小丫头看得比命还重是不是?我居然被你骗过了……早知道我就该一掌杀了那丫头!”   静华撑住身旁的青竹,掩唇轻咳了咳:“你再不能了……风无情,当年我爹珍视我娘,于是你杀光了慕家的人,而今我珍视妩儿,你就还想杀她……自始至终,你只是杀人的人,却永远没有人会陪着你。”   一双凤目牢牢地盯住他,风无情呵呵一笑,蓦然喷出一大口血:“霖枫啊霖枫……你儿子也是为了一个女人要杀我!果然是你的好儿子!霖枫!”   喃喃叫着,他接连喷出几大口血,凤目圆睁,就此气绝。   江云怀在刚才的一战中已经脱力,这时内力未复,轻喘了几口气后,才从风无情的尸身上抽出长剑归鞘,按住肩头的伤口去察看静华:“慕先生,你怎样?”   仍撑着身旁的修竹,静华缓缓摇头,却脚步微顿,手中的竹箫滑落,身子一倾,一口血箭已经冲出唇间,淋漓洒在身前。   江云怀大惊,忙不顾自己伤势,扶住他的身子:“慕先生!”   按住胸口轻声咳嗽,静华用手指擦去唇角血痕,抬头向他笑笑:“方才的淤血而已,无妨。”说着又笑了笑,“还请江公子不要告诉妩儿。”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并不答话,江云怀伸出手来,扣住静华的手腕,缓缓送了一道真气过去。   纯正柔和的内力不断送入静华经脉中,江云怀内力不足,能送去的也不多,不过静华脸上总算添了些血色,等他摇头示意足够,江云怀才放下手,脸上的忧色却没有减退。   他迟疑了片刻才开口:“慕先生你的脉象……” 虽然并不是大夫,但他刚扣住静华的脉门时就已经感觉了出来,那心脉中的气血散乱不聚,分明已经是危在旦夕的症状。   静华垂下眼眸,停了片刻,才抬头一笑:“我自幼就有心疾……江公子也听到风无情说了,我并不是天寿长久的人。”   略顿了一顿,他笑着:“可能让江公子见笑了,这位风无情,曾被我父亲无意间救起过,后来不知为何,对我父亲动了不一样的心思,因我父亲挚爱我娘亲,就性情癫狂,大开杀戒……这几年他见过我两次,我相貌其实……很像我父亲……”   风无情一生行事乖僻嚣张,爱上一个男子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什么会让人太过耸动的事。   静华没再说下去,江云怀也就不再说话。从密林中要走出去还有一段距离,江云怀想要搀扶静华,却被他轻轻笑推开了手:“不碍事,江公子你自己也有伤。”   沿着青石台阶出林,江云怀抬步时看了一眼脚下,那柄静华常拿在手里的竹萧躺在地上,露水打湿了箫管,静华却再也没有去拿。   林外的精舍中,红妩已经被武林盟的众人围了起来,正在焦急等待,看到他们两个的身影出现,红妩飞快从他们身上扫过,看到江云怀肩上染红了半幅衣襟的伤口,赶快跳过去扶住他:“云怀!你怎样了?伤口疼不疼?”   静华跟在江云怀身后走出,看到武林盟众人探寻的目光,笑了一笑:“江公子已杀了风无情。”   他开口就说出这样一句话,只字不提自己的功劳,众人虽然听到隐约箫声,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用意,都连连点头。   扶着江云怀,红妩本来就还气着刚才被他骂的事,极快地瞥了他一眼,见他只是向别人微笑,也不看自己,飞速调开眼睛,轻哼了一声:“云怀杀了那个大魔头,有人却连他肩伤都不管一下。”   她话声不大,不过也足够身旁的几个人听到。   静华笑了笑没有说话,江云怀立刻轻声喝止:“妩儿!”   红妩马上反唇相讥:“我这不是关心你?你干嘛说我!”   别人只当红妩是在和静华闹小别扭,这几句斗嘴也就没人在意。   没想到经此一役,竟然除去了辉教教主风无情,武林盟上下自然欢喜鼓舞,当下除了清理密林中尸体的人,其他人簇拥着江云怀一齐向外走去。   静华只随着走了几步就停下,竹林中风声习习,他抬起右手,许是刚才激战中被箫声震伤了,指腹上有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住渗出血滴。   轻咳了咳,他低头用左手按住臂上的穴位,前方那一群人已经走得远了,渐渐连身影也隐去不见。微风拂过,他独自站着,白衣在风中展开,除了衣襟间和袖上的血迹,身影仿佛化在林间的苍翠中。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09年再最后更新一次的,结果晚了,就晚到10年了……   第七章   被拥着返回武林盟,江云怀内力损耗甚巨,失血也不少,却仍不忘几次扫视着身边的人,问:“慕先生在哪里?是否也回来了?”   红妩还气着,使了小性子索性不管静华,只跟着江云怀回来,闻言哼了一声:“他自己不会回来么?你老问他做什么?”   红妩素来聪慧,他几次三番问起静华,以她的通透,早该明白静华在林中一定也受了伤,现在却仍旧发着脾气,只能说……关心则乱?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透,江云怀只好笑笑。   嘴上说得硬,红妩心里也堵着很不好受,虽然还怨着静华,可是要说不担心那也是假的。在林外她匆匆一瞥,一眼就看出了静华脸色苍白,还在他领上和袖口看到了些血迹,虽然那一刻她也看到了江云怀肩头的大片血迹,但她急得心跳如雷,说不上来是为江云怀担心多些,还是为静华担心多些。   可是她素来任性惯了,哪一次吵嘴都是静华先来哄着她,现在要她主动服输,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到。   就这么翻来覆去地烦恼,红妩当天晚上就没睡好,听着隔壁静华房中隐约传来的轻咳声,几次从床上跳出来,想冲过去,都生生忍住。   第二天一早,红妩爬起床来,盯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跑到江云怀房里,却正撞到静华提着药箱进来。   江云怀见了静华就忙坐起:“慕先生,你身子怎样了?”   静华已经换下了昨天那身沾血的脏衣,一身白衣如旧,笑了笑伸出左手给江云怀诊脉:“谢江公子,已经好多了。”   红妩看着他垂在身侧缠了纱布的右手,缩在房角一声不吭。   等静华替江云怀诊完了脉,提起药箱要走,红妩终于憋不住尾随了出来,在走廊上悄无声息地拉住静华的袖子。   停下脚步微叹了口气,静华回头看着她,勾了勾唇角:“妩儿?”   怯怯看他,红妩指着他右手上的纱布:“静华哥哥,是不是很疼?”说着眼泪就到了眼眶,泫然欲泣地望着他。   终究是不忍看她这么楚楚可怜,静华转身,对她温和笑笑:“不怎么疼,没什么。”   红妩一扁嘴,合身扑上去就抱住了他的腰:“静华哥哥,对不住,对不住……”   被她扑得身子轻晃,静华不动神色地撑住一旁的廊柱,笑了笑:“对不住什么?”   红妩眼泪汪汪,搂着他把脸埋入他的衣领里:“静华哥哥,是我不对……我不该看着别人好看就跟着人家走了……我害你跟云怀受伤……”   搂着她的肩膀轻拍了拍,静华笑笑:“你不是一向看到别人好看就跟着走了么?”   抽噎着从他怀里伸出头来,红妩一脸委屈:“我以后再也不了!只要那人没静华哥哥长得好看,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早听惯了她这种不三不四的赌誓,静华笑了笑,开口想要说话,却先侧头轻咳了几声。他脸色一直苍白,这一咳竟有些止不住,以手按住了胸口,连唇上的淡淡血色都褪了下来。   红妩知道他是心疾发作,忙接住他的药箱放在地上,抱住他的身子轻抚他的胸口和背给他顺气:“静华哥哥!”   还在轻咳着,静华握住她的手,摇头笑了笑:“妩儿……不碍事……”   咬咬嘴唇,红妩扶着他的胳膊,这会儿院子中没有人,静华靠在廊柱上歇了片刻,等缓过来一些,就点头微笑了笑,红妩扶着他慢慢回房间休息。   回到房中,倚在床上坐了,静华脸色却还是苍白,连话都没有说,就轻轻咳了几声。   蹲在床边含着含泪看他,红妩突然趴到榻上,仰了头,就像那天吻江云怀一样如法炮制,深深吻住眼前这两片淡白的薄唇。   上一次她偷吻静华还可以说是久别重逢喜难自禁,这次却是结结实实的亲吻,不但翻来覆去地吻了,还用牙齿把静华的唇上啃出一片片红痕,才意犹未尽地退开,眼中薄雾蒙蒙:“静华哥哥……”   脸上给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染上一层桃花般的淡淡粉色,静华深黑的眸中除了惊讶之外,还有无奈:“妩儿你又……”   轻抱着他并不撒手,红妩低低地叫他:“静华哥哥,我不想看你生病……我来替你生病好不好?只要你能好好的……”   她抬起头,憋了许久的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来:“静华哥哥,对不住……我明明知道你会担心我,还是要不停往外面跑……我是坏蛋对不对?”   托住她的脸,轻拭去她的泪水,静华笑笑,轻叹了叹:“妩儿不是一贯如此么?”   红妩泪盈盈看着他,静华轻笑:“都坏了这么多年了,要是哪天你突然老实起来,我还不知这是不是别人假扮的呢。”   刚才还说自己是坏蛋,听到这话却又急了,红妩忙准备反驳,没想到眼里的泪水一时却收不回去,憋了一阵,倒含着泪“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静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红妩这可就借题发挥了,大叫着静华哥哥笑话人,把头埋到他怀里就是不起来。   倚着静华坐在床上,红妩又顺便抓住他的右手放在膝盖上察看他的伤势,结果没看两遍,又嚷着静华哥哥的手真是好看,就把静华修长白皙的手指放在嘴里乱啃一气。   静华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添上了一桩爱啃他的毛病,只好无奈笑笑。   这么闹了一阵,红妩总算消停下来了,静华拍了拍她的肩:“妩儿,我近两日就要启程回苏州了。”   虽然知道静华是不会在金陵久留的,但是离别这么快就来了,红妩还是愣了愣,揪住他的衣袖:“静华哥哥……”   “妩儿……”静华一笑,低下头看她,眸中柔光浮现,“我在苏州,等你归来。”   两日后就算红妩怎么耍赖央求,静华还是动身回了苏州。他走的那天下了雨,金陵的青石街巷中氤氲一片。   江云怀和红妩一同到驿站为他送别,静华安慰好满脸不情愿的红妩,向江云怀拱了拱手:“江公子,一切有劳。”   江云怀还了礼,静华笑笑,笼在细雨中的白衣胜雪,转身上了马车。   站在驿站外,看着乌篷的车子在官道上越势越远,红妩猛地把手中的纸伞塞到江云怀手中,跳起来大喊:“静华哥哥,我会很快回家的!”   她喊声颇大,远远传了过去,进行中的马车内静华自车帘内伸出一只手来,轻挥了挥。   修长的手在挥过之后就垂下,缩回了车帘内,红妩却还是神思不属,呆呆看着那个方向。   撑着伞过来遮住她的头顶,江云怀笑着用手在她脸前晃了晃:“怎么?看到慕先生走,难过了?”   红妩转过头来,脸上茫然的神色稍纵即逝,又转成色眉色眼,一把搂住他的腰:“美人给我抱一抱,我就不难过了!”   江云怀岂会老老实实当她的“美人”?手腕一翻,把她不老实乱摸的双手缚在怀中,笑得温文:“顾小姐,既然慕先生不在……那在下就僭越一下,替他来管教你如何?”   红妩忙不迭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有你管教顾小姐早就死定了!”   话是这样说,江云怀也不会真来“管教”她,送走了静华之后,红妩在武林盟中的日子还是过得风生水起。   江云怀处置了钱为岐,又出其不意斩杀了风无情,正是乘胜一股作气,挫一挫辉教锋芒的时候,事务自然繁忙。而那日在灵堂上他特地让红妩在武林盟众人面前露了面,后来也会特地将她带在身边,有意无意的交给她一些武林盟中不要紧的事务去办。   红妩对江湖向往得不得了,对江云怀派给她的小事十分上心,诸如跑腿送信、督阵汇报之类的事情都拿足了劲头去做,她生性热情,又擅于结交各色人等,不过一段时间下来,武林盟上上下下就给她混得熟了。有时候江云怀带着她在武林盟里走一圈,碰到跟她打招呼的人,竟然比跟江云怀打招呼的还要多。   这么一来,红妩就忍不住在江云怀面前卖弄自己人缘极好,完全盖过他这个笑面虎盟主之类的云云。   江云怀就笑笑地看着她:“顾女侠如今风头正劲,在下佩服……”   红妩嘿嘿一笑,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得意非凡:“江少侠不必客气,多加努力,来日必当迎头赶上!”   江云怀笑了笑,恰好一阵风吹过,就掩唇轻咳了两声,他主持卫家丧礼时伤了神元气还未复就又血战风无情,虽然回来后有静华开下药方调理,但他总不得休养,每日仍旧劳神伤力,终于还是留下了些病根,不时就会咳几声。   见他咳嗽,红妩就扑过来抱住给他抚背,嘴上还是不饶人:“哎呀,不过随口一说嘛,江少侠你是急什么?”   被她合身抱住了腰贴在身上,江云怀只有含笑看她一眼。   日子这么过着,红妩间或也会给静华传去一封书信通报平安,不知不觉季节由初夏转入了盛夏,又从盛夏转成了初秋,眨眼已经是秋高气爽的八月天气。   这天红妩刚领了一帮弟子在外巡街完毕,回到住处就听到青雨提高了声音:“少爷你身子还未大好,怎么能前去应战!”   红妩凑到江云怀房中一看,他拿着一封书信坐在桌前,旁边青雨梗着脖子,急红了一张脸。她就上去插了嘴:“什么信?有人邀战?”   江云怀笑笑:“辉教右护法沈明昊,约我一月后在燕北空山一战,要报风无情之仇。”   红妩听后点点头:“你要去么?”   江云怀笑着顿了顿,突然抬头看向她:“你以为如何?”   红妩一愣,没想到这种事他居然回来问自己,瞥到在一旁拼命给她递眼色的青雨,就笑:“你自己都打算去了,还来问我做什么?”她又歪头想了一想,“不过既然你决定了要去的话,我就认为你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所以我没什么意见。”   看着她笑了笑,江云怀开口:“辉教自风无情死后,这两个月间连丢了湖州和杭州两座堂口,如果这时候我再不赴约,难保他们不会逼急了全力反扑。”   言下之意,就是打算去迎战了。   青雨急得跺脚叫:“少爷!”又含恨瞪了红妩一眼,“顾小姐你就知道拉少爷出去折腾!”   红妩不知道这帐怎么就算到自己头上来了,很委屈地挥手:“你别骂我啊,这要是静华哥哥,还能说怪我,你家少爷我根本就拉不动嘛。”   青雨淡哼一声,万分鄙视的口气:“你最会煽风点火!”   红妩哈哈就笑了起来:“小青雨,你这模样好像吃醋嘛。”   她跟青雨一旦斗上嘴就刹不住,最后还是江云怀笑着把他们劝开。   江云怀决定的事情,就绝无更改,又是匆匆半月过去,安排好武林盟中的部署,江云怀就动身赶往燕山,这一次轻装出行,只带了青雨和红妩两个人。   燕山到处北域,风土人情和江淮一带大不相同,入了豫州之后是沃野千里,一马平川,等临近京畿地界,又是群山巍峨,沟壑连绵。他们越往北去,天仿佛就越高,空中湛清的气息也随着烈风扑面而来,不同于江淮的草木茂盛,官道旁的黄土也□出来,石块矗立其间,却也不显萧瑟,只有峥嵘硬朗。   红妩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到了北方,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要不是每天有江云怀督促着,她真的能在驿站里住下就不走了。   辉教右护法沈明昊为人孤傲,和那天红妩见过的夜逐有天壤之别,这样一个人当然不屑于另设诡计圈套战胜敌人,这也是江云怀敢独身赴约的原因之一。   决战之地沈明昊选在空山脚下的红叶寺,当天江云怀留了红妩和青雨在前庭中吃斋饭,独自到寺后的塔林中应战。   他走了之后,青雨急得在寺里团团转,红妩倒是镇定得多,边抱了一壶茉莉香片看空山上的红叶,边跟主持老和尚打趣。惹得青雨连连瞪她,一双清澈的剪水瞳里含怨带愁,就只差写个“没心没肺”的字条贴在她脑门上了。   等了半个多时辰,青雨终于急得要拽着红妩冲进塔林的时候,红叶中一道暗色的身影快步走出,正是沈明昊。看也不向他们看一眼,沈明昊脚下不停,径直穿过寺院的厅堂,向外走去。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红妩就轻舒了一口气,虽然眉间的神色仍旧镇定,但沈明昊进塔林时拿在手中的那柄长剑已经不见。对于剑客来说,失剑,耻辱等同于身死。   “少爷!”青雨惊喜地叫了一声,迎上林中走出的那道青色的身影。   江云怀持着出云剑,缓步走出红叶林,依旧是带着轻淡笑意,抬头向这边勾了唇角。   红妩站着等他走近,才走上去站在他面前,笑笑:“云怀。”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身子,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欢迎你平安归来。”   笑着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江云怀笑:“谢谢你,妩儿。”   青雨接过江云怀手里的出云剑,站在一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晚上他们三人借宿在红叶寺中,吃过了晚饭,青雨就捡了江云怀沐浴更衣的时候,把红妩拉到了禅房外的枫树下。   刚站好红妩就打趣:“怎么,吃醋吃得不行了,要跟我挑明了?”   青雨瞪来一眼:“顾小姐,你能有点正形不能!”说着低下头,脸上带了些局促,“顾小姐,说实话的话,我不喜欢你,你人又轻浮,又不懂关心少爷……”   扣住双手,他放低了声音:“这话我一个下人,原不该说的,可是……少爷他过的很苦。在外人看,少爷是江家的长公子,又年少得志,做了武林盟主。只有我知道,少爷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抬头看着红妩,他咬了咬唇:“顾小姐,你有父母和表兄疼着,或许想不到……少爷还年少时,老爷是从来不管少爷学了什么武功的,只每隔一个月就用木棒考核一次少爷的进益,哪一次下来,少爷都是满身青紫,旧伤还没养好,新伤就又添上了。有次老爷下手重了,敲断了少爷的肋骨,少爷下了练武场就吐了血,人也站都站不起来,老爷看到就只是说了句下月别误了练功,就扔下竹棒走了。那年少爷还不满十五岁,烧了好几天,一个多月都下不了床,还是老管家看不过去,向老爷告了假,才免去了那两个月的考核。我家老爷痴迷武学,夫人又冷情冷性,唯一对少爷关爱的,就是常到山庄来拜访的卫老爷了。少爷一向爱戴卫老爷,待卫小姐也呵护有加,就是亲妹妹也不过如此,卫家出事,最难过的就是少爷,可他还不能垮,他要垮了,就没人替卫老爷和卫小姐报仇了……”   静静听着,从上次江云怀呕血病倒,都没听到洛阳江家那边传来任何消息,甚至连慰问的一封书信都没有来看,红妩就想到了江云怀和父母并不亲厚,却没想到亲情竟然淡薄到了这个地步。   青雨哽咽着说不下去,红妩笑了笑:“小青雨,我做你家少夫人怎么样?”   脸颊上还带着泪珠,青雨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也吓得不轻:“顾小姐……”   红妩笑:“我喜欢云怀……”她摇摇头,语调中还带些迷茫,话却很清晰,“不对……我爱云怀,当然会一直陪在他身边,让他好好的,每天都开心快活,不会让他再伤心难过,独自一个人……”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她眯眼笑起来:“小青雨,我要跟你家少爷成亲,做你家少夫人!”   就算见识惯了她的性子,这种婚姻大事都能随口说出来,还是吓了青雨一跳,连哭也忘记了,呆呆看着红妩:“顾小姐……”   红妩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定了吧,你以后别叫我顾小姐了,就叫‘少夫人’吧,先喊喊,以后也喊得熟。”   说完背着手,自顾自就走了,走到禅房前还仰天笑了一声:“云怀美人!我们来私定终身吧!”   呆立在院中的青雨一阵无力:好在她还记得这叫“私定终身”。   作者有话要说:喏,私定……终身了……   第八章   红妩软磨硬泡,三个人又在红叶寺住了几天,才启程回金陵。   他们来时秋霜已降,回程路上就更是秋色渐深。刚出京畿宿在客栈里,当晚寒风一夜摧折,天气就骤然凉了下去。第二天红妩推开窗子,正对着庭院中一棵柳树,风起枝动,那一树刀刃一般的柳叶竟不黄自落,洋洋洒洒漫天翻飞。   没想到北方的柳叶会落得如此肃杀凄艳,红妩跑到门外,站着看得都有些呆了。   对面客房的廊下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负手站立,曼声吟哦:“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首《浪淘沙》原是六一居士春日故地重游,有感所作,现在是深秋,这中年书生吟这首词其实并不应景,但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听到这几句,却又觉得分外合适。   江云怀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静静站在红妩身边,等中年书生念完,笑着朝对面拱手,微微颔首。   中年书生也朝他拱了拱手,提起客房门边的行囊,潇洒走出客栈。   红妩这才醒悟过来,挥手冲他的背影喊:“念得很好啊!”   那中年书生早走远了,也没理会她。红妩叫了后,转头看看江云怀,迟疑了一下才说:“云怀……这里离洛阳,是不是近了?”   江云怀笑笑:“是已经近了。”说过这句话之后,他就不再说话,重新沉默下来。   看着他,红妩歪歪头,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云怀,我爹整天喜欢臭着一张脸,不过他说罚我一般也就说说而已,没几次真下去了手。我娘别看温温柔柔的,还就她能治住我爹了,有次我闯祸,我爹拿了竹板要打我,我娘急了,一把揪掉了他一撮胡子,把我爹疼得。还有静华哥哥,你是见过的,在家里总是护着我,我在外面惹了事也总给我收拾残局,对我那么好。我家还有一个不成器的阿福,带他出去,撞见对头跑得比我还快!还有管家顾恒,很能干,就是不爱说话……”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大约是觉得不好意思,停下来揉揉耳朵:“云怀……我是说,我家也可以是你的家……只要你愿意……”   江云怀安静听着,笑了笑:“嗯,我们一起私定终身,对么?”   红妩知道他兴许是在房里听到了那天青雨他们俩的谈话,她脸皮再厚,这次也红到了耳朵根,偷看他的脸色:“你……都听到了?”   眼中带着笑意,江云怀看她:“顾小姐,你叫那么大声了,我能没听见么?”   红妩恼羞成怒要跳起来,她的手却蓦然被反握住了。牢牢地拉着她的手,江云怀笑着,黑瞳中有明亮的光芒:“妩儿……”   那双含笑的星眸越来越近,红妩等着他温热的鼻息喷到自己额前,很轻的,他的唇碰了碰自己的额头,低而清越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妩儿……我是江家长子,私定终身是不行的。”笑着看着她,他顿了一顿,“我们可以……先立个婚约。”   一动不动地被他清爽的气息包围住身体,红妩的四肢都要僵了,似乎是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云怀……你是说……你要跟我成亲?”   “或许要等到一年之后……” 笑了笑,江云怀停下,“今年我想替卫伯伯和紫堇守丧。”   摇了摇头,红妩的身体蓦然活起来,跳起来紧紧抱住他的脖颈:“云怀!云怀!”低头照着江云怀的唇上就是一口啃下去,她又大叫起来,“云怀和我有婚约了!云怀美人是我的了!”   知道她正常不上一时半刻,马上就会恢复老样子,被她吊着脖子粘在身上,江云怀只有无奈地轻笑。   那边客房里,给喊声吵醒的青雨打着哈欠,往这边斜瞟:“叽叽喳喳不成样子。”   要有婚约,自然就得先拜见父母高堂,他们再出发,这一路南下,去得就不是金陵,而是苏州。   红妩私自出门也有三四个月了,她性格大大咧咧并不怎么想家,但毕竟是年少第一次离家,开始还不怎么样,越临近苏州地界,就越心急起来,几乎想插翅飞回家里去。   好不容易奔波数日,他们前一天在驿站休息了一晚之后,第二天晌午刚过,就远远看到了苏州城的城墙。   红妩催着马一阵狂奔,停也不停地直冲着城门跑进去。守城的卫兵见这匹马来势汹汹,惊慌之下不辨何人,正想拦下来呵斥,红妩缰绳一勒,大宛骏马硬生生在城门前停下,她笑嘻嘻地盘在马鞍上横过一条腿:“各位校卫的大哥,我又回来了!”   早有眼尖的卫兵认出了这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顾家大小姐,平地里眼前都是一黑。   红妩得意哈哈大笑,被随后赶过来的江云怀笑着扯下马来。   进了城,红妩倒不急着回家了,先拉着江云怀在南市上转悠了一圈,又到玄武大街上指给江云怀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留醉楼,这才晃到自家门口。   一走几个月,红妩早把自己是偷跑出去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也不怕被顾老爷逮到骂了,大摇大摆带着江云怀和青雨就进了大门。   她走得招摇,刚进门就撞见正急匆匆从里面走出来的阿福,不知为何,阿福肩膀也塌下来了,眼睛也肿着,低头只管往外冲,竟然连迎面走来三个人都没有看见。   红妩挡过去,笑嘻嘻叫住他:“小阿福,不认得小姐我了么?”   愣愣抬起头看过来,阿福呆了一阵,叫:“小姐……”   看他神色太反常,红妩这才觉出不对来,忙问:“家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福不知是不是忙着出去办事,对红妩的问话充耳不闻,眼前一片茫然,“您可回来了……快去看看表少爷吧……”   一时没听清楚,红妩又问了一句:“静华哥哥怎么了?”   阿福一呆,神志终于清楚起来,先红了眼圈:“小姐……表少爷他……大夫说过不了今冬了!”   红妩直直看着他,阿福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她说话,正要再唤一声,身边掠过一阵风,红妩已经丢下身后的江云怀和青雨,头也不回地向后院冲去。   静园里的梅树叶子早落了大半,红妩在门口的台子上连绊了两下,手蹭在石板上,破了皮鲜血直流,她浑然不觉,爬起来仍旧往小轩里跑。   半年前还时时敞开着的那扇窗子如今紧紧关了起来,红妩跳上台阶撞开门板,扑到房内,眼前一片影绰。   “妩儿?”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讶异,静华的语气里随即有了笑意,“你回来了?”   红妩循着声音望向窗边的软榻,静华正半躺在榻上,把手里持着的书放下,顿了片刻,向她伸出手:“妩儿,过来让我看看手上的伤。”   慢慢走过去,红妩每走一步都轻轻吸气,等走到榻前的时候,眼中的泪水却还是无声地滑了下来,蹲在他身前,张了张嘴,声音早就嘶哑:“静华哥哥……”   轻托住她的脸,替她拭去了泪水,静华笑笑:“是不是见阿福了?这小子又拿什么话吓人了?”   快要溺毙在绝望中的神思清醒过来,红妩忙仰着头看他,眼中充满希冀:“静华哥哥……阿福是胡说的对么?”   先拉起她的手,按住穴位止血,又从怀里拿出手帕来将伤口上的浮尘擦掉,静华才笑了笑:“这苏州城里……还有比我更好的大夫么?”   吸了吸鼻涕,红妩有些放心了,凑过去想要抱住他的身子,却突然停下来,她这才想到,从她进来起,静华就只是半躺着,既没有坐起,也没有下榻。   他刚才看到她手上的伤,却只是让她走近来给他看,更没有起身去拿药箱……   “静华哥哥……”轻声地叫他,红妩俯身搂住他的身体,将头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错乱而微弱的心跳,她仰起头,逼回眼眶中的泪水,看着他笑:“静华哥哥,我回来了。”   搂着她的肩膀轻拍着,静华微笑,慢慢抚摸她散在肩头的长发:“妩儿又长大了。”   跟在红妩身后赶到的江云怀和青雨站在房门口,青雨泪窝浅,又喜爱静华,偷偷低下头抹了抹眼睛。   江云怀沉默着把脸侧向一旁,深秋日落得早,梅林的尽头,正巧是一轮灰白的夕阳,冰冷地挂在苍青的飞檐之上。   因为静华病重,顾老爷顾不上再教训红妩私自离家几个月的事情,红妩也到了家,连行囊都不放下,连人带物就住进了静园小轩旁的房中。   她到家了才陆陆续续知道,静华现在不但不能久站,连平躺得久了也不行,必须每日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半卧着休息,日常饮食就只能喝些淡粥,有时还会再吐出来。   心疾严重到如此地步,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红妩不敢跟静华问,就去逼问阿福,阿福倒是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   静华从金陵回来后的半个月里,每日还都管着布庄和府内的事务,谁知半个月后有一日却突然在布庄中晕倒了。管家顾恒慌张着把静华抱回府,静华又一直不醒,于是只好请了大夫来看,谁知那大夫把了脉后只有一句话,过不了冬了,料理后事吧。顾府上下都慌成了一团,顾夫人听到讯息,眼泪都快哭得干了。幸亏到第二日头上,静华总算清醒了过来,醒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自己开了一个药方命人去抓药,宽慰顾夫人不要担心。   他医术高明,神色又镇定,大家就都以为那大夫是误判,略微放下了心,谁知道静华这一晕,身子就再没好过,虽然顾老爷和顾夫人心疼他,每日不停地把珍贵的人参鹿茸流水一样往静园里送,静华的病却仍旧缠缠绵绵,两个多月下来,不但不见好转,还一日比一日更差了。   直到十来天前,那日阿福正送了茶水进来,静华正倚在榻上看账目,咳了两声,就拿帕子堵住了嘴,等再移开来,阿福就瞄到中间一团暗红血迹。这时家里人才知道,静华咳血的症状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瞒着众人没让发现。   阿福说着就又掩住脸呜呜哭了起来,红妩听到最后,反而越来越沉默,阿福说完,看她还是低着头不言语的样子,忍不住撇撇嘴:“小姐啊,不是我说你,亏表少爷待你这么好,表少爷都病这么重了,你连人影都不见一个……”   还是没说话,红妩却伸手就敲了下他的脑袋,又顿了一下,才开口:“你放心,我会救静华哥哥的。”   阿福捂着额头,颇不相信地看她:“小姐,你能治表少爷的病?”   “我不能。”红妩抬起头来,她神色里带着茫然,口气却斩钉截铁:“不过不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都要去找来!”   阿福还是撇嘴:“又要找什么由头出去疯了吧,你就不能让表少爷省点心!”   红妩还要反驳,一旁的江云怀一直低头沉思着,这时候抬头笑了笑:“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的话,我倒知道一个。”   忙拉住了他的袖子,红妩扑过去:“什么?在什么地方?我们去弄来吧!”   江云怀笑笑:“天山派的天香丹素称有回春之用,我几年前凑巧帮了天山派的掌门玉清真人一个忙,要一粒药应该还是不难。”说着向红妩点了点头,“慕先生病重,妩儿你就不要离开苏州了,我让青雨去取回来。”   红妩见到了光明,一把过去抱住了他:“云怀!太好了,我替静华哥哥谢谢你!”   江云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低声说:“妩儿别怕,还有我在。”   她被江云怀抱着安慰,青雨却暗暗皱了眉头,天山派的玉清真人一毛不拔,这种人的人情岂是好卖的?几年前江云怀救了那老道人的命,还只换来这么一个求药的机会。江湖人在刀光剑影中来去,这种救命的丹药本应是留着保命来用的,没想到江云怀却毫不犹豫就拿了出来。   觉察出他的不满,江云怀拍着怀中的红妩,向他递过来一个微笑。   青雨身子一动,低头抱拳:“少爷,我这就走了。”   还埋首在江云怀衣襟间的红妩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紧紧搂着江云怀,身子微微发抖。她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静华哥哥会不在了,所以现在只能把希望都放在天山派的灵药上。   青雨马不停蹄地就又往天山派赶去,顾府把江云怀安排在了客房中,红妩却死活都不到别的地方去,住在静园里陪着静华。   到了深秋之后,冬日仿佛就来得很快。   红妩回来后第三天,又是一夜狂风,把梅枝上的另一半叶子也都吹掉了。   小轩中,炭火把房内烧得暖风如熏,红妩窝在里面陪着静华看书。   她难得有这么乖巧的时候,安静坐在静华躺着的小榻旁,拿了一个绣箍,努力在白色的手帕上绣着什么,她本来就没学过多少女红,现在绣得也歪歪扭扭,只是依稀看出一片浅浅的蓝色。   静华看了不到两页书,就看她刺了好几下手指,笑笑唤她:“妩儿,绣什么呢?”   红妩抬头嘿嘿笑,得意洋洋地把手里的绣箍拿到静华面前去献宝:“绣静华哥哥的名字!看我绣得怎么样?”   静华看了看,果然是一个未成形的“静”字,就笑了:“很不错,能看出是个字。”   红妩冲他吐舌头:“当然是个字!”   静华笑着就轻咳了几声,侧头用手掩住了唇。他现在的咳嗽总止不住,虽然没见红,但也总是不详。   红妩坐到榻上去,抱住他的肩膀给他轻抚胸口顺气,往年静华发病卧床的时候,她也总是这样做,因此就十分熟练。   等气息平定一些,静华笑着向她点头:“妩儿……我还好……”   没向以前那样就放开手跟他打几句趣,红妩还是抱着他的身子,顿了顿之后,凑过去在他淡色的唇上轻吻了一下。   没有意外,静华任他吻过之后,才停了片刻,向她温和笑笑:“妩儿……有些事情,是兄妹之间不能做的……”   “什么是兄妹之间能做的?”红妩在他面前总是不自觉会流露出小儿女的娇态,这次的神情却分外认真,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再次凑上前去,吻住他的薄唇。   她在外调戏美人,最多只占些口头上的便宜,风月场上那一套东西其实一窍不通,这次却硬是把静华合着的牙齿顶开了,固执地向深处索取。   带着药香的甘醇味道融合到她口中,直印到灵魂上一样浑然天成。   双手抓着她的肩膀,静华在红妩完全沉迷之前,退开她的身体,静静看着她:“妩儿,这就是……兄妹之间不能做的。”   在看向她时,静华的目光总是一贯的安然沉静,连现在都不例外。红妩看他时,总会觉得岁月悠长,但只要被这双眼睛看着,那么此后几十年的时光,就都会美满平和,再无所求。   在他的目光下低下了头,红妩停了一会儿,又抬头笑:“静华哥哥真正经,连玩笑都准人家开了!”   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静华笑一笑:“你这丫头,净是胡闹。”   红妩开始装傻大功:“谁?谁胡闹?没听清楚啊!”   唯有无奈看着她,静华只好又一次被她拦腰抱着腻在了身上。   初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静华的病势虽然没见大的好转,但也没有转恶的迹象。红妩总算绣好了那方针脚歪歪扭扭的手帕,塞到了静华袖子里。江云怀住在顾府中,仍旧忙着武林盟中的事务,但也还会尽量挤出工夫来陪他们。   三个人在房中行诗令,斗快棋,过得也算悠闲。   直到一天午后,红妩到前面顾夫人的房中讨了几方新的白帕准备再接着绣了送给静华,刚从梅林中的小道上走进小轩,竟然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静华房里出来。   那道影子快若闪电,身形也诡谲异常,在转角处一闪,就不见了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唔,补齐了~\(≧▽≦)/~   第九章   这道黑影的身法实在太过怪异,如果说是人,就只能说是一种红妩从未见过的轻功。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从静华的房中跑出来?   所见实在太过怪异,红妩呆呆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突然听到房内传来两声极低的轻咳。   红妩这才回过神来,慌着跑过去冲到房内:“静华哥哥!”   静华站在窗边,一手撑着桌案,脸色苍白如雪,掩了唇咳了几声,手掌紧紧扣住胸口。   红妩知道他要发病,忙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把他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轻抚他的胸口给他平复心疾:“静华哥哥,怎么了?”   轻笑了笑,静华摇了摇头,却握住她的手腕抬头:“妩儿……”   他看向她的目光仍旧温柔,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红妩却觉得他的眼中多了些什么,飘渺无际,无从捉摸。   想到方才在门外看到的那个黑影,红妩还是不能安心:“静华哥哥,刚才那人是谁?”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静华只把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挑起唇角又是笑笑:“妩儿,今冬还没有下雪……”   话音落下,他咳了一声,苍白的薄唇间涌出血丝,艳红的血落上他胸前的白衣,像是雪地中开出的红梅一样,一点点晕染。   红妩吓坏了,惊叫一声就用袖子去堵他的唇。   静华却只是看她,把她的手轻轻拉开,微笑着摇头:“别怕……不碍事……”慢慢松开她的手,还是冲她笑:“不要紧……”唇角涌出的血却渐渐多了起来,身子轻颤了颤,一口鲜血呕出,吐在榻前的地上。   托住他倒下的身子,红妩吓坏了,只知道抱着他唤:“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怀中的人早已合上了那双墨黑的眼眸,再不回答。   红妩是抱着昏迷的静华等到大夫来的,她就算被吓得六神无主,也总还挤出神志来跑去喊在静园外听差的阿福,让他赶快去叫大夫。   然而即使是折返回房中后,她一直紧紧抱着静华,怀里的身体却还是越来越冰冷,静华的脸色苍白到毫无颜色,呼吸微弱,无论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再醒来。   匆匆被阿福拽来的是上次给静华诊过脉的莫老先生,在苏州城中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名医,上次就是他下出了静华过不了冬天的诊断,这次进门看到静华的脸色就连连摇头:“天寿已尽,其他都是徒劳,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赶快圆了吧。”   紧握着静华垂在身侧的手,红妩脸上却连泪也没有,只是紧盯着莫老先生,恶狠狠地仿佛跟他有天大的仇怨:“你胡说!静华哥哥还年轻着!静华哥哥还没看着我成亲呢!”   见她这样情景,莫老先生只好摇摇头:“这么一个年青人,真是可惜……”   红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低头拿脸摩挲着静华的脸颊,喃喃叫:“静华哥哥……”   阿福在一旁捂住脸,悲泣出声。   这一次静华昏迷了两日,红妩几乎片刻不离地守着。   静华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三日清晨,红妩俯在床边,早哭肿了一双眼睛,看他张开眼睛,忙握住他的手,又怕惊动什么一样,压低了声音唤:“静华哥哥……”   冲她笑笑,静华轻轻开口:“妩儿。”   红妩不敢让他多说话,忙拉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静华哥哥,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一边说着,一边身子却忍不住抖起来。   静华只觉得颈中蓦然有些温湿,原来红妩早已经埋下头,在他肩窝上无声无息地哭了。   没有力气抬起手来安慰她,静华笑了笑:“妩儿……”   听到他说话,红妩连忙抬起头来,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忍住抽噎咬着唇笑了,比哭还要勉强:“静华哥哥,我不害怕……你一定不会扔下我走的,对不对?”   静华笑着,黑色的深瞳静静注视着她,点头:“妩儿,我不会走的……”   红妩破涕为笑,抱住他拼命吻他无色的薄唇。   仿佛为了兑现给红妩的承诺,静华醒来后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虽然不能说恢复到红妩刚回府时的样子,但也总是比昏迷不醒时好得多。   莫老先生喜爱这个天资过人的年轻后辈,对顾府的人也说得明白,静华的心疾已然到了不治的地步,要想大好那是绝无可能,除非有药效神奇的灵药,或许还能再吊上几年性命。众人心里都清楚,虽然静华不说,但是现在青雨将要带回的药丸,恐怕就是唯一的希望。   江云怀虽然事务繁忙,在顾府中一住就是半个多月,从没提过要回金陵的事情。这次静华呕血昏迷之后,他就开始每日到静园中,以纯阳的内力传入静华的经脉之中,护住他微弱的心脉。只是静华并非习武之人,每次都不能送去太多,不过就这每天一点,静华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天山再远,也总有到达的时候,又过了十来天,眼看着青雨将要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红妩脸上都不自觉地带了些喜气。   静华看在眼里,向她宽慰地笑笑:“妩儿,让你为我担心了……”   红妩恬着脸拉着他的手在自己怀里蹭:“为静华哥哥担心,苦也是甜的!”愁云去了,她就又恢复了那幅惫懒的样子。   惹得静华和一旁的江云怀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将近腊月,苏州城中一骑绝尘而来,青雨在顾府门口下车,冲到江云怀面前,双膝跪下,语声哽咽:“青雨该死,请少爷责罚!”   红妩听到他回来的消息,连忙跑了过来,劈头听到这句话,愣了许久才知道问:“青雨,你说的是什么?”   青雨衣衫上都是尘土,还有不知是从哪里沾来的血迹,抬起了头,满脸倦容:“顾小姐,我该死……天香丹,被人夺走了。”   红妩僵硬了身体,半响才抬头去看江云怀,神色一片空茫。   江云怀也正蹙了眉,看到她的眼神竟然像绝望到了极致,忙叫了她一声:“妩儿?”   红妩这才回过一点神来,猛然扑过来抱住他,泪水就滑出来:“云怀……静华哥哥怎么办?”   一边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江云怀在刚才的片刻间,心中已经想出无数种可能。青雨这次前往天山求药,行动本是十分隐秘,与江湖中的事也没多大关联。但青雨常年跟在他身边,难保路上不会恰巧被他的对头认出,只要问出青雨是何人抢了药,事情也并不是毫无转机。   然而他这样想着,把红妩哄好了劝走,再去盘问青雨的时候,青雨却说抢走药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辉教的一干教众,两天前这帮人埋伏在官道上,不由分说涌上来围攻青雨,青雨拼尽力气才逃脱出来,随身放天香丹的锦盒却被他们抢走了。   问清楚后江云怀不由苦笑,如果是某个人也还罢了,他调动一下武林盟的弟子还能寻找一下,现在是辉教的教众抢走了药,想要回来,不仅要在如今紧张的局势上与辉教横生枝节,还不一定能讨回药。真是比去天山再要一粒药还难。   因为丢了天香丹,红妩忍不住哭肿了眼,自然瞒不住静华。江云怀第二日去用内力给静华固心的时候就顺便说了情况,笑笑:“慕先生,请你放心,天香丹丢了,洛阳我家中还有一味药,在医治心脉损伤上有奇效,我前几天已经差人去取了,这几天估计也就到了。”   静华听到药丢了,倒没什么意外,只是笑了笑:“烦劳江公子费心。”   正逢天气不错,今天小轩中就打开了一扇窗子,江云怀看着窗外的梅树,默然了片刻:“慕先生医术高明,不知对医好自己的病症,有没有什么办法?”   静华笑,隔了一会儿说:“江公子,我家祖上传下来一个方子,可以药死人、肉白骨,如今这幅方子,就在我的书架上。”   江云怀沉默听着,笑起来:“慕先生,你这是在宽我的怀吧?让我觉得就算天香丹送来,也未必管用了?”   静华笑笑,也不否认:“所谓医者,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生如草木枯荣,万物轮回……不过是多上一年两年,少上一日两日而已。”顿了一顿,他微笑着,“江公子,多谢你。”   江云怀笑了,从静华榻前站起,走至窗口,突然开口:“慕先生,你该知道,妩儿对你之情,并非纯然的兄妹情谊。”   他语气平和,提起这几句话的时候也丝毫不显突兀,仿佛早就在心中明了一般。   静华许久没有接话,再抬起头时,脸上仍旧笑得淡然:“江公子,妩儿挚爱之人是你,也唯有你,能让她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转身看向他,江云怀低头笑笑:“好,慕先生,我就向你起誓,我有生之年,定当保妩儿康泰无忧。”   静华笑,淡色的日光从江云怀身后穿来,照在他的脸上,这一刻,光华竟然不能逼视。   天香丹丢了之后就无人再提,进入了深冬寒气日重,静华也渐渐不能出门活动,每日只能在房中静养。   红妩怕他闷了,今天是两个提线木偶,明天又做了几个皮影,天天变着法子搞些小玩意逗他开心。   一天红妩正给静华看刚差阿福买回来的几个布猴,她在这道上向来精通,把这些布质的小猴穿成猴子捞月的情景,又摆出猴山争霸的造型,玩儿得不亦乐乎。   静华看着她微微地笑,掩唇咳了咳,向她招手:“妩儿,过来。”   红妩立刻扔下手里的布猴子,跑到榻前去笑嘻嘻:“静华哥哥,叫我做什么?”   静华放下手中的书卷,扶着她的手站起,带她到房内的红木衣柜之前,指了指柜子中的一只箱子,向她笑了笑:“妩儿,把这个打开。”   那是一只描金绘彩的精致木箱,乌金的色泽在房内也显得流丽夺目,红妩知道这是静华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是静华在家道败落之后千辛万苦保存下来的,当初他来顾府的时候身无长物,衣衫破旧,唯有这只箱子却完好无损。   依言蹲下,把木箱从柜子内抱出放在桌上,红妩才小心打开,里面并没有装多少东西,只有一个檀木小盒和几件旧式女衫静静躺在一角。   红妩在静华的示意之下又拿出那个小盒打开,取出盒子内包着锦缎的一只羊脂玉钗。   静华笑笑:“妩儿,这只钗子以后就是你的了,可好?”   这只钗子是以整块玉料雕出了一朵含蕊的蔷薇,钗身就是藤蔓缠绕的花枝,羊脂玉本来就难得,这个玉钗雕工又是上品,静华幼时在流落中还能保存出这样一个物件,一定十分不易。   红妩呆了呆,握住玉钗点点头:“好,只要静华哥哥给我的东西,我都喜欢。”   看着她无声浅笑,静华的眸中温和如旧。   日子一天天流走,转眼年末将至,腊八那天顾府特地放了烟花,祈福纳瑞,除秽迎新。   红妩给静华披着貂裘大衣,扶着他在小轩的回廊下,看火焰一般的花朵在天空中炸开。揽着他的腰,红妩把头轻靠在他肩头:“静华哥哥……今年过年你要赔我守岁啊。”   静华淡淡笑着,说:“好。”   第二日静华在小轩中发病,惨白着脸色死死揪住胸口,江云怀就在一旁,忙上去扶住他,却感到他的身子一阵阵地微微抽搐,没咳几声,唇角就涌出了一口鲜血。   他脸色惊人得苍白,血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没流尽就又是一口涌上,红妩吓得只知道拼命叫他,静华向她一笑,沾血的薄唇勾起,眼帘慢慢落下。   此后数天,静华就是时昏时醒,心脉微弱到连江云怀每天那一点真气都承受不了,每次咳嗽都要带出零星的血花。   莫老先生开了药让阿福熬好,红妩端去给静华喂下,却都被他连着血吐了出来。   十几天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苏州城内罕见这样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染白了静园中的小径。   雪下得最大的这天,静华的精神分外地好,不仅早早就醒过来,脸色也不像往常般苍白若雪,反倒有了淡淡神采。   他已经连着几天咳血昏迷,如今这样光景,分明就是回光返照,莫老先生忙差人去叫顾老爷和顾夫人来见最后一面。   红妩几天不曾从他的病榻前离开过,早哭得浑浑噩噩,隐约知道这一次只怕就是离别,强忍着泪水凑到床前拉住他的手。   红妩父母很快就到了,静华病了这两三个月,视他为己出的顾夫人也瘦了一圈,柔美的面容上露出憔悴。   静华倚在床头,向顾老爷顾夫人笑笑:“姑丈、姑姑,静华不孝,不能在二老膝下承欢。静华去后,还望二老莫再惦念,保重身体。”   听了这样的话,顾夫人哪里还受得住,抢到床前握住他的手,哽咽难言:“好孩子,别说这样的话,你好好养着,要什么药材姑父和姑姑都给你找……”   静华抬了手轻轻给顾夫人拭去脸上的泪水,微微笑着:“姑姑,今生能遇到二老,是静华的福分,静华不但不能报答二老的恩情,还惹得二老伤心如此,姑姑这样,是叫静华心里难安么?”   顾夫人侧头用锦帕掩了口,泪水不住下落。   静华握住了顾夫人的手,仍旧笑着温言:“二老安康喜乐,福寿延年,就是静华所愿,还请姑姑和姑父珍重。”   顾夫人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泪水不住的流。   顿了一顿,静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江云怀。他一直站在床边并不说话,这时候看静华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忙走过来俯身蹲下。   静华看着他笑了笑:“江公子,请好好待妩儿。”   江云怀点头,郑重保证:“慕先生放心,妩儿既然是我妻子,我自会让她安乐。”   静华笑了一笑,颔首:“希望江公子记得今日承诺。”他说了这几段话,早就累了,靠住身后的软垫,合上双眸。   红妩一直握着他的手,泪水一遍一遍地湿了脸颊。   静华又张开眼睛,笑了笑:“姑父、姑姑、江公子,我想单独同妩儿说几句话,可好?”   顾夫人忙点头答应了,一屋子的人都走去外室等着,合上了房门。   房内只剩他们两个,静华看向她,目光一如既往带着淡淡宠溺,微微一笑:“妩儿……”   红妩忙坐到床上,扶起静华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依在她肩上,静华轻轻拉住她的手,还是微笑着:“妩儿……今后只怕不能陪着你了,抱歉……”   红妩流着泪摇头:“静华哥哥,你别走……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别走了好不好……”   静华还是笑着,静静看她:“妩儿,抱歉……”   红妩泪眼模糊,却还是看到他沉黑的眼眸,温柔如旧,仿佛流年似水,繁华或是荒芜,都可以不管不顾,只剩一片平和静好。   抱住他央求,红妩只想留住他此刻眼中的光亮:“静华哥哥,你别走……我以后都待在你身边,我跟你,还有云怀,我们三个人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静华只是把目光留在她的脸上,轻轻唤:“妩儿……”   红妩不答,哭得满脸都是泪痕,静华费力举起袖子,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轻叹了口气:“妩儿别哭……”   红妩哭得更凶,他还想要替她拭,却极轻地咳了一声,唇角涌出一缕鲜血。   红妩浑身一颤,忙唤:“静华哥哥!”   轻轻对她摇了摇头,静华仍旧是笑,唇边涌出的血却越来越多,一时竟不能遏止。   红妩忙着举起袖子替他去擦,却手忙脚乱怎么也擦不净,他唇角的血不断涌出来,渗入他的白衣里,晕成一片。   压抑了许久的心血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间,静华早已毫无气力,一直停留在红妩身上的平静黑眸深处,终于透出一丝挣扎,淡淡笑容浮上苍白的脸颊:“妩儿……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红妩哭着叫:“静华哥哥!”   守在门外的江云怀听到喊声不对,冲进来后看到房内情景眼中一凛,忙冲到床前接住红妩怀中的静华,红妩已经哭得哽咽,却还是抓着静华的手不放,不住叫:“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然而不论她怎么呼唤,那双温柔望着她的黑眸中,光华还是一点点隐去,他倒在江云怀的臂弯里,慢慢合上眼睛。   这次呕血之后,静华再没能醒来,熬了几个时辰,除了唇角不时会涌出几缕鲜血之外,人事不省。   顾老爷和顾夫人看不下去,早早就回房休息。红妩却死死抓住他冷到彻骨的手,固执地守在床边。   当晚大雪稍停,一轮明月照亮了院中的白梅树,红妩眼中泪水已干,伏在床边,听到枕上的人那轻浅至若有若无的呼吸停下,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仿佛过了许久,陪她一起坐在床边的江云怀轻轻叫了一声:“妩儿……”   他温热的手盖上红妩的手,低声说:“他去了。”   红妩充耳不闻,呆呆看向床上安静的人,玉色的容颜安详如生,淡到无色的唇边还留着一线红痕。   她抬起手中的锦帕替他拭去那道血迹,又叫了一声:“静华哥哥……”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猛然合上,倒在江云怀的臂弯中。   作者有话要说:嗯……   第十章   按风俗,无妻无子的人丧礼要从简,顾家只在静园中搭了一个灵棚,又请了几个人来洗尸装殓。   红妩昏睡了几个时辰后就清醒过来,人却还是昏沉,顾老爷和顾夫人不敢让她守灵,只是在盖棺的时候,才差人叫她过去看最后一眼。   谁知道就这一眼也出了事情,红妩刚被领到棺木前,低头看到静华遗体上穿着的寿衣,一把就揪住了一旁的小厮:“谁让你给他穿这么难看的衣服!快给我换回来,换回来!”   她叫得声嘶力竭,丢开了那小厮之后竟然俯身想要自己动手把静华抱出来。她模样已近癫狂,顾老爷也只好顺着她,连忙命人拦住她,又找人来把遗体上的寿衣脱掉,换上惯常穿的白衣。红妩这才善罢甘休。   这么一闹,余下几天家里人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顾老爷深怕出殡那天她再闹起来,几乎想要把她关在家中。结果那日一大早红妩自己梳洗整齐就到了灵堂前,顾老爷看她老实,也就没再说什么。   红妩被江云怀拉着,一直把灵柩送到墓地中,站在一旁看着乌黑的棺木被一铲铲土淹没,从头至尾都没再生事。   静华的墓碑是匆忙找来的,石料并不好,雕工也不精细。红妩站在墓前轻轻摸着,石头的凉意透过来传到她手心,她低头笑了笑,眼泪却无声落下:“静华哥哥……”   身后温热的气息移过来,江云怀抱住了她的肩膀,声音柔和:“妩儿,不要太伤心。”   红妩回头抱住他的腰,手臂下的身体也略显了消瘦。其实这段日子一来,江云怀也不无劳累,除了武林盟的公事之外,还要日日耗费真气保住静华的心脉,派人四处为静华寻药。无论怎么讲,都不能说他没有为静华尽心。   深深把脸埋入他的怀中,红妩哽咽许久,踮起脚来吻他的面颊:“云怀……幸好有你。”   江云怀笑着看她,把她揽在怀里。   葬了静华之后,很快就是新年,顾老爷有意冲淡下家中的悲伤,让下人做了几桌酒席,除夕夜顾府上下的仆役都聚到大堂里一起吃酒守岁。人多倒也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段子,气氛很快就活络起来。   红妩没什么精神地靠在江云怀身上,听到一个甚是有趣的笑话,也跟着笑了几声。只有阿福趁众人说得兴起,悄悄离席走到厅外,把一杯水酒洒在廊下,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夜空遥拜了拜,擦去眼角的泪花。   新年过后,顾老爷就把府上原本的几个布庄卖了,一来这边的生意一直是静华经营的,现在静华不在了,顾老爷也懒得分出精力来管。二来红妩和江云怀的婚约是早就被顾老爷和顾夫人默许了的,现在诸事都定了,也到了开始操办的时候。   仿佛是一夜之间有了大人的样子,红妩一改脾性,也不再出去胡闹,为了待嫁,每天练习完了琴棋书画,就是跟着府里的绣娘做嫁衣。   朱红的衣衫上绣着鸳鸯戏水,花团锦簇,分外富丽。   过了元宵节之后,日子就走得特别快,不知不觉,杨柳抽出了新枝,桃花也开了就谢,又到了生气勃勃的阳春三月。   三月三苏州城内的青年男女结伴游春,顾夫人怕红妩在家里闷出病来,就催促江云怀带着红妩出去。   穿了件淡绿的纱衫,发髻插上朱钗布摇,红妩被江云怀带着纵马去虎丘踏青,两个人到了之后下马在路上走了许久,竟然没人认出这个文静的小姐居然就是顾府的那个混世魔王。   不过毕竟是少年心性,红妩开始还能老老实实拽着江云怀的衣袖跟在他身后,没多久本性就渐渐冒出头来,探头探脑往人群里看,嘴里喃喃自语:“真是太久没出来了,今年城里的美人怎么少了这么多……”   听到她小声嘀咕,江云怀笑着回过头来:“不知往年美人最多的是哪里?我们一起去看看?”   顺势仔细端详他的脸,红妩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明白了!是我身边就有这么个大美人!所以这些庸脂俗粉就入不了眼了!”   给她弄得“哧”一声笑出来,江云怀笑着对她摇头:“顾公子就算多久没出来,也是宝刀未老啊……”   红妩吐吐舌头:“江盟主过奖过奖……”   他们在这里打着趣,一边顺着人流慢慢向前,红妩年年都要来虎丘,就拽着江云怀讲这里是试剑石,那里是剑池,聚在山上的人虽多,两人走走停停,也把春色好好看了个够。   等游完尽兴,江云怀去取寄在驿站中的马,红妩就在山脚等着,突然路边的一株垂柳下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你是顾红妩?”   红妩听这个声音里除了惊之外,还夹着莫名的恨,仔细一看,果然是连着两年,被她在虎丘上调戏了两次的学政公子,现在正看到怪物一样看过来。   不是这位公子总被红妩调戏,是他生得实在太对红妩的胃口,眉目俊秀不说,兼之还有些清傲风骨,往那里一站,就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冷美人。今年也风采不减,站在柳树下就有玉树临风之感。   纵然有收山之心,但这种美人自己送上门来的好事红妩也不能放过,当下就痞痞一笑:“哟,谢公子,一个人来的啊,咱们结伴同回如何?”   学政公子大名就叫做谢玉树,听到这话脸色就冷了下来,淡淡瞥来一眼:“我还以为慕先生过世后,你能长进一些,却原来还是这般不通事理。”   他提起静华,红妩顿时就收了笑容:“我玩就玩,你提静华哥哥做什么?”   冷冷一笑,谢玉树毫不客气:“你还真以为你横行苏州这么多年,是全靠你那个小小的通判爹爹护着的么?”   红妩虽然胡闹,但也只是玩心太重,自问从来没做出过天怒人怨的事,也没往什么仗势横行上想过,眉头就皱了起来:“你不清不楚说什么?我又怎么了?”   谢玉树冷笑:“你以为苏州城里的人个个都是那么好说话不是?就你轻薄侮辱那两次,若不是瞧在慕先生的面子上,我就能治怕了你!”   满脸阴沉,红妩看着他默然不语,谢玉树也不屑于同她多说,甩了袖子就要走,临走前抛下一句话:“我看你以后还是收敛一些吧,慕先生不在了,也没人再次次跟在你屁股后面去用自己的灵药珍奇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正巧江云怀也牵了马回来了,看到了她跟谢玉树像是吵了几句,就走过去笑笑:“妩儿,怎么了?”   红妩转身冲他摇摇头,却垂着脸并不抬起来:“没什么……”   江云怀笑了笑,俯下身拦腰抱着她,纵身跃上马背。   这一手功夫是江云怀有意露的,马上他青衣当风,十分俊俏潇洒,四周立刻响起一片惊艳之声,连走远的谢玉树也被吸引过来,回头瞩目。   红妩抱住江云怀的头颈,把身子缩入他的怀中,眼中一串泪水,悄然落了下来。   抱着他,江云怀驱马走上官道,路旁零星闪过几座孤坟,散落在稻田树荫间的坟茔,融在一片春色中,更显得孤独凄清。   目光一直落在上面,红妩却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拽着江云怀的衣袖,一路上都没有松开。   觉察到她的失落,到了家之后,江云怀把红妩抱下马,对她笑笑:“妩儿……是不是想起慕先生了?”   有些伤痕之所以没有被揭开,只不过是刻意被遗忘了而已。江云怀淡淡一句话,就让红妩的眼泪落了下来,摇了摇头,她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我不会天天哭的,静华哥哥一定不愿看到我天天哭着,多不好看。”   用手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搂住她的肩膀轻拍了拍,江云怀笑了笑:“妩儿,你已经很好了。”   红妩紧紧抱住他的身子,深吸了口气,清爽甘洌,却是完全不同于静华怀抱的气息。一样温和的笑容,一样宽厚宠溺的话语,只是现在这样陪在她身边的人,不再是静华,而是江云怀。   静华早已逝去,从一天一天地病重衰弱,到两个多月前的那个大雪后的月夜,安静地在她眼前呕尽鲜血,长眠不醒。   如今只剩下苏州城郊的那一座孤坟,也许已经长出青青碧草。   这一天,虎丘上谢玉树的一番话,开启的不仅是红妩心中的悲痛,她开始漫无边际地发呆。   常常是她坐在窗边,拿起针线,接着直到半天过去,她抬起头,才发觉面前的刺绣丝毫没动,而她持着针的手臂已经半边酸麻。   她也会在深夜突然惊醒,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明月一点点西斜,最后曙色染上天空,远处传来几声鸡鸣,就又是新的一天,晨昏定省,日复一日。   三月还没有过去,闪电就在一天夜半照亮了天空,惊雷滚滚,携着大风横扫过苏州城。   正在床上睡着,红妩猛然坐起掀开被褥跳下来,来不及披上外衣,她就往熟悉的方向跑。   刺骨的寒风带着湿意吹在她的脸上,她却完全不管不顾,只是一心一意往那个地方跑去。   从这条路上走了无数次,没有一次是怀着相同的心情,或许是功课为难之后的挫败,或许是受了训斥之后的委屈,或许是受了先生夸赞之后的雀跃,或许是得到父母奖励之后的欣喜……甚至还有那一夜,初来葵水之后惊慌失措,她逃过来钻入那个怀抱里,寒冷的夜里他有着淡漠温度的身体围住她,轻声安慰……   再长大一些,就是结识了新的美人之后的自满,又为哪个美人大闹完一场之后的得意,又惹了什么麻烦之后的些许懊恼……   没有一次是如此单纯的,心无旁骛,只是要见到路的尽头的那个人。   不为向他撒娇或者求取安慰,不为找他倾诉或者要他陪伴,只是想要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听到那温润的嗓音。   上锁的院门在她的撞击下应声打开,门口的院落却空寂一片,再也不会有深夜里仍旧亮着的一盏昏黄烛火,再也不会有从窗后传来的低低咳声,梅林间积着枯黄的落叶,大风吹起腐败的叶子,打上空无一人的房屋。   只不过两个多月而已,这里已经荒凉若斯。   呆呆地站着,红妩转身,闪电和雷鸣一刻不停,趁着电光,她跑向后院。   睡在顾府的后院里看门的是一个瘸腿的老仆,这时候他正就着炭火的余温眯着眼睛哼小曲,雷声遮住了柴房中的响动,也让他错过了从门前匆匆跑过的那一串脚步声。   一刻钟之后,苏州城南门的军将让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惊醒,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顾通判家的大小姐。   头发披散,肩上背着一条被白布裹起的长长物件,红妩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拍出两只金锭:“这一锭是打开城门让我出去,还有一锭是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开一次门。”   灿黄的金子耀住了将士的眼,领头的小将轻挥了手,紧闭的大门打开一道窄逢。   城外的狂风更大,田埂边的小路,转角处的松树,循着记忆中的道路,红妩在荒岭下的一株新柳前停住脚步,抽出枝芽的细弱柳树在大风中折了腰身,摇摇欲坠。   空中的闪电照亮了垂柳旁的那座墓碑,白石砌就,墨色的字迹写着:慕静华。   解开捆在肩上的包裹,红妩把白布打开,拿出铁铲。   狠狠一铲插向坟头,接下来就是一铲连着一铲,没有做惯苦力的手上很快被磨出血泡来,鲜血浸湿了掌心,红妩仿佛不知痛楚,奋力拨开坟上的泥土。   坟墓造得仓促,红妩一铲铲挖下去,没有多久,铁铲闷响着抵上棺木,传来一阵颤动。   红妩忙放缓下速度,先挖去四周的墓土,棺材的形状一点点被铲出,铲出得越多,她就挖得越急,渐渐地连手都开始剧烈抖动,几乎拿不稳铁铲。   黑棺的一角终于露出来,红妩心急地的就要去撬,却又想到静华最爱洁净,忙扔了铁铲,手忙脚乱地用袖头抚开棺上的土,一连擦了好多遍,直到确定棺盖上被擦得干净,才又拉过铁铲来。   铁钉一颗颗松动,她抓住木板,用尽全身的力气掀开。   蜿蜒的电龙划开夜色,红妩跪下来,俯下身去:“静华哥哥……”   一身白衣,他合目静静躺着,容色安详,一如旧日。   “静华哥哥……”红妩又低低叫了一声,伸臂抱起他的肩膀,她浑身冰冷,竟然也不觉得他的温度太凉。   坐下让他躺在怀中,摩挲着拉住他的手,红妩把脸贴在他的脸颊上:“静华哥哥……”   低下头去吻他紧闭的薄唇,红妩突然笑了起来,和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的泪水。   轻吻落上他的长眉,还有闭着的眼睫,最后重新落在他的唇上,这次她托起他的脸,探入他的齿间,她的舌尖辗转,尝到一丝清凉的味道。   良久才退开,红妩放下手,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上,一枚玉环从唇间滑出来。   知道这是装殓的时候被塞进的,红妩厌弃地把玉环扔开,他身上还有些陪葬的器物,她就扯掉放在胸口的如意,还有脚边的摆件,干脆横抱起他的身子,将他抱离棺材。   脚下早已酸软,她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牢牢抱着他,走出被挖得七零八落的坟墓,在四周寻了一块干净的草地,把他放下来。   闪电和雷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停了,夜色里他的侧颜有些模糊,红妩在他身边坐下,静静看了他一阵,躺下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空中就落下细密的冷雨,风卷起雨丝,打在他们身上。   红妩爬起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雨,俯下头又吻了吻他的唇,翻出先前她用来包铁铲的那块白布,仔细地将他的身子盖好。   重新揽腰横抱起他,她也不再管其他的东西,就这么抱着他向城门走去。   雨越下越大,她却走得安然,等走到城门时,一身衣裳已经湿了个透。   幸好守门的小将还算讲信誉,远远在城头上看到她回来了,就又把城门打开一点,招呼她:“快点!被巡夜的瞧见,我们都要砍头!”   红妩走进去,向他们笑笑:“谢啦,你们有伞没有,借我一把。”说着看向怀中,神色温柔,“我倒没什么,就是静华哥哥身子不好,不能淋雨。”   顾家的表少爷在年前病重过世,苏州城内早就传遍了,本来那小将看她抱着个人,以为是病人,就没怎么在意,现在突然倒退一步:“顾小姐……你去挖了坟?这是……”   红妩一点都不避讳,就把怀里的人放在一旁的木凳上靠着,拉开他身上的白布,替他擦沾湿了的头发,又朝他们笑:“静华哥哥身上已经够凉了,我怕他受不住。”   四周一时寂静如死,唯有火把的咝响充斥在阔大的楼洞中。   死去已久,埋入地下也已经近三个月,不管是这一具尸体溃烂成怎样的形貌,他们也只会在嫌恶之余,讶异于红妩的疯言疯语。   然而明亮的火光之下,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靠在红妩怀中的那具身体,眉目清俊,神色平和,面容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生气,唯独没有的,是哪怕一丝一毫的腐烂的迹象。   作者有话要说: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签约了,由于签的是单本约,所以一定是会v的,我会尽量把v的字数控制在10万以内,转换成人民币大概需要3块多(JJ是可以1块钱1块钱的冲的,这次多冲了钱千万不要再来找我了……orz一万次!)。   从进度上来说,就是前两卷不v,大概从第三卷往后,可能入v。   其实我一直是比较抗拒签约的,汗,上一次舅舅那个就不大愉快,所以之前拒绝过一些编辑亲,这次的合同也是,都填好装在快递袋里,又在我的桌子上多待了一天。   毕竟我之前说了没签约不入v,如果亲们实在太反感入v这件事,可以退出收藏,等文完结后,估计想要看也不会没有办法看到……我不会怪大家的。   或者,现在强烈地向我抗议吧,猛烈地攻击我吧……合同还没签完,我说不定还有反悔的机会……= =   ========================================   喏,这女人爆发了,成恋尸癖了,鼓掌……   咳,要说表哥用特殊的形式回来了也行……总算出镜了嘛……   第十一章   远处传来的惊呼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似乎是有什么地方起了大火,巡街的皂吏敲着铜锣往那里云集而去。   按说雨下得正大,不应该会起火,但就这一闪神的功夫,火光竟然像越来越明亮了。   转头看看起火的方向,又回头看看红妩抱在怀中的人,那小将的脸色竟像是见到了什么极端骇人的东西,扶着腰上的长刀,飞速退了两步。围在红妩身边的士兵也不约而同,一起往后退了几步。   “尸……变……”从牙缝中挤出字来,那小将早已面无人色,惨白一片。   对这些异动全然不管,红妩向他们说了话之后,就又专注地看着身前的人,将他挽发的白玉簪随手扯下来扔掉,把发髻打开,细细把铺展的墨色长发擦干净,又扯下手腕上的绸带,把长发束好,放在他胸前。   早就失去生命的身体紧闭着双眼,无声靠在她怀里,红妩用手指抚过那冰冷的脸,又俯下身,吻了吻那双薄唇,笑:“静华哥哥,我们回家吧。”   明明是一句十分寻常的话,红妩的神色也柔情似水,四周的人却觉得这场景仿佛诡异到极点,周身都透上阵阵寒意来,直刺到肌肤里去。   城门外跑过的不知哪个皂吏喊了一声:“起火的是顾府!”   被这句话震醒了神志,红妩浑身一震抬起头,眼中蒙着的薄雾褪去,喃喃叫:“爹爹,娘,云怀……”边说着,边把怀里的人重新横抱起,就向顾府的方向跑去。   抱着一个人走不快,她跌跌撞撞跑过去,没有走近就看到越来越清晰的火光,等到来到家门前,已经看到后院里燃起的一片火海,仆人们惊叫着从大门内逃出,有几个看到红妩,忙喊:“小姐,里面火太大,别进去!”   对这些阻扰声充耳不闻,红妩抱着人就继续往里冲。大院内烟雾弥漫,大火撩起的热浪一阵阵掀来,红妩只是不管,抱着怀里的人继续往里跑,直跑到中厅,才看到几个人影,一眼认出背对着自己的那个就是江云怀,红妩忙叫:“云怀!”   转头看了看他,江云怀把目光落在她怀中的人身上,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妩儿。”   红妩正要跟他再说,觉察出气氛不对,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冷笑:“这就是你的那位新欢?江盟主,你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啊?”   说话的是站在江云怀对面的一个年轻女子,一身白色麻衣如披重孝,莹白的素手中抓了一柄长剑,雪色的剑刃放在她身侧的一个绿衣少女颈间。   目光扫过她,红妩的瞳孔却在看到她身后的那几个黑衣人时猛然紧缩,那几个人手中的长剑下押着两个人,锦衣不整,头发散乱,正是顾老爷和顾夫人。   被压着肩膀,顾老爷还是抬头看了看红妩,待看到她怀里抱着的人,声音提高了去,怒气勃发:“祸害!你又去亵渎亡者!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一个祸害!”   红妩给骂了,就忙把怀中抱着的身体放在石阶上,扶起肩膀给顾老爷看:“爹,这是静华哥哥啊,静华哥哥没死,他的身子都是软的,真的!”   辩解的神色十分认真,她也小心呵护着靠在自己怀中的人,如同抱着珍宝一般,紧紧圈住那冰冷的肩膀。   顾老爷默然看她半响,末了叹息一声:“罢了,今日你若疯了,倒也好……”   顾夫人嘤嘤低泣着,靠在他身上不住哽咽。   似乎是等得不耐烦,那年轻女子开口说:“好了,你的新相好也来了,你倒来选选,是要你的紫堇妹妹,还是要你相好的亲生爹娘。”   看着她的目光中并没有丝毫情绪,江云怀的声音还是淡淡地:“月护法,我早说过了,妩儿不是那种人,是我文定的妻子。”   用长剑挑了挑绿衣少女的下巴,那年轻女子笑起来:“听到了没有?你们卫家的人才死了多久?这位情深意重的江盟主就口口声声文定的妻子起来了。”   那绿衣少女就是先前被断定早已丧生的卫家二小姐卫紫堇,这时候咬了咬唇不发一声。   那年轻女子对目前的状况甚是满意,哈哈笑了起来:“不愧是最懂得审时度势的江盟主,比起前未婚妻的命,还是现下的未来岳父母的命更值钱是不是?”   她说着,抬眼看了看一旁的红妩,还有红妩肩上靠着的人:“顾小姐啊顾小姐,你说你放着好好的表哥不爱,偏偏去爱一个满肚子诗书礼仪,却满脑子寡廉鲜耻的伪君子。你那表哥对你可真是一腔真心啊,当初我潜入他房里对他说只要交出你,我就给他天香丹,你猜他怎么说的?”笑着,她挑了挑眉,“他说‘静园围墙不高,阁下请回’。”   红妩一直听着,这时才明白过来当日在静华房外见到的黑衣人就是她,目光中锐气一凝:“是你派人夺走了天香丹?”   那年轻女子也不推脱,供认不讳:“自然是我,除了我还能有谁时时刻刻记着风教主的仇?”一直带笑说着,她秀美的脸上神色突兀转为狰狞,“风教主死在这两个人联手之下,你以为我会放过他们么?慕静华死有余辜!至于江云怀,我要他生不如死!”   说着手腕一沉,眼看一剑就要送入卫紫堇的咽喉。   “月护法!”沉声断喝及时响起,江云怀抬头挑唇笑了笑,“我觉得月护法说得甚有道理,总归紫堇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的。”   这一句话说得薄凉寡情之极,就算是用卫紫堇和顾老爷顾夫人的性命胁迫他说出这句话的月如眉,也稍愣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之间,江云怀的身形突然飘摇而至,手中数指点出,兔起鹘落,已经逼得月如眉倒退数步,一手抢住卫紫堇的身子,另一手中长剑流转,点点寒光朝压着顾老爷和顾夫人的方向而去,却毕竟失了先机,慢了半步,月如眉拧身一掌挥来,之后就是快如流星的几招过手。   一切来得太快,红妩惊叫了一声,只来得及看到江云怀身形一进一退,抱着卫紫堇回到原地站住,身子晃了晃,脸色苍白如雪。   那边月如眉也不好过,呵呵笑了几声,口中直喷出一股鲜血来,溅在身前的地上,不在意地拭去唇边的血迹,她一笑:“好啊……江盟主……既然你作此打算……”   手腕挥下,押着顾老爷和夫人的那几个黑衣人再不容情,长剑刷刷刺出,穿透顾老爷和顾夫人的胸膛。   宛如身处在噩梦之中,红妩坐在地上,呆呆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身体抽搐了几下,慢慢倒下,鲜血汩汩从他们身下流出,在青石地板上蜿蜒成一片。   火光越来越盛,中厅里一时寂静如死,只有从大火中传来的炸裂声,轰然作响,不绝于耳。   前院中突然滚进一个人影,扑到厅内放声大哭:“老爷!老爷!夫人……”是方才跟着众仆从逃出去,又折了回来的阿福。   早被眼前的凄厉景象吓得浑身发抖,阿福不敢扑到顾老爷和顾夫人的尸身面前去,却也强撑着不跑,伏在地上不住悲泣:“老爷……夫人……”   看着痛哭的阿福,月如眉冷笑:“顾小姐,我若是你,得了这么一个冷面冷心的未来夫婿,今晚就自刎在父母的尸身前谢罪!”   她呵呵冷笑:“不过也真是有趣,你既然钟爱江云怀,却半夜又跑去将慕静华的尸身挖了出来,莫非这一具不能动不会说的尸首,比一个大活人还要好么?”   不管是阿福的大哭,还是现在月如眉的话,红妩仿佛都没有一句听到耳里,只是抱着怀中冰冷的身体呆坐在地上。   月如眉冷然一笑,又转头看向江云怀,“我好心提点一句,慕静华现在模样,是被我种上了尸虫,凡尸身三月不腐,百日必将成蛊,原本我还想用他这身皮囊做具活尸,到时候让你在这小丫头面前再杀他一次,现在看来,做不做都是一样。” 口中说出的话语冷酷无比,她仰头一笑,得意的笑容中夹着狰狞,“江盟主,这怪不得我,自己种下的恶果,现在就来自己尝吧!”说完也不再多做纠缠,转身带着那几黑衣人越墙而去。   被阵阵吹来的炙人热风掀起了袍脚,江云怀放开拦着卫紫堇腰身的手,转头看向红妩。   仿佛是感觉到江云怀的目光,红妩的身子突然抖了抖,抬头看着他,开口轻唤,声音是怯怯的:“云怀……”   表情是不变的沉静,江云怀一步步走近,通红的火光照在他的没有一丝笑容的脸上,犹如魔神再世。   紧紧抱死怀里的人,红妩怕极了一样,摇着头往后退:“云怀……云怀你别……”   那双倒映着大火的深黑眼眸沉静若水,江云怀默不作声,低头拉住她的手腕。   “云怀!云怀!”绝望地叫着他的名字,红妩骇极得拼命挣扎,捶出去的拳头全都落在他的身上,挣扎着想要脱开,然而钳制着她的手却稳定得丝毫不能撼动。   长剑提起,雪亮的剑光不带一点凝滞,插向那个静躺着的雪色身躯,正中心脏。   “啊……”尖叫宛如被掐断在喉咙里,红妩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什么,下一刻,剑风却带着寒冷的温度,从她手掌边擦过。   第二剑横向刺下,不偏不倚,正和第一剑成十字交叉,再次穿过心脏。   一缕鲜血终于顺着提起的剑锋中渗了出来,死去三月而不腐的躯体中,再次缓慢的流出了艳红的血液,那张不见一点变化的容颜上,凤目紧闭,无喜无悲,一片安详。   手腕从江云怀同样冰冷的掌脱出,红妩扑过去,抱住他慢慢托起来,把脸贴上他的胸膛。   江云怀就站在她身边,大火吞没了中厅里的木兰树,火舌近在咫尺,她却恍然不觉,只是抱着怀中的人,他胸口的血沾上了她的面颊,又融进了她的泪水,她低低地叫:“静华哥哥……”   身子轻晃了晃,江云怀不动声色地用长剑撑住了身体,向跪在一边的阿福说:“去把老爷和夫人抗出去。”   阿福这才如梦初醒,擦了眼泪爬过去挪动顾老爷和顾夫人的尸身。   就这么站在火光之前静静看着喃喃自语的红妩,江云怀直到火舌卷来的前一刻,才俯身拉起红妩,向她笑了笑:“妩儿……火要烧到了,我们带慕先生走吧。”   这一次总算肯乖乖被拉着走到府外的街上,红妩怀里还是紧紧抱着那具冷透的身体,坐在地上,神色一片空茫。   大难临头方才现出人心可贵,顾府的仆从趁乱跑了大半,也有几个忠心的跑出来之后又提了水桶回来灭火,阿福把抗出的尸身并排放在地上,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个不停。   目光转到父母的遗体上停了停,红妩抬起头看向顾府的方向,滚滚黑烟下,大火吞噬掉了大半的房屋,只剩下倾塌的瓦砾。   越下越大的雨水淋在她的脸上,冲散了她脸颊上的血迹,一滴滴落在她的衣襟上,宛如血泪。   因为大雨,这场大火终于没有酿成大祸,但是紧挨顾府的四邻却在当晚被一起烧成了一片焦土,除了顾老爷顾夫人被杀之外,还有十余人丧生在火中。   这场祸事惊动了苏州城,知府念在顾老爷为官清廉谨慎,没有向顾家追责,也特赐了五十两白银用作善后。   江云怀找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安顿下来,除了照顾红妩和卫紫堇之外,就是张罗顾老爷和顾夫人的丧事。   顾府中的仆人拿了江云怀给的银两后都散了个精光,只有阿福还寸步不离地跟着伺候。   红妩自那晚之后就不再说话,目光中毫无神采,每日只是顺从地听从安排,让她吃饭就吃饭,让她睡觉就睡觉。好在她不再执着于被她挖出的静华遗体,阿福好说歹说劝她松开手后,就把那具遗体和顾老爷顾夫人的一起放在灵堂中。   三日后的深夜,江云怀正独自在灵堂中坐着守灵,就看到她穿了一身素白的中衣,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自那日之后内伤一直没有好转,江云怀侧头轻咳了咳,冲她笑笑:“妩儿。”   凑到他身前的垫子上坐下,红妩环抱住他的腰,像只小猫一样依偎在他胸前,轻声叫他:“云怀……”   温热的眼泪慢慢浸透他胸前的单衣,过了许久,江云怀听到她又轻轻说:“你别走……”   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她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呜咽着:“云怀……你别走……”   紧紧搂住她,江云怀轻拍着她的肩膀,吻她的头发:“妩儿,别怕。”   整整一夜,她就在他怀中无声地哭泣,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直到天亮的时候,她哭干了泪水,沉沉睡去。   抱起她把她放在厢房的床上,江云怀在床前站住,低头轻轻抚开她脸颊上的乱发,静静看了她片刻,俯下身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痕,又顿了顿,终于把薄唇向下移去,吻住她失色的双唇。   无知无觉地睡着,直至他直起身子离开,红妩都没有清醒。   像静华下葬时一样,七日期满,红妩一身重孝,将顾老爷和顾夫人送至选好的墓地。   两座新坟很快就在荒野中堆好,江云怀同样穿了重孝,掀衣在坟前跪下,却直到磕完头站起,一言不发。   安葬好顾老爷和顾夫人的第二日,江云怀带着红妩将静华的遗体送到附近寺庙,虽然所种的尸虫已经被十字剑痕压制,但这一具遗体却只能超度火化。   那件被刺烂了的白衣早就被换下,现在静华仍旧是一身点尘不染的白衣,面容安详。红妩最后上去抚了抚他冰凉的脸颊,低笑:“静华哥哥……对不起……”   她退下后,梵音中和尚将浇了松油的干柴点燃,火焰中那熟悉的容颜终于消逝不见。   静华的骨灰被装在一只白瓷的坛子中,红妩捧着来到寺院后的梅林中,将它埋在一株梅树之下,树下没有树碑,只有枝干峥嵘的老梅,立在僻静的禅院之中。   几天后的清晨,红妩把阿福叫到跟前,将身上剩余的银两分出一半给他:“你的卖身契早就烧了,以后也不用做仆人了,自己好好过吧。”   阿福的泪水就流下来:“小姐,你要去哪里,阿福就跟着你去哪里。”   轻轻笑了,红妩弹他的额头:“傻阿福,我已经不是小姐啦,跟着我能干什么?”   不管阿福怎么痛哭挽留,红妩还是背上简单的行囊走了出去。   静静等在门外的长街上,江云怀等她出来,向她笑了笑:“妩儿。”   径直走到他面前,她再开口,略带嘶哑的声音里,以往的种种怯懦、慌乱以及无措,都已消失不见:“江云怀,从今日起,你与我顾红妩无论生死,再无瓜葛。”   转身离去,她素色的身影走过长街,消失在尽头的红花绿柳中。   等她的身影不见了,江云怀才低头掩住唇咳了咳,半响,他移开手来,苍白的掌心,早已是一片鲜红。   晨曦中他铺展的青衣,却仍旧是飒爽如风。   作者有话要说:有史以来老子第一次把自己写哭了……捂脸……   喏,再有一章第一卷就要完了……其实这一辈子,最委屈的人是小江啊……泪奔……   第十二章 逐尘·终章   时光匆匆过去,等香雪海的梅花落了开了又三次,驿站的垂柳也枯了又绿了三回,留醉楼的桂花酿第三次又飘香了玄武大街,苏州城中的时光已经慢悠悠过去了三载。   三年来多少变故,三年前被一场大火烧毁的顾府修成了新的府邸,住着新来的提督老爷,三年前少年轻狂的学政公子如今也成亲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只有留醉楼里的桂花酿,还像三年前一样的醇香甘美。   这天不知为何,早已被称作谢老爷的谢玉树坐在留醉楼中持着酒杯,突然就觉得杯中的桂花酿有些难以下咽——是往事堵住了咽喉,还是流年吹走了思绪?他分辨不出。   似乎是应和着他突如其来的感怀,邻座上的人也轻轻地喟叹了一下,声音像深秋里吹落枫叶的微风。   那是一个红衣的女子,肩膀瘦削,瀑水一般的长发挽着白玉的发簪,直垂到椅上,遮住了匀称的后背和腰身。   即使是眼光挑剔的谢玉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背影,仅靠这一袭红衣和一头长发,这个女子的身影就已让人移不开眼睛。   像是感觉到了他注视的目光,那女子微微回过头来,竟是向他笑了一笑:“谢公子,别来无恙?”   那并不是极美的容貌,但这却是一个极美的笑容,谢玉树不知是什么,给这样明丽的眼眸和容颜上都添了秋色般的光彩。   他看到她向他笑了笑,从桌前站起,步履悠闲,缓缓走出留醉楼,修长的身影款行如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谢玉树才蓦然醒悟,这个美得如此惊艳的女子,就是三年前在从苏州城中销声匿迹的顾家大小姐。   窗外飘来几句吟唱,听得并不太分明,却因为是广为传颂的词句,所以并不难辨出:“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那个声音渐渐得远了,只剩下缈遥的低吟,散在薄暮里:“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如梦初醒,谢玉树起身追到窗前,长街淋浴在斜照的光辉里,早就不见了那个红色的身影。   沿着家乡的熟悉的街巷走下去,红妩在街道尽头的面摊前站住,用旧了的简陋桌椅前,坐着一身黑衣的食客,正捧了大面碗,津津有味地喝里面的面汤。   也不坐下,红妩就站在那黑衣食客身边,淡淡开口:“这点你倒跟风无情很像,真不知道这种小面摊下出面的有什么好吃的?”   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面碗,心满意足打出一个饱嗝来,黑衣的男子呼了口气:“真不知道那酒楼里的酒菜有很么好吃的,没有滋味不说,还费银子!”   被他的故意学舌逗得轻哧一声笑了出来,红妩转过了脸来看他:“哦?堂堂辉教的左护法还怕去酒楼费银子么?”   那边黑衣的夜逐忙摇了摇头:“别提辉教了,辉教都快叫你那老相好逼散了,还谈什么左护法右护法……”   “辉教散了不是正合你心么?”笑着接口,红妩一扬眉,“这样你就又可以回家去养你的花了。”   夜逐闭目以手轻拍膝头:“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卫家灭门惨案有我一份,只怕你那个老相好不肯就此放过我……月如眉的下场足以我引以为戒了。”   红妩一笑,不再接话。   三年的时光送走的不止是苏州城内的波澜不惊,三年间江湖中也早已是风起云涌。三年前武林盟盟主江云怀在收复武林盟长老之后,更是一鸣惊人杀死辉教前任教主风无情,此后一统正道势力,同时也对辉教步步紧逼,两年前江云怀亲率高手攻入辉教江浙总坛,当夜辉教千余弟子尽数被诛,血流成河,右护法月如眉更是被逼入绝境引火自焚,尸骨无存。   正道发扬光大本应是好事,但自本朝建国之初就相互制衡的正邪两派此消彼长,再兼之正道盟主江云怀手腕一味铁血,时日一久,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道,都对其颇多积怨,发展到现在辉教势力苟延残喘,江云怀大兵压境,即将全歼辉教余党的时刻,各方对盟主不满的势力也已经蠢蠢欲动。   红妩不说话,夜逐也就没再接着说,只是突然问:“花红榜上刺杀江云怀的单子,真是你接的?”   笑了笑,红妩却没回答他,抬步继续悠悠走去。   三年的时光,抹去了那个单纯娇俏的顾家大小姐,换上的是如今江湖上闻之色变的杀手,被唤作血剑魔女的红衣女子惯用长短双剑,剑剑夺命,从不失手。   没人知道血剑魔女的师承,她的一身武功却都得自夜逐,当年家破人亡,她孑然一身从苏州城中出来,城郊的密林中,等着曾和她有一面之缘的辉教左护法。   将珍藏的一对名剑送到她手中,夜逐笑得潇洒:“小丫头,你是百年难得的奇才,可愿从此后仗剑天下,快意江湖?”   几乎是连犹豫都不曾有过,她接下利剑,从此后也揭开了新的人生。   三年来杀过多少人,手上的剑饮过多少血,她从未细数,只是当她站在堆积的尸骨前,才真知道往事已如水流走,再不能覆回。   三日后十月初七夜,本应被聚歼在洞庭湖畔的辉教弟子却突如其来地现身金陵城中,和武林盟总堂留守弟子短兵相接。   辉教仅剩的几百人,却愈战愈勇,最后竟凭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一鼓作气攻入武林盟总堂之中。   武林盟大半弟子在外参与围剿,猝不及防间应付不及,将火云令牌拿出请求金陵守军支援,却被守军以夜深不便出兵为由拒绝。   直至此时,绝望的武林盟弟子才隐约猜出此番劫难,只怕是朝廷怕武林盟做大后不易驾驭而布下的杀局。   昔日庄严肃穆的大堂前,武林盟弟子死伤一路,辉教头目看准时机,正要指挥手下冲向后院,深幽的大堂内亮起烛火,一个青色的身影缓步走出,略显了消瘦的背影映在朱红门柱上,只是一个人站在哪里,空荡荡的大堂竟然就辉煌之感。   手中的长剑垂在腰侧,江云怀的脸上并没有神情,只是那样的脸色,在火光之下也显得苍白:“有谁想要试一试出云剑么?”   曾将武林第一高手风无情斩杀的名剑,还未出鞘就带着森冷的寒意,在这样杀红了眼的修罗场中也足以让四周一时寂静,无人应答。   沉静中一袭红色的身影自人群中走来,点尘不然的纱衣显示她并未参与方才的苦斗,一张在火光下艳丽夺目的容颜上也没有表情,在江云怀面前站定,她开口:“这一千两黄金,今日我收下了。”   接花红榜的杀手,不管恩怨是非,杀人只为金银。却从没一个杀手,肯在这么多人面前显露真容,也不会有杀手,会站出来如此明了的向对手挑战。满厅诧异。   混乱中终于有一个人认出了她是谁,江云怀的书童青雨拨开人群闯过来喊:“顾小姐!你是顾小姐!”   静静看着她的脸,江云怀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恭候。”   “顾小姐!你不要……”青雨的呼喊中,红妩已经动身,随着江云怀的脚步走进大堂。   厚沉的木门合上,遮去了众人的目光,烛火飘摇的大堂中,红妩抽出腰间的两柄剑,做了起手:“请!”   一字落地,白刃迸发,如梨蕊繁絮,逐影捕风,卷起千重雪浪。   青影微动,江云怀手中的出云剑在同一刻飞出剑鞘,迎上进攻。   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手,却如同之前已经演练过太多次,每一次击刺劈挪,流过彼此的剑刃,而后又分开。   青色的衣衫和红衣交缠,在影子中耳鬓厮磨。   最后分出胜负的一击,出云剑从红妩的耳边擦过,短剑和长剑一前一后,贯入江云怀的胸膛,剑刃从背后破出。   再也站立不住,他后退了两步,坐入身后的木椅中,鲜血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青衣,形成一片沉晦的颜色。   抬头看着红妩,他轻笑了笑,吐出一口血。   那血是发黑的,混入他衣襟上的大片血迹中,分不出颜色。   红妩这两剑没有直接穿透他的心脏,因此他还有时间说话,咳了咳,他看向红妩的目光仍旧是带着笑意的:“妩儿,把我的尸首挂在城头上示众……可免争斗……”   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红妩冷冷笑了一下:“挂出去示众?是给人鞭尸吧?别人不说,你武林盟的那几个长老就会跑得很快。”   唇角带着淡淡微笑,他轻摇了摇头:“他们会懂的……虽然现在很多人恨我……”   红妩冷笑:“懂有什么用?反正你也死了。”   “正义昌明,江湖安定……”轻笑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就是我所愿。”   “少爷!”满身是血的青雨从门外冲进来,看到这里的情形就扑到木椅前,想要去抽江云怀胸口的剑,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少爷!少爷!”   “妩儿……”轻笑着抬起头看她,江云怀笑容中的温煦依旧,“抱歉……此生负你。”   “少爷!”青雨急着唤,他的眼眸还是缓慢合上,靠着椅背,停下呼吸。   红妩向前走了几步,伸手要去抽剑,青雨哭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顾小姐,我求你,别把少爷拖到城墙上……”绝望中他忙把所知的都说了出来,“顾小姐,那日少爷不是不救顾老爷和顾夫人,月如眉趁少爷心神不宁给少爷下了毒,少爷那时已经没有余力了啊……少爷救了紫堇小姐后毒就给逼进了肺腑……这几年少爷都是强撑过来的……”说着就忍不住失声,他呜咽着,“顾小姐,都怪我,怪我那天不在,是我害了顾老爷顾夫人,害少爷这些年过得这么苦……顾小姐……你杀了我把我扮成少爷好不好……不要再用少爷的身体……”   根本不作理会,红妩手臂越过他的肩膀,径直去拔自己的剑。   青雨一呆,抬头看到她低着头笑了笑,抽出长剑的手势那样干脆凛冽,侧着脸上那表情却近乎温柔,她静静开口:“我当然不会把他送过去。”   仔细地用袖头擦去剑上的鲜血,把佩剑归鞘,她又俯下身,轻轻抱起江云怀的身体,扬眉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我顾红妩爱的人,身体怎么能送给那些人折辱。”   指尖抚过苍白的面颊,她低头吻他沾血的薄唇,笑着:“云怀。”   就这么把染满鲜血的身躯抱在怀里,她走出空荡的大堂。   呆呆擦着泪,青雨停了片刻,忙爬起来追上她的脚步。   这一役,辉教彻底覆灭,辉教最后一位首领夜逐失去踪迹,武林盟虽然因朝廷的扶持存活下来,却也元气大伤,想要再统御江湖,已几无可能。   血剑魔女将成为众矢之的的前盟主江云怀击杀在武林盟的大堂之中,不败的神话破灭之后,就是新的传奇诞生。   只是,自从带着江云怀的尸首消失在金陵城中之后,血剑魔女的行踪和她的来历一样,始终扑朔迷离。   几日后苏州城郊的无名寺庙中,独自前来的白衣女子带来一坛盛在白瓷罐中的骨灰。将这一坛骨灰也埋在寺庙后的那株老梅树下,她跪下双手合十,默默念诵。   当她起身抬头,暮秋的天空正一碧如洗,鲜亮夺目。   生命中的有些东西失去后,日子就开始过得粘稠,每一天都如此相似,每一天似乎都再没有差别。   在后来的很长时间,红妩开始分辨不出这到底是那一年的那一日。   她就在寺庙外的梅林里住了下来,简单的木屋草棚,只有窗外的那株老梅四季枯荣,一开一谢,就又是一年。   有时候她会在夜里做梦,梦到繁花开落,有人在花香深处冲她微笑,指尖滑过她的脸庞,有淡漠而熟悉的温暖。只是当她从梦中醒来,却记不起那张脸,到底是属于静华还是云怀。   仿佛是过了很多年,又仿佛不过是一两年之后,梅花盛开的季节,她的木屋外来了一个年轻气盛的挑战者。   自从在武林盟中露了脸之后,她已经打发过了太多的挑战者,因此只是坐在梅树的老枝上淡淡俯视着来人。   对面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拔剑出来,挽出一朵剑花:“血剑魔女,今日我定要击败你!”   红妩笑笑,问:“击败我做什么?”   少年毫不犹豫,字字清脆:“自然是匡扶正义,肃清江湖!”   红妩再笑笑,还问:“那么你为什么要匡扶正义,肃清江湖?”   这次那少年短暂的停顿了,片刻之后,稚气的脸上充满坚定:“为了让我所爱的人安乐康宁!”   这个理由比红妩之前所听过的很多慷慨正义的说辞都要简单,红妩却笑了,跳下梅树,抽出腰后的短剑:“很好!来吧!”   没想到眼高于顶的血剑魔女会拔剑应对自己的挑战,少年先是一愣,继而精神振奋,握剑断喝一声,合身扑了上来。   剑风卷起梅林中的的细雪,少年青色的身影在林间翻腾,他剑术并不非常高明,却早已有了远远超出他这个年龄的火候,假以时日,必定又将是一代成名的剑客。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天资过人的少年都能够有机会变成名剑客的,比如这个少年,这次凭着一腔热血孤身前来挑战血剑魔女,抱得就是舍身成仁的念头,因此一剑似一剑凛冽,完全就是不要命的打法。   剑气交错间他咬牙尽力刺出一剑,同时脸颊上已经感到罡风蜇人的冰冷。   迎面而来的一剑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击来,他看着自己的剑锋刺上魔女的胸口,而后毫无阻碍地,深深没入。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是如此细微,甚至大不过旁边梅枝上抖落积雪的窸窣声,鲜血慢慢地渗透红衣,顺着穿透胸膛的剑尖,滴落在雪地中。   少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他这时才发现,这个江湖上人人闻之变色的魔女,竟然有着明媚灿烂的笑脸。   一如江南三月,莺啼绿柳,繁花如锦。   侧过头,少年抽回长剑,她的身体倒了下去,躺在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中,她一时还没气绝,挣扎着伸出手,仿佛是想去抓身旁落着的一朵白梅花。   虽说是第一次杀人,少年却没有彻底失去镇定,不忍地转了头等身边沉重的喘息声停下,再回过头去。   月光下雪地正中,绛红的衣衫和血色连成一片,正是一个花朵的形状。   被长剑穿透心脏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想到太多,一生犹如一梦,梦醒之时除去怅惘,剩下可供凭吊的东西竟然不多。   是谁在梅林尽头对她和暖一笑,淡去流年?是谁在喧闹街头眉目清俊,语落如珠?是谁握住她的手,在案头写下红尘十丈,浮生一望?是谁牵起她的手,说着不离不弃,永世相守?   合上眼帘,就是把这一世都抛却,放下,再不追思辗转,恋恋不忘。   脱出肉身的刹那寂静后,就是百鬼号哭,天地震动,如临深渊一般的烈烈寒风如同要刮散她的魂魄,吹尽她的神思。   激流一样的狂风中,她紧紧守住灵台中一线微光,载浮载沉,随波逐浪。   仿佛是看到忘川,岸边盛放的曼珠沙华,火焰一样铺洒满地,指引亡魂通往彼岸,宽阔的沉黯河流上,浮沉的小舟摆渡着凡人的苦海。   她不知该何去何从,生时从未想过,人死后将去向哪里?   等到生命结束,灵魂永恒,将要去向哪里?是痛楚煎熬的幽冥地狱,还是欢喜安宁的极乐世界?   如果是去往地狱,那么如何才能在夜行的百鬼里,找出那道被记忆在灵魂中的身影?如果是轮回不休,那么漫长的来生中,又去到那里找那一生都不愿放手的眷恋?   神思昏沉,她却觉得终于有些什么要破体而出了。   霹雳一样,光亮自心地深处升起,尘世中的一切,种种的不甘苦痛,在一煞那间消散。   苍茫中,天幕上有隐隐的梵音传来,金色光芒穿透沉沉雾霭,祥云乘风而来,迦楼罗垂翼遮天,五百罗汉梵唱清和,法器陈列,云鬓巍峨。   仙娥鱼贯而出,拥着当先一人羽冠高耸,云衣飘逸,拱手笑道:“恭喜仙君劫满功成,得回太仪!”   前尘往事一一明晰,远在苏州城顾府里的肉体凡胎呱呱坠地之前,西方如来佛祖座下的莲花池中,一株红莲日日受佛光普照,吸食天地日月精气,亿万年后修得元灵,化出仙身。   虽托佛法而生,红莲却野性未脱,心识懵懂,无法成就真身,位列仙班。   佛祖怜惜红莲修行不易,特准她一世为人,历重重劫数,修仙体圆满。   这一世,就是苏州通判顾家小姐的一生,如今劫尽功成,诸天神佛前来接引,她已脱胎换骨,成为天庭仙君。   过往一切,平淡和满的年少时光,刻骨铭心的真心爱恋,苦痛纠缠的离合悲欢,原来不过是诸神在云端一笑,拈花的指尖,沾不上片点凡尘。   接引仙人脸上含笑:“仙君,陛下及诸位真君还在紫薇殿中等候仙君前去封号,我们这就快去吧!”   还未从万年前的记忆中拔出,她怔怔接口:“什么陛下?”   接引仙人见惯了神仙骤然归位的模样,也不奇怪她失态,笑吟吟道:“自然是紫薇天帝陛下,这三界九重三十三天之中,还有第二位陛下么?”   茫然点头,她突然又想起下界历劫之前,佛祖曾说过天界将有一位地位尊崇的上仙将会和她一同下凡经历天劫,就淡淡问出:“不知和我一同历劫的那位现在如何?”   听到她问,接引仙人颇有些奇怪:“仙君怕是下去久了,这都忘了?那位当然早已回归天庭!”   这也应该是,回想在下界的那一世经历,她近身的那些人,最纠葛牵连的那个,只怕就是上仙化身。那么算一算他肉身死去的世间,也真是早该回到天界了。   这一点疑惑消了,她还有话要急着问:“佛祖还说过将会把随身的一件法宝点化成人形,助我们渡劫,这件法宝如今哪里去了,仙人可曾知道?”   那接引仙人给问得更加迷茫:“法宝的话,肉身灭了后就是给如来佛祖收去了吧……”说着毕竟不耐烦跟她多费唇舌,拉着她就驽云飞升,“仙君有什么话,可以受了封赏之后再慢慢打探,若要陛下久候,可就不好了!”   他们现在本来就离地已远,这一飞就更加远起来,脚下凡间的夜色迅速变成如豆的一点,不见了踪迹。   她浑浑噩噩被接引仙人抓着,神思却远了,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天庭上仙,一个是慈悲为怀的佛祖法器,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两个人,竟然是这种身份。   如果不出所料,那人短暂无波的一生,悲悯宽厚的胸怀,应该就是被佛祖化为人形的法器了。那么法器的灵力散尽,肉身湮灭,那一次离别,就真正是永诀,此后连再见一面,也是不可能的了。   九天之上,她却忽然想要大笑,如果那人不会在烟云尽头等着她,那么成仙或者做鬼,又有什么分别?   天界的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转眼间就看到云端绚烂辉煌的一角飞檐金碧,紫薇殿已经到了。   接引仙人带着她入到殿内,仙气缭绕中星罗在殿上真君仙人冲她颔首微笑,二十四根通体晶莹的玉柱尽头,诸神拱卫的仙座正中,统御诸天的无上帝君羽织重衫,眼帘微垂,胜过世间所有色相的面容上,无喜亦无悲。   一如当年静园的小轩中,她携着满身疲惫归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向她和暖一笑,光阴流转。   眼前的众神之主将无波的目光投来,轻缓开口,熟悉到极致的声音里添上了清正的淡漠,听起来分外渺远:“赐西方如来座下护法红莲仙名红妩,司一切战乱灾厄。”   站在紫薇殿的中央,她这才想起,她的名字,其实并不是父母取的。她出生的那一天,静华恰巧来到了顾府,于是顾夫人和顾老爷就把表妹抱来要他取名,静华没有推诿,笑了一笑说,就叫红妩吧。   天帝的圣谕纶音,就此注定了她名为红妩,背负世间所有罪恶冤孽。   【逐尘·完】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关于这个囧囧有神的文名……当时的情况是,离伟大的下班时间还有10分钟,一边是某三个无良的女人组成的三人组,投票一致认为该叫华丽丽的大名:我的xx是xx,老子以死相迫,生拉硬拽……同一时刻,另一个群里同样被逼疯了的我老公随口说了句“天上第一”哎,所以……被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抓住了……= =   这就是十分钟的神奇和囧啊,亲们,大家慢慢适应吧,脑残着脑残着,就习惯了,用力拍肩!~\(≧▽≦)/~   =====================================================   咳咳咳……大家都知道了吧,哪个选项1是什么……嗯,没错,就是“我的表哥是神仙”……   剧透到这种地步……杯具地捂脸。   喏,首先要感谢大家,有这么多的耐心,容许我用将近7万字的内容,讲述了一个超大的序章,嗯,跟以后的情节比起来,现在写出的,真的只是序章,序章……趴。   挨个抱大家,蹲坑亲辛苦鸟,我会尽快开始下一卷连载的,如果不出意外,下周更新速度会加快,因为我年假7天期间回家不能更……我会加快速度把那些都赶出来的,嗯……~\(≧▽≦)/~   赶紧说一句,小江绝对不会凭空消失的……他虽然不是男1,但他男2的地位不容动摇!捂脸逃窜……   ps:都到现在了,给大家一句明话……快给本文伟大的男1号天帝表哥鼓掌!   第十三章   邺朝正和十一年的冬天,天子失德,江山飘摇,一场大雪过后,北疆的雁门关中却来了一个歌姬。   那是一个蒙了面纱的红衣女子,被校尉从乌篷的马车中掺了出来,女子肩上围着的火狐裘就蓦然滑了下来,露出一截玉白的粉颈和半边酥肩。   四周暗暗的抽气声中,她回眸施然拉起狐裘,微微一笑,跟着校尉走进了大将的营房。   直到雪地中那抹艳丽的色彩消失后很久,看呆了的兵士才纷纷交头接耳,这个绝色的女子究竟是将军的什么人?为什么在这个时节来到边疆?   进到城塞中最宽敞的营房中,迎面就是被炭火熏出的暖风,雷青放下手中的宗卷,几步迎了上来,略显洪亮的嗓音中是浓浓关怀:“妩儿,旅途是否辛苦,这场大雪可不要冻坏了你。”   身为名震西北的悍将,常年在外征战,雷青自然不是什么心细如丝的男子,只是这次为了迎接她的到来,特地在营房里铺了厚厚的绒毯,取暖用的火也吩咐人烧得比平时足了许多,足见有多么上心。   进了门就脱了长靴,褪掉身上的狐裘随手扔在一旁,在宽阔的房间里转了个圈,红妩才歪了头冲雷青笑:“雷将军这里还挺不错嘛,我还以为来了要住帐篷呢,那可要冻死我了!”   裘皮下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红纱褥裙,脚上更是连罗袜都未着,俏生生站在绒毯之上,就这么歪着头巧笑倩兮的样子,分外娇媚可人。   笑着看她,雷青的声音柔了又柔:“关内自然修有结实房屋,不然如何守得雄关?”边说边看着她笑了笑,“妩儿你怎么到了这里就叫我雷将军,难道是多日不见,生分起来了么?”   含嗔带怨地横过来一眼,红妩走到他面前,却也不去看他,只是拉住他一角衣袖,放在手心轻轻揉着:“这里是军营,我当然要叫雷将军,不然怎么衬得起你大将军的威仪……”   雷青轻轻扳起她垂下的头,看到那双一向盛着盈盈笑意的桃花眼中此刻蒙着一层水汽,忍不住微叹了一声:“妩儿,将你丢在京师那么久,是我不对……不过此刻边境着实不太平……”   侧了头避开他的手,红妩的口中还带着怨气,一双不住瞟向他脸上的眼睛却泄露了心事:“谁想你了?你不在,我过得快活着呢,我才不想你!”   知道她的性情就是如此,雷青也不跟她争,抱住她的肩膀:“妩儿……”   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仿佛是终究抵不过多日的思念,红妩把手撑在他宽阔的胸前,终于呢喃出一声:“十三郎……”   软语催开了两个人心中的火焰,下一刻雷青克制了许久的吻就覆盖眼前诱人的粉唇。被兵刃磨出老茧的大手扣上她的后背,灼人的热度透过纱衣传来,承受不住他的热情一样,低低呻吟从她喉间溢出。   拦腰抱起她的身子,雷青大步走向床榻。   这一夜军塞中的篝火催亮了天空,将军的营房中红烛消残,抵死缠绵。   雷青不知自己是何时爱上了这个声名并不好的舞女,虽然他出身世家,但却并不是纨绔子弟,家中数代名将,教养不可谓不严苛,他没有多少机会和身边的好友一样,常常出入烟花柳巷。   初见她,是那次新立了大功还朝,被好友强拉去青楼庆祝。毕竟是春风得意的时刻,他也没有怎么推辞,于是那一夜醉眼迷离的时刻,他见到了今生注定的那个人。   一身朱红衣衫的女子在台上跳了什么舞他已经不记得,只知道她红衣如霞,将一曲胡舞跳得如乱花穿云,引来阵阵喝彩。兴许是身段太过迷人,她舞罢退场的时候给一个富商拉住了衣袖。肠肥脑满的中年富商嘴上说着轻薄的话,一只手就要去摸她半露的酥胸。接下来发生的事,震惊了全场,响亮的一记耳光抽上了富商的脸,这个身份卑微的舞女眨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笑得狡狯:“哎呀这位大人,您脸上好大一只苍蝇。”   举着酒杯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只因他也觉得那个富商鼓囊囊的眼睛和双颊,实在很像一只大苍蝇。   接下来的事,就有些顺理成章,好友见他难得对一个青楼女子加以青眼,自作主张包下了她送到他房里,她屈膝坐在铺满锦缎的床上等着他,看他进来,就笑眯了眼:“今天运气真不错,遇到这么好看一个主顾。”   他第二次被她逗笑了出来,他相貌是算英俊,但每个见到他的女子都先给他满身的肃杀吓得退避三舍,走到床前故意露出胸前的狰狞伤疤,他想要恐吓她:“这样你也觉得好看?”   没想到她的眼睛反倒更加亮了起来,主动凑过来摸上他的胸口:“这些是给刀砍伤得么?会疼不会啊?”   这就是他的红妩,从未自怨自艾过身世的凄凉,也不见一丝颓唐哀伤,反倒是一双时刻藏着好奇的眼睛始终通透如山间的清泉,让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初相识的时刻,她不曾对他要求过什么,他越来越频繁地光顾那家青楼,有时候会包下她一夜,更多的时候,却只是叫上一壶酒,在台下静静看她旋舞一曲就无声离去。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眉目俊秀的官宦子弟在她下台后揽住她的腰,手指为她擦去脸上淋漓的香汗。   蚀人的妒火将他烧得神智全失,他冲上去拉开他们,一拳打得那个男子直飞出去,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事情传扬出去,堂堂少将军为了一个舞女打架闹事,那次他被父亲打了二十军棍,在家中的祠堂里跪了三天,大病了一场。他躺在房中高烧不退,有次清醒过来,看到她坐在他的床前,指尖慢慢画着他俊挺的眉目,从不染半点愁绪的眼中含着泪光,第一次叫了他:“十三郎。”   他攒下俸禄,不顾父亲的反对要替她赎身,她却不许,只是抱着他靠在他胸前说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她的性情是火焰一样的爽直真诚,在和他剖白心迹后就再也没有接过其他的客人,经过那一次,全京师的人也都知道了她的主顾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大将雷青,渐渐没有人再招惹上门。   他在边疆奋战,她就在京师中等他,每一次的相聚都那样短暂,却又足够燃尽彼此的相思。直到这一次,因为边境告急,他几月不归,她含着淡淡嗔怨的书信送到雁门关来,他终于按捺不住,不顾一切让心腹去京师接她前来。   汗水浸透了的纱衫被扔在宽大的床榻一角,春情暂歇,雷青轻揉着她铺洒在枕上的秀发,英挺的脸上柔情似水:“妩儿……军情实在紧急,我真怕让你涉险……”   温热的手指抚过他峭直的薄唇,红妩笑:“十三郎……我愿跟你……生死与共。”   再没有比这更动人的言语,雷青俯身紧紧拥住她的身躯,这一刻,此生无憾。   第二日清晨,雷青在隐约的喊杀声中醒来,身边锦衾冷透,红妩已经不见了踪影。门外的骚动实在太过异样,瞬间讶异后,多年练就的本能让他翻身取过床头的长剑,来不及穿戴整齐铠甲,他裹上棉袍就冲出门外。   仓惶的士兵和他一样衣衫不整,提着兵刃四散逃窜。他仿佛置身在噩梦之中,只有额角不住突突的抽痛,提醒他眼前景象却是真实。   副将满身是血,提着长矛拨开人群冲来,看到他就大喊:“将军!敌军进城了,快逃!”   他尚自能保持一丝冷静,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出口了才知道咬牙切齿:“逃?往哪里逃?”   他就是雁门关守将,关隘被敌军攻破,他却犹自酣睡,这已不是一死所能谢罪。   劈手夺过身旁一个小兵手中所牵的战马,翻身上马之前,他仍不忘交待副将:“昨晚在我房中的女子,你找到她,带她逃出去!”   副将震惊地看着他,似是怕他听后伤痛,却还是说:“将军不知么……今晨就是那个红衣女子带人去打开城门,引敌军进来……”   不是他在局势这么混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实在是那一幕太过诡异,混入关内的敌军士兵正聚在城门前转动绞盘一点点打开沉重的铁门,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飞身跃上几丈高城墙,身形是从未见过的翩然,那一刻,她自城头上回眸,红衣随着寒风招展,恍若仙子。紧接着,潮水一样的敌军从洞开的城门外涌入,手中的大刀和长矛带来血雨腥风般的屠杀。   像是忘记了耳边越来越凄厉地喊杀声,也忘记去奔赴战场,雷青死死盯住眼前的副将,犹自不信一样,问:“你说是那个女子引来了敌军?”   那目光太过森然,副教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才说:“将军,城已破了,您还是逃走,留得性命,或许还有报仇雪恨之机……”   没有听他把话说完,那一骑战马骤然拨转,向着厮杀最激烈的营地奔去。   寒风迎面刮来,刺透他的身体,这是他最熟悉的北地的风,十八岁起驻守边寨,陪伴他的就是这样的风,干燥刚烈,刮在身上有最痛快的味道,但是他却不知道,有一天他会觉得这风太冷。   是太冷了,冷得遮去了敌人狰狞的面孔,冷得寒彻了在他刀下炸开的鲜血,直穿透到他的心里去。   那是妩儿,那样纯真秀美,有孩子一样说来就来的小性子,在他身边时却那样依赖,挤在他的怀里缩成小小一团。   他可以为她违逆对他深寄希望的殷殷老父,他可以为她放下身为官宦子弟的虚荣,他一身血腥,半生戎装,不是适合寄托终身的良人,但如果她能为他洗尽铅华,那他也可以和她终身相伴,只守一人。   然而直至此刻才知道,她的娇憨,她的柔情,只是欺骗,骗他这个不懂风月的鲁莽武夫,骗他这个以为拿一片真心就能换来毕生挚爱的傻子。   满身的绝望暴烈支撑他杀入敌军腹地,数不清刀下砍杀过多少亡魂,他鲜血泼面,状如鬼魅。雷青的赫赫威名震慑住了扑上来的士兵,试探地长矛都远远躲在阵中。   近处的一个高台之上,红衣的女子无声站立,隔着林立的兵刃和他遥遥对望。   他大吼,响亮不再地声音宛若泣血:“妩儿!妩儿!”   那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冷然看过来,满目的春水宛若冰冻,她淡淡开口:“雷青,你真以为我会喜欢你这种无趣的人么?”   “妩儿!”长刀挥出,又是一腔热血从无头的尸体上喷涌而出,他深陷重围,却仍执拗地看向她的方向,嘶吼,“妩儿!妩儿……”   和着血泪的悲鸣被尖锐地箭鸣打断,随着虢国大将手中的羽箭射出,黑羽强箭阵雨般落下,长箭穿透雷青的咽喉,插入石缝中的长刀支撑住他的身体,一滴鲜血从他怒睁的眼眶中流下,邺朝威名第一的将军,致死不曾弯下膝头。   放下手中的黑色长弓,虢国大将叹息一声:“雷青一世威名,竟也逃不过儿女私情。”慨叹过后他抬头寻找那位主动找到他出卖雁门关情报的红衣女子,看那女子也像是邺朝子民,却不知为何要背叛投敌。   然而他极目四顾,那一袭红衣竟像是随着雷青的死就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见不到踪影。   呆愣了片刻,他有所感一般,突然抬头看向空中,雪后阴沉的天幕下,一只苍鹰尖啼着穿过血腥地战场。   站在天空之下,目送着雷青和其他战死的士兵的魂魄被冥府的勾魂使者拘走,虽然此刻已经没有了她的事,不过红妩还是没有立刻返回天庭。   虢国大将那样的凡人当然没有办法看到她的身形,这个莫名其妙打了一场大胜仗的将军只怕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神秘的女子要助他攻下雁门关。   但虽然可笑,这就是她身为司战仙君的使命。邺朝气数已尽,雷青死后,雁门关失守,此后虢国长驱直入,逐鹿天下,战火再难熄灭。任谁都想不到,乱世的序幕,就在这里,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女子揭开了。   “红妩仙君。”耳旁传来一个波澜不惊的平板声音,飘荡而来的那个白色身影不但一袭长衫白得瘆人,连须发和脸庞都是雪白。   不用说,三界中除了地府的白无常,还有谁能是这样形貌?红妩笑着冲他点头:“白府君。”   民间传说中总爱把勾魂的鬼差说成黑白无常,其实黑白无常是鬼差首领,寻常的勾魂根本用不上这两位府君的大驾,唯有今天这种死者无数的情况,才会有无常前来督阵。   红妩司掌战乱,平日履职的时候倒是经常遇到黑白无常,彼此早就算熟悉,不过白无常生性寡言,也只是向红妩微微晗首,就站在空中继续看着属下忙碌收魂。   并排和白无常站在一起,红妩瞥了瞥一个鬼差的收魂法器中那个格外明亮的魂魄,雷青这一世是护国名将,死后灵识之光也要比普通鬼魂充沛一些。   “白府君,不知这位雷将军下一世将会转生到何处啊?” 红妩笑着把话头提了起来。   “这要回地府之后,请我主冥王殿下查过生死簿方知。”回答得一板一眼,白无常顿了顿,却接着说,“但仙君既然关照过,我自当禀明我主,尽力为这个雷将军寻个好去处。”   红妩一笑,向白无常拱手:“那我就先谢过府君了。”笑着,“府君告辞。”说完手腕一转,身形已经风扶摇而上,一袭红衣只在天际留下一道虹影,就此隐入云间。   她这次到下界去了三年,在天庭也不过是三天时间,因此当她直接御云飞到清淩府时,正在捧着棋谱自弈的南冥仙君抬头十分寻常地冲她打招呼:“红妩啊,这就回来了?”   径直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夺下他身边那壶玉露茶,倒出一杯咕嘟咕嘟喝完,红妩才长出一口气:“南冥,还是你这里的茶水好喝。”   几百年来早就习惯了她这样巧取豪夺,南冥俊逸的脸上有了丝笑意:“怎么?还是没到紫薇殿复命,就先来我这里了?这次可还顺利?”   “这祸乱人间的魔星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怎么会不顺利?”喝完了茶,就懒洋洋靠在南冥放茶的那块白玉上。   微凉的仙界玉石带着沁凉的温度,贴在身上有说不出的熨帖,红妩索性把整个身子都躺倒,拿手去挑逗南冥脚下卧着的青兽。   一身青色绒毛的仙兽性情温良,这时被红妩抓着头顶的一撮毛发将脑袋拽来拽去,也只挪动硕大的身躯,发出不情不愿的低哼。   南冥看她欺负青兽欺负得兴起,摇着头笑起来:“有功夫戏耍我的坐骑,我看你还是先去见见重华吧,他这几日已经到我这里来了两次了……”   他不提那个名字还好,一提起,红妩的眉头就锁了上来,青兽也不逗了,淡淡说:“我一界小小的司战仙,用不着天帝陛下如此挂心吧?”   人间律例森严,主子奴仆地位尊卑有别,不得逾越,天庭中的神仙就要潇洒得多,平日里只要不是在大殿之上,众仙相互间的往来就颇为随意,礼数也多不拘谨。比如南冥这样上古之后就在天庭中的上仙,因为私交跟天帝也不错,就能直呼名讳。   笑了笑,见她神色不愉,南冥也不再接着说下去,只得又转而说:“这次你又□那个邺朝大将了么?虽然做那种……的时候用得不是真身,但若要邺朝灭国,用不着非用此种方法,比如你可以化身谋士,先博得那大将信任,再指点他失策……”   见他一边摆着棋局,一边就喋喋不休说开,红妩哀叫一声捂住耳朵:“南冥,没人跟你说过么,你哪里都好,就是不能开口……”   一贯清雅淡泊的南冥仙君闻言略顿了一下:“是么?重华就不曾嫌我话太多……”接着又继续说,“对了,方才的话,你还可以扮成小卒,将邺朝这边的攻防布局画成图纸,送给敌人,也不是不行……”   红妩只能痛苦地将脑袋埋到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咳,表哥继续端天帝的架子……   第十四章   与南冥仙君相识,那还是在红妩刚到天界的时候。   紫薇殿上受封仙君,她仍神智昏沉,有仙使引她前去封赏的府第,她抬步时脚下踉跄,快要跌倒出丑的时候,手臂被身旁的仙人扶住。   一袭淡青衣衫垂地,那人伸出的袖间绣着波涛舒卷,笑容温雅:“仙君初回仙界,想必是还未习惯吧?”   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司掌天下海域的南冥仙君,身为自上古众神开天劈地之后就诞生的上仙之一,身份要比一般的仙君尊崇许多,为人却谦和温文。   南冥的清泠府距离她的摇光殿并不遥远,安顿好后,她就瞅了个好天气提了两壶琼浆去往清泠府上,说是要拜谢当日那一下相扶。   南冥客客气气收下酒,此后一来二往,两人熟络起来,逐渐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红妩嫌自己的住处冷清,在天庭中的一大半时间都是在清泠府上腻着,久而久之不但南冥常年被她拉着聊些有的没的,连南冥的坐骑青兽都成了她作弄欺负的对象。   当然在清淩府上厮混也有个她眼中的坏处,那就是此刻的情形:她刚恋恋不舍地放开青兽柔软的皮毛,又喝了一口玉露茶,南冥就止住了漫无止境的唠叨,抬头奇了一句:“今天挺巧啊,重华也来了。”   红妩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弹起身就要找地方躲,边跳脚:“又给截到了!你说他一个天帝,怎么总来得无声无息?”   南冥笑眯眯地:“他只是来串门,又不是出巡,难道你还要他找群天兵天将开道?”   都说南冥仙君雅致,其实就是懒,偌大个清淩府除了一间用来睡觉的竹舍,就是几块万年暖玉和零星几株矮梅,连大点的树都没有一棵。   红妩慌了一阵,眼看到苍翠碧树后已经闪出一角白衣,知道这次是躲不过了,只得转过身整整衣衫。   白色身影缓步走近,红妩也不抬眼,垂首躬身:“司战仙君红妩,参见陛下。”   私下遇到,她本不需要行如此郑重的礼节,如果是南冥也跟着起身行礼倒还好些,偏偏南冥只抱膝仰头,颇有兴致一样打量着眼前这两个人。   气氛甚是尴尬。   身前的人轻缓开口:“仙君无须多礼。”   褪去了殿上的威仪,那淡雅温和的声音和记忆中其实并无二致,低着头,红妩暗暗吸了口气,开口还是刻意恭敬的语气:“司战仙君红妩此次下凡,邺朝虢国之争已有定论,未及向陛下,还请原宥。”   站在她身前并不动,那个声音隔了片刻才回答:“我已知道了,有劳仙君。”   “这本就是红妩司职,陛下言重。”冠冕堂皇的话对答如流,不过是咫尺的距离,她偏偏连头也不抬,接着就拱手,“红妩告退。”   言毕就从他身边错过,径直向外走去。   那边南冥颇不识趣地“嗳”了一声:“走这么快干嘛……这一壶茶都还没喝完……”   红妩竟然连他也不再理,那道红色的影子留也不留,出府就腾云而去。   南冥只好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朝身边的重华摇摇头:“这小丫头怎么还是见了你跑得比谁都快……东海那个最讨厌你的敖广都没她跑得快……”   没有回答他,静静站着的人垂下眼睛,笑了一笑,他脸上还留着从进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消退的淡淡笑意,那样遮在眼帘后的眸光,温和似水,只是方才红妩却根本没有看到。   走至南冥对面的小凳上坐下,重华把目光投到先前红妩躺过的石上,南冥摆放在其上的白玉茶壶和几只杯子早给挤了个七零八落,散乱堆在一起。   捻着一粒棋子,南冥笑笑:“还是毛毛糙糙的性子……你知道的。”接着晃晃手,相邀:“来下一局?”   神的岁月是那样漫长,千万年来不曾变化,唯有相伴在身边的棋局,黑白之间诉尽沧桑变幻,世事无常。   坐在他对面的人还是不说话,拿过一只棋盒摆在自己身前。   慢慢收着棋盘上零落的棋子,南冥又闲闲说:“也真奇怪,这小丫头在下界的时候能抱着你那具没用的凡身肉体哭成那样,怎么回来后倒成连看你也不想看一眼的样子了……”   似乎是被他念叨得支撑不住,对面的人轻叹口气:“南冥,我记得敖广最讨厌的不是我,好像是你。”   这次轮到南冥大吃一惊:“是么?我一直以为他最讨厌的是你呢!他为什么讨厌我?下次我一定要去问问那小子!”   无奈一般摇头,说话间重华将一枚黑色棋子轻放入棋盘中,抬头向他温文一笑:“南冥,该你了。”   愣了愣,南冥这才发觉:“你什么时候把先行的黑子抢过去的!”   即使故意把御云术用到了极致,她还是看到了那个身影,在腾空的一刹那,终究是没有忍住,于是回头看了。   白衣宽袖,黑发轻挽,静立在清泠府的一片碧青中,还未动,就如同画卷。   同样是一身白衣,穿在白无常身上是肃杀阴冷,在他那里却竟然飘逸怡然,雍容万分。   就像当年苏州城中,顾家表少爷只是偶尔在布庄中惊鸿一瞥,就收下多少惊艳的目光。   那一世出现在凡间的是天帝法体的本来面目,那胜过所有容颜的殊色,即使被刻意黯淡了光华,也无法不令凡人颠倒迷乱。   这样看来她还真是有眼无珠,每天叫嚷着美人,那时贪恋最多的,却还是他指间片刻温暖,眉头无垢温柔。   可惜,贪恋得再多,也不过都变成了天界上冷彻胸怀的过往。   那一天紫薇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没有用一个眼神,也没有用一句话语,就把她拼尽力气支撑的一生变成了一个笑话。   不怪佛祖如此兴师动众,不怪那一生诸多巧合劫难,三界之内,还有什么能比辅佐天帝渡劫的功绩更加宏伟?   她能初登天庭就获封仙君,只怕也是托了此事福分。   飞得远了,清泠府早就变作繁星中的一点,她衣袖一展,索性也不回摇光殿,向天际最远处的银河飞去。   繁耀星光流水般汇集,远看如银带悬空,飞瀑倒挂,近了才发觉无边无际,浩瀚波澜填满整个天幕。   站在银河之岸,星辰拥成的激流在脚下奔腾不休,空中却寂静到极致,连呼吸的声音都细致可闻。   她在河岸停了片刻,向河中招手,催动法力,一叠随波而来的浪花正中腾起一股清澈河水,银光流泻,翻出莲花般的一朵,自水中托上一团七彩琉璃光芒。   从刚才起就一直绷紧的唇角终于泛出一丝笑意,红妩紧盯着那彩色光芒的正中,闪耀着的七彩内,那一盏浮在空中的法灯宝光璀璨,映亮了她笑着的脸。   “云怀。”她挑起唇角,轻轻冲里面唤。   那就是云怀,当年承载了法力下界化为人身的佛前法宝,那一世终了,重新化成无知无识的琉璃灯,自此沉寂。   她在佛祖座前跪了三年,将他求出,放置在三界灵力最充沛的银河之中。   只是几百年过去,那盏琉璃的法灯中,再也不见那个青色的身影。   “云怀,我会让你出来的。”不知是多少次喃喃自语着保证,红妩最后仰起脸微微地笑。   良久才将琉璃灯重新放归到银河中,她驾云回摇光殿,中途遇到云游的仙友,一人一鹤潇洒自在,远远笑着冲她拱手:“红妩仙君。”   她也笑笑,隔空以礼回之。   当年她非要在佛祖那里求出一盏琉璃灯这个事情,当年也闹得仙界人尽皆知。后来她把灯放在银河中,不时就要过来查看,众仙早就见怪不怪,因此那仙友在这蛮荒之地见到她也并不奇怪,只是打过招呼后就驾着鹤径自走开。   回程就并不着急,她故意放慢法术,走了许久才回到摇光殿中。   踏上殿前的黑石台阶,身后却立刻传来一声呼唤:“红妩仙君!”一个仙吏驾着云匆匆迎上,未到跟前就忙说,“仙君,冥王殿下差人到上界说,有个魂魄大闹地府,直呼仙君的名讳,冥王殿下安抚不下,还请仙君即刻前去!”   红妩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算那个魂魄再凶悍,怎么会有冥王都制服不了的小鬼?   既然别人都找上门来了,红妩只好拱手:“有劳仙使通报。”   即使用了御云术,但要穿越三十三重天,也不是须臾就能办到的。   等红妩到达冥府时,常年不见天日森罗殿内,一身黑衣的冥王谛墨正坐在御座上饮茶,看样子已经等得颇不耐烦了,一见红妩现身,就挑了一双细黑长眉:“仙君这等天庭重臣驾临,我幽冥鬼域真是蓬荜生辉啊。”   俊美无俦的一张脸上略带了三分笑意,却偏偏有十分嘲讽,八分睥睨。   见了白无常那张绷成铁板的脸会发点毛也就罢了,见过冥王才知道原来单笑也能把人笑得浑身发毛。   红妩无奈,躬身行礼:“小仙见过殿下,殿下近来可安好?小仙上回孝敬给殿下的一坛为春来不知殿下还满意么?”   提到美酒,斜挑着一双眉毛的冥王面色总算和缓一些,金色凤眼微眯:“还算差强人意,只是酒香太过冷峭,后味不够甘美。”   纵观三界,白吃白拿还如此挑剔的,也只有掌管百万鬼众的冥王殿下了。   暗暗翻了白眼,红妩接着说:“小仙近日在下界寻得鹤精酿制的几坛美酒,匆匆赶来没来得及携带,改日一定专程给殿下送来。”   这才略微收了脸上的笑,冥王大人满意挥手:“好,把那个闹事魂魄给本座押来!”   果然巧取豪夺是他的一贯手段,红妩就算恨得牙痒痒,但在森罗殿的阎罗鬼众面前,也只有忍气吞声站到一边。   被鬼差押解而来的果然是雷青的魂魄,还穿着一身染血的战袍,那张脸上还带着生时的刚烈和沉稳。   地府是众鬼汇集之所,死灵到达之后为恶鬼戾气沾染,通常都会逐渐忘却前身,陷入种种痴妄悲苦之中,非重新进入轮回六道之外,不得解脱。   来到,雷青却仍能保持前世神识,也算是不易。   跪在殿下,抬头看了看站在御座之旁的红妩,雷青并没有多少意外:“你果然是神仙。”   他死之前红妩曾在高台上现身,那一次用的就是真身,没想要瞒过去,红妩点了点头:“我乃天庭司战仙君,雁门关城破,邺朝灭亡,皆是定数。”   盯着她蓦然一笑,雷青问:“那么就是说凡事皆有定数了?”顿了一顿,他又开口,“顾红妩,你我这段孽缘,又是什么定数?”   几百年来不曾被人叫过的姓名从那张嘴中吐出,刹那间光影流转,只是片刻功夫,她已看清,雷青的魂魄中镌上的轮回刻印。   居然是个旧人!谛墨这家伙居然也没提醒她!   红妩猛地回头瞪住在御座上端着茶碗看好戏的冥王大人,可惜被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剜住,对方犹自闲闲品茶,仿佛事先没打招呼的人不是他。   当年苏州城中秀雅的谢家公子,七百年后光阴流转,变为了刚猛名将。   而七百年前茶楼上那一望,到今天居然成就一段情缘。   上次下凡履职,就像南冥所说,并不是一定要去迷惑雷青,但红妩从来都是懒怠谋划,当日在云端一望,正巧瞥见雷青相貌英俊,索性就扮了个舞女去跟他纠缠。   此后也一切顺利,雷青被她迷了个七荤八素,一向严谨刻板的人,竟然不惜偷偷将她接到边关一夜风流。   于是她跑去为虢国的人通风报信,雁门关大破,生灵涂炭,她也算完成使命。   没想到如此阴差阳错,雷青的前世竟是七百年前苏州城内的谢玉树!   红妩微眯了眼默不做声,雷青淡看着她:“顾红妩,你我两世的纠葛,都已成过往。此刻我要见你,只是想问你一句……所谓天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有多少鬼魂死后万般不甘,嚎哭叩问,不肯罢休,却没有一个在森罗殿上这样问出:天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是众神主宰?还是仙佛所愿?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即使身为司战之神,她也只是听命于天庭而已,天庭命她助哪一方,她就相助哪一方,不用询问,也不必有疑问。   因为这是天命。   不可违逆,也不能改变。   就像七百年后她无心选了将军雷青,也就圆了七百年前那一段朦胧怀恋。   这是冥冥之中为一只无形的手所安排。   即使她已然是神,也一样不能预见,不可抗拒。   雷青看向她:“我想让你替我去问,问一问天庭,为什么邺朝百年基业,定要毁于一旦,问一问这山河飘零,万民为刍狗,究竟是如何注定,何方主宰!” 他笑了一笑,“妩儿,请你替我去问,问一问神明和苍天。”   雷青被鬼差押走,红妩站在殿上仍旧默然不语。   谛墨总算放下了被他握在手里的那盏清茶,斜挑了灿金凤眼:“仙君是这就回天庭啊,还是在我地府中逛上一逛再走?”   抬头看了看他,红妩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是不是早知道了雷青就是谢玉树?”   谛墨神色淡淡:“仙君不是也会追索前生之法?”   说得也的确是,是她自己没有认清,怪不得别人。   不再停留,她抬步下殿,后面谛墨还有闲情逸致来问:“仙君这是要去往何方?”   红妩也不回头:“方才冥王殿下没有听到么?当然是去问该问的人。”   振袖腾云,万万丈的无穷之距还是花了许久才到。   南天门仙气缭绕,门内就是辉煌的仙宫,彩云飞虹,如星辰密布。   一切仙境的最高处,是紫薇殿,天帝的居所,凌驾在所有宫殿之上。   脚下的云彩落在紫薇殿外的白玉阶上,红妩才想到此刻是冲动了。   看过多少的国破家亡,血流漂橹,早就习以为常,今天却为一个凡人的诘问跑到了天帝大殿之外。   站着定了下神,既然来了,想必她降下云彩那一刻里面的人就已经察觉了,再回去实在奇怪。   来回奔波,发髻早就散了,红妩用手整了整,走入殿中。   众神集会之所的正殿还在更上一层,天帝平日居住之所反倒是这一层不大显眼的偏殿。   因为天帝素喜清净,红妩一路走进去,连一个仙奴都没有看到。   进了内殿就看到前方一方无际的池塘,宽阔的厅堂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对着浩淼的水波,静坐在满池白莲之旁。   红妩本想等他宣她到近前,谁知道等了片刻,那道身影还是静静面对着水波,并没有开口。   拿不准他是不是不想见她,她只好自己走过去,在莲池旁站住,谁知道她离得这么近了,那人仍旧安静坐着,毫无动作。   渐渐觉出有些不对了,按理说,她闯入紫薇殿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她擅自来了,但直到现在,他却连身子都不曾动一下。   大胆凑到那静默的身影之前,他是闭着眼睛的,神色一片宁寂。   四周的安静太过异常,她试着伸出手去,刚触到垂下的白衣一角,只是刹那功夫,眼前玉山倾塌。   那个身体向旁斜倒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看吧……云怀也出来了,嗯……   对了,顺便提一句,论坛貌似又能用了……不过一级域名是绑定不了了,就还用免费的域名吧,orz,我恨河蟹……   ==========================================   离今天过去还有6分钟……默……   其实,今天是个传统节日……叫天帝万寿……   其实,今天也是……我的阴历生日……捂脸……   恰巧和伟大天帝生在一天也是让我开始写这个文的动力之一……既然大家都是同一天过生日,咳,那么总该意思意思对吧?   废话不说,我一定要赶在正月初九过完之前更新!   ps:还有几百字,过会儿补全……   ===============================   趴,本章总算补完了。虽然迟来了,还是厚着脸皮祝大家新春快乐!喏……为了庆祝生日,表哥昏了~\(≧▽≦)/~   第十五章   他倒下的瞬间,红妩就已经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肩膀。   怀中的躯体是冰凉的,轻易地就让她想起了那已经久远到隔了七百年的雨夜。   那夜他也是这样躺在她的怀里,她穿过深夜无人的苏州城,挖开城郊那座冰冷的坟墓,将他从阴沉黑暗的棺木中抱出来。   当时的细雨中,他就是这么安静地合着眼睛,她紧抱着他,深深吻他,他却不再给她任何回应。   手足僵硬,不知过了多久,她想起什么一样,手慌张地摸向他的胸口。   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她的手僵在那里,空气凝滞的时刻,她看到眼前紧闭着的羽睫颤了颤,墨色深瞳缓缓张开。   刹那间的空白,这才记起神仙法体不一定要有心跳和呼吸才能维持不灭。   如水的目光安静地停在她的脸上,澄澈清明,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几乎是在触到他眼睛的刹那就略带仓惶地转开,她想要说些什么,只觉得喉头干涩到刺痛,此刻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寂静中,他却在无声看了她一阵之后,侧过头轻咳了咳。   极轻的咳声,就让她从僵直中恢复过来,没有细想,一句话已经急着问出:“你怎样了?”   她话问得太急,重华顿了一顿,眸中似乎是闪过一丝惊讶,不过那双深瞳随即就恢复安定,带着淡淡的温和笑意:“只是元神回得太快,一时半刻就好。”   原来是她闹了笑话,天帝法力无边,怎会突然虚弱?刚才他应该只不过是在闭关修行,她却冒冒失闯了进来,还触动他的结界,害他把元神强行自太虚中拔出,损伤了法体。   平时那么多的通透伶俐,此刻似乎都跑得无影无踪。她“哦”了一声,想起应该收回抱着他的手臂,刚一低头,才发现此刻他正轻靠在她的肩膀上。   以白玉发簪轻挽的长发自她肩头逶迤垂下,那玉色的侧颜近到触手可及。   被灼烧了一样,她飞快推开他的身子,后退一步:“红妩放恣,望陛下恕罪。”   她退得太快,重华却像是仍没有恢复,身体轻晃了晃,以手撑在身侧,又轻咳了几声,方才开口:“事出突然,仙君也不是本意,不必谢罪。”   低着头心跳如雷,红妩在胡乱中总算记起此次前来是为了雷青的事,定了定神:“红妩受人所托,有一事要问陛下。”   淡应了一声,重华还是轻咳着:“仙君请讲。”   雷青那一番质问,字字锥心泣血,红妩来的路上本是准备了一肚子话,这时候却有些讲不出了。   她静默一阵,望着脚下碧波荡漾的荷塘发呆,久久没等到回答,重华抬头笑了笑:“怎么?忘了么?”   脸色还带着初雪般的苍白,淡粉的薄唇却微微勾起,连深瞳中都溢出一丝的笑意。   这曾是在凡界,他身为静华时常说的一句话,那时候他管着红妩的功课,而红妩又最爱偷懒,往往先生布置下什么难背的篇章了,就推三阻四地不肯下功夫。   于是等到静华检查的时候,她总挤眉弄眼地瞎背一起,知道她是想糊弄过去,静华也不说她,只是在她磕磕绊绊半天没啃下一句的时候,会淡笑着来一句:“哦?是忘了么?”   她脸皮再厚,在他眼底的笑意里也要涨红了脸,强着争辩:“我是背了的!真的背了!只不过现下忘了!”   那时投在她眼中的他的笑颜,和如今的,一般无二。   “仙君……”耳畔温雅的声音响起,重华笑了一笑,“仙君无须对我如此拘礼。”顿了顿,他又笑,“下界那一世,你我是兄妹至亲,即便回了天界,其实也不至于太过生分。”   他轻缓温和的话语钻到耳中,红妩只觉得身上一半如同极热,一半又极冷。热的那一半,是滚滚往事簇拥到心间,灼热翻腾,化成一股炙人热流,直逼到眼眶,冷的那一半,竟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垂在身侧的拳头捏得紧了又紧,她最终抬头一笑,神色间肃穆放下,换上了对着南冥时那样的轻松飞扬:“既然陛下这么说……那红妩就恭敬不如从命。”   也是一笑,重华掩唇咳了咳。   红妩眼疾手快,挥手施法将不远处一张紫檀卧榻移了过来,上去扶住重华手臂,笑着:“我看陛下法体不适,还是稍事休息一下为好。”   重华也不拒绝,扶着她的手笑了笑:“多谢仙君。”   搀扶他自青玉的法台换到榻上半卧,红妩殷勤坐在一侧,整理那垂下的衣衫,又变出一只锦垫塞到他背后,巧笑着抬头:“陛下是不是想起了在苏州顾府里的情景?我那时也曾这么扶过陛下。”   唇边含着笑意看她,重华点头:“仙君自幼就善解人意,灵秀可人。”   红妩扬起眉,故作诧异:“哦?真的是善解人意?我还以为是顽劣成性、十分招人厌呢。”   重华笑起来:“仙君谦虚了,那般聪慧,即使偶尔顽皮,也绝不至于惹人厌烦。”   这样言笑晏晏,说了几句话之后重华再提起有何事会来紫薇殿,红妩就笑一笑说只不过是一些闲话,打扰陛下清修实在不该,还是不提为好。   这天从紫薇殿里告退出来,几日后红妩又在南冥那里闲混着逗青兽,重华再次驾云前来,祥云降在清淩府门外的青玉阶上。   这回没有像以前那样急着逃开,红妩大大方方站起拱手打了个招呼,就算见过礼了。   重华照惯例是和南冥下棋,红妩坐旁边不时指手画脚,将青兽柔软的皮毛挠了个遍。   三人和一只兽,在清淩府的石桌前悠然度过半日辰光。   乍见红妩大违常态,南冥也没太多意外,只是趁重华先走的空当拉住红妩,问:“你不是打了什么小九九吧?”   斜横他一眼,红妩不甘示弱顶回去:“难道能跟咱们陛下相交的只有你们这些上古遗神不成?”   南冥连连咋舌:“别人也还行,你这么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实在稀奇。”   红妩懒得跟他多加解释,抬手又顺走了他一壶仙酒,径自而去。   下界邺朝在山海关一役惨败后一蹶不振,幼帝登基,外戚专权,三年后为虢国所灭。然而虢国也未能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共主,南北十年混战,期间政权迭出,祸乱不断,十年后大好江山终于被昔日邺朝北庭节度使陈钊所得,建都蓟州,国号大魏。   按天庭文书所定,大魏得享三百年国运,盛世昌平。   因此次下凡有功,紫薇殿上红妩获赏法宝,擢升仙阶,一时间群仙纷纷来贺。   被一众道贺的仙友缠住了□乏术,红妩得了空就赶快跑到清泠府上,脱了鞋躺在大青石上抱怨:“你说这些神仙有这么闲么?还是他们平时在天界里太没乐子寻了!”   南冥坐在一旁喝茶,笑得悠然:“谁让你是天帝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还不得给他们巴结逢迎一回?”   红妩枕着手臂看天,连头都没回,“嘁”了一声。   他俩聊着,就听到门口一个带笑的声音:“南冥,你这是在说我?”   忙翻身跳下青石,红妩拱了手笑:“原来是陛下来了,今日又有闲暇了么?”   重华仍旧是一身白衣,自门外缓步走进来笑笑:“仙君本次深积功德,我自然也要前来恭贺。”   红妩连连挥手笑道:“连陛下也这么说,小仙我就更无处容身啦!”   说着想起方才说过的话,玩心突起,瞥了瞥南冥身前青玉桌上那副还没摆上的棋局,红妩若有所思:“我说陛下,今天你来清泠府,不是还打算跟南冥下棋吧?”   重华来清泠府,千万年来都是和南冥两人一局棋一壶茶,还真没做过别的事情,闻言就笑了笑:“哦?仙君有高见?”   红妩摊手:“我就说天界的神仙都太不会找乐子了……”随即换上一副奸诈笑容,“来,我带两位去个好玩的地方!”   猜到她嘴里的“好玩地方”必定不再仙界,重华和南冥相视一笑,就由她兴冲冲地打算了。   那边红妩摸出了三粒从老君手里硬撬出来的替身丹,略施法术化成他们三人的模样,再示意重华和南冥也像她一样隐去身形。   三个人就大摇大摆瞒过南天门的守将,乘云到下界去了。   凡间此刻正是夜幕初降,新帝当政数年,魏朝都城蓟州已经是一派清平盛世景象,红妩带他们降在一处偏僻的小巷中。   熙攘热闹的酒家花楼就在相邻的街上,红妩这七百年来在凡界的时间都要比在天庭更多,早就熟络无比,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出了把折扇,打开挥上一挥:“南兄,华兄……请……”   身上也是一袭月色长袍及地,长身玉立,丰神俊朗,活脱脱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南冥万年来鲜少踏出清泠府,更别说离开仙界下凡寻乐,看到她的样子立刻新鲜起来,拍手笑:“好,好,洪兄请……”   重华在一旁淡笑:“两位兄台好兴致!”   南冥抓住他的手,哈哈笑:“凡间的事你比我熟,你可要给我看着点,别让我出丑。”   红妩拿折扇掩了唇:“待会儿你们看我怎么摆阔……”   片刻之后,蓟州最大的花楼醉春阁中就现身了三个贵公子。   老鸨慌慌张张迎上来,见他们三人衣着不凡,再加上容貌出众、气度清贵,点头哈腰,满头珠翠乱晃:“三位公子请进!看三位就是大富大贵的人物,小店简陋,哪里有不合适的地方请公子们尽管说!”又一叠连声地朝后堂呼唤,“快把几个最漂亮的姑娘都给我叫出来!服侍好了公子们有大赏!”   也不往里走,红妩就掀袍在大堂中的一张空桌上坐了,神色淡淡:“妈妈也不必多叫人来,只用惜雪、碧澜到了就好。”   她随口叫出这两个名字正是醉春阁的头牌花魁,艳名满京师,即便王公贵族来了也要一掷千金才得相见。   老鸨听她口气太大,又实在看不出这三人的来历,愣了一愣,才回答,略显为难:“这……公子也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红妩也不接她的话,只是从袖间取出一个金锭,摆在桌上:“黄金白银,不就是妈妈您这里的规矩么?”   那搁在花梨桌上的金锭,黄灿灿成色十足,见他们出手这么大方,老鸨堆满了笑,一改口气:“公子说得是说得是……只是您知道惜雪和碧澜都是有身份,还请三位公子先到雅阁里稍候片刻如何?”   红妩摇了摇折扇笑:“我等又不是什么登徒子,这倒无妨。”说着离座,拿扇子一指桌上的金锭:“这是给妈妈和几位小哥的跑腿钱。”   被一群点头哈腰的龟奴簇拥着往后院单独的水阁而去,走在一边的南冥施了传音之法,对红妩说:“你刚才拿出来的金子,是块石头?”   红妩折扇掩唇,得意非凡:“方才在巷子里捡来的……”   南冥轻叹:“我说红妩仙君,你用障眼法来骗几个凡人……”   红妩哈哈大笑:“总归花楼娼馆多不义之财,陛下都没说,南冥你是打抱不平什么?”   重华自进来之后就一直含笑不语,此刻也只抬头向他们笑了一笑。   在幽静的水阁中坐下,红帐遮去了房外喧闹,旖旎丝竹隔岸传来。   南冥久居仙界,从未经过人世奢华,打量着房内鎏金绘彩的陈设:“我说红妩仙君总喜欢往下跑,人间的趣味,果然和天界大不相同。”   红妩早靠了一旁的玫瑰色软榻,歪着身子半举酒杯笑起来:“待会儿那两个色艺双绝的美人来了,你就更要大叹天界乏味了!”   惜雪和碧澜大约是要略摆一摆花魁的架子,三人坐着喝了一杯酒,仍是没有见到她们身影。   房门打开,一个身着短打的小厮捧着酒壶走了进来,到红妩跟前添酒,将托酒的绘彩瓷盘放在一旁案上,躬下身去。   红妩也没在意,懒懒瞥他一眼,等她目光转开的刹那,幽亮的刀光突然自那小厮的袖下迸出,直取向她颈间。   光影闪过,红妩以两指夹住那柄刺来的窄剑,笑一笑:“这位小哥,可是嫌我方才的赏钱少么?”   那小厮一张脸上片点神色也无,分明是早贴了人皮面具,纵身一跳,竟是弃了窄剑,双臂齐挥,两柄一模一样的短剑又脱手射来。   只是他武功再精进,又能拿红妩怎样?早在短剑刚射出之时,红妩身形就翩然而起,一柄折扇如鬼魅幻影,扇柄不偏不斜装在那小厮肩上穴道,将他从空中击落。   这一手功夫潇洒之极,红妩落地转过手腕,把幽蓝剑刃的窄剑抛在地上,笑了笑:“还是喂了剧毒的兵刃呢,小哥不是恨我至此吧?”   扶着肩膀看着她默不作声,那小厮突然伏地自她身侧斜冲,看样子竟是照着重华的方向。   神色一变,红妩忙抽身回护,这一动就显出了空门,那小厮却又一折,翻身冲出向窗子,破窗凫水而去。   这里打斗声传了出去,外面醉春阁的老鸨这才带人赶过来,连声惊呼:“这是怎么了!我的金丝鸳鸯贵妃榻啊!”   本来是消遣的,碰上这样事情实在很扫兴致,红妩看着那老鸨,略一思索笑道:“妈妈,这杀手在你这里很熟稔啊,该不是醉春阁养着的吧?”   老鸨一张涂了脂粉的脸立刻乱抖:“公子您说得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小小花楼,哪里赶私豢杀手!这罪名是要老身的命啊!”   红妩还准备再套她的话,手腕就被拉起,重华一手按住她腕上穴位,一面向老鸨淡笑了笑:“洪公子手上染了毒,还请妈妈把阁中的大夫请来。”   这次下来,他们用的都是仙体,凡间的毒药怎么会伤到他们?红妩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顺势把脸色逼出一层青白,对老鸨笑:“妈妈,这次我是连惜雪和碧澜两位姑娘的面都没见到,就要把命陪在你这里啦!”   老鸨也没想到刚才看着还好好地,转眼就要闹出人命来了,一时脸上的粉抖得更厉害了,转了头呼天抢地:“都给我快去叫老赵!让他提着药箱,快着点!快着点!”   红妩正暗自好笑,身子一轻,已经被拦腰抱起,按在穴上的手指仍没有移开,重华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向她笑了笑:“不用担心,很快就好。”   靠在他胸前,红妩也做出虚弱的样子,轻咳了几声:“妈妈,你放心,这是天灾人祸,我做鬼了也不会怪你的……”   吓得老鸨干脆提了裙子,转身拔腿跑去拽大夫。   重华并不管她在闹,向一旁的龟奴点头说:“烦劳准备一间安静的厢房。”   南冥抄手在旁看热闹,这时忙加了一句:“泡壶热茶来,我喝不惯这里的酒。”   有红妩半死不活的威胁,不但整洁素雅的厢房飞快给腾出一间来,胡子一把的大夫也给老鸨飞快提着领子丢进房内。   重华向兀自没缓过神来的老大夫笑笑:“先生不必动手,请将银针借予在下即可。”   老大夫看清面前人影,摸摸颌下胡须,正想教训这年轻人不可仗着懂点医术就狂妄自大,重华已经向他拱了手后取过桌上药箱中的针囊。   拈针刺穴,三根银针准确落入红妩臂上穴位,再三针落下,护住她心脉逐穴,这才将囊中次粗的那根针取出,插入红妩指间血管。最后一根银针插入合谷穴中,一线黑血自那根中空的粗针内缓缓流出。   看着流入茶盏中的黑血慢慢转为鲜红之色,重华才抬头笑了笑:“无碍了。”   瞪圆了双眼看他施针,老大夫蓦然翘着胡子指住重华:“你这莫不是失传的前朝针法,你再给我扎一遍看看!”   红妩躺在床上咳了两声有气无力:“我是不成了……一年两次记得给我上坟……”   不知是她装得太像,还是重华有意配合,向她微微笑了笑,抬起手,那微凉指尖轻抚上她额头乱发:“不要紧,不会有事。”   这和暖笑容,如晨曦青岚,照得红妩一瞬失神。   作者有话要说:唔,一千也是更啊……抱抱亲们,谢谢大家祝贺,我感激大家,表哥也感激~\(≧▽≦)/~   ============================   耶,补完了……~\(≧▽≦)/~   第十六章   老大夫连人带药箱被打法出去,红妩看房内只剩他们三人,撑起身子招一边闲站着的南冥也过来:“这里面有古怪。”   床边坐着的重华将从红妩穴位上拔出的银针放在一旁桌上,四根银针俱都被染成乌黑。   的确古怪,虽然银针会遇毒变黑,可红妩现在是仙体,按理说百毒不侵,凡间毒药根本不会渗入她体内,但不管是方才从她体内流出的黑血,还是此刻染黑的银针,都说明那喂在短剑上的不仅仅是凡间的剧毒。   这下连南冥也看出去了其中的不对,忙问:“是什么毒?厉害么?”   “还好,一些迷幻的药物而已。”重华笑了笑,对红妩说,“这种迷药遇了仙力反倒会更强,幸好仙君中毒之后并没有施法,现在大部分毒液都已随毒血拔出,再休养一下,余毒应该就能清了。”   红妩倒是神采奕奕,摸了下巴:“我们才刚下界来,就有迷药招待,有意思。”说着双目发光,“两位,我们把这个查清楚了再回去怎样?”   南冥听了好奇追问:“怎么个查法?”   红妩挽了袖子,扎好架子准备好好教他这个初入凡间的单纯神仙,手里的折扇刚“刷”得展开,就被轻轻按下。   十分自然收走了她手里的扇子,重华笑一笑,起身替她放下床前的一半帏帐:“休息好了再说。”   同在天庭这么多年,早就十分了解彼此脾性,南冥正等着看被打断兴致的红妩怎么顶撞帝君,却看到她眨眨眼睛,“哦”了一声,就听话躺下。   今天似乎处处透着古怪,南冥仙君向左右各看了一眼,挑起唇角,不置可否。   不去理会南冥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或许是药性使然,红妩还是很快就沉沉入梦。   知道了这迷药致幻,梦境到来时红妩就没有太多意外。   亭台楼阁,深院幽林,比之普通的梦要清晰真实许多,站在院落之中,甚至还能觉出迎面的寒雾扑面,凉气丝丝钻入肌肤之中。   但是,也远没到分辨不出虚实的地步。   这个庭院完全陌生,不是她曾在凡界所见的任何一座,就更不像仙界所属,她面前铺展着不大一片园林胜景,远处就是烟锁楼台,雾霭沉沉。   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红妩就沿着脚下的雨花石便道走下去,大雾围绕在她身旁,雾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随之跟来,窸窣做声。   对这些视而不见,红妩大步向前,不多时转弯后视野豁然开朗,一株梅树下黑衣的女子侧身而坐,银白长发逶地,俯身在树下的一池碧水前照着什么。   不动声色地走近,红妩也不开口,站在池水前。   “你看这转轮,千万年来,轮回不休,永无止境……”一手点向银亮的水面,黑衣女子却先开口,抬起头来笑了笑,“仙君不想让它停下来么?”   那一张微笑的脸,熟悉万分,正是她自己的面容。   仿佛是在静待她回答,黑衣女子仰面看着她,唇角轻勾。   也同样直视着那张粉黛不施的脸,红妩一笑,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你倒挺大胆子,天帝陛下就在近旁,也敢出来作乱。”   那深如幽冥的眸中闪过一丝鄙夷,黑衣女子呵呵轻笑:“原来你做了仙君,连性子都做得媚颜奴骨了。”   红妩冷冷一笑:“我做仙君做得如何,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妖孽来插嘴了!”   唇边挂着轻蔑,黑衣女子但笑不答。   她脸上神情太过刺目,红妩沉了眸光,挥手招出一柄长剑。   这场梦本就是她神思中幻化出的景象,剑光随心而动,眼前的黑衣女子即刻被雪亮刀锋批开,消散不见,漫天大雾也随即撤去。   雾后却是另一重庭院,竹林疏朗,雅致的精舍掩映其中。   知道这是方才招剑时催动仙力,此刻入幻更深,红妩暗暗咬牙,目光却无法从景物上移开。   她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七百年前那一世,她被辉教教主风无情带到的竹林精舍。   镂花的房门洞开,整洁的精舍中空无一人。如果幻境就是七百年前那一幕重演,那么这就应该是在她被救出之后,她记得江云怀和静华正在林中和风无情死斗,武林盟那一群人很快会冲进来将她围住。   然而四周却寂静一片,既没有从林外传出的脚步声,也没有从密林深处传来的隐约打斗喧哗,只有穿过竹林的飒飒风声。   “妩儿。”耳畔后传来一声轻唤,红妩握住拳,慢慢回头,熟悉的容颜上带着淡笑,宛如当年那个总是一袭白衣的苏州神医。   “妩儿,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笑着伸出手来,微凉的指尖贴上她的手腕,轻轻拉住她,温润嗓音带着宠溺,“我们回家吧。”   直直看着他,红妩既不开口,也不抬步。   有耐心地等着她,那凝在唇角的笑意也不曾减淡半分,眼前的男子眼底都是宽和:“妩儿,怎么了?”   红妩笑笑,抬头看他:“你再叫两声来听?”   对这近乎任性的要求,他只笑,依言低声开口:“妩儿?”   合了合双眼,红妩再睁开眼时,眼底清湛,直视着面前那双明亮的深瞳:“你不是……不管你是什么魔障,你都绝不是他。”   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一味纵容,他笑着摇头轻叹:“妩儿,你不想见我也就罢了,又说什么奇怪的话。”   带着凉意的手指从她腕上滑开,他笑:“要是你真的不想走,那么我先回苏州等你好了。”   苏州城,秋尽的顾府。   眼前仿佛有嫣红如血的红梅跌落,那一夜大雪染白所有,他安然逝去,从此她一生再不知岁月静好。   刹那的松懈,灵台恍惚的一瞬,面前的温柔皮相顿时被撕破,深瞳寒彻,一柄幽蓝利刃自他袖下刺出。   红妩蓦然惊醒,手中凝聚的一掌挥出,白色的身影在触及她的掌风时就化为一团雾气,那刀刃却仍悬在空中,不减半分力道,迅疾向她刺来。   她躲闪不及,纯白的光亮也在同一刻洒入,纯澈深远的神力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涌进所有角落,涤荡去所有暗影。   “仙君?”同样温雅的声音,却有着刚才的幻影不曾模仿到的关怀。   额上有暖如旭阳的神力舒缓透进,红妩张开双眼,床边重华正将手指按在她额前,将自身修为度入,带她走出噩梦,见她终于醒来,重华凝着的神色稍霁了一些,微笑了笑,“仙君好些了么?”   这还是醉春阁的厢房中,她应该是睡了很久,不远处的木窗中透进淡白日光,天已大亮。   南冥不知去向,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重华见她神志已清,笑笑收回放在她额上的手。   抚着额坐起,红妩侧头看他仍是坐在床边的木凳上,不知道是不是就这么坐着守了一夜。   撑着身子,红妩清了清嗓子:“陛下,我有个不情之请。”睡了一夜,口中有些干渴,每说一个字都扯动咽喉,她顿顿,笑了笑,“怕凡人听到多有不便,我们在下界时,可否相互称呼得随性一些?”   静静看着她,重华并不开口。   随即就挥了挥手,红妩侧过头,呵呵笑:“当然陛下若觉得乱了尊卑,大可不必理会我……”   “妩儿。”那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深瞳温和看过来,重华对她微笑,“这么叫可好?”   愣愣看着他,红妩突然低头笑起来,再抬起头时,笑容灿烂:“果然不一样……”   重华只是笑,目光安然,无声看着她。   门外传来老鸨的声音,在提高了声音抱怨着不过是做个生意而已,无端端招来这一场祸事,不知何时才能安生。   知道她马上就会进来烦人,红妩抬眼一挑眉,在房门被推开的那个瞬间,拦腰一把抱过床前那人的身子,一手挑起他的下巴,用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声音:“美人,昨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门口老鸨杵在当地,她身后两个龟公探头探脑。   还嫌不够,红妩又低头在他唇角轻轻印上一吻,满怀柔情蜜意:“美人伤心,我也会心疼的。”   这才发觉门口有人一样,抬了头看过去,扯起唇角一笑:“妈妈来了?”   老鸨涂了厚厚胭脂的面皮上隐隐抽搐了两下,随即赔笑:“没什么,没什么,给两位公子送早膳来了,两位请用!”说着回头吆喝那两个龟公,“还不快端进去出来?都傻站着干什么?”   等老鸨带着两个年轻的小龟公迫不及待地溜掉之后,红妩这才放开揽着重华的手,倒在床上放声笑出。   看她玩得高兴,重华唇边带着淡笑,起身从桌上的茶壶中倒出一杯水,折回床前递到她面前:“喝些水润喉。”   仙体本不知饥渴,不过似乎因为迷药的缘故,红妩真觉得有些渴了,笑眯眯地捧过水杯:“多谢啦……”   重华就站在床前,等她一口气喝完水,接过杯子,淡笑问:“还要么?”   他平素在天庭时就极少用法力,到了凡间之后就更是如此,其实如这等倒茶倒酒的小事,神仙大都喜欢用些小术法代劳,衣袖一拂就一应俱全,便捷又潇洒。   只是这样含笑站在那里的样子,不像个独尊三界的天神,倒更像是个普通凡人。   侧头看了看他,红妩不说话。   拿不准她又在转什么小心思,重华笑笑,转身就要把茶杯放下,衣袖却突然被拽住了。   “在天上我可不敢这么叫陛下……”紧拉着他的一角袖子,红妩笑了笑,仰起脸,“静华哥哥……”   她叫得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唤完了,就笑着看他,目光专注。   低着头静静笑了一下,他转过身,将带着微凉温度的手指轻搭在红妩手上,笑得柔和:“妩儿。”   几乎在他开口的瞬间,红妩就把他的手腕紧紧扣住。脸上的神色变幻,红妩直把自己的手心掐出几道红痕,才松了口气:“真不是在梦里啊。”   重华还正微笑着,身子猛地就给一拉,整个人跌坐在床边,红妩紧握着他的手不放,全身都贴了上来。   搂着他的腰,红妩歪头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呵呵笑:“静华哥哥……”   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重华抬手搂住她的肩膀:“口还渴么?”   红妩才不管,还是一脸傻笑,往他怀里蹭:“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重华只好抱着她,低头微笑,却听到她靠在自己怀中喃喃说了什么。   她说得声音很小,重华没听清楚,她又略微大声说了一遍:“静华哥哥……我都等了几百年了。”   深黑的眼眸中光芒流转,重华抬起手,替她梳理散乱的长发,微微笑了:“我一直在,妩儿。”   当被打发出去刺探情况的南冥回到厢房时,进门就瞪圆了一双含情的温文凤目:“你们在干什么?”   难得见清雅淡然的南冥仙君大惊失色,红妩不由心情大好:“如你所见,聊天啊。”   她当然不是站着聊天的,可也不是坐着聊天的,而是躺在身后那人的膝头,一只手还牢牢拉着别人的手,笑眯眯正自得意。   抱着她任她在自己怀里撒欢的自然是重华,手指还被她拉着放在手心摆弄,重华向南冥笑笑:“打听到什么了么?”   表情仍旧是见了鬼一样惊诧,南冥上前几步,上下不住打量着他们,到底是没忍住,开口说:“重华,你在下界那些年,就是这么纵着她的?”   重华笑了笑,也不回答:“南冥……”   这才收回目光,南冥轻摇了头:“我这才知道,她在我府上时有多收敛……”   红妩哈哈大笑,又抓起重华的手,放在脸上蹭了几下:“静华哥哥!”   画面实在太不堪入目,南冥别过脸不打算离她,这才有功夫说到正事:“据此地的龙神说,我们好像是卷到皇家内斗里去了。”   接着就把龙神诉说的缘由一一道来。   南冥在天界多年不问世事,说起这些来颇有些力不从心,红妩却最清楚不过,不等他说完,就已翻身坐起,神采奕奕:“这么说,因为我们这一行太过招摇,所以就给当做当朝的三皇子了?”   南冥点头:“恐怕是的。”   其实再简单不过,他们三人锦衣华服,贸贸然就到了醉春阁,恰巧当晚朝中三皇子锦祀原定也是到醉春阁来的,所以他们三人就给埋伏下的杀手错认成了三皇子,出手行刺,不想遇上红妩,于是就败露了行迹,刺杀失败。   这其中还牵涉出魏朝立国后一直悬而未决的东宫之争。新帝膝下共有五子。大皇子体弱多病,不问朝政,隐居已久。二皇子骁勇善战,却沉溺女色,家中姬妾成群,因此不得新帝喜爱。三皇子倒是长于理政,品行也还过得去,算是储君的上好人选,只是四皇子同样才能卓越,不甘屈居人下,两人少不了明争暗斗,当然各种手段也都无所不用其极。   红妩身为司战仙君,这些下界朝堂中的争斗也略知一二,当下托了下巴若有所思:“那么还有个五皇子呢?”   南冥想了一想:“五皇子倒是没听怎么说起,似乎是母妃早丧,年纪幼小,被大皇子带在身边抚养。”   红妩听着突然抬起头看着他们俩挑眉:“我有个主意,能把这个事情彻查。”   南冥哑然看她:“难道我们还要在这下界逗留?”   “不留下来怎么能揪出把仙界的迷药配方泄露到下界的人?”红妩说得理直气壮,“好歹我们三个天庭上仙,莫名其妙在下界栽了个跟头,岂能就这样灰溜溜地逃回去?”   边说边抱住重华的胳膊:“静华哥哥,你说是不是?”   被她挟持着,重华点头笑笑:“这迷药来得蹊跷,的确是不能放任不管。”   南冥只有看着他们摇头:“好吧,现如今我只得奉陪到底了?我们要干什么?”   红妩抚掌:“胆敢刺杀皇子,那杀手的主子绝对不是寻常身份,要查,自然是往朝里查。”   南冥只觉她太异想天开:“如何往朝里查?宫中的水井里可没有我龙族藏身!”   这次一笑,红妩倒是胸有成竹:“别的府邸混不混得进去难说,大皇子的寿王府要进去可谓易如反掌。”   大皇子既然体弱多病,当然就缺不了大夫,而寿王府内不仅名医云集,还常年在外广寻能人异世。   三日后,一个近日现身京师的神医就被重金请到了王府。   这位白衣的神医不仅年纪甚轻,还带着两个太过惹眼的仆从,左首一个负手而立的青衣人相貌俊逸,气度清雅,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侍奉别人的下人,而右首那个背着药箱的红衣女子更是容姿绝艳,顾盼生辉。   这一行三人被带到寿王府中的医馆,顿时就被从各处射来的无数道目光锁住。   红妩大方越过身前领路的小厮,拱手说:“我家先生姓慕,名讳上静下华,往后还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作者有话要说:别骂,今天还有更新,捂脸。   第十七章   廊下一个老大夫跳了出来,手指着重华亢奋异常:“你就是那日的人,你的针法快演一遍给我看!”   花白胡子随着话声一翘一翘,正是在醉春阁里给老鸨生拉活拽过去的那个老大夫。   重华笑笑:“老先生要看,我怎敢专美,也希望能与诸位同仁一起精研。”   想必是那老大夫已经同医馆里的众人说起过重华,旁边几个大夫也纷纷站了起来,拱手道客气,凑过来就要看重华演针。   红妩被冷落在一旁,一手把药箱塞到南冥手里,就□去举手挡在重华身前,笑笑:“容我多嘴一句,我家先生身子不好,不耐久劳,还望各位能体谅。”   那个老大夫正要过来拉重华的手,乍听这个刚被自己瞄上的晚辈身有宿疾,就瞪圆了一双眼:“什么病症?”   红妩扯谎还不是连腹稿都不打,当下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家先生有心疾,累了就要犯病。”   老大夫狐疑地上下打量重华,为配合红妩的话,重华只好掩唇轻咳了一声,笑笑:“我还好,老先生不必担忧。”   红妩当众转身就拉着重华的手,一双眼中溢满关怀:“静华哥哥你总是这样……”说着眼圈就微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惊受怕……”   她演戏演得兴起,一旁拎着药箱的南冥清清嗓子:“我们的卧房在哪里?”   重华被众位大夫拦在庭院里钻研医术,南冥把药箱丢还给红妩,拽着她去找卧房,晚间三人又聚在一起用晚膳,这一天过得倒是波澜不惊。   直到他们入府第二日晚上,寿王才在暖阁中召见新来的神医,红妩以照顾自家先生为由,堂而皇之地跟了过去。   除了医师众多之外,寿王府内的修葺十分简朴,寿王所居的院落也建得雅致。   红妩跟着重华进到暖阁中,只见上首的一套紫檀卧榻铺着一层貂绒,一旁桌案上只放了一只细瓷的美人觚,素雅之极。   寿王名为锦祯,其母是地位仅次于新帝结发皇后的陈贵妃,这位陈贵妃当年也是一位不输须眉的巾帼女将,怀上寿王时正逢年她跟随新帝在北疆征战,后来临盆在即,又恰遇上突厥骑兵突袭,危难中陈贵妃在雪地中产子,生下了新帝的第一个龙子。   寿王一出生就受了风寒,几乎不活,后来好不容易被随军的大夫救回,也寒疾缠绵,难以痊愈。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几次病重危急,听医馆里的大夫们说,每到冬日犯病的时候,咳血心悸也是常事。   不过也正为如此,新帝对这个大皇子始终心怀愧疚,不仅平日多加恩宠,在救治上也从来不遗余力,寿王府里的这个医馆,正是新帝授意修建的,聚集的名医比太医院还要多。   这些情况,都是红妩在昨天到了寿王府之后的短短半天内打探到了,来之前早就不无得意地向重华一一说了。   现在两个人站在暖阁外候了不过片刻,房内帘帏轻动,缓步走出的那人一身白衣,周身上下全无装饰,只有袖间的绲边旁绣了两支疏落墨竹。   进来后轻轻一拱手,那人清俊的面容略显苍白,笑容却温煦,全无贵为王爷的骄矜:“这位是慕先生吧?原该昨日就拜会先生的,因为些私事拖到了今天。失礼之处,还望先生宽宥。”   他一出现,红妩就挑了眉,这时对身侧的重华传音入密:“原来是个熟人……”   重华脸上也丝毫不动声色,低头拱手还礼:“王爷客气了,无妨。”   凡人当然看不见,但此刻在红妩和重华眼中,这位病弱的王爷额头,清晰地浮着淡紫的星芒,正是天权宫文曲星君的神印。   文曲星君虽法力高深,却无自保之术,每次下界时不被找出真身则罢,一旦被察觉,就往往为魑魅魍魉竞逐,身旁仙魔云集,是非不断。   而寿王病弱,体内生气不足,难以掩盖魂魄中的仙气,想必早就有魔物和妖仙闻风而来,伺机蚕食他仙力。那就怪不得这朝中有仙界的迷药流传了,这次他们来寿王府还真来对了。   重华既然没有动作,红妩也就站在一旁,等他和寿王寒暄过后,就坐下替他诊脉。   眉间微蹙,重华神色凝重,半响之后收回手指,抬头笑了笑:“王爷想听在下说真话么?”   寿王放下撩起的衣袖,也是一笑:“久病缠身,我早已看得开了,先生但讲无妨。”   重华笑笑:“在下乱言了,王爷天命就在今岁。”   就算再淡然,听到这话寿王也是一怔,才微笑:“这两年来替我诊过脉之后三缄其口的大夫很多,却从没哪个大夫像先生这般直言不讳。”   说着微顿了顿,才问:“那么以先生之见,我还有多久?”   重华静了一下,随即开口:“早不及仲秋,晚不过严冬。”   此刻正值初夏,重华这两句话,就是说他至多还有六个月余寿。   听到之后一时怅然,寿王垂了眸默不作声。   重华收回目光,淡淡道:“王爷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没想到他问得这样直白,寿王停了片刻:“如果要说心愿……”   一句话未了,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隐隐有兵戈相交之声传来。   寿王忙走到门前,隔帘问:“怎么了?”   外面的侍卫匆忙答道:“禀王爷,是刺客!正往舒晴院去!”   不听还好,一听寿王一把扯开门帘,人竟已经冲到了房外,厉声说:“别在我这里耽搁!快去舒晴院保护阿祁!”   他既然已经出去,红妩和重华也不好再坐在房里,忙也跟了出来。   庭院里几个蒙面刺客正和侍卫恶战,另有喊杀声从相邻的院落中传出,应该就是五皇子锦祁所居的舒晴院。   他们刚一出门,对面假山上突然寒光一闪,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径自射向寿王胸前。   庭中侍卫无人来得及救援,电石火光之间白衣微动,寿王的身子被猛地推向一边,重华挡在羽箭之前。   红妩只见箭光直射入那个白色的身影胸口,他身子被劲力带动,跌倒在地,撞上一侧的廊柱。   他二人都着白衣,刹那间不仅侍卫没有看清,混战中刺客也不知是否得手,红妩见是个空隙,忙趁机大吼一声:“羽林军在此,哪个还敢造次!”   这声恫吓不是没有用,再加上匆忙赶到的禁卫终于自前门蜂拥而至,刺客终于且战且退,在撇下几具尸体后撤向后院。   等刺客一退,红妩就忙跑过去扶起倒在一旁的重华,方才众目睽睽,都看到他被弓箭所伤,现在红妩扶着的人胸前白衣一片血湿,赫然插着半截翎羽,那长箭已深深没入胸膛。   即使知道眼前所见是假象,乍一看到那团鲜红时红妩还是心头剧跳,忙托起他身子轻唤:“静华哥哥。”   紧闭的羽睫颤了颤,重华张开眼睛,声音极轻:“妩儿……”   寿王惊魂未定,忙跪下握住他的手:“慕先生!你……”   重华侧头轻咳了几声,竟是又复合上了双目,呼吸微弱。   红妩忙紧紧抱起他身子,急唤:“静华哥哥!”   这次攻击王府的刺客声东击西,为的就是刺杀寿王。好在虽然忧心,寿王还不至于慌乱,一面连忙吩咐着去请大夫的同时,一面就下令将遇刺重伤者乃是寿王本人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身旁的侍卫要来抬重华,红妩举臂就把人挡了开去:“你们不要碰静华哥哥!”径自把他身子横抱在怀中,抬头对寿王说,“借你厢房一用。”   说完不等寿王点头答应,就抱着人向暖阁内走去。   暖阁里点着淡淡麝香,红妩将重华小心放在床上,转过身挡住身后人的视线,压低声音:“陛下?”   重华轻张开眼,笑了笑:“我无事,不要担心。”   这才把一直绷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那支射来的羽箭她看得清楚,不过是凡间的普通兵刃,只是方才看他倒下的那一瞬间,却还是几乎不能呼吸。   放下心来她就有心情开玩笑:“不愧是陛下啊,这障眼法连我都给吓得不轻。”   其实重华所用的不过是最普通的术法,别说上仙,就连修炼得道的小妖都能做到真假难辨。   只是笑笑,重华顿了下说:“妩儿,你对文曲说我由你来医就好,不必麻烦其他大夫。”   红妩瞪了眼:“为什么啊?你舍身救了那个没良心的星君,我们还不趁机好好让他愧疚一下。”   她振振有词,重华只好笑了笑:“你对外说我身患心疾,这一箭又正射在心肺间……我怕吓着那些老先生。”   想想也是她一时口快惹得祸,红妩吐吐舌头。   他们正说着,门外一阵喧哗,医馆的大夫们没赶来,倒是南冥疾步奔了进来,拨开暖阁外围着的侍卫就扑到床前:“重华!你伤到哪里了?”   说着就持起重华放在榻边的手呜咽:“重华……你让我回去如何向老夫人交待……”   他哭得痛,红妩暗暗咬牙,以仙术传音:“仙君,我记得我说过的化名是慕静华……”   医馆中的大夫们跟在南冥身后,不多时就也到了,红妩依重华的吩咐,将一众人都拦在了门外:“我家先生的伤我来照看就好,请各位留下个药箱就行。”   那个拉住重华让他演针的老大夫跑得最快,正站着气喘吁吁,听到她说,就又翘了胡子:“胡闹,你一个女娃懂什么?快让开让老夫来!”   红妩面无表情:“我是我家先生亲传弟子,你说我懂不懂?”   说完也不再多言,扭头就要回房,那老大夫忙顿足,赶上来将肩上的药箱塞到她手里:“我不跟你争好不好?救人如救火,快去救你家先生!”   红妩接过老大夫到房内,南冥早收了眼泪,展了衣衫坐在床边:“我说重华,你做个手脚将那支箭弹开就好,何必自个儿去挡?”   重华也半撑起身子,笑了笑:“这支箭是文曲的劫数,没有人以身代受,还会有其他应劫之像。”   南冥脸上总算有了正色:“你是说文曲应劫归位,就在今日么?”   重华摇头:“并不在眼下,却也不远。即使这一劫不应,从脉象上看,文曲寒疾已深,只怕天寿所剩无几。”   南冥从未下凡,人世的生老病死在他看来不过是须臾之间,听到这些也神色淡淡。   红妩在旁笑笑,还未开口,门口就传来几声轻叩,寿王的声音传来,满是焦急:“姑娘,慕先生情况可好?”   红妩忙抬高了声音答道:“这房内有血腥,还请王爷回避。”   门外等着的人实在太多,不宜再说下去,红妩就低了头冲床上的重华笑:“反正文曲这里的药材不缺吃穿不愁,静华哥哥你就好好养一阵病得了,我们给他省什么?”   房内自然是要布置一下,有奴仆烧了热水送过来,南冥过去接了端进来,又等了一阵觉得时候差不多了,红妩才挽着袖子去开门。   寿王安排好了其他事务,一直就在外候着,见红妩打开了门就起身迎了上来。   红妩笑笑:“王爷请放心,我家先生胸前的箭取出来了,伤口也已止血。”   脸上神情这才稍稍松懈,他仍关切地问:“听闻慕先生身子不大好,不知可有引发旧疾?”   他不提还罢,提了红妩岂肯放过这个挟恩勒索的机会,马上绷了脸:“这就不知道了,若是这伤势引得我家先生心疾复发,只怕就凶多吉少。”   寿王脸色随即就白了:“若是慕先生因此……”   看他这样,红妩又恢复了表情,笑了一笑:“王爷也不必太过愧疚,我家先生淡泊名利,并不会向王爷求什么,只要王爷……”她一顿,恰到好处提出,“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王爷再派人去追查这些刺客的时候,可否让我也跟着?”   这就是直截了当的要求插手寿王府的机要辛密了,寿王略顿了顿,一时并不回答。   红妩一笑,五指并拢如刀,掌风划过之出,廊下一截花枝应声齐断,犹如利刃所斩。   “王爷请放心,我自信武艺即使不能杀敌,也足以自保。”说着,红妩挑了眉,“向王爷提这个要求,我也没其他意图,只是无论是谁,敢伤我静华哥哥,我定不轻饶!”   静静听完,寿王就笑了:“姑娘一言至此,我断无推拒之理,我这就吩咐卫染,寿王府禁卫所有动作,姑娘自此刻起就可全部知晓。”   卫染就是刺客闯入时守在暖阁外的侍卫,想必是寿王的心腹。   红妩拱手笑:“王爷爽快!”   说了红妩可以跟随王府侍卫追查刺客的下落,但那日的刺客突袭太快,仓促之间,根本没被抓到什么线索。寿王府所做的,不过是将事情通报给应天府和御前禁卫,几日下来,除了不停在京师中排查之外,可以说毫无进展。   每日跟随着那个少言寡语的卫染在京师的街巷间转来转去,并不是个惬意的活。红妩却像是甘之如饴,换了身男装叼了根细柳枝,天天准时去走街串巷。   不是她守诺,而是实在别无他法。   那个曾在醉春阁跟她交过手的刺客是个凡人,她跟重华南冥要在下界找出一个身具法力的仙或妖都易如反掌,偏偏凡人有上千上万,只凭一面之缘找到一个凡人,就仿佛是在千万根针中找出其中的一根。   靠法术不行,就只有这么边查着,边守株待兔。   这日红妩又在外跟着卫染晃荡了整天一无所获,径自跑到重华养病的厢房里抱怨:“让我逮到这个不长眼的,我一定要他三生三世全都娶母老虎!”   南冥正在床前摆了个棋盘和重华对弈,听了她这赌咒,就失笑:“那这得罪了红妩仙君的人还真倒霉。”   红妩轻哼一声,转头要重华理论:“静华哥哥你说,这人该不该辈辈做妻奴?”   重华知道她还有后话要说,就捻着棋子笑:“哦?这个是有什么说法么?”   红妩一仰头:“自然是,以后再有谁要找他时,他老婆一声吼他就得乖乖站出来!”   南冥和重华都摇头笑出来,重华笑着时,把手中的棋子落下,就掩唇轻咳了几声。   这里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并无他人,这几声咳就绝不是做给别人看的,红妩一愣,忙问:“静华哥哥,你怎么了?”   “他啊……”南冥一面以棋子敲着棋盘,一面就将话接了过去,“不过是离开紫薇殿久了,仙力没了后继而已。”   说着“啪”一声把棋子放下,抚掌大笑:“冲了你的后手!这次我看你怎么应对!”   如何离了紫薇殿就仙力不继?红妩还想再问,但继续问下去就有探究天帝法力之嫌,而看重华淡笑着凝视棋局,也没有回答的意思,就忍了忍,没问出来。   他们坐着,院门外突然一阵响动,红妩立刻回头断喝一声:“是谁?”   “喊什么?我又没有躲着你们!”清脆的嗓音响起,自花丛中走出来的是一个少年,一身鹅黄锦袍,头顶金冠上镶着浑圆的一颗东海珍珠。   单看脸上的气势和说出的话,这一身也算派头十足,可惜他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站在那里还不及成人的胸口高,再挺胸抬头,也只显得圆圆脸上一双大眼睛忽闪着可爱。   不是别人,正是寿王锦祯遇刺时还万分惦记着的五皇子锦祁。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再真虐一点点……咳……   第十八章   重华刚受伤时,从寿王的暖阁里被移到这个小院落里,锦祁曾被寿王带来过,那时候他跟在哥哥身后,睁着眼睛打量四周,有些怯生生的样子。   走过来再各人的脸上扫了一圈,锦祁看向重华,抬起下巴:“是你救了我大哥吧?救得不错!”   这么个小孩子,就算生为天潢贵胄,自小就有一派尊贵气度,可张嘴就是这种口气,也让红妩和南冥绷不住想笑,怕他恼羞成怒,还生生忍着,十分辛苦。   重华也勾起了唇角,温和笑笑:“是我,多谢皇子殿下夸赞。”   “不必多礼了。”锦祁还抬着下巴,顿了顿说,“听说你还是个神医对吧?”   重华点头笑:“是,在下略通医术。”   锦祁也点点头:“那十分得好,你既然已经救过我大哥一次,那么就再救他一次,医好他的病吧!”   这下在一边的红妩有点忍不住了,笑起来:“我说你是不是把静华哥哥当神仙了,救了一次还要再救第二次啊?”   本以为锦祁会反驳,谁知道他抿了抿唇,眼圈突然微红,大滴的泪水分明就在眼眶,却被强忍着转来转去。   红妩看他这样,倒不好继续欺负他了,走过去俯下身摸摸他的头笑:“别急,你是自己跑来的吧?想要求人就别急,好好说话。”   眼里含着泪水看了看红妩,锦祁试探着:“好好说话……你们就救大哥么?”   红妩笑起来:“你问我没用,你该去问神医。”   似乎是十分拿不准注意,他又看向重华,一张小脸上满是期盼:“你……能救大哥不能?”   笑了笑,重华却不回答。   倒是红妩哈哈笑起来,一把捧过锦祁的小脸就揉了起来:“说了别让你急,你就追着问去了!”   锦祁生下来就是皇子,身边奴仆都是毕恭毕敬,哪里被如此对待过,当下就“呜呜”做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反抗,被红妩拉着揉歪了头上的金冠,满脸通红。   一直在旁的南冥终于看不过去,笑着出声:“你就别逗他了。”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紫金的小弓,向锦祁招招手,“过来,这个给你玩。”   到底是个男孩子,锦祁一看南冥手里那张精巧的紫金弓就亮了眼睛,甩开红妩跑过去:“你这张弓为何这么小,跟我练过的不同!”   南冥笑笑:“这是以气做箭的弓,跟平常不大相同。”持起弓,一指勾起空弦,来对着院中假山凌空一射,一角石块应声崩裂,散成碎屑。   眼睁睁看他用空弓射中了山石,锦祁瞪大了眼睛,忙欢呼着:“让我试试!”南冥将弓交到他手中,他跃跃欲试,依样拉开空弦,瞄准一块石头。   弦声响处,那块石头虽没像南冥射中的那块一样碎成片,也“咔嚓”一声裂开深过两指的缝隙。   一击射中,锦祁拍手乐了:“真的能用!”   红妩在旁笑:“这是天界的法宝,当然能用。”   锦祁怎么会信,斜过来一眼,径自拿着弓玩儿去了。   红妩玩性大发时跟个孩子差不多,重华跟南冥又和蔼,锦祁这一待就待到了日落时分。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他的近侍慌慌张张找来,说王爷找不到他正急得在厅里咳嗽,才把他拽走。   被内侍催着,临行前他手里抓着那个紫金小弓,眼睛却直看向重华。   冲他笑了笑,重华开口:“我会尽力。”   锦祁这才挪动脚步,被内侍拥走。   红妩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向南冥笑笑:“虽说法力低微,但那个弓上附的是你仙力吧,就这么给了这孩子?”   南冥低头看棋局,不以为意:“本就是给小孩子玩儿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   且不说南冥为什么会有这种跟玩具相差无几的法宝,单说这么个东西,他为什么会带在身上?   红妩托腮转转眼珠:“我听说……现今的四海龙神,当初懵懂之时,都是跟在南冥仙君身边长大的?”   瞥都不瞥她一眼,南冥淡淡对重华:“养个这种丫头在身边很头疼吧?”   重华抬起眼笑笑:“还好,我不用拿弓箭哄妩儿。”   眼见着南冥吃瘪,红妩在旁放声大笑。   在天界也许只是转瞬之间,在下界他们已经不知不觉住了一月有余,每天在寿王府中闲散度日,已经有了隔世之感。   上次锦祁在这里拿了南冥的紫金弓之后,也时不时就跑来厮混半日,他被当做将帅之才教导,兵法韬略读了不少,棋艺自然也比同龄孩子要强,熟了之后就和重华南冥混在一起下棋,虽然屡战屡败,倒也愈挫愈勇。   这天红妩刚从外面回来,走进庭院,见到的就是三人在院中和乐融融的样子,锦祁因为看棋局看得入神,侧身坐在重华身旁的石凳上,身子跟他贴到一起。   红妩一时怒从心头起,几步上去揪住他耳朵把他拉起来:“谁准你赖着我静华哥哥的!找你自己大哥去!”   锦祁“哎呀”痛叫,跳起来跟红妩吵:“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红妩深谙吵架之道,在怎么气人上造诣颇深,当下哼哼一笑,俯身拦腰抱住重华身子,回了头斜睨一眼:“你管我讲不讲道理,反正静华哥哥是我的!”   果然被气得小脸通红,锦祁“哼”一声扭过头去:“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跟小女子一般见识!”   红妩霸着重华,仰头趾高气扬:“你只能!”   重华被她搂得死死的,见她跟一个十岁的孩子争得这么不亦乐乎,不由笑了笑,抬手轻抚她头顶的乱发:“妩儿……”   红妩嬉笑回头:“怎么啊,他不是也有大哥嘛,总归你我就是不让!”   她跟重华离得太近,吐出的气息扫在他脖颈上,抬起眼,那深不见底的墨色深瞳就在眼前,他的眸光清浅,带着点点笑意。   呼吸微促,红妩索性又一笑,在他薄唇上轻啄一下,那唇瓣是凉的,沁爽气息染上她的红唇。   红妩意犹未尽般舔舔舌头,又重复,十分无赖惫懒:“反正你是我的!”   锦祁“呀,呀”得叫,忙转开眼睛,脸更红得红布一样,南冥悠悠捻着棋子,全然不理会他们的胡闹。   这样的日子本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但是几天后锦祁却突兀地被掳走失踪。   寿王府震动,锦祯派出了所有禁卫寻找,在王府的大厅中一面按着胸口咳嗽,一面等传回的消息。   红妩也和重华一起到了前厅,看到他们进来,锦祯忙起身来迎:“慕先生身子好些了么?怎么不多休息?”   重华笑笑:“我已好得多了,听闻五殿下出了事,就来看看。”   锦祯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这孩子顽劣,前些日子一直去先生那里叨扰,让几位见笑了。”   重华摇了摇头笑:“五殿下聪慧活泼,我很喜欢他。”   红妩跟在重华身后,等他们说完了,抬头笑:“卫染已经出去了吧?我这些日子都跟在禁卫营里,一起去也许能帮上些忙。”   锦祯点头,他心急如焚,也不再客套:“卫染曾赞过姑娘身手不凡,那么就有劳了。”   红妩笑笑抱拳,转头拉住重华的手:“静华哥哥,我去救五殿下,不多时就回。”   重华点头笑:“要小心。”   红妩答应,转身就走,一身红衣很快消失在门外。   厅内锦祯看着重华目送她远去,语气歉责:“慕先生,我实在担心阿祁,所以才劳红妩姑娘……”   重华温和笑笑:“王爷无须自责,我们既然与五殿下相熟,尽一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   锦祯舒了口气,顿了下又笑笑说:“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若问先生,又显得太失礼……这位红妩姑娘,自己说过她是先生的弟子,却又……”   也不怪锦祯会来问,这些日子红妩人前人后都毫不避讳地对重华又搂又抱,王府内早有很多人在指指点点了,风言风语肯定没少传到他耳朵里。   笑了笑,重华开口:“妩儿是我至亲的妹妹,”静了一静,又笑,“就好像王爷和五殿下一样。”   锦祯闻言,立刻了然一笑:“这就难怪。”   现在满城都是寿王调动的禁卫和皇室出动的羽林军,红妩出府之后,很快就由人带着找到了卫染,他胸前围了鱼鳞甲,正在调动身旁的羽林军。   一段时间相处,红妩早就跟他熟稔,走过去拍了他的肩:“情况如何?”   摇了摇头,卫染一贯肃然的脸上此刻更是绷得没有一点表情:“还没有线索。”   红妩点了点头,也皱紧了眉。   锦祁是在自己的厢房中被掳走的,一刻钟之后,院中的禁卫才发现五皇子不见了,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看到。   能从戒备如此森严的寿王府中带走一个人,如果不是对方武功高到不可想象,那就是王府中有他们的内应。不管是那一种,对方都绝不好对付。   不过在锦祁被带走的那一瞬间,王府中曾出现过一个微弱的法力,尽管被隐藏的很好,但却还是不可避免有一丝溢了出来,被她和重华南冥觉察到。而这一丝,就已足够。   合上双目,红妩任灵力追寻那一丝飘渺的法力而去,仿佛循迹追狐,那法力去向的尽处,豁然敞开在她眼前:一座清冷小庙,庙前一株银杏在风中枝叶舒展。   向卫染一笑:“城外二郎庙,随我来。”说罢运起轻功,已经抬步先行。   红妩一路走得飞快,卫染带着禁卫随后跟上,遥遥隔了几丈距离。   出了城就不再掩盖身上的仙气,红妩一路上所到之出,魑魅魍魉无不肃清消散,等行到二郎庙外之时,果然一股强大法力喷薄而出,与她仙力抗衡,只是还未靠近,就已闻到庙内同时散出的腥臭之气,不详之极。   红妩抬手招来一柄长剑,毫不犹豫踏入庙内。   门内的树下,一个着玄色道袍的人静立,他身后的神案上,赫然就是昏睡不醒的锦祁。   握着剑走过去,红妩看向那人:“你修道三百年,何等不易,如何自甘堕入魔道?”   大敌当前,那人也不慌张,淡淡道:“你们天庭的神仙,自然不知道修炼的艰难,我不过是想更进一步罢了。”   “要想更进一步,就该远离凡俗,潜心修道,不是将道法用到私心上。”红妩笑笑,“你手上已有过人命,再想修仙都是枉然,索性就修身成魔对不对?”   那人呵呵一笑,并不作答,身后的黑云却无声聚拢,那股腥臭之气也更浓。   “且慢动手,我问你,那日醉春阁的黑衣刺客,要行刺的人该是寿王锦祯吧?锦祀鲜少去烟花之地,却突然包下醉春阁最大的雅间,还留下了最红的两个花魁陪客。所以其实他是约了寿王同去的,而寿王答应过后又身体不适,于是就没有去,结果锦祀就也没去,不过那刺客却不知寿王那晚不会到,结果阴差阳错,就给我们撞上了。” 说着,红妩看向他,“那么锦祯的元身是什么,你又知道多少?”   “我只是看出他乃神仙转世,”那人眯了双瞳,唇间笑容讥讽,“不过寿王府外的妖怪却告诉我说他乃文曲星君转世。真是好运气啊,不过是凡间的毒药再加上一点迷药,就能将天界的文曲星君制服,吸食他无上仙力,你说这么好的机会,我岂能放过?”   “不止这一件吧,文曲原不应死于兵戟,你却施法强改天命,令那贯心一箭成为文曲一劫,”红妩叹息一声,“与妖物为伍,弑害上仙,你果然已经堕落成魔。”   那人五指并拢,浓重墨色染上手掌,张狂一笑,一掌已经挥出:“我早已成魔,今日就索性再犯杀戒也是无妨!”   红妩冷笑,先是一指点出,将他二人激斗之地封入结界,才举剑迎上:“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   那人原本只有三百年道行,入魔之后想必吞食不少妖物,法力倍增,极是棘手,这一战红妩不敢松懈,激斗数十招,才找出空隙,催动术法扼住他身形,一剑刺出,直插入他胸前。   红妩抬手拔剑,被吞噬的妖怪精魄凄厉呼啸,纷纷逃逸而出,那人跪倒在地,口内不住吐出黑血,却仍呵呵大笑:“不过百年大梦……我醒时……你未醒……”   终于慢慢倒下,身体化作一阵轻烟,只余地上一滩黑血。   红妩所持的剑是诛神杀魔之剑,他死在剑下,就是魂飞魄散,再无转生之机。   结界之内已是狼藉遍地,红妩抬手解去,这才看到外面情形。   随后跟来的卫染等人已经扶起案上的锦祁,细心查看他有无受伤,见到红妩突然出现,都愣了愣:“红妩姑娘,你方才去了哪里?”   红妩笑笑也不回答,抄手过去在锦祁脑门上就弹出一记暴栗:“还睡什么?快醒!”   锦祁只是中了些迷药,本就迷迷糊糊,这一下给她彻底敲醒,抱了额头呼痛:“你这女人干嘛又打我?”   敲醒了他之后,红妩倒是难得正经起来:“快跟我们回去,你大哥很急。”   她这一出手就救出了五皇子,何况期间又神秘不见,再接着凭空出现在众人身旁,卫染他们纵然有惊疑,也不便就说,由一个侍卫背了锦祁,匆匆赶回寿王府。   刚到门外,就看到府外听着一辆轩峻马车,车上饰以缡龙,鹅黄流苏垂在车角。   锦祁趴在侍卫背上探头说:“这是我三哥的马车,三哥怎么也来了?”   红妩瞥他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跑丢了闹的?”   锦祁气得挥拳:“我不是跑丢的!我在我房里打了个盹,就到了外面!”   他们斗着嘴进府,还没走几步,就撞见听到消息迎出来的锦祯和锦祀。   一张脸苍白似雪,锦祯上下打量锦祁,看他安然无恙,才开口:“收拾一下回房吧,今日的功课就不必做了。”   这一番生死一线,对锦祁来说却只不过是睡了一觉就脱险回来,听到大哥这么说就点了点头:“嗯。”   锦祀在旁笑笑:“我还说要我王府中的门客帮忙一起寻五弟,万幸这就找到了,大哥府上果然藏龙卧虎啊。”   锦祯淡淡笑:“大魏谁人不知恭王府门客如云,高人辈出,三弟这么说,是拿我打趣吧。”   锦祀笑起来:“大哥这么说,三弟我才不敢当啊。”   他跟锦祯相貌颇像,说话时也是一派温雅模样,绝对看不出来就是传闻中那个权势滔天的王爷。   两人又站着闲聊几句,锦祀推说府上还有事,就告辞而去。   送走了他,锦祯回头冲锦祁笑了笑:“没受什么惊吓吧?”   锦祁摇头,从侍卫背上跳下给他看:“一点都没,大哥你别担心了。”   对他轻笑笑,锦祯的身子却接着晃了晃,唇边一串血迹淌下,碎玉一般,染上纯白衣襟。   锦祁吓得一愣,带了哭腔:“大哥!大哥!”   咳了一声,锦祯低头吐出一口血,身体颓然倒下。   作者有话要说:哼哼哼,我补完了吧~\(≧▽≦)/~   第十九章   寿王府内乱成一团,锦祯被眼疾手快的卫染扶住抱到房中,重华听到消息赶来,放下药箱取出银针封上锦祯心脉上的大穴。   饶是如此,倚在床边,锦祯仍倾身又吐出了一口血,血迹沾在雪白的锦帕上,竟然微微发黑。   重华神色凝重,指下运针不停,一炷香之后,锦祯气息才慢慢平定,靠在枕上轻声咳嗽,却也没再吐血。   待重华收了针从床前退开,立刻有其他大夫围上来。   重华笑笑,不欲多说:“王爷只是一时气血攻心,诸位不必忧心。”说着一笑,“这里有在下就好,各位还请回房休息吧。”   虽然他初来王府就以针法惊艳了群医,但这句话实在太过锋芒毕露。那个对重华颇多关照的老大夫姓霍,捻着胡须面色就有些不愉:“这就是要我们这群老朽不用管了么?”   微笑了笑,重华也不再说什么,守在一旁的卫染走过来抬手,语气恭敬,态度却坚决:“诸位请。”   纵然不满,此时也不能说什么,众医只能含怒甩袖而去。   红妩看出了不对,放任一直被她按在怀里的锦祁扑向床榻,压低声音问:“静华哥哥,王爷是不是中毒了?”   一向沉静的卫染也是一脸忧急地看过来,重华点头:“如果不错,王爷体内的毒应该是近两日才种下的。”   卫染身体一震:“近两日王爷只去过恭王府。”   床上却突然传来锦祯的声音:“不要妄加猜测……”扶着锦祁的手慢慢坐起,锦祯脸色苍白之极,神情却镇定,“就如慕先生所说……我只是气血攻心……”略顿了顿,轻咳几声,“即使是中毒……那也是日前的刺客所为……”   刺客是一个多月前来的,这毒却是这两日才被下,如何能说是刺客所为?   卫染握紧了拳头,欲言又止,锦祁却沉不住气,叫了出来:“大哥,是不是三哥下毒害你?我找他算账!”   锦祯咳着冲他笑笑:“你是跟着乱说什么……你三哥这么疼你,听说你被掳走立刻就来了……你倒好……”   锦祁到底是年幼,听后就扁了嘴:“我不要三哥疼我,我只要大哥疼我!”   轻咳着笑了笑,锦祯靠在枕上合眼:“好……你让我先休息一下……”   刚才也给吓到了,锦祁立刻乖乖噤声,蹲坐在床边守着。   总算安抚下了他,红妩抬头向重华看去,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抬步出去。   房外聚着的大夫给卫染赶了出去,一时无人,红妩就朝重华吐了吐舌头:“我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吵?”   重华笑了笑:“什么时候?”   “就是静华哥哥你病着的时候啊,”似有所感,红妩凑近拉住他的衣袖,“那时候我还太不懂事,做了不少惹你生气的事情……就像那年在武林盟里和你闹脾气……”   过去了几百年的事情,她这时提起,口气却仿佛是在说不久之前的事,就如同那七百年流光全都是虚抛。   她转过身面对着重华:“结果那次在武林盟一别,再见到你,就是那年初冬时的情形了……”   看向她的目光柔和,重华微笑了笑:“妩儿……那是天命注定,你不必自责。”   没有回答,红妩却拉起他的手,轻轻握住,仰头笑了:“静华哥哥,如果再来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就那么走了……”   抬手轻抚了她鬓旁的乱发,重华笑得温和。   虽说有重华以银针暂时封住了毒性,但锦祯本就体弱,这之后身子还是一日不如一日。他中毒一事不能让其他大夫知道,重华就日夜在暖阁外候着,随时为他施针阵痛。   几日后寿王病重的消息终于传了出去,不但新帝专门降了旨安慰,其他几位皇子也纷纷拜访。   锦祀自然是免不了的,来时命人抬了足足几箱珍贵药材过来,不但有寻常的长白老参和虎骨鹿茸,还有一对装在冰盒中的血红冰蟾。   锦祯看了后即刻推辞:“我的身体总归已经如此,这灵物三弟还是留着以备后患得好。”   锦祀哪里肯,握住锦祯的手,语气坚定:“若能医好大哥的病,莫说是一对冰蟾,就是一百对、一千对,臣弟也自当觅遍天下,为大哥寻来!”   这样的兄弟情深,所见之人莫不感怀。   一手握着锦祀的手,锦祯招手锦祁过来,早窝在一旁红了眼眶,锦祁走过来叫:“大哥,三哥……”   将他的小手也握住,放在锦祀手中,锦祯笑了笑:“阿祁,你要记住,除了大哥之外,最可依赖的人,就是三哥。”   锦祁含泪点了点头,依到锦祯怀里,又拉着锦祀的手:“三哥……”   看着锦祯,锦祀神情郑重:“大哥请放心,大魏朝一日有我锦祀在,一日就有阿祁立足之地。”   等告别之后,将锦祀送出房来的是红妩,走至门外时,红妩低头淡淡开口:“恭王不是冷血无情之辈,何必非要置寿王于死地。”   足下一顿,锦祀看着这名容色太过艳丽的医馆弟子,薄唇微微勾起:“你只需好好照料寿王就好。”他脚下不停,走得远了,红妩才听到一句,“……少让他受些苦楚。”   目送他远去,红妩轻舒口气:整日在这寿王府中也不是没有听说——新帝近几个月来突然改了想法,连问了好几个重臣寿王如何,这正是欲立温敦宽厚的寿王立为储君的先兆。   现在寿王这一病,自然皆被搁置。   转眼又过了一月有余,天气转凉,锦祯的寒疾复发,之前一直被重华辛苦用银针锁在肺腑的剧毒也再压制不住,自心脉散开。   等深秋之后,锦祯更是接连几日夜里咳出血来,锦祁也没了心思玩闹,天天守在锦祯病床前,一双圆圆的眼睛红肿。   红妩开始还能拿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话来逗他跳起来闹一闹,后来他连红妩也不再理了,每天就是无声无息地看着锦祯,动也不动。   这天夜里锦祯又喝过了药在榻上靠着休息,锦祁在一旁摆弄南冥给的小弓。这几日锦祯都不安宁,重华照例是提了药箱守在房内,捧了卷医术借灯翻着,红妩也抱胸守着门。   似乎是精神尚不错,锦祯轻咳了咳,向重华笑笑:“慕先生……这些日子以来拖累你了。”   放下书卷,重华抬头笑了笑:“王爷客气了,我只是尽医者本分而已。”   锦祯笑:“是否仅是尽了本分,我还看得清楚……慕先生你本就有心疾,那日又救我受了伤,本应好好休养,却一直为我劳累。”   静了静,重华才笑笑:“即使医患不是王爷,我也会尽力而为,没有劳累不劳累之分。”   红妩在一旁插话进来:“是啊,这一个多月来,静华哥哥也累得这么厉害。”说着闲闲地,“要是有什么挥挥指头就能治好病的法子就好了。”   锦祯听了笑起来:“红妩姑娘你说的是神仙吧?”   红妩回头冲他扮个鬼脸:“兴许就是有神仙在呢!”   锦祯只当她是玩笑,轻咳着笑笑,不再跟她多说。   隔了不久重华起身去看廊下的药,红妩也一起跟了出去。   无人的长廊中灯火有些昏暗,重华倾身去看药汁的火候,一时竟是没有站稳,伸手撑在一旁的廊柱上。   红妩忙扶住他胳膊:“静华哥哥,怎么了?”   脸色泛着苍白,重华扶着她慢慢站好,摇了摇头:“没什么。”   沉默了一下,红妩突然开口:“静华哥哥,我刚才想到的,文曲之所以病得这么厉害,是因为有个死劫在,如果这个死劫免了,那么是不是他的病就会好了?”她顿了顿,“如果这样,静华哥哥你也不用这么累的守着文曲了。”   廊下的灯光照在重华身上,正映着他侧脸上一片暗影,静了很久,淡淡开口,他的语气仍是柔和:“妩儿,这次来你是不是早就打算,让我免去文曲死劫?”   这几日旁敲侧击也做了不少,红妩也知道蛮不过重华,吐口气索性承认:“是,我早就谋划好了,带你和南冥下凡之前,我就查过冥府的生死簿,知道雷青此生转世帝王之家,为新帝五子,不过我并不知道文曲就是锦祁的大哥,这也算误打误撞吧。”   还是看着她,重华不再说话。   红妩停了停:“我都招认了……你免还是不免?”   她等了良久,才听到对面响起他的声音,温文如旧,也和暖如旧,只是那清雅的嗓音之下,是属于天神的淡漠:“不免。”   似是不信,她仍侧着头,看向他的眼睛微眯,半响才开口,微微嘶哑:“你可以守着文曲一个多月,却不肯高抬贵手放他此生安乐?”   “为求锦祁平安而甘愿为锦祀毒杀,乃是文曲自己选的结局,”缓缓说着,重华看向她,“我只能为凡人医病,不能为天神免劫。”   红妩看着他还要再说,他却已转身端起炉上熬好的药,从她身边擦过,向房中走去。   两日后锦祯病势沉重,自入夜开始咳血不止,不到天亮就昏迷不醒。锦祁跪在他病榻前,拉着他的手一声声唤哥哥,却唤不回他的神志。   那一刻红妩就站在窗外,看星光洒满庭院,廊下一株梅树凋零了最后几片枯叶。   亥时过后,南冥拉重华回归天庭,走之前向红妩伸出手:“文曲飞升在即,我们再不回去,就要被众仙发觉了。”   红妩笑笑:“好。”却不拉他的手,径自跳上云端。   魏朝的寿王于丙申年十月十三日辰时薨,同一刻文曲星君劫满归位,炼狱洞开,百鬼嚎哭,欲趁这一刻吞掉神明法力的妖魔蠢蠢欲动,却被天际射来的圣光粉碎,天地在刹那间涤清。   紫色光芒映照北斗,繁袍羽冠的文曲星君徐徐自下界飞升至紫薇殿之上,衣袖流淌间,清华扬逸。   对着御座躬身行礼,文曲星君淡雅容颜上神色端然:“臣文曲历劫已满,前来复命。”   大殿正中,天帝对他一笑:“星君无恙归来,我甚欣慰。”   满殿仙人微笑颔首,庆他此刻圆满。   等众仙散去,红妩走到他身边,轻问:“星君,可还记得阿祁么?”   “他么?”文曲淡然笑笑,“他此生应有将帅之才,年八十无疾而终。”说完拱手,“仙君告辞。”   那紫色身影随着轻云远去,红妩知道他又该找相熟的贪狼星君饮茶闲谈,聊以打发这无涯的生命。   凡人的一生,八十年和一年,在他眼中,将不再有分别。   他也终将会把那个与他相偎过的魂魄忘记。即使那一世,他曾倾尽一生换他平安。   红妩再次下凡,已经是人间的半年之后。   锦祁已经被锦祀带回了恭王府中,锦祀怕他想念旧居,给他安排的院子就仍叫舒晴院,连陈设布局都和寿王府中的大致相同。   红妩到时是夜里,锦祁正趴在桌上抄经文,没有顾忌会吓到他,红妩现身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飞快回过身来,等看清是她的时候,那张小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红妩姐姐。”   摸摸他的头,红妩笑了笑:“在三哥这里还好么?”   点了点头,见了昔日的熟人,锦祁到底是忍不住抱怨:“这两个月三哥跟先生说要对我严加管教,功课比以前多了好多……”   红妩忍不住笑出来,锦祯对他虽好,但总有些一味宠溺,养成了他毛躁的性格,锦祀倒是能对他多加约束教导,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想着就去摸摸他脑袋,红妩笑:“好好听你先生跟三哥的话,以后做个栋梁之材。”   锦祁也不知是听进去没听进去,歪着脑袋看她,突然问:“红妩姐姐,你说人去世了之后,还有没有魂魄?”   红妩就笑了:“当然有了,不然哪儿来的地府轮回之说?”   锦祁仍是不依不饶,追问:“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去世了的人么?”   按住他的头又揉了揉,红妩笑:“傻孩子……想大哥了吧?”   眼圈红了,锦祁竟然也不再犟嘴,低声承认:“嗯,我想大哥,做梦却总也梦不到他,连头七那天都没有……”   说到最后,他声音里带了颤抖,显然是想哭,又竭力忍住。   微叹口气,红妩半蹲下冲他笑:“别难过,想大哥了就多想想他以前对你有多好,你现在这么哭哭啼啼的,给他看到了又该多难过?”   果然忍着眼泪没流出来,锦祁看着红妩,黑亮的眼睛却仍旧有水汽:“红妩姐姐……我每想起大哥一次……就难受一次……不想,却又忍不住……”   红妩笑笑:“我知道的……我也曾像你一样……”   锦祁歪头看着她,她就又顿了顿,才开口:“我至亲至爱的人,也是这样走的……”   锦祁看着她的目光里有了点同病相怜,就问:“那你也是没梦到过他么?”   静了片刻,红妩一笑抬头:“不是……后来我又见到他了……”   这一晚红妩留在了下界,锦祁在她膝头睡着,天快亮时她放下床上的帏帐,无声隐去身形。   自下界回到天庭,红妩没有去往自己府邸,而是乘云向最高处的紫薇殿飞去。   高到的殿前照例是空无一人,这次她快步走进偏殿,在莲池边也没有看到重华的身影。   红妩正傍徨,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   她连忙转身,一样温和的神情,一样不沾染尘埃的白衣,重华看着她笑了笑:“怎么这样慌张……”   轻吸了气,红妩慢慢开口:“原来我一直以为,凡人的一生才是对的,有忌恨恩怨和生老病死,因为有诸多的求不得,所以才令已得到的倍加珍贵。而神仙……时日长久,所求太少,过得太过无味。”   她抬起头看着他:“可是我现在觉得做神仙真好……如果做神仙,就还能见到你……静华哥哥……”   静静注视着她,重华轻笑了笑:“妩儿……”   没有一丝犹豫,红妩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身子,他怀中有氤氲的淡香,清莲一般素雅。   用手臂轻环住她的肩膀,重华眉间有温和的笑意。   拉他在莲池边坐下,红妩还揽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丝毫不在乎此刻被她赖着的,是诸仙不敢稍加亵渎的天帝真身。   浩淼无际的莲池平滑如镜,净莲的枝叶间映着相依在一起的身影,红妩垂头看了,仿佛是觉得有趣,仰了头问:“静华哥哥,紫薇殿外有你的法力结界,在这里我们不管做什么,别的人都不能看到对不对?”   重华只是微笑,带着淡漠温度的手指滑过她脸侧的乱发:“难道你想让人看到你现下的样子?”   现在他们的模样,重华不过是含笑静坐,红妩却腻在他身上衣衫不整,若给别人看到,的确是红妩更加没面子一些。   这句话问出来,要是当年苏州顾府里的顾红妩,可能就要红了脸,进而滚到重华怀里撒娇了。   但现在这个红妩仙君却显然更加没皮没脸一些,挑了眉一笑,下一刻重华唇上突然就落下一个轻吻,红妩笑得无赖:“我只是想既然看不到……那我就可以做些更坏的事……”   重华眸光里带些无奈,轻抿了唇微笑看她:“你啊……”   红妩调笑了一阵,最终拉着他的手,头靠在他膝上安静下来。   重华一直任她在自己怀里闹腾,在静谧了不久之后,就侧头轻咳了一声。   只是很轻的咳声,等他转回头时,却正撞到红妩直起身子,看着他满脸担忧:“静华哥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亲们……慰问都收到了!我以后就算赶文也争取在夜里12点之前赶,捂脸……时间是乳沟,挤一挤总会有的……   第二十章   低头笑了笑,重华隔了片刻才开口:“没什么。”   红妩却并不打算放过,还是直视着他:“静华哥哥……如果这次你出了什么事……”深吸了口气,她神色凝重,“起码要让我知道。”   被她注视着又沉默了片刻,重华终是抬起头笑:“妩儿,抱歉让你担心……”淡笑了笑,他像是考虑了下才说,“南冥先前已经说起过,我如若远离紫微殿,就有仙力衰竭隐忧。”   神仙与天地共存,永生不灭,然而一旦仙力衰竭,元神也随之散逸,这在仙家来说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红妩闻言浑身一震,就拉住了重华的手。   向她笑笑以示安慰,重华才接着说:“不过现下我只要还常在紫微殿中居住,就没有这些顾虑。”   红妩听了就抓住其中的话头:“为何离开紫微殿就不行?现下没有这些顾虑,那么以后呢?”   重华笑笑:“说起来的话,妩儿你应该知道我是自上古时就在天庭中的。”   红妩虽然是后晋的仙君,但仙界之史怎会不知?   其时天地之始一片混沌,盘古开天辟地,以自身血肉塑造山川河海,山河间灵气孕育诸多仙家,这一代神仙是为上古诸神,上古众神各自为政,派系林立,诸神间争斗持续了达亿万年之久,后来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炼彩石补天,总算平定了三界。然而上古诸神却在长年征战中消亡殆尽,仅有五位天神得以保全,因而毕集所能,合力重塑天地人三界,又历亿万年,至此才有今日这十方平定,三界井然的局面。这五位天神中德望最高的一位,誓愿庇佑众生,以己身神力支撑天地,万物灭而元神毁,因此受众神拥戴,为三界之首,就是今天的紫微天帝。   这些远在红妩诞生之前的往事,早就在天界传颂已久,红妩想着,就微皱了眉:“静华哥哥你要说的,难道与上古之事有关联?”   重华笑了笑:“上古时的遗神,后来因为诸多原由,如今还留在天庭中的只有我和南冥,而天地轮转却不能稍有差池,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尽力查找他们的去处。”   上古遗神中除重华和南冥以外,雪涯上仙避居昆仑山已久,其余两位天神更是早就不在天界之中。   这些事红妩平时并未仔细想过,但此时被重华一提,突然就想到:三界是五神合力所塑,但现在已经五去其三,万物轮回却仍无休无止,假如天地间涌动的灵力有一点微动,受反噬的则一定是重华。   这些念头不过是在她脑中转了片刻,想通了之后马上就拉住重华的手臂:“静华哥哥……上次我来时你的元神离体,是不是在寻找那几位天神?”   她脸上显出忧急之色,重华就又冲她笑了笑才说:“是,这些日子以来,总算在下界寻到了一点痕迹。如果我所料不错,此时应该他在下界。”   重华口中的“他”自然是上古遗神中的一位,红妩点头若有所思:“那么找到这位上仙之后,静华哥哥你的重荷就会被分去一些么?”   点头微笑,重华只是安慰她:“不要担心,我如今还好。”   话虽如此说,但他这样一再显露虚弱之态,如若不是因为神位缺失天地失衡,绝不会至此。   抬起手抚上他的面颊,红妩看着他笑了笑:“静华哥哥,这些不方便让其他众神知晓吧?”仰脸直视重华的眼睛,她的语气坚定,“我们去把他找出来吧,不管他躲在哪里,都把他找出来。”   目光间光芒流转,她却只执拗地看他:“静华哥哥,这一生既然再世为仙,我什么都能做,只为你平安无事。”   静静看着她,重华唇边含着笑意,终是轻叹出声:“妩儿。”   七百年的光阴,在这一叹间远去。   红妩一笑,侧头缓声应:“我在,静华哥哥。”   再没有更多言语,相互依偎着坐在莲塘之侧,时光温软,红妩揽着身边人的腰迷蒙睡去,再睁开眼时看到重华一手抱住她的肩膀,身子靠在招来的锦榻上倦然而眠,晶润如玉的容颜眉尖若蹙,透出一丝淡淡苍白。   微微抬头,红妩没有转开目光,当初在顾府的时候,有多少次午后或者清晨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安宁的睡颜,离得这样近,抬手就可触及。   心中片刻恍惚,她的手已经抚上他的面颊,微凉的肌肤盖在她的指下,仍不添一点温度。   长睫微颤了颤张开,重华眼中仍笼着淡淡雾气,在看清是她后也不曾散去,只是添了丝笑意:“妩儿?”   红妩也不松手,指尖描画着他的侧颜,忽而一笑:“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对着静华哥哥总是把持不住了……”   重华知她又是在胡言乱语,也不以为意,笑了笑:“哦?为何?”   “面对如此美色,还能坐怀不乱……”红妩挑了挑眉:“西天如来佛祖的位子干脆让给我来坐算了!”   她真身乃净池红莲,细究起来西天可以算作她的师门,但她自上天庭就受封仙君,身份地位特殊,佛祖对她也没有什么约束,以至于她现在消遣起来自己师祖,嘴上可绝不避讳。   眼底的笑意里添了丝无奈,重华笑着看她:“你这性子啊……”   红妩更加得了便宜卖乖,扑倒在他怀里笑眯眼:“不是你惯出来的么?”   这次敞开心怀之后,接着一连数日,红妩不止在南冥的清泠府里腻着重华,连重华回紫微殿也堂而皇之地跟着进去,俨然就把天帝寝宫当作了她自己的地方。   如此不加掩饰,众仙间自然就有了些闲言碎语,等到又在清泠府和重华对弈时,南冥就淡淡开口:“红妩仙君近来每日都去紫微殿吧?”   红妩正把手臂搭在重华肩头,闲闲笑:“怎么,紫微殿我去不得?”   南冥抬头看她一眼:“谁说你去不得?我只说紫微殿在天界最高处,你去几次,满天界都看着呢!”   “让他们看呗,”红妩一笑,满不在乎,“难不成他们还能挡着不让我去?”   重华在旁凝神看棋路,听到他俩斗嘴只是笑笑,侧头轻咳了一声,却刚转过头,手中就被塞了一杯玉露茶。   红妩也不跟南冥贫嘴了,把茶送到他手里,脸上难掩担忧:“静华哥哥,哪里不舒服么?”   笑了笑摇头,重华却又轻咳了两声,一时竟不能开口。   这下连南冥也抬起头皱了眉:“怎么短短几天,就到这地步了?逐夜还没寻到?”   重华慢慢啜着茶水,隔了一会儿才抬头说:“不碍事……前几日下界东南方有逐夜的星芒闪动,如果真要去寻的话,应该也不难寻到。”   南冥紧皱着眉:“你这样情形,他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能置身事外?”   红妩听他们说着,就插话:“这个‘逐夜’就是上古遗神之一了?”   南冥放下手中的棋子,淡哼一声:“最靠不住的一个。”   红妩若有所思,突然转向重华:“静华哥哥,你记不记得辉教的右护法?名为夜逐的那个?”   她这一下提起的就是七百年的称呼和人物,重华却似早就知晓一样笑:“对,就是他……那时我尚是肉体凡胎,没能认出他来……他恐怕早就知道了我们的真身。只是七百年来除了星芒偶尔闪耀,他再没现过身,我曾传音给他,只是不见答复。”   “绕了半天原来是他!”红妩击掌,“这家伙还真老不正经,看我去下界把他揪上来!”   南冥在旁摇头,也不说什么,把棋盘推开:“这盘棋就算了。”转头看红妩,“逐夜神力高你太多,要是躲着不见你,你毫无办法。”   说着抬手止住她开口:“先护送重华回紫微殿吧,今日他该静修了。”   红妩还要再说什么,看到一旁重华微露苍白的脸色,就点头:“好,我先送静华哥哥回去。”   握着她的手站起,重华笑笑:“我还好,南冥你也不必太过忧虑。”   话虽这样说,在清泠府告别之后和红妩一同回到紫微殿中,站在莲池旁,他脸上的苍白却更重了一层。   红妩看在眼里,忙执了他的手:“静华哥哥,要不要我为你护法?”   轻摇了摇头,重华笑笑:“不用,你随我来。”   红妩次次来都是止于莲池前的厅堂中,这时看重华随手在空中划过,厅中一角即刻褪去雕梁画栋,显现一扇半月的青瓦小门,木门半掩,延伸出更深一重境地。   红妩拉着重华的手,随他走进去,推开木门,不大的院落尽收眼底。   牵着他的手蓦然就紧了,红妩在门口站了片刻,才回头看着重华,声音却微微嘶哑:“静华哥哥……这就是你的寝处?”   只用一眼,她就能够认出,这疏朗的院落,枝干峥嵘的白梅,还有脚下这一条青石小径尽头碧檐低垂的小轩——这里同七百年前顾府静园的唯一不同,是满园的白梅,朵朵盛放,如雪般耀眼。   向她笑了笑,重华点头:“在下界住惯了,回来之后就把这里也改了。”   转回头不再说话,红妩紧紧握住他的手,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不用刻意去记也轻车熟路。   片刻之后她就走至小轩,不出所料,房内的陈设也俱都熟悉,只是少了些诸如烛台之类的凡界日用器具而已。   最后站在临窗的软榻旁,红妩拂去素锦垫上落着的几瓣白梅,将重华拉到上面坐下。她一声不吭坐在榻边,执起他的手放在腮边,轻轻摩挲。   重华也没有说话,唇边含笑,神色也安宁,只是满院白梅映衬下,脸色却越发苍白,侧头轻咳。   红妩拉着他手腕,只觉得他体内的仙气散乱虚妄,一缕缕像是狂风掀起惊涛,激荡碰撞不休,那震颤竟透过他的手腕传入她掌心。   仙力修为三界众仙各各不同,最次等的自然是仙气微弱,再高一点的就是仙气充盈丰沛,往往在远处外即能被人觉察,但如红妩这样的天庭上仙,就已能做到约束自身的仙气,使之蕴藉在仙体之内,外界轻易不能窥探。重华就更不用说,红妩与他相处这段时间来,除了寥寥两次见他自行动用法力之外,根本觉察不到他仙力深浅。   现在他体内仙气的波动却已传出身体,甚至有逸散之象。   这情形绝不止静修片刻就能好的,红妩心下惊骇,脸上就露了出来,抬头唤:“静华哥哥!”   轻摆了手示意无碍,重华合上双目靠在榻上,周身四溢而出的仙气逐渐归拢,那从体内传来的震荡也慢慢平缓。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之久,重华一直不曾睁眼,红妩握着他的手,总算觉得他散乱的仙气平复下来。   时间无声过去,重华终于缓缓张开眼帘,脸色还是苍白,挑起唇冲红妩笑了笑,低声开口:“妩儿,无事了。”   似是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红妩也不回答他,微合了眼睛,蹲下伏在软榻边,良久,才抬起头,眼圈的微红却仍没有退去,眸中水汽如雾,她挑起唇笑:“静华哥哥……让我去下界吧,即使寻遍三界,穷尽碧落……我也一定要把夜逐找回来。”   静静看着她,重华垂眸笑了笑,点头:“好,我和你一起去。”   明知他现在不能久离紫微殿,红妩连忙摇头:“静华哥哥你别劳累,我一个可以……”   抬头向她笑了笑,重华淡淡一句话,挡下了她所有的争辩:“我放心不下你。”   在下界那一世,他病危临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放心不下。   红妩终是无法再言语,侧身将吻印在他淡白薄唇上,笑:“静华哥哥……你也会要挟人啊?”   重华仍旧是只有微笑,墨色深瞳中映着她的身影,柔光潋滟。   有上次和南冥一同偷下界来的先例,这次下凡就轻车熟路,红妩不肯让重华施法,拉着他的手用起御云术,趁夜色缓缓降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城郭之外。   自文曲归位,他们返回天庭后,人间又已过了二十余载寒暑,如今的天子承曦帝是当年的三皇子锦祀,主政近二十年来新朝四海升平,国力强盛。   站在落脚的小岗之上,望向不远处城池中夜灯灿如烟霞,随风传来的丝竹声中,重华沉吟了片刻:“妩儿……”   红妩笑了笑接口:“静华哥哥,苏州城今日的繁华是否更胜往昔?”她转身抚上小径旁的一株老柳树,“静华哥哥,你或许已经不知这是何地了,但是我却记得,永不会忘。”   夜色下她笑容如同蒙着轻雾,指尖滑过老柳粗糙不平的树干:“七百年前,就是在这片野岗上,我挖开了葬你的坟。”   七百年,山河尚且变改,何况这一座小小山岗,连这株老柳,也不知是何年种上。   四周一片沉寂,这是同七百年前那一夜一样的暮春时节,连吵杂的虫鸣也还没有一声,微风拂过柳枝,木叶清香悄然飘散。   “我知道。”轻轻开口,重华注视着她的身影,唇角浮出柔和笑容,“那时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   当年发疯的一幕,红妩从来没想过会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那时他应当已经劫尽回归天庭,以天帝之尊,若想知道她在凡间的行踪,只怕易如反掌。但红妩却没想到,他会说,站在这里。   转到他身上的双眸已经含了水汽,红妩挑唇笑了笑:“静华哥哥……你回天庭后还曾下凡看过我对不对?”   重华没有回答,只是向她微笑着伸出手,抚开她肩上的柳枝。   他的手被紧紧握住,红妩将那微凉的修长手掌放在胸口,走上去仰头吻住那淡色的薄唇,齿间婉转纠缠,红妩将舌探入他口中的深处,不罢不休。   这一吻直到彼此的气息都乱了才停下,红妩抬起头看着他,笑:“那静华哥哥你就该知道……我从那时起就不再以兄妹之情对你……”   七百年过去,那在当年就迟来许多的心事,她才终于可以吐露,说给那个一度失去的人听:“我为你发疯,可绝不是因为你是我表兄……静华哥哥……我是爱你,如同男女之爱。”   幽深的瞳光静静留在她的身上,不见波澜,甚至看不出悲喜,仿佛过了许久,重华才抬手拢起她脸侧的乱发,微微笑了:“妩儿。”   紧拉着他的手,红妩仰脸笑:“静华哥哥,你今晚能陪我走回苏州城么?就像当年我抱着你走回去的一样。”   一如既往般对她宠溺,重华笑笑:“好。”   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淋漓的小雨,红妩变出一把纸伞,遮在两人头顶,就这样缓步在雨大之前,他们站在了苏州城门之外。   轻挽着身边人的手,红妩抬头冲他一笑。   紧闭的铜门之内,顾府早已不在,当年的故人也都散去,而她终于能和他携手同归。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回是真的回来了,回来了……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嗯,瓶颈……Orz一万次!我对不起表哥!对不起小江!对不起大家!   下章就吃表哥,顶着河蟹之风吃表哥!老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第二十一章   城门早就关闭,红妩施了法术把两个人移到城内。姑苏夜市向来兴盛,此时喧闹的街市因为这场微雨而显出了些凌乱,却仍有不肯散去的行人以袖遮头,谈笑着不绝从身旁经过。   红妩也不着急往前走,只是牵着身旁重华的手,悠然自得地缓步在人群中。重华也不说话,到了城内之后就把她手上的伞柄接过,任她随意地晃荡,将一方遮去风雨的细骨伞挡在她头顶。   走至一处楼阁前,红妩停下脚步仰头向重华笑笑:“静华哥哥,记得这是哪里么?”   那富丽通明的厅中娇红翠绿,四处莺歌燕舞,楼牌上一行醒目金字“天香楼”,分明是个烟花之地。   等重华随她的目光望过来后,红妩唇边浮上笑意,衣袖轻轻拂过,绚烂的灯火上浮起流云一般的昔日影像,临街而立的青灰酒肆内,游侠布衣互相举手遥祝,衬着檐外的落雨,饮尽一杯清酒。   红妩似乎对眼前场景颇为满意:“我还是喜欢下雨后的留醉楼啊……”说着歪头去看着重华笑,“从里面望出来,烟雨如梦。”   轻笑了起来,重华点了点头:“我认出来了……我来这里替你打发酒钱的时候还真不少。”   皱了鼻子,红妩眼睛一转,拉着重华就往里走:“静华哥哥,我们进去乐一下!”   她此刻还是女子打扮,守在门口的龟公见她大摇大摆走过来,忙拦上来:“我们这里都是男客,这位小姐进去怕是不便。”   红妩哪里会被他拦下,扬手扔出去一锭白银:“什么男客女客,难道不是有银子的都是客么?”   龟公见钱眼开,这么大一锭银子砸过去,自然立刻点头哈腰一叠连声把他们请了过去,还特地将他们安排在堂屋正中的坐席上,殷勤无比。   坐下后端起放在手边的美酒,重华突然低头轻笑了笑。   红妩看那笑意直到眼角,满室春色,竟不及他此刻眉间容光,双手就忍不住摸到他膝头,笑嘻嘻凑过去:“静华哥哥,怎么?”   重华抬眼带着笑看她:“我方才想起,我们两次下来,先到似乎都是花楼……”   明明他脸上也没有任何责怪揶揄之意,红妩在那温煦目光中不争气地就红了脸:“我下界来是比较常来这样场所……不过这次我来是要……”微顿了顿,扬眉一笑,“静华哥哥,你看着。”   一手还抚在重华膝上,她已轻身站起,手腕微翻,灵巧挽过他肩上发带,苍青发带在玉色指间打了个转滑下,她一笑退后,撑住身侧朱红栏杆,跃上厅堂正中歌舞正酣的高台。   台上白衣的舞姬正将一曲《杨柳枝》舞到缠绵之处,被她突如其来地打断,顿时惊愕停下,有些不知所措。   俏然站在台中,红妩微微一笑:“这位姑娘,敦煌曲不是这样舞的。”说着望向台侧的琴师,又笑:“烦劳先生奏曲《凤归云》。”   这一闹事出突然,客人还以为是花楼故意安排的噱头,全都拍手贺起彩来,直气得那个白衣舞姬脸都白了,掩面奔下台去。   倒是琴师仍旧淡定,从容调了调弦,手指轻拨,琴音直泻而下,清泠如珠玉落盘。   琴声响起的同时,红妩将衣袖挥展,和乐而舞,琴声如流云柔丽,她身形亦像浮上云间的雏凤,或跃或翔,随着繁复步法,红衣裙摆旋开如乱蝶扑朔。   舞姿轻灵,那在红衣间旋转的明丽笑容也随着舞步渐次绽放。   仿佛一朵开至最艳处的花被风一夜摧折,琴音渐低了下去,似自云端坠落,众人只看到那袭红衣合身慢慢倾倒,不胜强风般柔弱。   琴音却在这时蓦然拔高,险峰千仞间,一线凤啼直插云际,天幕刹那动容,那一抹朱红仿若一轮腾出的烈日,衣袂翻飞间夺去所有的亮色。   这时才是遨游在九天之上的朱凤,傲然至此,绝艳至此,才能称得上百鸟之王,万物之灵。   琴音突兀停下,漫天彩云消散,只余下高台正中的红衣女子,仰首静立,衣裙逶地。   这才轰然而起的叫好声中,红妩又是一笑,做了一个不是舞曲中的动作,那在方才的舞中一直不曾弯曲的腰身俯下,她将手腕送出,含笑递向前方。   众人此刻才发现,高台的正前方,坐着的正是一个白衣的青年男子。   原来方才惊艳的旋舞,如慕如诉的笑容和目光,自始至终,全都只是要给这一个人。   怪不得她方才上台的时候会既没有一句圆场的话,也没有任何起势。   红妩转身向琴师道谢,众人此刻还盼着她能再说些什么,却看到她真的只是缓步下了高台,走至那个白衣男子身前,笑容晏晏对他说道:“静华哥哥,我跳得好看么?”   笑着看她,重华颔首:“很好。”   显然是对这两个简单的字不满,红妩还要再说什么,一旁花楼的掌柜就点头哈腰小跑了过来:“这位小姐,敢问高姓大名,不知是不是天香楼哪里怠慢了小姐……”   看也不看他一眼,红妩又扔下一锭白银:“我不是来砸你们的场,只是一时兴起罢了,至于姓名……”她顿了顿,转头向厅内众人嫣然一笑,“本小姐叫做顾红妩,可记好了?”   等她拉着重华走出天香楼的时候,里面的一众恩客还哑然无声,将目光追着她离开的方向。   终于走到街外,红妩再也憋不住,放开重华的手哈哈笑了出来:“才几十年没下来,这些寻花问柳的男人怎么又呆了这么多?”   她的长发在方才起舞时都散开来垂在肩头,重华就抬头替她拢了拢,笑笑:“这就是你的打算?以此引逐夜前来?”   见他已经猜出,红妩也不再卖关子,吐了吐舌头:“这法子比较好用么。我也算做了夜逐三年徒弟,别的消息他灵通不灵通我不知道,这些烟花柳巷的轶闻,不出几天就会传到他耳中。”   见她兴冲冲地样子,重华也不置可否,唇角带笑:“你觉得好就可以。”   这时细雨初歇,他们是站在一个无人的小巷,巷角种了一簇丁香,暗香和着湿润水汽扑到鼻尖。   红妩眨眨眼睛,舌尖轻轻扫过唇瓣,欺近过去。   重华只觉得手腕上一紧,紧接着腰间就被揽住,红妩的脸跟着贴过来,鼻息喷在他的颈中,声音微带暗哑:“静华哥哥……我想……”   原本应该是无比威压诱惑的动作,奈何她和重华个头实在差了太多,此时就算努力仰了脸,整个人也都贴到了怀里,更像是赖着重华在撒娇。   忍了一忍,重华终究是没忍住,轻笑出来:“哦?你想如何?”   方才那一点暧昧顷刻间烟消云散,红妩呆了呆,随即咬牙跺脚:“静华哥哥!”   重华笑笑,却没再接她的话,而是屈指向她身后一弹,一点星芒自指尖迸出,躲在墙角正伺机靠近红妩的那团暗影“啾”一声低鸣,滚将出来。   红妩也觉察到了那股极弱的妖气,忙将重华护起来,回头呵斥:“什么妖孽!”   滚出之后极快地打了个挺,那团东西上两道绿光一闪,却没有逃走,而是咧出两排森白牙齿,就地向重华跳冲过来,那术法微薄,却掀起一阵腥风,分明是要吸食重华仙力。   红妩怎会让它得逞,手中一剑斩出,已将它掀走数尺之遥,紧跟着剑锋直落而下,眼看要把它立毙当场。   谁知道这团东西法力虽弱,身形倒灵活之极,险要关头猛地窜起,红妩的长剑只劈下一团绒毛。   一剑不得手,红妩口中咒语已跟着念诵而出,定身咒的白光闪过,巷子深处一团杂草中就传来一声哀啼,簌簌作响。   红妩赶上去拨开草丛,终于看清里面趴着的是一只银色小狐,见被人发现,一双灿金的瞳中射出凶光来,露出口中尖牙“嘶嘶”作响。可惜它此刻被缚住了脚爪,这样的示威就徒具其表。   红妩本欲举剑再取它性命,却被重华以手拦住:“妩儿,不过是个小妖,不要妄造杀孽。”   只好将剑收起,红妩有些不情愿扁嘴:“谁让它想偷食你仙力?我当然不饶它!”   冲她笑笑,重华蹲下将正瑟瑟发抖的小狐抱起,刚被触碰时那小狐自然奋力挣扎,啸叫不休,被重华抱在怀里后竟然慢慢安静下来,伸出粉色小舌,在重华手上舔了几下。   红妩看得脸色一变,立刻就指住它骂:“本仙君不杀你已经是天大恩惠!你还在这里拉痴撒娇!”   金色眼瞳斜睨了睨,小狐颇有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又往重华怀里钻了钻。   红妩气得要去揪它耳朵,手就被重华拉住。   温和向她微笑,重华握着她手:“妩儿,夜也深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指腹上传来他掌心的淡漠温度,红妩看着他的笑颜,不争气地就微红了脸,“哦”了一声乖乖被他牵走。   他们既然决定在苏州待一段时日,重华又不爱客栈的喧闹,红妩就在南城找了一处荒废民居,施仙法略作修葺后住下。   被重华一路抱了回去,看着宽大舒适的厢房,小狐摇摇尾巴也想要跟进去,被红妩仙君一抬脚堵在了门外,冲它一指隔壁的小客房:“自己睡那边去!”   一旁重华刚想笑,就给红妩搂着腰挤到了屋里,一丝开口的机会也不给他。   随手关了房门,红妩抱着重华身子就“哼”了一声,颇为愤愤不平,嘟囔:“眼看着到嘴了,都给搅黄,真气死了……”   重华忍着笑,挑了唇角:“什么到嘴了?”   红妩也不客气了,抬眼就看着他:“当然是……”说到一半嘴唇就凑上去吻住重华的薄唇,人也搂着腰就往床上带,罗帐给扯得半落也不管,死命般吻着他的唇,只差连啃带咬。   这一次比上次在雨中还要吻得长久,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红妩才稍稍放开,还带着火气:“……你是我的!”   脸上给吻得带了些薄红,重华被压在榻上,只好笑着伸手轻抚她的面颊:“妩儿你……”   那手指却在下一刻就被红妩侧头喊在了口中,舌尖一圈圈在微凉的指尖打转,良久才退出,她又握住那只手轻吻了吻手背,微眯双目,媚眼如丝:“静华哥哥……”   带笑地看她,重华深瞳中星光点点:“妩儿……我突然想到……”   红妩张大眼睛,含笑来听。   重华微顿了顿,语气和蔼:“你和那只小银狐一样……都爱舔手么?”   ……   这一晚红妩仙君自然是没吃到美人,所以第二日她从隔壁厢房出来的时候,脸上就顶了一层严霜,目光十分消沉。   结果她刚抬眼,就在院内看到了一个正怯生生等在重华房门前的少女——看容貌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白衣白裙,一头银色长发扎成小巧发髻,发髻旁还有两只毛绒绒的耳朵露出来,因为紧张不住微微抖动。   分明就是昨晚那只小银狐幻化的人形。   两步赶上去,红妩一把揪住那尖尖耳朵:“胆子还不小!在这里干什么?”   小银狐痛叫着从她手下挣脱出去,支起架子瞪圆了一双灿金的眼瞳:“你这泼女人怎么又来了……当然是等神仙哥哥起床!”   红妩气得冷哼一声:“好个大言不惭的妖孽!这‘哥哥’也是你这等小妖叫得的?”   见她气了,小银狐倒不张牙舞爪了,斜眼道:“又是个口口声声尊卑有序的无趣神仙,就你这样的仙,半点都配不上神仙哥哥。”   红妩冷笑:“在你看来,你是觉得你自己更配得上吧?”   小银狐毫不惭愧,叉腰大力点头:“那是当然!我这么天真可爱,比你好多了!”   她们吵了这几句,重华早就被惊动了,这时候自里面打开门,边走出来边开口:“这是怎么了?”唇边依旧是含笑,却说完就掩唇轻咳了咳。   红妩转身撇下小银狐,忙上去扶住他手臂:“静华哥哥,昨晚没有休息好么?”   摇了摇头,重华向她宽慰地笑笑:“没什么,离开上界后就都是如此。”   话虽这样说,他脸色还是苍白如雪,连一贯颜色浅淡的薄唇也快没了颜色。   咬了咬唇,红妩拉着他的手回房,将他按在榻上坐好,又握住他的手,以掌心相抵,把仙力缓缓送了过去。   过了许久,直到重华脸色好转,她才松开手,呼出口气。   冲她微笑了笑,重华轻抚她的长发:“妩儿,我还好,不必太过担心。”   红妩也不做声,低头抱住他的身子,头贴在他的胸前,闷了一会儿才开口:“静华哥哥,我不会再让你走。”   拍了拍她的肩膀,重华似是有些许无奈,轻笑:“妩儿……我毕竟是神仙……”   红妩可不是那么好打发,从他怀里抬起头瞪了眼:“那我也不放心!”   小银狐方才尾随着进来,这时候摇摇屁股后没藏起来的几簇长尾,插话:“神仙哥哥真的是神仙啊,神仙哥哥是从天庭下来的么?”   红妩原来一心一意看着重华,这才发现她,当下就瞪过去一眼:“干你何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银狐才不理她,摇尾巴讨好向重华撒娇:“神仙哥哥……是么?”   重华笑笑按住红妩的手臂,向小银狐点头:“我们的确是从上界下来。昨晚你妖力被封,人形没有幻化出来,我没问你是何处来的,你可否现在说一说?”   虽然是追问别人来历,可他语气没有一丝强迫,温和之极,小银狐忽闪忽闪耳朵,立刻就合盘说了:“我是在城西灵岩山上住的,我们一起住着还有不少妖精,大家在一起过得很快活。只是几天前不知为何出来玩耍的妖精越来越少了,初时我们还以为是他们偷跑下山没有回来,可是后来不见的妖精越来越多,连最老实的田鼠精也不见了,这时候我才觉得蹊跷,慌着跑下山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结果不知为何,刚跑到山脚法力就被什么吸走了一样,一点也没剩下,我也变回原形了,我想潜到城里来能……”   红妩冷哼:“能找个修行的人吸食法力为己所用对不对?所以你就找上静华哥哥了?”   小银狐尖尖的耳朵垂了下来:“我害怕嘛……何况你跟神仙哥哥站在一起,神仙哥哥的法力闻起来要好吃多了……”   这小银狐修为低,天生的兽性本能却更加敏锐,红妩虽然也贵为上仙,但她常年司战,难免沾染战场的暴戾之气,是以法力再高深,也不为群妖所喜,如重华、文曲身上那样纯澈清和的法力才是最为妖怪所爱的。文曲在下界为寿王的时候府邸四周之所以会剧集那么多的妖魔,也是因为如此。   红妩狠狠瞪她,重华不以为意,还是向小银狐笑笑:“你可有名字?”   小银狐耳朵垂得更低:“我没名字,我爹娘一百年前就被雷劈死了,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狐族一生有三次天劫,一次在自狐成妖之际,一次在修仙飞升之际,还有一次就是狐仙满千岁之际,每次天劫都以万雷轰顶之相出现,如果这三次天劫都能躲过,那这只狐仙就可位列仙班,得享万年之寿,与上仙无异。   这小银狐迷迷糊糊的,怕是将父母的天劫当成了普通雷击,只当是自己逃过了雷劈,父母却没能幸免。   重华笑笑:“没有名字也无妨。”说着略一顿,“我来给你取个名,你以后就叫珍珑如何?”   早就在用眼不住觑着重华满脸期盼,小银狐一听就高兴得跳起,尾巴乱摇:“好啊,好啊,我叫珍珑!”说着就几乎要扑到重华身上,碍于一旁红妩阴狠的目光,才不敢造次。   有了名字之后,珍珑还想再厢房里逗留,却被红妩瞅准机会拎着衣领丢了出去,只能站在院中乱跳乱叫。   打发了她,红妩返回到榻前坐下:“静华哥哥,灵岩山小妖无故失去法力,怕是那里被人布下了阵型,明天我去查看一下,看有什么痕迹留下。”   重华也微微沉吟:“也好,我和你一起去。”说完之后,久久不见红妩应声,他不由抬头去看,“妩儿?”   默默注视着他,红妩突然俯身抱住他的身子。   重华略带诧异,搂住她肩膀拍了拍:“妩儿?怎么了?”   红妩在他怀中低声开口:“静华哥哥……我总怕现在所见所感是虚幻空影,转瞬即逝……”   静了片刻,重华抬手轻抚她的长发,笑了笑:“妩儿,我总在你身边。”   红妩还是抱着他不说话,蓦然抬起头来:“静华哥哥,你不要理那只小狐狸好不好?”   重华不知她今天为何总跟这一只小狐针锋相对,不由失笑:“珍珑哪里惹到你了?”   红妩一脸不满,咬牙:“哪里都惹到了!谁准她叫你‘哥哥’了?我才能叫!还有,她也是一百多岁的老妖精了,还装什么豆蔻少女!”   她说这句话时可没想到,她自己也是年纪以千百岁计的神仙,也就更没想起来一百多岁对于妖来说实在是不能算老。   重华更加忍不住笑出来,墨色深瞳中星光点点:“妩儿……珍珑只是个小妖。”   红妩吊了吊眼睛,一点都没被安抚的样子:“那在静华哥哥心中,我和她是不同了?”   重华笑着:“自然是不同。”   红妩不善罢甘休,追问:“怎样不同?”   重华笑笑,顿了一顿,倾身过来。   红妩只觉得额头被一片凉软的唇瓣轻轻扫过,再回过神来,重华已经推开,唇角仍旧带着宠溺微笑:“妩儿……”   那一片皮肤上还残留着近乎飘渺的触感,红妩失神地以手轻抚。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顶不住了,今天先更这么多吧,明天继续……   抱抱亲们,汗,最近已经好多了,其实不是啥大毛病的,医生都说了,小年轻,注意点就行了。蹭,我爱乃们~\(≧▽≦)/~   ==================   嗯,多了一咪咪……不知亲们注意到了没,这次出场的,其实……其实是女配……= =   ================   囧,虽然更了2000+,为毛还是口水话比较多……抱亲们……乃们可以参加评选最有耐心蹲坑人了……捂脸,我爱你们!   下一章会快点来的,会的……嗯……   第二十二章   第二日红妩硬把珍珑撇下来看家,和重华一起前往灵岩山。   从苏州城出来,往西南方向而去,不过个把时辰,就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山岗,远远望去,只觉白雾缭绕其上,虽然能感到隐约的妖气,但也并没有其他异常之状。   等到了山脚,红妩上前查看,发现那层吸食妖力的结界也早就被撤去。如同知道他们会来一样,在这山上布阵施法,掠夺山妖法力的人已经提前遁走。   看她没有收获,重华走过来笑了笑:“妩儿,山中或许还有些蛛丝马迹。”   红妩点头转过身,拉住他的手笑:“好吧,我们进山看一看。”说着眼珠一转,“就算山中没有线索,我们干脆游山玩水算了。”   话是这么说了,两人携手走进山中,除了这座山格外干净,连最普通的树精鼠妖都没有看到一只之外,还真没有发现什么。   抓着重华的手自得地走在山道上,红妩倒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闲适地左看右看,哪里是来查探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游山玩水。   知道她早就无心正事了,重华也不点破,笑着陪她一起漫步。   谁知道没过多久,本就阴沉的天幕上开始飘下雨滴,初时不过是淅沥的小雨,没多久竟越下越大,雨打山林,簌簌一片,震耳欲聋。   红妩以法力弹开雨幕,护着重华走了一段,正巧看到一侧山壁上露出半个小小山洞,就干脆揽了重华的腰飞身上去暂时避雨。   这山洞不知是哪个妖怪留下的,自外面看洞口甚小,里面却别有一番洞天,床榻桌椅一应俱全,榻上还铺了一床华丽锦被,舒适松软。   满意地在山洞里走了一圈,红妩背着手点头:“这些小妖怪都还挺会享受的,守着这么个小洞府在凡间逍遥自在,我都有些羡慕了。”   重华笑笑不说话,自桌前拿起放在上面的书卷,这显然是洞主小妖之前经常翻阅的,纸张都被摩挲的卷皱起毛。重华把书皮翻出,却是一本坊间流传的志异小说。   红妩也看到了,一声嗤笑:“本来就是个妖精,还看什么凡人杜撰神怪小说。不过是编排出来的牵强附会之流的东西。”   重华笑了笑:“是么?我记得你也喜欢看这些。”   当年在顾府的时候,她是比较喜欢看志异和侠义小说,如今被她不屑一顾的人妖相恋和伸张正义之类的故事,那时候却看得津津有味,为此还曾挨过顾老爷的罚。   红妩顿时语塞,吐了吐舌头:“我后来就不爱了么。”   笑笑将手上的书放下,重华侧头去看洞外的雨,天光自他脸上照进来,那侧颜一半蒙在阴影里,光暗之间,如同虚幻。   红妩在一旁看着他,突然抬步过去,揽住他的腰。   只觉得身侧传来的力道一紧,重华已经被逼到了榻前,进而身子一轻陷入锦被中,眼前的红色身影就挡住了上方的视线。   洞外雨声连绵,红妩以手压住重华的手臂,轻笑:“静华哥哥……”边说边用另一只手慢慢挑开他的衣襟。   惊讶之余,面上浮起淡淡薄红,重华含笑看她,手臂抬起,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呼吸紧了紧,红妩声音中已经带了喑哑:“静华哥哥……天规中是不是没有……不准轻薄天帝的那一条……”   唇角微扬,重华点头:“是。”   目光闪烁,红妩慢慢俯下身去,吹动他耳侧的碎发:“那么就是说……轻薄也没有关系了?”   随着她的气息侧过头去,重华带着笑:“你仿佛已经轻薄过不少次了……”   红妩装作为难的样子皱眉:“碍…是么?”说着挑了眼角,媚态自眼底流到眉梢,满目光彩闪耀,“那我这次干脆侵犯到底算了……”   手指滑过光洁的胸膛,她整个身体几乎贴到重华怀中,却仍只是一圈圈在他胸口慢慢画弄:“静华哥哥……你说,我该怎么轻薄你呢?”   轻笑起来,重华握住她不老实的手:“妩儿……”   话音未落,他的唇却已经被袭来的红唇堵住,不依不饶地将舌探入他的口中,那随之而来的热度和着红妩唇间溢出的呢喃:“静华哥哥……”   带着灼热的唇从他的唇角退出,一路顺着他的脖颈向下,越过他微凸的锁骨,红妩再抬起头,眼中水光如幕:“静华哥哥……这几天来我一直想做的……你知道……”   不等他的答案,那吻却又落在他□的肩头,直向下去。   宽大的白衫早就被红妩扯开,连绾发的绸带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淡白日光下他如玉的肤色上泛起浅浅粉红,衬着铺陈的墨色长发,是极致的雅致和魅惑。   修长白皙的手指插入她也散开的发髻中,重华微笑:“妩儿……”   红妩回身一指点出,金色光彩自指尖迸出,刹那间在山洞中撑起一个结界。   这个屏障,阻隔住三界的一切窥探和扰乱。   山雨愈急,这一方天地中却只有暖色渐浓,迤逦沉醉。   淡白的薄唇被她反复啃噬,直到泛起一片片艳丽的桃红,唇齿纠缠间,红妩的手慢慢伸往他衣下,辗转摩挲轻抚。似是不耐挑逗,重华唇间低低溢出一丝叹息,眼中笑意更深,直沉入那一池无底幽潭的最深处去。   红妩却犹自玩火,慢慢在自己唇上舔了一圈,媚眼如丝:“静华哥哥……过去几万年里……还有人对你做过这些么……”   唇角带笑,重华的手拂过她的脸颊:“你该知道……妩儿……神不会动情……”   是啊,天神无情无欲,千万年的岁月中,纵使寒凉入骨,也只有高高在上,无边孤寂,但如今……   含住他微凉的手指,在口中一点点逗弄,红妩似已醉了,口齿微微不清:“那么现在呢……静华哥哥……”   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重华唇角慢慢泛上微笑,轻如涟漪般,晕开他深瞳中星光似雾:“我此刻已不再是神……”   四下撩拨的手顿了一顿,红妩眼中迷蒙的水气更重,蓦然俯下身去吻重华的唇。   明明是甜蜜无比的亲吻,却有温热的液体落到了两个人的脸上,红妩喃喃叫他:“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一声声不肯停止。   重华用指尖擦去她的泪痕,将她拥入怀中。   头贴在他的胸前,他的体温仍旧是带着淡漠凉意,却又热得能灼烧去她的神志,红妩吻住他胸口的肌肤,顿了一顿,一路向下,舌间的蜜液印在他的身体上,认真地如同留下某种印记一般。   她低垂地头蓦然在到达他腰下处停住,再次往上,重新用舌尖轻轻噬咬着他胸口的肌肤,她的手伸入他身体下方,在他腰际处慢慢摩挲。   低吟一声,重华微扬了脖颈,唇间吐出的话中添上一层喑哑:“妩儿……我希望你他日不会后悔……”   不去答话,红妩仰头再次堵住他微张的薄唇,唇舌交融的一刹,重华轻轻抱住了她的腰,即使是如此意乱情迷的时刻,那拥抱却依旧小心翼翼,像是对待着什么稀世珍宝。   一切甜美如沉醉梦境,虚幻如斯,唯有某个时刻,仿佛春花悄然盛放,瞬生瞬死。   不知何时依偎着睡去,红妩从梦中醒来,已经是日落时分,洞外的山林染上淡淡暮色,宛若画卷。   重华就坐在她身侧,洞□入的白色天光之下,他的侧颜如同印在画中,听到这边动静,就转过头来笑笑:“妩儿。”   他也像是刚醒的样子,领口的白衫还半掩着,露出胸口添了点点红痕的玉色肌肤,全是红妩昨晚又吮又啃的结果。   吻了吻他放在自己脸颊旁的手指,红妩起身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明明是神,又不是鬼,为什么老是觉得你马上就会不见了。”   被她逗得轻笑了出来,重华回身拉住她的手臂,轻拍她的肩膀:“妩儿……你怎么这么多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自然是只对我喜欢让他听的人才说,”回答得理直气壮,看着他,红妩咬了咬唇,“静华哥哥……其实我以往下界和他们那些……都用了替身……”   轻笑了笑,重华替她整理肩上的衣衫,点头:“我知道。”   往日魅惑众生的时候那般老辣,这时候却有些羞赧了,红妩微红着脸吐吐舌头:“是,我差点都忘了,你是无所不知的天帝……”   轻叹了口气,重华笑,“我知道你或许会不喜,不过妩儿,无论你身在何处,我始终是要看着你的……我总不能安心。”   所以才会在她每次下界回到天庭之后,他总是最先得知消息赶往清泠府。就像上次下凡,她设计让他和南冥在凡间逗留,他明知身体不允许,却还是毫无怨言。   再多的机巧善言,在他面前总是失语,红妩静默看了他一阵,抱住他将头埋入他怀中:“静华哥哥,你总这样……”   一句话未毕,山中却突然传来一阵震动,凌厉无匹的妖气冲破结界直透进洞中来。浑浊的妖气中夹着浓浓血腥,霎那间竟将整座灵岩山的天光都遮蔽了去。   满腔柔情伤怀被打断,红妩脸上顿时就罩上了一层严霜,回头一震衣袖:“这妖孽真是活腻了,今日不收了它,我妄为神仙1说着回头朝重华唇上又吻了一下,跳下床才说,“静华哥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点头微笑,重华还是不忘交待:“要小心。”   红妩一笑:“有天帝神威在此,哪里有制服不了的妖物?”说话间眉目高高挑起,那一副飞扬傲然伴着唇角的含情笑容,竟让人移不开目光去。   再不迟疑,转身招出一柄长剑,那火红的身影穿过结界,没入到洞外的黑暗中去。   阴沉天色下一团浓重黑气漂浮在空中,仅能看出正中有一个人影的轮廓。似是早已在等着红妩了,那团暗黑之中传出一声冷笑:“果然是仙界的人,看来我总算惊动了上界。”   一袭红衣凌空飞舞,红妩笑意微冷:“为何下界总是有这么多妄自尊大的妖怪,本仙君只不过顺手来打发个小喽啰,竟然都会被认为是专程来的。”   虽然看不到神情,红妩也觉察到那黑气中的身影微微一震,声音随即更冷:“那么我吃了你这个过路的神仙,就会有神仙专程为我而来了吧。”   听到这话也不动怒,红妩只是把长剑一横,十足嘲弄的口气:“我还道是个狂妄的小妖,却原来是疯的……”   话声未落,浓重的血腥之气就伴着罡风扑面而至,剑锋闲闲挡住攻来的利爪,只是错神的功夫,千万道妖光已是铺天盖地压来。   方才话说得轻松,红妩却深知这妖怪是吸食了灵岩山众妖灵力幻化而出,绝不容易对付,刚才挑衅的时候,就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饶是如此,数十招过后,也没能伤那妖怪分毫。   而且打得久了,她也发现那人身上虽然妖气浓重,竟还有一丝淡薄之极的生人气息,分明是由人入魔的。   所有妖魔之中,最为难缠的既不是道行千年的老妖,也不是怨气深重的厉鬼,恰恰就是这种生人所化的魔物。天地万物中,以人的执念最为强烈,而这最为执着的欲念一旦因缘际会堕入魔道,就是连法力高强的上仙也不能轻易诛灭的魔胎   上次她去营救锦祁,在魏朝京师近郊小庙内遇到的那个道士也是这类魔物,只是那道士入魔时日还不长,神智也未完全失去,此次这个却是魔气深重,连身上的生人之气都快要全部湮灭。   迟迟找不出对手弱点,红妩暗暗咬牙:怎么这两次下来都遇到这种难对付的角色。   这么一想不由心浮气躁,一直和她缠斗的魔物却突然找准空隙,手臂暴涨,向她身后的山洞探去。   这一下去势极快,显然是那魔物为求速胜倾力进攻,红妩救之不及,只堪堪飞身挡在结界之前。   肩上一阵剧痛,红妩知道那利爪已经深深嵌入骨肉中,却丝毫不敢松懈,手下长剑挥出,已将那只手臂齐齐斩了下来。   浓重的黑雾中伸出的长臂披满细碎的深绿鳞片,犹如触角,在被斩断后也并不缩回,而是咯咯作响,片刻间又生长出新的爪子。   黑雾内那魔物大笑:“所谓上仙,不过如此,今日就看我来弑神诛仙1   视线中阵阵模糊,半个身子逐渐酸麻,红妩知道那利爪上一定还带有毒素,握着剑的手却又紧了紧,无论如何,要护住身后结界里的那人。   抬起头,她仍旧冷然嗤笑:“只怕你没那个本事1   彻底被她脸上的不屑激怒,那魔物怒喝一声,两只利爪一齐伸出,直欲将红妩活生生撕裂。   在红妩的长剑挥出之前,天际亮过一道纯金的光芒,灼热如骄阳般的光中耀眼羽箭如流星坠落,插入那团黑暗的中心。   魔物的嘶吼响彻山谷,瞬间灰飞烟灭,天空中的乌云也随之消散。   那明亮之极的光芒过后,一个灰色的人影才一点点清晰起来,那人衣袂翻飞,却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慵懒神态,似是烦恼之极地挠挠头,才叹息着开口:“就知道你要这样逼我出来,重华,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个老样子……”   方才被红妩拼死守着的山洞里这才缓缓踱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抬头向他笑了笑,重华眉间的神色是不变的温和淡雅:“若非如此,逐夜,你是否就打算永不回天界了?”   双手交叠,为难地敲了敲手背,逐夜摇头:“回去干嘛?你和南冥都是那幅无心无情的样子,我瞧着实在是憋气。”说到这里又叹口气,“亏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这个小丫头,也是,当年明光对你那样痴迷深情,你毁她元神的时候不还是毫不手软?”   听他不断牢骚,重华也只含笑不语。   逐夜末了只能泄气地望向红妩:“丫头,你也给这个都老成精的神仙迷住了?你真以为他还是你那个静华哥哥碍…”   眼前早已模糊一片,红妩一手压着肩上的伤口,鲜血不停地从指缝中流走,身体如埋深雪,冰冷刺骨,口中喃喃地重复:“静华哥哥……”   失去知觉地向下栽去,她失色的唇角却轻轻勾着,是微笑的弧度。   还是那个诡异的梦境,不知名的园林中,亭台楼阁,全都是陌生的模样,池塘边下那个和她有着相同面容的黑衣女子银发垂地,唇边挂着讥讽笑容:“是红妩仙君碍…这上仙做得可好?”   冷冷看着她,红妩并不回答,神情漠然无波。   “忠心耿耿,为主子鞍前马后……”那女子随手拨弄着身边的潭水,水纹一圈圈荡漾出去,脸上的讥讽更甚,“这么会讨陛下欢心,不知回去之后会被封赏什么呢?也许是……每日给陛下侍寝?”   那讥笑语气越发不堪地刺耳,红妩也不动怒,淡淡看她一眼:“你除了搬弄口舌还会别的么?”   那女子哈哈笑起:“我当然会……只怕红妩仙君不会的我也会呢,比如说……自欺欺人……”   红妩注目着她,忽然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手掌翻出击向那池塘,喷涌的水雾过后,塘边已是空无一人,她收回手掌,脸上重新浮起那冷冷微笑,“你就是我。”   这是她心中的幻境,能长久等在这里的人自然只可能是她,那是另一个她,一身黑衣,永远冷冷讥诮,坐在轮回之中看她自己如何苦苦挣扎。   这里也存着她心内的一切眷恋,于是才有他在竹林中微笑向她伸出手来,目光温文,一如当年。   “你既然是我,”向着虚空开口,她将手掌握住,目光蓦然凛冽,“如何会不知为何我的幻境中从没有顾府?”   七百年来,梦境更迭,却从来没有一次,她在梦中回到顾府,更没有一次,她再一回走进静园。   成仙只在刹那,她却在那一刹涅槃,重生的是天界的司战仙君红妩,再不是人间的顾红妩。   空中传来一声“哈”得冷笑,红妩慢慢抬起头来,高悬在她头顶的天幕一片暗沉,不见明月,连星光都没有一丝片点。   对着这片黑暗,她轻轻地勾起唇来,唯有此刻,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讽刺,也是从未有过的犀利:天帝重华,论到薄情,我也没有输。   作者有话要说:咳,肉汤有没有稠了点?嗯……其实渣小红可以啃排骨的……只是她自己没用心啃……不是我偷懒,真的!   抱亲们,周末愉快哦~\(≧▽≦)/~   ========================   再一次严肃声明:表哥被吃掉了……啊啊啊……我的H有这么失败咩?躺地上滚……   ================   痛苦地把脸扭到一边……好吧,我又小修了下,加了点肉戏= =   第二十三章   在那道红色的身影自半空中跌下之前,第一个前去接住她坠落的身体的,不是离得更近的逐夜,而是自结界中冲出的那一袭白衣。   神情是无波的平静,重华低头看着自己怀中失去血色的面容,顿了一顿,指尖纯白光芒化出柔和法力,一点点没入红妩肩上的伤口中。   魔物毒素泛出的黑气片刻之后就尽数消失,狰狞的伤口却留在了肌肤上,将伤口用法力封住,不再流出血来,重华才停下,手指轻轻拂过红妩脸颊旁散乱的碎发。   抱胸在一旁看着,逐夜这时才笑出声来:“明摆着是你抬抬指头就能收拾的小魔,却要这丫头在外替你拼命,是不是很有趣?”   淡笑了笑,重华也不答话:“妩儿的伤需要几味草药,我们回苏州城去吧。”边说着当先而去,逐夜在后面摇头晃脑跟上。   苏州城不过顷刻就到,落在那座小院落中,珍珑正托着腮望向门口,见了重华身影就跳起来:“神仙哥哥!”   向她笑笑,重华回房把红妩轻放到榻上,转身寻了笔墨,不大工夫,一纸写满了秀挺小楷的药方就交到珍珑手上:“将这个拿到城中的药铺,他们应当都有。”   珍珑答应一声,将尾巴和耳朵藏起来就跑了出去。   此时重华才倚着床榻坐下,掩唇闷咳,一直压着的散乱气息溢出薄唇,脸色竟比受伤的红妩还要苍白几分。   逐夜一惊,忙上前伸手扶住他,一触到他手臂就皱了眉:“你怎么不早说你如今是这样情况?你早说了,我又岂会置之不理?”   脸色苍白似雪,重华合目等这波翻涌过去,良久才轻咳着开口:“不然……我怎会这样逼你出来……”   逐夜皱着眉摇头:“我说你居然连那小丫头都舍得了……不过该舍得的时候对谁都一般无二,倒真像你行事的风格……”   重华也不去反驳他的话,只是轻笑了笑:“我只舍得让她去和那魔物交手,没有舍得让她受伤……”   顿了一顿,逐夜沉默着挑了唇:“舍得让她和魔物交手,和舍得让她受伤……有什么区别么?”   “也是……”重华笑笑,推开逐夜搀扶的手,重新坐直身子,“总归她是因我受伤昏迷不醒。”   说这句话时,他脸上的神色仍是淡然,连墨色的深瞳中也不见丝毫波动。   一同在残酷的诸神战场上并肩同行,又一同渡过千万年的岁月,对彼此早就太过熟悉。但逐夜却从没觉得看透过重华,总是温文的外表下,有着比任何神或人都冷静的内心。所以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成为三界之主。   那种冷静到了极致,就是冷酷。当年上古遗神中唯一的女神明光爱慕重华近乎成痴,不惜将万年修行拱手奉上,坠入无间地狱饲身成魔,只为求他能正视一眼。   这样的痴情,连旁观者都不免动容,然而那一日,重华在众神之前挥剑斩毁明光的元神,温和如旧的面容上,却唯余淡淡怜悯。   带着淡淡笑容,重华的目光再次移向床上,抬起手臂,手指之间再次升起纯白光芒,将指尖点向红妩额前。   逐夜想要上前代他施法,最终却只低叹一声,摇头走开。   红妩醒来的时候,伤口虽疼,但已经没有了麻痹之感,额前依旧有上次昏迷中感到的纯澈神力,温暖和煦。   睁开眼,红妩看清楚这是回到了城郊的那个小院中,向床边坐着的重华笑,软软开口:“静华哥哥……”   这才收回放在她眉心手指,重华笑了笑:“伤口还疼么?要不要喝水?”   点了点头,红妩又笑,目光落在重华扫啊扫,皱皱鼻子:“这点小伤算什么,只要静华哥哥没事就好……”   语调神色还是那般轻俏深情,任谁都看不出端倪。   看着她微笑,重华起身从桌上的壶中倒出一杯茶,过来小心避开伤口的部分扶她坐起:“或许苦了点,不过对外伤有益处。”   送到唇边的药茶上飘着淡淡雾气,温度也是正好,在她醒之前一定是时刻以法力煨着保持热度,足见用心。   就着喝了两口,红妩眼睛转转,就开始借机叫苦,撒着娇往重华肩上蹭:“静华哥哥……太苦了……你喂我好不好?”   重华还没答应,旁边就传来一声轻笑:“丫头,刚保住命,就惦记着吃豆腐,你还倒是得我真传!”   不用说,插嘴的自然是逐夜,这时他正坐在屋内的藤椅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望向这边。   红妩才不管他,继续拖长了声音拉拉重华的衣袖:“静华哥哥……”   她此刻脸色不复往日红润,透着丝丝苍白,连飞扬的眉目间也添了些许楚楚可怜的意味,这么软语央求着,的确让人无法回绝。   重华笑了笑,低头先含住一口药汁,再轻吻住她唇,以嘴哺喂,等他移开唇退后,脸上已经泛起了一丝红晕,却仍是温和:“可是这样?”   红妩只是闹一闹,没想到他会真的来做,此刻深吸口气,忙不迭点头:“是,是……”边说边在重华再次开口前按住他的手臂,“静华哥哥,剩下的我自己喝……我不敢胡闹了,真的……”   难得见红妩吃瘪,一旁逐夜哈哈大笑,热闹看了个十足。   喝完了药茶,又跟逐夜斗了几句嘴,红妩靠在重华肩头,将头在他胸前蹭了蹭,撒娇似地开口:“静华哥哥,如今找到了人,你是不是不用那么辛苦了?”   重华微笑着擦去她唇边残余的药汁:“我记得你上次这么同我说话的时候,是想要我房里的那方澄泥砚。”   那还是当年的事情,静华房中有一方别人送来的澄泥砚,朱砂红的颜色,雕着几支疏离的红梅,砚台内还拖出几瓣落花,看起来分外精巧可人。红妩本来对笔墨纸砚这类东西是敬而远之的,不知怎么却看上了这方砚台,千方百计管静华讨了去。不过她也只是一时眼馋而已,至于砚台到手之后被丢到了哪个角落,她早就不记得了。   被提起当年的劣迹,红妩也丝毫不显羞耻,越发用力地在重华胸口蹭:“我只是想找静华哥哥许个小愿嘛,一个就好!”   抓住她不安分的肩膀,防止她蹭到伤口,重华眼中带笑:“好,好,你要许什么愿,我答应就是了。”   趁机又在他颊边吻了一下,红妩转转眼睛:“现下还没想好,不过静华哥哥你是答应了的,不准反悔!”   重华笑:“我答应过你的事……几时不作数了?”   红妩靠在他怀里轻哼了一声,隔了片刻低声开口:“有一件没算数……那年冬天,你说了要陪我守岁的……”   重华静了静,轻轻抚摸她的长发。   逐夜轻咳了一声站起来:“既然你们要继续卿卿我我,那我只好回避一下了……”   红妩立刻毫不客气瞪过去一眼:“你不是都看了很久了么?”   逐夜气得笑:“你这臭丫头,你师父我不是担心你才守在屋里的!”说着还是摇头走出门去。   红妩冲他背影甩过去一个白眼。   重华略带好笑地看着她和逐夜斗嘴:“妩儿,当年你和逐夜就是如此相处的?”   “当然不是这样,那时我满身仇恨,逐夜要将我□成一流杀手,每日除了练剑就是刺杀,哪里有功夫说闲话。”红妩说着笑了笑,“不过后来熟了也会开些玩笑而已。”   静静听她说完,重华沉默了片刻:“妩儿……七百年前那一世,我身为凡人无能为力,如果那时我能护住你,也许你就会免受很多苦楚。”   “我又没怪静华哥哥,”红妩笑着,将头依偎在他胸前,“再说不受苦怎么能成仙?不成仙就不能再见静华哥哥。那时候那些,我早就甘之如饴。”   重华笑笑,抚了抚她的碎发,将她轻放在榻上:“伤口是不是还疼,休息一下吧,我就在这里,不会走开。”   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的确也有些累了,红妩拉着他的手合上眼睛:“静华哥哥要一直陪我。”   她失血不少,终究是没多久就睡熟了,手也无意识地松开,重华在床前看着她,良久,低头在她额前轻吻一下。   逐夜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负手站在重华身侧:“莫非你这次是真的动情了?”   重华也不否认,微微笑了笑:“自明光的事之后,你不是认定我绝不会动情了么?”   “是啊,我想不通,”逐夜淡淡地,“为何对着千万年来朝夕相处的同伴都不动心,却偏偏对着一株普普通通的红莲动心了?”   重华不答,却又笑了:“妩儿不是一株普通的红莲。”   “即使是千顷莲池中最具灵性的那一株,也不过是一株莲花。”逐夜淡淡说着,神色隐晦不清,“你偶尔玩一玩凡人之情我不介意,我只希望他日这株小莲花的下场不会像明光一样。”   再次转身出门,他丢下一个背影:“要记得,就算是一株普通的红莲,九天十地,黄泉碧落,也只有这么一株而已。”   在他身后,重华低头笑了笑,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红妩的手已经放开了,于是那手中空空如也,只有交错的纹路蔓延其上,纵横纠缠。   红妩这一觉又睡了两三个时辰,重华在榻前寸步不离守着,正微倦地靠在桌上闭目养神,房门就“嘭”得一声被推开,逐夜颇有些气急败坏:“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刚一睁开眼睛就感到小院中闯入了另一股法力,重华抬手揉了揉眉心:“你又招惹了别人吧?”   逐夜跺脚连连摇头:“什么啊,这次是他先招惹上我的!”   话音未落,一道白色剑光闪过,厢房的门框连带半堵墙壁轰然倒塌,尘土四散飞扬,现出门外一个淄衣束冠的年轻道士。   手持着一柄玄铁重剑,那年轻道士微扬了双眉,俊秀的脸庞上带着淡淡讥讽:“这次居然叫了帮手来,却不知这两位又是什么妖物?”   又跺了下脚,逐夜对着重华一脸苦相:“这下你知道了吧?不是我招惹别人,是这个小道士把我当成了妖,非要除了不可!”   那年轻道士冷笑一声:“你是妖,我是除妖之人,只要你活着,难道就不是招惹了我?”   听到这里大致明白了眼前情况,重华向那年轻道士轻笑了笑:“这位道友是觉得身负法力的就都是妖了?”   “身负法力的当然也有我等这样的修道人,至于你们这样望之就不似人的……”那年轻道士生得本来就好,现在这样神色一凛,当真有威仪煊赫之感,“难道不就是妖么?”   一般的修道人虽然有法力深厚者能开天眼,仅凭眼力就可看出肉体凡胎下隐藏的真身。纯净仙气和妖怪的妖气其实全然不同,这小道士只怕是学艺未精,虽然能敏锐觉察出对方身上异于凡人的气息,但却把逐夜当成了妖怪,因此一路追了过来。   闹出这么大动静,红妩也早就给吵醒了,此刻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哥……你难道不知道除了妖和人之外,还有种东西叫神仙?”   斜睨过来一眼,那年轻道士冷哼,嘴上丝毫不输:“在妓院里一口气叫了七八个姑娘睡大床的东西能叫做神仙?”   逐夜尴尬地轻咳一声,红妩无奈地冲他翻个白眼,回头坐起来拉住床边重华的袖子,向那年轻道士笑:“那么小哥觉得这位像不像神仙呢?”   望着重华,那年轻道士语塞了片刻,终究还是抬高了手中的重剑:“你们跟这妖怪混在一起,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的!你们一起上吧,今日我就来除魔卫道,只要我一日不死,定不会让你们逍遥法外!”   他口中说得慷慨激昂,逐夜终究是忍不住了,手指一抬,一道金色光芒缠上他的身体,顿时将他捆了个五花大绑。   “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那年轻道士人才刚倒下,嘴里立刻就骂出:“卑鄙无耻的妖怪,就会使奸诈手段!”   看这情形,不但逐夜捆得十分熟练,连他倒得也十分熟练了。   红妩在一旁觉得有趣,躺在床上也不老实,捂住嘴偷笑。   重华冲地上的年轻道士笑了笑:“这位道友,你不相信我们自然情有可原。不过,敢问道友为何对除妖如此执着?怕不止是为了除魔卫道吧?”   那年轻道士看被一语识破,也不辩解,虽然躺在地上,仍旧傲气十足:“给你们知道也无妨,吴王殿下广结众道友共同斩妖除魔,贫道不才,也为吴王效力。今日纵然你们杀了贫道,自然也难逃天罗地网!”   逐夜插嘴:“你不是不怕死么?怎么又开始威胁我们了?”   那年轻道士恨极了逐夜,在地上狠狠瞪过去一眼:“贫道身死不足惜,唯有邪魔不除,天地不清,死不瞑目!”   红妩笑得动静太大,终于牵动肩上伤口,“哎呦”出声。   重华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又向那年轻道士笑笑:“道友放心,不管这个灰衣的会不会乱来,只要我在,就绝对不会伤及道友性命的。”   重华样貌本就是那种能让人望之就心生仰慕的,现在这样和颜悦色地说话,一般人早就言听计从了,那年轻道士定力却颇强,犹豫片刻,可能是觉得跟逐夜厮混在一起的人绝不能轻信,就哼了一声:“我敢孤身前来,就没打算要全身而退。”   重华笑笑,手指划过,那年轻道士身上的金色绳索无声消失,他掉落在地的重剑也自行飞回到鞘中。   笑容仍旧温和,重华对他说:“要令你昏厥,乃至让你忘却今日之事也非难事,但在下之所以如此,是想让道友明白,辨别善恶是非不仅要靠第一眼所见,更要靠细心体察。我想在下的师弟之所以没有对道友施法,应当也是作此考虑。”   面上现出一丝动容,那年轻道士沉默了片刻,握住重剑缓缓点头:“好,那贫道就暂且信你们一次。”双眉一扬,幽沉目光又锁紧逐夜,“不过,如若再让我看到你为非作歹一次,杀无赦!”   一边说一边向重华抱拳:“这位先生告辞,贫道洛青尘,他日后会有期!”说完大踏步越过地上的瓦砾和碎木,潇洒地走出去。   珍珑这时才从后院跑了过来,边跳脚边咋舌:“哎呀,神仙哥哥,这是怎么了?”   她头顶的耳朵和身后的尾巴未及隐藏,洛青尘斜眼横过去一道目光,立刻把她吓得尖叫一声,又跑到廊柱后躲起来,等洛青尘走远了才又跳出来,以手抚胸:“哪里来的道士,好凶!”   红妩靠在重华怀里还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呦,我服了,逐夜上仙,你是到哪里找出来的这么一个小道士!我这下界你是真不能待了,以后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重华招手把珍珑叫过来,对她笑笑:“不必老是叫我神仙哥哥,换个随意点的称呼就好。”   眨眼摇摇毛茸茸的大尾巴,珍珑点头:“那我也像坏蛋仙人一样叫‘静华哥哥’好不好?”   话音未落,她头上就被敲了一记大暴栗,红妩也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只镇纸,狠狠盖下去的同时,大声呵斥:“叫什么哥哥!给我叫先生!”   雪白的额头飞速鼓起一个通红的大包,珍珑眼泪汪汪去看重华。   奈何坏蛋神仙早就抢先一步扔了镇纸抱住胳膊呼痛:“静华哥哥……好疼!”   重华自然连忙去给她检查伤口,珍珑又眼泪汪汪转去看逐夜,逐夜上仙用分外同情的目光看了看她,点头道:“那还是叫先生吧。”   混乱中逐夜突然摸了下巴,开口:“我说,你们知道那个豢养了大批道人异士的吴王是谁么?”   这话提得太突兀,红妩一愣之下也忘了继续装疼,问:“谁?”   逐夜一笑,神色意味不明:“当今天子的五弟,吴王陈锦祁。”   作者有话要说:添得比较少,明天继续,趴……   对了,上章又加了点肉……= =   ==========================   这章终于更完了,耶~\(≧▽≦)/~   第二十四章   红妩一呆,不假思索追问:“他养那么多道士干什么?”   逐夜笑笑,却念起了几句诗:“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他脸上带笑,红妩却越听越心凉,勉强扯了扯唇角:“锦祁他……还在念着文曲……”   逐夜挑了挑眉:“他还念着又能如何?生死轮回本就是人力所不能阻挡,即使他纠集再多道士,陈锦祯也不能死而复生。”   “那又如何?就算追不回那个人,难道连想着也不能了么?”抬头望向逐夜,红妩目光变冷,“执着于一个人,执着于一世,难道是错了么?”   她脸上的神色太难看,逐夜不由微皱眉头:“小丫头,你为何对这些如此在意?”   “因为我也曾发过疯……”红妩抬起唇角笑了,那笑容竟像哭一样,“我知道发疯的滋味。”   重华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唤:“妩儿……”   抱住他的身子,红妩将头埋入他胸前,激荡的心绪这才平静一些:“对不起……我失态了。”   搂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重华轻拍了拍她的背:“没有关系。”   锦祁的事此后再也没被提及,逐夜施法修好了厢房前的断壁残垣,借口屋里太闷,又不知去什么地方寻欢作乐去了。珍珑头上被砸了一个包十分委屈,倒是没再生别的事,老老实实去四处忙活。   红妩虽然喝了宁神的药,也再没有睡,只是望着窗外,目光间总有些心不在焉。到晚间重华去替她关窗,被她在床前拉住了衣袖。   看着月色下透出隐隐苍白的侧颜,红妩拉他坐在自己身边,伸臂抱起他的腰:“静华哥哥,你一直守着我,还耗费法力给我治伤,也早就累了吧。”   回头轻轻抚摸她的长发,重华笑了笑:“我还好,不用担心。”   仰头仔细盯着他的脸看了看,红妩闷声不响把他往床上拽:“我不管,给我休息!”   被她硬是按在身边躺下,重华有些无奈地笑笑:“妩儿,我真的还好……”   身边蜷缩着的人却并不理他,半响,才听到那边传来红妩的声音,和平时的明丽音色大不相同,异乎寻常地低幽:“静华哥哥,如果我是锦祁的话,我也会这么做的……明知无望,却还是不停追寻。”   又停了很久,她才接下去:“其实那时抱着你的尸首,听到月如眉说她在你身体种了尸虫,我是有些高兴的……多奇怪,她亵渎你的遗体,我还有些庆幸,好像只要你能回来,不管你是鬼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   她蓦然笑了,重华看不到她的脸,她却还是以手遮住眼睛:“静华哥哥,我也会成魔的……如果不是当年死后就回了天庭,我一定会变作恶鬼……我不甘心,那一世就那样与你错过……我执念太深……”   静默听着,温柔地将她抱入怀中,重华笑:“妩儿,你不用成为恶鬼,我一直都在。”   温和的话语化去了所有的无力和悲伤,红妩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这一次是真正无梦的甜香好眠。   第二日重华在房中醒来,按住胸口轻咳了几声,抬起头来,看到身边空空如也,红妩早就不知去向。   深夜的京师的街道熙攘依旧,离他们上次来时,才过去不到二十载光阴,满街的行人和店铺陈设却有了隔世之感。   在昔日的寿王府,如今的吴王府之前,红妩隐去身形,缓步走入。   门外的景物早已变幻,修整如新的府邸中却被维持得一如多年之前。不费多大力气,红妩就找到了锦祁的住处。   一府之主的吴王,日常起居却并不在主院之中,而是住在相邻的舒晴院内。   小阁中帘幕微垂,隐约看出桌前坐着一道人影,走近轻敲窗棂,红妩轻唤:“小锦祁。”   只是片刻之后,小阁内响起几声桌椅相撞之声,窗前帘帷猛地被扯下,一张青年的脸露了出来,犹带迷惘:“谁……”   红妩笑吟吟看他:“小锦祁,不认得我了?”   目光中射出一道光芒,神情一点点清醒,上下审视着红妩,锦祁呼出口气,似乎多年来的思虑终于有了答案:“红妩姐姐……你果然不是人。”   他随即又笑了,摇头:“看我们现在样子,似乎我都该改口叫你妹妹了……”   十数年过去,当年懵懂可爱的稚童如今已经长成了俊秀修长的青年,而锦祁的鬓边,带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斑斑白发,尚且年轻的面容带着不该有的沧桑。   笑了笑,撑住窗台跳到房中,红妩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就撑住下巴望向锦祁:“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如果你过得不好,你大哥看到了也会难过的。”   也回到书桌前坐下,锦祁抬起头来,眼中却蓦然射出一抹异样的神采:“我大哥会看到的对么?他知道我还在这里!你是不是见过他?或者干脆你们都是在一起的……”说到这里双手都微微颤抖,他摸了把脸才能接着说下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把当年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   霍然起身拿出书桌上放的东西,那是当年南冥给他做玩具的小弓,精致的雕花因为长久的抚摸而圆润无比,泛着淡淡光泽。   他把那柄小弓举到眼前,毫不犹豫开弦拉弓,一箭射出,窗外的假山上立刻传出“噗”的一声,一块碎石应声滚落。   放下弓,锦祁转过头来看红妩:“我请很多得道之人看过,这柄弓根本不是凡间之物对不对?”   “这些年,我想到当年的事,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会在大哥病重之前出现,又在大哥去世后不见。”双目熠熠有神,如同有什么在他体内灼烧这一样,锦祁紧盯着红妩,“你们是来接大哥走的对不对?”   看着他,红妩摇了摇头,轻叹:“锦祁,看来我那晚不应该来看你。”   “是你那晚告诉我,你后来又见到了你那个至亲至爱的人!”反倒大笑一声,锦祁神情间的狂热一点都没有散去,“是你自己说漏了嘴!你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小孩也能把那些话记这么多年对吧?你先说你那个至亲至爱的人去世,再说你后来又见到了他……那么不是他是鬼,就是你鬼!既然如此,就一定有办法把大哥要回来!我已经找到了古法,只要找好替身,就能借尸还魂……”   “锦祁……”望向他的目光中夹着淡淡怜悯,红妩摇头,“你大哥不会回来了。”   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锦祁“哈”了一声,俯身撑住身边的桌案:“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不是凡人,知道大哥只怕也不是凡人……这么多年了,我有时只是希望能再见大哥一次……可是没有。那年我中了箭,一个人躺在漠北的大帐里,我以为大哥会来接我……结果没有……我一直躺了三天,连在梦里,都没有。”   只是静默地看着他,红妩神色不动。中箭在漠北几乎死去,这是在几年之前的事情?文曲那时是在干什么?在和贪狼星君下棋,还是在府邸中饮茶?凡间还有一个人在如此绝望地等着他,他也许根本就不曾想到过,即使是想到了,但却不会有丝毫在意。   即便是锦祁死去,前来接引他魂魄的也只会是鬼差吧?天庭中的文曲星君,不会去干如此琐碎的事情。   从文曲飞升的那一刻起,锦祯就已经死去了,除了留在锦祁心中的那个温柔的大哥之外,真正的灰飞烟灭。   站起身来走至窗前,迎着月色,她抬起手来,一挥衣袖。   干涸的地面上浮起一层轻浅的水光,那光彩流溢,越来越亮,自地上升起的水也越来越深,一株幼莲亭亭玉立,在水中抖开茎干,舒展叶片,托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苞。   瞬息之间,千瓣红莲次第打开,每一瓣都完满如新月,浮出璀璨金光。   伸手摘下这朵红莲,红妩将犹自带着露珠的莲花递到锦祁脸前:“我不想瞒你,锦祁,我是仙。”笑了一笑,她吐出口气,“你大哥也是神仙,天界的九千洞天中,他的那一座离天帝御座很近。”   神色恍惚地接过那朵红莲,锦祁低头看着手中的花朵,仙力和妖法毕竟不同,那纯正的仙灵之气连他这个毫无修为的凡人都能感受得到。   合了合眼又张开,他涩涩开口,声音嘶哑:“你说,我大哥是个位阶很高的神仙对么?”   红妩点了点头:“那次他肉体湮灭,月下飞升之际,天庭为此召开盛会,庆他圆满。”   “那么假如我修道成仙,能不能在天庭见到他?”抬起头来,他直直看着红妩,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我也成仙,能不能见他?”   红妩顿了顿:“天界的地位尊卑……没有凡间这么严苛。”   “那就是说,即使我是个身份卑微的小仙,也能见到他了?”锦祁笑了笑,像是放下心来,一度苍白的脸上又有了淡淡光泽,看上去竟然有些惊心动魄,“那我就去修仙,我还不到三十岁,也还来得及……”   喉间干涩,红妩停了停,慢慢开口:“锦祁,你这一世是将才之命,并无修仙的机缘……”   沉默看着红妩,他竟像是早就料到一样,突然挑唇笑了:“那你说,我该如何才能再见到他?”   一时语塞,红妩突然抓起他的手腕,深吸了口气抬头:“锦祁,你是不是真的想见到他?”   脸色早就一片惨白,锦祁勾起唇角:“呵……当然想……我等了十几年,不过为了再见他一面……”   “那就跟好我。”一指点出,锦祁的肉身刹那脱离,跌入椅中,她抓在手里的,已经是锦祁的魂魄。   向着略微呆愣的锦祁笑了一笑,她下句话出口时,他们的已经直飞上九重云天,“要是离得远了,到了天庭,我可难保你不被人发现。”   灯火绚烂的京师被抛在脚下,飞快变成一片模糊的星点,越来越接近的天盖也愈加乌黑,如同铅锅一般扣在头顶。   此时空中风已极大,烈烈刮来,直欲似刀锋般将肌肤道道隔开,锦祁已是魂魄之体,所以未觉得呼吸不畅,直见眼前滑过大片浓重的黑暗,紧接着豁然明朗,红妩已经带着他冲破浓黑,进入光明永驻的天界之地。   四周涌来的白云似有感知般劈开一条坦途,而他们来时冲破的黑暗天盖则被云朵飞速淹没。   红妩带着他直冲向上,飞不到片刻,白云间开始有仙鹤和其他不知名的仙鸟悠然飞过,婉转啼鸣,清灵悠远。   白云逐渐稀薄,那埋在云层间的众仙府邸也开始影绰可见,飞檐斗拱,林木巍峨,其间更有水声喧哗,云雾缭绕的仙山中银瀑参差,虹桥相连。   从未见过,更是想象不到的美景在眼前掠过,锦祁却只紧抓着红妩的手臂,眼睛瞬也不瞬,向前方望去。   那里有他追寻了十几年的那道身影,本以为生死永隔,却马上就可以见到,狂喜之下他心中此刻竟只剩下一片空茫。   红妩将术法用到了极致,不出一刻钟就已经到了文曲的天权府外,肩头隐隐作疼,只怕又渗出血来,她也不管,只是施法将锦祁的身形隐去,就往内走去。   红妩和文曲私交甚少,来天权府也不过一次两次,守在门口的仙童见是她来,意外之余忙迎了上来:“红妩仙君是来寻我家星君的,还是要找贪狼星君?”   红妩一笑:“哦?难不成还常有仙友来你们这里寻贪狼星君?”   仙童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瞒仙君说,小仙上次去蟠桃宴上,还被昆仑的不老仙翁错认成了贪狼星君府上的呢,别家仙君还说干脆我们两府并作一府算了,也省得跑来跑去得麻烦。”   文曲星君和贪狼星君关系亲近比之她和南冥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在天界上众仙皆知,这仙童虽然饶舌,不过说得也确是实情,红妩一笑:“自然是来找你家星君的,还不给我进去通报?”   先点头将她迎了进去,仙童才笑呵呵地躬身:“仙君稍待,我家星君刚和贪狼星君下完了一局棋,此刻正在榻上歇着说话呢,要不仙君先在外歇着喝杯茶?我去去就来。”   他是按天界的作风行事,锦祁却再也受不了这懒散的习气,不等他说完,已经一步从红妩身旁抢出,径直向后院走去。   他一离开红妩身旁,身上一股生人气息就再也遮挡不住,那仙童立刻惊呼了出来:“什么人!”   红妩不敢再等,忙随身跟上。   锦祁箭步如飞,几步便绕过厅堂和门口假山,远远望见荷塘对岸的回廊下闲卧着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白衣的那个一头如瀑的黑发只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住,直垂到略显纤瘦的腰间。   只看了一个背影,锦祁就浑身一震,低沉呼唤脱口而出:“大哥……”   正自跟贪狼星君闲聊的文曲蓦然停住,转过身来,凡间时光流逝,他却还是锦祯当年的模样,脸上露出惊讶,看向这边。   红妩弹指解开锦祁身上的隐身术,快步赶过来:“打扰两位星君了,这位是我带来的客人。”   “阿祁?”慢慢站起,文曲上下打量锦祁,紧接着就蹙了眉,挥手轻招,“快过来。”   大步越过荷塘,锦祁走到他面前站住,激动之下连手掌都在颤动,却还如当年一般,乖巧一笑:“大哥。”   文曲抬手轻抚他的面颊,笑了笑:“阿祁真的长大了,已经比我都高了。”   颤抖着拉住他的双手,锦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张口欲言,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突然伸臂紧紧抱住文曲,嘶哑地低唤:“大哥……”   也轻轻抱住他,文曲在那宽厚地背上拍了拍,轻声安慰,语气温和:“阿祁,别怕。”一如对待当年那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一般。   红妩在旁看着,抬起头就看到贪狼星君看过来的目光,虽然没有将斥责直说出口,但那目光的怒意却显而易见。   对他微微一笑,红妩混不在意。   将生魂拘出人身已经是重罪,更遑论将一个魂魄带入天庭?随之而来的责罚只怕不会太轻,但自从决意帮助锦祁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过后悔。   抱了锦祁一会儿,文曲松开手退后又看了看他,目光中温柔流溢:“阿祁果然像我想的那样,长得既俊美又威武。”   锦祁眼角犹带着泪痕,哽咽着:“大哥……我宁愿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这样大哥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文曲笑了笑,抬手给他整理领口:“傻孩子,人间就是如此啊,没有人能一直在一起。”替他掖平衣衫上的褶皱,他退开又笑笑,“阿祁,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不能在这里久留,赶快回去吧。”   锦祁愣了一愣:“大哥……你不愿见我?”   文曲摇头笑:“自然不是,”语气温和如旧,他话中的意味却更加淡漠,“你能有机缘到这里来,我也是很高兴的,不过天界不是凡人可以窥探的,此次回去,你的记忆想必是不能不抹除的。”   深吸口气,锦祁笑了笑,抬头看着他:“大哥,我寻了你二十年……却连见你这一面的记忆都不能有么?”   “不是说不能有,”微皱了眉,似乎是在为他的胡搅蛮缠烦恼,文曲答道,“而是仙凡有别,你我本就不能再相见的。”   拳头无声捏紧,锦祁仍是笑着:“大哥,这就是你二十年来不曾来看过我的原因?因为你是神仙,而我只是个凡人?”   皱眉看着他,文曲沉吟:“也不全是如此……阿祁,其实那一世之后,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已经尽了……”   “呵”得一声笑出,锦祁摇了摇头:“红妩姐姐,谢谢你让我来这一趟,我明白了……”转过头来,他眼中一片血红,唇角的微笑却印着一抹讥讽,“这个神,根本就不是我大哥……”   “我早该明白的,”唇角越挑越高,他摇着头大笑,“我大哥怎么会舍得抛下我一个人,怎么会舍得让我辗转苦寻……”   他语气珍惜,甚至带着些自豪:“我大哥不会的,我大哥从来都舍不得我吃一点苦……”   文曲皱眉不答,一直在旁的贪狼星君走出一步呵斥:“红妩仙君!我敬你同为仙友,但你带一个凡人上这里胡闹是何居心!”   红妩也不恼,看着他笑一笑:“哦?我带凡人上来就是另有居心了?”   正说着,天际传来一声断喝,震得地面簌簌抖动:“何方妖孽作乱!速速现身!”正是天界巡视的仙差发现了异状,追逐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唔……乃们猜吧,我就不剧透……耶……   ================   更了,这次快吧,快来表扬我……~\(≧▽≦)/~   喏,长评写不写无所谓,莫要霸王!统共就没几个人了,还个个霸王,再霸王老子不放小江了,哼!   第二十五章 归仙·终章   红妩忙拉上锦祁,施法腾云向天地交界处逃去。   他们到这里不久,仙差发现锦祁生魂在此应该也会很久,如果赶得快,还能在两界相通之门被封前通过,等到了下界,再把锦祁生魂送回到肉体之中,到时候仙差寻无可寻,那就万事大吉。   这一次急速飞行,她肩头痛楚更明显,肩上红衣上也被渗出的血迹染红一片,好歹紧赶慢赶,远远看到来时通过的那个罅隙仍旧没有封锁,不由暗松口气。   身形一折,她正要带锦祁过去,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大喝:“仙君留下私闯天界的凡人!”   同喊声一起,一柄长矛破空刺来。招出长剑架住长矛,红妩回身又是一剑,逼退那个南天门的天将。   就是这一架一顿,那个藏在云下的罅隙闪了一下后迅速合上,远处几个天兵也持着长矛赶来。   那天将见罅隙闭合,也不再向红妩进攻,抱拳道:“幸亏陛下所料不错,小将得以及时阻住仙君,请仙君留下这个凡人的生魂!”   红妩挑眉冷笑一声:“哦?我若是不留呢?”说完不等那个天将回答,长剑突地朝他门面劈去。   那守将慌忙招架,闪神间红妩却早已拉着锦祁突破包围,又向天上飞去。   这次却绝没有从天权府中出来后那么轻松,一路上不断有仙差和天兵追来,红妩尽量躲避,实在躲不过就几剑劈过去杀出一条路来。   她剑术高超,那些天兵天将又不敢真伤了天界仙君,因此几次下来,只能暂且阻她一阻。   饶是如此,红妩也被逼得越飞越高,眼看可以藏身的地方也越来越少。   等遥遥能看见银河,总算让她在一处仙山上找到一片密林躲进去,进了林之后红妩抬手按住肩上伤口,在一处大石上坐下。   她不是没想到被发现之后怎么办,只是没想到重华回天界得这么快,若是一些散兵游勇她还好对付,可是重华实在对她的性格以及行事方法太了解,现在的天兵看起来只是零散攻击,却在把她逼得离南天门越来越远,这样一来,他们被擒住也只是个早晚问题。   略休息了一下,她抬头问锦祁:“我只怕把你送不回去了,你后悔么?”   被红妩扯着逃离追兵,一路上锦祁脸上笑容不变,无知无觉般一言不发,现在也只呆呆靠在一株千年老松上,神色恍惚,听到红妩问他,点了点头:“我后悔。”   红妩笑起来:“怕被天兵抓了打到地府去啊?现在后悔可晚了!”   锦祁也笑着,淡然说:“是啊,我后悔,为什么要来这一趟,不然的话还可以继续以为大哥还是等着我的……不管是在地府还是在来世……也一定不会忘了我。”   红妩看着他笑了笑:“你大哥现在也没忘了你啊……”   “我倒希望他忘了……”锦祁一笑,短短时间内,他脸上的神情已经厌倦而疲惫,“我没想要一个神仙记住我,我只想要我大哥。”   红妩还想要说什么,空中却突然被一层白光覆盖,纯澈光芒所到,树木枝叶纤毫毕现,熠熠闪光。   知道那是重华神力遍撒下来,不出片刻即能照见她和锦祁藏身之处,索性拉住锦祁迎着那白光冲了出去。   密林外天兵刚结阵站定,被她猝不及防冲到跟前,一阵手忙脚乱后又让她杀出了重围。   不做片刻停留,她转身向天际深处飞去,隐隐听到身后有熟悉的声音淡淡传来:“让银河之畔的兵将务必要截住她。”   果然是洞悉心思不差毫厘的天界之主,她现在的确无处可逃,唯一能去的只有银河。   光辉璀璨的天界之河很快出现在事业中,而她的路也到了尽头,一列天兵早已严守在河岸上,为首一个天将拱手向她示礼:“仙君,请莫再挑衅天规。”   态度不卑不亢,他身后的那一队天兵手中却长弓紧挽,只等一声令下就要万箭齐发。   身后追来的天兵天将无声散开包拢,红妩回过头去,金甲银铠的天兵之后走出一个纯白的身影。   广袖迎风,敛眉垂眸的天帝向她伸出手来,语气仍是柔和宠溺:“妩儿,把那个凡人交出来。”   看向他,扬着眉笑了,红妩开口:“我若不肯呢?”   目光温和,重华收回了手,轻缓笑容中带上了些许遗憾:“那我就只好把他强夺过来了。”   对峙下红妩突然一笑,银河的星光辉映之下,那笑容明丽若花,笑颜未收,她手中的长剑横扫而出。   这一剑夹着凛冽无匹的仙力直挥出丈余距离,猝不及防之下河岸边的弓箭手竟给她砍倒两人,冲散了阵型。   红妩拉着锦祁向银河中冲去,却在她抬步的那一刹那,繁复的咒文就自她脚下延伸,藤蔓一般缠上她的腿和手臂,充沛而深厚的神力犹如潮水般刹那间将她淹没,身体再也不能移动一下。   重华垂手而立,两侧衣袖无风自动,那双望来的深瞳中,目光仍是柔和:“妩儿,你累了,休息一下。”   随着他的轻语,不可抵御的昏沉睡意袭上头顶,红妩的长剑脱手落地。   这就是上古天神那令众仙战栗敬畏的无上神力,她第一次正面遭遇,竟然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分毫。   清醒时的最后一眼,她没有看面前的重华,而是尽力转动眼睛,望向身后宽广浩淼的银河。   红妩再次醒来的时候,肩上裂开的伤口已经又被妥善包扎,手足上被扣了四根千年玄铁打造的锁链,所处的斗室不用说是天界关押重犯的天牢。牢房三面俱是仙石砌就,唯独对外的一面是数根玄铁柱打就,透过去能看到牢外情形。   见她转醒,守在牢门的那个仙差就拱了拱手:“仙君醒了?辛苦仙君暂且在这牢里耽搁一下,待陛下处置过那个凡人,自然就会放仙君出去了。”   见他言语中对自己犹自恭敬,红妩知道重华可能并未给她定罪,想必也没有震怒,看样子是准备关上不久后就把自己放出去。   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些,略顿了一下后立刻问:“陛下准备如何处置那个凡人?”   那仙差态度有礼,口风却不露半分:“这个小仙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她不用问也知道锦祁的处境不妙,天庭之中情分淡漠,想来律令也不会因为一个凡人网开一面。   而凡人私闯天界的下场,不外乎重新打入轮回和魂飞魄散两种。   念头飞快转过,红妩抓住手上的链条用力挥向铁栏:“去给我通报!我要见陛下!”   那仙差见她刚醒就又开始闹,忙退出去几步:“仙君莫要着急,等那边事毕,陛下自然会见仙君的。”   等事毕可就晚了!红妩心中发急,可牢房四周的仙石上却刻有封印仙力的咒符,唯有抓着铁链继续向铁栏上撞击,力图将声音传出去:“快去给我通报!”   玄铁相撞的声音甚大,那仙差只有堵着耳朵逃到更远的地方。   幸而没折腾多久,牢房尽头就转进来另一个仙差,向那守卫的仙差点头:“陛下说可以放人出去了。”   忙过来念咒打开牢门和红妩手脚上的铁链,那仙差躬身:“仙君请。”   顾不上跟他们罗嗦,红妩快步冲出牢房,腾云而去。   沿途不见那些天兵天将,红妩径直闯到紫微殿外,殿内重华正向一名仙差嘱咐事项,见她进来就挥手让那仙差退下。   殿堂内只剩他们两人,红妩走上前问:“锦祁呢?”   重华笑笑,来拉她的手:“妩儿,当时闹得太大,不把你关在天牢里难堵众仙口舌……”   红妩正在气头上,用力挥开他的手:“谁问你这个!我问锦祁呢?”说罢又转身要向殿外走去。   重华忙唤了声,挡住她脚步:“妩儿……”   想着锦祁不知道是否已经被打得魂魄不存,红妩气急交加之下,抬脚就向他腰间踹去:“你别来管我!”   这一脚她也没想到能踹实,腿上却意外地传来踢中的震动,重华自她身前退出一步,微弯了身子。   愣了愣,她停下身来看过去。   重华一手按着腰侧,面色苍白若雪,深吸了口气,抬头向她轻笑了笑:“妩儿……你怎么都不听我说……”   咬牙跺了跺脚,红妩还是赶快上前一步扶住他:“怎么样?我送你进去?”   轻靠在她肩上笑笑,重华点头:“好……”   还是熟悉的景致,满园梅树芳华吐露,轻浅暗香一直浮动到室内,扶他在小阁内的软榻上躺下,红妩在榻侧坐下,小心查看他的脸色。   笑了笑,抬手轻抚她肩头的伤处,重华温言问:“妩儿,伤口还疼么?”   瞥了他一眼,红妩微转过脸去一言不发。   重华也不在意,仍旧笑着:“你这肩上的伤是魔力所伤,不能单用仙力治好,我又配了服药,我知道你怕苦,这次我多给你放些冰糖可好?”   红妩扁扁嘴,还是扭着脸不理。   重华笑着,也不再说话,只是侧头掩唇轻咳了几声,这咳声极轻,却一时停不下来,他掩着唇直咳到身子微俯下去。   红妩吓了一跳,别扭也顾不上闹了,忙扶住他的肩膀:“静华哥哥!”   移开掩唇的手握起放到身侧,重华唇上的血色淡到几乎看不出,却还是笑笑:“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再叫我‘静华哥哥’了……”   微微语塞,红妩最终垂下头嘟囔:“谁让你抓我的时候那么不留情面。”   无奈地轻叹,重华勾起了唇:“妩儿,我现在认真问你……你是否从来没信过我。”   皱眉抬头看他,红妩想了片刻,点头:“是,你毕竟是天帝,我不敢全都告诉你。”   笑了一笑,重华没深究下去:“因为我是天帝,所以你私下去见锦祁,就不愿给我知道,对么?”   点点头,红妩倒是供认不讳:“如果我和你一起,你肯定不会同意让我带锦祁到天界来吧?”   笑着看她,重华摇了摇头:“妩儿,我反对你把锦祁带到天界来,不是因为我是天帝,而是因为瞒过天庭把凡人送上天界,你没这个本事。”   红妩一愣,不大相信地看着他:“静华哥哥……你会帮我让锦祁和文曲相见?”   唇边笑容不减,重华却不回答,只是轻叹了口气:“你不相信我会帮你,于是干脆连招呼也不打,径自就走了,对不对?”   答不上话来,红妩咬着唇,干脆顾左右而言他:“静华哥哥,锦祁呢?你没打散他魂魄吧?”   知道她一直惦记着锦祁,重华就笑了笑:“本应是关在天牢里的,不过文曲星君赶来求情,只定了抹去在天庭所见所闻,送回下界的处罚。方才那个仙差就是去赶在锦祁在凡间的肉体还未损坏,遣返他回下界。”   虽然说也算善了,但这种结局只怕是锦祁极力反对的吧?   见她沉默不语,重华又开口:“妩儿……若锦祁再迷恋文曲,势必会入魔的,到时候只有万劫不复的结局。”   低着头默然片刻,红妩抬头:“静华哥哥,要是我也是个凡人呢?你会不会也像文曲对锦祁那样淡薄?连一次相见的记忆都不留给我?”   笑了笑,重华不答,拉起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锦祁现在只怕还在南天门,你不赶去送送他?”   一听连忙起身,红妩抬步前又打量他的脸色:“静华哥哥,你不要紧吧?”   重华笑着冲她摇头:“我还好,快去吧。”   害怕赶不上送返锦祁的仙差,红妩冲他笑笑,健步走出去。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梅林中,重华才抬起手掩唇轻咳,待放开手来,掌心中已经一团鲜红,洇在方才咳出的那片血迹上,分外刺目。   “只一脚就将天帝踢得咳血,这小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可限量了。”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一直藏身在侧的逐夜现出真身来,笑着在一旁坐下。   将手掌重新握上,重华轻咳了一声,合目靠在枕上不去理会他:“你若是不想在众仙面前现身,可以留在这里,紫微殿的结界之内,你的仙气应该不会被外界察觉。”   “那我就叨扰一下了。”笑得没有一点鸠占鹊巢的羞耻,逐夜摸了摸下巴,“你宁肯叫小丫头去送那个讨厌的小子,都不想让她继续追问下去,是不是怕她接下来就要问,假使她入魔了,你会怎么办?”   仍是合着目,久到逐夜几乎以为他已经入定了,重华才淡淡开口:“或者去南冥的清泠府也可以。”   哈哈笑起来,逐夜过去拉起他的手,以掌心相抵,缓缓注入仙力:“那可不成,我为了你不惜回到天界这么讨厌的地方,怎么放心把你抛下去私会南冥。”   说着话,他掌中的丰沛仙力却源源不断送入重华体内,然而那送去的仙力却犹如被送进了无底深渊,任再多的仙力输入,都像不见踪影一般。   良久逐夜才收回手,额上也出了一层细密汗珠,脸上也总算有了点正经:“你仙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竭的?”   脸色略微好了些,重华张开眼睛,神情淡淡地:“大概是从三千年前吧。”   三千年足以让荒原变成都城,风沙淹没城镇,而对于永生的神,三千年一枯一荣,恰好是一个劫数。   神色震惊,逐夜看向他:“你从三千年前就开始历劫了?现在还没有历尽?”   垂着眼眸,重华仍是淡漠语气:“所以我才要找你回来……天界总是要有个天帝。”   不是不明白他的话,逐夜仍是不可置信地:“这是什么劫数?竟然连你都过不去?”   抬起了眼望过来,重华笑了一笑:“你不是猜到了么?”   三千年前,恰好是明光入魔被击散魂魄的那一年。   盘根错节的往事历历在目,一起涌入心中,逐夜竟觉得思绪纷乱,再也无法负荷得起,唯有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静默中重华的声音淡淡响起:“明光死前以元神为祭,咒我身历情劫,魂飞魄散……”他唇边笑容不变,目光安定,“这一日,就快到了。”   南天门内红妩飞快赶上押解着锦祁的仙差,拦住他们的去路:“请稍待片刻!”   发髻微散,锦祁精神还好,看到红妩就笑了笑:“红妩姐姐,我还是不能记得他。”   自从在文曲那里逃出来之后,他脸上就是这种认命一般的笑容,红妩无言以对,勉强冲他笑:“你下界之后就不必再天天想着大哥了,其实也是不错的。”   锦祁笑笑:“是啊,就算我想继续念着大哥,他们也不许了,这位官差大哥说了,我被施了法,回去后就会慢慢忘了大哥,好好做那个镇国大将了。”说着顿了顿,向那仙差笑,“是应该叫官差的吧?”   默然无语地看着他,红妩悄悄转过脸去。   文曲说过生死薄上锦祁有阳寿八十,一生荣华,几十年之后他也会儿孙满堂,得享天年吧。   一个凡人的一生就是如此短暂,然而这如夏花冬雪一般转瞬即逝的一生却也有许多的悲喜苦乐,身陷其中时,诸多欲求念念不忘,似水流年恍惚轻渡。   巍峨高峻的南天门已经到了眼前,那白玉的巨大门柱下却显出两个身影,贪狼星君陪着文曲站在那里。   见锦祁过来,文曲上前一步,口中的低唤温和:“阿祁。”   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锦祁笑笑:“哦,是文曲星君啊,这是来送我的?”   文曲一滞,话语仍是温柔:“阿祁,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你我终究缘分已尽,望你回下界后好好珍惜这一世福泽……”   “珍惜么?”看着他,锦祁突然掀唇笑了,笑过之后他再也不看文曲,只是望向南天门外茫茫云海,“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再给人知道了……我是爱我大哥的……自孩童时就起的爱慕之心,说出来是有些羞耻的,但我就是爱了,不管世人怎么看,我唯爱那一个。”   自文曲身前走过,径直向外走去,他语气淡然,这样有些背德的话从口中说出来,仿佛再自然不过:“我不怕生死别离,万千劫难,却只怕情分不在,相见不识。”   一旁仙差也有些动容,在天门边缘将他拦住:“吴王殿下,再往前就是万丈深渊了,请容在下施咒送殿下一程。”   锦祁点头停下脚步,在那仙差念咒的间隙,突然回头看了看玉柱之旁的文曲。   眉间深锁,文曲看着他欲言又止。   一眼过后,锦祁竟然突地踏前一步,这时那个仙差法咒还未念完,就看到他向前冲出一步,轻灵的魂魄不见一丝阻碍,坠落在天幕之中,刹那间就不见了踪迹。   这一下实在太快,红妩连手都未及抬,他的身影就已淹没在云海之中。   “阿祁。”嘶哑的呼唤从红妩背后传来,从来都镇定优雅的文曲星君突然踉跄了一下,奔到天门边缘,伸出的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阿祁……”   回应他的是一片空茫,自天界摔落凡间的普通魂魄,将会被天界外呼啸的天风撕裂成碎屑,永不再入轮回。   那个白色的身影只在原地顿了片刻,文曲跟着纵身跳下。   恢弘端丽的紫色结界瞬间在空中张开,整个南天门都回响起了他撕裂般的呼唤:“阿祁!阿祁!”   不再淡然镇定,也不再有冷漠疏离,这一刻他的声音,似极了一个凡人。   生命苦痛短暂,却又有着最丰富华美的情感的凡人。   【归仙·完】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沉公子家的西奇,有虐男主!   为避免刷分嫌疑,亲们莫在一章内打两遍分了,二次更的时候打0分留言就可以了,群摸之。   不管是围观的还是参战的亲们都辛苦了!放出后半章给大家,挨个吻!抵制文化入侵!抵制洗脑!NC不死,SZ不息!   ps:从第三卷第二章,总第二十七章开始会入v,v文的字数大概在15-20万左右,亲们准备500JJ币,也就是冲5块人民币就够了,谢谢亲们一直的支持,我爱乃们~\(≧▽≦)/~   再啰嗦两句,麦用手机充啊,手机充贵的,用网银最便宜,汗……   第二十六章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红妩愣在云端,身边贪狼星君踏前几步,目中迸出怒火,看向她:“红妩仙君,这都是你做得好事!”   红妩愣了一愣,随即反驳:“我只是带锦祁上天界而已,令他心灰意冷的可不是我!”   贪狼星君冷笑几声:“你倒推脱得干净!他原就是凡人,在凡间好好过上几十年,等到冥府喝了孟婆汤,就又可轮回转世,生生不息。如今落得个魂魄无存的下场,不正是你多事所致?”   心中恍然答不上话,红妩也不理他,径自走到天门边缘,苍茫云海中连文曲的紫色仙芒也不见踪影。   急着得知锦祁下落,红妩也一震衣袖,跟着飞下,却刚到空中,身后一道身影也跟着落下,正是贪狼星君也一同赶来。   文曲仙芒若隐若现,红妩循着追过去,那一道仙芒却径直向魏朝都城而去,等红妩追到时,正看到文曲在吴王府中按下了云头。   贪狼星君跟着她先后落地,文曲怀中抱着一团闪烁着微光的魂魄,径直走进舒晴院锦祁的卧房中。   他们在天上这一趟下来,凡间已经过去了3月有余,锦祁肉身卧床多日昏迷不醒,此刻床前正围了一群太医和奴仆。文曲就这么走进房内,一个年老的仆人看清他的脸后突然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其他仆人丫鬟都是后来才到府中的,还犹自诧异,就听到那惊叫的老仆哆哆嗦嗦地叫出来:“寿王……寿王回来收魂来了……”   看着那老仆惊骇欲绝的神情,这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就是二十年前就在这座吴王府中辞世的“寿王”,那群仆役和太医都惊呼着,慌不择路地逃出去的有之,呆愣在原地的有之。   文曲对眼前的混乱毫不在意,只是缓步走至榻前。床上的锦祁因为昏迷日久,脸色分外苍白,两颊也微微陷了下去。   坐下轻轻抚了抚他鬓边那些斑白的头发,文曲笑了笑:“阿祁,你那么艰难才能到天上看我,我却让你都忘了,你一定是很伤心吧?”   床上那具无知无觉的肉身自然不能回答他,他又笑,眉间一片柔情:“我也想见你啊,可我是仙……仙怎么能动私情……何况你还有一世福泽荣华,难道要因我而毁?”   将手中抱着的白色魂魄放置到锦祁的额上,看着那光芒渐融入其中,他唇角带笑:“阿祁……我怎么会舍得让你为我受苦……我要你这一世都和满安康,常享喜乐……”   床上的锦祁仍紧闭着双目,毫无应答,而红妩也看得清楚,文曲放进他肉身中的,只是一团魂魄的残片。   即使是文曲毫不犹豫地紧跟着跳下,在瞬间张开结界,也已经晚了,凛冽的天风在一刹那间就已经吞噬了锦祁的魂魄,文曲拼尽全力,得到的也只是这一团碎片而已。   静静说完,文曲俯身在锦祁额前极轻地印下一吻,弯腰抱起他的身体。锦祁比他还要高大,他却将那修长的躯体护在怀里,起身向门外走去。   屋内的仆役早就吓得蜷缩在屋里一角,文曲抬步出门,院内却已经多了几个人。锦祀一身便服站在中庭之中,身旁几个御前侍卫手按刀柄,看向这边紧张戒备。   二十年帝王生涯,锦祀俊美的眉目间早就添上了隐隐风霜和凛冽威严,纵然惊讶,却仍能镇定:“大哥?”   目光不向他看一眼,文曲只是紧紧抱着锦祁,脚下云起,转瞬就飞上天际。   锦祀目光大震,一时间神色难以描绘,红妩急着去赶文曲,匆匆走到他面前:“恭王殿下,今日之事,请你务必严守,不可传出!”   她也欲驾云而去,锦祀突然出声:“红妩姑娘,我大哥和你们可是神仙?可得永生之身?”   不知他意欲何为,红妩只胡乱点头:“是,告辞。”   贪狼星君嫌恶一挥衣袖:“痴心妄想的凡人。”率先驭云而去。   红妩也没工夫跟锦祀再说,随后跟上。   文曲抱着锦祁,径自向天界飞去,南天门处还站着方才的那两个仙差,其中一个见不但魂魄没有送走,又抱回来一具肉身,不由出了一头冷汗:“星君这是……”   红妩忙上前拦住:“你去禀告陛下,就说一切由我承担。”   那仙差更加头疼,不过也知道重华待她和众仙不同,只得硬着头皮答应:“好罢……只是这个凡人……”   哪里还听他罗嗦,文曲早已越过天门,向府邸中飞去,贪狼星君随之而去。   红妩略一思索,先赶去紫微殿,殿前照例空无一人,那与静园一模一样的小院在结界之中,她在莲池外的回廊上唤了几声,一扇半月小门自廊上显出,传来的却是逐夜的声音:“声音轻些进来。”   推门穿过梅林赶到小阁外,逐夜正抄手站在门厅之中,向她笑眯眯招手:“小丫头过来。”   红妩看看他身后紧闭的房门:“静华哥哥呢?”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逐夜突然开口问:“我问你,小丫头,你真的爱惜重华么?”   红妩一愣,随即皱眉看他:“你怎么问这个,我当然爱静华哥哥。”   逐夜脸上仍是挂着笑:“爱静华哥哥,可未必就是爱重华……”   顿了片刻,红妩撇撇嘴推开他身子:“别在这里开玩笑,静华哥哥怎么了?让我进去看看。”   “哦?”逐夜慢悠悠地侧身,“你这时倒想起来问重华怎么了,你都不怕像上次一样……”   他的话被门内传来的声音打断,听起来仍是气力不足,重华却带着笑:“妩儿,你进来……别在那里听他胡扯。”   忙推开门进去,见重华仍是在软榻上半卧着,红妩快步过去握住他的手:“静华哥哥!”   重华笑笑,合目片刻,再张开时已经全都了然:“锦祁的肉身此刻在天权府上?”   红妩点头,看着他停了停:“静华哥哥……你会责罚文曲么?”   重华抬手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却不回答:“你想让我帮文曲和锦祁对么?”   拉住他的手,在那微凉的手背上蹭了两下,红妩才说:“我当然想文曲和锦祁能好好的……我看着锦祁,就好像看到当年我自己一样。追悔莫及的苦楚,只有尝过才知道有多么难捱,我不忍心锦祁就此苦寻文曲一生,所以才把他带上天界,可是如果反而害他伤心绝望,魂魄不存,对锦祁我肯定是要歉疚一生了。”   她说完,抬头向重华笑:“不过要是你为了帮文曲和锦祁而勉强了自己,我是绝对不许的……我分得很清楚,我绝不会为了弥补这个过错,再去犯另一个过错……静华哥哥,你是我最珍视的人,这一点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从未变过。”   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重华笑了笑,终是轻叹了口气,向门口站着的逐夜说:“你去助文曲把那孩子的魂魄重塑。”   逐夜摸着下巴:“为何又是我?这种事情,南冥那烂好人也能做吧?”   重华也不跟他磨牙,又转过头看红妩:“你带逐夜一起去吧,以逐夜的法力,想要重塑一个凡人精魄并不算难。”   谁知道红妩却没动,只是看着他:“静华哥哥……你身子还没好么?”眉头皱起来,她咬了咬唇,“你不是说只要寻回了逐夜,你仙力就不会再衰竭下去了么?”   逐夜抄手站在门边,看重华怎么解释。   低叹了声,重华抚着红妩的脸颊笑笑:“我仙力的确是不再衰竭,不过却抵不上这两日用出去的多……”   这几日来,重华替红妩治伤时不用说是倾力而为,后来又在天界中施法阻止红妩带锦祁逃逸,哪一件都需要耗费仙力。   想到重华每一次耗去法力都跟自己有关,红妩的脸色顿时就白了,默然了片刻,突然就抱起了重华的身子,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之中,深吸了口气:“静华哥哥……对不起,我又做了伤害你的事。”   重华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安慰:“没什么,修养一下就好,更何况你也不是有心。”   “不是有心做的,静华哥哥你就不会伤心了么?”抬了头看着他,红妩挑起唇轻笑了笑,眼中已经又蒙上了一层水雾,“以往我每次把你丢下的时候,难道就不是像这次一样,只顾着自己的想法,却不想一想你会不会伤心难过?”   低头往重华淡白的薄唇上印了一吻,她这才起身:“静华哥哥,你先休息一下,我和逐夜去去就回。”   等重华微笑着冲她点头,她才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回头又看了一眼,那目光中映着依依眷恋,良久才转身。   到了紫微殿外,逐夜仍是隐去身形跟在红妩身后去往天权府,走着他忽而就笑了:“小丫头,没想到做起戏来竟这般真切,我几乎都要以为你是一片真心了。”   红妩也不看他,答道:“哦?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逐夜轻笑一声:“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能不知道你心中转了几个弯?你对谁都有可能是真心,唯独对重华,那是万万不可能。”   说话间已到了天权府外,红妩停下祥云,转过头:“为什么不可能?”   逐夜勾起唇角,仍是懒洋洋地语气:“如果你真爱重华,以你的耐性,还能等上七百年?更何况,你性子向来睚眦必报,当年那个登徒子不过是在街市上多看了你一眼,就被挖去了双目……小丫头,下界那一世的事情,你真能说你不怨着重华?”   眸光缩了缩,红妩并不反驳,按下云头站在天权府门前,才开口:“你又如何知道这七百年我不是辛苦捱过来的?”   她也不回头:“我知道你和南冥都以为我缠着天帝陛下是另有所图,我不说假话,我是因为一些私念才如此处心积虑接近……但是我却并不是没有放真心进去……”   眉梢一挑,她唇边带着一丝傲然:“就算是天帝又如何?这世间还没什么人,能值得我做戏至此!”神情间狂态毕现,这才是红妩仙君的本来性情,明艳似火,却又带着某种危险。   逐夜不语,似是在做着什么权衡,隔了片刻才又说:“那你准备如何对待重华?”   这点红妩倒是答得毫不犹豫:“只要他一日还是静华哥哥,我就一日对他爱惜珍重,绝不辜负。”   说这番话时,那明丽的脸上都添了层光彩,眸中熠熠闪光。   逐夜静默一下,红妩说得是不假,更何况她对着重华时那种种爱恋关切,任谁都看得出来其中拳拳深情,如果说她全是在做戏,的确有失武断。   逐夜收紧了目光:只是,红妩眼中的仅有那个“静华哥哥”,而自从肉身湮灭,飞升归位的那一刻起,慕静华这个人就已消散在天地之间,如今剩下的,只有重华。   当先叩开天权府的玉门,逐夜对身后的红妩留下一句话:“不管你是什么打算,你也应当清楚,既然我和南冥都能看穿你的心思,重华又怎会不知?”   闻言欲抬步的红妩身形一滞,她当然清楚,也没想过这些花招手段能瞒过重华,只是当面被点破了却还是心中一紧。   其实就算为人的那一世,她生前自以为能猜得透静华心中所想,等到归仙之后回头去看,才惊觉当初仍有一知半解。更不用说现在重华亿万年神邸生涯所历练出来的缜密深邃,洞明练达,在和重华修好以来,她不知多少次动过将心里真正所求说出来的念头,却每一次都又被生生压下去。   只因她每次看着那双温柔的双眸时,都被其中那仿佛明晰一切,却又宽和如旧的目光刺得无法开口。   如果他全都知晓,那此刻的宠溺纵容又是因为什么?如果几百年来他真是一直在默默等待,那么紫微殿内那座清冷的院落中,他又想了些什么?   将手放在胸前,方才那刹那间的刺痛,仿佛动摇灵台,竟扯动神思一阵恍惚。   面前天权府的大门打开,门后仙童见来了两个上仙,伶俐口齿都结巴了起来:“两位仙君……”   红妩忙收起心神,上前笑了笑:“不必害怕,我俩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相助文曲星君的。”   那仙童看清是红妩,神色倒安定下来,出口就带了埋怨:“仙君,都是你带了那个凡人来,害得我家星君都像疯了一般……”   红妩颇为尴尬,呵呵笑笑,一把扯过逐夜衣袖:“这位上仙本领好大,有他在一切不用担心。”   边说边拉着逐夜就从门边挤进去,也不管那仙童,就往后院走去。   这里她不久前才刚来过一次,这次见到院中景致仍是一点未变,荷塘边的廊下却再不见那两个悠闲的身影。   等她正要在院中寻找文曲和贪狼时,突然仙府更深一处院落中腾起一道纯正仙气,直冲云霄。   一惊之下,红妩也再顾不得其他,顿足飞身前往,在半空中就看到天权府后的那一片竹林正中紫光冲天,五芒阵型中心,文曲发丝尽飞,一身白衣烈烈当风,他身旁的阵眼正中放着一个人,依稀可以看出是锦祁的肉身。   逐夜随后赶来,看到眼前情形也是一震:“逆神之阵!”   所谓逆神之阵,当然就是天界禁忌,不但是因为这阵型逆改天命破坏天地纲常,更因此阵必须要有一位神仙以自身元神精气哺喂,方能开启。   而此阵一旦开启,则有追溯时光、打乱一切因果轮回之用,若用此法,又以锦祁的肉身做媒,将锦祁的魂魄追回到他跳下南天门之前,的确是能救回他。   但如此一来,文曲势必神格消除,元神尽毁。   红妩只想着先去求重华网开一面,再回来相助,没想到一贯性情温雅的文曲这次竟是连这一时半刻没有等,已然开启了逆神之阵。   那仙童说得没错,此刻的文曲哪里还是那个淡薄温和的文曲星君?简直就像是已经疯了!   逐夜见机比她快得多,指尖金色光芒迸出,神力所到之处,瞬间就将冲天的紫芒打开一个缺口,同时左手结印,大喝一声:“破!”   紫色光柱被金光笼罩,文曲闷哼了一声,身子被冲出阵型跌倒在一旁,地上五芒星阵随即停下,只余下锦祁无知无觉的身体躺在中心。   跟着跳下将竹林旁被锁住身形的贪狼星君解开咒语,红妩微松了口气:“文曲星君,你先不要这般破釜沉舟,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唇边已经淌下一道鲜血,文曲却连擦也不擦,对红妩的话恍若不闻,摇摇晃晃站起,就又往阵中走去。   贪狼几步上前,一把扯过他的身子箍在怀中:“你是疯了么?你真要这个凡人赔上性命!”   文曲轻扯动唇角笑了笑,语气仍是那般柔和平静:“阿祁是为了我散掉魂魄,难道我就不能为了他散去元神?我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受苦伤心。”   贪狼又气又急,突地俯身深深吻住文曲的薄唇,那鲜血也沾上了他的双唇,移开后冷笑一声:“好,你为他甘愿自散元神,那你又是将我放在哪里?既是如此,这逆神阵用我的元神启动可好?也免得你到最后又抛下他一个人,死也不放心!”   文曲浑身一颤,眼中总算有了一丝清明,慌忙抱住贪狼腰身:“不可!我不能让你涉险!”   虽然天界早就盛传文曲和贪狼是比普通仙友更亲密的关系,这样乍一看到他们拥吻,红妩也不免有些不自在。气愤交加之下,贪狼说得也是气话,不过也幸好有这句话震着,文曲一时半刻倒不会再想不开。   红妩趁这功夫,忙将在旁负着手的逐夜拉过来:“两位星君,这位是刚回天界的逐夜神君,我们奉陛下之命前来相助两位的,请两位暂且听一听神君的话。”   逐夜虽久不在天界,但上古天神的威名犹在,文曲和贪狼都停下看过来。   也不多话,逐夜走至方才发动过的五芒阵之外,手间光芒流泻,这金光仍旧是他自身法力,这次却并不射出,而是如尘沙烟雾一般渐渐聚拢成一个半人高的圆柱形状。   等光团渐渐成型,他挥掌将那圆柱推向阵型中心,也不见口中念诵咒语,那本已平静的逆神阵就蓦然腾起光圈,这次金芒犹如瀑水般层层叠高,直至升至云霄,此刻阵中金光大盛,耀眼不可逼视。   只是片刻功夫,金光慢慢黯淡,等光芒消散,地上躺着的锦祁身子微微动了动,茫然张开双眼。   文曲叫了声“阿祁”,扑过去小心扶起他的身子。   靠在文曲肩头轻咳了咳,锦祁抬眼看了看他的侧颜,轻“哼”了一声将脸转过去:“你管我做什么?你怎么不继续去跟那个什么星君搂搂抱抱?”   文曲把他抱上天界之时他体内已经有了一半魂魄,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感知都在,方才文曲和贪狼的亲昵之举也被他听了去,现在才刚捡回半条命来,竟然就闹上了别扭。   也跟着过来查看情况的贪狼听到就黑了大半张脸,冷哼:“你不要以为文曲肯为你散去元神你就能得意,我与文曲相识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一道中轮回!”   锦祁根本不去理他,只是用头在文曲怀里蹭了蹭:“大哥,我身子没力气,我多靠你一会儿好不好?”   本来就待他颇为宠溺,对他又是刚刚失而复得,文曲自然求无不应,点头轻抚了抚他的脸颊:“好,阿祁靠多久都好。”   锦祁更加得意地腻在他身上蹭了又蹭,全然不顾自己现在已经是成人模样,只管拉着文曲撒娇。   红妩清咳一声,逐夜和南冥似乎都有看热闹的爱好,此刻抱胸在旁,闲闲插上一句:“我以逆神之法重铸了他的精魄,此刻他已不再是凡人,凡间也是不能回去的了,如果你们要留他在天庭,想来重华也不会说什么的。”   方才逐夜施法的时候红妩就看出虽然他没有以元神饲阵,但仍旧是以原阵法为基础加以变阵而已,不免叹息一声:“原来上古天神就是好啊,连逆神阵都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用出来。”   逐夜好笑看她一眼:“什么轻描淡写……这一次布阵起码耗去我千年修为,天界如今统共也就我和南冥能施逆神之法而不伤自身元神!”   他只是随口一说,红妩听后就愣了愣:“静华哥哥用后就会损伤元神么?”   逐夜看着她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三千年前是行……可如今重华他……”   红妩终于觉出什么,变了脸色追问:“静华哥哥怎么了?”   逐夜尚未回答,天际中突然大亮起来,白色神光自银河中遍撒而来,一时间整个天界都像是笼罩在这白光之中,重楼高阁辉映天宇。   那亮极的光芒之下,文曲和贪狼、锦祁都不自觉地低头以手掩目,红妩却犹如不知避闪一般,直直看往神光射来的方向。   “重华!”白光照来的一瞬,逐夜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展袖迎着光芒向银河飞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空中,红妩仍是呆愣,方才那一瞬,她就感觉到了,这神光是重华的,但是在那清正澄澈的神力之下,还有一个她熟悉之极的气息。   被她放置在银河之中数百年,沾染着佛前淡淡檀香的那个气息。   看着那个方向,仿佛过了很久之后她才能移动身子,只是动起来的一瞬间,她和逐夜一样,挥袖就向银河尽头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楼南论坛修复,我新开辟了《天上第一》的版块,欢迎亲们去玩,挨个摸……   抱抱亲们,对了,有个事上次忘说了,《皇后》的广播剧又开始做了,有兴趣的亲可以去我博客看一下:   现在应该不缺cv,后期和编剧亲请不要大意地乱入!   借来的看V说明:1、首先注册一个晋江账号,然后收藏《天上第一》。   2、看1000字3分钱,也就是3点晋江币。V章以后大概每章5000字,也就是看一章是15晋江币,整个文看下来也就是5块钱左右,折合500晋江币。再说一遍,网银充值便宜= =   3、V章满25字的评论送1分,只要满足要求的评论,都会送分的。(正分评和0分评都送,负分不送。)   4、如果真是不想看或者不能看vip,也没关系,摸摸。   关于一点问题的说明:   有些无聊的人不想再去理,有些东西也无需说明。写文这个东西,矫情点说,永远是写给知己来看的,你知我,我珍惜,你不知我,离开我不会觉得是损失。   这世上没有哪个文是离不开某个读者的,当然也没有某个读者是离不开哪个文的。我追过文我知道,找到一个好文很难,但放弃一个文很简单。   说我拽,那倒是真的,如果不卑不亢就叫拽的话。   至此,不罗嗦了,亲们看文愉快。   第二十七章   逐夜早就不见了踪影,红妩独自越过宽广天界,越近银河,天风就越猛烈地滑过身旁,那熟悉的气息也越来越近。   散落天界尽头的星辰之河终于映入眼帘,同时红妩也看清了那道立在河畔的身影。   风中那青衫舒卷,他眸中印着轻浅融光,微笑着看来,就像那年江南春回,留醉楼下的清俊男子抬头望着她微微一笑,从此痴醉。   “云怀……”话未出口,她眼中早已是水雾一片,走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身子。   宽厚温暖的胸怀一如当年,红妩只觉得眼中的泪水像是停不下,不住流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衫,也沾湿了她自己的脸。   朦胧中她的脸被轻轻扳起,指尖擦过她的脸颊,那熟悉的容颜在水汽之后冲她笑:“妩儿……我回来了。”   哭着就笑了出来,抬头松开抱着他的手臂,红妩抬手抹干泪痕,看着他笑:“云怀……”   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一刻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当初三年分别,恩断义绝,再见面就是生死别离,她亲手将长剑刺入他的胸膛,却只能在他含笑而逝后才可以亲吻他的双唇。   再之后是长达七百年的等待,从佛祖那里求来的法灯,她却不知道那里是否仍寄存着那个她熟悉的魂魄,于是银河无尽流淌的星海中,她夜夜对着那流溢的七彩光芒,寂冷淹没全身,却再不见他的身影。   手指轻轻扫过她的眉宇,他只是笑着:“妩儿,你还是当年的模样。”   一语未了,红妩的泪水已经又打湿衣衫:她还是当年的模样么?时光太久,她早已忘却了最初的那个无忧无虑的顾家大小姐是何模样。也许千百年来的冷意入骨,除了心中仍存的那些执念,她连如何做人都快要忘记了。   轻轻叹息,他以手抹去她脸上泪水:“妩儿,你再这样,我会心疼的。”   拉着他的手又紧了一些,红妩笑着摇头:“云怀……如果再有七百年,我还是会等你的。”   她终究是没有将思念错付,面前的这个人,会用和暖的声音对着她说“你还是当年的模样”,会在深眸中流露出点点怜惜。   知道他本名唤作“云璃”,知道他是如来佛祖座下的至宝,法力无边,佛光普照,她却一直深信着,那个会在灯下微微泄露眼底淡淡寂寥的人,会在至亲之人的灵堂中苍白着脸色掩去悲痛的人,在最后的时刻将眷恋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的人,绝不是她常在天界中看到的那种无情仙佛。   扣紧他的手仍舍不得放开,她才总算将目光转向他身后空旷的河畔。   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云璃开口解释:“方才夜逐已经带着慕先生返回紫微殿了。”   刚从几百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他唤逐夜和重华的还是在人界时的称呼。   回头望着他眼中带了些歉意,红妩顿了顿:“云怀,对不起,我们过后再说。”   云璃了然点头:“我看夜逐焦急的样子,慕先生的情况像是不大好。”   即使是当年静华病重将逝,明知红妩对静华存着不一样的情愫,也从未趁虚而入过。这样坦荡慈悲的胸怀,到现在也没改变分毫。   红妩冲他笑笑,又说了一句:“对不起,云怀……”   欲驾云向紫微殿赶去,脚下一轻,云璃早就揽着她的腰,施展起驭云之术,带着她直奔最高处的宫殿。   四周景色飞速变幻,这驭云术云璃用起来纯熟无比,比红妩的术法还要快上许多。红妩知道他原型的七宝琉璃灯法力精深,却没想到他仙体重塑之后,仙力竟比上仙都要深厚许多。   不过她无暇管这些细枝末节,到了紫微殿后就忙从云璃怀里挣脱,向后殿奔去。   与上次不同,这次廊上的结界洞开,她径直闯入梅林之中,来到小轩外,正见逐夜弯腰在把怀中抱着的身体轻放在软榻上。   几步奔到榻前,她急忙蹲下握住那垂在榻边的苍白手腕,指下脉搏微弱,原本就飘忽不定的那丝仙力更是低弱到几乎无迹可寻。   咬了咬牙,手上的力道就不自觉地重了,靠在榻上的重华眼睫轻颤了颤,张开眼睛看着她,唇角微勾了勾:“妩儿……”   脸上神情不明,红妩抬头看着他,突然问:“静华哥哥,你是用什么法子重塑了云怀魂魄的?”   面容苍白虚弱,重华的神情却是不变的温和:“不过是上古遗神所知的逆转之法而已。”   “是……逆神阵吧?”那几个字吐出的有些艰难,说完后她将眼眸垂下,像是怕得到肯定答案般,隔了一会儿才接着问,“逐夜说你已经不能再施这样的法术,静华哥哥……你仙力是不是将要耗尽了?”   闭目轻咳了几声,重华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望向门口的云璃:“抱歉,此时才想要你来收拾残局。”   摇头走进来,云璃声音里有淡淡叹息:“如果非要至此,我宁肯神识永远被封在那琉璃灯中。”   红妩愣愣,还没明白过来他们对话是何意,仙乐恢宏之声已经从外面透了进来。   榻边逐夜负手笑了几声,那冷笑中夹着几丝悲凉:“重华,如果你早做此打算,那么为何叫我回天界来?难道就是让我坐看这样的结果?”   转头看向红妩,他笑容惨淡:“小丫头,你可知被你心心念着要唤醒的云怀是谁么?”慢慢道出,那字字间竟是咬牙切齿的味道,“佛灯云璃,身负上古诸神倾身封印的无上神力,若天帝应劫,当横空出世,继承帝位,为天地共主。”   仙乐渺然,的确是比任何一位上仙历劫归位都要堂皇郑重的曲目,方才银河中那么大的动静,想必整个仙界都已震动,聚到紫微殿中来迎接下一任天帝。   手脚冰冷,红妩却突然笑了起来,再抬起头来,声音已经恢复平静:“静华哥哥……你早就知道了吧?我刻意迎合你,是为了有机会求你对云怀施逆神之法,好重新可以见他。我知道逆神阵能带云怀回来,我一直没用,因为我不想云怀回来之后我却不在了,这样的结果不是我所求。”   不等重华回答,她就呵呵一笑:“我若知道云怀是下任天帝,你早就打算唤醒他,我也许就不会去求你了……这样我也就不必那么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那样的性情,真的很不像我。”   垂眸静静笑了笑,重华点头:“妩儿你不必如此委屈。”   红妩却又一笑:“是,于是我以后就打算不再为谁受委屈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样就怎样。”   冷然一笑,她突然五指张开,紧紧扣住重华手腕。   连近旁的逐夜都没料到她有此一举,就看到她将重华的身子拉入怀中抱起,腾云而出。   殿门出的仙吏正手捧法器,等待重华和云璃现身,结界内却冲出一道红色身影,怀中依稀是抱了一个人,尚未看清楚,那道红影就已经飞向殿外,消失在仙界的云海之中。   “红妩!”那仙吏身后,刚从清泠府赶过来的南冥疾唤了一声,跺脚追上去,茫茫云海中却哪里还有红妩和重华的影子。   在继任天帝云璃终于解除封印,现身天界,众仙云集紫微殿道贺的时候,司战仙君红妩却突然自殿内冲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劫持着现任天帝不见了踪影。   紧抱着怀里的人穿行在云层之中,红妩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往何方,去人界当然是最便利的,下界之后只需要隐去气息,就算天兵天将寻来也是需要耗一定时日的。   但是……那人的仙力本就衰弱,在灵力充沛的仙界还好,若是到了凡间又怎么会承受得起。   这么想着,手臂上用的力气又大了些,被她抱在怀中的身体却轻动了动,低语在耳畔响起:“妩儿……我们去哪里?”   根本不低头,连看也不看怀中的人,红妩冷着声音:“谁准你说话了?闭嘴好好跟着我就行了。”   虽然早知道她从来都没有将天帝的威仪放在眼里,但猛地被这么呵斥了还是有些失笑,重华轻咳了咳:“妩儿,你是在发火么?”   嘴上说得强硬,红妩听到他的咳声还是忙低下来头去看,等看到那苍白无色的唇边勾起的笑意后,又忍不住咬牙:“你管我!你不是什么事情都闷声不响地瞒着我做了么?现在又来管我做什么?”   这么一说话,脚下祥云就慢了下来,背后那道追来的身影也就近了,红妩以为是追兵,正要放下重华身子迎上去拼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红妩,你带重华去哪里?”   南冥匆匆忙忙赶过来,平日那淡雅闲散早没有了,神色焦急:“重华如今这样,你千万不要胡闹了!”   瞥了他一眼,红妩淡道:“原来你知道静华哥哥情况,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南冥一时语塞,顿了顿后叹口气:“好罢,是我瞒着你了,不过你现在这么公然带走重华,是想闹得天界大乱么?”   “怕什么,逐夜和云怀自然会设法向众仙解释,”在重华面前装出的乖顺一去,她立刻就又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司战仙君,向南冥一扬眉,“海上多幻境,四海龙王又都是你的徒子徒孙,你去给我找个隐秘的仙岛去。”   南冥劝不回去她,反倒被拉着当了帮凶,又气又笑:“你倒说得轻松!疯起来连我都要拉进去!”   被红妩一直抱在怀中的重华这时笑笑,抚着她的肩膀开口:“妩儿,我还能站立,放我下来吧。”   忙松开手放开他的肩膀,不过手却还是紧紧揽在他腰间,红妩小心打量他的脸色:“静华哥哥,好些了么?”   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重华向南冥笑笑:“我近来没什么精神再理天界的事务,找一处仙岛暂时避避也好。”   南冥苦笑一下:“你都这样说了,我还好拒绝么?”   他们说了这么大一会儿也不见天兵天将追来,想必逐夜和云璃在紫微殿中已经给红妩找到了什么说辞开脱,南冥也索性不再回转,直接带着他们到下界去了。   仙岛最为密布之处当然是在东海,南冥身为司掌天下海域之神,到了东海之后,身形只降在波澜起伏的海面上,碧蓝的海水就自动在他脚下翻腾着分开,又念出个避水咒施在红妩和重华身上,他当先降入海中。   比之清净飘渺的仙界,东海又是另一番胜景,一路潜行,幽蓝铺满视野,方才的海面像是另一方罩在头顶的晴空,水中静谧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之声,遨游在海中的鱼类灵龟嗅到他们身上的仙灵之气,凑来轻啄他们翻飞在海中的衣衫,亲昵非常。   红妩之前都在天界和人间活动,从未到过海底,这才有些明白为何鲜有看到出现在天界之中的龙族,四海龙神这样各自在海中割据一方,的确是懒得去挤在仙界那种无趣的地方。   渐渐深蓝已经似墨,面前影绰地走来两个弓着身子的虾兵,每个头顶都闪着荧绿光芒,挡在身前,语气恭敬里带着生疏:“三位上仙到我龙宫中所为何事?”   重华和红妩倒还罢了,南冥身为海神,这两个虾兵却像是从不知道他身份一样,仍像对待普通仙家那样询问。   南冥也不动气,停下开口:“烦劳二位告之东海龙王,就说南冥来了。”   四海之主的名头说出来,那两个虾兵才总算口称稍待,返回去通报,又隔了一会儿,一队虾兵才自海域中一字排开,躬身带路。   顺着虾兵头顶的绿色荧光往前,面前的深墨海水中白光渐明,珠贝铺陈着金色宫殿,辉煌龙宫一眼望不到边,自海水中展现出来。   至龙宫之后,海水就不再涌入,除了随处可见的夜明珠和珠宝之外,陈设就与寻常地仙家洞府无异。   他们在虾兵带领下走进殿中,一个头戴乌纱帽矮胖龟精行动蹒跚,走出来作揖赔罪:“不知南冥上仙驾到,若有怠慢,还请原宥。”   边说着边指示身后的侍女奉上茶水,他们到了海中之后,所见的精怪中,不管是那些虾兵还是这个矮胖的龟丞相,相貌都十分委琐丑陋,这几个侍女倒是眉目秀丽,娇美可人,只是耳部却只长着几瓣鱼类的红腮,想必是什么鱼精。   红妩对四海龙王之首的东海龙王未见其人,只闻其名,却也知道这位龙王的癖好除了搜罗珍奇宝贝之外,就是收罗各色美貌雌性水族,今天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   等侍女们退下后,龟丞相才又清咳一声:“不过南冥上仙和这两位上仙来得不巧,我家龙王恰巧有些要紧事务要处理,怕是要上仙们在这里等上一等了。”   坐在椅中捧起茶水,南冥垂了眼眸看蒸腾起的水雾,淡淡点头:“那我们就等吧。”   红妩硬是拉重华跟自己挤在一把椅子当中,又举起茶杯,将茶水送到他唇边,看他喝下去,才回头看着南冥:“原来天界传闻的你和东海龙王不合是真的啊。”   南冥这次居然没有多说,还是垂着眼睛,神色也不见变化。   红妩觉得有趣,正要再多说几句,手中一直托在重华唇边的茶碗就被轻取了过去,重华向她笑:“妩儿,我还不是那么渴。”   忙把精力转回到身旁的人身上,红妩又端起桌上的仙果送过去:“静华哥哥,要吃么?”   重华笑着把食物从唇边推开:“我也还不饿……”   坐在庭中等待有些百无聊赖,不过幸好说了有要紧事务,东海龙王也没耽误太久,不多时爽利的脚步声就从里面响起,随即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南冥上仙何时想起到我这破旧龙宫里来了啊,也不怕污了双眼?”   一头与海水同色的墨蓝长发束在玉冠中,挺拔的眉角飞扬,一身黑色锦袍的英俊龙王唇边带笑,目含春风。只是微开的衣襟中却大刺刺露出几点嫣红,不用想也知道他方才的“要紧事务”是什么。   敖广话中不乏讥讽,南冥只动了动,把一直捂在手中的茶碗放下,抬头开口:“我想借你一座仙岛一用。”   目光瞥向坐在一旁的重华红妩,敖广这才发现他们一样,挑眉拱手:“原来天帝陛下竟是也到了,小仙真是失礼了。”   口中说着失礼,那语气动作可半点也看不出畏惧,仍是傲气十足。   “重华想要静养一段,因此想要座隐秘又灵气丰沛的仙岛,暂作停留。”解释着,南冥对他说,“这位红妩仙君是陪着重华的。”   斜斜勾了唇角,敖广走至南冥面前,以手撑住桌面,半低了身子跟他对视:“南冥上仙说要借什么,我怎敢不借,别说借座小小岛屿,就算借了整座龙宫,我又哪里敢说个不字?”   话说得谦逊,那俯视的角度分明又盛气凛然,他笑得薄唇微抿:“你说呢,南冥师尊?”   南冥垂着眼眸不语,红妩突然“噗”一声笑了出来,看敖广犀利的目光扫过来又忙摆手:“你们只管说话,我就是想到了凡间给东海龙王造的像。”   那种龙王的泥胎塑像,不管在什么庙宇里都是龙首人身,獠牙狰狞,哪里有半点像面前的男子?就算这么带着威势逼迫过来的样子,也俊美得惊人。   第二十八章   眯了修长凤眸看着红妩,敖广突然笑了笑:“做仙都这么久了,还未脱凡人习气,红妩仙君果然是仙界奇葩。”   他说别的倒还罢了,这句话一出,红妩就变了脸色,双目紧缩:“我脱未脱凡人习气,是你说了算的?”   敖广冷笑一声,眼看两人就要对上,一直默然不语的南冥站起挡在敖广身前:“你若肯借,我可以留下来。”   回眸看着他,敖广倒是不管红妩了,沉默片刻后就嗤笑出声:“南冥师尊这是怎么讲的?莫非还觉得我是小孩子,只要你愿意留下来陪我,我就会欢天喜地应允么?”   “你不是小孩子我清楚,”进来后初次抬头看着他,南冥笑了一笑,“你不是讨厌我么?我是说我可以留下来,随你处置。”   当初开口要求南冥带他们来借仙岛的时候,红妩本以为南冥贵为四海共主,四海龙王又都是他一手养大,借个岛屿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没想到他竟会在这里被敖广这样为难。   南冥虽然爱唠叨了点,但性子温和可亲,在天界更是淡泊到与世无争的地步,从未见他跟哪个神仙有过什么过节。   红妩想不出这样的人怎么会被自小养大的龙王如此记恨,气不过就站起来:“你要借就借,难道我们还要求你不成?”说着就去拉南冥,“他不借有得是龙王借,四海之大,我们还非得看他东海龙王的脸色?”   谁知她手还未触到南冥袖头,敖广就突然变了颜色,一把拽过南冥藏在身后,神色变幻了下,笑笑:“海上岛屿是多,不过仙岛的话,还是东海多一些,绝对清幽,无人打扰……方才只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罢了,南冥上仙是四海之神,又是自幼教导小仙的师尊,小仙再狂妄,也不敢拿南冥上仙如何啊。”   红妩还没咂摸出来他们之间涌动的暗流是什么,那边被敖广扯到一旁的南冥就以手按了按额头,轻吸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抱歉,突然有些头晕。”   转身飞快扶住他的手臂,敖广一脸的讥笑霎时间就不见了踪迹,只余下忧急:“是头又疼了?怎么这么多年都没好?”   南冥脸色有些苍白,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是今日变故太多,一时没缓过来……”   “你怎么不早说!”最初的担忧过后,敖广就发起了脾气,“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总是跟着他们瞎跑!不过就是找一座小岛,差人随便说一声就成了,也值得你亲自跑来一趟?上次也是,跑到什么京师,凡间那污秽之所有什么好去的,更何况那寿王府四周藏了那么多妖魔鬼怪,若是吸了你仙力该当如何?好在那里龙族还算有点眼色,巴巴跑来向我汇报,我去替你们清除了些,不然出事了怎么办?”   这一大串话骂出来连半刻停顿都没有,红妩呆愣的同时,身后重华轻咳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妩儿……不用担心他们。”   握着他微凉的手,红妩总算醒悟过来,不由失笑,亏她刚才还万分为南冥打抱不平,看敖广这样子,不要说苛待南冥,就是南冥皱下眉,他都会提心吊胆问上半天。   那边被敖广吼着的南冥抽空从他袖间望过来,向红妩使了个眼色。   知他是什么意思,红妩忍住笑,开口道:“龙王殿下,你事务繁忙,我们也不便多加打扰了,既然殿下答应了借仙岛,那么陛下和我这就过去怎样?”说到这里看了看他身后,“至于南冥仙君,当然就依照约定留在龙宫陪龙王了。”   回过头来犹自狠狠瞪她一眼,敖广一甩衣袖,淡哼一声:“最适宜闭关修养的那处岛屿在东海深处的结界之中,唯有我能打开,我这就带陛下和红妩仙君过去。” 说着也还是小心翼翼扶着南冥,口气虽然还是强硬,话却柔和,“你先到我寝宫中歇息一下,我去去就来。”   到底南冥还是跟着一起去了,说是不放心,要看着重华安顿好了才行。敖广拗不过他,不过也再不许他施展法术,而是拉着他的手,护着他在海水中穿行。   没有龙族的护体避水神珠,红妩也没开口求助,而是以自身神力凝结出一重结界,照样把重华护得滴水不漏。   敖广说那座小岛在东海深处,果然在海中行了不短时候,他才振袖破水而出。红妩随后跟上,本以为出得水面还要一段路程,谁知才从水中升起,鼻尖就闻到一阵花香馥郁,低头看脚下,已经是一片缤纷烂漫的园林景象,而他们跃出的水面竟不过是园中一口碧波荡漾的莲池。   红妩揽着重华的腰降在池边,那边敖广也执着南冥的手徐徐降下,开口解释:“这岛上的结界与外界的唯一连接之处就是这口莲塘,须由海中以我的神力才能打开。你们在这里决计不会有天界的人前来打扰。”   红妩修为已经不算差,但方才在海底时也完全没有察觉到这附近有这么一个结界在,别的神仙就更不用说,这个岛屿的确是极其隐秘的所在,只怕除了他们之外,还没有别的人涉足过。   想着她就笑了笑向敖广拱手:“这么好的地方都拿出来了,还真是多谢龙王如此尽心。”   敖广淡哼一声:“仙君多礼,莫说我家师尊亲自找来,就是不来,我岂敢怠慢天帝陛下。”这么说着,手里仍紧紧攥着南冥的袖子不送,其实大半看得还是南冥的面子吧。   红妩没想到威名在外的东海龙王竟是这么一个别扭的性格,偷笑之余,转了转眼睛,悄悄以仙力向南冥传音:“你家敖广倒是对你恋慕得狠啊。”   南冥淡瞥她一眼,也传音过来:“我知你转得什么心思,别看了文曲和贪狼,就以为天下的男子都有什么暧昧一样。”   红妩偷笑着继续问:“那你跟敖广是没什么了?”   南冥似是懒得理他,微合了眼睛:“小广就是这种性子,我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孩子,还不能有点舐犊之情?”   红妩“哦”了一声笑道:“哦……原来你唤咱们龙王殿下‘小广’啊。”   敖广觉察到了他们在秘密传音,斜过来一眼:“红妩仙君,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么?”   红妩忙“哈哈”得摇手:“没什么,没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她能这么跟南冥开玩笑,也是看出来敖广虽然对南冥依恋关怀之情甚切,举手投足间也亲昵,却更添了一层敬重的意味,跟恋人间的那种柔情蜜意绝不相同。   至于她为什么能把这种感情分得那么清楚……目光转到身旁的人身上,看重华对她轻轻一笑,她也回以微笑,低头在他跟自己交握的手指上轻吻了吻。   因为她自己最清楚,对长辈亲人的敬爱,和对所爱之人的那种爱恋,有多么不同。   那边看到这一幕的敖广一脸嫌恶:“红妩仙君,我知道你是想在这密境里对天帝陛下做点什么,麻烦你等我们走了之后再开始做好么?”   话刚出肩上就被南冥拍了一下,伸手十分自然地把他散开的一缕乱发拢到肩后,南冥笑着:“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提点。”   脸颊上泛起点微红,英俊嚣张的龙王这时居然有了点小孩子样的羞赧,不过也不敢抗议,只是小声嘟囔:“我看不过去嘛……”   不像她对重华还有锦祁对文曲那样,这才是和亲厚的师长之间相处应有的状态吧。再闹别扭,终是不能真的对他僭越无礼;相隔再远,终是会对他惦念挂心,为他做力所能及之事;无论是走到哪里,又结识了什么人,终是会在心中为他留下一块位置,以供哪天厌倦或者疲惫,回头看看,会发现他仍在原地,不离不弃。   不会像对着爱人那样,不会一天不见他,就像隔了千年万年一样急不可耐;不会为他口中的每一句话,眉宇间每一丝情绪牵动心怀;不会忍心抛下他独自前行,不管前方是崎岖坎坷或者光明坦途,都想要他一同前往……   尘世二十载春秋,七百年为神岁月,她见过太多真爱的情侣,每一对都像要燃尽一生所有的热情一样,义无反顾,痴怨成狂。   这么看,她对重华,似乎真的是少了些什么。他永远都在她身边,所以她也就不用苦苦追寻;他待她太过宠溺,所以她也就不用辛苦揣测他的心思;他一直都在她身后守候,所以她也就任由自己展翅翱翔,独自潇洒。   抱着身旁那人腰身的力气越来越大,她干脆不再理说笑的南冥和敖广,俯身重新拦腰抱起重华的身子,径自向荷塘旁的楼阁走去。   进去后寻到卧房,红妩轻轻把重华放在榻上。   龙族酷爱华美之物,这一间建在密境中的小楼也被装饰的极尽华丽堂皇,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在金色墙壁中,将正中那床铺满奢华锦缎的卧榻照得明亮,白衣的身影躺在上面,竟衬出了一丝单薄。   抬手轻抚了抚她的脸颊,重华笑笑:“我真的还好,妩儿……不用那么小心。”   楼外除了鸟兽的啾鸣之外,早就寂静无声,想必南冥和敖广已经离开。   红妩任由自己瘫坐在榻前铺着的兽皮上,捂着脸埋首在重华身侧。   良久,她才离开一些,却仍不抬头,低声开口:“静华哥哥……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温柔地轻抚她的手背,重华微笑着摇头:“妩儿,这都是我的决定,你何错之有?”   抬头看向他,红妩笑了笑,眼中蒙着细碎水光:“不过不管我做错了什么,我都不后悔今日把你从紫微殿里带出来。” 拉起他的手贴在脸侧,她又笑笑,“静华哥哥……这次你,还有多少时日呢?”   眸光柔和,重华眼中泛起点点怜惜,指尖滑过她微蹙的眉梢:“以逆神之法唤回云璃仙体,不过是要将天帝之位传给他而已,妩儿,我的元神与天地同存,即使神力不继,也只需将法体封印一段时日就能恢复。”   以脸颊摩挲着他微凉的掌心,红妩低语:“那么这个一段时日又是多久呢?千年还是万年?”   沉默不答,重华轻抚她的秀眉。   低笑了一声,她再抬起眼,眉头已经高高扬起:“无论如何,静华哥哥……你要在这里陪我……”想了想,她补上一句,“在这里陪我,做我的男宠!”   即使习惯了她常常从嘴里冒出惊世骇俗之语,重华也不由失笑,轻咳了咳:“你啊……”   红妩早不知怎么爬上了床榻,搂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还不忘蹭上两下:“如此玄妙密境,不用来金屋藏娇,岂不是浪费?”   这岛屿在幻境的结界之中,像天界一样没有晨昏之分,而红妩和重华又都是仙体,不用进食也不会疲倦,因此住下来之后,红妩就寸步不离地腻在他身边。   即使重华偶尔精神不济睡去,睁开眼时也能看到她躺在身侧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   重华深知她闲不下来的脾性,不知她是怎么就这么一直守在沉睡的自己身边一动不动的,笑着抚摸她的脸颊:“妩儿……在想什么?”   眼睛眨了几下,她突然又拦住重华的肩膀拉他坐起来:“静华哥哥,陪我去看鸳鸯!”   被拽着硬拉到莲池旁,重华还没站稳,就听到红妩欢呼一声,指着池塘中正在莲叶下嬉戏的一对水鸟,兴奋地叫:“看,鸳鸯吧!”   稍大的那只头冠和翅膀上生着彩羽,稍小一些的那只就灰灰得有些不起眼,的确是一对鸳鸯。   这个密境中草木繁茂,自然也养了不少珍禽异兽,这几日他们也见了不少,只是敖广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还养了这么一对鸳鸯。   那两只相依相偎的鸳鸯虽然因得了岛上的仙气而比普通的同类神采奕奕了许多,但终究也只是毫无珍贵可言的普通水鸟。   笑红妩的孩子气,不过重华也还是附和着点头:“对,是鸳鸯。”   岂料欢欣过后,红妩突然回头眯眼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算计:“静华哥哥,鸳鸯今天我们也见了,是不是要做点被龙王念叨过的那些……”   重华尚未明白过来她所指的是什么,唇上猛然被撞来的一双红唇袭中,红妩轻啃着他的薄唇,还不罢休地顶开他的牙齿深入,只吻到自己也气喘吁吁才放开。   扶着她靠过来的身形,重华侧头轻咳了几声,脸上已经带了些薄晕,眼中含笑:“妩儿,莫非我睡时你一直都在想这些……”   被他一句话噎住了,红妩索性厚了脸皮:“是啊,我对着睡美人差点流了一床口水!”   边说边随手从房内招来银狐兽皮和软垫,布置在池边的碧草之上,揽着重华腰将他带下坐着,大有就要在这里吃掉美人之势,嚣张地一仰头:“我就要美人在怀,春风得意!”   然而她话说得豪气,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重华,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看莲池中鸳鸯,那一雄一雌寸步不离地前后追随在一起,不时耳鬓厮磨,即便有一只游得稍远了,也立刻又转回去依偎在另一只身边。   虽然只是普通水鸟,不过在这仙境中待得久了,只怕这一对鸳鸯早就活得比同类久上很多,虽然因为灵气局限不能修仙,但长生不死也不无可能。   做仙是多好的事情,不必再尝生离死别之苦,再漫长的岁月也可以一同走过,连这一对普通的鸟类都有感知一样,珍惜这长久相伴的每一刻时光,不愿分离片刻。   微微走神间,耳边却已响起一阵轻咳,重华掩着口微侧了头,随着不停的咳声,肩膀微微颤动。   忙揽住他的身子,轻抚胸口为他顺气,饶是如此,重华还是咳了一阵才停下,微喘了两口气,虚弱地挑起唇角笑笑:“没什么,妩儿。”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愣了一愣,红妩突然想起什么,握住他悄无声息放在身侧的那只手翻开,果然在掌心看到一团鲜红血渍。   记得上次在紫微殿中她踢了他那一脚之后,他也曾这么咳过,当时她只注意到他将手放下后就握了拳,却只关心着锦祁,没分心多想。现在想起来,似乎那次他就咳出了血。   天界众仙的仙体都有仙力护身,寻常受伤也只是损耗了仙气而已,断不会伤及本体。已经损伤到会像凡人一般咳出血来,那护体的仙力该会是多么衰弱?   不想她太担忧,重华又轻咳了咳,唤她:“妩儿……”   却挡不住,红妩低垂着头,泪水无声滴落在他掌心,和那刺目的鲜血混在一起,洇成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亲们,因为明天有事,于是今晚提前入v,先更到二十八章,明晚送上二十九章,耶,挨个摸~\(≧▽≦)/~   第二十九章(改错字)   “静华哥哥……如果不封印法体,你会怎样……”捧着他的手,红妩低低问出,“会像那一世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么?”   轻轻咳着,重华抚摸她的脸颊:“妩儿,没什么的,不要哭。”   努力扯起嘴角笑了笑,红妩用手随便抹去眼泪,从袖中摸出锦帕细细擦去他掌心的血渍。等那团血污擦净之后,她低头在那苍白的掌心轻吻一口,又含住修长手指,轻轻以牙触碰。   她在凡间的时候就喜欢抓着静华的手乱啃,现在看她又这样,重华笑笑,轻声开口:“妩儿,我现在情况,还没到一定要封印闭关的时候……不用担心。”   红妩抬起头点点,哭泣过后,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惫懒神情,裂了嘴嘻嘻一笑:“那静华哥哥就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做我的男宠吧。”   “男宠”这个词她已经提过两次,重华有心不与她认真,也微蹙了眉好笑:“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说法?拿来跟我胡闹。”   红妩挑挑眉:“自然是在凡间学来的,我从凡间学来得多了呢……比如说……”说着,身子突然欺近,俯在重华耳旁,一字一字轻声说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温热气息从耳旁拂过,重华扶住她压来的肩膀,侧头轻咳了咳,一丝红晕却终于爬上面颊。   一朝得手,红妩却没继续,只是得意低低一笑,俯身拦腰将重华抱起。   这几日来没少被她这么抱,重华也不再挣扎,只是笑着微叹:“这么被你抱来抱去,倒还真是像男宠……”   在他薄唇上轻啄一下,红妩神色自满:“那是当然!”   重华毕竟是神思昏沉,笑笑不再跟她打趣,到房内躺下后不久就又睡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睁开眼时闻到满室飘着一种奇异芬芳。   他本就擅通医术,嗅到后随即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撑着床榻微微坐起,掩唇轻咳:“妩儿?”   见他醒来,忙从桌前跑过来,红妩满头长发此刻有些凌乱,一身红衣上也沾了些不知在那里弄上的草屑灰尘,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趴在床头:“静华哥哥!你醒了?”   说着不等重华开口,又迅速跑回桌前,端了一只盛满浅红液体的玉碗过来,献宝一样举到重华面前:“静华哥哥,这是龙涎果的汁液,最助修行的,快喝了吧。”   重华知道这就是食之可以平添修道者功力的龙涎果,这仙果顾名思义,只在龙族居住附近生长,珍贵异常,不过这座小岛既然是敖广自留的密境,生有这种果子也就不足为奇。   但这座小岛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他们之前虽然没出去看过,但从络绎不绝路过又消失的仙禽仙兽也能看出这岛绝不会只有这方寸之地。   红妩捧的碗中液体满满盛了一碗,不止是一只龙涎果的汁液,必定是她辛苦从岛内各处寻来的。   不忍拒绝她好意,重华笑笑,接过碗来浅啜了一口。   见他喝了,红妩兴奋之余,忙扶着他身子,给他撑起背来怕他呛着:“静华哥哥,好喝么?”   口中还含着汁液,重华被她这么一问,还真差点呛到,缓了缓,将那一碗都喝完了,才放下手轻笑着看她:“你要尝么?”   红妩一愣,难得一时没听懂他说得是什么,碗底已经空了,她要是尝,该怎么尝?   眨眨眼睛,她目光转到重华微挑的薄唇上,才突然明白,想起上次他那突如其来的一吻,瞬间居然红了脸,支支吾吾:“哦……嗯……”   不是她脸皮薄,而是这么近乎暧昧的话,能从重华嘴里说出的时候实在少之又少,突然听到这么一句,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似乎也是不想她太尴尬,将玉碗递过去,重华笑着:“味道还好,榨成汁液喝起来也方便。”   红妩伸手接过来,脸还是涨红,解释:“岛上有不少,我可以每天去采……我怕静华哥哥吃了硬果身子不适。”   这都还是当年在苏州顾府里的习惯,静华患有心疾常年服药,肠胃自然就不好,平日饮食汤粥之类的也较多。采了那些果子回来之后她自然而然地就想着要弄成他习惯吃的,因为怕太凉也伤胃,还一直温着。   她放在床边的手被轻轻握住,重华倚在床头,向她笑了笑:“妩儿……谢谢你如此为我费心……”   连忙摇头,红妩跟那微凉的手十指相扣,顿了顿开口:“静华哥哥……其实我不喜欢你在紫微殿里的那个结界……”她低下头,才接着说,“那太像……我会想起静园……那一年你不在了……”   微笑着看她,重华冲她招手:“妩儿,过来……”   红妩忙松开手,任那只玉碗自己飞回桌上,过去抱住他的身子。   将软榻腾开一些,拉红妩也躺上去,重华搂着她的肩膀轻拍了拍:“妩儿,只要你愿,从此后我都陪在你身边,可好?”   吸了吸鼻子点头,红妩将头埋在他胸前,怀中的身躯微凉,只听他平缓心跳,嗅到他衣上浅淡暗香,没有半点□和躁动掺杂其间。   就仿佛比那日在山洞中旖旎风光,更令人沉醉。   不知昼夜的时光又延续了几天,重华仙力衰弱,每隔几个时辰仍需卧床休息,红妩就趁他沉睡的时候在岛上各处采集龙涎果。   好在这里是龙族密境,别处难得一见的仙果在岛内生长还算茂密,几天下来,都能给她找来不少。   这天采了一株生在峭壁上的龙涎果,等拿着果子回来的时候,她不但衣衫还沾着采集时弄上的灰尘,脸上手上也蹭了不少岩灰。   恰巧重华刚睡醒了,笑笑拉住她的手擦去了一些:“怎么这么不小心?”   红妩歪头不以为意地将袖间放着的红色晶莹果实取出来,笑着捧到重华面前:“今天多采了几颗。”   直到把采来的果实化成汁液,缠着重华喝完了,红妩才肯清理自己。   明明用仙术可以瞬间恢复整洁,她这次却解了衣物,跳入门外的池水中。   那池水透彻清凉,她一入水,池中锦鲤和那对鸳鸯见到陌生的东西靠近,都慌着躲避,红妩哈哈笑着泼水,直将一池鱼鸟都赶得不敢近她的身才罢休。   重华听到响动,出来站在池边,不由笑起来:“妩儿,小心着凉。”   红妩回过头来向他一笑,她一头墨黑长发湿透,逶迤洒满肩背,身上半掩的红衣自背上拖入水中,艳红衣料浸透,那颜色如同要染到池水中一般,映红一片。   这一刻,满池鲜妍红莲,不及她眼梢慵懒媚色。   歪头看着重华,她撒娇:“静华哥哥,陪着我。”   沐浴过后,她上岸以仙力蒸干衣物头发,拿手去捂一旁重华的手,挑眉笑得得意洋洋:“看,我的手还是要比你的热吧。”   之后水到渠成,她勾着重华的腰倒在那张华丽的宽大床榻上,气息纠缠,温柔流连。   从头到尾将她护在怀中,他的吻落下的时候,直触心扉。   几日后敖广带着南冥打开结界进来,落在池塘边面色不大好:“只怕陛下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南冥抢了几步过来拉住重华的手,摸到他的脉象后略微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再差。”   红妩在旁一听就忍不住插嘴:“和我在一起就会伤身么?”   南冥横她一眼:“难道不是?”   红妩想要反驳,却有些理亏,只有“哼”了一声。   敖广开口对重华说:“天庭众仙哗变,此刻到处都是大乱,我来护送陛下回紫微殿。”   他这么一说红妩就吓了一跳,她当时任性带重华到东海来,就是算准了天庭里有逐夜和云璃坐镇,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事情,也顾不上跟南冥斗嘴了,忙问:“怎么会哗变?”   敖广还是对着重华解释:“不知是哪个多事之徒去到昆仑山,告诉雪涯上仙说,逐夜上仙欲扶植云璃上仙接任天帝,雪涯上仙从昆仑山出来,执着寒冰剑打破了南天门,到了紫微殿。如今逐夜上仙和雪涯上仙在天界斗法,众仙皆都自危,也有图谋不轨的趁机作乱。”   这形式的确纷乱,重华听后沉吟着:“好,我们速回天界。”   敖广和南冥来时打开的结界还没合上,此刻敖广回身一指点出,碧波涟涟的池塘上泛出淡蓝光晕。   红妩揽住重华腰身:“静华哥哥,我来。”   重华笑笑:“麻烦妩儿。”红妩点头,抬头最后在密境中流连一圈,再不回头,带着重华纵身跳入光团之中,身后衣袂翻飞之声也跟着响起,敖广和南冥紧紧跟上。   这次不是前往龙宫去,自结界内跃入海中后,红妩就抱着重华径直向上飞去,海水在结界前极速分开,水花击出足足丈高,他们的身影一飞冲天。   果然未到天界,就感到头顶两股极强的仙力在互相撞击,仅仅是空中传来的隐隐震动,就让肩上阵阵发沉。   自从上次在银河之畔见过重华出手一次之后,红妩就深知上古天神神力的深不可测,现在却仍不免心惊。敖广说现在天界众仙个个自危,她绝对相信,在这样强大到可怕的神力面前,除了战栗发抖之外,别无事情可做。   红妩用结界护着重华,刚接近南天门就看到昔日辉煌庄严的天庭门户被砸成了一片瓦砾,几人高的巨大白玉石随地倾倒,边上还有几个手足无措的守门将卫提着长矛垂头丧气。   顾不上跟他们说话,红妩飞进时喝道:“天帝陛下已经回归,还不速担好值守之责?”   那几个将卫忙抬头看,就见头顶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一起飞过,认出的确是天帝本尊还有红妩仙君,忙抱拳应答。   那两道身影只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即就往天界正中神力威压最强的地方飞去。   随后南天门中又有两道身影紧紧跟上,为首一人一身青衣神色温和,是天庭中的南冥仙君,随后那人容貌英俊,神色张扬,正是多日在天庭里不见踪迹的东海龙王。   红妩一路奋力向上,沿途诸多神仙府邸都已设上结界,想必各路神仙大都蜷缩在府中等待大战过去。   只是还未到中天,那道道袭来的神力就已迫得她不得不降下速度,身前撑起的结界也起了几丝波动。   将重华挡在身后护住,红妩空着的那只手刚想招出神剑,就听背后传来敖广声音:“让开。”   话音未落,那蓝色光芒就已从身旁展开,敖广手中蓝刃长刀如风,劈下之时若携裹东海滔天巨浪,仙力过处,前面已然被断开一条通道,直达上天。   自忖为天庭善用兵刃的神仙,红妩也没把握能以一击之力断开两位上古天神溢出的神力,忍不住回头赞了一声:“好!”   敖广却只淡哼一声,收刀就当先飞去。   红妩这才想起他恶劣性格,失笑之余看南冥负手悠然跟上,这人分明也是上古天神之一,现在靠着小辈开路,却不见丝毫惭愧。   红妩追上去跟他低语:“你身体真的不好?”   南冥看了她一眼:“比你静华哥哥好多了。”   红妩被噎得顿了一下,还是追问:“那你有头疼的毛病么?怎么从来不见你犯过?”   南冥倒是诚实:“那是上古时遗留下来的毛病,如今早就好了。”   红妩默然:“那么咱们的这位龙王殿下就是被你骗了?”   南冥淡哼,这声还真跟他一手教出来的东海龙王如出一辙:“小广心甘情愿,你又操心什么?”   这么闲言碎语着,前面敖广又劈出一条路来,这里离紫微殿已经很近,能看到不远处的云端站着两个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一身青衣的云璃,另一个黑衣人,身姿秀逸,长发飞扬,在这漫天四溢的神力之中站在自己张开的结界之中,仍能闲适无比。   红妩先唤了一声:“云怀。”看到他身旁那人,一惊之下,直接就把他的本名叫了出来,“谛墨!”   冥王殿下回头懒懒看她,目光却只落在了她身侧的人身上:“哟,天帝陛下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陛下要等紫微殿倾塌之后才舍得回来呢,要是那样,我就准备顺道把紫微殿接手了,如此好的一个宫殿,毁掉好生可惜。”   他还真把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不过重华倒是不生气,笑了笑开口:“有劳冥王赶来替我收拾残局,多谢了。”   说罢转头冲红妩笑:“妩儿,可以放开我了,没有关系的。”   这才松开紧紧抱着他腰的手,也顾虑着这么多人都在一旁,不会让他被溢出的神力伤到,红妩点头:“静华哥哥,小心。”   重华转向云璃出口询问:“雪涯来了多久?”   “自打碎南天门之后,大约有半个时辰吧。”云璃答道,“我曾试着分开他们二人,结果雪涯上仙似乎并不听我解释,逐夜上仙也和雪涯上仙嫌隙已久的样子,两人还是打在一起。”   了然后重华沉吟,看向天际处那两团站在一起的身影:“你有几分把握能同时阻住他们攻势,给我一个可以说话的间隙?”   他这话一出,连红妩都愣了,同时挡住两位上古天神的攻击,简直等同玩笑。   云璃却思索了片刻:“大致有七八分。”   重华笑笑:“这就足够了,请你放手一搏。”   点头应下,碧青光芒随即从他袖间迸发,那手中流淌而出的神光瞬间凝结成一道长剑,他以指弹剑,清啸一声,身形拔起。   只是刹那,那战成一团的一白一金两道光芒之中,插入一道雪亮的青光。   罅隙只出现在一瞬,重华却已趁着这一瞬间,清朗开口:“雪涯,可否停下说话?”   战团内架住逐夜手中三叉长戟的雪色身影顿住,天宇下暴戾神力终于稍加停歇,他一挥长剑退后,随即看过来,语声中露出关切:“重华,你身子如何?”   红妩曾听仙界的前辈说起过,上古天神中,容貌最盛者当属在昆仑山避居,不问世事的雪涯,那时还有些不信。天帝宝座上的那人,容颜其实已经极好,她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男神能比得过那样容光。   今日一见之下才真的明白,原来真有男子能当得起“绝色”这两个字。   除了雪衣之外,那满头的长发,乃至淡淡长眉都是雪白,这人乘云走来之时,天地都失色。   关怀地望着重华,雪涯的目光在扫到红妩身上时突然顿住,虽然面上依旧是一派冷然,但话中却有欣喜:“原来能救你的红莲,你已经找到了?”不等重华回答,他又补上一句,“那还不快取了这女子的心肝,好来救你?”   作者有话要说:摸摸亲们,谢谢大家,不是啥大事,以后这人再来,都不理她就行了,不用替我骂回去。跟疯子对骂,没必要。   都抱一遍,热泪盈眶,我补上了,我不是拖更楼!   对了,还有,补上几句:我知道有几个亲刚高考完在填志愿等通知书,喏,考好了固然是好,考得不好也没什么,人生的每一次考试都不是终点,只是开始。   喏,腐败的大学生活在等着你们~\(≧▽≦)/~   第三十章   南冥在旁疾唤一声:“雪涯!”   那句话却终究清晰散在空中,雪涯皱眉看南冥一眼,转头仍旧是盯着重华,略带欣喜开口:“只是必须要这女子对你倾心爱恋,甘愿奉上心肝才可以,这一节却有些麻烦。”   四下死寂一片,红妩蓦地笑了,清脆笑声过后,她看着雪涯:“这又有什么麻烦?我早就爱天帝陛下成狂,莫说奉上心肝,就是要我全部元神,我也绝对不会眨一下眼的。”   歪头看向重华,她唇边笑意不变:“你说是么?静华哥哥?”   垂眸笑了笑,重华拉住她的手,他指上用力并不大,微凉的手指只是那么轻轻地拢住她的手掌,声音也还是淡淡温和:“别这样说笑。”   抬起头,他望向雪涯:“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雪涯本来还欲争辩,却被他眼中的坚定震住,目光再次扫向被他拉着手的红妩,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再说话。   重华又对雪涯肃容开口:“令云璃苏醒和安排逐夜帮他镇守天庭是我交待的,你若是不满,尽可以向我来发火,没必要把天界弄成现在这般模样。”   雪涯口齿本就笨拙,现在又急了,想要解释,却发现无从说起,嗫嚅着:“我听说你出事,又不见你在天界,就……”   不再理他,重华向他身后收了兵刃走进的逐夜点了点头:“这几日辛苦你了。”   摆了摆手,逐夜对正自呆愣着的雪涯笑道:“看吧,我早与你说了,重华在此刻想起来的是我,不是你。”   雪涯还尚自看着重华发愣,连他这句话都不再反驳,绝艳的脸上流出一丝迷惘。   还是逐夜一把揽过他的肩膀,打哈哈:“好了,都别傻了,在外面站着吹风么?还不回去?”   刚刚还和逐夜搏命相杀,这时被他搂着肩膀,雪涯居然也未抗拒,只是望向重华的浅蓝眼眸中,仍有浓重忧郁,仿佛十分伤痛。   这下连红妩也看出了这位上古天神虽然容貌绝美,神力强大,性子却天真直白得很。   不过她也没有开口,只是抬手将重华的手臂抱住,低声温言问他:“静华哥哥,身子还好么?”   向她笑笑,重华摇了摇头:“我没什么。”   待重新回到紫微殿中,昔日辉煌富丽的大殿已经被冲撞得七零八落,惹得谛墨负了手摇头连叫可惜。   后殿的莲池回廊却因为雪涯和逐夜的刻意回避而毫发未损,一起进到其中,谛墨自去看莲池中的白莲和水中锦鲤,雪涯总算醒悟过来自己正被素来不睦的逐夜搂着,挣脱后两人又是剑拔弩张的局面。   红妩握着重华的手站在荷塘旁:“静华哥哥,累了么?”   摇摇头,重华冲她笑:“我还好,妩儿,这些日子来都辛苦你了。”   还是那样乖巧懂事的样子,红妩弯了眼角巧笑:“只要静华哥哥能好一些,我怎样都行。”   轻抚了抚她的脸颊,重华看向云璃:“我有些事情想要单独对你说,请移步一下如何?”   会意点头,云璃上前几步,那边红妩也退下,和本就在一旁看着的南冥敖广站在一起。   结界无声无息地在他们身前张起,隔绝了外界一切窥察的可能,云璃平静看向重华:“慕先生是要对我说以后的安排么?”   重华笑笑,也以在凡间时的习惯称呼他:“江公子和妩儿一样,虽是神仙,却有着凡人胸怀,弥足珍贵。”   云璃轻叹了叹:“我身上虽然有当年上古诸神封印的神力,但有意识之初,却是在凡间那一世,所以就算此刻在天庭,也还仍旧不能忘怀。”   重华又是一笑:“江公子,我想请你照看好妩儿,”顿了顿才接着开口,“虽然也还不至于到那种境地,不过不要让她做出什么傻事。”   云璃也顿了许久,才说:“妩儿以此刻的仙体,剜心虽然不会元神俱灭,却会毁去她心中的凡尘之念么?”   若是那样,这一株红莲会变成真正的无心无情吧?一如那些端坐在云天之上的诸神,虽享永世不灭的福祉,胸中却再也没有现在的赤诚。   垂眸静默了片刻,重华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这件事拜托江公子来做,应该是最好的,望你能照看好妩儿。”   云璃不答,目光转向结界外殷切看着这里的红妩,回头时点头:“好,我答应你。”   此后重华又说了些接任天帝后该如何处置天庭事务的方法,云璃在人间时就以弱冠之年担起了武林盟主的重任,此刻听到这些,也不觉得如何吃力,一件件记忆妥当。   事毕要撤去结界之前,云璃突然沉吟了一下,问:“慕先生,你定然要封印起法体,才能护住元神不灭么?”   停了片刻,重华抬头向他笑了笑:“岁月对神来说,不过弹指须臾,千年万年之后,你我或许还可在此地再话沧桑。”   云璃撤去结界,红妩即刻就跑了过来,拉住重华的手,看着云璃埋怨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啊,还神神秘秘地怕我们听见?”   云璃一笑,知道该怎么堵住她的口:“不过是在商量怎么处罚你劫持天帝的重罪……”   红妩果然瞪大了眼睛无从驳斥,唯有重重“哼”了一声,拉住重华的手撒娇:“静华哥哥,你看云怀又笑我!”   重华笑得温文:“哦?可云璃说得的确是啊……”   红妩气得跺脚:“你们串通好了的,连静华哥哥都笑我!”   这样熟稔的闲谈,就像多年之前,在金陵的武林盟中,云怀有了空闲的时候,他们三人温着一壶好酒,随口聊着,送走一勾新月西沉。   多年之后天界的紫微殿中,人依旧,那样的悠闲单纯,却再也不回来。   莲池侧和南冥一起站着看到这一幕的敖广冷哼了一声:“都已心知肚明,何必再这么假惺惺做戏。”   南冥也不看他,负了手淡淡望向莲池远处如雾仙境:“能这么暂且自欺欺人一下,也还不错。”   休整过后,逐夜拽了谛墨去修复紫微殿,南冥和敖广回了清泠府,雪涯在天界中原本就有府邸,现在不回昆仑山,就去了那里。   云璃这几日本就一直留在紫微殿中,这时候将那个酷似静园的幻境打开,陪重华和红妩进去。   对这里早就熟门熟路,红妩进到小阁后扶着重华半卧下休息,俯身在他眉角吻了吻:“静华哥哥,要不要歇息一下?”   回到天界后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讲这句话问了三遍,重华失笑之余,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我真的还好,不要太担心,妩儿。”   扁扁嘴,红妩抱着他身子将头埋在他肩头:“我不信你,我信了你之后,你就会不声不响地不见了!”   她这句话说得很是孩子气,重华轻拍着她的肩膀笑笑:“妩儿听话。”   云璃在旁看着,唇边也是挂着一抹微笑,开口:“妩儿,你若真怕慕先生累了,就让他静养一下,跟我出去办点事如何?”   红妩听了就猜到他是要去处置那些挑起此次祸端的仙家,回头看着他挑了眉:“哦?你还想把我当枪使?”   云璃一笑:“多年不见,不知顾女侠还有没有当年豪情。”   这等挑衅的语气红妩怎么会不接,当即挑唇扬眉:“你当我还是昔日吴下阿蒙么?”   说完回头看重华,又恋恋不舍在他淡色唇上吻了一口,红妩才松开手臂起身:“静华哥哥,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和云怀去去就回。”   重华轻咳着点了点头,笑容和煦:“好,早去早回。”一如当年在顾府中送她走一般。   红妩低头笑了笑,和云璃一同出去。   门外梅林依旧是白梅盛放,似雪灿烂,然而那疏淡冷香传来,却总有些凄清味道。   从结界中出来,大殿上逐夜和谛墨仍在法修复破损之处,不忘互相调侃几句。   按理说处置作乱的仙家,需得等到大殿恢复原貌,召集众仙,当众定下责罚,以示警戒。但看云璃的样子,似乎另有打算。   出了殿之后云璃脚下祥云并不快,等着红妩跟上,才转头冲她笑笑:“我初到天界就是上仙,且又要接任天帝,此刻若又主张降下重罚,恐难服众,所以打算私下处置。”   红妩点头了然,其实云璃此时在天界的身份尴尬,也比较难以自处,虽然他身负上古众神的无上神力,当年上古众神立下的神谕中也表明他将是下任天帝,但他毕竟算是凭空出现在天界之中,又一出现就地位尊崇。   红妩当年不过是以佛前红莲的身份获封司战仙君,背地里暗暗不满腹诽的神仙就已经不少,更何况是作为下任天帝现身的云璃。   似乎是见她面上神色过于凝重,云璃又笑:“不用担心,妩儿,我还应付得来。”   当年云璃在下界接任武林盟主之时,也不过是刚满弱冠青年,却能在一年之内将武林盟上下安排妥帖,虽然后来因为急功冒进、嗜杀残忍广为诟病,但武林盟捣毁百年宿敌辉教,却也的确是在他运筹帷幄之下才得以办到。   只是依他的才华,本不必走上嗜血暴虐这一条路,那样的不择手段,是在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才会做出的选择吧。   互相没有再见的那三年,她跟随逐夜,将手中软弱无力的剑,变成招招绝杀的利器,他又在做什么?坐拥着睥睨天下的权势,一步步走向死路。   就像后来他的书童扑在断去呼吸的他身前,向自己哭诉的那样:“少爷这几年都是强撑过来的……”   静华病重逝世,她还曾半步不离地守在他榻前,送他平静离去,但云怀却只能和她至死方见。   所以在他魂魄回归法器中之后,她不惜跪在佛祖面前苦苦哀求,甚至对着重华那样处心积虑,也要唤他醒来。   她对于他的亏欠,实在太重。   “妩儿……”耳畔熟悉的清朗声音传来,云璃看向她,目光柔和,“我从未怪过你,那一世能与你相遇,我始终感激。”   看着他不语,红妩踏前一步,伸出手握住他袖下的手掌。触手的感觉温暖,不再像她那一世抱着他的身躯,只能感到暖意一点点消失。   握着她的手回头向她笑,云璃将仙力送向她周身,柔和之力托着她滑向前方。   这么多年过去,即使她后来强悍到能在剑术上与他比肩,他似乎仍当她是那个单纯娇惯的小丫头,从未变过。   跑去昆仑山挑拨离间的仙人名叫松阳,是司林木的山神,和他同伙的神仙还不知有几人,此刻都藏在他洞府周围的密林中。   云璃未带一兵一卒,只是和红妩一起落到茂林边缘,松开她的手,走上前几步拱手,朗声:“云璃冒昧到访,请诸位仙君见面一叙。”   这句话用了神力,密林上空无不清晰响起,隔了一会儿功夫,那几个神仙仍不应答。   微舒口气,云璃也不再等下去,抬手轻声念咒,点出一指,那柔和神力如清风般荡开密林上空浓重雾气,在扫荡过山林之后,徐徐降下,纯澈白光笼罩,林中一切即刻无所遁形。   这一招红妩曾在那次带着锦祁逃向银河时见重华用过,那明明丝毫不带戾气的神力压在头顶上时,仿佛千军万马一起从头上啸叫踏过,身躯欲被撕裂。   没有人能顶得过这样的神威,果然白光铺撒之后,没过多久,山林里就即刻拔起几道身影,为首一个手持拂尘,散发灰衣,正是松阳。   云璃负手站着,也不撤回神力,微微一笑:“松阳仙君安好?”   颌下三缕长须微微抖动,松阳颇为气急败坏:“安好,安好!里面没人了!烦劳上仙放过我一林子的仙兽吧!”   这才笑笑,让那神光渐次消弱下来,云璃一一扫过那几个颇有些狼狈落到林外的神仙,唇边一抹笑意不减。   虽然不言不语,但那纯黑眼眸中深幽一片,看不出任何情绪。   受不住他目光中的无声威压,松阳清了清嗓子,略有尴尬:“是我等不对,前往昆仑山惊动了雪涯上仙。云璃上仙若要处罚,尽管等到了大殿上再说吧。”   还是勾着唇角,云璃突然开口:“松阳仙君是何时飞升天界,位列仙班的?”   提到这个,松阳就不由带些自得:“在下乃山林之神,于五千多年前,重华陛下方自登基不久就得升九霄,管辖天下林木乃至其中的精怪了。”   又笑了笑,云璃点头:“五千多年前我还是无知无识的一盏琉璃灯而已,松阳仙君的辈分资历果然强过我很多。”   松阳听着十分受用,正要摇头晃脑,云璃话锋突然淡淡一转:“于是我这个后生小辈竟然有朝一日还爬到了松阳仙君上头,仙君心中定然很是愤愤不平吧?”   红妩在旁忍不住掩唇偷笑,仙界的众仙其实心思要比凡间的人简单得多,短短几句话,松阳就被云璃的话套了进去,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心中不平,而法力不济,又不能奈我何,于是就去到昆仑山搬来雪涯上仙做救兵,”云璃还淡淡说着,“认准重华不在得空当,而逐夜和雪涯又素来不睦,必定会二话不说打起来,等天界大乱之后,再趁机坐收渔人之利,松阳仙君,是不是这么打算的?”   松阳哑口无言,听到这里也急了:“我等只是看不惯你无任何功绩可称颂,就要取代重华陛下!才叫来雪涯上仙教训与你,你不要随口污蔑!”   “我知道我这天帝之位来得容易,”淡笑着抬头,云璃扫视着面前的众仙,“但各位如果真敬重爱戴诸位上古天神,那么对于他们做下的安排,也最好不要腹诽不满。”   眸间冷了冷,他续道:“因一己私怨,搅得三界不得安宁,此刻若是在紫微殿的大殿之上,诸位只怕都已经上了斩仙台,还谈什么冤枉不冤枉!”   这一众神仙,以松阳仙阶最高,年岁最长,现在他尚且脸色铁青哑口无言,别的就更不敢出声。   知道这时该有个人出来唱白脸,红妩清咳一声上前:“各位仙君也都身在天界多年,以身犯上是多重的罪责,这其中的厉害怎么会不清楚?不过来时云璃上仙也已经同我说了,说道此次之所以亲自前到这里拜访,而不是不管不问直接叫天兵天将来拿人,是想着各位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不过是一时昏了头脑,才犯下此等大事,因此就先替各位拦下了责罚,来说个清楚。”   神色几经变幻,松阳对红妩拱手:“多谢红妩仙君提点,是我们犯错在先,还要多谢云璃上仙肯来为我们开脱。”说着拱手向着云璃俯下身去,“我等几人携私腹诽在先,挑拨闹事在后,还请云璃上仙念在我等知错了,莫要重重惩戒。”   仍是负手站着,云璃也不去扶他:“这次轻罚,一来是顾念你们数千年修行不易,二来重华还在,我不便越俎代庖,若是有下次……”他淡淡一笑,“重华宽和仁厚,就只纵容了你们目无纲常,我却不一定还会再来包庇你们!”   这次前来,云璃终究是又责问了松阳和那几个神仙几句,事毕就带红妩回转。   在云头看到松阳他们仍站在林边,意为恭送的样子,红妩不由笑了笑:“这几个小老儿还真是不骂不听话。”   云璃也回头看看他们,转过身来对红妩笑笑:“其实我真那他们几个没有办法,只不过是恐吓几句以期他们能老实下来而已,希望能替慕先生分一点忧。”   红妩又握住了他的手:“云怀……我任性带走静华哥哥,这几日来都辛苦你了,谢谢你。”   望向她笑,云璃眉间的意味温暖:“妩儿,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谢谢么?”   看着他轻滞了滞,红妩随即笑着摇头:“当然……云怀……我对你不该说谢谢……”   仍是望着她,眼看已经到了紫微殿外,云璃忽然停住,俯身吻住她的双唇。   彼此守候了太久的唇瓣,紧紧贴合,缠绵温存。   作者有话要说:小江来抢人了,嗯……   番外:遥怜小儿女   那还是在红妩不足十岁的时候,正值盛夏,林木繁茂,雨露丰沛,连枝头的夏蝉,叫得都比仿佛比往年大上许多。   这日午后,红妩揪了先生的胡子,被顾老爷抓住了按在凳上打屁股。   那四指宽的板子打下来,瞬间就鼓起一条凸着的痕迹,红妩乱扭着“哇哇”大哭,全没了平日里欺压在众位先生头上的威风。   虽然正在气头上,顾老爷毕竟是顾忌着她是女孩儿身子单薄,未用全力打了几板子之后就哼了一声作罢,指着她鼻子骂:“去把《女诫》给我抄上一百遍!”   以后长到十六岁的红妩抄着《女诫》还不管用,更何况现在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小毛丫头,趴在板凳上只是哽咽着哭,嘴里不住叫的既不是顾老爷,也不是顾夫人,而是“静华哥哥”……   这里闹腾的热闹,门外一阵脚步声急促赶来,接着一道清朗的声音终于响起:“姑丈……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就已抱起了红妩的身子,修长手指轻抚过她屁股上的红痕。   盼了半天的救星终于来了,红妩忙扑上去死命搂住他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忘往他胸前拱了一拱,寻求安慰。   抱住她不停颤抖的肩膀拍了又拍,静华心疼地看那臀上和腿根处浮起的道道板子印,虽然也知道顾老爷是留了情的,但看着总归是有些吓人。   抱着红妩,让她趴在自己怀里哭着,静华抬头向顾老爷笑笑,恳求:“妩儿惹怒了先生,是怪我那时不在,没能看好她,姑丈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又不好了。”   顾老爷原本气得胡子直抖,对着静华却还是和颜悦色:“是她自己顽劣,这怎么能怪你!”   “姑丈和姑姑嘱咐我照看妩儿,结果我平日里对她却太过娇纵,以致她今日犯错。”静华倒是娓娓道来,温和笑笑,“怎么能说不怪我呢?”   对着懂事乖巧,自小身子又不好的静华,顾老爷再怎么火大,也都只有平息的份儿,叹口气:“好罢……打也过打了,《女诫》就只抄二十遍好了。”   说罢狠狠瞪了正自拿手掩面,偷偷向这里瞟的红妩一眼:“若有下次,我可决不轻饶!”   红妩吓得“哇”了一声,又开始大哭,静华忙将她整个身子都抱起放在膝上:“好了,好了,姑丈不罚你了,以后听话就好。”   红妩半个身子都吊在静华脖子上,又偷瞟了顾老爷一眼,小声哼哼:“我今晚要跟静华哥哥睡……”   静华知她转得什么念头,好脾气地应和:“好,今晚跟我。”   结果闹了这么一场,最后红妩还是没挨两下板子,就被静华带回了静园。   看着女儿缩在静华的怀里被抱走,顾老爷不由又叹了口气:他这个不肖女,真不是被他惯出来的。   那边红妩可管不了自己老爹苦恼的想法,被抱到静园的小阁中,眼中的泪痕还没干,眼珠已经转了起来,挨过去蹭身边人的手臂:“静华哥哥,我爹说要抄二十遍《女诫》……”   刚才她叫着要来这里,就知道她动的是这个心思,在自己房里睡,当然要被顾老爷顾夫人看着老老实实完成那二十遍《女诫》,到了这里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要静华哥哥代劳。   掩唇轻咳了咳,静华好笑看她:“屁股不疼了?”   她扁扁嘴,泪珠在眼眶里转,十分委屈一样:“疼。”   的确是疼,更何况顾老爷嘴上对她凶,真的动手打她这还是第一次,小丫头不大的小心思里,很有些受伤的意思。   转身取了药箱过来,将清凉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肿起的地方,静华指间用力极轻,红妩只觉得那原本火热的臀部变得亮亮麻麻十分舒服,受用地将头枕在他膝头撒娇:“屁股好疼啊好疼……静华哥哥再帮妩儿抄一次吧……就一次……”   她哪次犯了事之后求静华帮忙不是这么说的?,静华也听得多了,笑:“你若肯听话点,我就不用这么费心了!”言毕又抚胸咳了几声,面色一时有些苍白。   他下午没有陪着红妩见先生,本就是因为身子不适,不得不卧床休息。原本在静园中都歇下了,听到红妩在顾老爷被打,连衣冠都是草草收拾,就赶了过去,心气浮动之下,身子自然是又受损了。   听他咳得厉害,红妩忙翻身坐起来,也不管屁股疼了,抱住他的身子:“静华哥哥……你生气了?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揪先生的胡子了!”   缓过些气,静华笑着看她叹气:“你啊……”   红妩抱住他蹭:“我再也不淘气了,我听静华哥哥的话!”   后来她还真再没揪过先生的胡子……改为用毛笔涂黑先生的板凳、在先生的大褂上画乌龟、往先生的茶杯里扔活蚱蜢、在先生头顶的房梁上放盛满水的笔洗……   咳,这是后话。   那日晚间赖在静华榻上,枕住他的手臂缩在他怀中,屁股抹了药不疼啦,明日要交的二十遍《女诫》也不用操心啦,红妩那个装了没多少东西的小脑瓜中,只觉得此刻再开心不过。   迷迷糊糊用头顶了顶静华的身子,依在他胸口:“我最喜欢静华哥哥了,跟静华哥哥永远都不要分开!”   静华垂眸看看她,还未长开的小女孩的身形,软软小小的那么一团蜷缩着,小猫一样。   又抬头看看窗外夏日清朗夜空中,一轮明月悬在半空,月光似练,照得静园中梅树如被清霜。   唇边终是浮起一丝笑意,静华掩唇压下喉间轻咳,将身边小丫头肩上的薄被拉了拉。   数年过后,那个说着“最喜欢静华哥哥”的小姑娘长大了,会满苏州城地追着美人跑,会轻佻地对着刚有一面之缘的男子说“美人我喜欢你”,会在深夜里才翻过静园的围墙回来、打手势叫他替她瞒住父母……   但那年的夏夜,却终有一刻,她的世界中还只有他在。   那双睡梦里依旧紧揪着他衣袖不肯放开的小手,是她全心的依赖。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先放个甜品给亲们,天气热,消消暑~\(≧▽≦)/~   还有,评论赠送的积分是可以在购买章节的时候按一定比例使用的,前几天居然还有人不懂那个是干啥米用的,汗死我了。   好像是25字1分,1个长评25分,抱抱亲们。   第三十一章   天界的白云从身旁悠悠飘过,身在空中,望过去天幕仿佛颠倒,唇间熟悉的气息带着微微甘苦的味道,等红妩惊觉的时候,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泪水,流入到两个人的口中。   良久,云璃才略抬起头,笑了笑低语:“妩儿……抱歉。”   拼命摇头抱着他,红妩将头埋在他胸前,贪恋地呼吸他怀中的气息,   轻拍着她的肩膀,云璃笑:“抱歉,妩儿……我怕回到紫微殿之后,我就再也不能这样对你……”将下颌放在她低垂的头上抵住,他温和平静的声音里有着微微的嘶哑,“你和慕先生已经相互表明心迹了吧?所以我就再也没有理由,强留你在身边。”   动了动身子抬起头,红妩脸上的泪水收住,勉强地笑:“云怀……我……”   仍是笑着看她,云璃摇头:“其实是我贪心了……明知不是自己,却还强求……”   红妩重新抱紧他的身子,将头埋在他胸前,生命太长的痛苦就是,那些以为早就可以放开的,却原来仍在记忆中如此清晰。   就像此刻,她想得起初见他的惊艳,想得起后来对他的依恋,也想得起他逝去时那同样锥心刻骨的伤痛,却再也回忆不起,她与他曾经甜蜜依偎,盟誓一生。   久久不动,红妩突然笑起来,等她再抬起头时,唇边的笑容已经如花:“如果青雨在这里,一定又要骂我了,说我朝三暮四,花心无良……”她又笑笑,“云怀,你想见青雨么?我可以让谛墨查一查他现在转生何处。”   顿了顿,云璃轻摇了摇头笑:“只是那一世我已经拖累他不少,如今缘分已尽,还是不要强求了。”   “也是,我相信他无论转生在哪里,都还是那个一旦认准就一门心思为着别人好,连脑筋都不会转一转的孩子。”红妩笑,拉住云璃的手,“就像云怀无论在哪里,都还是云怀一样。”   笑着看她,云璃垂下眼睛拉着她的手,继续向紫微殿飞去,落在殿外的玉阶上,他回头笑笑:“我撑起了结界……不会有人看到方才的事。”   红妩点头,还是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他们去的时间其实并不久,逐夜和谛墨还在大殿上施法修整,看到他们逐夜就抬手算是打了个招呼:“小丫头乱跑什么,还不去赶紧去看着你的静华哥哥?”   平日里一个潇洒无比,一个俊美优雅,此刻都卷着袖子在殿上东修一块砖西补一面墙,看起来还真是万分狼狈,红妩偷笑出声,连连点头:“好,好,我知道了。”   似是听出她的敷衍,逐夜回头瞪她一眼:“你不要以为打哈哈就能逃得过!”   红妩哈哈笑着,拉云璃就逃回偏殿,进到幻境中,小阁的门他们走时未关,此时仍旧开着。   红妩心急,几步穿过梅林走进去叫:“静华哥哥!”   房内无人应答,她一愣,忙转过屏风,这才真正惊住,重华躺在软榻上,额头冷汗已经湿了锦缎,面色苍白似霜。   慌着去抱他,红妩却刚触到他手臂,身体就仿佛给一股极强的力量咬住,顺着她指尖涌来的,无数尖叫嘶喊,利刃一般刺入,如同要撕裂她的身体。   “不要碰!”艰难自唇间吐出这三个字,重华侧头仍是合着双目,身子一阵轻颤,额上的汗滴滑下,胸口不住起伏,轻轻咳喘。   呆愣着看他,红妩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不敢用手碰他,话声颤抖:“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双目微睁,略掀起唇角向她笑了一笑,重华却已经像用尽了所有力气,按住胸口一阵喘息。   云璃凝了凝神,伸出手掌抵住他胸口,甫一触到重华身子,那股极强的念力就透过掌心,缠绕的毒蛇般,一点点挤入他的经脉之中,步步紧逼。   似有无数的人在耳边窃窃私语,而那声音又汇聚成遮蔽所有的巨大声响,有不甘,贪图富贵的商人不舍得家中的娇妻美妾,流连权名的官吏舍不下半生功业,痴情者求情,思乡者恋旧……有欲求,财富权位,情爱欢愉,一刻都不想停下……有挣扎苦楚,为一餐温饱劳顿苦求,为一席安生之地孜孜不倦……有罪孽恶毒,□掳掠,残忍麻木,血迹斑斑腐臭冲天……   额上同样渗出一层薄汗,云璃掌心白色光芒大盛,那啸叫的种种怨念终于渐被压回重华胸中。   又过了良久,重华才抬起眼睛,冲他颔首。   云璃撤回掌心中的法力,眉头却皱起:“慕先生……”   脸色仍是苍白,重华按着胸口微微咳嗽,挑了挑唇角:“我还好……”   红妩忙扶住他的身子,以袖头擦去他额上的汗,触手才知道,不但此刻他额头有汗,连衣衫都要快被冷汗湿透。   立刻红了眼眶,红妩握紧他冰冷汗湿的手:“静华哥哥……”   “是三界中聚集的怨气,”云璃舒了口气,神情却更加凝重:“慕先生,我记得你以元神誓愿与天地共存,同时也愿以一身担负起天地乾坤运转,但这天下之内所有不能消除的怨气也因此将透入你元神之中,一旦神力压制不住,就将反噬而出对么?”   轻咳着向红妩笑笑安慰,重华点头:“的确是如此……我神力已渐渐压制不住那些怨气……”   “静华哥哥……我挖了心给你吧。”在旁突然开口,红妩脸上一片郑重,“我不怕挖心,静华哥哥,如果能让你恢复,我什么都能做。”   重华笑笑握住她的手:“我不是说过了么……不要再提这个事情……”   神态虚弱疲惫,他的语气却毫无回旋的余地,轻咳着合了合眸:“没有事,还没到那个地步……”   红妩顿顿,低头吻住他的双唇,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云璃面前这样吻他,却一直吻到他轻咳出声才停下。   退开后,红妩抿着唇看向他默不作声,眸间闪烁。   重华轻咳着笑了笑:“妩儿……你不会是又想带走我吧……”   惊觉被说破了心思,红妩深吸了口气,俯身趴在他身边,再也不动。   重华拍拍她的肩,抬头望向云璃:“松阳那几个人可有反抗?”   云璃笑笑:“还好,能老实听话。”   重华话中带了点歉意:“这就好,这几日来辛苦你了。”   趴在榻沿上的红妩闻言身体一颤,如果不是她任性带走重华,松阳几人不能兴风作浪,天界也不会乱成现在这个样子。   云璃看在眼里,又笑笑说:“这是我份内的事……慕先生还是休息吧,我先出去。”   红妩俯在床边不动,云璃退出去把门掩上,房里就只剩下她和重华两个人。   抚着她垂在肩上的长发,重华笑:“妩儿,没精神了么?”   红妩轻动了动肩膀,还是不抬头。   重华叹息了一声,轻咳了咳:“妩儿,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情?”   这下红妩忙抬起头,一双还含着水光的眼睛看住他,等他下一句话。   重华一笑,握住她的手:“我有些累了,你能扶我到床上……然后,陪我休息一下么?”   愣了愣,红妩才赶快点头,手忙脚乱要扶他起来,却还是在抬头看到他唇边淡淡笑容后,俯身在他薄唇上吻了一下,才垂下眼睛:“静华哥哥……我……”   她现在的样子,比失魂落魄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是逐夜和南冥在,少不了又要嘲笑她。   深吸了几口气,她扶着重华起身,送他到垂着帏幔的床上躺好。   这里一切都是依静园布置的,这张床自然也跟静园中的那张一样,当年红妩幼小的时候,没少借故赖着不走,跟静华挤在一张床上睡。即使后来长大了,躺在静华哥哥身侧撒娇的事情也没少干过。   除了鞋子自己也躺上去,红妩很快找到熟悉的位置,脑袋埋在枕下重华的肩旁,抬手搂住他的腰。   重华搂住她的肩拍了拍,没有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轻柔。   这几日来其实心力交瘁,从云璃自琉璃灯中破出之后,她强带着重华逃离天界,到了仙岛后重华在修养,她还是不停地四处寻找龙涎果,等又回到天界,正赶上波动变乱,一刻也没有闲下来过。   仙体本不会疲惫,她俯在重华身边却渐渐睡思昏沉,不知不觉地入梦。   梦里又是那个阴沉的庭院,浓重的雾气笼罩在空中,铅灰色几乎要压下来一般,置身其中,呼吸也仿佛沉重。   前两次在大雾后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次消失了,她再次走近那个池塘,坐在那里的黑衣女子已经不见了,整个院落空无一人。   她在池塘边低下头,如镜的水面清晰地照出一个女子的身影:银发黑衣,凛冽眉梢凝着淡薄讥诮。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冷冷地带着嘲弄:“如何,现下想通了?”   她回过头去,站在面前的是一个眉目飞扬的红衣女子,那挂着冷笑的艳丽面容正是她自己的脸:“都想明白了吧?什么旧日情分,什么爱恋牵肠……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你若信了……”   静静看她,她也将唇角高高挑起:“哦?信了就如何?”   红衣女子一笑,眸光蓦然一沉:“信了……就是万劫不复……”   随着她目光变幻,面前景物竟然刹那间变幻,白莲千顷,朱廊恢宏,竟是紫微殿后的那处莲池。   耳畔一声威严喝问,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威:“何方妖魔!竟敢擅闯天庭!”   她抬起头,那红衣女子早就不知所踪,此刻她身旁已满是横眉怒目的天兵天将,刀戟如林,尽都指来。   “呵,真是好大胆子的魔物呢,连重华的住所都敢来,我若不打得你灰飞烟灭,还真对不你的胆量。”略带慵懒的话语传来,是逐夜站在阵外,抱胸冷笑。   顺着他望过去,南冥、敖广、谛墨都在阵外站着,一脸淡漠看向这里。   似是迎接什么人,天兵天将自中间把阵型分开,刀林中缓步走来一袭白色身影,广袖如云,清贵流泻。   她沉默不发一声,看那人微微笑了笑开口:“妩儿……你怎么总是让我这么难办呢?”   暗暗捏紧了拳头,她看着那人抬起了手,指间纯澈神光幻化出一柄雪色利刃,而后扬手,长袖迎风,一剑刺来。   雪刃刺来的瞬间,她不由闭上眼睛。   冰冷的剑锋却没有如预想一般刺入胸膛,身体被一道熟悉的气息裹住,有人紧紧抱住了她,天旋地转间,听到他焦急的呼唤:“妩儿……妩儿……”   她睁开眼睛,面前是再熟悉不过的容颜,他忧急地看着她:“妩儿……有没有伤到?”   那些天兵天将和莲池回廊都不见了踪影,他们倒在一片粗粝的岩石间,他以身体小心护着她,唯恐她碰伤一点。   她用手抚上他的脸颊,触手那样冰凉,用力睁眼,也不能把近在咫尺的他看得更清楚。   这还是在梦中无疑……她突然开始大笑,笑声震上半空,笑出了眼泪,却还是不停。   她居然是相信他的,即使曾当面问过他,如果她入魔了,他将会如何?他为难地避而不答,不用猜,她也知道他的回答一定是绝不容情。像几千年前对待同为上古天神的同伴那样,也会毫不犹豫将她的魂魄打散……   却在梦中,还是相信他,在那灭顶的一剑即将刺来之前,相信即使所有的人都不再信任她,他也依然会护着她,不舍得伤她一点……   在这梦境中辗转的,是她的心魔。   一直不肯全然信任,一直不肯坦诚相对的,她的心魔。   他已经是九天独尊的天帝,于是她不能再相信他还是那个事事处处为她着想的静华哥哥。   千百年来,她看过太多悲欢离合,穿行在乱世中,有太多的丑恶和阴暗被她收到眼底,于是她不能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不求回报的付出和关怀。   就这样,一直固守着最后的距离,游离着以备随时可以抽身而去。   却原来,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她还是早就交出了所有的信赖……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渗出,顺着流下两腮,沾湿了衣衫,微凉的指尖轻拭去她的泪水,温雅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担忧:“妩儿?”   红妩睁开眼睛,这一次是真的梦醒了,她还是躺在重华的怀里,眼前帷帐低垂,他俯身怜惜地望着她。   抓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红妩抬头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做了个梦……”   重华也不再问,只是向她笑,目光中有歉疚:“妩儿,这些日子来也辛苦你了……我总是……”   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红妩仰头笑:“静华哥哥……就像你为我做的那些一样,无论我为你做了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重华微笑着看她不语,她执起他的手:“静华哥哥,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吧,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永不分离。”   总是飞扬的桃花眼中,此刻光华璀璨,凝视着他,她唇边的笑容甜美如花:“静华哥哥……我不想再和你分开。”   垂下眼睛笑了,重华轻点头:“好。”   此后很多年,红妩想起这一刻,都觉得那一瞬,就像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呃……还是先甜蜜着吧……~\(≧▽≦)/~   另外,很囧地发现vip章节已经有盗文了,如果还出现这种情况的话,为了保障购买vip章节的亲的利益,下次更新我就会使用防盗文代码了。请盗文者自重!   第三十二章   几个时辰之后,红妩和重华从结界内出来,紫微殿已经修整一新,逐夜和谛墨坐在回廊下一人捧着一杯清茶,神态悠然。   看到重华,逐夜笑着招手:“快来尝尝昆仑山的雪顶,这等好茶可真难得一见的。”   这天界里刚从昆仑山过来的人只有雪涯一个,红妩不用问也知道茶是从哪里来的,但至于逐夜是怎么找雪涯讨来的茶,她却一点都不想知道。   重华笑笑过去在他们身边坐下,接过逐夜施法力招来的茶碗,碗内茶叶通体覆盖细细白霜,即使叶片舒缓开来,也犹如银针般根根直立在一碗浅碧茶水之中。   将茶端在手中,重华也不饮:“共事几日,你觉得云璃如何?”   这句话自然是问逐夜的,也不避讳谛墨和红妩在场,逐夜就悠悠开口:“行事沉稳,冷静强硬,有时仿佛过于冷酷,其实却极有分寸。”说着,他淡瞥重华一眼,“就像当初我说你的一样——他和你,简直都再适合做天帝不过。”   挑唇笑了笑,重华摇头叹息:“这么说来你是觉得我有时过于冷酷了?”   逐夜“哦”了一声:“你难道不是么?”   红妩手里也捧了一杯清茶,听到这时候不忿插嘴:“静华哥哥这么温柔,怎么会冷酷?”   逐夜随即扬了眉:“好罢……你静华哥哥什么都好,成么?”   红妩自然对这么应付的说辞不满,就要跟逐夜斗嘴,廊外一个仙吏却匆匆忙忙走进,未到跟前就躬身行礼:“陛下,人界大运有异变,请陛下及诸位上仙移步观星台!”   所谓人界的大运,就是王朝兴衰运势,牵一发则动全身,丝毫不能差离。这样的大运通常早就注定,如雕刻一般印证在天界密布的星辰中。所以才有红妩这样的司战仙君,一举一动,莫不是要引导大运走向正途,不得偏颇。   这样的天道大运,即使连身为天帝的重华也不能擅自改动,不然就是惊天动地的大变数。   观星台是天界高处法台,居高临下,能将星辰变动最清晰收入眼底。   那仙吏一说,红妩就大惊站起,余光瞥见重华和逐夜、谛墨也都离座,只来得及匆忙交换一个目光,几人就施法向观星台飞去。   紫微殿是天界中距离观星台最近的府邸,他们赶到时,宽阔的高台上,除了云璃已经站在其中。   此刻人界的运势还未演变完毕,因此星辰只是闪烁不定,还未按照新的阵型排列,重华按下云头,走到观星台最中竖着的玉圭前,伸手按住那刻满咒文的通透宝器。   被天帝触及,那玉圭上即刻闪现出耀眼的金色光芒,重华低声念诵出一串咒语,空中闪烁的星光都极快地亮了一下,而后恢复平静,不再蠢蠢欲动。   放下手后他将目光望向云璃,此刻也正看着他,云璃点头:“是人间的帝王妄图改命。”   回到天界后几日,红妩早就忘了人间的事,此时才浑身一震:“人间的帝王……锦祀?”   “人间的承曦帝,聚集了一干异端道人,”云璃说着,看向她,“篡改天命,妄求长生。”   没等她再开口,一声惊呼就已经传来,是闻讯而来的锦祁,声音里带着焦急:“红妩姐姐……三哥是不是要死了!”   魏朝的承曦帝陈锦祀,本应有六十九年阳寿,执政四十余年,此时却刚过三十年,还差十年才会魂归地府,重入轮回。   但违抗天庭,强改天命以致星辰生变,却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拘去魂魄,受五雷轰顶之刑,魂飞魄散,再不存于天地之间。   面色苍白地看着重华,红妩喃喃自语般:“锦祀……是见了我和文曲后,有了长生不老的贪念?”   如果当初红妩不是在下界意气用事,强带锦祁上天庭,那么锦祀就不会正好看到文曲和自己,没有看到活生生的神仙站在自己面前,也许锦祀就不会对长生有如此执念,更不会笼络妖道强改天寿……以致酿成今日之变。   深黑瞳光中一片平静,重华轻叹了气:“妩儿……你带锦祁到天庭那一刻起,锦祀就注定了今日的命运。”   赶到的锦祁听到了这句话,脸色也瞬间变白,他到天庭不过几天,还没有认清在这里和在人间时有什么不同,听到的,却是一向敬重的兄长就要因自己的过失魂魄不存。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红妩目光中透出一丝迷惘:她只是想帮助锦祁见到大哥,只想要他不用像自己那一生一样,行尸走肉的过完余生,却没想过,她的举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身前重华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淡漠带着一丝怜悯:“司战仙君红妩,陈锦祀的魂魄,将由你亲手处刑。”   抬头看了看重华隐含着关怀的双眸,红妩知道,让她亲手将被自己的任性牵连到的人处以极刑,这是给她的惩戒。   闭了闭目,她退后一步单膝跪下:“司战仙君谨遵陛下旨意。”   锦祁抢过来挡在她身前:“是我的错!我不要永生之身,我情愿给三哥抵罪,要罚就罚我!”   目光越过他看向红妩,重华不再说话。   红妩拉着锦祁的手站起来,她面色仍是苍白,精神却像是已经松懈下来,吐了口气:“阿祁,这是我应承担的责罚,你不要再为难陛下了。”   呆愣着看她,锦祁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可是三哥……”见红妩不答,他失态般抓住她的手臂,“三哥一定要死么?”   随后赶到的文曲轻拉住他的手臂,欲言又止:“阿祁……”   红妩挣开他的手,转身而去。   此刻情势危急,重华的封印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她没有一点可以在天庭中逗留的时间。   越过锦祁,对他绝望的嘶喊充耳不闻,红妩展袖飞向天际,自观星台上径直而下,南天门也没有阻她半分。   天界的浓云过后,就是夜晚里阴沉幽暗的人界。   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魏朝的内城之中却一片灯火辉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祭台火光冲天,大火炙烤着祭台之上被宰杀的牲畜,鲜血淋在木台之上,猩红斑驳。   锦祀正负手站在华盖之下看着场内做法的道士,仿佛心有灵犀,他蓦然抬头,果然就在祭台上方看到一道红色身影。   悬浮着站在半空中,衣衫随着大火送来的阵阵热浪翻飞,红妩垂目看过来,眼中没有一点表情。   这样的情形实在诡异,锦祀却没有半点意外的样子,甚至抬臂向红妩扬了扬手。   阵内的九九八十一个道人仍旧在忙忙碌碌,腾挪跳跃,尽力维持阵型,内侍和守卫也都尽职静立着等候吩咐。   所有的人之中,只有锦祀能看到的红妩慢慢自空中降落,自大火的背景中一步步走来。   又是十年过去,锦祀的双鬓早已染上霜白,然而纵然被岁月侵蚀,昔日那俊美的容貌却还不改分毫。   红妩脸上神情不见丝毫波动:“陈锦祀,你擅聚妖道变乱命数,已犯了天规,我此刻来,是要拘你魂魄上斩仙台。”   锦祀同样不为所动,笑笑:“我乃真命天子,我所做作为,不都是上天旨意?如何还会犯了天规?”   红妩淡淡开口:“生而为帝王,是你的命数,寿年几何,也是你的命数。在天界看来,所有生灵魂魄一般无二,你在人界尊崇卑贱,地位高下,与天界无关。但帝王命运牵涉到王朝兴衰、天下大势,你强自改命,妄想长生不老,那就是逆天而为,我身为天界仙君,必诛无疑!”   锦祀呵呵笑出声:“好一个必诛无疑!果然是天庭神君,所思所想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收住笑容,他瞳中闪出犀利光芒,“见过你和大哥之后,我知这世上的求仙问道之术并非全都是怪力乱神,这十年来我是网罗能人异士,谋求长生。但我未曾有一日荒废朝政,未曾因炼丹设阵妄杀过一人性命!你说我逆天而为,的确不错!——只因我深信这世上在没有一个人坐上这个皇位可以比我做得更好!”   冷笑声不断,他眉间寒冽:“既然我比谁都更能守得江山稳固、万民安康,为何我不能享有比任何一人都长久的生命?这天命天意,难道不就是为此而存?”   在他层层逼问下,红妩无法还口,当初在寿王府上她就已经看清,锦祀是天生的帝王。当年他和锦祯之间,并非没有情意,在锦祯不足以威胁他地位之时,他以兄弟之亲对待,后来一旦利益牵涉,毒杀锦祯他同样毫不手软。   这样深沉冷静的心性,是身为帝王的根本。后来他登上帝位,果然如预料中一般治国有方、政绩不凡。   历经诸多朝代,也见过许多帝王,连红妩都无法否认,她还从未见过比锦祀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最终红妩舒出口气,向他抬起手:“我只知,天意无法违抗。”   惨然一笑,锦祀喃喃开口:“既是如此,虽知胜算不大,我也只好放手一搏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把手中握着的一枚雷光弹扔向地面,极亮白光迸出的同时,阵中的道人突地变幻了手型,齐齐结印大喝。   红妩脚下的青砖上咒符齐亮,层层铺展,只在一刹那之间,原本逆命之阵竟已全部改变,阵中也由大火中的祭品改到了红妩身下。   符文浮起的道道金光牢牢缚住她的双脚,锦祀并未退开,仍是站在她面前,神色微松,笑了一笑:“红妩仙君,这缚神阵我设得可对?”   闭口不言,目光直直看向他,良久,红妩低叹一声:“是对的……”双目合上,随即又猛地张开,那紧锁在她脚上的金光如遇狂风,瞬间碎裂成片片光影,烈烈罡风自她身体之外散开,狂风过处,那刻满咒文的青砖尽都散成灰屑。   满头飞散的长发渐渐落下,她一身红衣点尘不染,缓缓吐出几个字:“可惜却缚不住我。”   束发的金龙冠在方才的大风中被吹走,锦祀此刻也是长发披散,脸色苍白如雪,他却还是镇定的,笑了一笑:“看来我今日是注定要被天谴了。”   缚神阵在人界失传已久,能找到这样的阵法的确不易,可见锦祀是做了一番准备的。有缚神阵在,再加上法力高深者主阵,红妩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全身逃脱,只是今日缚神阵是对的,结阵的道人法力却太微末,以致她根本没用多少法力,就能震破阵型。   再次向他伸手,这次红妩一指点出,锦祀身体微震,肉身随即无力滑到在地,魂魄已被一道细细银线缠绕在红妩指上。   像上次带走锦祁一样,红妩欺身抓住他手臂,转瞬间身形已在半空之中。   锦祀甚至还没看清混乱的道人和护卫,火光冲天的祭台就已在眼中缩成极小一点,一世繁华就此转眼消逝,九天之上那沉黑的云朵犹如浓雾,已挟裹着寒气扑面而来。   一路拉着锦祀飞过广袤诸天,返回紫微殿中,红妩拖着他的手,将他推向重华面前:“陛下,陈锦祀的生魂拘到。”   魂魄离体之后,相貌就恢复到了风华正茂的年龄,锦祀望向重华,了然似地点头:“你是大哥府上的那位神医,原来如此。”   锦祁早被文曲和贪狼打昏带回府邸,此刻殿中除了几名仙吏之外,也没有旁人,重华笑了笑颔首:“是我,恭王殿下。”   锦祀摇头笑:“别说什么恭王了,浮生不过一梦,我只是个不甘天命的输家而已。”   重华笑:“你能这么想很好……你此番作为,大运已变,你的命数也已随之改变,若不击散你的魂魄,星数不得归位,将会扰乱三界……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神医自然是普度众生的慈悲心肠,我懂的。”也笑了笑,锦祀神色淡然,“早在强改天命那一刻,我就做好有此结局的准备了。”   重华再无其他的话,笑笑向红妩点头:“带他去斩仙台吧,雷殛已经备好。”   红妩应下,抓住锦祀的手:“走罢。”   和观星台摇摇相对的斩仙台在天界正中,红妩带锦祀过去之时,巨大的斧型雷殛悬浮在高台之上,台下天兵持戟在旁。   将锦祀交给天兵之时,红妩唇边泛起一丝微笑,低声说了句:“近万年来以凡人魂魄上斩仙台的,你是第一人。”   同样挑唇笑了,锦祀扬眉:“哦?如此看来,我还算荣幸。”   没有再说话,红妩退到一旁,看着天兵将锦祀押到雷殛之下,以锁仙链锁住,而后退开。   非任何法力能驱动的神器雷殛,只有在觉察到锁在下方的是罪无可恕的神仙时,才会自行转动,劈出仙力无法抵挡的天雷。   随着天兵的退下,那象征天界最高刑罚的神器发出阵阵沉重的轰鸣,雕刻满上古咒文的血色纹路自斧身上蔓延。   银亮光芒落下的同时,不断地轰鸣响彻整个天界。   终于等那一道比一道更紧的雷光停下,斩仙台上的锁链中空空如也,锦祀的魂魄,已经在电光中化为微尘。   所有的事情,不过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已了结。   红妩回紫微殿复命之时,逐夜和谛墨先前泡好的那壶茶甚至还没有冷透。   坐在廊下笑着向红妩递来一碗清茶,重华神色是一贯的温和:“妩儿,累了么?”   并不接过茶碗,红妩低着头笑笑:“怎么能好像若无其事啊……”她抬起头,一一扫过逐夜和谛墨,“你们怎么都能这样若无其事……”   逐夜微皱了眉,仍是懒散的口气,有着些责备:“小姑娘,你又要发疯了是不?”   退后一步,红妩摇头:“我不知我是不是疯了……我只是……突然不知道,如何才能做一个神仙而已。”   闭上眼睛,她突然开口:“静华哥哥……云怀去了哪里?”   将手上的茶碗收回来放在桌上,重华低头笑笑:“去了混元真君的府邸。”   并不睁眼,红妩接着追问:“混元真君法力高深,却不过挂了个闲职,云怀去哪里做什么?”   一阵沉默,重华的声音终是响起:“带领天兵天将,去问混元真君祸乱天庭之罪。”   在锦祀指挥道人布下缚仙阵的时候她就已经怀疑:即使曾在人界流传过一段时日,但缚仙阵并不是普通修道者可以窥探到的深奥阵法,如果没有上界仙人指引,这样一个阵型出现在凡间的可能微乎其微。更不用说阵法布局恰巧为锦祀所得。   若是锦祀的阵法得自上界的神仙,那么他篡改天命之事就不是那么简单,必定有天界的神仙在其中推波助澜。   而那些神仙的意图也不难猜,不过是想借锦祀引发星辰变动,到时三界混乱,好趁机图谋不轨。   这下连上次松阳几人所犯的错事都连到了一起——只是因为不满云璃将要坐上天帝之位,这些生性散漫向来不爱问世事的散仙就会突然哗变?   ——天界因雪涯和逐夜之战损失惨重,对松阳几人的责罚却轻之又轻,就真的只像云璃所说的,他资历尚欠恐难服众,所以才网开一面?   像天界中的其他神仙一样,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所以当今天抽丝剥茧,一个个答案在面前明晰,她才会如此不知所措。   笑了笑,她缓缓张开双目,看向面前的重华:“我说过,只要你一日还是静华哥哥,我就还会敬你爱你,待你如同待至爱之人一样……可是如今,陛下,你还是我的静华哥哥么?”   作者有话要说:呃,渣红抽风了,我也抽风了……我知道有点乱的……= =   第三十三章   思索明白之后,其实再简单不过。   混元真君不臣之心早就被重华发觉,回到天界之后,他就索性和云璃联合做了这么一场戏。   表面上轻罚了松阳几人,以示宽仁,另一方面,却设下一局,引混元真君主动现身露出马脚。   拿人界的异动来做文章再是方便不过——原本凡间的麻烦再大,也总比天界的动乱好收拾局面。   譬如这次,只用将锦祀的生魂拘来以天雷击毁,这场波动三界的星辰之变就被平息。   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笑意,红妩只是望向眼前的沉静天神:她还是被护着的吧?   云璃在天界去向混元真君问罪,于是锦祀设下的缚仙阵由于没有法力高强者主阵构不成威胁,她此去可谓毫无危险可言。   紫微殿外逐渐响起喧哗,云璃去拿混元真君也只用了片刻功夫,此刻已经回转大殿。   笑意不曾从脸上褪去,红妩转身快步当先走出去,白玉的石阶之下,天兵天将罗列,押解着被捆仙索绑了双手的混元真君。   昔日德高望重的真君此刻发髻微散,形容狼狈。   云璃一身青衣,负手站在玉阶之上,看到红妩就回头笑了笑:“妩儿。”又转身重华向点头,“都还顺利。”   这次一位现任天帝,一位接任的天帝,联手得极为漂亮。   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将祸乱天庭的元凶缉拿归案,手段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在想这个只是罢。   倘若不是为了借助星辰不稳的机会引出混元真君,那么锦祀会不会就不会被置于今日的境地?毕竟这时间在凡间有十年之久,既然早就发现锦祀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欲求,那么在这十年间就设法提点阻止,一切会不会就将在最初的时候就消弭与无形之中?   一个生魂,还有一个生魂逝去所引起的凡间劫难——锦祀是魏朝难得的明君,治下本应是盛世升平,却未到天寿享尽就暴亡,连带波及魏朝气数。此后朝纲动荡之下民生凋敝,说不定还将引起一场乱世争战。   这些在九天指上的诸神面前,似乎无关轻重。   是啊,凡间本就是苦海,多少血泪堆积,似乎都再自然不过。   这样毫不稀奇的凡人苦难,怎么会比三界的安定来得重要?   呵呵笑出声来,紫微殿前的天风猛烈地自身前刮过,注目着眼前的天神,红妩突然笑了:“恭喜陛下,得以平定逆臣,稳固天界。”   淡淡垂着眼眸,重华笑了笑:“妩儿……”   那目光落在他脸上,冰冷陌生之极,红妩淡淡开口:“事已至此,陛下也不用再演戏了,天天这样假面示人,陛下都不觉得无趣么?至于这个称呼,陛下也无需再用了,况且……”   语声冷彻,她唇边扬起一抹讥讽笑意:“我从来也没唤过您吧?陛下?”自始至终,她坚持唤他“静华哥哥”,从不改口。   那些娇嗔,那些依恋,那种种懊悔、甜蜜苦涩,从来都只是说给一个人听,那个人是七百年前就已逝去的苏州顾府的慕神医,不是此刻的九天神祗。   神色不变,重华微微笑了:“红妩仙君的确至情至性,不失洒脱超然之风。”   似是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红妩转了身冷笑:“陛下说笑了,至情至性的神仙总归还是修行不到,似陛下这般全无私情,才是仙家楷模吧?”   轻轻挽住她的手臂,云璃开口:“妩儿……别再说了。”   此刻到场的仙家和天兵天将云集,无数双眼睛看过来,她那样态度,其实已经僭越。   挑唇笑了笑,她俯身低头:“请陛下准许司战仙君先行退下。”   说完不等重华首肯,她竟已径自转身离开,红色身影不带一点凝滞,飞向天际尽头。   连近在身旁的云璃也没能挽留住她,顿了顿之后,转头看向重华:“慕先生……”   唇边的微笑不变,重华摇了摇头:“不碍事……任她去吧。”   云璃默然,这里耳目众多,也实在不是劝说的时候,他只好轻叹:“眼前的事了了,我去叫她回来。”   重华不再看向他,抬步走上紫微殿中的御座。   他行得不急不缓,一步步走上去,那一身纯白的衣衫,没有任何华贵装饰,只是站在轩峻堂皇的紫微殿中,从玉台的最高处望下来,那威仪就已经不能逼视。   这才是统御诸天万年之久的紫微天帝,自远古荒蛮的众神之战中杀出一条血路,令其余四位上古天神心甘情愿臣服,万年来荡平宇内,独尊三界,从来不见丝毫凛冽,却从未有谁敢质疑天帝威严,从来不动声色,却未曾有任何乱臣贼子能逃脱责罚。   就像此刻,站在殿下的混元真君,在御座中那淡淡望来的目光中,面色逐渐铁青。   “混元,”淡漠开口,重华脸上不见一丝情绪,“着你上斩仙台,可有不服?”   膝下颤了颤,混元真君合目,良久才张开双眼:“成王败寇,未有不服。”   直至这位年岁可以和上古天神比肩的真君被从紫微殿里押走之前,他才回头,看向御座上的身影:“重华,这三界之主,做起来是什么滋味?”   没有等到回答,他就大笑一声,阔步而出。   一直高高在上的天帝身边,这次站着一道淡青的身影,云璃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却将目光扫过整个紫微殿。   那谈不上冷厉,当然更不是温和的眼神落在身上时,殿上的诸仙都感觉仿佛置身在冰冻之中。   天界的散漫和逍遥,一直依凭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天帝之威,无人可以冒犯。   因为不方便露面,逐夜和谛墨还是留在了偏殿之中,待众仙散去,重华和云璃回去,他们就迎上来。   谛墨是笑着拱手:“左右天庭中也没什么事了,我还是回我的冥府中去罢,也省的总是碍着逐夜仙君的眼。”   冥府之主的真身是游离在三界之外的上古神兽,自诸神之战前就执掌着冥界,千万年来偏安一方,说起来是向天庭称臣,实则散漫到天规都不放在眼里的。   他与哪个仙家都不亲近,唯独上古时就与逐夜交好,这次能来相助,多半看得还是他的面子。   重华笑了笑:“此次本就麻烦了,冥主请自便。”   收回手,谛墨想必是听到了方才殿上混元真君的话,懒洋洋叹了口气:“陛下,不是我说你,你这天帝做得真是没什么滋味。”   说罢也是不等重华再说,负手飞下玉阶。   重华低头掩唇轻咳了一声,一旁逐夜连忙说:“你不要再累了,赶快去歇着。”   云璃也在旁开口:“慕先生还是先歇息一下,我去去就来。”   知道他是要去找红妩,逐夜也没接口,只是随手划开身后的结界,拉重华进去:“快来吧。”   掩唇咳着向云璃略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重华才和逐夜进到结界之中。   刚走进去,重华的身子就微晃了晃,似是站立不稳,逐夜从旁扶住他:“重华……怎样了?”   摇头示意自己无事,重华却终是掩了口轻咳几声,等手掌移开时,那掌心又已是一片鲜红。   逐夜身体震了一下:“重华……你还是尽早闭关吧。”   他现在情形,分明是神力衰竭之极,当初明光的毒咒他灰飞烟灭,但他早在即位天帝之后,元神就与天地共存,只要天地不毁,他元神就不灭。   只是若到了神力衰竭的极点,他体内无法再封住天地怨气的反噬,无时不刻不受噬心之苦,除非将仙体封印,魂魄投入轮回之中才能避免苦楚。   逐夜现在守在他身边,除了担忧他身体之外,也是因为五位上古天神之中,只有他能布下封印天神仙体的法阵。   顿了顿,重华摇头:“我想再等三个月。”   逐夜一听就皱眉:“你现在情形,多等一日也是多受一日苦,还等什么?”   “只要三月就好。”重华淡淡重复,唇边浮上一抹笑意,衬着眼眸中浅浅光彩,竟然安宁静好无比。   逐夜还要再说,突然想起这三月是何意,以手掩面,呵呵笑了几声,再放开手来,他那脸上只有一片苦涩,哪有半分笑意:“三个月……当年你在苏州就等了三个月对不对?”   静默着不语,重华只是垂眸笑着。   那一年秋尽的静园中,他等来了迟归的人,而如今的天界之中,他还会再等一次。   喉间苦涩,逐夜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三个月……重华……她会来么?”   抬头望向他的目光镇定,重华一笑:“你就让我再等一次……”   终究是苦笑着摇头,逐夜的话声涩然:“说实话,我现在已经分辨不出你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了?”   轻笑着,重华不答,只有那带着暖意目光,落在院中盛放的白梅树上。   那一树一树的雪白花朵,连绵地开在不大的院落中,已经不落也不败地开了七百多年。   从紫微殿中追出去,云璃循着红妩的仙气,一直找到了北天的摇光殿。   黑色的府邸大门洞开,门口连一个小童也没有,云璃走进去,就看到种了一株梧桐的院落中,红妩独自抱膝而坐。   她平日里也不大在自己的府中待,这次又是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回来过,因此院里的杂草都长出来了不少,树下的石桌上也积了一层落叶。   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红妩见了云璃,就拍了拍身旁的另一个石凳:“云怀来坐,要喝什么?我这里只有酒。”   沉默着走过去坐下,云璃以衣袖轻拂去桌上的枯黄梧桐叶,笑了笑:“妩儿,你是伤心了么?”   红妩“哈”得一声:“伤心,伤什么心?神仙也会伤心么?我都活了几百年了,何曾伤心过。”   眸光温柔地看过来,云璃轻笑:“就算活了几百年,妩儿也还是那个妩儿。”   抱着膝的手微动了一下,红妩在唇角扯出一抹称不上笑的表情:“云怀……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   笑着不再说话,就这么一起坐了许久,云璃才轻声开口:“妩儿,你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爱慕先生么?”   身体颤了一下,红妩低着头,额发覆了前额,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从喉间发出一声嗤笑:“我是不是疯了……去爱一个神……”   神太无情,于是真假兜转,彼此一举一动仿佛都带着深意,岁月和生命太长,什么誓言都抵不过时光如川流逝,这一刻的相爱,未毕就是下一千年的相守,分合聚散,浮云一般捉摸不定。   所以神仙大都无情无欲,并不是真的无所爱无所求,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去求。   又是长久寂静,云璃笑笑:“妩儿……幸而我们都有长无尽头的时间来想明白这些。”   深吸一口气又吐出,红妩扬起脸来笑:“好啊,在我想的时候,云怀你要陪着我。”   深黑的双眸中带着点点笑意,云璃唇角的弧度温柔:“妩儿,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陪着你的。”   三个月,即使是在天界之中,过得也很快。   这三个月红妩如同恢复了之前千百年的样子,除了偶尔去清泠府上喝茶之外,就是随意四处乱走。   只是原来她总是一人乘云潇洒来去,现在则每天拉着云璃作陪,游山玩水中嬉笑相伴,更增添了几分情趣。   时光漫漫,连雪涯在月余之后也回了昆仑山,敖广却一直待在天界中,每次红妩和云璃到清泠府找南冥喝茶,就能看到他面色不善地坐在一旁逗弄南冥的坐骑青兽。   结果红妩为了看英俊绝伦的龙王殿下摆那张臭脸,往清泠府跑得更勤了。   也不是没有碰到别的故人,有一日她又和云璃来到了东方的仙山上赏花,远远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红妩兴致挺高,抬手向行在中间那人打招呼:“小锦祁!”   和文曲、贪狼一起走过来,锦祁竟然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要和她擦肩而过。   红妩怎么会放过他,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小锦祁,在天界久了,学会不理人了啊。”   霍然转身,锦祁抬手甩掉她的胳膊:“红妩仙君,你教我如何与你相处?谢谢你杀了我三哥么?”   一时语塞,红妩强笑了笑,找不到话来说,只好打哈哈:“跟你大哥在一起,过得还开心么?”   冷哼一声,锦祁仍是针锋相对:“抱歉,我开心不起来,我是个凡人,我虽爱大哥,但对三哥的敬重亲昵之情一点都不少,我三哥才刚灰飞烟灭,连重入轮回都不能,我高兴不起来!”   话已至此,实在说不下去,红妩勉强笑:“对不起……”   未说完,文曲就拉着锦祁走了,他和贪狼两人,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   站在原地呆愣半响,红妩最后抬头向云璃笑了笑:“原来被恨着的感觉,是这样啊。”   身负着战乱杀戮,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从来没少过憎恶仇恨,只是这样被朋友一样的人痛恨,似乎还是第一次。   笑笑握住她的手,云璃的话语温和:“这不是你的错。”   看着他笑笑,红妩握紧那双温暖的手:“谢谢你,云怀。”   三月期限将尽,紫微殿偏殿的结界之中,逐夜缓步穿过梅林,走到小轩之中,   日复一日的衰弱,重华已经无力起身,却仍躺在小轩的软榻上,向外望去。   就像主人已经快要耗尽神力,那经年不败的梅花也已经谢了,却没再长出新叶来,只是光秃秃的立在院中。   就像那年的苏州,寒风渐进,他在静园中向外望去,秋叶凋零,无边萧瑟。   这一次,除了逐夜灰色的身影之外,再也没有人从路的那一头奔进来,抱着他的身体,将满脸的眷恋深深印在他的眼中。   在窗前站了很久,逐夜负手背对着床榻:“重华……我们相识几万年了,我也想问,你这是为了什么?”   没有回答,榻上的人掩唇轻声咳着,缓缓闭上眼睛。   终是到了那一日,天界诸仙聚集在紫微殿上,送天帝一程。   重华自殿后走出,一身白衣依旧,连那挂在脸上的淡淡笑容都似乎没有变化。   神仙本就没有七情六欲,即使明知道他这一沉睡就是到天地岁月尽头,也没有哪一张面孔露出悲戚之色。   大殿的正中,空旷地升起的一座玉台,逐夜站立一旁。   玉台下神使低头跪拜,重华最后将目光扫过在场诸神,不见那道朱红身影,唇边极淡的笑容不变,他合眸颔首。   片刻之后,仙界长明的天际倏忽黯淡,森罗密布的星辰齐亮,最高处的紫微星光芒渐失,归于沉寂。   银河深处,正和云璃携手同游的红妩抬起头,看着那北天正中的白色光芒在空中极亮地闪了一下,就此消失不见。   以后亿万年,紫微星也都将如此黯淡,再不复明。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三十四章   在天际那熟悉的星芒熄灭之后,红妩的身体微动了动,云璃在旁拉着她的手轻问:“妩儿?”   转头向他笑了笑,她放下和他挽着的手摇头:“没什么。”   仍旧和云璃在银河中畅游之后才出来,她在摇光殿前提起招摇红衣的裙摆,向他笑:“云怀……谢谢你陪我。”   天界中岁月仍旧悠长,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已变改。   在重华陷入沉睡的第二日,云璃就继位成为天帝,紫微殿上众仙齐聚,巍峨的宫殿变改了名字,迎接新的三界共主。   连久未在天庭出现的佛祖也动身前来,名义上是佛祖弟子,红妩上前合十行礼:“红妩见过师尊。”   庄严宝相上带着淡淡悲悯,佛祖向她微微颔首:“仙君多礼了。”   红妩笑笑,在她即将直起身子的时候,听到耳畔传来低低一声喟叹:“情劫未满,心魔难除。”   身体一震,红妩忙抬起头,佛祖却早已离去,只留下垂眸的侧影。   这一日紫微殿更名为凌霄殿,云璃在御座之上接受众仙叩拜,距离得远了,那淡青身影在一片纯白玉色里显得有些渺遥。   虽然处置了混元真君和其他几个有不轨之心的神仙,但云璃未在众仙职位上多做安排,红妩还是身司战乱。   人界中魏朝在锦祀暴亡之后就一蹶不振,连着立了几个幼帝,外戚内宦轮流作乱,未过多少年就有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攻入京师,将仅有八岁的小皇帝废除,另立新朝。   然而这个新君却未能降服其他割据的诸侯,短短几年之内南北方迅速涌现几个自立为帝的朝廷,各自打着正统的旗号向对方征讨。   山河多难,不过太平了不足百年,人界就又重新陷入战乱之中。   这一次的乱世是因为魏朝气数突然被打乱的结果,绵延达百年之久,天庭无法再强行对其规整,唯有听之任之,等其自然结束。因此红妩也并未被派往下界引导命数,仍旧留在天界。   日子悠闲,连云璃在继位之后也事务繁忙,无法再像以前那般整日陪着她,红妩只好就四处乱走,去得最多的地方,当然是南冥的清泠府。   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南冥仍是那样温和淡然的样子,每次红妩来后还是泡上一壶玉露茶,在院中和她相对而坐。只是原先来了兴致的时候,或许还会叫红妩和他下一局棋,现在他低头摆着棋子,那棋局对面,再也不见有和他对弈的身影。   敖广还是三五不时地就会在清泠府中出现,这天红妩又大摇大摆地来了,他正在南冥身旁站着,抬头望过来,那目光上下来回把红妩打量了几遍,眉头紧蹙,一脸不屑。   早习惯了他这样的目光,红妩哈哈笑着:“怎么,龙王殿下今日看我特别不顺眼么?”   以为敖广会反唇相讥,谁知他却冷哼一声,自袖中取出一个东西递过来:“给你的。”   红妩笑笑接过来,看那是枚通体晶莹的玉簪,式样简单的簪身上隐约有雕刻的纹路,握在手中淡淡生温。把玩着玉簪,她调侃:“龙王殿下突然赠簪,我还真受宠若惊了。”   似是不想多说,敖广淡哼一声:“这样的法宝给你来用,真是糟蹋。”   这当然不是一根普通的玉簪,红妩拿在手中的那一刻起,就觉察到了玉质下那浑厚的凛冽法力。笑笑随手将仙力注入其中,那玉簪蓦然亮起纯白光华,刹那间化身成一柄长剑,那剑身竟然呈透明之色,在空中宛如一汪凝成长剑形状的清泉一般。红妩随手丢了一片落叶下去,叶片落下,在触到剑身那一刻,就被锋利无匹的法力割成齑粉。   虽然见过诸多法宝,红妩还是忍不住感叹:“果然东海多宝物,这样难得一求的宝剑也有。”   敖广却早已不再看她,把目光落在坐着的南冥身上,语气轻下来,带着些央求和关怀:“总是下棋太劳神,小心头又要疼了。”   南冥连头都不抬地应一声:“无妨,你不是新娶了易水龙君的掌上明珠,别总待在天界,也要多陪陪新婚夫人。”   敖广依旧好声好气:“她又有什么好陪的,我还是担心师尊的身体。”   一向气焰嚣张的龙王殿下哪里又有过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那英俊眉目间似乎还藏着些委屈,红妩在一旁看得掩唇偷笑。   那柄敖广送来的法宝还真格外好用,几日后红妩下界查探人间战况,不小心在华山之巅遇到了一只蛇妖。   乱世之中妖物横行,此次这只法力已经修炼得甚为高深,藏身在一处山洞中,等红妩路过时将一股强大毒雾喷出袭来,若不是护体的仙力及时张开结界,红妩几乎就要着了道。   看着眼前那个化身狞邪男子的蛇妖,红妩冷冷一笑,正要招出自身仙力凝成的长剑,突然想起头上插着的那枚玉簪,就抬手将之拔出,潇洒一挥,那玉簪感应到她的仙力,随即化成长剑,寒气凛冽,熠熠生光。   在看到那柄长剑之后就变了脸色,红妩却不等那蛇妖逃脱,冷笑一声,一剑劈出,白光自剑锋中激射而出,所到之处,那蛇妖转身欲逃的身形已被生生劈成两截。   脸上犹自带着惊骇表情,那被劈开的妖身一节节化出蛇妖的原型,浮在半空巨大的黑色蛇身静了片刻之后,肉身分崩,块块散成粉末,自空中飘落。   即使知道这宝剑法力强大,也没想到一剑之下竟有如此威力,而且那剑身上涌动的法力不知为何跟她自身的仙力意外地融合。一般法宝因为自身所带的法力和使用者的法力不是十分相契,第一次使用起来都需要使用者刻意将仙力配合法宝。   但这宝剑却像是依着她的法力铸造的一般,根本不需要任何调整,只是拿在手中就能随心所欲。   心中想着要好好谢谢敖广,红妩将拿长剑又化成玉簪插在发间,负手飞向天界。   原本是想在清泠府中碰到敖广就好好称谢,谁知道她这次回去之后,却一连好几天都没在南冥哪里见过敖广。   几日之后,她就忍不住问南冥:“你家小广呢?不是往这里跑得挺勤的么?现在怎么不见了?”   南冥还是低头摆着眼前的棋局自弈,淡淡说:“闹脾气了。”   红妩摸了下巴:“日子过得好好得还不多加珍惜,有什么脾气好闹的?”   抬眼看了看她,南冥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言毕微蹙了蹙眉,眼中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   和他们在一起久了,红妩也知道了南冥的头疼症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完全已经好了,时不时还会复发,只是他一贯忍耐,很少显露出来而已。   想着南冥在这里忍着病痛,敖广却在那里闹脾气,红妩心头一阵火气,开口就说:“你都这样了,他还闹什么?也不知道轻重!你等着,我去东海叫他。”   她从来说什么就是什么,南冥还没来得及出言挽留,她一振衣袖,已经飞出了府邸。   望着那匆匆离去的绯红身影,南冥只好轻叹一声,对着棋局对面低声自语:“重华……这丫头真是被你惯坏了。”   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回应,那空荡荡的位置上,寥落无人。   红妩径直来到东海,也不等虾兵蟹将通报,索性就闯入了龙宫之中。   龟丞相满头大汗还是拦不住她,只好一遍遍解释:“我家龙王有要紧事务……”   红妩冷哼:“别人不知他的‘要紧事务’是什么,难道我还能不知道?给我让开!”   正闹得不可开交,敖广敞着怀走了出来,抱了胸面色有些不善:“红妩仙君来做什么?”   红妩看着他胸前的点点嫣红,火气更大:“你将南冥丢在那里,自己却来这里寻欢作乐!”   敖广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半响才“哼”出一声:“本王不需要天天去到天界里看人眼色!”   不知道他又是跟南冥闹了什么别扭,红妩冷笑:“南冥那样温和性子,怎会给你脸色看?不是你自己又闹出来的什么事,就把人抛下,躲到龙宫来逍遥。剩下南冥一个在天庭犯病忍着头疼!”   忧急之色在面上一闪而过,敖广脸上还是不屑一顾的表情,抱胸的手却放下来,拳头无知觉地捏紧:“他头疼管我什么事情?”   红妩“啊”得一声:“原来不关你的事情?那怪就怪南冥他自己瞎了眼,白白养活大了一个没心没肺的……”   敖广瞪过来一眼冷笑:“你不用这么故意来激我。”话虽这么说,毕竟还是沉不住气,神色间的恼怒气急都透了出来。   他神色几经变幻,突然开口:“你的新剑用着还好么?”   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红妩原本是打算跟他道谢的,话出口就变了味道:“好不好用我也不稀罕龙王殿下的宝贝!你若讨还,我立刻就还给你!”   敖广也不气恼,淡淡看着她:“你不会以为是我给你的,就是我东海龙宫之中的宝物了吧?”   红妩听后倒是一愣:“那是哪里的?”   “虽然替你铸这把剑的人希望你认为这剑是东海的,不过我不喜欢说谎话。”敖广神态悠然起来,挑唇一笑,“你还没觉察出来么?那剑中那样的神力,哪里会是什么我东海的?那是有人耗尽心血专门为了你锻造的……”   双目微眯,红妩冷笑:“龙王殿下这又是想拿我取笑了?”   敖广笑了一笑,语意冷彻:“取笑?可悲那人把护体的最后一点神力拿出,铸入这把上古神铁当中……到你这里却只是两句无聊的取笑。”   死死盯着他,红妩不再开口。   敖广却并不打算放过她,薄唇间一字字吐出:“红妩仙君,我不知道你怎么还能站在这里说我……若论到没心没肺,你当这天庭中还有人强得过你么?”   像被拿着针刺了下一般,红妩身体猛地颤了颤,突然抬手拔出头顶的发簪。   敖广在她做出扬臂欲抛的动作之前就悠悠开口:“你若要将它毁去也成,总归你连最后一面都不去见他,那这留给你的最后一点念想,毁不毁也都是一样。”   握在掌心的那带着淡淡温度的发簪,此时却像是会烫手,烙得掌心一片生疼,红妩眯了双眸,突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出了龙宫,四面的海水就在瞬间涌来,她却不再以仙力震开,而是任那冰冷的海水包裹了身体。   一直相向而去,急速中水流犹如道道利刃,刺得遍体生寒。   海面在望,远远望见一块礁石,她破水而出,赤足走上那块露在水上的珊瑚礁,粗粝石块摩擦着肌肤,她顾不上去管,坐倒在礁石上,咸涩的海水从脸上流到口中,衣料尽湿,冰冷地贴在身体上,水顺着脚踝和手腕不停流下,又渗入到石面之上,不大工夫,沾湿一片。   她低下头,才看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只是那只攥着玉簪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紧贴着放在了胸前。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却不敢再将手指收得更紧……这是他留给她的……若是不小心捏碎了该怎么办?   浑然忘记了掌心的,是坚固无比的法宝。   海水从她早已苍白的脸上一滴滴滑落,神色逐渐恢复,用法力蒸干全身的水汽,她将握着的玉簪小心放在胸口,飞向天界。   北天正中的天帝府邸仍旧巍峨辉煌,她按下云头,站在殿前的玉阶上。   和重华在时的习惯一样,云璃也不愿多设仙吏,宽阔的殿门前空无一人,犹豫了片刻,穿过结界进去。   后殿进入后不再是空旷的回廊,肃穆的殿堂中设着桌案和书柜座椅。   云璃正在提着笔伏案批注,看到她就抬头笑了笑:“妩儿,今日空闲了么?”   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红妩握住他放在身侧的手,蹲下将头依偎上去,合上双目。   放下笔,轻抚了抚她的长发笑:“怎么了?”   摇头不语,红妩只是静静靠着他,良久才低低开口:“云怀……你身上的神力,来自上古诸神对么?”   她突兀地问起这个,云璃也没有意外,笑笑回答:“我是诸神之战后,上古天神为了天地运转能够持续连绵,不出差错,各自分出一部分神力塑造而成,以备来日需要之时好将我唤醒。”   还是低着头,红妩迟疑了一下:“那么你的体内……是有着当时五位天神的神力了?”   也没有再思考,云璃就开口:“是……但也不是全部天神都将神力封印在了一起,当时南冥上仙在诸神之战中折损颇多,为了体恤他,就没有再让他分出神力来。”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如果论起来的话,当时作为五位天神首脑,又是天帝的重华,所分出的神力最多……所以我才只能由他以神力引导,才可以从混沌中被唤醒。”   意料之中的答案,红妩扯起嘴角笑了,却将脸埋在他膝头的衣衫之中:“于是……云怀……你们其实是有些相像的对么?”   轻轻抚摸她的头顶,云璃没有说话。   她早就明白了吧?为什么当年她看到再多的美人,却没有哪一个能像云怀一样让她有那样执着的眷恋之心。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思念着他的身影,想起最多的,不是他眉目间的笃定和潇洒,不是他宽和的胸怀和包容,而是他垂眸间,那眼底透出的温柔。   他跟他真的很像……即使是她在抱着云怀的时候,能清晰地知道,他们绝不是同一个人,但是却无法否认,他们那相近的气息。   俯在云璃身上的身躯颤抖,她在尽力忍耐着即将从胸中汹涌而出的什么。   她的肩膀被拥起来,环抱着她的肩膀,云璃将她极轻地拥入怀中。   她没有抬头,于是她也就没有看到,低头看着她的那道目光中,是一片来不及掩饰的悲凉。   就像当年她在大火中抱着静华的遗体,空洞的双眼里映着通红的大火,绝望而木然,却再也映不出他的身影。   等她的身体不再颤抖,云璃放开揽着她的手臂,笑了笑:“妩儿,有些事情需要你到下界去一趟,你可有精神?”   从他怀里站起来,红妩的神色已经变回了平日里的那种俏皮惫懒,挑唇一笑:“天帝陛下有吩咐,我怎么敢不从?”   对着她的调侃,云璃可不会如重华那般容忍,笑着点头:“既是如此,那么我就再多吩咐你一件事吧。”   惹得红妩连连哀号。   不过说是要麻烦她去下界一趟,其实也不过就是凡间有个妖狐修成了散仙之身,却不知是何原因不肯上天庭受封,因此派人下去问个清楚。   这样琐碎的事务原本是不需要天庭上仙亲自去查看的,不过红妩心里也清楚云璃让她到下界去,也就是要她出去散心,领命后就去了。   没有了方才从东海奔回来时的激愤心情,红妩自南天门中出来后,也不急着将驭云术施展到最快,就照着云璃所说的方位而去。   没有多久就在云间就看到那里是一处山明水秀的山岗,树木苍翠,灵气环绕,红妩也没有多加留意,直到按下云头后才一愣,这里的位置,正是苏州城郊,而这处山岗,就是灵岩山。   天界中不知时日,距离上次她和重华一起前来,凡间已经过了百年之久,连山中的风貌,都换了一幅模样。   还站在山前神色怔忡,一道银色光芒突然径直冲向她腰间,红妩没有防备,竟被撞了个趔趄。   好在那道银光势头虽猛,那人却似乎并没有恶意。   那银光在撞了红妩之后停下,紧接着一个清脆声音响起,带着浓浓哭腔:“你这个恶女人……坏神仙……你还我的神仙哥哥来……”   呆了呆之后,红妩总算看清了眼前身影,一身银白衣衫,同样银光闪闪的长发挽着,站在原地不住悲泣的人虽然还是一副少女模样,但额间多了一道浅浅的银色仙芒,分明已经是散仙之身。   没想到自己此次前来寻找的竟是她,红妩脸上露出喜色:“珍珑……你已经修行成仙了?”   “成仙又有什么用!神仙哥哥都不在了,我还到天庭去干什么!”呜咽着说,珍珑脸上的泪水还是不住流下去,“我这么辛苦,天天修行……就是要见神仙哥哥……现在他都不在了……”   边说又要向红妩撞过来:“都是你这个恶女人!一定是的!”   看她神色激愤,红妩忙抓住她的肩膀:“珍珑,你别急……”   抽噎着擦了擦泪,珍珑脸露绝望:“你们走后,那个坏坏的神仙跟我说,神仙哥哥是天帝,让我修炼好了去天庭找你们,可是我好不容易按那个坏神仙说的法子修成了仙,来接我的人却说……天帝早就换了人,神仙哥哥不见了……”   当年红妩离去的急,也没有顾及珍珑被怎么安排的,现在看来,大概是逐夜激励她在凡间勤加修炼之后,又留下了修行之法就离去了。   是以她才能在短短百年之内就修炼成仙。   突然一甩红妩抓着她的手臂,那道银光直奔天际而去,转瞬就不见了踪迹。   “珍珑!”红妩忙追上去,却不见了她的身影。   山下就是一条官道,和平日的清幽不同,此刻正稀稀落落地走着从苏州城里逃难而出的人群。   一个个神色悲苦,拖着行囊缓慢前行。   这里是乱世的人间,百姓流离失所,匪徒横行无忌……到哪里才能找到那个人呢?   那个白衣无暇的人,笑容轻暖,永远待她那样温柔的人。   她突然跪下,跪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之中,四周没有一个人停下来,逃难的人群,本就疲惫麻木,不会有人去关心一个陌生的女子,为何会突然跪在路的中央,将头颅深深低到尘埃之中。   车马和行人从她的身边经过,无休无止,彷如漫长生命,看不到尽头。   她放声大哭,泪水滑过脸庞,滴落到土地之中,泥土溅上口鼻和眼睛,咸腥味道如同鲜血满喉。   第三十五章   回到天界中,凌霄殿巍峨依旧,再一次静立在这象征天界无上权威的大殿之前,红妩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径直走进去,而是站在殿外,望向殿堂的最高处。   金玉砌就的重檐之上,是象征三界共主的光辉星辰,原来是紫微星,现在已经换成了云璃的主星,在同样的位置上宝光璀璨,普照天界。   其实这样的轮换,漫天的星辰在凡人的眼中,却看不出什么差别,他们仍旧会以为此刻闪耀在北天之中的是紫微的光芒。   就像天帝的更替,在更多低阶仙人的眼中,也毫无差别一样。   不过是换一个人坐在天帝的玉座上,对于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这么站了许久,她终于抬步,走上白玉的台阶,后殿中云璃自桌案中抬起头来看向她,神色毫无意外,等了许久的样子,笑笑:“妩儿……你来了?”   一步步走过去,红妩脸上带笑,在走近他身前的时候,晶莹的泪珠却还是没有止住地滑下,她点头,在他身前半蹲下来:“嗯,我回来了……”   像上次一样,云璃伸出手来轻抚她的头顶,微笑着并不开口。   拉住他的手眷恋地贴在脸侧,她笑了笑:“云怀……我明白了。”   没有问她明白了什么,也不再接她的话,云璃只是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你是故意安排我去见那只小狐狸的吧?”看着他缓缓说着,红妩在他掌心蹭干了泪水,“你怕我还是想不明白,于是想办法点开我对不对?”   静静望着她,云璃勾起唇笑了,唇边是依稀的温柔:“妩儿,去下界寻慕先生的转生,可能并不是那么容易,你做好准备了么?”   比之普通天庭上仙的转世,为了保护转生之后的元神不被妖魔妨害,天帝转生之体所处何方是更加机密的禁忌。除了护阵的逐夜,就连身为现任天帝的云璃,恐怕也不能得知重华是转世在何时何地。   从未打算过要去求逐夜告诉自己该去哪里找,红妩的长眉却扬了起来,明亮的眼中也闪出光来:“那又有何难,一世不成,我就再找第二世,第二世不成,我就找第三世……终有一天,我会找到静华哥哥。”   微微一笑,手指抚上她飞扬的眉头,云璃颔首:“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红妩眨眨眼睛,笑着拉住他的手臂撒娇一样:“所以云怀……我要去下界了,你会不会想我?”   蹙眉看着她,如同十分头疼,云璃嗤笑:“想你做什么?想你给我添乱么?”   这样的打趣,当年在下界的时候就有过无数次,现在再从云璃口中说出来,也还是那般的熟悉。   红妩笑出来,站起身松开他的手,神色一派潇洒:“那我真的走了……”又顿住,转身离去之前,她突然俯下身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可是云怀……我会想你……”   叹息一般的话语留在云璃的耳侧,她朱红的身影却再不滞留,转身走出大殿。   抚上残留着她体温的唇瓣,云璃终是轻笑出声,过了良久,直至殿中再也不见那抹红影,他才轻声开口,一如自语:“妩儿……不是我点醒了你,而是你自己……早已有了抉择,对么?”   满天的仙佛都以为她冷酷无情,就算不顾念旧情,却连最后一面都不去见他,性情凉薄到极点,只有他一个人清楚,紫微星光芒消失的那个瞬间,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哀恸。   她在众仙面前对重华口不择言,却又慌不择路地逃回自己荒凉的府邸,那时她告诉他说,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神——却只有,已然爱上了,才会茫然自问不知如何才算是爱。   她对重华避而不见,假装不知道他在紫微殿中等她归去,却每每在拉着他四处游玩的时候,连北方的天际都不敢抬头去看。   在重华沉睡后的日子,她看似平静自持,却经不起敖广几句恶语相讥,从东海中回来的那一刻,她走进殿中望着他的神情,分明是孩童般的无措和仓惶。   所有的人都以为,重华空等了她三个月,最终怅然而去,却没有人去问她,为何不去见他?   仿佛都认定是她冷淡狠心、喜怒无常。却没人能想起,若是真的冷血至此,会有她对锦祁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尚且不辞辛苦的古道热肠?会有她因锦祀枉死而激愤不已,乃至顶撞天帝的赤子之心?   看上去漫不经心甚至有点不知好歹,却会在认准什么之后就一往无前,再不言退。就像一团明丽的火焰,初看去只有放肆张扬,却在靠近之后,才能看到那令人怜惜的温柔。   这就是他所爱的女子——七百年前他没有能够抓住她,如今也还是,擦肩而过。独坐在大殿之内,云璃微笑着合上双眸。   此后直到亿万年后,时光尽头,这北天之上的无边寂寥,只属于他一个人。   凡间数十载战乱,在最初的草寇流窜,诸侯纷争之后,已经隐隐有三分天下的气势。   北有挟魏朝末代幼帝自封正统的韩王吴泽,南有收复了百越,自成一统的齐氏王朝,然而最有望一统天下的却是占据江东富庶之地,粮草兵马最为充足的伯远侯苏轻岚。   说到这位年纪轻轻的苏侯爷,不管是北地茶馆里的说书人,还是南方卖唱的盲乐师,都能来几段他的逸闻趣事。   譬如他是如何在二十岁的年龄上接过风雨飘摇的家业,用了不到一年时间重振家门,令族内上至七十岁的老叔伯,下至十五六岁的侄孙都对他俯首听命,再无二心。   譬如他是如何以不到三千骑兵迎击了韩王的五万荡寇大军,仅以半数伤亡就换来韩王军的溃败,此后更是一战成名,连克强敌,不足三年就稳固了江东大片疆土,使得韩王再不敢轻言渡江。   再譬如他是如何请出了被江东军奉若神明的军师,大雪纷扬中,他在军师隐居的山谷前跪了整整一晚,膝下冻伤,一条腿几乎不保,才换来军师不忍首肯,带他到谷内疗伤,此后跟随他回到江东,忠心辅佐。   但是,现在这位苏侯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却不再是这些,而是他领兵到苏北剿匪,山匪在不敌之后投降归顺,他对收至麾下的匪首亲自授予将印,以示倚重信任。   事情若到这里也就罢了,以苏侯的宅心仁厚,这样归顺了愿效犬马之劳的匪首也不是一个两个,不值得拿出来大说特说。然而,这位被封了将军的匪首,却是个女人。   不管是生得如何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如何能统领数千穷凶极恶的山贼土匪的女人,她终究还是个女人。   把一个女人封成将军,这样的事情,放眼天下,还真就喜欢剑走偏锋,却偏偏还能让人信任佩服的苏侯能做的出来。   所以当苏侯领着这位新晋的女将军回金陵那天,闻风前来围观的金陵百姓就把城门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远远看到苏侯的黑色旌旗自远处飘扬而来的时候,所有人的脖子都不约而同地伸得老长,无非是想比别人更先一步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女将军。   但苏侯的兵马行得不急不缓,乡亲们把脖子都伸得酸了,也只远远看到苏侯的马旁除了总跟着的傅将军,还有一个身着铠甲的人影。   瞧上去也不是虎背熊腰,反倒有些纤瘦的样子,该不是那个母大虫吧……乡亲们于是越发睁大了眼睛往后看。   城外行军队伍正中的马上,苏轻岚看到了城里那黑压压挤过来的人头,不由笑着转头向身旁的人说:“这恐怕都是来看你的。”   抬手掩唇笑了笑,那人语声清脆,一张脸上笑意盎然:“那只怕大家伙要大失所望了。”   看着她的笑容,苏轻岚也禁不住轻叹着摇头:“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为何会选了这条路。”   眉梢一扬,那人接过话来:“哦?不说‘这样的女人’而是‘这样的人’,我能看做是苏侯收起了对我的轻视之心么?”   尤能清晰记起狭路相逢的那一战,苏轻岚不由苦笑:“顾红妩将军,我哪里敢轻视你。”   说话间车马已经行至城门之处,抬起手摘下饰了红缨的头盔,任一头青丝瀑水般披散,红妩对着挤城口处攒动的人头嫣然一笑,于是原本还熙攘喧闹的人群,霎时间鸦雀无声。   颇有兴致地将身子转了两圈,向两侧的人群都微笑示意之后,红妩才收回目光,继续跟在苏轻岚马旁悠悠前行。   被他们抛在身后人群在寂静了片刻之后,猛然炸响比前一刻还要喧闹得多的声音,被挤在后面一个没看到的矮个子心急地拍自己前面的同伴:“看清了?看清了?那母老虎相貌太吓人?”   他同伴不知意味地干笑两声:“吓人,当然吓人……比万花楼的头牌姑娘还吓人!”   那矮个子还没听清,忙问:“什么?头牌姑娘怎么了?”   他同伴大喊一声:“我说比万花楼的头牌姑娘还漂亮得吓人!”   听着后面人群喧哗,红妩倒像是颇为享受,又跟苏轻岚开口:“都说苏侯慈悲爱民,果然这里的百姓都给苏侯惯得没大没小了。”   苏轻岚微笑:“自古民贵君轻,我只不过是仿效古时贤君治国罢了。”   红妩听着,突然开口:“那么照苏侯看,魏朝的承曦帝,算不算得上贤君?”   似乎也意外她这样问,苏轻岚望了她一眼之后,沉吟了一下:“平心而论的话,承曦帝的确是一位百年难遇的明君,杀伐决断之处不可谓不狠绝,怀柔绥靖之处却也妥善得当,他若不是正当盛年之时暴病身亡,以其心智,必能对身后事做一番安排,哪怕继位的皇帝昏庸,魏朝的江山只怕至今仍是稳固。”   魏朝由盛转衰的确是自承曦帝死后才开始的,他这一番话也是天下英雄俱都认同的,并没有多少新意,红妩听后却微勒了缰绳,看住他的双目笑:“有苏侯这句话,顾红妩都不算跟错了主公。”   在她明艳的笑容中闪了神,苏轻岚还未再接上话,她却已经一抽马鞭,□战马利箭般射出,当街抛下大队人马就去了。   这番举动甚是无礼,一旁的傅岳杭皱眉向苏轻岚低声说:“侯爷。”   苏轻岚摆手笑道:“山野习气也总比心机深重强……暂且随她去吧。”   未进城之前,这个女子曾挑着眉问他是不是对她去了轻视之心,他不否认,在未跟她交锋之前,的确是有。   早就听说苏北一带的匪首是个女子,他未见之时就先去了对敌人的三分敬重,也就是着三分敬重,让他自领兵以来,差点首次尝到落败的滋味。   那个在山谷中短兵相接的雨夜,他领兵想要趁雨突袭山寨,却在半路中就被冲出的兵马团团围住。   一贯只是逞凶斗恶匪徒当然不敌他亲手训练出来的精兵,那穿梭在战团之间的红色身影却夺走了他所有的目光,长刀刺出绝不落空,凛冽的刀法和精湛的骑术,以及那统御全局的气魄,全都出乎了他对一个女子的预料。   苦战一夜,仗着士兵的精锐,他才勉强突围而出。   第二天从山寨中就送来了归降书,他打开来看,秀挺却不失潇洒的蝇头小楷工整地书写着对苏侯的仰慕和效忠之意。   明白了那晚的战斗只是展示实力之用的噱头之后,他心中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剿匪本就只为边境安定,他真的不想在这种地方耗费太多的兵力,而她的投诚,也是他所乐见的。   只是他却没想到,双方议和之后,那一日一身朱红衣衫走到他大帐中的女子,面容上的笑意竟能令满眼春花都失去颜色。   即使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如此容貌,想要求一个优裕的生活都易如反掌,他的不解很快问出口,对面的女子却只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不过是不甘做一个男人的附庸而已。”   在营房外勒住了马,苏轻岚转头向傅越杭说:“顾将军住在营房中恐怕不变,还是先住在侯府中,等另起了府邸再搬出。”   傅越杭抱拳应下,却还是想到:来了之后直接安排住在苏侯府中的,除了军师之外,就只有这位顾将军了。   说完之后沉吟了下,苏轻岚接着问:“先生去白梅山庄炼药,几时回来?”   傅越杭回复:“听方才禀报,明日午时即可返回。”   苏轻岚颔首:“那么小心护卫,明日午时你还有顾将军一同和我到城门外迎接吧。”   知道苏侯待军师一直以师徒之礼般敬重,这次恐怕是要赶在通告三军之前,为军师引荐顾将军了,傅越杭俯首答应。   这晚红妩就在侯府的厢房里住下,原本赶了几天的路,以为第二日可以好好休息,谁知道才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来不及好好梳洗,就被苏轻岚差人拽到了府外。   骑在马上往城门处走,她还哈欠连天,看得傅越杭终于按捺不住,小声提醒:“在众人之前,顾将军还是要顾及点礼仪。”   他显然低估了红妩脸皮的厚度,只见神情懒散的女将军将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斜睨了过来,懒洋洋开口:“所谓礼仪不就是要做得好看点而已,我怎么做都好看。”   傅越杭被噎得不轻,这位一贯以好脾气著称的苏轻岚的左膀右臂,没忍住破功了一次,颇有些恶狠狠地:“只盼先生回来后能制得住你。”   本以为红妩还会反驳,没想到她双目疏地睁圆:“我们这是要去接先生?”   傅越杭倒是一愣,随即问:“去叫你的小厮难道没说?”   “我没听!”干脆利落地回了这么一句,双腿一夹,红妩催马去赶行至城门外的苏轻岚。   这不是正经的列队出迎,于是队伍也就走得随便了些,她和傅越杭闲聊几句,早就落在了最后,这时候打马赶到城门外,正看到苏轻岚已经下了马,正在一辆停在门口处的马车前弯下腰去扶着什么人。   猛地在迎接的兵士后勒住了缰绳,她在铠甲和兵刃的间隙里,望见了一抹白衫。   苏轻岚扶着那个人的手臂,恭敬引他下车来,语气敬重:“慕先生……”   她跌了出去,从马上滚落下来,又跌跌撞撞爬起,刚走两步,被腰间悬着的长剑绊倒,就索性扔了碍事的剑,一路大步走过去,她终于在他们面前站定。   目光穿过苏轻岚的手,她望着他的身影,极轻地挑起了唇:“苏侯,这位先生是谁,怎么不给我引荐一下?”   为面前的场面震得一时缓不过来神,苏轻岚顿了顿笑:“顾将军是不是连日行军劳累了?怎么跌倒了?”   眼睛锁住他身旁的那道身影,她重复了一遍:“请苏侯为在下引荐一下这位先生。”   清咳了一声,苏轻岚不好再谈其他,仍是执着那人的手,恭敬介绍:“这位是慕静华慕先生。”   “江左华佗,圣手玲珑心……”一字一字说着,她如同用尽了全身力气,高高挑起唇,“慕先生,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唔,整理了一下思路恢复更新,亲们久等了,咳咳咳……表哥出来了……   第三十六章   那波澜不惊的黑瞳望过来,红妩看着他轻勾了血色淡薄的唇角,微微垂睫:“顾将军,幸会。”   只是一句话,红妩却觉得心血仿佛被抽干了一般,连身子都禁不住一抖,勉强地笑:“慕先生,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说完后自己都觉得呆蠢,忙补上一句:“也不是说相貌很像,只是性情神态……”   似是觉察到她的尴尬,那垂下的眼睫又抬起,望向她的脸上,眼底掠过一丝不忍,他温和笑笑:“顾将军早起尚未用膳吧,对身子不好。”   淡淡一句话,是为她的失态开脱,也是温柔叮咛,亲和的态度无懈可击。   红妩却还是呆愣,直直看着他的侧颜,连话都不知道去接。   总算苏轻岚看出些端倪,清清嗓子开口:“城门外风大,若有什么话,咱们回府中再说如何?”   见那个人笑了笑点头:“多谢苏侯体恤。”   红妩忙跟着说:“好,好……风大吹坏身体了怎么办?”   她今日真是太大失常态,绝不是一句“尚未用膳”就能解释的,苏轻岚看着暗暗摇头,把扶着的人又请回马车内安坐,上马开路回府。   到了侯府中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寒暄,苏轻岚设下了简便的宴席,除他自己之外,只有傅越杭和红妩陪坐,菜品也都是一色清淡,以茶代酒来给自家军师接风。   红妩自从城门口后那一出之后,也没有做出更加的离谱的言行举动,只是陪在一旁,总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也一直落在苏轻岚执手殷勤相待的那人身上。   好在午膳过后,苏轻岚也没有再安排其他事项的意思,将人送回住处,又少不了叮嘱几句,才施施然离开。   彼此所居的厢房不过隔了一重院落,红妩在回到房内后丝毫没做停留,越墙翻入隔壁院内。   于是苏轻岚刚走,房门被从外“吱呀”一声推开时,她就已经一声不响地坐在了那张布置朴素的床上,听到开门声,咬着唇望过去。   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下,他微微叹息了一声,走至桌前扶着桌面坐下,正要倒一杯茶水,腰上就突然一紧,温热的身子贴了他的后背,红妩的声音低低地,仿若呢喃:“静华哥哥……”   他不回答,她就将头埋在他背上的衣料中,嗅着那夹着药香的熟悉清香,不住地唤:“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终是轻叹一声,他以手盖住她紧扣在他腰上的双手:“妩儿……勒得太紧了……”   忙放开手,她想去抱他,却又怕不知力道弄伤了他,满脸惶惑,慌乱着张开双手。   又是一声轻叹,带着凉意的大手抚上她的面颊,冲她笑了笑,他语意柔和:“别怕……我没什么……”   那句话还未说完,红妩眼中的泪水突然就滑了下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熟悉的容颜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宠溺,连唇边温柔的笑意都不曾减掉一分。   她真是笨蛋,她还扯谎说相貌不同,哪里不同?分明还是……她的静华哥哥。   对着她仍是温和地笑,他却放开了抚着她脸的手,顿了顿问:“天界现下怎样了?云璃和南冥他们……是否还好?”   这次下界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不同于上次历劫,这回重华是全部精魄转生,所有的记忆都在,于是此刻在她面前的就是重华,而非其他。   低头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最初的冲动之后,红妩竟然不敢再次伸手去拉,只是期期艾艾地回答:“天界还算安定,云璃忙于事务,南冥倒是和敖广没少闹别扭……”   含笑听着,重华垂下的眼睫轻闪了两下,抬手按住胸口轻咳了咳。   没投奔苏轻岚之前,红妩早就打听好了他的军师素有心疾,所以苏轻岚南征北战,很少有带着军师的时候,一般都以飞鸽传书保持通信。   这时候忙过去扶住重华的手臂,手也自然地环到他肩后给他抚背顺气,红妩满脸担忧:“静华哥哥……需要用药么?”   轻合上双目摇摇头,重华缓了片刻之后就笑着点头示意无碍,接着问:“怎么这一次来凡间……没有扮成花魁?”   本就是很轻松的一句问话,重华说出来时也还带着隐隐调侃,红妩却被问得一愣,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以为自己这次化身武将辅佐苏轻岚,只是在履行天庭司战仙君的职责。   口中有些苦味涌上来,红妩扯着唇角笑:“总是扮花魁……也没什么趣味……”   似是没有发现她的异样,重华垂眸笑笑开口:“妩儿,我可能要午睡。”   他长途跋涉而回,脸上的确有了倦色,红妩一听忙站起来:“我只是来看看你……你要休息我就走了。”   说着行到门口,却还是不舍的样子,回眸看着他的身影:“静华哥哥……你若不舒服了,我就在隔壁。”   红妩本以为他会点头答应,结果重华却只笑了笑:“无妨……我这院内也还有仆役。”   明丽的桃花眼中蓦然一黯,她身体僵直,冲他笑笑,坚持着重复:“我在隔壁,我不会走。”   逃离一样从他的房内出来,红妩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在隔开两个院落的那片竹林前坐了下来。   这里还能隐约望见重华所居的那间小轩,寂静的风中也送来两声被他压抑着的低咳。   静静坐着,红妩抬起手臂,抱住自己的双肩。   忘不了刚到下界时的惶惑无助……天下之大,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他,绝望的时刻,在一个茶馆里听议论当今大势的闲客提起了苏侯军师的姓名。   慕静华,这三个熟悉的字落入耳中,她当时就失态地打翻了茶杯。   知道他在这里,却不敢就那样过来,她去到山寨中收服那帮山贼,在苏轻岚攻打山寨的时候处心积虑地让他看到自己的实力,而后有意投诚。   费尽心机,不过是想要找一个理由,留在他身边。   在随着苏轻岚到这里之前,她忍着不来看他,每一天数着凡间的日升日落,想着的,就是再见他时该如何去说,如何去做。   结果想了那么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统统都忘记,那一刻除了那道白色的身影,她再也看不到其他。   坐了不知道多久,她猛地站起,弹指化出自己的一个幻影放在房内的床上,假装她是在安睡,真身则隐去行迹,腾云飞向东海。   静卧在深海之中的龙宫还是富丽堂皇的模样,她见到敖广之后,立刻开口就问:“你这里可有能医治心疾,延年益寿的丹药?”   在她问出来之后就已了然,敖广挑了挑眉:“别说可以治心疾的丹药,就是食之能够祛百病的药都有……不过咱们的天帝陛下之所以转生后有心疾,是因为元神少了护体的神力的缘故,你确定这些普通的仙药有用?”   他说的是实情,但是重华之所以转生后的元神连基本的神力护持都没有,一半是因为他体内的神力在那等待的三个月中耗费了不少,而剩下的,则恐怕都用在了为她锻造的那柄长剑上。   脸上的神色难看,红妩勉强笑了笑:“只管将最好的给我吧。”   敖广默然地看着她,半响摇摇头:“我说红妩仙君,天帝陛下如今都成了肉体凡胎,你就不怕太重的药他身子受不起。”   红妩一愣,刚想改口,敖广就递过来一只朱红瓷瓶:“这是龙涎果的汁液炼制而成,药力温和,凡人的身体也可承受。”   忙将那只瓷瓶握在了手里,红妩顿顿,向敖广开口:“总是麻烦,谢谢你……”   敖广斜挑了一双凤眼:“红妩仙君今日怎么倒客气起来了?”   红妩不想跟他斗嘴,笑笑垂下眼睛:“敖广……你不要像我……”   “其实我才该谢谢你,”淡淡说着,敖广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严肃,微挑了唇,“每当我看到你,我就要告诫自己……绝不要像你一般……总等到无法挽回,才会去后悔。”   红妩低头笑,不再说话,只是将那只小瓷瓶小心的收到袖中,认真的神态,近乎虔诚。   东海虽然不远,但龙宫却藏在深海之中,因此就算红妩匆忙来去,等赶回金陵侯府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   床上的幻影仍旧在盖着薄被闭目沉睡,红妩弹指将之解开,独自坐在床边。,夜还漫长,她却毫无睡意,只是将袖内的红色瓶子取出,放在灯下看了又看。   侯府几乎每日的午膳都是所有的人在苏轻岚居住的偏院中一起用的,这次过去之前,红妩就带上了那个装有药丸的瓷瓶。   随着带领的下人来到偏院中,未进厅堂红妩就看到了那袭白色的身影,忙抢上去两步低唤:“静华哥哥……”   这次她的声音却被另一个清脆的笑语打断,银白的衣衫硬生生插入他们之间,梳了双鬏的少女拉住重华的袖子,仰着脸同他撒娇:“先生,先生……这回珍珑可是立了大功哦!”   一旁苏轻岚也跟着帮腔打趣:“的确是大功,珍珑姑娘在燕京闹了韩王的赏月宴,弄得韩王七窍生烟,怎么能不算大功?”   重华低头拍了拍她的手笑:“做得的确不错,不过下次不要这么胡闹了。”话声里带着些责备,更多的却分明是纵容宠溺。   傅越杭抱拳:“珍珑姑娘回来了。”   “那是,我舍不得先生啊。”还是拉着重华的袖子不放,那双灵动透亮的眼眸移到红妩身上,珍珑眼珠一转,皱皱鼻子,“这位是谁啊?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凶?”   苏轻岚“哈哈”笑了起来,边把红妩往席上引,边解释:“顾将军,这位珍珑姑娘说话是没大没小惯了,喏……都是给慕先生惯出来的!”   把她们凑到一起给她们引荐:“珍珑,这位是顾红妩将军,你可莫得罪她,小心她一不高兴带兵踩烂了你的花圃。”   说完了还没来得及介绍珍珑,那双大眼睛一转,珍珑自己就抢先说了:“我叫做珍珑,是我家先生最疼爱的人,跟着先生马马虎虎,也就七八年了吧。”   重华在旁无奈轻笑,唤她:“阿珑……”   一直静默不语的红妩突然一笑,在桌前坐下,也不去看珍珑:“七八年算什么?我和静华哥哥可是十七年不曾分开过。”   苏轻岚虽也猜到了她跟重华是旧识,却没想到她突然说出两人这么深的渊源,也是一愣:“十七年……难道顾将军也是逍遥谷出身的?为何当年我去的时候没有见到顾将军?”   三年前苏轻岚自中原逍遥谷将重华请到了金陵,这是众所周知的美谈,那是他在谷前长跪不起,扶他起来的就是古灵精怪的珍珑,到谷里之后所见的人也就只有重华和珍珑而已,并没有听他们提及过其他人。现在听到红妩这么说,不免有些疑惑。   “何止十七年朝夕相处,”红妩还是带着笑,“我与静华哥哥还有一世盟约,真心相爱,永不分离。”   带了媚态的桃花眼转到重华身上,她笑得挑了眉梢:“对么?静华哥哥?”   双手都紧抓着重华的袖头,珍珑瞬也不瞬地望着他,苏轻岚和傅越杭也俱都看过去。   重华垂下了眼眸,隔了片刻才一笑:“顾将军说得不错,我们是曾十七年都在一起,也曾互诉衷肠,誓约一生。”   在他话语落下的一瞬间,红妩就抬手拉住了他的手腕,笑得张扬:“既是如此,那就麻烦珍珑姑娘不要老是拉着我静华哥哥撒娇了。”   不由分说将重华拉到自己的座位之旁,她举起桌上酒杯:“苏侯,请,傅将军,请。”   握着重华手腕的手再没移开一分,冷冽的酒水滑过喉咙,流下一道灼烧似地感觉,红妩将唇角的笑意扩到最大。   于是也就没人能看出,此刻她心中所剩下的,除了疯长的妒恨之外,只有一片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嗯,渣红杯具了……有多少亲想说活该?咳……   第三十七章   这顿宴席应该是为了给归来的珍珑接风的,苏轻岚安排她坐在主宾的位子上,其他人依次坐好。   红妩只是含着笑,将重华座前的酒杯拿走,柔声开口:“静华哥哥身子不好,还是喝茶水好一些。”态度异常亲昵温存。   珍珑被隔开了在桌对面看着,虽然看得眼中要冒出火来,也只能暗暗咬牙。   她们之间暗潮涌动,索性还都顾及着苏轻岚的面子,一顿饭也算宾主两欢。   待宴罢返回住处,看左右无人,珍珑索性连重华也不回避,怒气冲冲向着红妩:“你又来这里干什么?还嫌先生被你折腾得不够么?”   红妩倒是悠然一笑:“静华哥哥在这里,我自然是要来,这是你能管得着的么?”   在人界这么多年,珍珑也没当初那么好欺负了,哼了一声:“你要来,也不看先生稀罕不稀罕你来。”   微变了脸色,红妩脸上笑容还是挂着:“喜欢不喜欢我来,是静华哥哥说得的,也不是你说得的。”   珍珑还要再说,已经被她笑眯眯地一句话封住了口:“你自称是静华哥哥最疼爱的人,敢问你都在静华哥哥身边七八年了,为何还是成不了和他最亲密的人?”   犹自不满意一样,红妩接着巧笑:“你可能还不知道最亲密是什么意思对吧?”   踮脚吻上重华的双唇,故意一番啃噬挑弄方才放开,红妩将一双染上淡淡媚色的双眸转向早就呆立在一旁的珍珑,挑起唇角:“你觉得你就算再在静华哥哥身边待上八百年,会可以做到这一步么?”   说罢不等珍珑回答,挽着重华的胳膊,拉他向卧房走去。   穿过长长回廊,几乎是撞开了紧合的房门,脚步仍是片刻不停,红妩将身边的人推倒在床榻之上,蹲下身子抓住他的手。   将那白皙的修长手指一根根放在唇边吻了,红妩轻唤:“静华哥哥……”   松开手,慢慢揽着他的腰,她将头放在他的膝上,带着药香的清冽气味围住她的身体,深深将他的气息呼入体内,红妩低低的笑:“静华哥哥……你知道么?有时候我真的想永远就这么抱着你,什么都不再去做,只是这样,到天地尽头,该有多好。”   重华沉默着,她就一寸寸地移高手臂,移至他胸前,极慢地解开他的衣带。   平滑温润的肌肤滑过她的指尖,她低头吻上他的胸口,一点点无比珍惜,渐渐移到锁骨,又移上他的脖颈。   轻扬了头,重华仍是一言不发,连平稳的呼吸,都没有紊乱一分。   红妩在他耳边抬起头来,移开了紧贴上去的身体:“静华哥哥……”勉强扯起唇角笑了笑,“你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只是垂目不语,重华良久才轻声开口:“妩儿……我虽是全部精魄转生,但这毕竟已是又一世。”   红妩一顿,笑得艰难:“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来做静华哥哥这一世爱人。”凑过去再一次吻他的唇角,“静华哥哥,你一定不舍得我伤心,还是会爱我护我的对不对?”   抬起双目,重华笑了笑,那笑容虽然温柔,却透着隐隐疏离:“那是自然,无论何时,我都不想你伤心。”   当初的倾心回护,如今只有一句淡淡的“不想”。   红妩笑,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自天界一别,数年来他们再没有像此刻般离得这么近过,耳鬓厮磨,唇齿相依,然而却也再也没有像此刻般,远到咫尺天涯。   良久,她才抬起身子,明丽的脸上笑容依旧,将一直放在袖中的瓷瓶摸出来放在重华手中:“静华哥哥,这是我从敖广那里拿来的灵药,你服了对身子大有裨益。”   收起来淡然笑了笑,重华点头道谢:“让妩儿你费心了。”   装作没有听出他话里的疏离,红妩低头吻他的手指:“我们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无论为静华哥哥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不管重华如何客气淡漠,自此之后红妩就开始频繁出入他所居的那个院落,有时是从军营中回来随便说几句话,有时则是又寻到了什么灵丹妙药急着送过来……非但如此,来了后还一定要赖到夜色浓重,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回去。   这日又是晴好天气,兵营中的操练早早结束,红妩换过便装就又跑了过来,刚进院门,迎面就撞上珍珑鼓着两个腮帮子,叉腰堵在路上。   珍珑名义上是重华的弟子,红妩没事前来骚扰,十次倒有九次能撞见她正在重华身旁倒茶研磨,每每一见到红妩的身影,那双藏不住心事的大眼睛中就要飞出来无数的愤恨。   这次赶在红妩进房之前把她堵在外面,珍珑更是瞪着眼睛剑拔弩张:“你这恶女人,先生都不想见你了,你还死赖着不走,知不知道羞耻!”   红妩抱了手笑眯眯地:“你什么时候这么清楚静华哥哥的心思了?连想不想见我这种事,你都能知道?”   珍珑跺脚冷哼:“谁跟你油嘴滑舌地乱扯!先生想不想见你,还用我说出来?自从你来了之后先生的身子就没好过,你晚上不来倒罢了,来过之后,先生必定要咳到深夜才能睡!我没见过你这么寡廉鲜耻的人!”   脸上挂着笑容不为所动,红妩笑笑:“这么一说……我本来就是神仙……”   从来都说不过她,珍珑气急之下,刷得抽出腰间的短剑:“恶女人,先生看在苏侯的面子上不好赶你走,今天我就要打跑你,看你还逞不逞威风!”   本来还是笑着的,红妩在看到她剑柄上缀着的那个小小玉坠后脸色却一变,眼睛也微缩了起来,看着她的剑问:“你剑上的这个东西,可是静华哥哥给你的?”   珍珑初时一愣,不知她何意,眼珠转了转之后就面露得色,扬手让她看清那枚玉坠:“是啊,这是先生特地请人雕的,说白梅像我,赠与我最好。”   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色梅花,雕工精细,玉质温润,一看就知道赠玉的人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静华素喜梅花,当年静园的院子里就种满了的白梅花,那时红妩正跟着武师学些三脚猫的功夫,有次拿了长剑躺在静华膝头把玩,开玩笑地说要静华找一块羊脂白玉雕个白梅挂在剑柄上。这提议一出口,自然就被静华取笑了,说道怎么会有人把玉坠子放在剑上,不是儿戏么?这事情也就被搁了下来。   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朵白玉梅花,红妩目中突然浮出一阵狂色,冷笑一声,竟是随手就以仙力招出一柄长剑,剑尖真气聚拢,她朱红衣衫无风自动,冷冷笑着:“真是不知好歹!你不会认为以你现在的散仙之身,就能斗得过我吧?”   面对她强大的仙气,珍珑居然毫无惧色,横起长剑:“我斗不过你又如何?先生说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真英雄。”   她这句话说得不伦不类,红妩听后冷冷一笑:“开口闭口先生先生,你也不嫌烦!”   说罢不等珍珑再开口,剑上真气就破空而出,一阵狂风疾向她射去。   珍珑倒也不是真的一点本事都没有,当下举剑一挡,也堪堪架住了袭来的剑风,随后身如游蛇,近前和红妩缠斗。   她剑法和红妩差得太远,随手跟她过了几招,红妩就找出空隙撤出几步,剑上真气再聚,就要当头朝她劈去。   淡漠的声音此时却恰从廊上传来,是重华出来看到了这一幕:“都住手!”   珍珑正要挺剑接下这一招,听到后身体抖了一下,忙回头:“先生……”   她一走神,红妩的剑势就直攻向她身前的要害,眼看就要当场把她伤在剑下。   红妩也只是想吓一吓这个小狐仙,并没有真正想伤她,此时见收势不及,急忙回转剑身,凛冽无匹的神力扫过珍珑的脸颊,击上一旁的假山。   “嘭”一声,石山应声从中生生裂成两半,一时间碎屑乱飞。   在石屑飞出的瞬间,红妩就移至重华身前,挡住向他飞来的碎石,急问:“静华哥哥,你伤到没有?”   烟尘中那沉静的双眼却不看向她,而是越过她的身影,望向了站在院内,脸颊流下一片鲜血的珍珑。   眼底深处流出一丝疼惜,重华向她招手:“过来给我看一下。”   仿佛还是在惊吓中没有恢复,珍珑身体猛地一颤,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中浮上浓浓水汽,点点头顺从走过来,低唤:“先生……”   手指轻抚她的脸颊,重华眉头微蹙:“疼么?”   珍珑忙摇头,想要故作镇定,眼睛一眨,一大滴眼泪却先落了下来:“一点都不疼……”   看那伤口并不深,重华也放下了心来,看到她样子,唇边不由添了一丝笑意:“不疼为什么哭?”   “这个……”支吾着不知如何应对,珍珑眨着眼睛缩在他身边。   握住她的手拍拍以示安慰,重华抬头看住红妩,唇角的笑容凝结,语调并不严厉,只是透着淡淡冷然:“顾将军,下次若是我的人哪里得罪了将军,还请将军看我一分薄面,先告知我之后,再下手责罚如何?”   一直愣愣看着他,红妩这时忙退了一步,连连点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神色仍是淡的,重华微微欠身:“多谢将军。”说完再也不看她一眼,执着珍珑的手,径自走入房中。   目送他的身影隐在门口,红妩这才清清喉咙,将一直握紧的拳头松开。   一滴鲜血顺着她的手背滑落在石阶之上,那是方才她纵身挡在重华身前的时候太过情急,一时忘了张开结界,虽然护身的仙体自动弹开了飞来的大半碎石,但还是有一块沾染了真气的锋利石块在她手臂上划开了一道伤痕。   目光落到滴落的血迹之上,她挥手施法抹去那殷红痕迹,转身回到自己的院落之中。   此时重华院中也渐渐去了些听到动静后赶来的护院军士,不远处的喧闹衬得眼前空无一人的房间分外寂静,手臂上的伤口又丝毫觉察不到痛楚,她就索性在房中的木几旁坐了下来,合目靠在椅背上。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朦胧中她被一声惊呼吵醒,耳旁听到一个清脆声音里充满了惊惶:“将军!将军!”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是被派到她院中来侍候的一个小厮,清秀的一张脸上除了惊恐之外,还有担忧:“将军,你的手臂受伤了!”   她侧目一看,懒得去管的那个伤口果然是流了不少血,不但已经把整条朱红的衣袖沾湿,连顺着指尖滑下的血也在地板上积了不小一片。   用另一只手按住穴位止血,她抬头示意那小厮噤声,又笑笑:“别慌,我是仙人,流点血不碍事的。”   有些缓过神来,那小厮却略带嗔怪地瞪她一眼:“小的都快吓死了,将军您就不要开玩笑了好不好?”   施了仙法封住那个伤口,红妩笑着举起手给他看:“不是不流了?不碍事的。”   狐疑地将伤口处看了又看,那小厮皱着眉:“依小的看,将军还是去给大夫包扎一下吧,哪里能这么不爱惜自己,难道还要别人替您自己爱惜啊?”   看着他满脸慎重,红妩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人小鬼大,你倒跟我一位师长说话很像?”   那还是当年她在凡间跟着逐夜学习杀人之法的时候,她头一次执行任务,不慎伤在了腿上,其实也不是一条怎么严重的伤口,她回到住处之后实在疲累,就草草包好之后倒下睡了。   谁知第二日她却发起了烧,跟着逐夜出门练剑,头一沉就昏在了场上。当时逐夜将她带回了房内,也没帮她处理伤口,只在她醒转之后丢给她一包绷带和伤药,淡淡说:“这样不爱惜自己,难道还要别人替你去爱惜不成?”   从那时开始,她就变得小心谨慎,因为清楚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而一个人的时候如果受伤虚弱,就会十分危险。   在那次之后,她很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她很懂得这一点,也很好地去利用了。一直到回了天界之后,她成为司战仙君,还是习惯用最便利安全的方法去完成左右天下大势的使命,即使这时凡间已然很少有能伤害到她的东西。   见她脸上的神色还是满不在乎,那小厮啧舌:“将军!您这样是怎么过到现在的!”   看他管得太宽,红妩就跟他调笑:“那你往后帮我照料我自己怎样?”   “那还好,说点不好听的,将军您不大靠谱,”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那小厮神色颇有自得,“而我呢,就很靠谱了,交待什么您尽管放心。”   给他逗得笑起来,红妩想了一想,依稀记得这小厮名叫良护,拍拍他的肩:“阿护,那本将军往后就全都仰仗你了!”   再三保证自己的伤口已经无碍之后,红妩才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这个热心过分的小厮。也好在有人跟自己闹了一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疲惫才褪去了些。   红妩走至房内的铜镜前,看了看镜中略显苍白的那张面容,又将沾血的手臂举起来,将手上的血迹一点点涂抹在脸上。   镜中的女子半面安静娴雅,半面净是血红,竟显出了无名的狰狞。   她将唇角静静勾起,张开口,没有出声:“顾红妩,太难看了……”   翌日苏轻岚带着军师和新拜的上将一同巡视营地,红衣束发的红妩仍是神采奕奕,看不出丝毫不妥,在见面之初就冲着重华深揖下去,礼数一点不错:“先生安好?”   同样还礼,重华脸上还是带着温雅微笑:“顾将军客气,还好。”   见自己器重的左膀右臂如此融洽,苏轻岚一手拉了一个,剑眉一扬:“有两位在,我就是平生了两翼,纵使万里高空,也可平地飞升!”   红妩含笑不语,眼睛转到苏轻岚身旁的重华时,唇角蓦然一挑:“苏侯,红妩只是个女子,所以见识短浅,天下之大,我眼中只有那一人而已。”   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了开去,重华神色淡淡:“我只是一介山野村夫而已,苏侯过誉了。”   少不了哈哈笑着又打趣一番,苏轻岚才请他们上马,三人一同巡查营盘。   一路上红妩总将余光不经意般地瞥向重华,眼波带笑,片刻不离。   只是目视前方的重华,自始至终,没有再望向她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游荡回来,恢复更新,嗯……顶着锅盖逃窜……我是罪人!猛虎落地式×999999999!   43   43、第三十八章(新) ...   祭天礼毕,自泰山回宫之后,京师就下起了雨,连连绵绵几天未断,弄得天气也阴冷起来。   红妩怕重华经受了舟车劳顿后的身体再出什么差池,不但把他安置在扶桑宫中休养,连自己也将诸如批阅奏折和面见重臣等事务都搬到了扶桑宫去做,日夜不离地守着。   不过她虽然气魄过人,硬是以女子之身开创一代王朝,却的确不是勤政守成的主,这天重华在廊下软椅上合目养神,她在殿内就又发狠甩出去一摞奏折,口中还怒骂:“内阁那帮蠢材!事事都要我来御批御批!我养着他们都是吃闲饭的么?”   旁边一群内侍个个噤若寒蝉,比着站得木桩一样,唯恐被迁怒了脑袋不保。   重华张开双目往那边看了一眼,撑着扶手慢慢坐起,走过去抚了抚红妩摊在在桌案上的肩膀笑:“这才批过几封,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红妩正头晕脑胀,见他过来,拉住手臂人就蹭了上去,嘟了嘴十分委屈:“静华哥哥……你知道我最烦这些公文书卷什么的,看一封就够难过了,还要看这么多!”   重华无奈笑笑,在她身旁的软榻上坐下,拈起案头的一封奏折,翻开来略扫了几眼,而后提起朱笔在折尾写了几个字,抬头冲红妩笑:“这样例行公事的折子,这么大致看下就可以了。”   红妩接过来一看,果然只是礼部一个无关紧要的闲事,偏偏那个啰嗦成性的礼部尚书连篇累牍地说了不少废话,弄得一个折子几乎就有两个那么厚。   她在这里看着,重华早又拿起了第二封奏折,细细看下去,红妩一愣,轻挽住他的手臂:“静华哥哥……”   不是没想过让他来帮她,轮到处置政务,只怕再也没有一人能比重华还要缜密高明。只是尚朝的国君是苏轻岚,重华若是辅佐了她,就是与曾经辅佐过的苏轻岚为敌。更何况她强自灭魏立朝已经逆天而行,如今若要重华来相助,岂不就是要他帮自己逆天?   脸色还是显得有些苍白,重华掩唇轻咳了一声,听到她呼唤,抬头看过来的目光却柔和,笑了笑:“只要多些耐心,不是什么难做的事。”   红妩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又用手覆住了他微凉的左手,下巴放到他的肩头,静了一静,才轻轻开口:“你会不会太累?”   微笑着,重华挑了唇角:“莫非陛下怕我干政?”   这么一说红妩也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放到唇边一吻,眯起一双桃花眼:“莫说干政了……我愿博君一笑,拱手河山。”   于是在慕王苏醒后不久,自宫中批复下的奏折上就逐渐没了往日那肆意飞扬的御笔,而多了一个挺拔清俊的字迹,诸多安排严密妥善,分寸拿捏地极为纯熟。   当年慕王还是尚帝苏轻岚的幕僚时,就极有贤相之名,若不是半途杀出个女帝将其夺走,如今尚朝的开国宰辅必定是非慕王莫属。如今看了这样处理政事的章法,不用明说,满朝臣工也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肩上的重担轻了不少,但是红妩却一刻也没闲下来,一直陪在重华身边。他的身体仍旧是不好,又每日操劳思虑,不大的咳声就没断过,脸上的苍白也不见褪去。   红妩心疼得不行,趁重华又将一厚摞奏折批完,上前抱住他的身子,轻轻依偎在他肩头:“静华哥哥,休息一下吧,我怕你累着。”   握住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重华回头笑笑:“还好。”   红妩拥紧他的腰,抬头在他面颊上轻吻一下:“我才不听你这么说,”顿了一下,她小声嘟囔一样,“你若是再出了什么事,这江山还不如不要了。”   重华不由失笑,拉过她的身子看她:“妩儿,既然已经建朝立国,若再轻言退缩,就是弃举国子民于不顾。”   何止是建朝立国,她是天庭上仙,却动用仙力在这战乱之中称霸一方,这番举措已经是逆天乱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九天之上何时会降下雷霆千钧。   这么想着,目光中却没有流露一丝动摇,而是又在身前的人唇角吻了一下,执起他修长的手放到唇边轻轻磨蹭,红妩抬头一笑。   将重华从桌前拉起,红妩一边把他往内室带,一边回头笑着媚眼如丝:“那么在我守护举国子民之前,静华哥哥要不要给我点奖励?“   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重华有些失笑:“方才刚说过怕我累了,难道这样不会累么?”   早把他拉到了床榻之前,红妩靠到他怀里轻轻摩挲胸前的衣料,仰起脸来:“那静华哥哥你这样……累么?”   在凡间重逢之后,红妩一直都顾及着重华的身子,两人虽然天天耳鬓厮磨,但如此直接的挑逗,确确实实是第一次。   脸上还是泛起了浅浅红晕,重华低头笑:“总归现在也不能去批奏折了……”   本来只是玩笑试探,红妩听到这句话后瞬间就亮了眼睛,连呼吸也控制不住粗重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后,才小心翼翼抱住他:“静华哥哥?”   轻吻落在她的额头,重华看过来,纯黑墨瞳中流光如潋,低沉声音中带些沙哑:“需要我自己宽衣么?”   红妩直接用嘴堵住了那张薄唇,轻轻啃噬那微凉的唇瓣,而后又不满足的向深处探去,那带着草药微苦的甘甜味道搅乱了本就不平静的呼吸,也不知是谁的动作,下一刻他们就倒在了床榻的被褥之间。   分开后,重华侧过头,轻咳了一声带笑:“妩儿……”他头顶的玉簪早就被红妩随手拆了,此刻长发铺陈而下,衣襟也被拉得半开,露出胸前一块锁骨。   这样的风情拿里还用他自己宽衣,红妩眼眸一缩,双手早就异常灵活地拉开他的衣带,同时自己合身扑了上去。   情事其实并不算激烈,过后两人精神都还不错,休息一阵后,红妩令御厨熬了燕窝粥送到房外,自己亲自出去拿了端到床前,却又抱着碗死活不松手,重华无奈,只有任由她一勺勺喂给自己。   结果她得了便宜卖乖,嘻嘻笑着去摸重华的脸颊:“这才是男宠嘛。”   看向她的目光十分无可奈何,重华摇头轻叹。   这么日夜厮守在一起,红妩故意不去理会天庭,重华也闭口不再提逆天,只是悉心帮她治理朝政。   因为之前几番动荡,祀朝建国后政局一直不大稳固,红妩虽然用铁血的手段压制住了,但也埋下了不少隐患。重华接受后不过两三个月功夫,就帮她理清盘根错节的关系,处理掉了几股暗流势力,朝廷为之一清。   不知不觉盛夏转凉,苏轻岚迁来使者提出两国择地会盟。   一年多来祀朝和尚朝边境自然是少不了战事的,不过双方都没有一举消灭对手的胜算,苏轻岚又将金陵城守得固若金汤,两军相遇,只是交锋过后就各自退守,但即使这么零星的战乱,也不利于两国休养生息。苏轻岚主动提出和谈,怕是想要结束这样有弊无利的交战。   红妩看了呈上来的文书,冷笑一声,休战是可以,不过以苏轻岚的手腕,不从祀朝这边捞些好处是绝对不肯善罢甘休的,这次会面,少不了勾心斗角。   重华正巧也才一旁,从红妩手中接过文书翻看了沉吟不语,等红妩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才抬头笑笑:“妩儿,我陪你去如何?”   红妩呼吸微微一窒,却又不露声色掩饰过去,揽着他的腰笑:“有美人相伴,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将她神色都看在眼里,重华也没有再开口,而是笑了笑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   微凉的薄唇极温柔地掠过又移开,红妩自然恍了神双目放光:“静华哥哥……”   接下来就是一番依偎缠绵,红妩给眼前美色迷得无暇顾及其他,文书和奏折早扔到了一边。   几日后两国将会盟定在扬州,那里虽属江北,但却是苏轻岚兵马驻守之地,红妩看了拿回来的文书之后微微一哂,答应了下来。   既然是尚国的地界,红妩就没有不带随行护卫的道理,到了会盟当日,祀国最精锐的京畿营一万轻骑兵临扬州城下,扯开的旌旗蔽日,不知道还以为这是要围城歼敌。   那边苏轻岚倒是大方地打开城门,门外一身黑甲肃立迎接的还是一个熟人:傅越杭。   红妩自己骑了马,一身戎装,飒爽潇洒,望上去不像帝王,倒更像一个阵前的女将。   在迎接的队伍前翻身下马,红妩笑吟吟用目光扫过傅越杭那总缺乏表情的脸,转身又到身后的马车前揭开帘幕,俯身向里面重华低声说:“静华哥哥,此处你还是不要出来了,再休息一下。”   轻摇了摇头,重华扶着她的手下车,抬头向傅越杭微笑:“傅将军别来无恙。”   红妩事先并没有说明随性的还有慕王,傅越杭显然是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重华,微愣一下才抱拳:“一切还好,谢先……王爷。”   也不怪他在人前失口,在红妩夺走重华之前,傅越杭已经叫了三年的“先生”,那战场乃至侯府中的朝夕相处,眼前的这个人在他心中早就是根深蒂固的淡雅军师,而不是此刻从敌国而来的辅政王爷。   脸上一直带着轻佻笑意,红妩听到这句后立刻挑了眉:“哦?傅将军接下来准不准备唤我‘顾将军’啊?”   眼神随即冷凝下去,傅越杭拱手俯身下去:“奉我陛下之令恭迎女帝陛下座驾,请随末将入城。”礼数周全之至,态度却冷淡的很。   红妩不以为意,摸着下巴:“看傅将军说的,好歹我们也算有同袍之义嘛。”说着还是将重华扶到马车上坐好,自己上马扬了眉笑,“有劳傅将军了。”   一万精兵自然是不能带到城里的,红妩点了五百亲卫随自己入城,其余的则驻扎在城外。进了扬州城后被带到安排好的驿馆,稍作休整之后,晚间就要去赴苏轻岚的接风宴。   结果到了申时,前来迎接的却并不是鸿胪寺丞,而是一个微胖的太监,看那衣饰品级,竟然是尚国的内廷总管。   想必也是认得重华的,那内廷总管在宣读了苏轻岚的谕旨之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只不大的白色瓷瓶,交予红妩的近侍,笑着:“王爷近来可好?陛下甚是挂念,这瓶药丸是按着王爷昔日在侯府中服用的药方所制,聊表陛下对王爷的心意。”   虽然只是小小一瓶药,但重华最清楚这药丸如若没有一年的功夫是制不出来的,绝非是苏轻岚听到重华随行后仓促准备,怕是一直都命人做了带着的。从重华被红妩带走,已经两年有余,苏轻岚却还在身边备着他常用的药物,这般寄怀关心,只怕已经不能用一句简单的“挂念”来解释。   重华笑笑,从近侍手中将药接过来:“请安公公代我谢过陛下。”   安公公带笑躬身:“王爷多礼了,哪里敢称谢。”   他还待再说,红妩的手臂却早伸了过来,挡在两人之间:“只怕尚帝陛下已经等急了,还请安公公快些带路吧。”   安公公识趣先行告退出去,等红妩整顿车马。   房内重华掩唇清咳,笑了笑:“妩儿……”   知道他想说什么,红妩挑眉回视过去:“怎么?就算是旧主公,也不能在我面前卖弄跟你的关系!”   简直就是小孩子独占什么心爱之物的神态,分外理直气壮。   重华轻笑着不与她计较。   不过这个接风宴苏轻岚果然不是设在朝堂之上的,而是摆在他下榻的别苑,曲径通幽处一座临水的小亭之中。   到了这种地方,红妩也不能再带着大批护卫,只领了近侍和两名暗卫进去,苏轻岚一身青衣缓袍,早就在亭外等着,见到来人微微地笑:“女帝陛下,慕王陛下。”   那随意的语气和神态,如果他唤出的不是现今对方的身份,就仿佛还是在金陵的侯府之中一样。   红妩逐渐走近,这个她侍奉过几个月的主公,才是天命的江山之主,倘若不是她强用神力逆天而行,只怕这天下早晚要尽归在他麾下,享数百年安定。   一点点挑起唇角,露出张扬笑意,红妩看住他的眼睛:“尚帝陛下,别来可好?”   苏轻岚侧身抬手,唇边的笑容不见分毫变化:“两位陛下请。”   不大的圆桌上只摆了几碟精致小菜,还有一壶温着的酒,芳香气味飘来,正是江南特产的黄酒。   请两人坐下,苏轻岚先提起酒壶给桌上的细瓷酒杯斟满:“江南潮气重,先驱驱寒。”   红妩是战将之身,行军疾奔数日还能神采奕奕,这娇贵到需要在初秋里驱寒的当然不会是她,眯起双眸并不去端酒杯,她冷冷一笑:“尚帝陛下倒是有心。”   倒是重华执了面前的瓷杯,垂眸浅啜一口:“多谢尚帝陛下。”   苏轻岚笑笑将酒壶放下,手指微扣身旁的桌面,突然缓慢开口:“寡人放肆了,可否在用膳之前,请慕王陛下为寡人抚琴一曲?”   小亭的一角早摆好了一架七弦琴,红妩还以为他安排了琴师助兴,没想到是作此打算。还没等她回绝,重华轻抬了眼眸,颔首道:“好。”   一向清明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恍惚,苏轻岚舒口气笑:“多谢陛下。”   起身坐到琴身之后,重华冲苏轻岚微微俯身,修长手指拨上琴弦。   清幽的琴声衬着亭外水光月色,一如细语低叹般传开。   红妩将衣袖甩开冷笑:“尚帝陛下和陛下的将军总管们似乎很是思念寡人的皇夫啊,自入城之后莫不是嘘寒问暖的。”   对她这么明显的讥讽,苏轻岚只是一边和着琴声轻轻击节,一边答道:“那是应当的,慕王陛下在寡人这里时深受爱戴敬重,此番故人重见,难免会情不自禁。”   听得更加火冒三丈,红妩握住放在桌上的手:“尚帝陛下这时候提起旧日情谊,是想责怪寡人乃反叛而出,不仁不义么?”   她把说开了,苏轻岚也不再遮掩,抬头一笑:“的确是有人私下里议论过此事,不过寡人却不是这么想的。”微顿了顿,他接着说,“今日我最后悔的,并不是那天在喜宴之上放走女帝陛下和慕王陛下,而是当年我未曾及早发觉女帝陛下对慕王陛下的情意,为你们指婚。”   红妩一愣:如果当年苏轻岚没有将重华指婚给明慧,而是准了他们的婚事,那会如何?那她或许就不会不惜逆天改朝换代,不会把重华强行掳走,而是相助苏轻岚一统天下,此刻说不定会是百姓传颂的贤相夫妇。   只是……没有人比她再清楚天命有多么可怕,将明慧指配给重华,真的是苏轻岚的失误?不对,那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命数,如果没有一个人来逆天改命,那么无论如何,重华总会和明慧结为夫妻,一世恩爱。   还有,她是到地府找谛墨查过的,虽然神明转世后生平并不写在生死簿上,但地府中仍有记载这种东西的地方,那金色的纸笺之上写得很清楚:天帝重华,转世为尚朝宰辅,开朝立代,年二十六病卒。   那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天命,重华在尚朝立国一年之后,就会因辛劳病故。   他们的沉默中,悠远的琴声戛然而止。   红妩忙转头去看,就看到重华一手撑着放琴桌案,合着目脸色一片苍白。   起身去扶她,红妩听到自己的声音完全慌乱:“静华哥哥!怎么了?”   没有回答,那不知何时淡白至无色的薄唇间蓦然渗出一串殷红血珠,一滴滴落在他的白衫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先贴上来,明天会把前面文小修一下,章节可能也会调整。   抱抱大家,哦也~\(≧▽≦)/~   44   44、第三十九章(新) ...   只觉得手足都已经僵硬,抱住那脱力的身子,红妩颤抖着去摸他唇侧的血迹:“静华哥哥……”   胸口不住起伏,苍白脸色也越发黯淡,重华却压住轻喘,艰难开口:“封住……我的心脉……”   红妩一愣,无暇多想,指出如风,封住他胸口大穴。   苏轻岚也早冲了过来,在旁急问:“先生怎么了?”   脑中纷乱如麻,红妩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回头盯着他的脸:“静华哥哥怎样,尚帝陛下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若是心疾复发,疏通经脉尚且不及,重华怎会让红妩封住他的穴位?他苍白神色,唇角那过于艳红的鲜血都表明,他根本不是犯了旧疾,而是身中剧毒。   “在尚帝陛下的行宫中,喝了尚帝陛下的酒,却中毒吐血,难道尚帝陛下不清楚么?”眼中凝聚的冷意几乎溢出,红妩一字一顿。   那目光冷酷之极,偏偏又从深处透出着绝望,苏轻岚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才道:“寡人怎会加害先生,更何况如果先生在寡人的行宫中出了什么事,寡人绝对难辞其咎。”说着看红妩的脸色缓和一些,才续上,“现在要紧的是赶快让御医前来诊断,看有没有办法能替先生解毒。”   红妩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但那个人就靠在自己怀中毫无声息,她需要竭力才能压制住几欲失控的恐惧,根本再无余力去想其他。用仅剩的神志做出判断,她冲苏轻岚点了点头。   略微松了口气,苏轻岚忙回头吩咐内侍去请御医。   红妩不再看他,只是紧抱着重华,低头在他紧闭的眼眸上轻吻,低唤近乎破碎:“静华哥哥……”   不远处苏轻岚身体轻轻一震,回头看向她,那一贯清明冷静的眼中多了些深意。   他并非好色之徒,但他从未想过否认他曾对这个女子有渴望,这样明丽照人的女子,有着火一样横扫一切的艳色,足够激起所有男人追逐的本能。当初匆忙安排慕先生与明慧公主完婚,他不是没有其他打算,以为如果绝了她的念头,也许自己会有些机会。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之前的那些私心有多么可笑:为了慕静华,顾红妩不仅能够倾覆半个天下,她还能够倾覆整个天下。   紧紧抱着那越来越冰凉的身体,直至将他放在床上,红妩还是牢牢握住他的手,不能够再吻他的眼睛,她就将那冰凉的手一直贴在脸上。   毒素被暂时控制在心脉之外,御医在诊过脉后仍未查明是何种毒药,只能用银针再一次封上他的穴道,速去研讨对策。   床边的人都散了,只剩下红妩还一遍遍地摩挲他的手,重华轻咳了一声微微张开双目:“不要为我和尚朝开战……”   侧头轻吻他的手心,红妩努力挤出笑来:“你若好了……我就不为难苏轻岚。”余下那半句她没说:若是不好了呢?   重华轻笑了笑,没有追问,只是将目光柔和扫过她的面庞:“妩儿……你长大这么多了……”   红妩浑身一震,勉强想要笑,却连动一下唇角都办不到:“静华哥哥……别再让我看着你走……”   不知是不是前两次的离别太刻骨铭心,现在她已经敏感如斯,连短短一句话都能勾起伤怀,重华看着她,不由侧头轻咳了一声。   凑上去细细吻他苍白无色的薄唇,红妩用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触流连,本应是亲昵暧昧的动作,却不知为何带着隐隐哀伤。   再没从床前离开,红妩一直守到长夜过去,天色将明。重华的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待到深夜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当淡白的日光驱散了薄雾,红妩以手指点向重华额前,施下定魂咒,而后抱起他走出门去。   同样是一夜未眠,苏轻岚看到她怀中毫无声息的人后就全身一震,脸上的血色尽数消退。他为人一向谨慎,太医院里也以重金招募了精研各种毒药的医师,但这些人昨晚也都束手无策——一切早就说明,那毒,怕是无药可解。   目光转到他的脸上,红妩脸上再无一丝表情,只是开口:“我们回祀国,三日后如果静华哥哥再不醒来,我会出兵。”   苏轻岚深吸口气,说出的话却是:“先生体内的毒性还能压制得住?还是留在这里不要奔波为好,我让太医全力寻找解毒之法!”   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红妩低头轻吻了吻靠在自己肩头的重华,勾起唇角,轻轻笑了笑:“静华哥哥,这次我一定要救回你。”   那笑容带着些无法言传飘渺,苏轻岚突然生出种错觉:她不知是穿过了多少年的光阴,也不知是怎样从碧落追到黄泉,才能这样拥着那个人,在他的唇上印下这个吻。   擦过他的身体,红妩抱着重华一步步走出去。   赶来接他们的侍卫和亲兵早就等在府外,红妩将重华抱上马车,只简短下令:“让良护过来。”   良护还是她在苏侯府时用过的小厮,她称帝之后特地让人去金陵将他找来,那时他因为曾被敌国女帝使唤过,已经被莫须有的理由赶出了尚国皇宫。   越重而出,良护虽然不知道红妩要他做什么,不过也觉察到了此时的氛围异乎寻常,低低应了声:“陛下。”   红妩冲他点头:“你替我赶车。”说着对身边的护卫和内侍下令,“你们一个都不要跟来。”   她放下车帘,令良护将车赶向城外,苏轻岚并未前来派兵阻拦,一路都还顺遂。   出城之后,红妩确定车后没有什么人跟随,低声开口:“良护,今日之事,你不要向任何人说起。”   车前的良护愣愣,尚未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眼前的景色竟然突兀改变。没有任何的过渡,城郊的绿树浅溪,就变成了庄重辉煌的宫殿,一砖一瓦熟悉之极,正是祀朝皇宫中的扶桑宫前。   还没等他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红妩已经抱着重华从马车上下来,径直走回宫中。   一干内侍和宫女猝不及防,纷纷跑来跪迎。红妩快步进宫将重华的身子放在床榻上躺好。这具肉身中毒已深,如若不是她强自用定魂咒将魂魄禁锢其上,只怕此刻躺着的人已然气绝。   俯□轻吻那苍白若雪的薄唇,传来的温度冰冷一如几百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却不肯放过,一点点眷恋流连。   良久才抬起头来,她对上一旁良护的双目,微挑了唇角:“良护,三日内你可以代行我的所有权力……替我守住他。”   将从不离身的那柄短剑抛到他手中,红妩抬头望向阴沉的天宇,衣带无风自动,身形直冲天庭。   九重玉宇急速从身旁掠过,越往上去,天际越发辽阔,同时也越发得冷,寒意彻骨。   在这天庭之中,对于重华的事,知道得最清楚的不是现在身为天帝的云璃,而是逐夜。所以她的目的地不是凌霄殿,而是距离凌霄殿不远的清泠府,被她的仙气惊动,南冥站在府邸前,脸露诧异:“红妩……这是怎么了?”   没有时间跟他解释,红妩只是按下云头,急问:“逐夜在哪里?”   南冥一愣,尚未回答,身后的院落中就踱出一个身影,正是一身黑衣的逐夜。   目光仍旧一派淡然,逐夜慢慢开口:“你如今总算知道急着找我们了?”   对他的讥讽视而不见,红妩握紧了拳头:“我要知道怎么才能救静华哥哥。”   注视着她的眼睛,逐夜冷笑了一声:“救什么救?总归这一世死了,还会转生到下一世,再等着不就好了?”   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低下头,红妩突然开口:“我知道,你怪我最后那三个月没有陪在他身边对吧?”语气平静之极,可是压抑的声线里却带着颤抖,“你们都觉得我应该陪着他的……可是我陪着他又能做什么呢?看他渐渐衰弱下去?看他为了我忍着那样的痛苦一点点耗尽神力?”   “你们怎么那么肯定,我能再一次承受住这些?”这是逐夜认识她之后,第一次见她失控地嘶吼出声,双目染上疯狂的赤红,她扬起唇像是笑了,吐出的语句却像是在深海的水中浸过一般,冰冷地近乎绝望,“我只想和他在一起,不要再看着他离开……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你们全都不准?诸天的神佛,地上的凡人,连天命都不准……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那一世错过他了而已……”   赤色的眼睛中缓慢流下两行鲜红血泪,滑过她带着笑容的脸颊,这情形可怖无比。   飞快和南冥对视了一眼,逐夜立刻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断喝一声:“红妩!”同时将一道纯正仙气打入她仙元中。   红妩手腕上很快就传出一道凛冽无比的气息,几乎震开逐夜的手,握着掌不敢有丝毫懈怠,逐夜将仙力源源不断输送过去。   她赤红的双目这才逐渐恢复清明,逐夜略松了口气,再开口就是严厉无比的口气:“若再任你的仙力在体内暴走,下次你就会入魔了!”   红妩也不去看逐夜,只是低头笑笑:“入魔了又如何?入魔了就不用再管什么天庭律例,只用带着静华哥哥走就可以了……”   带气看着她,逐夜又和南冥对视了一下,叹了口气:“虽说重华交待得不是这个时机,但我还是问你一句:你真的要救回重华么?无论要你做什么?”   这才抬头看向他,那双毫无神采的眼中终于泛起波澜,红妩笑了笑,眼泪却接着掉了下来,和在方才的血泪中,沾湿了她大半的脸:“我可以……只要静华哥哥能回来……”   握着她的手腕不曾放开,逐夜叹息出声:“总归是劫,躲不开过不去。”边说拉着她就飞离清泠府,“我带你去。”   冲破天界的结界,逐夜带着红妩一路向西,竟是向着昆仑山的方向飞去。   他神力远在红妩之上,腾云术施展出来就比红妩快上许多,不大时候,巍峨连绵的群山映入眼帘,掩映在云雾中的山峰上白雪皑皑,比仙界的璀璨奇景更多了些肃穆清净之感。   昆仑山是仙家清修的场所,每座山中都有仙气缭绕,但却仍能分辨出,其中一处峰顶的雪色楼宇中,那清正无上的纯澈法力,是上古遗神独有的。   没通过仙童引见等繁文缛节,逐夜直接冲破结界,带红妩降在雪宫之内,殿宇被他震得簌簌作响,一个清冷的声音也传来:“逐夜,你倒真会惹人厌烦。”   雪色的身影出现在殿堂之中,雪涯原本毫无波澜的表情在看到逐夜身旁的红妩后倏然变幻,皱眉上前几步:“她来了?”   逐夜笑笑,话中的意味不明:“是啊,她来了。”   看着红妩,雪涯蓦然笑了笑,绝色容颜一时间映衬得满室白雪都暗淡无光:“比预先所定的早了一百多年,还算不错。”   不知他话中所指为何,红妩想到还在凡间的重华,急着开口:“你有什么办法能救静华哥哥?”   蹙眉看着她,雪涯摇摇头:“救什么慕静华,那不过是重华转世的凡人而已,若要救的话,自然是要将重华救醒。”   “你应该知道,”在一旁淡淡开口,逐夜也看向红妩,“凡间的慕静华天寿已尽,即使是你逆天改命,也逃不过他命中注定的劫数,所以才有他这次中毒无解。你强行施下的定魂咒也只能保他三日魂魄不离体而已,三日之后,若他的魂魄还在肉体内停留,则会损及元神……红妩,你上天庭前就应该已经明白,慕静华已然无救,你现在所要选的,只是救醒重华,或者等他魂魄重新转生,再去凡间寻他。”   心中纷乱异常,红妩自看到重华中毒倒下那一刻就完全失了心智,此刻吸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总算有些什么被她理清,闭了闭眼睛,她才问出来:“你们是说,静华哥哥的真身,还能苏醒?”   “是的,”唇角勾出一抹笑意,逐夜的声音清晰:“重华的真身并非一睡不起,还有一个方法能令他醒来,你也知道的……就是得道修成仙体的净水红莲的心。”   的确,她曾听雪涯提起过,说将她的心肝挖出来,就能救重华,只是这句话被雪涯说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重华更是闭口不谈,直至最后力竭沉睡,也从未流露出一丝一毫要用她的心的意思。   恍惚了片刻,红妩笑了笑:“只要能让静华哥哥回来,让我做什么都行……不就是挖一颗心,你们怎么不早说?”   逐夜微眯了双眸:“你可知道,重华是不愿让你为了他挖心的,即使如此,你也要救他?”   “静华哥哥不愿的话,就让我自己来动手,我是甘愿的……”仍是笑笑,红妩随手一挥,仙力凝结成一把匕首,就要向自己胸前刺去。   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阻止,逐夜又是叹了口气,却不再看她,而是向殿内开口:“如何?重华,这朵莲心,已经是你的了。”   红妩就这么握着那柄匕首,看着殿内走出一个熟悉之极的身影,饰有暗纹的白衣繁复之极,低垂的眼眸无喜亦无悲,抬头看到她脸上的时候,目光中除却悲悯之外,再无其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有些匆忙了,抓头,下章会解释清楚的,抱亲们!本来打算还有四五万字的,现在看,大概二万就能完结了= =   45   45、第四十章(新) ...   看着那道在雪色殿宇中显得有些飘渺的身影,红妩只呆愣了片刻,突然挣脱逐夜的手跑了过去。   伸出手不大确定地触碰到他的手臂,当碰到衣料后她就松了口气,再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身体,将头埋到他胸前,片刻后才稍稍松开,抬头看他:“静华哥哥……你回来了?”   轻点点头,重华眼中还是没有什么神情,却向她温和笑了笑:“下界那具肉身昏迷之后,我就暂时回来了。”   贪恋地注视着他的容颜,红妩拉住他冰冷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她笑起来,不再是到了天界后总带了三分讥讽的笑容,而是当年在顾府中一样纯然的笑靥,灿若春花,满是毫不掩饰的恋慕。   凑过去吻了他的唇角,她笑着看他:“静华哥哥,我的心,你拿去用吧。”   按在她胸前的手没有动,红妩也一动不动地看他。   仿佛只是等了一瞬间,剧痛传来得毫无征兆,那修长苍白的手指带着术法的淡白光辉,深深没入她的胸腔。   心脏被攫取的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喊声穿透了喉咙,接下来的疼痛却只有更甚,那跳动的血肉被强行扯离,撕裂的声音如此清晰。   被光芒包围着的红色心脏离开身体后就在重华的掌中恢复成一颗纯白的丹珠。   她失去支撑,滑倒在地,前所未有的寒意包裹住全身,意识渐渐失去,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之前,她努力看到的,只有身前他白衣的一角,未动分毫。   看着那个倒在雪地中的红色身影,逐夜轻叹了一声,问一直站着静看的重华:“莲心是拿到了,这具皮囊你准备怎么办?”   重华低头看了看掌心隐隐泛着绛红光芒的丹珠,那椭圆的形状,酷似莲子,正是脱自净水红莲真身的莲心。   将莲心收进袖中,他笑笑,仍旧是温和的样子:“交给你了。”   逐夜摸着下巴挑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等着丫头再醒来的时候,应该已经对你没有了执恋之心,你留着她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垂下眼眸笑着不再说话,重华转身走向内殿。   逐夜看着他将要消失在门外,突然开口:“重华,我直至此时还是不懂,你费尽心力,却还是落得孤家寡人的结局,我真不知你这天帝,做得有什么趣味。”   只微顿了一下,重华就继续走去,没再停留。   雪涯也跟着他去了内殿,留下逐夜一人走到红妩身前,俯身看她。   虽然胸前并没有伤口,但生被剜去心,即使对上仙的法体来说也是不小的损伤,此刻她的脸上只余下一片苍白,在满地的雪色中单薄如纸。   指尖凝聚上黄色光芒,逐夜用手指点向她额头,轻叹:“也该到了给你解禁的时候了。”   她知道自己是一株莲花,若要问她是如何得知,也只能说是有了意识的那一瞬就已经知晓了。   在微风中舒展叶片,摇曳花瓣,她正要为自己的美貌陶醉,就听到身旁有谁说:“真正巧了,今日你一来,她就有神识了。”   那声音里带着些笑意,她本能地觉得熟悉,不由往那里贴了贴,同时流出点邀宠的娇态来。   旁边另一个声音却笑了起来:“我到今日才知,原来佛祖养出来的莲花,也能这么妩媚。”   虽然是玩笑,但那语气却是温和的,配着那清雅之极的嗓音,即使是脾气最大的人听了,也生不出气来。   叶片又在风里颤了颤,她不知怎么,突然想要看一看这个人,可是她吸了这么多年佛祖跟前的灵气,也才修出灵识和听觉来,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用来观看的眼睛。   想到这里,她不免沮丧,声音这么好听,这么温和的一个人呢,她却都不能看一眼。   似乎是看到她的叶子和花瓣耷了下去,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仍是带笑:“怎么?这样就伤心了?”而后越发温和起来,“莫急,不是说你不好。”   说着,一只有着淡漠温度的手伸了过来,轻抚在她的茎叶上。   第一次被抚摸,手指的陌生触觉让她浑身颤了一颤,也不知是害羞还是撒娇,她亮出茎上的细刺,在他指尖上扎了一下。   晶莹的血珠很快渗了出来,浑圆的一滴落在她的叶上,瞬间没入她的体内。   佛祖讶异了声,随即以法力推算,再次出声时,带了些深思:“原来如此……”   并不介意自己被一株红莲刺伤,收回手来,一向淡雅温文的三界共主笑了笑:“看来我与这个小姑娘,还真有些渊源在。”   她在旁听着,不知为何有些高兴:她还没有修出人形来,就被称作了“小姑娘”,她虽然自信以后一定会有美艳的风姿,不过被自己深有好感的人肯定,也还是兴奋的。   果然佛祖笑了问:“天帝陛下如何会知道这孩子是个小姑娘?”   没有回答,那个声音只顿了顿,还是笑:“我的血脉已经到了她的体内,想必人形会早些出来了。”   她听了更加振奋,同时努力地抖着枝叶花朵:她会努力快些修成人形的,自然绝对是个“小姑娘”!   这样急不可耐的样子理所应当地引得佛祖和他都笑了起来。   又闲聊了一段时候,他才自莲池旁起身告辞。   佛祖并不送他,只是盘膝坐着,出言询问:“重华,你准备如何处置明光?”   他笑笑没有回答,她浮在水面上默默念诵:原来他叫做“重华”啊。   再次相见,竟然是百余年后了,这百年间她一直在执着修炼,灵识渐渐丰满,她有了是非善恶之心,也在懵懂间参悟了些许佛法,只是原本以为会很快凝聚的人形却迟迟不肯成型。   净池中也不是没有其他莲花拥有灵力,但如她一般意识清醒地却几乎没有,夜以继日地沉在水中修行,寂寞和不甘搅得她不得安宁。   然而她越慌,却越是不得其法。   佛祖看到她焦躁的样子,对她轻叹了声,她顿时羞耻起来,索性花萼紧闭,躲到叶子下赌气不开花。   好在她消沉了没几天,这日正藏在莲叶下睡大觉,就听到莲池旁传来一阵脚步。   明明也还并不十分熟悉,她却飞快觉察出是他,忙探了花蕾出来。   坐下后跟佛祖寒暄几句,他才看过来,也有意外:“这孩子还没有塑成仙体么?”   她连开花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耷拉着身体,了无生趣地飘在水面上:她怎么这么笨,明明有他一滴血脉了,却还是不能修炼出人形来。   佛祖摇头叹气:“急于求成,执念太重,慧根不够啊。”   他的声音里也带了些许失望:“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今次前来,就能看到她仙体的模样了。”   她更加绝望:她太笨了,修不成人,不能跟他一样有手有脚,能说话能看到,她干脆就这样变成一株枯莲算了!   顿了片刻,他又说:“不过红莲得道成仙的例子是在太少,即使永远都修不出人身来,也不算太意外。”   她听到了,真的急了:她才不要!永远都这么半身泡在水里,半身裸在空中,难也难堪死了!   扯过一旁的叶子盖在身上,她抓住池水的边缘,奋力拔出腿,跌在他们身前的软垫上。   愤怒地想表达不满,她仰起头张了张口,才蓦然发觉,这两根支撑着她上半身的东西,是一双修长的手臂,而侧放在软垫上的,则是一双□着的双腿。   两旁看着她突然凝成仙体的神佛这才都笑了,佛祖摇头:“时候早就到了,真是非要你来激一激她才行。”   他也笑着:“这样也好,我才不会错过这一刻。”   她成人了?低头看着自己只有一片莲叶遮盖的身体,她眨眨眼睛,看向两边。   宝相庄严、身穿法衣的是佛祖,她直觉地看他和蔼可亲,另一边的白色身影,唇边带着笑,不见意外,也没有惊喜,只是黑色眼眸泛出点点温和,静静注视过来。   犹豫了一下,她毫不迟疑和身扑到他怀里,未着寸缕的胴体柔软靠着他,她开口牙牙学语般:“重华……重华……”   抱住她的身体,他这才觉出棘手了,不由笑:“为何刚脱胎换骨,就是这样成年女子的体态?”   还是稚童的心智,那紧贴着他的柔软身子却已经是成熟温香的女体了。   用力在他胸前的衣料上蹭了蹭,她对现在这种能动的状态十分好奇,伸出手臂试探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下颌旁嗅了又嗅,他体内散出淡淡清香,极似她的莲香,她心底里十分喜欢,张口小心咬了一下。   任她在自己怀中乱摸乱动,重华的笑容中多了几许无奈,抬指为她幻化出一身轻纱红衣,包裹住那无暇的肌肤。   佛祖再一次摇了摇头,笑叹:“看来她对你的男女之爱,要远多于其他。”   她听得不明所以,只知道不依不饶地腻着身前的人,继续唤他的名字:“重华……”   “或许可以试一下……”佛祖沉吟片刻,“这也许是化开你身上情劫的机缘。”   重华微愣片刻,随即就笑:“果然瞒不过西天佛祖的慧眼,那日明光魂飞魄散之时,已在对我发下毒咒,这一次的情劫,我只怕是非历不可了。”   佛祖洞明三界万物,疏忽间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只是叹息:“此劫是最为凶险,过得去自然是好,过不去的话……”   垂眸看了看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少女,重华略挑了唇角:“如若过不去……那也不过是劫数而已。”   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兀自凑过去吻他的脸颊,一心一意地依恋:“重华……重华……”   由于她不依不饶地黏着,等他走的时候,就带了她一起。   不是不怀恋生活了千年之久的净池,但看他微微笑着冲自己伸出了手,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随他一同离开。   临行前佛祖的一声轻叹,她并未听懂,只是懵懂地觉得那声音里有淡淡悲悯。   她初成人形,什么法术都还不懂,一路上都是被他护在怀里带回住处,好奇地看尽沿途风景。   他住在九天最高处的宫殿中,在西天清静的佛门净土待惯了,远远看到那连绵的辉煌殿宇,她觉得不舒服,就扯扯他的袖子表示不喜。   低头冲她笑笑,他带她来到后殿,进入结界之后,她眼前一亮,清新水汽扑面而来,长长回廊下碧波荡漾,一片白莲绵延开去。   见了同类,她自然欢喜,轻叫一声放开他的手,奔到池边就要和身扑入莲池之中。   手臂被他带着淡漠温度的手拉住,对她笑笑,他语气温和:“莫要下去湿了衣衫。”   她对于什么都还不懂,只晓得在兴头上被他阻拦了,就微蹙了眉反抗,硬要挣脱他的手臂,身子却蓦然被他环抱住了。   揽住她的腰身,执着她的手一同放入沁凉的池水中轻轻拨弄,他俯在她的耳旁笑了笑:“若你喜欢水,可以这样亲近,总是弄湿衣衫,会着凉的。”   着凉是什么,她自然也是不懂的,不过他的声音那样温柔,她听出了他是为了她好,一歪头,看到他清俊的侧脸就在近旁,就凑上去吻了一口。   还是搂着她,重华唇边漫出一丝略带无奈的笑意,自从她脱出人形以来,不知道是多少次亲吻自己了。千万年来清心寡欲,无论是混沌初开之时熟识的好友,还是后来天界大战时相扶相携的同伴,都从未有一个和他这样亲密过。这朵小红莲还真是打破了他太多的习惯。   收回右臂,抚开她脸颊上的一丝乱发,他笑笑:“往后你的名字就叫红妩,可好?”   没等到回答,她极其熟稔地将头放在他肩头蹭蹭,双臂吊住他的脖颈,一遍遍重复:“重华……重华……”   愣了一愣,他才笑起来:“你只学会了说这两个字么?”   她在他怀里蹭得心安理得:那当然是了,只要会念他的名字就好,管别的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渣红开始卖萌了,汗……   46   46、第四十一章 ...   来到天界之后,她就一直被带在重华身边。   她到紫微殿之前,重华累了时就是在莲池旁的软榻上小憩,但一次她依偎在他身边睡去,醒来时却成了半个身体埋在莲池中,半个身体飘在水面上的样子。   好笑之余,他不得不在回廊上另开辟了一个结界,作为休息之所。   初开的结界里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荒地,他想了一想,将之布置成凡间园林的模样。   小园石径,路的尽头一座不大的小轩,打开窗子就能看到园内景致。   她似乎很是喜欢这样在天界中未曾见过的建筑,欢呼了一声,就要拉着他往房内跑,只是走在小径上略微顿了顿,歪着头看小轩前空着的那块地方。   他看出她的意思,于是笑笑:“这里空了?”   她这时已经学了不少话了,点头拉住他的衣袖:“没有花,不好看。”   她原身是艳丽的净池红莲,的确对美的事物比之普通神仙还要敏锐一些,虽然喜爱这小园的别致,但是却对这里没有栽种美丽的花朵这个缺憾不满。   笑了笑,他沉吟一下,眼眸抬起之时,满园已经开满了枝干峥嵘的白梅,梅花似雪,冷香四溢。   她呆了一呆,片刻后才“呀”得叫出声来,连他的手都不顾不上拉了,跳到梅树下看着枝头的梅花,满脸欣喜。   重华被她兴奋的模样逗笑:“喜欢么?”   她凑过去嗅寒梅的香气,陶醉地眯眼,回身向他点头:“喜欢!”   唇边的笑意更浓,重华顿了一顿又说:“这是我最喜欢的。”   天帝不能有七情六欲,他也从未在人前提到过自己的偏爱,只是对着这朵小红莲,有些事情就不自觉吐露出来。   走过去以手抚住花枝,重华又是一笑:“以前我修行的地方,总是开满了白梅。”   那还是在遥远到三界未曾分明的混沌时期,由万物灵性而凝结成的众神各据一方,不分尊卑,没有规矩,不过也倒逍遥自在。他那时还只是昆仑山上诸多神仙中的一个,无日无夜地对着山中漫天的冰雪,除却修行之外,就是看山中的白梅开了又落。   那时他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同山中的伙伴一起,击溃欲要占领昆仑山的诸神,也不曾想过会一直并肩作战到上古诸神俱都湮灭,只剩下他们五个,独对着空旷寂寥的九霄。   之后提议建立三界,重塑天地秩序,伙伴们竭尽全力帮助着他,收复在上古诸神身死后,借由散逸的灵力修成形体的地仙,一一封赏安顿。三界初具雏形的时候,他还记得他们都多么高兴,经历了漫长残酷屠戮的岁月,能够重获安定,是他们都盼望已久的事情。   接着后来,他被推举为天帝,三界独尊,为了镇压不服的势力,以铁血手腕除去不少异己。也是从那时起,昔日毫无嫌隙的伙伴渐渐对他的做法生出非议。先是雪涯借口不喜欢天界的吵闹,回到昆仑山闭关。再接着他处决因恋慕自己而堕落成魔的明光,逐夜亦负气出走。   直到如今,只剩下他和温和无争的南冥还留在天界。   “重华……”似乎是小心翼翼地叫着他,她扯了扯他的袖子,接着温热的手指就触到了他的面颊,他低下头,看到那双明丽的眼眸中像是盛满了不舍,动也不动地看着他,“重华……不要伤心……”   踮起脚来凑到他的唇上轻贴了贴,她努力组织着不太丰富的词汇:“我和你一直在一起……永不分离。”   他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活了万年了,他居然被一朵小红莲安慰了。   以手指扫过她额上的乱发,他点头笑着:“好。”   眨眨眼睛看着他含笑的容颜,他怀里的红莲呆了半响之后,突然微微涨红了脸,猛地合身扑过来,紧紧抱着他乱叫:“重华……重华……”   红妩既然喜欢这个园子,之后重华逗留在这里的时间也多了,小轩内有桌椅,他再找来笔墨纸砚等物,开始教她认字书写。   虽然有了仙体,但红妩却犹如稚童一般,凡事都需要教导,重华一步步教她日常所需的知识,还有如何使用法力,所花费的功夫不比亲手养大一个孩子少。   住了一段时日后,有次南冥到紫微殿来寻重华,这才第一次见到了红妩,立刻笑了:“我说你怎么都顾不上找我下棋,原来是偷偷在这里养了一个女娃。”   重华正握着红妩的手,制住她不住乱扭的身子,一笔一划教她写字,听到这话也没抬头:“你不也是养了四个小鬼?”   提起那四条小龙,南冥的神色就垮了下来:“我不就是嫌掌管四海太麻烦,所以才找了这四个小家伙来,谁知道他们简直比四海的所有鱼虾蛟怪加起来还要难对付!”   近日南冥府上那四个初成人形的龙族少年,早已成了全天界的麻烦,不但三五不时就将清泠府拆了个七零八落,连其他神仙的府邸都难逃其手。害得南冥不是跟在他们身后赔礼善后,就是为了制住他们互相大打出手而耗费法力。   丝毫不同情好友的烦恼,重华唇边挑出一抹优雅温文的淡笑:“所以说,还是养女娃省心些。”   正说着,被他圈在怀里的红妩趁机抬头,在他唇边轻啄一下,鼻尖在他领口处蹭了蹭,曲线玲珑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身体。   这情形看得南冥抚掌大笑:“看来你的女娃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俊雅如白玉的脸上添了一抹轻红,重华却只重新将红妩的注意力吸引到面前的字帖上,话声依旧悠然:“再怎么不好对付,也不会对我倒戈相向。”   南冥一下噎住,想到不久之前,只因一言不合就对着自己亮出兵刃的老大敖广,一贯清明温和的眼眸中竟添了一丝寥落:“他们也都大了,或许该走了。”说罢连笑容也勉强起来,“既然你在忙,我就改天再找你下棋吧。”匆匆腾云而去。   对他人心思敏感的红妩不安地扭动了一□体,转脸看着重华:“他也伤心了……”   垂着眼眸,重华向她安抚一笑:“没事的,马上就会好的。”   他和南冥都一样,也许是天界太高太远,而又孤独了太久,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找些什么事情来做,最终却被这原本用于消遣的人或物牵动心绪,失去平静。   也许是因果循环,就在重华在和南冥的对话中占了上峰后不久,红妩就做了一件差点让天帝陛下雷霆震怒的事。   那是一日,重华下朝归来,不但在后殿的荷塘边没有见到红妩,连小园中都没了她的身影。   此时她虽然已经会用一些法力,但还绝没有到能够任意在天界中乱逛而毫无危险的地步。更何况重华虽然将她带到了紫微殿,但却从未对外说过自己养了一个红莲花仙。如果红妩走失出去,难免不会被巡逻的天兵天将当做私闯天庭的地仙就地正法。   通令整个天界去寻她的时候,从来都是淡然温雅的天帝身旁,那渐渐聚起的白色神光已经凝上了前所未有的怒气,上古天神无上法力的威压之下,前来领命的天将俱都冷汗连连、噤若寒蝉。   等天界鸡飞狗跳了足足两个时辰,总算有天兵在银河之旁发现了天帝要找的花仙,重华霍然自紫微殿中的神座上起身,当先御云而去。   这时红妩还在银河旁对着河中闪亮的星辰嬉闹,脱光了鞋袜,将双足都伸到灵力充沛的星光之中,兀自玩得开心。   双足玩够了,红妩正准备脱掉衣衫,整个跳入河中,手腕突地就被抓紧,耳旁响起的熟悉声音中,带着些微她不曾听过的惊慌:“妩儿!”   转头看到面露焦急,微蹙眉尖的重华,她立刻笑了笑,伸过头去亲昵地蹭他的手臂,欲拉着他一起跳到这个好玩的河中。   摇摇头,小心地拉她上岸,重华以袖拂掉沾在她腿上和手臂上的星光,耐心解释:“这河里的灵力太大,你法力不够,跳进去会被卷入虚空之中的。”   红妩听懂了他的意思,可惜地看了看美丽的银河,回头抱住他的手臂:“嗯,我不去了……”看着他甜笑,“重华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松了口气,因为她不见而烦乱起来的心绪平定下来,重华却说不出责备的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顶:“往后再出来玩耍,要先让我知道,明白了么?”   红妩乖巧地答应,依偎在他肩上。   于是紧跟着天帝气喘吁吁地跑到银河岸旁的天兵天将,就看到了重华先是温柔地轻拍着那个红衣花仙的肩膀,接着就将未穿鞋袜的她横抱了起来。那样亲密的姿势,从未见过。   穿过躬身退到一旁的天兵天将,重华径自抱着红妩回紫微殿。待他在殿前降下云头时,跑出去玩耍了半日的红妩已经缩在他怀中睡熟了,艳丽的眉宇间一派恬静无忧。   南冥当然少不了跑来看热闹,这时候拽着身量修长,已经接近青年体态的敖广在旁笑:“我说过你这株小莲花也不是省油的灯吧?”   重华尚未回答,敖广早已重重“哼”了一声表达被迫陪伴的不满。   南冥随即就蹙眉扶住了额头,只是小小一个动作,那边方才还气哼哼的敖广立刻就像被顺过毛的小犬一般,眉眼垂下,往南冥这边贴了一贴,再不见一丝别扭。   带笑看着他们,重华走入小园之中,将红妩安置在软榻上之后才开口:“如果没有这横生的波澜,又怎么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南冥随着他一起进来,听到这话之后就滞了一滞:“重华……你这是?”   重华将薄毯盖在安睡的红妩身上,神色平静:“我从未这么忧急过,如果再找不到妩儿,我想我只怕会滥用法力,将天界荡平了去找她。”说着这样和他一贯稳健缜密的作风大相径庭的话,他轻挑了唇角,“南冥,我已动情了。”   南冥后退了一步,仿佛重华说出的话可怕到让他不由自主退缩,深吸了口气,他才接下去:“动情……就是情劫……”   “真身灰飞烟灭,元神消散,再不存于三界之内……”唇边仍是带着淡笑,重华轻声重复明光当日带着血泪,一字一句说出的诅咒,“除非生剜所爱之人心肝,化为己用,否则无法可解。”   南冥身体一震,过了良久才哑着声问:“你会剜了这株红莲的心么?”   重华不答,笑了笑反问:“南冥,无论处于何种缘由,你会去剜敖广的心么?”   南冥身体又是一震,这次却想也不想就反驳:“绝无可能!哪怕要我剜了自己心,我也不舍得伤小广一点!”   躲在他身后的敖广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本来还勉强绷着的脸再也挂不住了,咧嘴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重华笑笑,手指抚上熟睡的红妩的容颜:“是啊,但凡珍重爱惜的人,你宁肯自己受尽劫难苦楚,也不会舍得伤她半分。”   “可是……”话到唇边,南冥再也说不出来:不剜那颗心,等待重华的就是永恒寂灭。   “总会有办法。”淡淡说了这么一句,重华就似不想再解释下去,微合上了双目,像要说给自己听,“我会护住她。”   对红妩来说,在天界的日子实在过得太快,形影不离地跟重华待在一起的时候,过得当然极快。那短短的和他分离的时间,又在期盼中飞快过去,所以年复一年,飞速流转。   直到有一天,重华在案后坐着批阅公文,她躺在他膝边逗弄他衣衫上的一条流苏,正乐此不疲,他的手就轻轻落在她头顶,笑笑低头看她:“妩儿,你来天界也快有两千年了,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她刚修出仙体就跟随重华来到了天界,来天界快要两千年,就是说她的仙体将满两千岁了。   歪头想了想,她甜甜一笑:“我只要重华。”   为她惫懒的样子无奈,他失笑:“我从来都在你身边,还用要么?好好想想要什么。”   她眼珠转来转去,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新奇玩意儿,就索性耍赖扑到他身上:“太麻烦了,干脆等我三千岁,你再一起送我好了。”   他微笑着:“你啊……”说着却转头按住胸口轻咳嗽了几声。   她日日在他身边,知道他自从几百年前起法力就不知为何地逐渐流失起来,到了百年前就添了轻咳和胸闷的毛病,她急了问过几次,他却只笑着说无事。   现在连忙翻身起来扶住他的身子,红妩都快急出泪来:“你又不舒服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扶着她的手臂摇了摇头,他仍是那句话:“没什么,过会儿就好。”   她气他的轻描淡写,却也无法可施,只有索性抱起他的身子,将他拖到一旁的榻上按住,口气蛮横:“你给我好好躺着!”   随着年岁日长,神智清明,她的性子也显露无余,原本的小小固执就变成了今天的霸道强硬。   在她倔强的劲头上来之时,重华通常都不与她计较,这时就躺在榻上笑笑:“好……”   她咬唇看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也躺在一边,抱住他的身子,将头放在他胸前,闷闷开口:“重华……你不要生病好不好?”   他轻拍着她的肩头,笑而不答。   缩在他怀中,她心里的恐惧依旧挥之不去: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却本能地感觉到他一日日地虚弱下去,绝对不是好事。而他一直病下去的话,最后会怎样?她想象不出,只是觉得,那样的话,她也会枯掉的吧。   从她有了神识的那一刻起,她就想着要和他在一起,从她初具仙体的那一刻起,她也一直都在他的身边。如果没有了他……她紧闭上双眼全身颤抖,不敢去想。   他只是轻轻环抱着她的肩膀,除了不时的轻拍之外,没有开口。   这之后大约又过了百年,重华的身体不见好转,不时的轻咳一直未停下来过。她除了干着急之外,脸上也添了忧愁,绣眉紧蹙,往日无忧无虑的神情再也没出现过。   南冥来紫微殿下棋,看到她之后都惊讶地轻叹:“这小丫头真的很关心你,也许那法子值得一试。”   她敏锐地抓住南冥的话头,不等重华开口就抢着说:“什么法子?”   南冥笑笑不答,看向重华。   垂着眸像是思索能不能给她知道,重华片刻后才抬头:“妩儿,有个方法或许可以助我渡过此劫,只是成败却要看变数。”   她早急得不行,哪里还管什么变数不变数,凑到他身边:“要我做什么么?我可以的!只要能治好你,我什么都能做!”   南冥在旁笑起来:“我就说可以一试嘛,只要谛墨肯答应帮忙,这就是万全之策。”   他看着她轻叹,怜惜地托住她的脸颊轻抚,终于还是说出了全部。   明光元神湮灭之前对他的诅咒,情劫的剜心破解之法,以及目前他的准备:和她一起封印仙体,转世为人,在那一世中,如若他们能两情相悦,那么她只要能为他而死,就可以应验明光的毒咒,从而解除他的情劫。   她一字不漏地认真听完,大大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这样,就能解开他的情劫,治好他的身体。   精神一振,她笑着握住他的手:“重华,我们转世吧,我什么都甘心为你做!我一定能救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调整了第三卷跟第四卷之间的分开节点,还是把两世分开比较好,这样两卷的章节数也更接近一些,咳咳咳。   完结倒计时,哦也……表哥跟渣红是彻底的养成系吧养成系,养成了两次哦~\(≧▽≦)/~   推荐闲闲令大人的新文,品质保证,有爱的男主保证!迷宫·闲闲令   47   47、第四十二章 ...   在刺骨的寒冷中醒来,触目之处,皆是纯白的冰雪,极尽纯粹,也极尽冰冷。   她还是在雪涯宫殿的地上躺着,胸口的痛楚已经结束了,只需下一片空荡,没有心跳,没有感觉,连一丝声息也无。   但却从来也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无比,前尘因缘全都明了。   逐夜解开的封印,是她被刻意封起的一段记忆。   从净池之旁初具神识起,到转世为人之前,那缺失的两千多年。   她之前竟然没觉得奇怪:明明从来不记得有谁教导过她,她却能将全身法力挥洒自如;明明她没有什么大的功勋,自人界返回之后,立即就受封司战仙君,全天界竟没有一个神仙有所异议。   原来两千年来教授她的就是重华,她也已经作为天帝弟子在紫微殿中住了两千多年。   将手按在空虚的胸前,她从地上慢慢站起。   逐夜就站在一旁,顿了顿之后说:“这其实也怪不得你,转生下界为人避过情劫一事,变数实在太多,本就是一场豪赌。”   她似乎听而不闻,只是抬起头来,目光毫无波动。从刚才她睁开眼睛起,她的脸上就不再有一丝表情,仿佛不久之前那些还鲜活的感情,现在都已经离她而去,只留下一个徒具其形的容器。   看着她欲言又止,逐夜终是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转过头,望向重华离去的方向,红妩轻勾了唇角。   逐夜说,那不是她的错……的确不是吧。那一世的纠葛,又有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那日在紫微殿中商量定了,由冥王谛墨护驾,重华和她两人先后转生到下界,成为至亲的表兄妹。佛祖为了相助他们,也为了留下后手,将身具上古诸神法力的云璃同样派下凡尘转生。   她和静华耳鬓厮磨长大,情愫暗生,她犹自懵懂无知,四处招惹美男,终于遇上云怀,被他体内和重华相似的气息吸引。   在与云璃互许终生之后,她才顿悟对静华的眷恋绝非兄妹之情,但静华却已沉疴难愈。   只是直至此时,这还都是对的。   只要接下来,静华没有拒绝辉教右护法月如眉的提议,以她的行踪换取天香丹,她为了救他而死,就能破除明光的诅咒,令重华逃过这一劫。   之所以功亏一篑,是因为:即使知道她和云璃在一起,并不一定会被月如眉所伤,静华还是不容许她可能会有一点闪失。   他守护她近十六年,怜惜珍爱,视若珍宝,即使她在外追逐美人放浪胡闹,即使她对另一个男子许下真心誓约终生——他仍是愿用尽一生,换她无忧笑容。   当未下界之时,他们算了所有的可能,却惟独没有算到:假如无论被红妩如何伤害,静华仍是不愿伤她一分,那该怎么办?   于是所有的算计都在那一世静华的坚持中成为泡影,只剩下她和云怀逗留在尘世之中,辗转重回天庭。   也是在那时,重华封印了她转生之前两千多年的记忆,令她忘记了他们曾有的相爱时光,为得是不让她继续悔恨在下界时未能救他。   这时出现的转机是,重华寻回了逐夜,也由此知道了当年逐夜所留下的那一缕明光的元神已经转世为人。   再次安排好一切后,重华在天界上封印真身,魂魄转生,以三世情缘了却明光痴恋,破除诅咒。   然而由此一来,重华的魂魄也将永不能重回天庭,只能在尘世中生老病死,再入轮回,和凡人无异。   这样的安排虽然不尽完美,却还是重华以自身神格为代价,保住红妩不受剜心之苦。   唇角的笑容一点点扩大,红妩终于以手遮面,大笑出声。   ……所以他在转世之后,才会对追来的她冷漠以对。所以他在被她抢亲之后,才会那样生气。   她又一次打乱了他的谋划,将他逼到不得不剜掉她的心,才能渡过劫难的地步。   在一旁看着她大笑至几乎声嘶力竭,逐夜终究不忍地转头叹息一声,上前拉住她的手:“你再不去看他,就真见不到了。”   几步转过前殿,逐夜一路形如流云,将她带到殿外一处不算开阔的峡谷间才停下脚步。那布满新雪的峡谷正中,不大的玉台上是一个运转不休的星图,瞬息变幻,射出七色神光。   雪涯负手立在玉台之旁,而站在玉台之前,以手覆在星图之上的,就是重华。   微垂着眼眸,重华掌下源源不绝流出纯白光芒,俱都汇入星图之中,这时听到身后响动,也并不回头,只是淡淡开口:“逐夜,妩儿怎样了?”   微微一哂,逐夜放开拉着红妩的手,才回答:“小丫头也来了,她怎样,你还是亲口问她吧。”   沉默了片刻,重华才回过头来,挑唇轻笑了笑:“你还好吧。”   方才向逐夜出口询问之时,他都能说“妩儿”,此时对着她,却只是轻轻一个“你”。   红妩点点头:“逐夜替我解开了封印,以往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重华一笑,没再接话,只是回过头去,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璀璨的星图。   怕她不明白前因后果,逐夜顿了顿之后开口解释:“这就是当年我们五人分开天地三界之时,以法力凝结而成的归元之图。”   看出那星图投影的乃是空中的星辰变幻,红妩在天界内早就听说观星台的玉圭只是印证观测星图变幻的法器,真正左右天地万物运转的法宝另有所在,现在看来,这个归元之图就是那个维持三界平衡的核心,却原来并不在天界之中,而是被藏在昆仑山内。   她对这些从不关心,只是淡扫了璀璨的星图一眼,就又开口:“我已成魔了,是否该就地诛杀?”   逐夜微张了口,再三犹豫之后终是没有说话。   她失心之后,慢慢苏醒之时,逐夜就已经在旁看到了她的变化:那一头黑发在一瞬间根根褪去颜色,变成似雪的银白。自那时起,天庭的红妩仙君就已不复存在,她已毁去仙体,堕落成魔。   四周没有声响,逐夜沉默着,雪涯只是负手站着,从她进来之后,姿势和神情就没有变过。   红妩的目光落在归元之图前的重华身上,那雪色的身影挺拔清俊,邈远高贵不可接近,从她在净池旁第一次看到他起,三千年来不曾变改。   许久不曾听到回答,她将目光收回,低头挑起唇来:“这么说诸位是不想玷污自己的手了,那正好我可以捡回一条命来。”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一步一步,她走得并不快,纯白的雪地上留下浅浅一痕脚印,绵延而去。   不大的峡谷终于快要走到尽头,她才听到背后响起两声短促的惊呼。   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她慢慢转过身去,方才站在星图前的那个雪色的身影已经倒了下去,雪涯和逐夜扶着他的身体,神色焦急悲戚。   她隔得不算远,所以能看得清,他们臂弯间的那个人轻动了动,转过眼睛,望向她所在的地方。   只是望了一眼而已,一眼之后,他的双目缓缓合上,被雪涯携着的手臂也颓然垂下。   惊呆了片刻,雪涯嘶声唤:“重华……”   再无应答,被他们抱扶的身躯上亮起纯白的光芒,轻雪柳絮般,片片飞扬。山谷中无风,那细碎的光芒散在空中,随即就熄灭不见。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是过了很久,光亮散去,雪涯和逐夜的怀中已空无一物。   这就是神灵湮灭的下场,元神死去的瞬间,法体也将随之散逸,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垂下头,她重新转身,接着向外走去。   直至穿过来时路过的殿堂,快要走到殿外,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逐夜追了上来,声音里带着强忍的悲痛:“红妩,只要散了你身上的魔力,你就能重入轮回,脱胎换骨,起码可以做个凡人。”   是的,神仙堕落成魔之后并非只有被斩杀,而后灰飞烟灭这一条路可以走,只要心甘情愿放弃魔力和法体,也还是能够做个普通的凡人,安稳度过一生,甚至死后,还能进入轮回,继续投胎做人。   只是习惯了天上地下肆意纵横,又有几个魔神能够甘心放弃多年修行得来的力量,做一个什么都办不到的凡人?   见她久久不回应,逐夜似乎是怕她不愿自散魔力,哑着声音补上:“重华去时,说……”   “好,我会自行散了魔力,去下界做一个凡人。”打断逐夜的话,她转头微笑,“做个凡人也好,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希望对么?”   带着笑容低头,她垂下的目光里仿佛有依稀的暖意:“我还不想放弃。”   答应了散去魔力后回凡间,红妩还是坐在殿前的白玉台阶上和逐夜聊了很久。   他们在下界时,曾有过三年的师徒情谊,所以即使后来几百年不见,说起话来还是没什么拘束。   逐夜的话里带着叹息:“人间怨气太重,三界的平衡近百年来已经很难维持,想必你也知道,重华是三界主神,如果他能恢复七成法力,再以身去饲归元之图,那么起码能再保三界安稳千年。”   红妩用手撑着台阶,安静听着。   逐夜摇头:“当然要是他放任不管,去饲阵的只有是我和南冥以及雪涯了,只怕合我们三人之力,才能稳定星图。”他说着笑起来,“现在可能看不出来,万年前平定三界之时,天上地下,根本无人可以和重华抗衡,他的法力,当真高得吓人。”   挑唇一笑,他总结道:“所以他剜去你的心,并不是贪图永生,而是为了最后为天地尽一份力。”   红妩还是撑着台阶,去看昆仑山顶悠远的蓝天。   逐夜神色懒散,挑眉笑笑:“再告诉你一个事吧,重华若是知道了,一定怪我多嘴,不过那时三界之内,恐怕也只有我看到了……”他笑了一声,“当年在下界,静华肉身死去之后,重华的魂魄还在凡间逗留了几个月,那时他还未恢复法力和记忆,只当自己是个孤魂呢,飘荡在尘世不肯离去,当真好笑。”   有白云从他们的头顶飘过,红妩想起她曾经牵着重华的手回到苏州城外,去看当年静华坟前的老柳树,雨夜中,重华温声对她说,那一夜我也在。   她只当是他回归天庭,坐在九霄云端,看到了她为他发狂的那一幕,却没想到,原来那一晚,他真的在她身边……只怕直至他肉身被焚化超度之前,那几个月的时间,他一直都守在她的身边,不曾离开。   所以她才无论如何都梦不到他,他根本没有走。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红妩回头看着逐夜,笑了一笑:“等我成了凡人之后,把我送回祀朝皇宫吧。”   逐夜笑:“是啊,你做了凡人之后,好歹还能继续做女皇,也还不错嘛。”   红妩挑眉笑:“女皇不女皇的没什么,我答应过别人,三日后要回去的。”   在天庭中耽误了不少时候,又在昆仑上待了很久,等逐夜把她带回祀朝皇宫之时,竟然才只过了不到三天的时光,还是天色未明的时刻。   “归元之图的结界内,时间流逝原是和别处不同的。”只淡淡解释了这么一句,逐夜笑了后,飞天而去。   站在金碧辉煌的寝殿之外,看着他的身影疏忽消失,红妩动了动自己的身体,发色自然是变了回来,此刻裹在朱红纱衣中的,是地地道道的肉体凡胎。   神仙做了太久,猛地变成凡人,还真是有诸多不便,觉得手脚变得沉重无比自不必说了,连呼吸一下,都觉得比以往费劲许多。   不过也还好,她曾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凡人,做凡人的习惯,也不难都找回来。   轻舒了口气,她负手而立,扬声唤:“良护。”   先是一阵骚乱过后,红着一双眼睛的良护当先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侍卫宫女。   见了她的面就膝下一软,良护跪倒在地,语声哽咽:“陛下,是奴才无能……慕王陛下他……”   她早有准备,因此只是顿了下,就平静问起:“慕王怎么了?”   有些讶异于她的波澜不惊,但良护还是悲痛出声:“慕王陛下……夜里突然断了气息……”   她点头:“好,带我去看。”   顾不上仔细思量她的态度,良护从地上爬起,就步伐不稳地带她进入后殿。   烛火迷离的暖阁中空荡荡的,门口跪着两个宫女,也正掩面小声哭泣。   她越过门槛,走到床前,垂着纱帘的床榻之上,静卧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弯腰坐在榻上,她拨开帘帏,将那具已无丝毫生气地身体扶起来。   容颜似雪,连唇瓣都已失去血色,泛出浅浅淡紫,他果然已经身体冰冷,毫无气息。   良护跪在床前继续呜咽:“自陛下走后,这两日慕王陛下原本还只是昏迷着,可昨夜奴才在这里守着,慕王陛下突然咳了一阵,就睁开了眼,奴才以为慕王陛下有什么要说,可是就一会儿功夫,慕王陛下就又闭了眼……接着就去了……”   神色如常,红妩只是坐在床前抱着怀里的身体,抬手轻抚他冰凉的脸颊。   想来也是应当的,这具身体只是重华在下界转生的肉体,既然元神死去,那么转生之体就也不可能再活着,他醒来的那一瞬,只怕就是昆仑山上重华神灭的那一刻。   边哭泣,边看着自家主子的神情,良护总算觉出了不对,有些颤声地喊:“陛下……”   手指流连过怀中人的薄唇,又滑至他清瘦的颈中,滑向他的身侧,十指交握,扣住他的手,红妩停了停,一股鲜血就毫无征兆地冲口而出,洒在怀中人的白衫上。   良护吓得惊叫:“陛下您……”   定定看着洇入雪色衣衫中的朱红鲜血,红妩蓦然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笑得良护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更加用力地收紧怀中的人,她的唇角越挑越高,一双桃花眼如同被点亮了一般,熠熠闪光,一字一句:“静华哥哥……这次我没输……”   随着她的话声,她怀里的人突然轻动了下,轻微之极,薄唇也张开了一线,溢出两声无力的轻咳。   忙扶着他的身子,红妩将手掌抵到他的丹田之上,现在没了法力,就小心地输了内力过去,紧盯着他无色的面容。   身体随着输入的内力轻震了震,那紧闭的黑眸终于缓慢睁开,无神的目光在寻到她的身影后凝了起来,他极轻地勾了唇角,低弱的呼唤近乎无声:“妩儿……”   温热的眼泪落在了他的面颊上,红妩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虽然泪如雨下,声音却是骄傲的:“这次我赢了,静华哥哥……我就算没有心,也还是一样爱你!”   天色微亮,殿外一个侍卫匆忙跑了进来,不及跪下就慌忙叫:“禀陛下,尚帝查出了下毒之人,八百里加急将解药送到了!”   48   48、尾声 ...   等尚国和祀国结盟的文书被昭告天下的时候,已经是若安二年的年末了。   祀国皇城刚下过了一场大雪,雪才停不久,扶桑宫中却因为有温泉的存在,已是暖意融融。   下了朝的女帝就在宫内的回廊上扶着自家的皇夫散步,一手提着鎏金的暖炉,一手挽着身旁人的手臂,她还怕身旁的人有什么闪失一样,不住地说“小心”、“慢点”。   走了一阵,重华终于忍不住,停下看着她笑:“妩儿,我不至于连走几步路都会摔倒。”   红妩吐吐舌头:“好吧,我不说就是了。”这么说着,一双眼睛还是紧盯着重华不放,就等他万一摔倒了,好立刻扑上去抱住。   对着她也只得无奈叹息,重华伸手摸摸她的头顶,笑容还是温和:“刚下朝就到这里来,政务可处理完了?”   提起这个,红妩脸上的神情就垮了下来,她还是最讨厌批阅公文和商议政事。但重华本就有心疾,在苏轻岚那里中毒之后,虽然有解药解了剧毒,身体所受的损伤却一时半刻也补不回来,卧床休养了很久,直到最近才刚有些起色。   这样的情形之下,她自然舍不得再让重华受一点劳累,所以这几个月来她独立支撑朝政,早就焦头烂额,四面起火。   看到她烦恼的神情,重华笑笑开口:“如果你忙不过来,我倒可以荐举一个人做你的帮手。”   红妩听了,精神立刻一震:“谁?”   重华难得卖了个关子,笑了笑:“说起来算是我的弟子了,学识倒也还马虎。”   慕静华名满天下,既然是他的弟子,当然也差不到哪里去,红妩欣喜之余,也有些疑惑:“你什么时候还收了弟子啊?我怎么不知道!”   重华笑而不答,红妩现下也想不了那么多,眼睛瞟到披着一领雪白狐裘,站在廊下笑容温煦的人身上:“静华哥哥,你走累了吧,我们回房去怎样?”   说完还不等重华开口,就将手中的暖炉往身后的侍女手里一塞,弯腰就将重华横抱了起来,一路往殿内走,兼之得意大笑:“美人在怀,夫复何求!”   不远处的殿宇之上,赶来看他们的南冥摇摇头,对身旁的逐夜说:“看来不论做仙还是做人,红妩仙君都不大着调。”   逐夜上仙摸了摸下巴:“奈何我们的上一任天帝陛下就看上了这朵不着调的花。”说着随手一指,袖间飞出一张薄薄信笺,投向红妩离去的方向,“好了,现任天帝的手信也算带到了,你要不要去找上一任天帝陛下下棋?”   他这么又是“现任”,又是“上一任”,绕的都有些晕了。   南冥思索片刻摇头:“还是等重华身子再好些吧。”   他们两人并未现出身形,只是这么在殿宇上站片刻,就走了。   殿内正把怀中的美人往榻上放的红妩觉出了什么,回头见只看到空中悠悠飘下一张纸来,接住了,玉色的信笺如同有灵性一般,等到了她手里,才浮现出一行字来,墨色的字迹挺拔健逸:一别无恙?   重华在旁也看到了这行字,笑了笑:“是云璃么?”   红妩点点头,将信笺收到一旁的桌案上,才回身压住他的身体:“陛下我今日要临幸美人,不准给我分心!”   重华躺在榻上,硬是被她扯开了衣襟,笑得半是无奈,半是宠溺:“陛下,我们换到晚间临幸如何?”   十日后,由皇夫陛下亲自举荐的新任右相,依例先来宫中拜见女帝。   红妩瞪着那个一袭月白长衫的身影,半天憋出一句:“你是公的?”   刚中了新科状元,又被举荐为右相,风头正健的当朝才子回瞪了她一眼:“微臣姓古,名越,表字珍珑,当然是个男子。”   看女帝还是一幅吃惊到久久回不过来神的呆傻模样,他只好蹙了眉,进一步解释:“狐仙没有性别,我可以化为女身,也可以化为男身。”   这才总算合上了下巴,女帝恢复了万人之上的威严,抬了抬头:“你男身好看多了,以后不准再化成女身!”   样貌堪称倾国的狐仙咬牙切齿地看她:“就算我是男身,你敢苛待先生,我一样不饶你!”   御座上的女帝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他,兀自起身,喃喃自语:“静华哥哥的药喝了没有啊……”   留下觐见的右相,径自走入后殿。   若安三年的新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到来,除夕守岁的时候,整座皇城又下起了大雪。   窗外纷扬的大雪中,红妩轻抱着身边的人,将头靠在他胸前:“静华哥哥……你答应我的一起守岁,今天总算实现了。”   笑着歪歪头,烛火中她一无饰物的发髻上,那根清素的玉簪闪出温润的光芒,她轻声继续说:“你答应过等我三千岁时给我的礼物,也早就实现了。”   低头轻挑了唇角,重华眼眸中一片温和。   冷不丁一旁响起一声清咳,南冥敲敲身前的棋盘:“我说两位,卿卿我我的话留到没人的时候再说。”   提了酒壶歪在一旁榻上的逐夜也醉眼迷离地附和:“对啊,我都觉得这酒开始酸了……”   变成了清雅男子后,在特定的人面前依旧很狗腿的珍珑,巴巴将一杯茶水放到和南冥对弈的重华手边:“先生渴了么?喝点参茶。”   那边富有东海的龙王殿下自然也不肯落后,将茶杯硬塞到南冥手中,语气强硬,只是尾音泄露了刻意的讨好:“师尊,喝茶吧。”   红妩忍了又忍,还是抓狂跳起:“你们在天庭中很闲么?怎么专挑这时候下来!”   窗前静立的一袭青衫的人终于轻笑出来,回过头来:“也不算很闲,只是我刚叫天界都休息了而已。。”   那笑容干净和暖,深瞳中还藏着点点促狭,一如当日她在苏州的留醉楼上,看到他对她抬头微笑,一瞬惊艳。   【倾天·完】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亲们,新年快乐!《天上》就此正式完结,目前没有出版计划。感谢亲们忍受了我的坏脾气和龟速,有时真的会觉得很抱歉。以后我还会在vip章节前预留的免费章节里更新《天上》的番外,应该会是南冥和他家小敖广的故事,咳咳咳。   这个混杂了BG和BL内容的怪异故事,因为节奏偏慢和题材偏冷的问题,在出版上一直不大顺利,但我自己却不知为何,十分喜欢现在这种四不像的状态,并愿意保存它的完整。   以现在的情况,即使再有出版计划,估计也得大修了。至于这一版,在番外补完之后,我可能会酌情开放定制印刷,满足亲们收藏的需求^^   咳,现在说下新文,会是都市现言,1男1女,风格偏轻松,女主梁临风童鞋,男主舒桐童鞋,都是老熟人。文名:《我的爱》,一句话文案:短短的一生中,唯有你不能放弃。1月1日,也就是明晚20点,准时放出。 -------------------------------- ━━━━━━━━━━━━━━━━━━━━━━━━━━━━━━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极品小说阅读http://www.ypmao.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