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极品小说阅读http://www.ypmao.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空荡荡的爱 作者:乔维安 【文案】: 竹马成仇,兄弟阋墙,旧时花影零落天涯。 斯先生,置一盏酒,看一段戏。 其实相爱的人,完全没有必要在一起。 【文案2.0】: 他们从小到大认识,他却不是她青梅竹马。 他早早长大,离开家,来去如风,满世界飘荡,是落拓不羁的家族叛逆子。 她却守在深门大院的隔壁,和他的弟弟,嬉闹悠游一起成长。 于是葭豫在发现自己喜欢上斯成时,中间已经隔了时间,隔了年纪,隔了阅历,隔了人言,隔了千山万水, 原本她以为自己仍有时间,她原本以为一切还有可能。 谁知人生翻盘,一日便是百变。 他们再也没有了机会。 而在慢慢发觉她在经历着异常惨淡生活, 在她落难之时,斯成不顾不切地奔赴千里而来,只为了再也无法控制的情感。 从法律,道德,家庭,任何层面来说,若理想是最终走到幸福好景,那么注定要经历一段惨烈的感情。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主角:斯成,李葭豫 ┃ 配角:斯定中   ☆、第1章 一   我从学校回来,在家里放下书包,走出屋前小径,在高墙侧边掀开了一道小小铁门,贴着花云盘溜进斯家大宅的花园,在花木婆娑之中走了一段路,隔着树丛听到了姐姐的欢声笑语,远远望过去,碧绿树荫中一袭白裙的倩影,戴了顶宽沿草帽,婀娜身姿,正陪着两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站在屋檐下。   “葭豫,快来快来。”斯定中瞧见了我,立即招手,大声地喊:“我们在看三哥的新车。”   斯家三少新购入的一辆敞篷跑车正停在廊前。   我走近看,噢,银色车身,锋利线条,车头闪闪发亮的三叉戟徽标,好不气派。   姐姐咬着三少耳朵娇笑:“定文,我们晚上去兜风好不好?”   斯定文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都听你的,小妖精。”   斯定中悄悄拉住我的手说:“等明年我十八岁上大学,爸爸也给我买一台,你中意哪种款式,林宝坚尼好不好?”   我挣开他的手。   “妈妈还说你有事找我,没事我回去做功课了。”   “小豫儿永远这般刻苦,等下一读读到女博士,”斯定文笑着打趣道:“老四年年考末尾,羞愧不羞愧。”   斯定中一急就结巴:“三三三哥!”   我只得笑笑,这时远处传来吵闹之声。   老爷子治家严谨,斯宅一向秩序井然,这般喧闹吵嚷很少见。   我侧耳一听,纳闷道:“谁在大厅吵架?”   斯定文说:“还有谁?”   斯定中一脸神秘地说:“昨晚大哥回来了。”   斯定文不耐烦地说:“吵死了,老爷子一把年纪了,偏偏还愿意为他大动肝火,葭妍,上不上车?”   姐姐笑着如一只蝴蝶翩翩上了副驾座。   三少对着候在屋前的佣人说,“告诉妈妈我今晚不回家吃饭了。”   他随即潇洒地冲着我们摆了摆手,银色跑车呼啸而去。   “我回去了。”我也要走。   斯定中拉住我:“我想过去劝劝爸爸,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本能地拒绝,话到嘴边却迟疑了一下,想了一下:“好吧。”   斯定中拉着我跑过中庭的花园盘云道,走过前苑的通道,却不敢直接穿过前厅,我们两人悄悄从小偏厅绕道,溜到了大厅前面的廊下。   立在廊前侯着的两名佣人正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看到斯定中来,相互咳嗽了一声,又立刻目不斜视地站直了。   我们走到门口往里看。   只见老爷子坐在正中的沙发上,正气得抖抖索索地喝茶,斯家的大少立在一侧,身量颀长,穿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衬衣,那种蓝色是——让人想到天空最明亮的时候——云朵飘过时,那种浅到发白的颜色,瘦削肩骨微微突起,挺得笔直的背。   站在沙发边上侧身面对着大门的是一个面容朴实的中年男人,正是我那位永远对斯氏忠心耿耿的父亲大人。   爸爸看到斯定中拉着我要闯进来,赶忙摆摆手,示意我们别进来。   我拽了拽斯定中的手,躲到了门后。   老爷子喝罢了茶,茶碗盖子砰地一声合上,直撞得茶杯砰然作响:“你还知道回来?你一年到头四处浪荡,眼看三十岁的人了,家不成家,业不立业,我出去人家只笑我斯家出了个地地道道的败家子!”   在这雷霆怒火下,斯家大少的竟然声音很平静,有点沉郁的低音:“您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嘛。”   老爷子一听更怒:“不成器的东西!亏得你两个弟弟不像你,这才没把我气死!”   斯大少爷也不生气,只带点儿漫不经心的口吻:“那您就别把我叫来这儿骂了,我还困着呢。”   老爷子瞧着他这惫懒样儿更是起不打一处来:“不找你行吗,都把老子告上法庭了我能不找你?人不在本埠,倒挺能兴风作浪,你说你替那几户屋地搬迁的居民打官司是想怎么样,你是要跟家里对着干了是吗!”   斯家大少带了点儿无奈:“爸,生意归生意,您不是一向教导我要公私分明。”   说起此事老爷子仍是余怒微消:“我看你是要存心气我,儿子开的事务所跟老子的公司打官司,这成何体统!那件案子我还给你留了几分颜面,你倒是出息,叫全市人民看我斯家笑话!”   斯大少爷没有答话。   富丽堂皇的宽敞大厅陷入一片沉默。   老爷子盯着身前的儿子看了好一会儿,缓缓道:“你的胡闹也该到头了,你们做的有几个经济改制的案子已经太出格,还有你那个合伙的姓孟的那个小子,上次替那几个偷渡客辩护,还特地找了媒体宣扬,被几家别有用心的媒体捧得好似社会良知,怎知他那天摔了,连尸骨都找不到,这社会的水多深,你以为若不是你是我斯鹤茂的儿子,你们能安然撑到今天?”   好一会儿,斯成才答话,带了淡淡的倔强:“那请您不要费心,所有风险我自己担。”   老爷子威严地发话道:“关掉你那个上不了台面的事务所,回公司上班。我让张尽忠带你,从副总开始做。”   “您确定?”斯家大少低声一笑,“您要是今天敢宣布,今晚斯夫人就要统领着斯定文两兄弟举旗起义了。”   “混账东西!”老爷子一声怒喝,倏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看来是真的动了气了,连我旁边的斯定中,都瑟瑟地抖了一下。   老爷子厉声骂道:“那是你继母和兄弟!看看你什么说话口气,你眼里还有长幼尊卑吗!我不教训教训你,你荒唐了上天去了!”   老爷子怒气冲冲地踏前了一步:“我看我今日不惩诫一下这不成器的子孙,我百年后只怕愧对斯家列祖列宗! ”   我看到我爸吓得慌忙地搓了搓手,一把上前架住了暴怒的老爷子:“老爷子您别较真,大少爷有口无心,你知道这孩子自小没了母亲,心里受些委屈难免的,再说这大少爷昨晚四点下的飞机,这不还有时差嘛,您消气,消气。”   对面的年轻男人看了一眼我爸,面容有淡淡讥讽,却没有说话。   老爷子神色微微一愣,却仍是怒火中烧:“这家谁亏待他了!回家尽给人摆脸色,对他父母兄弟从来没一声招呼,多大的人了,独他一个就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真是不像话!”   他转头一喝:“老谷,取戒尺来!”   谷叔应声去了。   我爸眼看劝不住了,正要放开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斯定中拉着我一跃而进:“爸……爸爸!”   老爷子一看到斯定中,动作停了下来:“定中,你出去。”   斯定中将我往前一推:“爸,爸爸,小豫儿有话要跟你说。”   这斯定中要害死我!这场面我哪儿有什么话敢说!我哆嗦了一下,也吓得结结巴巴:“伯伯,我昨晚看出了雷震三山口的解法了,想问问您什么时候有空,我下给您看……”   老爷子是个棋迷,我爸年轻时候老跟他下,爸爸带着我在一旁玩,我看得久了,竟然无师自通,后来老爷子送了我几本古谱,我看来看去看了好几年,如今连我爸都不是我对手了,偶尔老爷子技痒,我是陪手。   我爸赶忙上来瞪我一眼:“小孩子家,快出去出去。”   我眼角余光看到谷叔并没走远,只是立在门后看。   斯老爷子被这一群解围的人团团围住,怒火被搅得一团乱,只好先对着斯定中说:“定中,带妹妹出去玩。”   他环视了一圈,看到了一直站在一旁神色平静的年轻人,余怒未消:“滚下去!”   斯家大少斯成看了他父亲一眼,转身走了。   斯定中拉着我跑回到了花园中,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哥真敢惹爸生气。”   我想了想:“你大哥有半年没回了吧。”   斯定中说:“何止,快一年了吧,上次爸催他结婚,摆了一桌菜将万小姐领回家吃饭,还是去年圣诞节到时候了。”   那事儿我也听说了,听说还是斯太太给牵的线,果不其然斯大少爷拂袖而去,老爷子气得在大厅骂,斯太太陪着笑脸送走客人后在房里哭,斯家兄弟围着看热闹,大少爷拎包出门,听说直接去澳洲了。   我很少见斯成,小时候还见得多一些,自从他大学开始,听说是在外面住,到后来他转去英美两地求学,便基本一年见不到几次了。   斯定中转头:“不说他了,葭豫我们打网球好不好?”   我也爱打网球,斯家大宅有两个网球场,夏天我们常常在哪儿消遣,坦白说,斯定中的网球打得很不赖。   我说:“那我先回家换衣服。”   斯定中说:“还回什么家呀,我让人给你拿一套新的。”   他絮絮叨叨跟着我:“我早让你放套球衣在我的更衣室,你偏偏不肯,你姐姐的好多衣服都在三哥的套房里呢。”   我站住脚步,沉下脸来:“斯定中。”   斯定中马上笑了:“好好好,我不说了行吧。”   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短裤球鞋:“不换了,这样打吧。”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我们携手飞奔去了球场,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球,直到暮色四合,大汗淋漓,最后斯定中故意打飞了两个制胜分,让我赢了。   ☆、第2章 二   待到我们一路打闹着回到后院,佣人上前来:“小少爷,太太开饭,都等着你呢。”   斯定中不由分说拉我进去。   我不依,两个人在饭厅后的花树下撕扯。   老爷子从吸烟室出来,正看到我们在拉扯:“小豫儿,进去坐吧。”   斯定中喜滋滋地笑:“看吧。”   斯太太打麻将回来,妆容衣着都还是齐整的,一颗硕大的翡翠挂在衣襟前,绿莹莹的。   座中是老爷子和斯太太,和斯家二小姐斯爽,自然没有斯成。   我冲着斯爽笑了一下:“阿爽姐姐。”   斯爽在里边兴许也听到我们在外边吵闹了,笑着道:“乖乖坐吧。”   斯太太环视一周问:“定文呢?”   佣人垂手立在一旁答:“三少爷出去了,交待了今晚不回来吃饭。”   斯太太又问:“和谁出去的?”   佣人答:“葭妍小姐。”   老爷子取过毛巾擦手,瞟了一眼斯太太:“定文有没心思定下来?”   斯太太不以为然:“急什么,上个礼拜在君茂喝茶,遇到黄董的太太,还问起定文呢,说是他们家姑娘刚从法国回家,年龄也合适。”   老爷子说:“老李这姑娘不是从小看到大,青梅竹马嘛,我看定文也喜欢。”   斯太太冷笑了一下:“青梅竹马,你倒是笃义情深。”   老爷子变了脸色,看她一眼,碍于孩子们在跟前,没有说话。   斯太太咳嗽了一下说:“大学毕业了好几年了吧,哪一份工作做得长远正经的,整天跟着定文吃喝玩乐。”   斯定中插嘴道:“妈,葭妍姐姐毕业也才一年啊。”   斯太太宠爱地看了一眼小儿子,这时才看了我一眼,顺口道:“小的不像姐姐,乖巧。”   我慌忙展颜一笑。   斯太太手中的瓷白勺子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汤:“你今日又跟你宝贝大儿子斗法了?”   老爷子脸色一沉:“吃菜,少说话!”   老爷子手上筷子停了会儿,还是又转头问佣人:“斯成吃饭没?”   佣人答:“大少爷睡了,不让人打扰。”   吃完饭斯定中要送我回去。   说是送,其实两家不过隔了一个花园,一堵墙壁。   当初斯家要起这深宅大院,斯老爷子将旁边这半边角块地低价售给了爸爸,我们家起了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斯家老爷子还特地吩咐留了一个侧门,以便两家来往。   斯太太在后唤:“定中,过来,妈妈有话跟你说。”   斯定中说不满:“妈,你有什么话不能一会再说?”   斯太太慈爱地说:“听话。”   斯定中望了我一眼,我赶忙说:“我回去了,你不要送。”   斯定中慢慢腾腾地挪过去了。   我走出斯宅的院落,半边弯月已经挂在枝头。   夏夜有清凉的风吹来,吹散了一日的暑气。   我不爱走石头小径,绕进密密树林中,月桂树枝散发出辛辣的香气。   树林中一张雕花长椅上,一个黑梭梭的影子忽然一晃。   我吓了一跳,手肘擦过石榴花枝,树叶沙沙作响,火红的花瓣簌簌地落下来。   黑影忽然出声:“小豫儿。”   我转过去,在月光下看清了他的脸,眉宇间蔚然深秀,眼底有晦暗的郁色。   我有些羞涩,唤了一声:“成哥哥。”   他住得离斯家大宅的几幢主院落都远,在靠近白墙黑瓦的边上一方僻静院子,院前种有几株美人蕉,我们小时候爱掰下花朵吸吮花蕊中几滴甜甜的蜜汁,孩子们偷偷去采,有时他恰好回来,抱着篮球,人长得又高,长手长脚的踏进花丛中,将顶端的花朵摘下来递给我和姐姐。   他说:“回家?”   我点点头,我看到他穿了双夹趾拖鞋,牛仔短裤,腿又长又直,右腿小腿上裹着白色的纱布。   “你腿怎么了?”   斯成答:“回来前攀岩被石头划伤了,没事。你妈妈好不好?”   我点点头。   我总不能说我前几天看到我妈偷偷在屋里哭。   他伸手拿搁在身旁的烟盒:“你回去吧,晚了,我抽根烟,小孩子闻烟味不好。”   我分开树丛回家去了。   礼拜二我放学时,走出校门,看到斯定中笑吟吟立在门口,身后跟着锃亮的奔驰车和恭谨的司机。   我装作不认识他,快步走过。   “葭豫,葭豫——”他追上来。   我低吼:“你来干什么!”   “你不要生气嘛,我有事找你才来的。”他一边笑嘻嘻,一边抬手同我同学打招呼。   斯定中读的是私立学校,我读普通中学,一般他不会来找我,因为知道他出现我特别不高兴。   女同学拉着手嘻嘻闹闹笑道:“李葭豫你男朋友吗?”   我赶忙冲她们摇摇头。   待到同学走过去了,转头问斯定中:“什么事?”   斯定中殷勤地报告:“葭豫,我们去吃饭,完了去看戏,今晚演《旧梦新欢》。”   我气不打一处来:“才刚刚周二,还没到周末呢,谁有空看戏!”   斯定中理所当然地答:“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摇摇头,富家子哪懂人间忧欢,斯定中已经不由分手将我拉上车。   我们先到荔园吃冰淇淋,我问:“你大哥还在家吗?”   斯定中忙着端饮料,不经心地答:“早走了,还在不在本埠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出国一般都知会一声爸爸的秘书。”   “他平时住哪儿?”   “他在春漾里大道有公寓。”   “那一带离小坪山可远。”   “嗯,爸爸拿他没办法,总之他就是爸爸反对什么他就做什么。”   我侧着头想了一会,说:“唉,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爸爸特别爱他?”   斯定中想了想:“好像就是为了他的事,爸爸特别生气。可能是因为他母亲,听说爸爸特别爱他母亲。”   “真的?”我好奇心瞬间被勾起。   斯定中又努力回忆了一下:“我也不是很清楚,有一次妈妈在家打牌,我无意听到她在牌桌上说起,家里平日又没人敢谈论。”   我问:“他妈妈怎么过世的?”   “不知道,”斯定中摇摇头,伸手替我拿了一个勺子:“哎你要不要这个草莓口味的?”   我拗不过斯定中,我们去看了戏,从电影院出来,已经晚上十点。   我说:“该回家了吧。”   斯定中又献计:“还早呢,我们去溜冰?”   我终于怒了:“大晚上谁要溜冰!”   斯定中挡在我身前着急地道:“哎,哎,那怎么办,还这么早?”   我终于回过神来:“斯定中,怎么了?”   斯定中说:“你爸让我和你在外头,别让你回家那么早,好像你爸妈在吵架。”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一掌推开他,心里无比愤怒。   我飞奔向对面停车的马路。   “葭葭葭葭豫!”斯定中慌忙追过来,一边召唤司机:“利叔,开车过来!”   我奔进大门,爸爸似乎已经出去了,车不在屋前。   屋内很平静。   姐姐也没有回来。   我走进屋中找妈妈。   妈妈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头发有些乱,眼睛微肿,看到我,勉强笑了一下。   早年我们两姊妹还年幼,正值沿海经济改革时期,斯家在南方沿海当地几代名门望族,斯家祖上是做银楼发家的,到了太祖爷这一辈,依靠着前数代人积累下来的殷实家底,在官洲创建了银山,专给南北商船做运货,这一路就顺风顺水越做越大,斯家钟鸣鼎盛的时期,据说半个官洲镇都是他们家的地产。解放前的大动乱时期,当时当家的三祖公爷将大半产业转至香港,但搬迁后却做得不算太好,加上遇了海难折了两艘大船,一家货船公司勉强维持着,眼看日渐式微,不得不将湾仔的大屋售出,全家搬至屯门一带,大房更是带着几个孩子回到了老家,幸得当年老爷子这一辈在内陆长大的年轻人大胆肯干,硬是在急风大浪的经济浪潮中拼出了一条血路,银山船运在十年间迅速发展成为了珠三角经济区最大的货代集团,十年之后,斯家老爷子将全部货船售出,将资本投入航运实业和商用地产业,并在三年后完成了集团重组,同年十二月完成战略重组,YSSC在港交所上市,海外市值高达一百九十八亿港元,爸爸那时始就开始做斯家的财务顾问,妈妈为了家庭放弃了职业,家里的事大大小小都是她在操劳,两年她前生过一场病,手术过后,人憔悴了许多。   我在她面前坐下,她抚摸我头发:“葭豫,妈妈和你爸爸决定离婚。”   我身体一震。   爸爸在外有人,我们姐妹是知道的事,姐姐据说还看过那女人,但妈妈佯作不知,这个家就维持着表面的太平。   妈妈说:“我们协商过了,你爸爸带姐姐,我带你,我明日返回嘉应老家,陪你外祖父母,但你刚刚升高三,临时换学校会影响你学业,你留在本市读完高中考大学再说。”   我抬头看她:“妈妈,我跟你回去。”   妈妈神色一愣。   我坚定地说:“我跟你回外公外婆家。”   妈妈摇头:“这不行,那边环境不比得这里。”   我握住她的手说:“妈妈,我不怕,我喜欢外公外婆家,我会用功读书的,成绩不会差。”   妈妈看着我,眼中泛出泪花,伸出手搂紧了我。   ☆、第3章 三   峤里茶阳。   汀水江边古茶阳,一江清风白袖扬。   这座古传建于满栽茶树的茶山之南的古镇,故名茶阳。   外祖一家在高福路做了近六十年郎中,族谱可追溯到宋神宗时代。   老一辈留下了薄薄家业,这一辈的孩子多数外出,外公如今在镇上经营一家中药材店铺。   唯一的女儿离婚回来,外婆抹了几次眼泪,见到妈妈神色平静,也就慢慢接受了现实。   大舅在祖宅隔壁有一间屋子空着,在骑楼的二层,收拾收拾给了我和妈妈住。   一开始左右邻居不好意思来串门,一个离异女人带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儿,终归有些不知如何招呼,但妈妈出入逢人态度自然大方,渐渐大家也熟识了。   我经过入学测试,顺利转进了市区的最好的一所中学,历史悠久的百年古校,前身是清朝乾隆年间创办的书院,出过很多有名的校友,最著名一位是共和国的开国将军,只是离家非常的远,搭车要两个小时。   转学后的第一个星期,爸爸在校门口等我。   车上收拾了一箱我匆忙中没带回来的衣服,还有几大盒子我爱吃的零食和营养奶粉。   爸爸将一个装着现金的厚厚信封塞给我。   “葭豫,不要恨爸爸。”   我低头不答话。   “斯家四少整天缠着问我你地址,这年轻人对你倒是有心。”   我走的时候很匆忙,甚至没见斯定中一面。   我说:“不用告诉他,跟他说我回去再聚。”   爸爸点点头,伸了伸手想摸我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放下了:“葭豫,好好学习,假期爸爸接你回来玩。”   他走了。   班里同学都很刻苦,放课后没人看电影聊天,也没体育娱乐活动,所有人只做一件事,就是读书读书读书。   据说往届这个班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同学都是升重点大学。   大舅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   大表哥在汕尾城里工作,小的比我小三岁,读镇上的初中,也正是升学的关键阶段。   我周末回来就给他补课。   我有时在屋中押着他算物理题目,听到妈妈在院子的屋檐下絮絮地同舅妈说话,院子的阳光晒得热气腾腾的,摆在竹篾箩子上的紫珠叶,苎麻根,石决明,白芥子,幽幽地发出草药的香气。   门外的阳光,穿过了门前的木头柱子,拉长了斜影。   摩托车、自行车和行人的熙攘之声交响而来。   生活从一个世界过度到另一个世界。   其实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我终于开始停止想念从前。   周六我放学出来,校门一辆深棕色保时捷越野车对着我按了两声喇叭,然后一个穿着白色球衫的年轻人跑下车来。   我看了一眼迎面跑来的人,第一句是惊讶:“喂,你偷开你大哥的车?”   “大哥答应给借我!”斯定中见到我,脸孔涨得通红,语气急冲冲的:“葭豫,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可以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你怎么这么不讲朋友义气!”   他气得声音都变了,看得出他是真的生气,斯定中自小性格敦厚,从小到大我很少见他这么生气。   我心底有点感动。   斯定中特地跑来,我只好和他去学校附近的江边转了一圈,宽阔的江边片片帆影点点,我们在码头上坐着聊天。   我问:“你家里好不好?”   他答:“老样子。”   “你大哥呢?”   “没回来过。我打电话给他的,这半年他一直在国外好像。”   “你三哥和我姐怎么样了?”   斯定中说:“你姐姐想订婚,妈妈说不急。”   我笑了笑:“你三哥会不会娶她还不一定呢,我姐这心操得太早了。”   斯定中望着我说:“葭豫,我不会那样的。”   我推了推他脑袋:“关你什么事?”   斯定中乐了一下:“这里有没人欺负你?”   我莫名其妙:“你以为我回来干嘛的?”   他笑笑:“也是,你功课一向好。”   斯定中喋喋不休地倾诉:“你不在家,我好无聊,你回来考试吧?”   我点点头。   斯定中美滋滋地笑了一下:“等你读了大学,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我看着他,认认真真地说:“斯定中,我不会过姐姐那样的生活,我会好好读书,将来自己做事。”   斯定中看了我一眼,眼中隐隐约约点懂的意思,神色有点迷茫。   但下一刻,他就笑着拉起了我:“吹够了风了,我们去吃饭。”   在车上斯定中忽然说:“葭豫,我们回你外婆家好不好?我也好久没见你妈妈了。”   我严词拒绝:“我妈知道我不上课我会被骂死的!”   斯定中只好答:“好吧,我们去哪儿吃饭?”   我那天的晚自习课没有上。   第二天我被叫进办公室。   我才知道老师原来是无所不知的人。   他后来来过两次,一次学校正在模拟考,我校门都没得出,一次我跟他说太影响我学习,严厉警告他不要再来了。   慢慢的,斯定中也不再来了,听说他不在国内考试,家人已经办好留学手续,他不日将赴美。   回茶阳过的第一个除夕,大表哥也回来了,全家其乐融融。   大年初四,我穿着红棉袄,从外公手中接过草芯捆着几包中药,出了门。   那一年的春节很冷,清早的石板路面结满了一层白白的霜花。   镇上的另外一头住着一位孤寡老人,外公定期会给他送药。   待到送完了药,我踩着一地的红色炮竹纸屑往回走,春节假期的出行游客陆续涌进这座古镇,镇口的一座大石桥边有一条通外外面的主路,开满了各种吃食和手工艺品的店铺,游人开始熙熙攘攘地热闹起来。   我看到路旁的一个人,高挑瘦削身形,穿一袭深灰风衣,简洁利落的背影。   他正在问路,问的是开早餐店铺的吴婶:“老板娘,镇上有没有一家蔡姓的中药铺?”   “有的有的,”吴婶正忙着包笋粄,抬头正要回答他,见到我,指了指:“喏,那小姑娘不就是蔡老的外孙女喽!”   他回过头来。   我看到一张英俊照人的脸孔。   斯成见到我:“小豫儿。”   我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斯成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下,那稍显冷漠的脸上轻轻地笑了一下:“你还真像个红娃娃。”   我脸红了,暗暗后悔为什么要听信外婆,穿得这么臃肿。   斯成说:“我过来给你妈妈一家拜年。”   我指了指路:“那我带你进去吧。”   斯成拉住我:“等会,你先跟我出去一趟,车在镇外没绕得进来,我带了点东西来。”   我纳闷:“你怎么不拿进来?”   斯成理所当然地答:“我也怕万一找不着我权当来旅游,这样我提着多麻烦。”   这人还真是随遇而安。   我们走在窄窄石板路的川流人群中。   街道上洋溢着春节喜庆的气氛,沿街卖冰糖葫芦的,开店铺做生意的,路上走着的行人,大人小孩儿都穿的喜气洋洋。   我跟在他的身旁,悄悄地看他侧影,他高我许多,只看得大衣里隐约露出格子衬衣的暗棕色的木质扣子。   斯成说:“我昨天回家,才知道你爸妈的事。”   我轻轻嗯了一声。   斯成说:“我想看看阿姨,不会太打扰吧?”   我摇摇头:“不会,你去到就知道了。”   我将他领进院子里:“妈妈,有客人来。”   妈妈迎出来,见到他,先惊后喜:“小成,怎么是你!”   斯成笑着打了声招呼:“蔡阿姨。”   外婆穿着围裙提着锅铲出来,笑眯眯地问:“这斯文俊俏的年轻人是谁?”   妈妈说:“东家的儿子。”   斯成朝外婆礼貌地鞠了个躬:“外婆好,我是小辈,来看看阿姨。”   外婆笑得乐呵呵的:“好好好,进屋坐,一会家里吃饭啊。”   转眼又看见我还站在门口,赶忙喊我:“小豫儿,还站着干嘛,带哥哥进去坐。”   斯成在外婆家吃了午饭,在席间恭谦有礼地赞美了一番家里的饭菜和当地民俗文化,然后恰当地表示了对古镇旅游景点的兴趣,外婆和妈妈立即挽留他在家里住以便多玩几天,后来他坚持不愿打扰,然后由我陪同,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一间民宿旅馆开了一个房间。   早晨七点,我穿着棉衣戴了顶蓝色毛线帽子,轻手轻脚地挤出大门开着的一道缝隙时,看到斯成已经听从我的时间安排,按时来到了外婆家的院子门口。   春节假期,镇上的的居民大部分都还在睡梦中。   我们在街口的早餐店吃了碗热腾腾的面。   斯成车里携带有全套的摄影器材,昨天还指挥着我给他搬脚架,今天出门前,他看了一眼,说:“太重,算了。”   结果出门时只拿了一个相机。   我们穿过古香古色的骑楼群,清晨的牌坊和祠堂在雾中露出隐约的轮廓,刚刚苏醒过来的小店铺里豆浆散出袅袅热气,在早晨的汀江边,碧绿江水,雾色迷蒙,倒映着半山的竹影,非常的宁静。   到十点之后,游人渐浓,我们躲回家里,我上楼去,斯成进了屋,外公在里屋整理药材。   一会儿我下来,大舅一家在客厅看电视,我穿过弄堂,进了里边的药房,外公坐在案前,桌面上一个药钵,他正不紧不慢地用石杵捣药,斯成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一旁给他递寇仁,他们一边捣药,一边聊天,谈的是古镇的旧事,几间大祠堂的典故,古建筑的历史,和近年来古镇泛滥的洪水。   我隔着一扇木制合窗,看到一堵墙高的木制斗橱下,一整排的竹篾篮子堆满了各式的中药药材,里边的两个男人,外公穿了件绛红棉袄褂子,两腿微敞,坐得方方正正,斯成穿了件浅色衬衣,衣袖挽起了一点,露出一截白净的手腕,他的动作从容缓慢,言谈之间,对民俗风物,似颇有造诣。   屋内的两人语气平和,一句一句,非常的有耐心。   那是属于成人的对谈。   ☆、第4章 四   下午阳光正好,我们出去逛了一会儿,绕到邹鲁故居,在雕花窗户的阴影里,二楼的一道空中走廊,我们坐在扶栏后的一排长椅上,斯成摊直了长腿,眯起眼睛晒太阳。   看馆的饶爷爷常同外公钓鱼,我从他那讨了两杯茶,然后我们两个人在二楼喝茶,看着天井里稀疏几朵黄色的梅花。   晚上我们在古镇上散步。   白天纷纭的游人散去,街道显得静谧安好。   走过几道桥,桥底有水波荡漾的声音。   斯成忽然说:“我小时候,在苏州,也是跟外公外婆住,也是这样,很多河,很多桥。”   我侧耳认真地听。   他声音有点低,有点感慨:“环境和氛围都差不多,只是房子构造有点不一样,苏州是白墙黑瓦。”   我轻轻地问:“你小时候是在苏州度过的?”   斯成说:“是啊,我快十岁才被老爷子接过来,第一次换学校读,花费了很大力气适应。你不要怕换环境,要好好努力。”   我点点头。   斯成仰头看了一会对岸骑楼上的楼花,夜色中二楼的梯子和铁船有浓厚的阴影,他淡淡地说:“小豫儿,你像你妈妈。”   我不太相信:“人人都说我长得像爸爸。”   斯成说:“性格像,心地好。”   我悄悄低了头。   斯成说:“我刚来的时候,那时家里公司还在做货代,我爸基本不在家,家里没人管我,你妈妈那时在家里帮忙做事,每天都吩咐佣人给我留碗热饭。”   我纳闷地道:“我怎么不知道?”   斯成轻轻地笑了一下:“你那时候在她肚子里。”   我啊了一声。   他的声音像夜风一样又轻又软。   “你出生后她得照顾婴儿,还是担心我吃不饱,常常叫我去你家。”   “你小时候你妈有时忙不过来,我还帮忙照顾过。”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们在夜里走过长长的石板路,黑色的屋檐下几盏晕黄的灯,岸边有间小酒馆,木楞房顶下红色灯笼在风中摇晃。   我跟在他身边,落了半步,悄悄地看到我的影子,挨着他的影子。   这么多年来,他在斯家来去无踪,是过于锋芒桀骜的一个存在,我发现我其实根本没有真正了解他,明明看似落拓不羁,待人接物却又举止得体稳重,有着难得一见的古雅风度。   他是,很容易令人着迷的男子。   斯成在茶阳待了两天后告辞离去。   在镇上的一整年过得飞快。   我平日上学,假日回家,日子非常平静。   斯成回去后寄来一个大箱子,质地精良的大红色的箱体上面印烫有ST的标志,也不知是经谁之手寄送而来,竟然是用他们自己家的柜子。妈妈动手拆开来,上面放着一个纸袋,里面是一叠冲印的照片,还有一张信笺,里边只有短短几行字,措辞简洁客气,意为不胜叨扰感谢款待之类。   字倒是很质朴清逸。   妈妈们兴致勃勃地翻看那沓照片,有一张全家福拍得非常的好,外公拿着左看右看,眉开眼笑地跟妈妈说要翻晒出来挂在家里。   妈妈应了一声,继续翻照片,一会儿忽然说:“咦,这张小豫儿笑得好。”   我凑过去看了一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的,我站在石桥边上,戴着那顶蓝色毛线帽子,笑容很亮。   待到长辈们看完了,我拿过去翻了一遍,一张一张地看,一整叠照片,没一张有他。   箱子里还有各式各样的一大堆礼物。   外公外婆都夸他风度好。   妈妈在一旁说:“是个好孩子,老爷子盼他继承家业,只是斯太太不疼他,要顺顺利利,也不是容易的事。”   三月份的时候姐姐来过一次,我没在家,妈妈说她独自驾车前来,放下了大包小包一堆东西,吃了顿饭又走了。   六月份的时候,考完试我回到茶阳,等爸爸来接我回去。   临行的那个夜里,我睡在屋里的竹席上,听到外婆在院子里和妈妈说:“葭妍是地地道道城里姑娘了。”   妈妈说:“嗯。”   外婆又说:“小豫儿像我们蔡家的孙女,以后让她不远嫁,找个近点的婆家,好陪着你。”   我溜出去抱住外婆,对着妈妈撒娇:“妈妈,我才不嫁人,我要陪你和外公外婆。”   “别说傻话。”妈妈笑着摘茯苓的叶子,转头对外婆说:“妈,这还多早的事情。”   外婆捏我耳朵,笑着说:“就上大学了,不早喽。”   轿车行驶在城际高速公路上。   我坐在后座,看着碧绿山林田野炊烟在窗外极速掠过,平稳了行驶了三个小时后,进入高楼大厦的都市。   天际线开始变得晦涩,空气中吹来炎热的风,高耸入云的玻璃之城反射出暗淡的阳光。   进入环城快环高速,车流开始多了起来,远处可见密密麻麻的楼层,车子却并不入市中心,我只遥遥看到了市区那幢巨型金融大楼的顶端。   一路驶入东城区,穿过一片明亮缤纷的奢华商业区,车子驶上半山,视野重新开阔起来,山的背面遥远处一片蔚蓝的海水,近处绿树掩映之下一幢幢独体红色别墅。   一直深入私家林荫大道,遥遥可见尽头白墙黑瓦的中式大宅。   司机转入岔道的小路。   姐姐等在门口,穿了件玫红吊带短裙,笑嘻嘻的。   “爸爸让我等你,”葭妍抱了抱我,拖我手往斯家大宅去:“我们在游泳池开派对,过来吧,家里也没人。”   斯家三少趴在无边界游泳池的边缘,俯瞰半山的景色,一泓碧波外散落着几张沙滩椅,一群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正在闲聊,有穿着火辣的女孩们在端着酒来来回回。   “小豫儿,好久不见。”斯定文远远瞧见我,大声地喊:“去换件衣服,过来玩。”   我有点局促,我穿着球鞋布裙,一脸的尴尬,跟周围明显格格不入。   姐姐转眼已经换了比基尼出来,出来听到斯定文的话,坐在池边:“她刚回来,别闹。”   有个男人笑着道:“葭妍,这是你哪里来的乡下亲戚?”   姐姐趴在斯定文的肩头说话,佯装没听到。   我坐在球场边的白椅子上,看着太阳下明晃晃的影子。   在斯家消磨了一个下午,除了斯定文,没见到其他人,据说斯定中还在美国。   整个家只有佣人来回走动。   晚上我回家,爸爸忙应酬,姐姐忙约会,沙发换了新的颜色,厨房跟摆设一样。   不过一年过去,好像完全变了模样。   ☆、第5章 五   周末下午我在房间里,忽然听到门外有客人来访,是一位女士陌生的声音,她跟爸爸说话,用的是很熟悉的口气。   我轻轻走出去看。   她在主人的卧房里,坐在梳妆台前的扶手椅上,那是妈妈以前最爱的椅子。   爸爸在房间的浴室里和她说话:“小女儿在家,一会儿你见见。”   我悄悄走到客厅打开门溜了出去,躲进斯家的森林里去。   在树荫下的长椅坐了好一会儿,太阳渐渐西斜了,照进庭院中,暖暖的一层金色。   庭院外的主道上有辆车开进来,经过我的身边时,突然刹住了车。   斯成推开车门走出来,穿了白衬衣,西服外套拎在手上,见到我坐在外面的树影下,神色有些意外:“小豫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笑笑:“回来等放榜成绩。”   斯成直接将车停在了路边,他的车很少停大宅车库,都是直接开至院前。   上次在嘉应,他长途驾驶,是一台名贵的越野车,而今天却是中规中矩,开一台灰色德国车。   斯成问:“考得可好?”   我点点头。   他轻轻笑了一下:“小辈楷模。”   “你爸爸不在家?”   我说:“那位女士在家。”   他露出了然表情,却并没有多问一句,温和地说:“进我院子里来吧。”   我跟他走进通往屋内的花树小路,长大后或许意识到男女有别,又或许他在家庭中的敏感地位,我们很少再进他的房子。   我看到了院子里青石板上的菱形格子,啊,小时候常常在这里跳格子。   斯成将外套和车钥匙扔在沙发上:“你请进来,客厅有电视,电脑在书房。”   见我不回答,他又笑了一下,问:“现时年轻孩子喜爱什么消遣?”   我赶忙说:“我坐会儿就好。”   他进厨房给我泡了杯茶。   然后走进自己房中,在门前停顿了一下,完全用的是哄小孩子的口气:“不要拘束,我有事,你自己玩好不好?”   我点点头。   我打量了一圈房子,他居住的这个独立的院落非常大,我现在坐着的是主厅,轩敞开阔,采光很好,家具是简洁大方的原木色,佣人收拾得一尘不染,但明显不常用,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偏厅,右边的花厅门开着,桌面凌乱地散落着报纸咖啡杯和烟灰缸,应该是他的私人会客室,再进去就是房间了。   斯成方才就是直接走进去,一会儿浴室有水声传来,他花十分钟洗了澡,换了件衣服出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进书房看文件,打了几个电话。   说话声隐隐约约传来,谈论的是今天开庭的案子。   我一直待到天黑了,爸爸在隔壁叫了我几声,然后是汽车驶出去了,我起身向他告辞,他正埋首大堆的宗卷中,闻言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说:“你忙,我回去了。”   斯成点点头。   我跑下台阶。   “小豫儿,”斯成在身后出声唤住我。   我回头去,站在庭院中央,微微仰头,看到他人倚在门边,一只手插在裤袋中,右手夹着一支铅笔,看着我说:“下次不用在外面,自己进来。”   屋檐下一盏灯,照在他面容上,冷峻的眉宇,鼻翼一侧,有一道细细的法令纹路。   我点点头,斯成转身。   我看到夜晚天空浓稠的深蓝,压在屋顶的黑色飞檐。   一日中午在客厅,我拿着报纸看观影指南,姐姐在一旁涂脚指甲油。   门外有人敲门。   我看到葭妍晾着腿在沙发上,只好跑出去开门。   斯爽探头进来,看到是我:“小豫儿。”   我唤:“阿爽姐姐。”   她笑嘻嘻地道:“蒙老大召令,过去隔壁玩。”   我看了眼自己,身上还穿了件松垮运动裤:“等会我换件衣服。”   斯爽点点头:“一会自己过去啊。”   我走屋子里进来,葭妍正探头往外望:“是斯爽?”   “嗯。”   “找你干嘛?”   “让我过去玩会儿。”   葭妍说:“你什么时候跟他们那么好了?”   语气有些酸。   我说:“你也去嘛。”   葭妍一摆脸:“玩不来。”   我不再理她,换了衣服出去了。   其实我也不明白,斯爽明明和斯定文两兄弟才是同胞兄妹,却与他们俩感情却不算亲厚,反而与斯成走得很近。   我走进院子里,原来一群人在屋檐的游廊上打麻将。   斯成望见我,指了指对面,我看到对面屋前的阴凉处,宽敞的廊前放着一张锦塌,面前一个方桌摆着茶具,斯爽正悠闲地坐在那里泡茶。   斯爽正招手让我过去。   我坐在廊下,一株巨大的樱桃树栽种在庭院北侧,伸出繁茂的树冠和枝桠将我们所坐着这一片屋子上的阳光都遮挡住了,绿树浓荫,阵阵凉风拂面,阳光在石子地面洒下斑驳的影子。   木栏扶手上摆着一整排冰镇酸梅汁,高高的玻璃杯子滴下一粒一粒的水滴,正映着太阳闪出五彩的光。   斯爽示意我随意自取,笑着说:“夏天还是老大这儿凉快。”   我咬着吸管,一边跟斯爽聊天,一边看着对面的人。   原来他在牌桌时爱吸烟。   他今天穿一件深蓝色的衬衣,衣服是上好的质地,只是不精心爱护,领子有些褶皱,那样颓靡的颜色,隐隐透出一种没落王孙的清贵纨绔气来。   怪不得斯爽说他精通吃喝玩乐。   坐在斯成对面的是一位男士,四五十岁左右年纪,穿一件清爽中式对襟褂子,正儒雅地吸着烟斗。   斯爽俯到我耳边对我说:“那是LW Chou,SEP的高伙,现在在南大做名誉董事,斯成的授业恩师。”   我轻轻啊了一声。   这间外资所的名字在国内如雷贯耳,号称业内最佳金融业务律师行以及最佳大型股上市业务律师行。周是香港人,哥伦比亚大学法学博士学位,在中国大陆执业超过二十年,持双国护照,是SEP首席合伙人。   周阆为正同斯成说话:“你整天接的那些讨债离婚的案子,你也好意思上庭?”   斯成笑了笑,打出一张牌:“老师,您在教我第二年就引用过埃里希的名言——法发展的重心不在立法、不在法学,也不在司法判决,而在社会本身。我接触的那不正是社会最本身的地方嘛。”   周阆为咬着烟斗颇为不悦:“上课天天吊儿郎当,记忆力倒不错,有JD学位还天天在基层院混的,你大概是国内第一人。”   旁边有一位陪客,看样子是体系内部人士:“斯先生这一年也没上过几次庭吧,权当体验民情了。”   斯成笑了一下,客气地道:“张检,我是懒了点,我们所可没少麻烦您。”   那位检察官同志赶忙说:“是是是,哪儿的话,是孟律师挺勤快。”   斯成说:“他的案子就是我的。”   这时坐在右首都一位老人说:“周老师,你就看开点吧,我看他天生就是个提笼遛鸟的王爷命,哎,斯成,你上次要找到那两本古籍,上回他们给我送过来了,回头我差人给你送过来。”   说话的这位老先生我方才就瞧见了,只觉得脸熟,我想了许久,听到他说话这一刻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我在电视上看过他,是一位国学大儒,致力古书研究,近年一直出席各大拍卖行,买回了不少流失国外的孤本,我记得去年省台搞了一个古董收藏的节目,还请他做过嘉宾。   斯成说:“唉,真的啊,我这谢谢您了。”   周阆为磕了磕烟斗的灰:“余老,您也由着他胡闹。”   我偷偷问斯爽:“那位是不是余漱民?”   斯爽点点头:“他是我们宗族的一位长辈,本名也是姓斯的。”   斯爽指挥着我去给他们端茶。   斯成熄了烟,一边伸手帮我拿茶杯,一边问周阆为:“今年南大热门几个科系招生情况怎么样?”   周阆为随口答:“我不太管新生的事儿,怎么了?”   “家里妹妹今年升学,”斯成指了指我:“你也念叨了好几年了,不是一直想收个关门弟子吗,就她吧。”   周阆为正忙着调牌,闻言抬头望了我一眼。   我赶紧笑:“老师好,成绩还未出,但希望可以荣幸升南大。”   周阆为笑了下:“小姑娘口齿不错。”   “等会,碰张。”斯成最后一个从我手里拿过茶杯。   听到座中另外一个人问起:“斯成,坊间传闻银山城建钦定你做那个BOT项目的政策咨询啊,是不是老爷子授意的,你要是预备商法双栖,提早透点风声,我们所正有个外商直接投资业务的案子呢,我们也好做点准备。”   斯成漫不经心地答:“还没影儿的事儿呢,再说,不就一个普通案子,哪儿来那么多联想。”   男人答:“也是,你这孤名太子爷,都流放这么多年了。”   斯成也不介意,笑笑就过。   一会儿斯成又问:“老高那个怎么样了?”   有人答:“结案了。上诉到高院,死缓改无期,他这一路打点下来,可能不下七位数。”   周阆为问:“经办这案子的刑庭庭长是谁?”   那人答:“是曾海。”   周阆为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是他。”   一会又有人说:“周先生,普衡最近动作挺大呀。”   斯成也抬头问:“我也听说了,Gregory Walls从旧金山调任上海,这事儿是真的?   周阆为答:“是。”   斯成说:“他两年前协助劳通银行那一单做得不错,当时以6.15亿美元向日本瑞穗银行收购了其拥有的浙江第一银行的股权。”   座中有人谈起:“唉,胡主任,我上周到南京出差,碰到了杜纬明,他让我问你好。”   那个男人笑着道:“他最近办一个合资企业的银团贷款,斯成,你不是跟他是同学?”   斯成说:“他主要做知识产权吧,零三年MoFo在上海设立办事处,他是派驻上海做中国业务代表,算是抢滩成功第一批人了。”   那位胡主任笑了一下:“这洋鬼子可深谙中国国情,取了个地地道道中文名字不说,上回我在杭州遇着他时,酒店大堂里坐着金发碧眼的妻小,房间里躺着一位横店女星。”   男人们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那时我坐下花树下,听斯成的这些故交牌友,或是师长幕宾,庭院回廊往来之间皆是鸿儒巨客,他们谈些行业内的旧事,聊点大状的风流逸事,那时候我听起来的世界,那个离我很遥远的世界,似乎只是一场云间的淡淡笑谈。   很远,又好像很近。   ☆、第6章 六   成绩出来了。   晚饭时刻众人在斯家大厅齐聚一堂。   老爷子得意地将我夸奖了一番,爸爸忙不迭地自谦,斯太太那天似乎是赢了牌,也凑着趣说:“咦,老大读南大,阿爽读中文大,定文读理工大。小豫儿读哪个?”   我客气答:“还不知道。”   老爷子想起来问:“定中怎么还不回来?”   斯太太答:“得下月呢,那边学制不一样。”   老爷子说:“除了老大,就小豫儿功课好,定中读书要有小豫儿一半,我就知足了。”   斯太太脸色不快,要正开口。   斯定文却忽然说:“爸爸,榕城城西商圈的那个投资项目下周签约,你出不出席?”   老爷子立刻问:“礼拜几?”   我暗暗松口气,话题终于移开了。   两父子聊了一会儿公事,老爷子忽然问:“听说你最近经常出海?”   斯定文答:“也就几次,哪那么夸张。”   老爷子望着他,语气不轻不重:“年轻人玩可以,别太出格。”   斯定文还没敢接话,斯太太就帮腔道:“定文这算什么,这家里头有人玩得比他大多了。”   老爷子训了一句:“我管教管教孩子,你说什么话,还不是都是你纵容着他!”   斯太太提高了声音叫:“谁纵容谁这还说不准呢!”   葭妍忙着圆场:“伯伯,定文为了那件投标案,最近都在忙呢。”   斯太太瞟了葭妍一眼:“女孩子家要明事理,要懂得管住男人,不要跟着疯玩。”   葭妍没敢出声。   斯定文终于出声道:“妈,你瞎说什么呢。”   我低头默默喝茶。   总体来说,斯太太都不喜欢我们姊妹俩,唯恐我们缠着她儿子结了婚。只是葭妍有点怕斯太太,我不怕,人是很奇妙的,我不怕她,她比较少理会我。   第二日是周末,我从外面回来,在门口遇到姐姐挽着一个女人的手臂要出门。   葭妍见着我:“小豫儿,我们去逛街,你来不来?”   我已反应过来,想必是那位,爸爸的女伴,似乎姓方,看起来也很年轻,顶多三十出头。   我摇摇头。   葭妍耸耸肩说:“那好吧。”   方女士开口热情邀约:“葭豫,一起来。”   咦,她愿意放低身段有心讨好我,看来对爸爸有点真心。   但我绝不背叛妈妈。   方女士满面笑容地要上前来拉我,我飞快地退了一步,神色尴尬地立在原地。   葭妍瞪我一眼:“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小豫儿。”门前忽然有人唤我。   我们三人齐齐扭头看过去,斯成站在我们家屋前,穿了件黑色T恤,脸孔有点苍白,神色很平静:“你在,过来一下可好?我有事找你。”   葭妍不高兴地看了看他:“葭豫,说你有事。”   斯成淡淡地说:“李小姐,令妹已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去哪里毋需征询你意见。”   “你!”斯成如此不捧大小姐的场,姐姐顿时气结。   爸爸开车出来,看到这一幕,探出头来对我说:“去吧。”   爸爸将她们捎上车带走了。   只剩下我们两人站在屋前的栅栏边。   我说:“谢谢你替我解围。”   斯成有些精神不济,声音哑哑的:“你不能逛街了,你和我们去爬山,阿爽也去,可不可以?”   我应了一声,问道:“你刚睡醒?”   斯成点点头。   我看看时间,现在已经中午十二点过了。   斯成说:“稍等我换件衣服,我们先去孟宏辉家。”   见我疑惑,他解释说:“我答应了阿爽今天陪他们去庙里,老太太初一十五要去上香。”   斯成驾车载着我,驶下半山的坡道,穿过城中繁华地区,到了老城西,然后他把车停在一间购物商城前,领着我绕过后面的一条小路,走进一片狭窄拥挤的房屋中。   房子多是平房,还有边角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屋,墙面都已斑斑驳驳,角落堆着垃圾,街角的屋前一个水龙头,水流声哗啦啦地响,有光着膀子的粗壮男人站在那吐痰刷牙。   我快走几步悄悄跟紧斯成。   他却视若无睹,仿佛对一切已经非常熟悉,带着我轻车熟路地绕进密密麻麻的甬道深处。   远远一对年轻人立在巷子前亲密地说话,是斯爽和一个青年男子。   那男子年龄应该跟斯成兄妹差不多,但大约由于生活磨砺缘故,显得面容老成。   斯成扬声说:“老孟。”   孟宏辉招招手:“斯成过来了。”   啊,我终于明白斯爽为何倒戈,她爱上了她哥哥最好的朋友。   料想斯太太不会同意,看起来孟宏辉家境实在普通。   几个孩子听到声音扑出来拉住斯成。   斯爽对我笑笑:“那是孟宏辉的弟弟妹妹。”   一会儿一个中年妇人提着篮子走出来,她面容有些枯黄,但态度和蔼带笑:“斯先生,宏辉又去麻烦你了。”   斯成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不麻烦,阿姨。”   将孟宏辉的母亲送进了庙中,我们四人顺着寺庙后的一条山路往上爬。   绕了一个弯道,视野突然开阔,原来山坳之间,由于夏季积水,形成了一个清澈小湖水,湖边铺满了一整片洁白的鹅卵石。   岸边长满了一大片野生橘子树林。   在太阳下爬了一段山路,热得直冒汗,我们坐在树下的阴凉处。   斯成去买水。   孟宏辉人很开朗热情,故意逗我:“你是他妹妹?”   斯爽替我解围:“是我们隔壁老李家的小女儿。”   孟宏辉笑了下:“很少见斯成对女孩这么周到。”   斯爽也笑笑,没当回事:“小豫儿还小。”   斯成走过来,将水抛给孟宏辉,他利落地接住。   斯爽笑着远远说:“大哥,老孟说你对小豫儿格外关照。”   斯成也不答话,他走近了,直接将手中提着的塑料袋递给斯爽,斯爽翻开袋子,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冰激凌。   孟宏辉凑过去揶揄道:“还说不是,什么时候见你给女孩子买过冰激凌?”   斯成神色不动:“别胡扯。”   孟宏辉看了他一眼:“昨晚熬夜了吧。”   斯成说:“文件积压了一个星期了,这个星期我不在,有什么事吗?”   孟宏辉表情也认真了起来:“前几天妇女儿童协会转送来了个女性自卫伤人的案子。”   斯成想了想:“这事儿让梁琰去做,妇幼权益的案子她熟。”   孟宏辉问:“倒是你,银山中心那个BOT的项目,到底做不做?”   斯成懒洋洋地说:“不太想做。”   孟宏辉道:“喂,一桩归一桩,我们年底红利看你的了。”   看得出孟宏辉是学识好有教养的人,出身贫寒丝毫无损他的磊落风度,他身上有种正直向上的能量,怪不得斯爽喜欢他。   一会山路上走来了一个女孩子,远远看到艳红嘴唇,穿一件黑色洋装。   斯爽招手大叫:“嗨,麦绮,这边。”   我转过头去匆匆一望,瞬间定住目光细看,不禁深深地惊艳了一番,本市漂亮的女孩子多如沙砾星子,但漂亮到这份上的女孩子,着实不多。她面庞精致,有着东方人少有的挺直鼻梁,皮肤是好看的象牙色,嘴唇稍稍丰满,可是一搭配上她玲珑有致的迷人身段,却是地地道道的性感尤物。   她身姿婀娜地走过来,一路上的游人中,男人们纷纷侧目。   斯爽发觉我在看她,见惯不怪地说:“唉,漂亮是不是?”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美。”   只有斯成和孟宏辉神色不改。   美人儿笑着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斯成旁边,她目光专注而温柔地注视着斯成,又和他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这才有空看了周围一眼。   她见到我,正要说话,斯爽主动说:“这是我们家妹妹。”   她笑了一下,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继续转过头去同斯成说话。   我们回去时,斯成抬腕看了看表,对斯爽说:“麦绮送你们回去。”   斯爽点点头:“你有事办?”   斯成说:“晚了,我先送小豫儿回家。”   我们分别上车,麦绮忽然大声地喊了一下他名字。   斯成往窗外望去。   那女孩降下车窗说:“今晚你过不过来?”   斯成面色波澜不惊:“我再联系你。”   麦绮也不介意,耸耸肩又将车窗升上去了。   斯成提醒我:“小豫儿,安全带。”   我坐在他的身旁,他的车干干净净的,无任何多余挂饰,只有真皮座椅发出的淡淡香气。   他简单说了一下孟宏辉,又说他与斯爽,点到为止。   他不是多话的人。   但我却爱发问:“阿爽姐姐谈恋爱,你爸不知道?”   “自然知道。”   “那他什么意见?”   “说是赞成也不见得,不反对就是了,老爷子就是这点好,没有门第之见。”   我自然要问:“斯太太呢?”   斯成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你说呢?”   我心虚笑笑。   斯成握着方向盘,声音很沉稳:“我和孟宏辉相交二十多年,他人如何,不用我说,我有时看不惯他为人过于耿直,但就是他这样的性格,其实令我钦佩。事业这几年也积累得差不多了,差不多到成型到转公司制的时期,律所做起来后,上门求斯太太嫁女儿,应该至少能进来喝杯茶。”   我笑了:“那阿爽姐姐肯定很幸福。”   我其实想问,那位女孩是你女友?   但没敢。   ☆、第7章 七   整个七月份,偶尔那位方女士会出现在家中,但次数并不多,爸爸在城中另有宅邸,但这也不是我们该过问的事情,我与葭妍自小在此地长大,这里是唯一的家。   只要她与父亲在家里,我便溜进斯成的院中。   那座精致宽阔的院子,大部分的时候主人都不在。   本来他在斯家大屋的时候就非常少,偶尔回来也是来去匆匆,见到也不打紧,他基本在书房忙,我在客厅看电影。   一日阴沉的午后,我过去,看到客厅正中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盒子。   斯成正从楼上下来,穿件非常宽松的绸棉灰色衬衣,显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他望见我,对我的出现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平和一笑。   他坐进沙发,从茶几上取过那个古朴的木盒。   我凑过去问:“是什么?”   斯成径自动手解开盒子边的金扣搭子:“你看看就知道了,帮我把桌面的手套拿过来。”   设计精巧的金锁嗒地一声弹开,我看着他戴上手套,翻开里边的一段绛红丝绸。   丝绸里包裹着两本线装旧书,上面的一本明显边缘破损,书页发黄,脆如蝉翼。   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斯成小心地拿了上面的一本出来,指给我看:“这是乾隆七年程氏督经堂的刊本,吴玉搢的《别雅》,一共五卷,这是其中两卷,这是善本复刻本,品相精整,原函原套,你看,非常的美。”   我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斯成说:“当心,这里面可能会有虫卵和细菌。”   我赶忙缩手。   斯成笑了一下,将桌面上的一方深蓝手帕递给我。   我擦着手问:“拿来干嘛?你会看?”   他用桌面上的放大镜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书脊,然后站起身来,示意我跟过去。   我随着他走进了一楼的书房,桌面上放着一个灯箱,斯成接上了电源,将书放进紫外线灯光箱里消毒。   斯成一遍仔细地观察着一边跟我说话:“偶尔,不太经常。余老有一间古籍收藏阁,我有时帮他处理一点海外的事务。”   我想了起来:“我外公家,有几本也是这样子的书,叫什么叶岩香……”   斯成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那是《叶香岩外感温热病篇》。”   我吐吐舌:“哦。”   斯成说:“小豫儿,将外面那本也拿进来。”   我也戴上手套,一边看一边读上面的字:“空同空桐崆峒也……唐书地里志崆峒山在岷州溢乐县稀罕书武帝纪逾遂拢登空同庄子在宥篇……“   斯成笑了一下:“还行,没有太笨。”   我舌头打结,抬头望了他一眼:“可是这什么意思?”   花了两个小时做完工作,斯成将手上的手套扔进了垃圾箱,然后进去洗手。   我帮他打完下手,斯成指挥我去泡茶。   我进厨房取茶具,回小花厅烧了水,然后打开冰箱,取出核桃酥,说来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再来时,发现冰箱塞满了零食和饮料。   我以前明明见只有矿泉水。   一会儿斯成走了出来,接过我手上的瓷白杯盏,在滚水中一翻,然后取过绸布擦净了手。我跪在茶几前铺着地一方柔软厚实的五彩织锦地毯上,执起茶壶,翠绿的水瀑倾倒而落,偶尔瓷器撞击,轻轻一声,又轻又脆。   我们在小偏厅的轩窗下喝茶。   斯成捧着茶杯,悠悠然然地指给我看:“你看,这其实是一本古代的字典,同义词词典。”   我恍然大悟:“哦,所以我念的字都是同音字。”   斯成点点头:“嗯,这个字不念tu,念du。”   我顿觉十分之羞愧惭愧:“这也太难了!”   斯成望我一眼:“有没打算念中文?”   我赶忙摇头。   斯成轻描淡写的口吻:“也好,古文不行。”   “喂!”我可没听错他捉弄的语气,手一挥,杯中的几滴茶水飞溅到他的衣襟上。   斯成躲闪不及,朗声大笑。   三十岁的男子,正是盛年之姿,面容如玉,挺直的鼻翼下一道细细的法令纹路蔓延,添了几分寡淡的冷峻,但一笑起来,却令人如沐瞬间春风十里。   那时盛夏,天际阴沉,轩窗外的一株美人蕉,绽放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滴的嫣红颜色,浑然不觉的暴雨降至。   八月中旬一日中午,天气炎热,在户外待一刻皮肤都要烧得滚烫,隔壁高墙之中的密密树丛中,蝉叫得声嘶力竭。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冷气机地单调机械地工作着,我窝在沙发中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到外面有人扯着喉咙喊我名字。   我惊醒过来,趿拉着拖鞋跑出去,看到斯定中站在栅栏外。   见到我走出屋子,他拨开了栏杆上的门闩,奔跑进来。   “葭豫!”斯定中笑着跑过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他的胸膛贴在我的身上,我发现他长高又变壮了。   斯定中将我贴在额头上的乱发拨开,仔细地瞧我的脸,眼底有些激动的神色。   我赶忙拉开他的手,笑嘻嘻地道:“喂,斯定中,你竟然练出了腹肌。”   斯定中不好意思笑笑:“可能因为课余打了美式橄榄球,那边人人都是运动狂!”   我戳了戳他胸膛:“不得了了,会有一打女孩子为你尖叫。”   斯定中赶忙坚定地摇头:“没有,我只想你。”   我笑着答:“外国女生多美,不识货。”   斯定中殷切地说:“葭豫,你考得这般好,申请来美念书好不好?”   我当然无此打算:“本科先在国内念。”   斯定中只好作罢:“好吧,我先回去应付妈妈,我们明天出去啊。”   他将我送回屋中,然后司机将他载走。   斯定中回来后,各种朋友聚会邀约不断,他自小混迹在一群富家子弟中间,自然精通各种娱乐消遣门道,而他每次都要拉上我,纵然推掉了一半,还是隔三差五地往外跑,我就比较少在家了。   斯爽有一日从她的屋中出来,正好走过花园盘云道,见到我和斯定中正要出门,笑笑走了过来。   斯定中跟斯爽打了声招呼,回头进车库去开车。   我站在花园道路上和斯爽说话。   斯爽笑嘻嘻的说:“老四回来了,怪不得我不用买零食了。”   我不解地问:“什么?”   斯爽暧昧眨眨眼:“老大吩咐我,女孩子爱吃什么买什么。”   原来是斯爽买的,怪不得我每次都在他冰箱找到好吃的。   斯爽故作感慨:“唉,我以前还以为他放荡不羁,没想到原来心细得不行啊。”   斯定中将车开了出来,隔着车窗问:“二姐,你们说谁?”   斯爽又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笑,返身冲着斯定中挥挥手:“好好带小豫儿玩去吧。”   她转身走开了。   二十日录取名单出来,我升入南大。   谢师宴自然是要做的,爸爸以他的名义,在花园酒店开了二十席。   爸爸在斯家做了二三十年的臣子,自然深谙韬光养晦的道理,因此并不准备大办,本来是只打算做周到即可,只是商界都知道爸爸是斯家顾命大臣,无请柬前来结交的董事股东竟然不少,一时宾客云集。   临时又让酒店多开了两桌。   门前有专业的公关公司做招待,还没到入席的时候,我躲进休息室里玩了会儿,正要出去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进来。   外厅是一个茶室,我听到老爷子和爸爸交谈的声音。   我一时玩性顿起,便躲进了小房间里。   两个人在外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老爷子说:“老李,你为斯家工作了半辈子,功劳苦劳都是很高的,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小豫儿都读大学了,我是很为你高兴的。”   爸爸拾起茶具泡茶:“斯董,我不过是尽职而已,还是您给我的机会。”   我听到紫砂茶壶轻轻的碰撞声,老爷子感慨地道:“我们都渐渐老了,迟早得换年轻人接班。”   爸爸赶忙说:“您哪儿老啊,再干二十年都不为过。”   看来这马屁拍得不错,老爷子笑了一下:“早点退也好,年轻人有干劲。”   爸爸跟着笑:“也是,几位公子给你添丁,含饴弄孙也是人间快事。”   老爷子说:“定文我也了解,事业心是有的,但人还浮躁了一点。”   这话爸爸没敢接。   老爷子喝了口茶,又接着道:“无论谁接手我的位子,都不会亏待你。你两个姑娘我都喜欢,要结亲,我也没有意见。”   毕竟是切身事,爸爸声音紧了紧:“这是姑娘的福分。”   老爷子说:“我知道你大女跟定文关系不一般,但不要帮着斯定文,他还需要磨练,依我看,不偏不倚最好。”   爸爸连声称是。   老爷子慢悠悠地道:“最近闲了点,我夜里头在书房待会儿,读到明史。”   声音忽然低了,茶水倾倒的声音,爸爸似乎斟酌许久,才说:“斯董怎地又有如此雅兴,记得我们以前论史,记得斯董对永乐纪事倒是印象深刻。”   斯家老爷子又说道:“论史,我最推崇方文正,此公刚正不阿,孤忠正直,靖难之变虽为千古疑案,但方文正的确是名垂清史。”   爸爸答:“那自然是。”   我担心他们博古论今长篇大论我可出不去了,幸好一会儿酒店经理敲门进来请老爷子入席。   待到他们走远了,我才跟着走了出去。   ☆、第8章 八   金碧辉煌的十二楼大厅里一派热热闹闹的场景。   西服笔挺的两位经理,各自领着一排服务生,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主桌上已经坐了好些人,斯定文和斯定中两兄弟衣着光鲜,正交头接耳地聊天,座中一群陪客,端的是满座衣冠,我正奇怪不见葭妍,转眼就看到一袭艳红裙子,正满场飞扬。   她可是正宗应酬高手。   我上前招呼老师们和几位相熟的同学。   待到正式开席前五分钟,宾客都已基本落座,我正在入口处帮方女士收拾东西,看到又有客人姗姗来迟。   富丽长廊外的数株热带植物后见到几道人影穿梭,一名侍应生躬身在前领路,一对男女翩然而进。   身形修长挺拔的英俊男人,身侧伴着一位穿着时髦的绝代佳人,两人相偕而入,一对光彩熠熠的璧人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厅。   客人立刻被吸引了目光,席间低低的喧哗之声传来。   方女士赶忙上前招呼:“斯少。”   斯成穿白衬衣浅灰西服,衣着整洁考究,冷淡神色衬着他那张俊颜,更显得如霜白冰雪一般。   斯家大少自然是稀客,但显然这次全场的目光,却大部分聚焦在了他身边跟着的那位女郎。   我当然不会忘记她,正是上次那位真正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   麦绮今天穿阔脚裤装,配了一件潇洒飘逸的波点雪纺衬衫,丝毫掩饰不住她的艳光四射。   斯成朝大厅望了一眼,无数复杂的目光如箭一般齐刷刷地射过来,他却若无其事一般,如同我自小到大见过他在任何公开场合的姿态一般,面色沉静,殊无笑容,脸上是一贯拒人千里的倨傲。   方女士陪着他走到我面前,他桀骜霜寒的面容有了一丝缓和:“小豫儿,恭喜。”   我对他微笑了一下:“谢谢成哥哥。”   麦绮将一个红包放进方女士手中,手自然地挽住了斯成的胳膊:“这是哥哥姐姐给小豫儿的,祝你学业进步。”   我又说:“谢谢麦小姐。”   他们俩挽着手臂进去了,整个的宴会厅中的人,如深海中的波浪一般,一会儿仿佛寂静无声,一会儿又是喧闹鼎沸,交错的目光如浪潮一般始终无声地围绕着他们。   斯成视若无睹,至始至终都是一张漠无表情的脸,麦绮更厉害,无论周遭是如何汹涌险恶环境,她都仿佛毫无感觉一般,一直是得体矜持的笑容,两个人挽手步过宾客,服务生上前替她拉开了桌椅,斯成扶着她坐入席中,而后她微笑着同座中一位有意攀谈的贵妇交谈了几句,完完整整的端庄大气,仪态万方——仿佛一位出巡的埃及皇后。   两人落座后客气只是地跟同桌的熟人寒暄了几句,看样子斯成并不打算上前跟老爷子打声招呼。   等到主人开始轮桌敬酒时,他们已经提前离席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忙到很晚,等到回到家,下车时候,我在前面一辆车下来,听到姐姐在后面甩车门。   爸爸跟她坐同一台车:“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葭妍说:“心烦!”   爸爸自小喜爱她,聪明伶俐,讨人喜欢,而且早早跟斯定文确定了恋爱关系。   方女士在一旁安抚她:“兴许三少忙,一会打给你了,我们先回家。”   葭妍语气非常不悦:“挂我电话!直接关机!”   爸爸训了一句:“别在外面嚷嚷,回家说!”   见到我还站在门前:“葭豫,进屋去。”   姐姐进了屋子里继续发脾气,在客厅里把手袋鞋子乱扔一通,坐在沙发上按电话。   爸爸看不下去了,直接上楼进房间。   葭妍拨了几个电话,一会儿,电话终于打通了,她瞬间换成了娇滴滴的声音:“哎,孙少爷,定文跟你一起吗?”   “哦,不在啊,他今晚在俱乐部里吗?”   失望地挂了电话,一会儿电话响起来,葭妍立刻接起:“斯定文你敢放我鸽子!”   兴许是斯定文在那边赔罪,她脸色稍霁。   只是瞬间又翻了脸,女人太过精明也是不好:“你那边明明吵吵闹闹,还敢说加班,宴席还没结束就不见了人,你给我说清楚,今晚上给你打电话的女人是谁!”   她还没说完,电话又断了。   再打过去又不通了,姐姐丢了手机哭起来。   方女士从厨房里泡茶出来,忙安慰道:“别哭了。”   爸爸下楼来了。   爸爸问:“怎么了?”   葭妍呜呜地哭:“我要跟他分手!”   爸爸皱眉道:“你这任性也该改改,那是斯定文!银山集团的少东家,银山城建的执行副总!斯家三兄弟,他是唯一的实权派人物!全市多少名媛淑女费尽心机想要结交的男人,你以为他要什么女人没有?你还三天两头给他闹脾气,别说他还愿意哄你,就是哪天他烦了,我看你找谁哭去!”   葭妍眼里还含着泪,却愣住不说话了。   爸爸看了她一眼,也不忍心说重话,放缓和了语气:“你也是,早让你认真上份班,哪怕就进公司里看着他也好。”   葭妍嘴一嘟:“朝九晚五的,累得要死。”   爸爸坐进了沙发中,抽了半支烟,脸色越变越沉,终于慢慢地说:“老爷子心思难测,老大这一年多似乎收心不玩了,最近在MNC 和外国商会做政策咨询与投资顾问,最近还接了一单银山的地产案子,这直接就跟定文成合作关系了,老爷子表面上没说什么,可心底谁不知道,老大肯回公司来办公,哪怕就是在银山大楼的一楼大堂转个圈子,他都高兴得要上了天去了。你最好劝定文皮绷紧一点,这天下还不是他的。”   葭妍瞬间慌了:“爸,你一定要帮帮定文!”   末了,她突然又咬咬牙道:“不帮,帮他做什么,活该趁早被他大哥抢了权!”   爸爸瞬间板了脸:“葭妍!你再给我乱说话!”   我捧了杯茶回房间去,这斯家的江山军情局势千钧一发,沙发上李家父女正紧锣密鼓地商讨如何巩固权势,没人理会我。   这些人,说话陪笑了一整晚上,回家还有力气做碟中谍。   ☆、第9章 九   八月的最后一天是斯定中生日,斯太太早半个月就开始张罗,早些天就听说斯家几位姑母就过来了,到他生日那天,斯太太娘家的几位表亲,还有交好的几位太太,一早就过来打了小会儿牌。   斯家厨房负责中式的大师傅姓曾,最拿手的是淮扬菜,近这些年粤菜也钻研得相当精道,早两个礼拜就将菜品目录给斯太太过目,据说改了五六单,到了这天,预订六点开席,斯太太定的时间,早了点儿,说是时间留给年轻人晚上办节目。   佣人将一楼的大餐厅重新装扮过,门前摆着几颗从花房移过来高大的金桔树,还有成打成打的白色玫瑰铺在桌面,洁白的骨瓷碗碟闪闪发亮,一群珠环翠绕的富太太在偏厅喝茶,斯定中一直在屋里,无数个姑母姨妈吱吱喳喳地拉着他说话,他丝毫不觉不耐,一直带着笑坐在沙发中间。   斯定中就这点好,他出生时,斯家家业已经稳步进入鼎盛时期,又正逢迁入小坪山的新大宅,后来的商业帝国已初见端倪,他又是老爷子的幼子,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儿,难得的是待人真诚,性格憨实,颇得长辈疼爱。   快六点的时候斯定文拖着葭妍的手进来了。   葭妍一个手臂上挽了一个新款手袋,另一个胳膊紧紧挽着斯定文,看来两人又和好了。   两个人同座中的长辈一一打了招呼,那些女士当然不是第一次见葭妍,面上自然是笑吟吟的,目光之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座钟敲响了六点,斯太太站起来,吩咐佣人去请老爷子。   一会儿斯爽陪着老爷子走进来,这时牌桌也散了,太太们忙着取热毛巾擦手,一群小辈表亲凑在一块儿谈滑雪游艇,见到老爷子进来,众人忙不迭地站起来打招呼。   老爷子一一点头,环视一眼餐厅内,转头对着佣人说:“斯成不是在家吗,喊他过来。”   斯太太点点头应和:“去吧。”   她转身安排落座,老爷子坐进了主位,取过茶杯漱了漱口,便罢手坐着同一旁大姑丈聊了几句,斯太太也不敢吩咐开席。   佣人很快就回来,看了老爷子一眼,迟疑了一下不敢开口。   老爷子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脸色不悦地道:“你去告诉他,他要不来我亲自去请!”   斯爽忙站起来:“爸,我去?”   谷叔一直立在老爷子身后,这时出声道:“我去吧。”   眼见谷叔出去了,斯太太继续招呼客人:“入席吧,定文,你扶一下大姑母坐我旁边。”   众人按照着辈份坐下了。   老爷子坐首桌的主位,斯定文坐左侧第一位,葭妍坐在他身旁,斯定中坐了右侧第一位,斯太太坐在他的身旁第二位,第二桌的首位是大姑母的丈夫,分派下去是几位亲近的夫妇和几位小辈,一桌八位顺顺利利坐满了,我和葭妍的一排,只是坐了末座,对面是斯家的四姑母夫妇和斯太太的妹妹,我身侧的最后一张椅子,空了一个位置。   斯定中忽然站起来说:“妈妈,我想坐到葭豫旁边。”   斯太太望了他一眼,面上带笑:“小祖宗,你是大寿星,妈妈给你留了个好位置,快别动了,坐你爸爸旁边。”   斯定中只好又坐下了。   这时佣人躬身问斯太太:“太太,开胃小菜已经出了厨房了,可要先上?”   斯太太正要答话,老爷子回过头,不轻不重地答了一句:“不急。”   一群主客互相望了一眼,目光中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谷叔很快回来了,老爷子看着他踏进门来,脸上分明有笑意,眉头不自觉也跟着松了。   很快斯成也进来了,穿了件暗蓝细格子衬衣,神色有些颓靡,眼窝下有淡淡的阴影。   他看了一眼满屋的亲戚,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先客气地招呼了一声座中辈份最大的一位:“大姑母。”   那妇人脸上笑容都没有一个,只冷淡地应了一声。   看来他太久没在家庭场合露过脸,斯太太娘家的几位姨娘好奇地望着他。   斯成站在屋中,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老爷子发话了:“坐下吧。”   斯成扫视了一眼满座宾客的位置,径自走到了我身旁,佣人立刻上前要替他拉开椅子。   老爷子忽然说:“定文,你们挪一下,让你大哥坐前面来。”   斯太太脸色微微就变了。   斯定文稍有不满:“爸,坐都坐下了,就这样吧。”   不待老爷子再开口,斯成在我身旁默不作声地坐了下去。   斯太太暗自吞气忍了许久,才挤出笑容转头对着大家说话:“人都齐了,和和满满,开饭吧。”   衣着雪白齐整的一排佣人穿梭在餐厅和厨房,端上一道一道道的精美菜肴端。   桌上碗筷清脆碰击声,酒水倾倒入杯中的清冽水声,夹杂着客人们言笑晏晏的交谈声。   斯太太眉眼也渐渐松了下来,不住地笑着招呼客人吃菜,桌面上终于是一副和乐美满的景象。   我看到身边的人,他修长的手腕搁在雪白的餐巾上。   斯成始终神色淡淡的,除了眼疾手快地帮我扶住我差点被我一手撞飞的杯子,其余时候他的动作微缓凝固,几乎变成了一道幽灵一般的影子。   他也就喝了佣人舀给他的那碗汤,其余时候几乎筷子都不碰,酒倒是喝了大半杯。   宴席到一半,坐在对面的姑爷忽然道:“大少,不合胃口?”   声音不高不低,却引得周围的亲戚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斯成略微抬了抬头,不动声色地答:“没有,您慢吃。”   姑爷却突然起了攀谈的兴致:“最近我们部门有个收购合同纠纷,总秘书去了好几次法务部,都没见到大少的面,看来大少应该挺忙?”   斯成略微斟酌了一下,随即客客气气地答:“姑爷要办事,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亲自接待。”   姑爷神色本还有些小心谨慎,估摸想着明里暗里先打探一下口风,没想到眼见的这位态度这么周到客气,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哈哈一笑:“感谢感谢,有大少这句话我们就好办了。”   我最近也听到爸爸和姐姐说,斯成最近在银山总部做一个案子,上下都好奇这位太子爷是不是要回归家族企业。   四周的客人依然笑着,开始纷纷竖长了耳朵听。   老爷子却看了看他面前干净得几乎崭新的餐具,侧过头对谷叔说:“去看看大少是不是胃口不好,吃不惯吩咐厨房另外给他做点。”   斯太太搁下筷子,嘴上终于没忍住:“老爷子,这都是自家人,我也就不顾什么脸面了,你又何必偏心成这样,真叫家里人笑话。”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我又哪儿偏心了?”   斯太太早忍了许久,此刻正好借题发挥:“一家人位子都明明坐得好好的了,却全部等他大少爷大驾光临,且不说让这么多长辈等着像不像话了,你还叫定文挪位让座,这还像样不像样!”   老爷子自然容不得她这般胡搅蛮缠,筷子不轻不重地搁在了桌面上,语气却带了威严:“论辈份,斯成是我斯家长子,是他们三个弟妹的大哥,坐首座有什么错了?”   斯太太忽然尖利地叫了一声:“没名没分,算什么长子!”   这句话真正势如千斤,如一把尖刀,又如一把锤子,重重地插|进桌面,席间瞬间一片寂静。   我看到斯成的手微微一颤,却立刻定住了。   众人一片沉默。   其实不过短短几十秒,却令人感觉无比漫长。   大姑母终于出言相劝:“佩珍,家和万事兴。”   老爷子阴沉着脸不说话。   斯太太却憋了满肚子的委屈:“四姐,这么多年您也看在眼里,我为这个家忍了多少气,老爷子倒是怎么对我,又是怎么对这几个孩子,人说子子女女一碗水端平,我也不奢求了,我只求他们三兄妹莫被赶出了家门去,却不知大少跟他母亲一般,你眼巴巴送给人家荣华富贵,怎知人家还不稀罕呢!”   老爷子一拍桌子,这下是真的发了火:“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斯太太收了声,取过手帕,抹了两下眼泪。   斯定中侧过身安慰她:“妈妈……我过生日呢……”   领桌的太太们互相交换了暧昧的眼神,我侧脸看了一下,另桌的小辈有几位淘气一点的表亲在挤眉弄眼。   大家族真是吃一顿饭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斯成一直沉默地坐在我的身旁,面容依然是凝固般的沉静,整个人坐得笔直,简直纹丝不动,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只是眉头微蹙,眼底的幽深,越发浓得如墨。   接下来终于安生了,一顿饭吃完,佣人将碗碟撤去,端出精致的茶点果盘。   男人去隔壁小厅吸烟喝茶。   剩下的两桌姑太太姨太太凑到了一块儿,吃茶闲聊。   宴席甫一结束,斯成立刻起身离席,只跟老爷子打了声招呼。   守在厅前的佣人替他扶住在夏天的风中微微摇晃的一扇门,他瘦削背影微微一晃,随即消失在了门外。   我找了个借口,悄悄跟着溜了出去。   转出餐厅奔下台阶,远远看到中庭的花园角落,一株蔷薇花架下的那个颀长背影,斯成正背对着一楼的客厅,从口袋中掏出烟盒。   我脚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斯成回头看到我,又将烟盒塞回了裤兜:“小豫儿,你出来干嘛?”   我仰头看他:“你还好吧?”   斯成笑笑,还笑得出来,只是眼底有点疲倦。   忽然他问:“你吃饱了没有?”   我点点头。   他说:“那陪我出去一会儿?”   ☆、第10章 十   车子朝山下驶。   我坐在副驾驶座,斯成也不说话,车厢内静静的。   参照他以往在斯家闹起的诸多事端,他无论如何看起来也不算这么好脾气的人,今晚居然忍着没有发作。   我看了一眼他专心驾车的侧脸:“你今晚怎么这么安静?”   斯成有点走神,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我问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定中不是过生日么,老四是个实心眼孩子,算了。”   车子经过灯火通明的城市,经过了绿树成荫大学路,穿进了一大片的街区,最后在一座黑漆漆的院子里停了下来。   我从车上下来,看到这是一处颇大的庭院,院子中有一座假山,夜色中还听得到流水潺潺,还有几个亭子,正对面有一幢砖红的小楼,上面灯光映照着几个字:香兰剧院。   我在本市生活快廿十年,从来不知有这样地方。   斯成下车,替我拉开了车门,声音轻松了几分,不像刚刚那么紧绷着:“走吧。”   我们走到剧院门前,门前一个穿着一件灰色短袖褂子的老先生正在下一盘孤棋,见到斯成走过来,神色有点讶异,很快地站起:“斯先生有一阵子没来了。”   斯成点点头:“今晚排演吗?”   老先生答:“桂兰姐在呢,今晚排《长生殿》。”   斯成说:“我进去瞧瞧。”   老先生侧身作了个揖:“您请。”   斯成领着我往里边走。   穿过灯火昏暗的穿堂,沉甸甸的木门一被推开,我就听到里边曲笛圆润绵长的音调,音色如华丽的丝线一般涌出,在空气中轻轻地颤。   我跟着斯成,放轻脚步,沿着台阶往下走。   我们在观众席右侧的角落坐下,木头的椅子有些掉漆,有些年份久远了。   我望了一眼台上,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来看昆曲?”   斯成答得却很平常:“我偶尔来看一下。”   我说:“小时候外婆带我看戏,在镇上的关帝庙,看到我睡着了,醒来还在演。”   斯成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一下:“你外婆家真是和乐。”   他竟然是真的爱听昆曲,我心中暗暗诧异,这般放荡的人。   我悄声问:“为什么人家不管我们?”   斯成说:“几年前,有位南昆名家从江苏过来,我牵了个线,在本地剧场演出了几场,那时结识了剧团的负责人。”   我了然:“原来是这样。”   我们一边说我一边看着戏台,一帘水色的帷幕,四周雕花栏杆,演员都已带妆,灯光打在舞台上,深深浅浅,浓浓淡淡,一场浮生若梦。   台上正唱到高力士引杨玉环见帝王,我不再和他说话,抬头仔细地看。   我们默默地坐在黑暗中。   斯成在我旁边,忽然轻轻地说:“我母亲以前在苏州,是在昆剧团上班。”   我心底微微一跳,原来是这样……终于有些线索连了起来。   斯成慢慢地说:“斯太太没有说错,我是无名无分,因为我母亲认识老爷子时,他已经和斯太太有婚约在身。”   台上正演到第二出《定情》,生扮唐明皇上,在宫殿上见新册封的贵妃杨氏,两人在台阶前追游赏月,只见这明皇得如此美人,满心的欢喜之情,唱得缠绵婉转、柔漫悠远:“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   这厢明皇爱得如胶似漆,怎得知他日看着她马嵬坡惊魂破灭。   我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幽幽的:“天下男女都是如此。他承诺回去解除婚约回来娶她,而她等到死,他也没有回来。”   我们沉默,望着台上的水袖盈盈,粉面花旦。   我心里有些微微的酸,压低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成哥哥。”   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仿佛知道我,并不看我,嘴角泛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没事。都过去了。”   “你……”   “小豫儿,嘘,我们听会儿戏好不好,这里有一段,你听听净角的唱腔。”   安禄山已经登场,箭衣毡帽,一个转场:“自家安禄山,营州柳城人也。俺母亲阿史德,求子轧荦山中,归家生俺,因名禄山。那时光满帐房,鸟兽尽都鸣窜。后随母改嫁安延偃,遂冒姓安氏。在节度使张守珪帐下投军。他道我生有异相,养为义子。授我讨击使之职,去征讨奚契丹……”   我坐在他的身侧,看到他的右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指修长洁白如玉,食指微微地弯曲起来,在扶手上随着节拍轻轻地敲,一下又一下。   仿佛敲在我的心上。   扑通,扑通。   空荡荡的舞台上,几千年的浩荡沧桑,数代人的悲欢离合,一个转场,一个夜奔,戏中已经数十载已白驹过隙而去。   台下看戏的我们,依旧年岁漫长。   一折戏看完。   一个年轻的男生从场边跑过来,身上还穿着淡青色戏服,立在我们面前,神色颇为尊敬:“斯先生,难得见您,怎地今日有空过来?”   斯成对他点了点头:“嗯。”   那男生又说:“桂兰姐后台净面去了,您今晚可有想听的折子?”   斯成说:“你们忙,不用麻烦,我一会儿便走。”   那男生客气地道:“那您坐,有什么吩咐叫我。”   舞台恢复了安静,斯成熟门熟路,带我往后面走,原来后院别有洞天,是一方雅致的露天院落。   我们坐在廊下的椅子上。   斯成说:“我怕你觉得枯燥。”   我摇头:“不会。”   斯成笑了笑:“你还太小。”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目光坦荡:“时间很快的。”   斯成手指了指对面:“小豫儿,你看,这堵墙,已经有百年的历史。”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爬满藤蔓的红砖,在夜风中爬山虎的叶子翻滚而过,有粼粼的亮光。   斯成说:“银山集团去年已经买下了这片地,连同后面的一个木材厂,打算改建成一个商用休闲中心,预计年底动工,最近我在经办合同。”   我轻轻啊了一声:“那这个剧院怎么办?”   斯成寻常口气:“他们不过是借住一个本地粤剧团的场地,在本埠,这里早已是亏本多年的经营。”   我问:“他们知道吗?”   斯成摇摇头。   “政府近年来不是号称要大力扶持艺术文化发展?”   “这一带是旧城区,偏偏地段极好,建起来的官邸酒店高层,和南裙房屋顶花园酒吧,深夜可俯瞰一整个春漾里大道璀璨车河,如此胜景,不是银山做,也会是别人。”   这般公事公办的口吻,真不知他的心到底埋藏在哪里。   我忍不住道:“那你呢,以后去哪儿看戏?”   斯成望着院子,声音终于有丝迷惘:“我也不知道。”   我问:“重建这里,是你来做?”   斯成说:“政府招标时,初期申报方案是斯定文定的。”   我追问:“你为什么不做?”   斯成自嘲地笑了一下:“哪轮得到我。”   我不服气地道:“为什么,六军不发何等无奈,若是拼到生死关头,你为何不自取了去?”   斯成这次被我逗乐:“小姑娘不要整天喊打喊杀。”   我认真地说:“你做跟斯定文谁做,于银山集团来说可能无分别,但对于他们,就有分别。”   斯成收起了笑容:“我以前从未打算要涉足家族商业。”   我好奇:“你自己喜不喜欢做事?”   斯成诚实地答:“这一两年比较有耐心做得下去。”   我替他可惜:“这么好的平台,你为什么不接受?”   斯成说:“斯太太视我为眼中钉,我没必要依傍树荫。”   我犹不放弃:“若是你爸爸需要你呢?”   斯成静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答了一句:“到时候再说。”   我心里知道,这大概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他抬腕看看表:“我送你回去。   我们在回家的途中他的手机响了起来,车上连着手机的蓝牙系统自动开启。   我听到麦绮的声音传出,温柔得快滴出水来:“斯成?”   斯成有一丝歉意:“sorry,临时有事,我忘记给你电话。”   麦绮听起来丝毫不生气,殷殷期盼地说:“我回家了,等你过来。”   斯成答:“好。”   他收了线。   ☆、第11章 十一   我在九月份正式开始大学生活。   开学后,我忙着适应新生活,法学院位于南大西侧,是一幢古典式的弧形红色大楼,法律系的课业繁重,我每一日的课程表和课外活动都排得满满的,奇怪的是斯定中竟然拖拖拉拉,开学了一个月了还不走。   我看着他那般懒惰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斯定中,你读什么书?”   斯定中嘻皮笑脸的:“我迟一点再去。”   我怒道:“男孩子此时不读书,日后你拿什么来做事?”   这话有点严重了,我又不是他妈,管他日后作甚。   斯定中讪讪地道:“葭豫,不要这样嘛。”   我放缓语气:“好啦,我不管你,我走了,赶着听讲座。”   斯定中在我背后追着问:“我送你过去好不好?”   我不理他,摆摆手跑了。   隔了几天周末斯定中又打电话来,好脾气地说:“葭豫,我们出去看电影好不好?”   我永远没有办法对他生气,老实说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中学时期也有不少女孩子大胆地追求他,还有过女生特地来家里要和他一起写功课,但他永远一开始就客气地说,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对于那些被他拒绝的女孩子,他也从不编排别人不是,我们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他早已摸熟我的每一分脾气,我没有其他兄妹,我小时候跟在葭妍后面,葭妍常常丢下我跟着斯家二少跑远了,我在后面追不上他们,常常可怜巴巴地大哭,只有斯定中,一次又一次地回头找我,牵着我的手,耐心地陪我玩。   他是我唯一的玩伴、竹马、哥哥、和老友。   纵然我知道我们以后会有不同的人生,我心底却一直感激他。   周末我回家,在斯家大宅的花园里同斯定中聊天。   斯定中同我诉苦:“妈妈最近牌也不打,晚上就在客厅同爸爸讲公司的事,公司这么多事,大哥二姐三哥一起做,又有什么区别?”   我说:“反正没你的事,你安心当你的斯家四少爷。”   斯定中忽然道:“葭豫,我们今年圣诞节订婚好不好?”   我惊得瞬间将他推离三尺远:“谁要跟你订婚!”   斯定中却似早有打算:“我们先订婚,等明后两年你满二十岁后,我们就结婚。”   我跳了起来,拔腿跑了出去。   斯定中急得喊:“葭豫!”   我回头大叫:“你再说,我跟你翻脸!”   我一个箭步冲出花丛,看到斯成正好停妥了车,从花园的盘云道经过。   我见到他,吓了一跳,立刻顿住了脚步。   斯定中追上来拉住我的手,我要挣脱,他不依。   斯成望了我们一眼,眼底似笑非笑,不说话走了过去。   斯定中终于返回美国。   只是他回去之后,仍然他隔三差五地飞回来,斯太太思念小儿子,老爷子也就算默许,他是幼子,性情温和敦厚,老爷子看来只盼他承欢膝下,对他并无太大期望。   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周末,答应斯定中跟他吃饭,他还一直喋喋不休地抱怨我不理他。   我们在城中的西式餐厅,我将刀叉搁在盘子上,低声警告:“你再说,我马上回去。”   斯定中马上举手:“好。”   他终于安静,我低下头专心切牛扒。   斯定中东张西望,忽然说:“咦,那人好像三哥。”   我定睛一看,远处的一个半开放式小包厢,一个穿蓝西装梳油头的时髦青年,正同年轻女郎约会,不正是斯定文。   我们坐在大厅的另一侧角落,中间隔了一道柱子,挡住了视线。我扭过身子,看到他对面的女生,俏丽短发,鹅蛋脸,两人有说有笑,好不亲密。   我不满地问:“喂,他背着我姐跟别的女生约会?”   斯定文帮忙解释:“也许只是普通朋友。”   这解释没用,我们眼睁睁地看到斯定文,手一直摸向女孩子的后背。   接下来一顿饭,我边吃边顾着专心地观察那对男女,直到看到他们结帐要走。   我赶紧低声跟斯定中说:“快,我们悄悄跟着他们。”   斯定中驾车带着我,远远地跟在斯定文的车后面,看到他将女孩送到离餐厅不远处的一个楼区,然后他独自离开,跑车汇入车流,往小半山的大宅方向开去。   “可能他回家,别跟太近,被他发现。”我和斯定中说话。   斯定中皱着眉:“葭豫,这样不太好吧,这是三哥私事。”   我推了他一把:“我帮我姐姐看,不关你事。”   斯定中的车开进斯家大宅的前庭时,我远远看到斯定文已经回来了,葭妍在门口等他,两个人挽着手在屋前说话。   斯定文看到我们回来,调侃了一句:“老四,这么早就带小豫儿回来了?”   斯定中有些做贼心虚:“是……是啊。”   我忽然说:“姐姐,我今夜看到三少跟一个女孩子约会。”   葭妍立刻瞪大眼睛:“真的?”   斯定文笑了一下,面色丝毫不变:“小豫儿,你定是看错了。”   我答得又清楚又冷静:“短发穿黄裙,挽白色手袋。斯定中,你也看到了吧?”   我用手肘碰了一下他,斯定中结结巴巴地答:“是是是的。”   葭妍的脸色立刻变了。   斯定文说:“葭妍,那只是普通朋友。”   葭妍望我。   我摇摇头。   葭妍尖叫一声:“斯定文,今晚又是谁?是不是上次那个蜜雪儿?”   看来不是第一次。   斯定文慌忙道:“你小声点,当心被我爸听到!”   葭妍愤怒地叫:“你上次不是答应过我!若不是我爸爸帮你,你以为你那些事,你还能瞒着多久!”   斯定文一把按住她的嘴巴:“你少胡说八道!”   斯定文恼怒地望我一眼,吼了一声:“定中,带着你的小女朋友回去!”   葭妍犹在不依不饶地闹:“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爸爸倒向你,你在公司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势力,我爸爸说,你要再不小心点,苦心经营十八年,抵不过人家一个手指头!”   斯定文怒道:“你给我闭嘴!”   斯定中拉着我要走。   我脚下不动,我担心斯定文动手。   谁知他却紧紧抱住葭妍,在她耳边放低了声音:“你妹妹小孩子少见多怪,出于礼仪我不过挽了挽女生的手,他就回来告我天大的状,只是工作需要吃顿饭,你看我不是马上回来陪你了吗……”   葭妍将信将疑:“真的?”   斯定文早已将事情回想了一遍,自忖今晚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答得理直气壮:“真的,不信你回头仔细问她。”   葭妍慢慢地镇定下来,伏在他的肩头不住地撒娇啜泣。   斯定中悄悄拉着我走了。   ☆、第12章 十二   大学第一年的功课很忙。   我每天都在学校里,偶尔回去家里也不见有人,爸爸留宿外宅,葭妍白日上一份可有可无的班,每天的重点是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约会和过夜生活,她依旧同斯定文吵吵闹闹,只是这对冤家,一个闹一个哄,一个打一个挨,人前却依旧是甜甜蜜蜜,有一日连斯太太都说,看来斯定文是要栽在她手上了。   我为着课业原因,根本无暇应付斯定中的约会。   他每次回来,都要生气一番。   一周末早上葭妍在家,在客厅对我谆谆教诲:“你再一直冷落他,当心他约会别的女生。”   我忙着收拾房间,探出头来答:“我不介意。”   葭妍不以为然:“你真读一辈子书不成!你那些同学,谁十八岁拥有半山豪宅和林宝坚尼跑车?”   我说:“那是他父亲的,不是他的。”   葭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迟早不是他的。”   这时屋外有人喊我。   我赶忙收好课本换了鞋跑出屋去,斯爽答应今日带我去宏辉事务所。   这是我第一次来他们的律所。   司机将我们送到商业圈,大楼在市区春晖路,不错的地段,一幢商用写字楼租了半层,办公室实用面积不大,但室内设计得精巧,显得很干净简练。   事实上我一踏进事务所的门,就已经被大大地惊讶了一番,因为秘书台上坐着一位绝世女郎。   麦绮千姿百态地站了起来,微笑得体,语气却是熟稔的:“你们来了,阿爽,孟律师刚刚出去了。”   斯爽点了点头:“他不在没事,我带小豫儿来实习。”   麦绮望着我,依旧是盈盈笑意:“嗯,孟律师交待过了,李小姐,欢迎你。”   我赶忙笑着回答:“请麦小姐多多关照。”   斯爽拉着我往里走:“我带她先熟悉一下环境,你忙你的。”   麦绮走出来:“好的,我给你们备饮料,要茶还是咖啡?”   她穿一身米色古驰套装,黑色高跟鞋,腿又长又细。   麦绮竟然是在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公司做前台秘书。   我不禁悄声问起斯爽,斯爽却立刻想起了有趣的事,呵呵地乐:“小豫儿,你都不知道,她在这上班的头几个月,星探踏破门槛。”   我惋惜地说:“如此美色竟被埋没,她不考虑一下?”   斯爽丝毫不觉奇怪:“还不是因为斯成。她教育程度不是非常高,亦无法律执照,但通晓多国语言,做公关和内勤都很合适,这张脸庞,不知搞定多少客户,女孩子容貌漂亮端正,也真算是福气。”   她因为感情顺遂,所以称赞别的女生毫不吝啬。   我们边说话边往里走。   大厅是白色和浅灰色为主的色调,精心摆放着的植物将几个格子间装点得绿意盎然,远处靠窗户边有两位男士正在小方桌旁低声谈话,我们走进时,一位正坐在桌后看文件的年轻人,见到斯爽带我进来,站了起来:“老板娘,今天这么有空啊。”   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白衬衣,举止练达,笑容和熙。   斯爽介绍道:“这位是钟楚益律师,主要负责民商法,他是斯成的助理。”   钟楚益瞧见我,眼前一亮,声音清朗:“这位妹妹清新可人,是实习生?哎呀我们艳福不浅。”   我伸出手,他礼貌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笑嘻嘻地说:“敝姓钟,李同学,幸会。”   斯爽一把拍掉他的手:“别老不正经的,这可你师妹。”   我笑着说:“师兄好,我南大一年级。”   钟楚益更加热情了:“哎呀是小师妹,南大现在漂亮女生都晋升到这个级别了?……哎呀可惜可惜生早了——葭豫,有什么事尽管问哥哥。”   我说:“谢谢师兄。”   这时他桌上电话响。   钟楚益回头看了一眼,对我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斯爽摊摊手说:“我们进里面。”   钟楚益点点头,转身接电话。   “他老板经年不在所里,这样儿吊儿郎当的。”斯爽见怪不怪。   我说:“成哥哥不在这里,那有事怎么办?”   斯爽说:“他人不在本埠,可是事情还是很多的,遇到大案子孟宏辉还是要找他商量,他接的案子,比如融资和商业案,许多头期准备还是要钟楚益来做,总之分工明确,钟楚益其实也很忙。”   斯爽领着我经过大厅,里边右侧有并排而过有五间独立办公室。   第一间的门半掩着,斯爽推开了门说:“这是孟宏辉的办公室。”   我探头看了一下,宽敞洁净,黑白两色,桌面一台笔记本电脑,案卷叠放整齐,右侧有一个黑色柜子,旁边架子上摆放整整齐齐的宗卷。   斯爽却走到桌边,摸了摸桌面上的一个保温杯,抱怨了一句:“老孟早上又没吃早餐。”   第二间办公室的门关着,斯爽说:“这斯成的。”   我经过时脚步停了一秒,深棕色门上有一方精致的烫金铭牌,上面有一行简洁的英文字母。   我侧过头细细地看了一眼那个名字。   斯爽已经走到第三间去了,她敲了一下,没人应,她回头说:“这是另外一个合伙人胡主任,哦,你上次也见过啊,在斯成的院子里,他是三个创始合伙人之一,但他并不是律师,他负责的是律所运营管理,今日张律师在高院有一桩重要案子开庭,他可能也去了。”   整个秋季到春季学期,我周三和周五的下午没有排课,然后从学校出来,搭203路公交车,去到春晖路的森海大厦。   我初入宏辉律所,一开始只能写写memo,有时候麦绮忙,我就帮忙接听电话,到后来偶尔会帮几个律师助理整理文件。   差不多一个月过去,斯成从未出现过,斯爽一早告诉我他去了蒙地卡罗,偶尔孟宏辉大事需要他裁决,我听到他给他打电话。   人人均井然有序地做事,我一周来两次,偶尔会碰到当事人神色惶惶或崩溃哭泣,或者有时法院判决书送达,如果当事人要求上诉,孟宏辉和负责的律师一直开会讨论案情到深夜。   有一次孟宏辉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我恰好在一旁,他夹着电话找不到笔,便说:“葭豫,帮我记个数字。”   我立在办公桌旁,替他记下了那串数字,听到他跟电话的另一端说:“挺好的。”   “好的。”   “我知道她是你妹妹。”   “哎,哪轮得到我教,钟楚益可喜欢你这个小师妹。”   “放心。”   我将便笺压在桌面上,对孟宏辉示意了一下,正要走出去,一回头,看到麦绮站在门前,脸上有寂寞神色,一闪而过。   ☆、第13章 十三   那天钟楚益带我去中院立案,回来所里看到有媒体来采访,最近孟宏辉接了一个女明星因为家庭纠纷诉求离婚的案子,引起了娱乐圈的广泛关注,多家媒体纷纷致电要求采访,经过胡主任的审核,娱乐版面的访问基本都由麦绮推掉了,只留了一家知名的商业周刊。   那一天我穿得稍微正式了一点,采访的记者见到我和钟楚益走了进来,我介绍说:“我是南*律系学生,在这里实习,这位是我们所的钟楚益律师。”   那位女记者调侃道:“贵所真是人才济济,而且个个都是俊男靓女。”   此话正中钟楚益下怀,他马上施展绝世神功,一双桃花眼笑得阳光灿烂:“请大记者多多关照。”   结果那期商业周刊上市时候,二审终审判决结果正好出来,法院裁决原上诉人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有重婚行为,且存在家庭暴力行为,原审认定事实清楚,审理程序合法,适用法律正确,依法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这案子中的被告也是知名电视剧明星,案情的细节一经披露,社会一片哗然。   我们对当事人的*保护得不错,重点塑造了原告独立自强打拼事业疼爱陪伴女儿外加热心儿童慈善事业的完美公众形象,其实两人感情早已破裂,那男人连孩子都不要,离婚官司的重点不过是共同产权和债权债务纠纷,但公众滔滔声浪,纷纷千夫所指她丈夫道德败坏,案子判决后,据说伊出席商业代言活动,身价还上涨了一倍。   这个案子在业内的反响非常的好。   那一个季度的案源多了百分之十。   我跟麦绮说:“这位仁兄在电视上演足深情款款绝世好男人,怎知本人却是如此德行。”   心中犹有愤懑。   麦绮平心静气地吹了吹咖啡:“葭豫,你见多了就惯了,社会上什么人都有。”   我缓缓地吸气,不是没有见过貌合神离的夫妻,但见着荧幕上人人艳羡一对佳偶,转过身后竟然是如此下作,还是会觉得惊诧,看来此身修炼仍然不够。   麦绮笑了一下:“杂志拍得老孟挺帅,斯爽乐了半天。”   我想到也笑了:“孟律师怎么也算本埠知名律师了。”   麦绮点点头:“嗯,他们总算熬出头。”   我捧着咖啡杯,往窗外望去,春天的南方城市,高楼之间的玻璃墙幕,反射有灿烂的春光。   从最开始两个人挤一间小办公室到现在CBD高层,苦心经营近十年,宏辉在行业内渐渐赢得声誉。   一日我下课过去,见麦绮笑容格外的柔媚。   钟楚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埋头在桌面上对着电脑奋笔疾书。   另外一位律师小方和我说:“老大回来了。”   我惊讶:“什么时候?”   小方说:“早两天。”   我这个礼拜是考试周,一个星期没来律所,都不知道他回来了。   当然我的小小惊讶不足为道,因为斯成回来之后,很快就发生了重大的事情,那年冬天的第四季度,斯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参与了家族事务,出任银山集团总部法务总监,主要负责集团内的非诉讼业务,银山集团和附属子公司银山城建的诉讼业务长期跟城中一间高级事务所合作,虽然非诉讼业务主要是经办合同协议的审查和一些案件调解协调,但这样庞大的一个商业集团,国际货运代理的海路航三线的合同每天都如流水一般送进法务部,集团内的法顾当然没有权限决策最核心的商业事务,但老爷子诸多考量,好几个重大的案子协议合同修改都是带着他出席的,并且在那年的第四季的董事会,人人都看到了这位太子爷的列席。   此间况味,用意悠长。   一天下午我和斯爽在律所的楼下喝杯饮料。   聊起最近斯氏的人事变动,斯爽说:“他根本没打算争家业,只是老爷子欲将子公司银山置业和城建公司分给定文,将银山总部给大哥,老三不依,其实斯成哪里在乎。”   斯爽说:“斯成是千金散尽的疏狂性子,你真要他长期在商业圈子里勾心斗角日日应酬,这种劳心劳力的束缚生活,他怎么受得了。小豫儿你都不知道,他上次在澳洲西岸住,喜欢那儿清净,索性在Perth买了一幢别墅连着农场,一住就是一个月,去年我们集体去度假。”   嗯,的确像他的风格,斯成是满世界跑的人。   我想起来问:“最近麦绮好像心情不太好?”   斯爽说:“大哥最近新交女友。”   我诧异地道:“麦绮日日苦守,斯成怎么可以这样?”   斯爽耸肩:“他们又不是正式交往男女朋友,斯成这些年都断续换女友。”   我问:“那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斯爽答:“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麦绮身世挺曲折的,斯成将她从土耳其带回,是从人口集市上面买回来的。”   我简直如同听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怎么可能!”   斯爽笑:“是啊,黑市吧。”   “那她是哪里的人?”   “不清楚。”   “她外貌明显是亚裔血统。”   斯爽给我倒茶:“但文化背景不是,她在阿拉伯世界长大,奉斯成为主,钟楚益曾经说她像女奴一样,麦绮还回答他说,就是那样。”   我大为好奇:“什么故事?”   斯爽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大哥从来不说,我估摸大概是将她救出来还是赎出来之类的吧,但大哥待她也是很好的,我听老孟说,麦绮刚回来时,完全不是现在的这样子,斯成为了让她适应现在的生活,送她上语言课,礼仪课,文秘课——你看看现在,活脱脱摩登都会女郎。”   我闷闷地说:“可是她明显爱他啊,斯成这样,真不公平。”   斯爽戳了戳我的头:“小豫儿,正义感泛滥,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于是茶话会结束了。   我们各自回去做事。   那一日事情不太忙,眼看已经快到下班时间,我躲到靠窗的小圆桌,掏出课本来做功课。   孟宏辉和斯爽在办公室里讨论下午吃什么。   我咬着笔,瞪着桌面的作业报告。   法学基础理论的老师布置的作业是英文法学论文,要求结合所学过法学课程中的具体法学原理、原则、制度、理论等,围绕实际案例进行案例分析及法理论述,案例类型不限,可自定。   这时有声音喊我名字:“唉,小豫儿,什么表情,苦大仇深。”   我闻声抬头,看到孟宏辉出来倒咖啡。   我说:“我做作业呢。”   孟宏辉坐到了我的傍边:“拿来哥哥看看。”   斯爽凑过来:“什么作业,唉,英文的?孟宏辉你行不行啊?”   孟宏辉接过我手上的材料。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问:“在做什么?”   我们仨集体抬起头,看到斯成正走进来。   他穿白色衬衣和深灰线衫,西装外套都不穿,在这一律正装笔挺的精英办公室,这倒是像极了完全闲散的注资合伙人。   斯爽说:“老孟在教小豫儿做作业。”   斯成冲着孟宏辉,下巴微微抬了一下,示意孟宏辉移位。   孟宏辉站起来,将椅子推到他面前,对斯爽暧昧地眨了眨眼:“唉,大家都闪开,斯大律师亲自捉刀。”   斯爽说:“小豫儿你确定要他教?以前钟楚益刚刚来,第一次写诉状,被他骂到哭。”   钟楚益在办公室里对着手提电脑打字,远远地传出抗议之声:“喂!”   斯成平和地说:“注意你的逻辑和措辞。”   斯爽笑嘻嘻地说:“哦,不是骂,是先面无表情地翻了几页,然后和他说了几句话。”   钟楚益在那端,手上的活儿没停,却开始唱小曲儿:“往事不要再提……”   孟宏辉挥挥手,于是大家各自散开,斯成拉开椅子,坐在了我的旁边。   麦绮走了过来:“你的咖啡。”   斯成伸手取过,头也没抬,自然一句:“谢谢。”   麦绮立在他的身旁,盘桓不去,目光幽幽的。   倒是我看了她一眼。   斯成已经开始提笔在卷子上划重点。   他的声音,在谈论正事的时候,冷静、缜密、坚硬,仿佛某种远古兵器,透着一股冰凉的幽寒:“法学院第一年,除去基础的科目,你们会开始接触到大量的案子,你和你的同学们要开始学会忽视其中令人心酸、愤怒、同情引起情感起伏的部分,要学会冷静的解读它,寻找相关事实,并开始对人类冲突悲欢离合的故事保持一定冷静的距离。”   斯成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我说的你明白?”   我点点头。   这么近看他的脸,白皙脸庞,挺直鼻梁,侧脸的线条非常瘦削,真是令人心神荡漾的美色。   斯成说:“对于受过法律培训的大脑而言,本案例的核心所在是法律权威们如何抵达最终决定的繁复层次。举例而言,在这个案例中,看上去似乎文本由上诉法院撰写而成十分重要,不是由监督审讯的。”   “比如,法典——”   我说:“《民法通则》第一百一十九条——”   斯成答:“嗯。”   斯成飞快地在我的试卷上做记号,写下一串流利的英文。   “小豫儿?小豫儿?”   我愣住:“啊——”   我早走了神,他的手指太好看。   于是赶紧速速收回神智,我开始痛苦而飞快地记着笔记,大脑简直是光速运转了,才勉强跟上斯成明显放慢的速度。   趁着我在写字,斯成起身,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将两份刊物递给了我,我展开,一份是《经济观察报》,还有一份是英文的《The Eists》。   “比起阅读法律周刊,定期阅读两至三份主流经济杂志和报纸更有用,”斯成说:“你以后做民商法学,提早感受一下商业社会,对了,还有《Financial Time》,这些我让钟楚益给你都定一份,你带去学校做reading。”   我眼瞪瞪地望着他。   斯成抬眸,嗓音低沉平静:“有问题?”   我立刻敬礼,响亮地答:“没有。”   斯爽在一旁用平板玩游戏,闻言幸灾乐祸哈哈地笑:“小豫儿,落我大哥手里,你惨了。”   ☆、第14章 十四   大学的第二年很快过去。   时光飞逝如箭,一切都很平静。   教授们乐此不疲地用各种各样的案子来折磨我们,他们一遍一遍地要求我们像验尸官一样把案例翻来覆去细细解剖,一遍一遍地要求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阅读案例中最奇怪的方面,然后就是阅读报告,小组辩论,阅读报告,小组辩论。   我终于把三大本读透了一遍。   reading的作业每天五十页。   坊间谣传老爷子要钦点斯成接任银山运营总裁。   期末,周阆为笑着将奖学金的证书颁给我。   我同他握手,他竟然认得我,微笑着说:“好好努力,我从硕导开始带你。”   我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着,周阆为近十年已经不再带研究生。   我在大三开始的这一年,偶尔孟宏辉和钟楚益开庭,也会带我一起去。   斯成工作忙,玩乐也忙,几乎不来律所。   秋天开学后,斯定中仍然留在家里,他教我开车。   我前一天做小组报告到深夜,在周六的早晨睡到十点,斯定中在我门外猛按喇叭。   我匆匆洗漱套了件衣服跑出来,拉开车门坐上去,斯定中看了一眼我:“葭豫,不用这么拼命吧。黑眼圈都出来了。”   “真的?”   我掰下车前的镜子端详。   唉,真的,难怪全校人都说,法医两系无美女。   斯定中揉了揉我的头发,声音有点温柔:“好吧,你负责专心读书,我负责带你散心放松。”   我拍掉他的手。   他嘻皮笑脸的:“没吃早餐是不是?那我们先去皇品吃粥?”   斯定中一踩油门,跑车飞速滑过山道。   我们吃完早餐,然后开车去到城市西岸的海边,那一带的道路非常宽阔,而且有一大片荒凉的涂滩边,行人稀少。   本来小半山附近的私家道路也没有人会经过,可算斯定中说山上弯道多,他担心不安全。   他下来换我上驾驶座。   启动,挂档,打转方向盘,练习踩油门和刹车。   斯定中一直很耐心,不过一个小时过去,我已经开得有模有样,于是我们开始在车上闲聊。   斯定中问:“葭豫,过两个礼拜你生日,想要怎么过?”   我认真地把着方向盘:“不用过,以前妈妈还在家里,就在家里过嘛,现在妈妈不在这了,我爸从来不记得我生日。”   斯定中温柔地说:“那我带你出去开派对,你邀请同学过来玩?”   我摇头:“不用了,多麻烦。”   斯定中忽然说:“葭豫,你小时候答应我,廿岁嫁给我。”   我愣了一下,赶忙干笑一声:“喂,小时候智商不全说的话,你小时候还说长大要开飞机呢。”   斯定中说:“我好不容易等到你满二十岁。”   我还分得出手来一推他的头:“你也没大我多少好不好?”   我们慢慢地沿着滨海大道一直溜过去,不知不觉经过了落日大道,到了码头海岸,沙滩上泊着游艇,路边有穿着清凉的年轻的男女经过,我谨慎地降低了速度。   一辆惹眼的高性能车子,以乌龟速度在宽阔的路面爬行,经过的行人忍不住侧目。   忽然我听到路旁一个女孩子喊:“四少!”   我一慌,手抖了一下,急急踩下了刹车。   这时一个女生从路边的白色帐篷下跑了过来,趴到了副驾驶的窗边,佳人穿一袭明黄比基尼,露出娇嫩肌肤和丰满身材:“嗨,真的是你?”   斯定中说:“嗨。”   女孩子摘下墨镜冲着我们摆了摆手:“女朋友哦?”   还未等斯定中说话,我便摇摇头:“不是。”   斯定中只好说:“好朋友。”   女孩子瞬间表情亮了:“我朋友们要出海去烧烤,可是我不想去了,你一下可不可送我回去?”   斯定中说:“我们在练车。”   我对着她笑笑:“今天也练得差不多了。”   语罢解开安全带下车,斯定中只好也跟着下来,他待女生一向有风度:“好吧。”   我识相地拉开了后座的门,然后对那位几乎贴在斯定中胸前的女生说:“你坐前面没关系啊。”   那女孩子乐得对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斯定中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赶紧溜进了车里面。   斯定中载着女生回游艇会换衣服,斯定中进去跟一群正在派对的朋友打了声招呼,座中大部分都是熟识的世家子弟,这位姑娘自然也是圈内人,大名许微安,是和业电讯华南区老总的小女儿。   我们回到城中,她已经跟我熟起来:“葭豫,我请你们去吃意大利冰激凌好不好?”   我说:“我还有事,要不,你们去可以了?”   斯定中一道杀人的目光射过来。   安安搂住我的手臂:“不要嘛,人多才热闹啊。”   结果三个人玩了一下午。   斯定中将她送回家,别墅外的佣人过来提她的袋子,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   车中瞬间安静了。   斯定中说:“坐到前面来。”   我依言坐了上去。   我客观地评价:“热情大方,很不错啊。”   斯定中闭着嘴巴不再讲话,他将车开得飞快,一直到我家门,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只好推开车门:“谢谢你,我回家了。”   就在这一瞬间,身旁的人伸出手来拽住了我。   我回头,看到斯定中目光幽怨:“葭豫,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我拍拍他的肩膀,佯装轻松地道:“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多好?”   斯定中深深地看牢我,忽然咬了咬牙,手伸过,将我拉了过去,嘴唇突然凑了过来。   我整个人完全惊住了,在最后一刻凭着本能的反应侧过了脸,他滚烫的唇重重地印在了我的脸颊上。   我才发现他一身的怒火。   我奋力要挣开他,但男生的力气实在太大。   我尖叫一声:“斯定中!”   他却置若罔闻,整个人仿佛着迷了一般,手压制住我的手臂,又要吻上来。   我用尽力气推他的肩膀,努力地把头往上仰。   斯定中于是低下头,吻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双手紧紧地将我的手臂捏住,整个身体完全压了上来,将我困在了狭窄的座椅之中,我完全动弹不得。   炙热潮湿的双唇在我的颈部游走,斯定中喃喃地说:“葭豫……”   我心跳如雷,觉得又害怕又愤怒,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弯起膝盖朝着他的肚子狠狠地撞了进去。   斯定中痛苦地叫了一声,手松开了。   我一把推开了车门,向外面冲了出去。   十一月的金秋,南大迎来一项重大的活动,经过了半个多月的辗转各个地区高校举办完成初赛和半决赛之后,一年一度的国际英文辩论大赛今年的决赛场地将移师中国,在我们学校举办。   除去一场万众瞩目的决赛,还有两场友谊赛和表演赛。   去年我们在北京输给了莫斯科国立国际关系学院,今年入围决赛的是一支中国的大学队和一支台湾的大学队,由于入围决赛的西政和南法历史上历来不分家,甚至我们系的三个副主任有两个都是西政毕业的,加上表演赛中也将会有南大的校队登台,一时整个校园热闹沸腾,连资讯工程这种向来跟辩论赛无关的科系都跑来问我们要门票。   大学的辩论赛一般都是三个系的学生唱主角:英文,法律,和中文。   今年总决赛的题目是:社会秩序的维系主要靠法律VS社会秩序的维系主要靠道德。   决赛的组委会邀请本埠几位知名律师出席,孟宏辉俨然在名单之列。   我这几天几乎天天都在学校,赛会的组织筹备工作异常的繁琐复杂,我们整个法学院抽调出大约两百名学生,分成五个工作小组,几乎整整做了一个星期的准备工作。   一直忙到了决赛的那天晚上。   我们穿着统一的白衬衣,挂着蓝色工作牌给评审和嘉宾分发资料,一直发到孟宏辉的桌子上,他冲我笑笑,指了指身后,我看到他身旁站着斯成,而斯成旁边,是周阆为和法学院院长。   三个人正在低声交谈,我摸不准要不要上前打扰。   周阆为却已经瞧见了我:“李同学。”   我走近了他们,逐一打招呼:“院长好,周老师,师兄。”   斯成从我手上取了一份资料,他说:“小豫儿,表演赛你参加吗?”   周阆为说:“我最近做一个研究报告,她这段时间都在给我找资料,哪里有空?”   我语气恭谦地答:“表演赛四辩的发言稿,小组讨论时是我有参与的,师兄可以指正一下。”   斯成点点头:“好的。”   我们院长廖泰平左看右看:“这位同学是——”   周阆为答:“我预定的关门弟子。”   廖院长语气是惊喜的:“啊——好啊,斯成毕业都这么多年了,您老再没有瞧得上眼的学生,届届您都说资质平庸,这会儿难得您肯再收个弟子。”   周阆为语气平平:“这个也马马虎虎。”   我额头上一滴汗冒出来。   赶紧抹腿溜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组人统统忙得脚不沾地,就连辩论赛的过程我都是后来在电视上细看的,我只记得一切都很晕眩,一整排的摄影机对准台上,明晃晃的灯光闪耀到几乎刺眼。   而台上穿着整齐套装的年轻学子,仍然能面不改色,机智敏捷地指点江山,雄辩万里。   整个巨大的礼堂的中央冷气一直呼呼地吹,但似乎丝毫不起作用,到最后我方四辩站起来进行了一段长达三分多钟的慷慨激昂的总结陈词时,整个大堂几乎被尖叫的热浪掀翻。   结果终于不负众望,西政赢了。   辩论赛结束后,大批的观众离席散去,剩下的还有一些电视台的采访,最后一个采访的媒体,留给了我们校内的通讯社,我们留下来继续组织善后工作。   廖院长向参赛的选手介绍孟宏辉,他和四位辩手一一握手,他们也开玩笑地叫他师兄。   孟宏辉为人亲切风趣,一群同学们围着他聊天,谈论今晚的比赛,和以后的职业规划。   女孩子们尤其爱问各种问题,场内阵阵的欢声笑语传来。   我们小组的周阳招呼我:“葭豫,他们在那边,快点过去。”   我看了一眼,斯成和孟宏辉早已被同学们团团围住。   周阳和我走近了,他奇怪地挠了挠头:“怎么都是女生?”   我们凑了过去,孟宏辉正在聊关于司考的问题,斯成站在一旁,他今天穿了简单的白衬衣黑色西裤,更显得身形高挑,气质清贵,他话不多,基本的所有关于如今进入律所今后职业如何发展的问题都让孟宏辉发言,偶尔补充一两句,但这丝毫不妨碍他的夺目风采,一整圈的女生,没有一个不在偷偷地看他。   我看到我们班的文燕燕主动地站到了斯成的旁边:“师兄,那这么说如果要在内资律师事务所,法院和检察院工作,司法考试资格仍然是一个必要条件喽?”   斯成语气很稳:“虽然通过考试并不意味着从业,但将来若是从事这三大行业,司考仍然是必需的。”   文燕燕说:“师兄,我表哥在美国读LLM,我想问如果只读LLM,是否有机会进入外资所?”   场内有些吵,他微微含胸,低下头听她说话,真是风度绝佳的男人。   我们是一个学习小组的,文燕燕又漂亮又骄傲,真是难得见她如此谦虚求教。   斯成最后对我们说:“恭喜你们取得胜利,也感谢同学们的辛苦工作,明天孟师兄请大家吃饭。”   “耶。”   女孩子们纷纷欢呼。   ☆、第15章 十五   近凌晨一点,斯成送我回家。   到了屋前的道路上,灯光照射过去,远远斯定中在我家门口守着,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大狗。   斯成减慢速度:“老四做了什么开罪你?”   我故作镇静:“没有。”   斯成手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下:“这几天我日日见他哭丧着脸。”   我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哦。”   斯成调侃了一下:“年轻小情侣真是有兴致。”   我冷冷地说:“我们不是情侣。”   也许语气太冲,斯成侧过头看了我一眼。   他说:“对不起。”   我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车子开到门口,斯定中走过来招呼:“大哥。”   斯成主动说:“我们所里的同事在小豫儿学校做活动,我顺路送她回来,你们聊。”   他掉转车头离开。   我站在屋子前,屋檐下一盏灯,照出斯定中惶惶然的脸孔。   斯定中小声地说:“葭豫,你为什么不肯接我电话?”   我没有答话。   斯定中低头赔不是:“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可不可以?”   我说:“没关系。”   他惊喜地抬起头:“真的吗?”   看到我的表情,脸色又焉了下去。   斯定中将一个白色盒子递给我,上面扎着粉色的缎带:“送给你,生日礼物。”   我是十一月中的生日,斯定中是习惯提前给我送礼物,我问:“是什么?老规矩,超过一千块的我不要。”   斯定中脸上颇为为难。   我动手拆开来。   里边是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大小正好适合我背着上课。   看了眼牌子,价格不知道是一千块的多少倍了。   我抬眼看了看他,斯定中殷切地望着我,似乎是怕我拒绝,踌躇着说:“我去商场里,销售小姐建议我买这个,这也没多少钱——葭豫——”   他毕竟是,最用心待我的人。   我有点心软,看来我只能下次他生日回送他礼物了。   我说:“谢谢你。”   斯定中问:“你喜欢?”   我点点头,客气地说:“很好看。”   斯定中脸色瞬间亮了,他淘气地揽过我的肩膀,在我额头亲了一下,然后迅速跳开了。   我还来不及发作。   他已经面对着我,挥舞着手臂倒退着走往外面走:“那我——我回去了——”   一转眼,已经消失在了篱笆外。   我夜里在浴室洗澡,对着镜子,看到手臂上还有一圈瘀痕。   是我太迟钝了,斯定中不再是儿时的玩伴了,他是男人,有冲动,有*,有生理需求的——年轻正常的男人。   第二日晚上,由孟宏辉做东,钟楚益作陪,在城中风曼酒店的海鲜自助餐厅请了西政的四位同学和我们小组的几位同学吃饭。   我知道所里近期打算招聘几位新的律师助理。   所以这也不单单就是一顿饭局。   一桌十个人坐了下来,文燕燕看了一圈问:“斯师兄不来?”   孟宏辉答:“他有点事,赶得及的话会迟点来,我们不用等他。”   结果斯成还真就迟到得毫不客气,一顿饭吃到了一半,他才出现。   有钟楚益的场子,就不会担心有冷场这个说法,兼之举座都是同窗或同行,大家说说笑笑,忆往昔,聊今朝,两三个小时很快过去。   热热闹闹,宾主尽欢。   到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孟宏辉出去接了个电话,时长大约十五分钟。   回来看了一眼斯成。   斯成神会,对他点点头:“有什么事一会说。”   到夜里十点多,宴席散了,同学们结伴出去,分头各自走了。   钟楚益负责送走客人,孟宏辉应该是有急事,已经驾车先走了。   酒店门口只剩下我和斯成。   钟楚益替他将车开了出来,斯成示意我:“走吧。”   回程的车上,孟宏辉打电话进来。   斯成接通了。   “喂,老孟。”   我听到孟宏辉的声音,带了一丝慎重:“昨晚在金宵俱乐部发生的事,你听说了吗?”   斯成想了一下:“有个女孩子跳楼的那件事?”   孟宏辉答:“嗯,家属现在要起诉。”   斯成很快明白了过来:“怀疑他杀?”   孟宏辉应了一声:“嗯。”   “警方有无立刑事案?”   “目前没有,还在调查。”   斯成皱眉头思索:“金宵……斯定文当夜在不在里面?”   孟宏辉答:“不清楚,不过听会所里的人讲,当晚那个包房人不多,没有召唤也不允许服务生出入,应该是在谈事情。”   前方红灯,斯成踩下刹车,车停在斑马线前,他想了几秒:“让老胡去警方那边问问,金销的场子,主顾不是一般人,办案应该会有人施压。”   孟宏辉直接说:“死者是我以前的邻居,她母亲现在等在我住所。”   斯成依然非常的冷静:“老孟,先不要接。我问一下当晚谁在包厢内,看看情况再决定。”   孟宏辉的声音略有焦急:“斯成,死者家属委托我母亲拜托我。”   斯成只跟他就事论事:“刑案立案要一段时间,你先缓一下,我明天要出一趟国,大约三天,等我回来再说。”   孟宏辉耿直地答:“我不能不接。”   斯成脾气也不好,声音提高了几分,音调却往下沉:“我没让你不接,先看清楚情况,等我回来再说!”   隔了好一会儿,孟宏辉冷静了一点:“你先开车吧,迟点我再联络你。”   电话收了线。   斯成拿起扔在手档旁的手机,一手开车,一手要拨电话。   忽然想起我在旁边,他看了我一眼,又把手机放下了。   我问:“很麻烦的事?”   斯成声音平和:“不算多大事。”   他想了下,又补充道:“不过就老孟那性格,什么烂谷子事都往身上揽。”   我说:“死因调查不是警方的事吗?”   斯成摇摇头:“如果对方试图掩盖,诉讼方难免要介入,所以我才不想你做刑案。”   我有点犹豫:“现在就决定会不会太早?”   斯成态度却很中肯:“小豫儿,基础读好后,好好读商法,周阆为学术研究和商业经验都非常的深厚,你跟他好好学。”   我们回到斯家大宅,斯成这次先进院子里停了车,然后将我送回隔壁。   我们走进花园墙边的侧门时,斯定中正好从那边过来。   斯定中先看到斯成,惊讶地道:“大哥,怎么是你?”   斯成侧了侧身,让我走了出来,然后说:“回去吧。”   我往家里走去,斯定中跟在我的身后。   他闷闷地说:“葭豫,为什么这几次我都见你都与大哥一起回来?”   这本是有口无心的一句话,我却突然情绪失控:“关你什么事!”   连斯定中都被我吓到,退了一步:“葭豫!”   我无奈地投降:“我们早已和解,你到底要怎样?”   斯定中委屈地说:“你每天都不理我,这算什么和解?”   我咬着牙忍住怒火:“我忙,有功课要做。”   斯定中突然说:“却有时间和大哥外出?”   我踏前一步,扯住他的衣服,一字一字地说:“这是我们学校的活动而已,而且,斯定中,你听清楚了——我有时间跟谁外出,没时间跟谁外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不关你的事,也轮不到你来商讨,明白了吗?”   斯定中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脸上有受伤的表情慢慢地浮出来。   我目光直视他,斯定中看了我一会儿,低了头说:“葭葭豫——”   他声音抖了一下:“我知道我那天晚上对你做了错事,我真的是——”   然后飞快看了我一眼,一个高高大大的大男生,眼眶都红了。   我叹口气:“忘了那件事吧,我们还是好朋友。”   斯定中抬头看我,声音有点哽咽:“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   我心觉不忍,放软了声音:“我愿意永远做你最好的朋友。”   斯定中失落地说:“我明天得回学校去了。”   我问:“几点的航班?”   斯定中说:“早八点。”   我故作轻松:“那等你回来再聚。”   斯定中终于伸出手,小心地揽住我的肩膀,我拍了拍他的后背。   我闻到熟悉的年轻男孩子的气息,这个我认识了一辈子的人,他赌气般地说:“葭豫,我永远不放弃。”   ☆、第16章 十六   三天之后,刑法学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起了这个案件。   此时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本月十五日凌晨四点,城中最豪华的一间夜总会二十二层的一间包房内,一名女子从窗口跃下,摔在一楼的电子商厦门前,当场死亡。据悉,死者名为邱小杰,今年二十岁,为金宵夜总会上班的陪酒小姐,当晚正在包房内陪客人应酬,警方调查了夜总会当夜值班的经理和在场顾客的口供,初步认定系自杀,这本来是一则普通的社会民事案件,后来上又有重大风声传出,说是检方掌握一则重要的证据,此案乃是他杀,由于当晚在场内的几个客人的身份特殊,本案的案情和真相被刻意隐瞒。   十八日,警方重新录取了当晚在场的客人的口供,而涉案的几个客人在进去了三个小时之后,在律师的陪同下又被释放了出来。   多家媒体蜂拥而至,在警察局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而当晚在包房内的几位客人的真面目也浮出了水面。   媒体的记者迅速将几个人的身份背景报道了出来,当中有一位姓刘,这是本市的知名的一间建商的公子,一位姓陈,据说家中是数家知名连锁购物超市的股东,当中还有一位高大彪悍的年轻男子,戴一顶黑色鸭舌帽,媒体报道得较少,而令我万分惊奇的是,我在其中看到了一位熟脸孔,那个在沙滩游艇会上认识的妹妹,许微安。   那个女孩子戴着时髦的墨镜,对着堵在嘴边的严严实实的一堆话筒,憋着忍了好久,终于带着哭腔说:“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喝醉了在沙发上睡着了。”   其余的当事人都一片沉默。   十九日数十位家属搀扶着死者的母亲,在警察局门前举牌情愿,要求警方彻查真相,给悲痛欲绝的家属一个交待。   一波又一波的风浪骤起。   此事一经多家媒体报道之后,成功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老师在课堂上把我们分成了两个小组,随时关注这个案情,分析出几种可能性,进行模拟的检方和诉讼方的辩护。   下午是周三,我去到律所,孟宏辉不在所里,但里面明显气氛紧张。   胡主任关着门在他的办公室里打电话。   我悄声问钟楚益:“孟律师接了宵金的那个案子?”   钟楚益抬抬眉:“你怎么知道?”   我只追问:“是也不是?”   钟楚益点了一下头:“是,现在去查尸检结果了。”   到下班时分斯爽来了。   她追住钟楚益问:“我大哥怎么说?”   钟楚益手头仍在在忙:“他说,由他去吧。”   斯爽大叫:“你怎么可以这样!”   钟楚益也跟着叫:“不然还能怎样,难道要把你家老孟绑起来?”   晚上我们两个女生去吃饭。   斯爽忧心忡忡的:“小豫儿,我担心他惹祸上身。”   我安慰她说:“放心,有成哥哥在,事情应该不会太离谱。”   提到斯成,斯爽心下也定了不少:“嗯,就希望大哥能出手管管老孟了。”   斯成回国来了。   司机将他送至律所楼下,他自己提了公文包上来。   钟楚益在办公室里喊了一声:“老大!”   我从咖啡间探头出去,斯成手上挽着大衣,洁白衬衣笔挺,但脸上有微微倦容,应该是一下飞机就赶了过来。   孟宏辉和他在办公室里说话。   钟楚益和孟宏辉的助理在里面给他们递案卷,斯成打开了自己的手提电脑。   我听到他有点沙哑的嗓音:“当晚作东的是威虎帮太子爷,老孟,你当心点。”   孟宏辉眉头锁着:“现在的问题是,在场的人,在警方那里录的口供没有一点漏洞。”   斯成捏了捏眉心,示意钟楚益给他拿咖啡:“现在那晚几个在现场的公子哥,事情隔了一夜才录的口供,他们各个都有私家律师提点过,互相推诿又互相包庇,警察完全查不下去,这事不好办。”   孟宏辉说:“只要他们在说谎,那就一定会有缺口,我不相信查不出一点纰漏。”   斯成劝他:“律所处在转型期,我手上还有几个并购的案子想要转给你谈,这个不妨留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做。”   孟宏辉语气坚定:“斯成,你知道我的立场。”   斯成不以为然:“老孟,在商言商,义气没有用。”   孟宏辉不悦地叫了一声:“喂,我找你回来是商量事情的,不是光评论不干活的。”   斯成翻看手上的文件,不耐烦地说:“就我们手上这点东西,一审不用说,等败诉。”   孟宏辉起身一脚将门踢翻,将两人吵架的声音隔绝在了门外。   天气冷了。   圣诞假期,斯定中没有回来,据说跟同学去加拿大滑雪了。   斯爽在斯家的客厅说:“难得老四假日不回来。”   众人齐齐转头瞧我。   我不动声色,假装没听到,低头喝茶。   这一天是周末,斯定文出公差,老爷子不喜欢家里冷清,召了斯成回来吃饭,斯爽将我喊了过来。   斯爽和我咬耳朵说话:“我们等着看,爸爸等下和大哥又要吵。”   果然,老爷子从书房出来,接过谷叔捧给他的茶杯,第一句话就是警告他:“威虎欧家老太爷跟我打了声招呼,斯成,这事别牵扯进去。”   斯成翘着腿闲散地坐在沙发里,闻言笑了笑:“您这么大的面儿?”   老爷子一听就来气:“还不是你一日到晚出去丢我的脸!”   斯成懒懒地说:“不过就是一个平常的案子,他怕什么,莫非心里有鬼?”   老爷子咆哮起来:“我提醒你,是给你留条后路!”   斯成嘻皮笑脸的逗老爷子:“好了好了,他欧老大胜诉了不就没事了。”   老爷子沉了脸:“你明知道会败,还搅进去,你这不是有毛病?”   斯成才不上当:“还没判,我怎么会知道?”   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转头连斯爽一起骂:“你们两兄妹是存心气死我!”   斯爽低着头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爷子又问:“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握?”   斯成笑了笑:“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   老爷子已经做好跟他长期作战的准备,换了个风格,语带威胁地说:“斯成,只有掌握规则的人,才能改写规则。”   这下斯成来了点儿兴趣:“您这话什么意思?”   老爷子说:“我让你回银山总部来上班。”   斯太太在一旁开腔:“老爷子,大少不喜欢拘束,你又何必勉强他?”   斯成却忽然坐直了身体:“好啊,什么时候?”   斯太太瞬间脸都白了。   老爷子喜不自胜。   斯成却又忽然说:“副总职位太低,我要直接做执行总。”   老爷子怒从心头起:“你在外面游湖浪荡这么多年,从未在基层锻炼过,董事会怎么会让你直接坐执总的办公室!”   斯太太着急起来:“老爷子,这些年为你辛苦打拼的是定文,你不看看这些年他为公司做过什么!”   老爷子喝斥地看了她一眼:“人说长子嫡孙继承祖业,你一个妇人吵什么!”   斯太太满腹委屈地收敛了声音。   斯成抬眸轻轻地望了一眼,似笑非笑。   法院在春节除夕放假之前,将在审的案件都结案了。   所以一月初审判结果出来,邱胜英败诉,证据不足,谋杀罪名不成立。   孟宏辉坚持要准备上诉。   斯成劝他放弃,改谈赔偿金额和善后事宜,说上诉此举耗时耗力耗财。   孟宏辉不同意。   斯成在他办公室里看判决书,嘴上一点情面都不留,门半开着,一层楼整个办公室听得清清楚楚:“照这情况下去,二审打了还不是一样输!人都没了要什么光明正义!我早跟你说了,跟对方谈判帮当事人拿高点赔偿金才是正事!你不看看你,你拿什么来匡扶正义!双亲年事已高,弟妹还要读书,你是一家人的依靠,还带了个娇生惯养的女朋友!你做事有没有为你身边的亲人考量过?”   孟宏辉拍着桌子大叫:“是,我是穷,我是社会底层,我是还没吃饱就想着要改造社会,但我没有办法看着一个跟我妹妹一样大的女孩子不明不白地惨死!我没有办法看着一个和我母亲一样命运坎坷的老邻居跪在我面前!我是没有你大少爷好命,含着金汤匙出生,未见人间疾苦就动辄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但我孟宏辉有我做事的良心和原则!”   斯成怒极,一把将手上的一沓案卷拍到了桌面上:“你从业十年了!还不明白点儿事理?你还真以为你是站在安锡山的耶稣,审判全人类的灵魂?我告诉你孟宏辉,你没那能耐!”   他一口气骂完,转头摔门而去。   我抬头,看到整个律所人人神色如常,喝咖啡的喝咖啡,看电脑的看电脑。   诸人头都没抬一下。   看来两个大老板激情对骂,在这里是一日演三场的通街寻常戏。   ☆、第17章 十七   寒假我照例回乡下,陪妈妈和外公外婆。   外祖父母已经年近八旬,所幸身体还硬朗,妈妈大约是在乡下住习惯了,整个人平心气和的,脸色还比以前好了许多。   回到茶阳住,心里总是很平静。   过年我打电话给斯爽拜年。   顺带问起了孟宏辉的那个案子。   斯爽说话如同倒豆子似的麻利:“大哥跟我说过他不同意再上诉,但后来还是回去跟老孟开会了,现在政府机关都在公休,他们的事情进展如何,我也不是非常清楚,只是老孟最近很忙,大哥也是。我一天到晚不见个人。”   我只好说:“那是他们公事,你就别担心了。”   斯爽天性开朗,也笑了:“小豫儿,好好过年,快点回来。对了。帮我问候阿姨和你外婆一家。”   寒假结束我返回城中开课。   斯定中也在家,春假期间他们要上课,他也没有回来,斯太太过年没见着儿子,分外想念,因此考试一结束就定了机票让他飞了回来。大概是隔了半年多不见,我们好像生分了一点,但也比之前好一点,至少都默契地不再提那件尴尬的事情,大家热热闹闹重新做起朋友来。   我回去后才得知在春节期间老爷子身体出现问题,大约是喝酒多了点,有一些心脑血管疾,遵了医生的吩咐休息了一阵子。   公司的事大多交给了斯定文。   斯成嘴上要跟他置气,心底其实很关心他,一周回来大宅几次,基本看看老爷子就走。   老爷子在家休息时间多了,我偶尔下课回来,过去陪他下棋。   老爷子的书房古色古香,清一色老式中式家具,大师椅,鼎香炉。小方几上茶香袅袅,我们在书桌旁下棋,斯成就坐在窗边的锦塌上,百无聊赖地斟茶,一周没过去,老爷子那株钟爱的春剑川兰就被他泡死了。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无可奈何地又叫谷叔搬了一株新的进来。   斯成看似闲散,其实细看,脸色一直不太好。   我来了几次,其实看到他每次进来,都先在书房外先关了手机的网络系统。   大约是太忙,还要抽空回来大宅,只能趁着看老爷子这十多分钟的空隙,休息一会儿。   一日在书房里闲聊,斯成故意笑了笑:“银山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你预备什么时候给我?”   老爷子一手执黑子,一边骂:“不成器的东西,哪有儿子伸手问老爹要东西!”   斯太太出来打圆场:“大少,你行行好,别气你爸爸了。”   斯成看了她一眼:“斯太太,您都说了老爷子偏心了,我可不能白白落了旁人口实,什么也捞不着。”   斯太太气结:“你!”   斯成放下茶杯,取过桌边的丝绸手帕擦干净了手,施施然出去了。   斯太太委屈地对着老爷子道:“你看看他!”   老爷子纵容地道:“你一做长辈的,别跟小辈计较!”   斯太太尖利的声音刺过耳膜:“你倒是看看你宝贝儿子,他有没有将我当长辈!”   我真想捂住耳朵。   斯成就是存心让斯太太不痛快。   这人真是幼稚。   晚上我回家时,经过斯成的院子。   他在里面出声喊我:“小豫儿。”   我探头望进去,原来他正坐在院子檐廊下的美人蕉树旁喝酒。   一人一桌正对着院子门前的小径,怪不得我一走过他就看到了。   我扶住院门:“怎么了?”   斯成说:“进来坐会儿。”   我走进去,他抬手熄了手上的烟。   廊前一张高脚圆桌,桌上有一个酒架,一个透明典雅的圆形玻璃缸里装满了碎冰,里边冰镇着两支酒。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斯成给我取了个杯子,从浮冰中取出一支酒。   我看了一眼,精致优雅的长长细细瓶身,瓶中酒液呈微微金黄的亮色。   斯成说:“这是朋友送的贵腐甜白酒,产地是匈牙利Tokaji,我不爱喝那么甜腻的酒,女孩子喝倒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我点点头。   斯成问:“你会不会觉得冷?”   我摇摇头:“还好。”   斯成说:“我喜欢冷一点的天气在这坐会儿,有时春天下雨,冻点没关系,人倒清醒。”   斯成又指挥着我回冰箱拿cheese,我们坐在花树下边喝酒边聊天。   我问他:“你真的想回去公司上班?”   斯成这次答得干脆:“从来不。”   “那你……”   “我就气气斯太太。”   我撇撇嘴,没有说话。   斯成瞧见了我的神情,动动嘴角:“喂。”   他神色疲倦,看来是不愿意跟我打嘴仗。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   “等老孟的社会关系稳固,律所有长远发展,我不打算再留本埠。”   “那你呢,你去哪儿?”   “我偶尔回苏州,假期在澳洲。等你下次寒假,如果有空你可以和阿爽他们一起来,澳洲夏天气候很舒适,就是人烟稀少。”   我问:“你爸怎么办?”   斯成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地说:“小豫儿,长辈永远指望你成家立业兄友弟恭儿孙满堂。可现实哪有如此美满之事。”   斯成笑了一下,有点点苦涩:“周阆为对我失望得很,他原本指望我进高法司。”   我想起来孟宏辉的那件案子应该差不多要打二审了,问了问:“你们可有找出新的证据?”   斯成点点头:“折腾半个月,有一点,但庭审作用应该有限。”   我好奇:“怎么回事?”   斯成说:“由老胡出面花钱买通了人,把警方压下的证据翻了出来。”   我心底惊讶:“啊——”   斯成点点我的头:“你先好好读书,社会的黑白灰,等你出来做事再好好体会吧。”   我应了一声。   这时我听到隔壁我家的门前,斯定中在大声喊我名字。   斯成侧耳听了一会,笑了一下:“好了,小四儿来找你了。”   我迟疑了一下。   这时葭妍在屋里大声喊了一句:“她不在家,在你家!”   我只好还是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   斯成点点头。   我指了指散落四处的杯子和醒酒器。   斯成按了按眉心,又重新从烟盒中摸烟:“没事,佣人一会来收。”   我走下台阶,转出院子前的花径,迎面碰到了斯定中。   他诧异地问:“葭豫,你在大哥那里?”   斯定中大约是找我不见,从这里想要抄近路回家,不料看到我正从斯成的院子里走出来。   我点点头:“你找我有事?”   斯定中追着我问:“葭豫,最近你怎么和大哥走得这么近?”   我没有答话。   斯定中满腹的怀疑和不解,跟在我身后念念叨叨地说:“你怎么跟阿爽一样,这么沉迷跟大哥……”   我心底一跳,猛地驻足,转回头截住了他的话:“斯定中,你找我到底干嘛?”   斯定中回过神来:“明天,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脑中在找理由。   斯定中大喊:“拜托,你都推辞了我八百遍了!”   我只得点点头:“好吧。”   斯定中露出笑容:“那明天我打电话给你?”   “好好好——”我将他往大宅方向推:“你回去吧,太晚了。”   斯定中回去了。   我放慢了脚步,待他走远了,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墙边的樱桃树下,那方的院落,与世隔绝般的孤静。   坐在游廊上的人,穿一袭浅蓝衬衣和宽松的灰色毛衣,摊直了长腿搁在一旁的椅子上,蔚然深秀一双眼,眉心微微皱着,眼底有灰扑扑的一段阴影。   我无法控制自己,总是会在心底细细细致致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味他的音容笑貌。   甜蜜之中荡漾着羞耻和罪恶感。   我知道我的心已经藏在了深渊的黑暗处,它在暗自品尝诱人的甜蜜,却不知哪一天饮下的就是——最香甜的毒液。   ☆、第18章 十八   第二天下午我依言去找斯定中。   佣人说:“小少爷在老爷书房呢。”   我循路找过去。   远远看到斯定中从大宅一楼的书房走出来,失魂落魄的样儿,连我迎面走来,他都没有发现。   他走出屋檐,脚下是台阶,他没瞧见似的,一脚踩下去,脚下是空的,一头栽下去。   “喂!”我拉住他,差点被他带翻了下去。   “斯定中,你怎么了?”我看到他脸色不对。   斯定中瞧见是我,仿佛吓了一跳:“葭葭豫!”   他愣了半天,又仔细看我,好像看陌生人似的,好一会儿,他才说话,声音竟然发抖:“葭豫,是你?”   我心中大为惊奇:“你中邪了?发生了什么事?”   斯定中喃喃地道:“怎么是你?”   我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我踮脚往屋里看去:“你不是从你爸爸那里出来,我进去看看。”   我要往里边走。   斯定中忽然拉住我,手上力道完全不控制,我痛得叫了一声。   斯定中紧张地说:“别进去!”   我哎哎地叫:“我不进去没事,你倒是别掐我啊!”   他不好意思地放开我:“对不起——我我我,我是说——我爸爸跟大哥在里面说事情呢。”   我心中知道有鬼:“那有你什么事?怎么丢了魂似的,你爸说要把家产全部分给你大哥啊?”   斯定中坚定地摇摇头,痛痛快快地答:“谁在乎家产,来,我们出去喝酒跳舞。”   我赞许一笑:“对嘛,这才像你。”   斯定中跟着笑了一下。   他拽住我的手往外走,紧紧的。   我们晚上出去,在餐厅吃了饭,然后又去了俱乐部跳舞。   斯定中和我刚在吧台上坐下,酒没喝了半杯,他旁边忽然坐了辣妹,还是熟人:“斯定中,你回来了?”   我定睛一看,是许微安。   斯定中乐陶陶的:“嗨,好久不见。”   许微安嘟着嘴,语气又可爱又撒娇:“你回来了,怎么不见你三哥告诉我?”   斯定中纳闷:“我三哥为什么要告诉你?”   许微安夸张地挥了挥手:“你三哥没跟你说什么?”   斯定中摇头。   许微安拉起他:“没事,来,你陪我跳舞。”   斯定中推拒:“我有伴。”   我笑了笑:“去吧,许小姐这么可爱。”   许微安缠着斯定中,一连跳了三支舞,斯定中挽着她的手臂回来,伊人已经香汗淋漓。   许微安已经喝得有些微醺了,兴致高昂地紧抱着斯定中的手臂不放。   斯定中有些不耐烦了:“安安,放开我,你朋友在那边。”   许微安倚在他肩头娇俏地笑:“没关系,我把我朋友介绍你认识,其实好多你都见过了,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拍拖,今晚还是明天?”   斯定中差点没跳起来:“我什么时候要跟你拍拖!”   也许因为喝了酒,许微安情绪一直乐飘飘的:“你三哥答应我的啊,等你一从美国回来就做我男朋友!”   斯定中冷了脸:“莫名其妙!”   他拉着我走了。   许微安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大叫:“喂!斯定中,你可别后悔!”   我们站在路边,夜风一吹,脸上有些冷。   斯定中开始拨电话。   “三哥,你在哪里?”   “我们现在过去找你。”   “谁,没有谁,就我和葭豫。”   “葭妍也在?没有葭妍的事,是我找你有事。”   斯定中拉着我上了车,风驰电掣地朝城中另一处的娱乐场所奔去。   我们进去时候,整个KTV里面吵吵闹闹,众人见到斯定中进来,纷纷打招呼:“四少——”   斯定文在一侧和一个客人喝酒,对我们招了招手。   斯定中走到他的面前,单刀直入地问:“许微安是怎么回事?”   斯定文愣了一下:“你碰到她了?”   斯定中点点头。   斯定文先对身边的客人说:“抱歉。”   那位男人端起酒走开了。   然后他对斯定中说:“你等我会儿。”   “葭妍——”他开始提高音量唤人。   葭妍正坐在场中唱歌,听到斯定中的声音后丢开麦克风走了过来。   斯定文说:“给我张纸巾。”   葭妍从包中掏出湿纸巾,体贴地撕开了递给他。   斯定文将纸巾放进桌面的一盘冰酒的冰水中,然后拿出来,在脸上擦了一番。   人瞬间清醒了。   斯定文站起来,搂住了斯定中的肩膀,两个人进了洗手间。   奢豪的娱乐会所,音箱太吵,密封性太好,谁也听不到他们谈什么。   十五分钟后斯定中开门出来了,脸上阴晴不定。   斯定文跟在他的身后,整了整衬衣的领子,头发有些乱,嘴角肿了一边。   葭妍跑了过来:“亲爱的,怎么了?定中,你打你哥哥啊?”   斯定中回头瞪了他一眼,怒从心头起,扑上去又要动手。   葭妍大叫:“喂,李葭豫,管管你男人啊!”   我抄着手不动。   斯定文口齿不清,但却反反复复地说着:“老四,你可是我亲弟弟,没别的,亲的。”   斯定中满目怒火地望着他,暗自咬着牙忍了许久,终于还是一脚踢翻了沙发上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拖着我的手走了出去。   驾车回家的路上,斯定中脸上表情简直可以直接上演一部好莱坞大戏。   我问:“斯定中,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了?”   我问到第一百零八遍的时候,终于不耐烦:“不说拉倒。”   斯定中忽然侧过头,幽幽地问:“葭豫,如果我跟许微安谈恋爱,你会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怎么剧情从商战戏又反转成了爱情戏。   我说:“很好啊,你们很配。”   斯定中牵动嘴角,笑了一下,语气有些心灰意冷:“我就是怕这个,你终于有借口逃开我了。”   我不悦地皱皱眉:“这关我什么事儿啊!”   斯定中脸色阴沉,终于说出口:“金宵的那个事情,当晚不只四个客人,是五个,第五个,是斯定文。”   这下连我都惊了一跳:“为什么一直没有查到他!”   斯定中说:“他去得迟,经理没有招呼到他,事后他迅速离开了,至于怎么样能让另外的几个客人闭嘴,那就是各凭本事了。”   我终于反应过来:“所以许微安想要你,就是斯定文开出的条件?”   斯定中腮帮又鼓起,咬紧了牙关。   我不禁笑了:“斯定中,这姑娘的手段多狠啊,喜欢你都到这份上了,冲着这点,你就不能辜负人家啊!”   斯定中发火了:“李葭豫!”   我收起了玩笑,斯定中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谁敢叫他做过什么令他不称心如意的事情。   想来遭人如此胁迫,这也是头一回。   我说:“你三哥如果扯进了这种事,影响应该会很不好吧。”   斯定中说:“不说别的,我爸那一关他就死定了。”   我收起玩笑的语气,客客气气地说:“那你要不要牺牲一下色相,帮帮斯定文?”   斯定中捶了一下方向盘,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   周一的早晨,我返回学校上课。   上午十点,第三 节课下课。   手机铃声响。   我接起来,听到斯成的声音:“小豫儿。”   “嗯。”   他的声音异常的清楚冷静:“老孟的案件明日开庭,你近期不要再来律所,上下课我安排司机接送。尽量也暂时不要跟定中外出了,如果要出,让老四跟谷叔说一声,让他安排人跟着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法学院五楼的课堂,检方的学习小组发言,屏幕上出现了今日的重大新闻。   社会版和法制版的头条:邱小杰案出现重大线索。   最新尸检结果显示,死者掌心中紧紧攥住一枚扣子,经过DNA鉴定,扣子上的纤维毛发属于当夜在场的客人,经过法医的报告鉴定报告,死者当时衣冠不整,胸部衣物有撕扯痕迹,且有皮肤有轻微瘀痕。   因此诉讼方有重大理由怀疑,死者并非自己想要轻生,而是在生前经历过了一番挣扎,被人从窗口推下。   根据这个新的证据的发现,警方已经重新立案,以涉嫌故意杀人传讯,据悉,今日上午嫌疑人缴了巨额押金被保送出来。   而代理邱小杰案的孟宏辉律师昨日表示:他经过对此案的缜密调查,发现死者生前无任何财务纠纷,亦无任何家庭情感问题,案发的当晚甚至前几日也无任何行为异常,也没有留下遗书,并不符合自杀行为特征……   ☆、第19章 十九   下午四时多放学后,我没有外出,直接由司机接回了家。   今日下午上的是体育课,我打了整整三盘球,回来洗了个热水澡。家里照例没人,我看了会儿电视,暖气开得太好,我看得直犯困困爬回房间睡着了。   迷迷糊糊睡到晚上十点多,听到外面客厅有人边说话边推门进来。   我爬了起来正要喊爸爸,忽然听到斯定文的声音:“李叔,家里没人吧?”   听起来有点奇怪,斯定文声音竟然有些惊慌失措,不似平日风流倜傥。   爸爸打开了客厅的灯:“两个女儿都不在家,没人。”   我重新在床上趴了下去,闭上眼继续睡觉。   外面静了会儿。   忽然又被惊醒,是因为爸爸出声说:“如此大的事情,你怎地不提前和我说!”   斯定文懊丧地说:“我以为能解决——”   爸爸声音仍然镇定:“那现在刘公子那边怎么说?”   斯定文咬牙切齿地说:“一开始收了好处答应了,谁知道现在要出大事了,那几个都反悔了。”   爸爸语气也不好:“那几个纨绔公子哥,岂是好相与的主儿?”   斯定文惶惶不可终日:“李叔,那现在到底怎么办好?”   爸爸沉声说:“定文,你老实告诉我,当夜到底怎么回事?”   斯定文立刻叫了一声:“我进个洗手间,人就下去了!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爸爸斥道:“你没碰她你慌什么!”   斯定文依旧慌慌张张:“这万一要是杀人案起诉,我们是不是都是共犯啊?”   爸爸想了许久,终于说:“如今也没供出你来,这样,我找个可靠的人问一下相熟的律师,暗中打听下你这个什么个情况。至于对威虎帮欧家来说,这事儿不足挂齿,比大件的事情人家手上这多了去了。如今,就是怕老大在其中作怪。”   斯定文忽然被点醒了:“你说,这是老大在背后搞鬼?”   爸爸不以为然地说:“不然你以为这案子一审都结案了,她一个酒家女无权无势,面对着高额赔偿金还善不甘休的,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那是什么?”   斯定文犹豫地说:“可是他应该不知道我也……”   爸爸压低了声音:“老爷子是个守旧的人,还明里暗里地跟我说——自古废长立幼,绝没有好下场,最近还叫我读明史,这是提点我呢。定文,我也不容易,老爷子心里什么想法,你以为斯成心底没数?那是他避你锋芒!再说,纸包不住火,他到底知不知道,你我有几成把握?”   斯定文声音地放低了,只是仍然急冲冲地:“也是,本埠没一个律师敢接这种烫手山芋,倒是那个孟宏辉,是铁了心跟我们作对!李叔,你一定要帮帮我!”   爸爸说:“定文,斯成倒不会明着跟你反目,不过他那个合伙人,那个姓孟的穷小子一心想出头,这其中的奥秘,可就是深了。”   斯定文咬咬牙道:“那我干脆跟欧老大商量商量,让他明天出不了庭?”   爸爸沉吟了许久。   我心脏狂跳不止,赶紧悄悄裹住被子,就怕客厅外的人察觉。   隔了好久,我终于听到外面的声音。   爸爸低低的回了一句:“要做得干净一点。”   整个屋子陷入了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客厅中重新传来声响。   这次两个人的声音都放松了许多,爸爸说:“我洗把脸,一会去陪斯董打会儿牌,你和葭妍出去消遣吧,日子以前怎么过,现在就怎么过,就当没这事儿,别慌。”   斯定文说:“谢谢李叔。”   我躺在床上,听到斯定文开门走了出去,爸爸进了主卧室,淋浴水声传来。   一会儿他也出去了,客厅灯灭了,整幢屋子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外面院子里有汽车启动的声音,一会儿,车子的声音远了。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   整个屋子一片漆黑,我连灯都不敢开。   我摸黑在房间中套了件外套,心底又焦急又害怕,慌乱中差点一头撞翻了椅子。   不敢在家里久留,我小心翼翼地一路四处观察,确认屋前四周无人,赶紧拔腿飞奔出去。   终于在半山腰终于拦到了一辆计程车。   我在车上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   我先打电话给斯爽。   响了好一会儿斯爽才接。   我压了压焦急的语气:“阿爽姐姐,孟大哥在哪里?”   斯爽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一听就在敷脸:“他在所里加班呢,我只好来做美容,怎么,小豫儿你有事找他?”   我赶忙转了口风:“没事,我是想找成哥哥。”   斯爽说:“他来去无踪,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打电话给他吧。”   我挂了阿爽的电话打到律所去,结果没有人接。   只好打给斯成。   也没有人接。   我一颗心惶惶然,大冬天的,觉得整个后背的冷汗都下来了。   愁得满地打转,司机在前面看了我好几眼。   我脑中灵光一现,终于想到一个人:麦绮。   我拨了麦绮的电话。   麦绮声音有点惊讶:“小豫儿?”   我直接地问:“麦绮,我有急事找斯成,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麦绮声音顿了顿,才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孟律师今晚在哪儿?”   “他可能去拜访当事人。”   麦绮说:“斯成这段时间太累,好在忙完了,他今日都休假。”   我匆忙地问:“能不能帮忙想一下,他有可能去哪儿?”   她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仿佛终于想起了什么线索:“我好像听到钟楚益今天替他打电话,他应该是去了——”   我掏笔记下地址。   挂了电话跟司机报上地址,那个中年司机抱怨道:“小姐,那里远着呢。”   我赶忙说:“我付你双倍车资,师傅麻烦快点。”   的士车渐渐驶离了中心城区,往东郊县城的一处古镇开去。   沿途树林渐渐浓密,路上车辆倒不少,今日是周末夜晚,有一间大型的温泉度假山庄在附近,城中不少人爱来此地度周末。   司机在高速路的一个出口向下左拐,走了大约几百米,就看到了城郊的一座小村镇的点点灯火。   村口立着高大的古牌坊。   这是一座政府开发起来的旅游古镇,已经规改建了许多年,这些年发展已经趋于成熟,一条干净的水泥路,路旁是大片蔓延的稻田和荷塘,冬日里一片漆黑,偶尔有夜鸟叫的声音。   远处环绕的这一条河边,一整排的红色灯笼,夜色中发出诡异的颜色。   司机在古镇的入口处停了下来。   河岸边熙熙攘攘的音乐声音传来,他指了指门口:“里边路不好,车开不进去了,你就直走,右拐,大约五六百米而已,看到门牌就是了。”   我匆忙跳下车。   在付车钱的时候,司机大叔好心地说:“小妹妹,你去找人还是去玩?我听说里边乱得很,小心点噢。”   我没回答他,只径直将钞票递到窗口:“谢谢师傅。”   古镇青石板道路高高低低,石头面被磨得光滑温润,我飞快奔跑过沿河的大大小小的酒吧,灯红酒绿之下的热闹的人群将狭窄的石头小路挤得水泄不通,我差点撞翻了一个兜售明信片的老奶奶的箩筐。   我忙不迭地道歉,脚下没停,继续往里边跑去。   ☆、第20章 二十   我记得以前小时候白天曾经和同学来过这里郊游,那是还是山明水秀的乡村景色,但没想到发展了这么些年,此地的夜晚是泼天酒污,丝竹满地,竟是如此醉生梦死的景象。   我穿过了河岸的街道,右转进入了一条小巷子,河边的喧闹声渐远了,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   巷子深处我已经看到了,一扇黑色的木头门。   门边灰扑扑的石头墙壁上挂着一块深红色的牌子,上面古篆体写着两个字:是岸。   我顾不得他想,直接推开门闯进去。   堂中扑鼻而来一股奇异的清香。   吧台上是一个穿着古怪黑袍子的男人,一眼望去只看得到异常惨白的一张脸。   他说:“晚上好。”   声音又轻又柔,又带了点儿风情的低哑。   我站在中央,暖融融的大堂有几个卡座,对面一对举止亲密的男人在昏暗中抬头看我。   我忽然有点害怕。   事到如今,我将微微发抖的手握成拳,硬着头皮说:“我找斯成。”   吧台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又高又瘦,下身穿一袭宽大的袍子,黑色的光滑布料中有精致的暗纹,乍看起来像一件黑裙子,他声音阴柔,偏偏带着戏谑:“每天晚上都有女孩子来找斯成,小姐,你是谁?”   我跑得太快,还在喘气:“这么说他在?我是他妹妹。”   男人妖娆地笑了:“每个来找斯成的姑娘都说是他妹妹。”   我怒了:“你给我喊他出来!”   男人露齿一笑:“小妞真辣,好好好,你跟我来吧。”   他掀开了帘子,一扭腰往后面走去。   我跟着他走了进去。   里边是一个方形小庭院,种着茂盛的花草,右侧是几个半开放的小房间,越往里处去,那种奇异的苦寒的香气就越浓郁,我经过一个房间时看了一眼,看到轩窗边的一张锦塌,一个女人躺在上面,一袭艳红的长裙,正眯着眼吸烟。   黑衣服男人一直走到过道深处,推开了最里面的一间:“成少,有姑娘找。”   里边有男人起哄的笑声:“今晚又是谁?快带进来。”   我站到了门口。   门边有一盏落地的流云纱灯,映照得整个房间都是绰绰约约的影子,我看到那个熟悉的瘦削背影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手搁在一旁的茶几上,正不紧不慢地吸烟,房中还有几个人,斯成的对面的锦塌上就有一个男人,正靠在一个美艳的女孩身上,正从她的手中喝酒,也在抽那种烟。   我再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终于慢慢领悟过来,这是一间不同寻常的烟馆。   我对面的一个男人正对门口,响亮地吹了声口哨:“呀,好一个清纯佳人!”   斯成对面的一个女孩,抬起头,年轻美丽的脸庞,目光像剑一样的亮。   斯成已经转过头来。   难得他巍然不动的面容有了点点惊诧:“小豫儿?”   他站了起来,然后问门口的男人:“阿柳,现在几点了?”   站在我身旁的那个黑袍子男人一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们俩,这时听到他问话,方才慢悠悠地答:“凌晨十二点,小公主驾着南瓜马车来找你了。”   斯成扶着椅背,站直了身体:“小豫儿,你先进来,阿柳,让人给我拿杯冰水。”   女孩子也跟着站起来,轻轻地抱住了他的手臂:“怎么啦?”   十分钟后。   车子驶出古镇,如离弦之箭一般,往高速路入口飞驰而去。   我们离去时,他的女友跟着走出来,眉黛含愁,柔情地说:“成少,还回来吗?”   斯成匆匆地穿外套:“不了,你跟嘉荣他们玩会儿,没事。”   女孩子用目光挽留他:“你不陪我,我怎么玩?”   斯成仿佛没有看见一般:“我有急事得办,回去,听话。”   女孩倒也乖觉,默默地在门口站住了。   斯成毫不犹豫,大步朝外走去,只余下佳人风中独立。   我看着此刻在我身旁那个人。   我说:“你喝酒开车没关系?”   斯成说:“只喝了半杯。”   大车的灯光刺目的明亮,油门踩下去,我看了一眼仪表盘,车速瞬间已经到了一百码。   斯成说:“确认一下系稳安全带。”   我低头看了一下。   斯成目不转睛地专注看车:“小豫儿,再打一下孟宏辉的电话。”   我打过去,这次变成了关机。   斯成脸上沉了沉。   长夜奔袭,我的心仍然在跳,飞快地跳。   斯成看了我一眼,随后说:“别担心,没事的。”   我抽出纸巾来擦掉额头冒出的汗。   斯成方才已经问过孟宏辉的助理,据说他们十点过一刻左右在律所加班完,他的助理收拾案卷回家去,而据孟宏辉离开时说法,他要去当事人家里。   斯成现在带着我,往邱小杰的家去。   车子在外环直接驶入城中的一片杂乱的棚户区,这个地段离孟宏辉家不远,满城的霓虹灯火在这一片地区都变成了阴暗,斯成减慢了速度,仔细地辨认着路口。   这是旧城区改造的边缘地带,这一带的巷子弯弯曲曲,垃圾杂物和各种旧家具堆满了路旁,实在非常的难走。   突然近处的一处灯光昏暗的小巷口传来吵嚷打斗之声,斯成定睛看了一眼,猛地踩下刹车,推开车门跳下去,矫健迅猛得如一头在漆黑夜雾中瞬间发现目标的猎豹,他冲着我喊了一声:“车里待着!”   随即反手关上了车门。   我即刻按电话报警。   手指在拼命地发抖,我一边等着电话接通,一遍趴在车窗上,看到孟宏辉正好被人追到巷口,斯成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拳格开了他身后持刀的男人。   巷子黑暗处陆续跑出五六个彪壮的男人。   他们两个人被围堵在巷子口,场面瞬间陷入了一团混战,孟宏辉大喊:“他们带有武器,斯成,走!”   斯成侧肩撞开了一个贴身逼近的男人,然后迅速补了一拳:“你先到车上去!”   孟宏辉只顾得上护住头部一边打一边往外跑:“一起走!”   这时我忽然看到对方的一个男人,不声不响地后退了几步,他侧身躲避在了黑暗中,缓缓地从鼓起来的腰中掏出了一个黑漆漆的金属物体。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连呼吸都停了。   男人举起枪,调整了一下手上的位置,对准了被三四个人包围着的斯成。   心脏在一瞬间猛烈收缩,然后下一刻又剧烈鼓动,几乎要跳出胸口来。   我迅速抬手降下车窗,趴到车窗门口,拼命地尖叫着喊了一声:“斯成,有枪!”   ☆、第21章 二一   我迅速抬手降下车窗,趴到车窗门口,拼命地尖叫着喊了一声:“斯成,有枪!”   男人循着声音忽然回头,手一挥,砰砰地两声枪声在我耳边炸开。   我本能地趴下去,只感觉到身体旁的车门在剧烈地震动。   我手忙脚乱地将车窗往上升,然后紧紧抱着头趴在座位上。   斯成和孟宏辉几乎是在一个瞬间,合身扑上去,将他手中的枪踢掉了。   我听到车外重物砸落到地上的声音,有男人的不断哀嚎声,后来还响起了一声枪声,警车的呼啸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然后驾驶座的门被猛地拉开了。   孟宏辉也冲到了车边。   斯成坐到驾驶座上,孟宏辉坐进后座。   车子迅速落了锁。   斯成和孟宏辉同时问:“小豫儿,有没有受伤?”   我摇摇头,努力地镇定自己,不知道自己声音是否发抖,只说得出两个字:“没有。”   斯成将我拉起来,打开车前的灯:“让我看一下。”   孟宏辉沉声说:“斯成,先离开。”   车子迅速掉转头,向着警察来的相反的方向,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斯成一路狂踩油门,凌晨一两点的城市,一路灯火渐渐通明,一直到春漾里大道,在深宵灯光通明的城市商业中心地段,整个世界的繁华和太平终于近在眼前。   这辆豪华的城市越野车开进一片高档住宅区,驶进地下车库,终于停了下来。   黑暗的车库角落有几盏灯,四周一片安静。   斯成扶住方向盘,轻声说:“小豫儿?”   我仿佛出现幻听,耳边依然回荡着子弹突突的激荡声,仿佛仍闻到刺鼻的硝烟味道袭来。   斯成抬手,抚住我的肩膀,探手一摸,我不知什么时候被吓哭了,浑身都在颤抖。   他的手在我脸颊上微微一震。   他将双扶住我的肩膀:“没事了。”   我低着头,不能说话,试图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孟宏辉有些担心的凑了上来:“小豫儿,还好吧?”   斯成终于伸出手臂,将我拥进了怀中:“没事了,别害怕。”   我将脸颊靠近他的肩头,他质地精良的大衣上有沉郁的木樨味道,我闭上了眼,闻到他身上沾染的那种奇异的苦寒香气,他温暖坚强的胸口,脑中浮起他镇定到几乎冷酷的脸孔。   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的英俊逼人。   我抬起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下一秒钟,我心底一跳,抬起头喊了一声:“成哥哥?”   我的手指摸到些许粘稠湿热的液体,他手臂上有血渗出来,右侧的手臂,肩膀下面一点,是一道子弹擦过的伤口。   孟宏辉第二天从春漾里斯成的寓所出发,由钟楚益驾车,他的助理律师方敏华陪同,另外后面跟着一台车,车上是保全公司雇来的工作人员。   一行人带着终审的案卷驶向高院。   一路风平浪静。   早上九点半,邱胜英诉邱小杰被谋杀案开庭,中午十二点,庭审结束。   案子并未当庭宣判。   孟宏辉携同律所的几位同事陪着当事人从高院离开,并没有回答记者的任何问题。   斯家大宅从一大早却是乌云密布。   斯成回去直接跟老爷子摊牌。   斯定文昨晚彻夜未归,今晨快九点驾车回来,脸色阴沉不定,正欲回他的屋中洗个澡换身衣服上班。   没想正在大屋大厅前迎接他的,是脸黑如锅底的老爷子。   父子三人关在书房内。   斯太太脂粉未匀,匆匆忙忙赶过来,却被关在门外,只急得直跳脚。   只听到斯定文在书房里边咆哮:“不关我的事!”   老爷子怒吼:“你说你在不在里面?”   斯定文不敢出声。   老爷子气得杯子都摔了:“我就知道你贪玩,没想到到这种地步!”   斯定文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从来都只有看别人挨骂的份儿,被老爷子一顿劈头盖脸骂懵了。   书房内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斯定文稳了稳心神,放低了声音讨好:“爸,在外应酬在所难免,我只是刚好在那里,我什么都没做!”   老爷子余怒犹盛:“没你的事,没你的事你会在那?怎么你就撇得清?就缺你独一份儿?!”   斯定文哀求道:“爸,你得相信我,我是清白的!”   老爷子恨恨地骂:“我早告诫过你跟欧家面子做足就可,不可深交,你呢,天天赶着跟欧家那小阎王爷吃喝玩乐,我敲打过你多少回,你面上答应,背地里黑白勾当没少干!定文,你本是我最放心的,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斯定文咬着牙强硬道:“爸,我跟他真的就是应酬而已。”   老爷子声音有些疲惫:“我最近对你放得太松了,看来我明日得回公司去看看了。”   斯定文瞬间有些慌了:“本来这什么事儿也没有,不就是一个陪酒小姐跳了楼,这也不关我的事啊——您是不是听了老大什么话?”   老爷子又被勾起怒火:“亏得你大哥没瞒着我,我还不知道你连人命都敢玩上了。”   斯定文脸一白,声音带了恼恨:“斯成,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不是查得一清二楚吗,我当晚有没有搅进这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斯成的声音淡淡的:“我不清楚当晚的事。”   斯定文勃然大怒:“不清楚你还他妈胡说八道!”   老爷子怒道:“住手!”   房内摔打的声音传来,然后是物什砸碎跌落的混乱声音。   斯太太在外拍门:“开门!定文!你别跟你爸吵,还不给我认错!你就还不认个理,这个家有人胡闹到了天边儿去也是稳稳当当大少爷!你是个什么东西!可怜我定文,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也没人记着半分——”   房门依旧紧闭。   她伏在房门前呜呜哭泣,谷婶将她扶到了花厅。   好一会儿,里边终于安静了,传来斯成的声音:“银山中心广场酒店的室外照明项目,工程部批给了建升公司,这个公司注册资本不足三千万,注册资产人是在欧宝升名下,合同协议条款今日我会给老爷子过目。”   斯定文冷冷一笑:“老大,你就可了劲儿的陷害我吧。”   老爷子威严的声音:“你今天也不用去上班了,回去好好想明白了再说吧。”   斯定文争辩:“爸,今天还有一个合同要签呢。”   老爷子提高了声音:“怎么了,没你不成了是吗?你老子还没死呢!”   斯定文噤声了。   半分钟后斯定文走了出来,在台阶上一脚踹翻了石柱上的一盆蜡蜜佛手。   金漆琅纹的大花盆哐当一声剧烈碎裂,黑色的泥土混着那株名贵的花树滚落了一地。   斯定文看也未看一眼,昂首走了。   我坐在书房轩窗下的一段台阶上,对着花园盘云道,看到庭院中的几株石榴树,抽出了嫩绿的枝芽。   早春的台阶很凉,我一整夜未眠,脑袋混混沌沌的。   斯定中走过来,手插在口袋中,脸上有些阴沉。   他方才一直站在书房门口,里边的一番吵闹,自然听到了耳底。   斯定中站在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脸色复杂变幻。   他鲜少有如此不苟言笑的时候,我这时才发现,斯家的男人,阴沉起来,其实都有点可怕。   斯定中终于慢慢地说:“葭豫,你跟我大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22章 二二   斯定中终于慢慢地说:“葭豫,你跟我大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斯定中冷冷地说:“三哥当晚也在包厢内,是你告诉他的,是不是?”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斯定中俯下身拉住我:“是不是?”   我咬咬唇说:“是。”   斯定中沮丧地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他将头埋在胳膊中,有点伤心地说:“葭豫,你变了。”   我们在台阶上并排坐着,一言不发。   一会儿斯成从书房走了出来,他在门前张望了一番,终于在墙边的台阶下看到我,径直走了过来。   他蹲在我面前挽起我牛仔裤,一边的膝盖红肿一片,我自己都没感觉,应该是昨晚一路跌跌撞撞,不知道在那里磕到了。   斯成望着我皱皱眉头:“小豫儿,昨晚为何不出声?”   斯成把手上的消毒药水和一包棉签递给了斯定中。   斯定中接过,抽出棉签小心翼翼地蘸着药水擦涂我的伤处。   斯成坐到了我的另外一旁,声音带了点儿歉疚:“昨晚是我疏忽,事情太匆忙,我不应该带你去,以后再不会让你遇到这么危险的事。”   斯定中低着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专心致志地涂抹我的膝盖。   我对着斯成摇摇头:“没事。”   斯定中将消炎的药粉敷在伤口处,我动手将裤管放下。   斯定中当斯成不存在一般:“葭豫,到我屋里去,我们谈一谈。”   我实在是又困又累,萎靡不振地答:“改日好不好,我想回家了。”   斯定中拽起我:“现在。”   我被他拉了起来,我说:“斯定中,你先放开我。”   斯定中紧拉着我不放。   斯成已经抬脚要走,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我:“定中,你先放开他。”   斯定中示威一般,将我的手臂攥得更紧:“大哥,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   斯成说:“斯定中,你会弄伤她。”   斯定中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怎么,你要保护她?”   斯成一个大步走上来,强硬地将斯定中的手拉开,将我往台阶下一推:“小豫儿,回家去。”   斯定中不敢忤逆他大哥,但仍满心怨气地冲着我喊:“葭豫。”   斯成说:“回家睡觉去。”   我往台阶下走。   斯定中要冲上来,他大叫了一声:“不许走!”   斯成拦住了他,他声音很温和:“定中,你冷静点,小豫儿会恼你。”   斯定中却忽然爆发,他一把将斯成推得退了两步:“大哥,你别以我不知道你什么居心!你是不是早就看我们兄弟不顺眼!三哥管着集团的业务,你要抢是不是?我和葭豫好好的过了这么多年,如今你是不是连葭豫你都要抢走?!”   斯成看着仿佛孩子胡闹一般:“定中,理智一点。”   斯定中不知忍了多久,猛然爆发似的冲着他大吼大叫:“你少假惺惺,你跟爸爸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要跟葭豫订婚,关你什么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在爸爸跟前说我们俩的事!我告诉你,葭豫是我的女朋友!从小到大都是,没你什么事儿!”   斯成沉了脸,打断了他的话:“斯定中!”   斯定中一把挥开他的手:“滚开,不然我不客气!”   我在远处听得一头雾水,却看到斯成右手的手臂被斯定中狠狠地推了一下,他僵硬地顿住了手,退开一步,暗自皱了皱眉。   我赶忙大声说:“斯定中,我改日再跟你好好解释。”   转身飞快地朝家里跑去。   第二天中午,斯爽过来找我。   我们约在校门外的咖啡店,大约前晚没睡好,斯爽眼睛有些肿,见到我露出了笑容:“小豫儿,谢谢你救了老孟。”   我也跟着笑了:“不要这样说,是成哥哥的功劳。”   斯爽对男友担忧归担忧,行事却颇有大将之风,她调侃着说:“大哥说你千里奔袭,一个小姑娘,三更半夜单单薄薄地闯进是岸,连他都吓了一跳,让我代表老孟好好谢谢你。”   我不敢居功,忙说:“没有啦。”   斯爽看了一眼我的神色,神色有些深思属意。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我纳闷:“怎么了?”   斯爽回过神来,恢复了笑意:“常常见你,倒没觉得,小豫儿,你这一两年长开了,细看,竟然比你姐姐还漂亮几分。”   她又打量我:“身量也高了,不知不觉,竟然是大女孩了。”   我被她夸得不好意思极了:“阿爽姐姐,你再说,我要飞起来啦。”   斯爽也乐了:“好了,不逗你了,先喝杯饮料,一会儿姐姐请你吃一顿好吃的。”   斯爽自己开一辆白色的敞篷车小跑车,她驾车载我,我们去到城中的西式餐厅吃午饭。   由于在咖啡馆耽搁了一点儿时间,到我们开始入座时,午餐的高峰时段已经过去,整个装潢典雅时尚的餐厅内只有寥寥数个顾客,正埋头独自吃商务简餐。   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寂寥地在大堂内回荡。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斯爽告诉我:“定文这几天都被关在家,,我妈急得团团转,家里最近真是乱了套。”   我笑着答:“过几天老爷子心情好了,就雨过天晴了。”   斯爽把玩着手中的叉子:“哎,我妈就这点看不开。”   长辈不可妄议,我低头喝汤。   斯爽又说:“不过定文这次估计惨了,昨天老爷子回银山总部去翻了一遍财务部的报表。又找了几个资深的高管一个一个进了董事办公室聊天,半夜才回来。”   我心里也有点惊讶:“之前不是说三少管得好好的吗?”   斯爽点点头:“是啊,财报一直不错,只是现在我爹突然要查,谁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他今天一早司机就送出去了,他毕竟六十大几的人了,我也担心他身体。”   我关切地说:“斯伯伯前段时间不是还小病了一场?你不劝劝他。”   斯爽絮絮地同我倾诉:“我昨晚就劝了他好久,让他回来在家享福,让大哥和老三做得了。”   一会儿又她问起:“听说你昨天和老四在庭院吵架了?”   我愣了一下,赶忙转移话题:“没有的事,我跟他有什么好吵的,姐,你蘸蘸我这蘑菇酱,味道特别不一样。”   大快朵颐一顿后,主餐的盘子被撤下,侍应生端上甜点。   我在翻找冰淇淋的小勺子。   忽然听到斯爽说:“大哥说他要将律所的股转出给老孟和胡主任。”   我手一震,脱口而出:“为什么?”   斯爽将碟子里的一块芝士蛋糕戳了戳,脸上也有点烦乱。   我忙着追问:“这个事务所不是他们几个的心血么?他怎么舍得退伙?”   斯爽低了头,有点感概地说:“是啊,以前就挤在一间居民楼的小办公室,十天半个月的没有一个案源,前面几乎一年的租金都是大哥垫付的,老孟天天出去拉客户,天天晚上被逼得喝酒喝到回家狂吐,你别看大哥几乎不在所里,这些年来基本每一个棘手的案子,都是他出手解决的,你看这次,老孟只管案情,其他的法院公检几条线都是他和胡主任在跑。”   我依依不舍地说:“是啊,现在终于好了,成哥哥还是可以继续做合伙人啊。”   斯爽轻轻地说了一句:“他有心帮老孟。”   我看着她的脸,姣好的脸庞上有幸福的晕光,我忍不住笑了一下:“阿爽姐姐,那是你们的好事。”   斯爽也笑了。   “那斯成——”   “我猜他可能要回家里来上班了。”   斯爽低声地说“我今天在总部,听到老爹问大哥说,玩够了没有,回来帮一下家里。”   我小心翼翼地掩饰住话语中的关心:“他怎么答?”   ☆、第23章 二三   斯爽低声地说“我今天在总部,听到老爹问大哥说,玩够了没有,回来帮一下家里。”   我小心翼翼地掩饰住话语中的关心:“他怎么答?”   斯爽似乎没注意,只直接地答:“他没有接话,可是也没有拒绝。”   我心底知道,终于他还是没有办法拒绝。   周一调职令下来,斯成从法务部转入集团COO办公室,名义上是在张尽忠手下做事,可是整个集团上下都知道张总已经预计在明年退休,看来斯家大少接手银山集团投资运营总监的职位是迟早的事情,而如今斯定文被老爷子关了禁闭,斯成一上任,就暂时接手了斯定文手上的两个项目,其中一个,就是春漾里外大街一号的银山中心建设项目。   我礼拜三重新去律所,正好听到他们大谈特谈斯成近期升迁的光辉事迹,谈到一半孟宏辉从外面办事回来,一见到我,打马而过作了一个长揖:“感谢小豫儿救命之恩。”   我一看就知道他在闹我:“好了啦。”   除去闲谈斯成的事,整个宏辉事务所里一切照旧。   孟宏辉重新投进了忙碌的工作,我大四的正式实习报告已经递交给了律所,孟宏辉安排我跟着他的助理方敏华做事,我有点意外,因为这几年来一直是钟楚益教我,后来我很快就明白了原因,三月份下旬,钟楚益回律所收拾了东西,斯成将他调进了银山集团的总经办。   新招聘来的律师付智博顶替了钟楚益的位置。   我一周上两次法研和司考双备班,毕业论文的导师是系主任廖泰平,我和其他三位同学将四月的第一礼拜一觐见他做选题,上个周的周三,我作为周教授的助手,正式结束了为期一年多的课题,周阆为出差美国,参加马里兰州举行的国际律师年会。   一切又忙碌又平静。   斯成已经近两个礼拜没有来过律所。   周五的夜晚,我回到家,毫无意外,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到夜里十二点多,葭妍回来,在客厅跟我打了声招呼,哼着歌儿上楼去了。   我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门前的漆黑夜色,门前樟树下的一盏路灯,有夏天的虫子在飞来飞去。   那些夏日的飞虫,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一头撞上永远碰不到的灯光。   我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回房间穿了件外衫,奔出大门,拉开了木栅栏的门闩,跑了出去。   我推开高墙边的那扇门,蹑手蹑脚地悄悄溜进了院子旁的树丛。   我用手拂开长椅上的落叶,满手清凉的露水。   在树林中望过去,斯成的院中,屋里是黑暗的,只有廊下留了一盏灯,发出晕黄的光线。   我在椅子上坐了近半个小时,看了半个小时的月光,下弦月慢慢西移,一直挂到了树梢头了,这方大宅的僻静出的院落依然是一片安静。   深宵的风吹来,心里渐渐发凉,而心口有一处秘密的角落,却仍执着不灭地温热着,烫得我手心隐隐发热。   等了许久,我终于选择放弃,正起身准备要回去,却骤然听到了外面的车道上有车子驶进。   我不知怎么地,一瞬间觉得有点慌乱,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脚一缩,躲进了黑暗的树林中。   那辆深灰的名贵轿车已经缓缓滑行,停到了他居住的院落门前。   司机下车来,拉开后座的车门,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形跨下车。   斯成穿烟灰衬衣,考究的精工黑色西裤,从稍远处看过去,他脸色有点苍白,有点疲倦,神色很平静。   司机躬身将他送进屋中,手上挽着他的外套和公事包。   斯成一走进屋里,院落中的灯逐一亮了,很快,廊下有佣人从厨房送上宵夜,又有人上二楼打开了书房的窗,留一卷垂落的白色纱窗,再点亮了窗口的灯。   整个院落和游廊,佣人来来回回,脚步放低,却很利落,伺候这么殷勤,倒是少见。   一楼的正厅中灯光明亮,旁边的餐厅有人轻声地来回走动服侍。   偶尔有低低的说话声传出,但隔得太远了,听得不真切。   我躲在黑漆漆的树林中,望着远处的庭院,感觉自己仿佛古老森林里的那种像一抹轻烟一样的妖精,隔着浓密的树林,看着屋子里温暖通明的灯火,看着热腾腾的烟火人气,却也是——看着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会儿楼上露台的灯忽然亮了。   一束白光乍然大盛,自高处往庭院外照射出来,正好照到我的藏身的那一蔟树丛。   我正发着怔,被狠狠地吓了一大跳,慌里慌张地退了一步,逃窜进了林子的更深处。   匆忙中一头撞到了低垂下来的枝桠,一瞬间震得枝叶簌簌地作响。   我慌忙紧紧抱住树干。   过了好一会儿,我悄悄回头望,看到是斯成拉开了窗帘,一个灰色的影子映在纱窗上,摇摇晃晃的。   我不敢再多逗留,沿着小径悄悄溜回了家里。   一日夜晚同学办生日派对,我十二点多才回家来,推开篱笆的门,看到我家台阶坐着黑梭梭一个高大的人影。   看到我走进,人影忽然站了起来,我吓了一跳。   斯定中出声唤我:“葭豫。”   我转眼看到客厅灯光亮着:“吓死人,你干嘛不进屋里坐?”   葭妍闻声出来:“小四儿痴心等了你一晚上了,让进屋里坐着都不肯,非得在外头等。”   斯定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上一次责怪我将斯定文的事情讲与斯成听,我其实心底也觉得愧疚,都没大好意思见他。   斯定中接过我手上的书包:“去哪儿了呢,这么晚才回来。”   我闻到他身上有酒气,隔了一步站在台阶下:“同学过生日,玩了一下,你去喝酒了?”   斯定中低声说:“葭豫,你怎么躲着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斯定中,我怕你骂我。”   斯定中望住我的脸:“你明知道,还是要说?”   我定了定神:“如果你三哥没做什么事,告诉你爸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你跟许小姐的事儿能不能别扯上我?”   这当中斯定中陪许微安外出过几次,反正不知道谁放出的消息,不消几天整个圈子都在说他们俩正在交往,我外出偶尔见到认识的朋友,譬如刘公子之流,总是不怀好意地冲着我笑:小豫儿,你家定中怎么移情别恋了——哦——   我烦都烦死了。   斯定中不耐烦地说:“不关她的事儿,是会被我爸爸骂死。”   我说:“既然知道会被你爸骂,他就少参加这种猪狗聚会。”   两个人话不投机,场面冷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斯定中有些迷惑地说:“你什么时候跟大哥那么要好?就因为你在他的事务所实习?本城比他有名的律所不知道多少,你如果想实习,我帮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好不好?”   我迅速打断:“斯定中,跟这没关系。”   斯定中忽然说:“葭豫,你别管大哥和三哥的事,我们出国去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   他眼中有痛苦的神色:“现在大哥和三哥闹成这样,家里乱糟糟的,我们俩也老吵架——葭豫,你跟我去美国读书好不好,你喜欢读书,可以一直读。”   “我等你。”   我心底暗自打算,要将话摊开了说了。   我默默无语,安静了许久,终于叫他名字:“斯定中。”   也许知道会带来伤害,声音竟然带了一丝颤抖。   我一字一字斟酌地说:“我和你只是朋友,我有自己的计划,我没打算出国读书,如果你还听不明白,那让我清楚地告诉你——我从不打算和你有未来。”   斯定中刷地脸白了。   他怔怔地问:“你跟了我二十年,你现在才跟我说,你不愿和我在一起?”   我压低声音:“我什么时候跟过你?”   斯定中踉跄退了一步:“葭豫,你、大哥、三哥,你们都疯了。”   我看到斯定中眼底涣散的光,上前一把拉住他:“你怎么了?”   斯定中呜咽出声:“葭豫,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拽住他的手臂:“喂,你是不是在酒吧吃了什么?”   ☆、第24章 二四   斯定中呜咽出声:“葭豫,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拽住他的手臂:“喂,你是不是在酒吧吃了什么?”   斯定中推开我:“你还在乎我吗?”   我怒叫:“斯定中,你要是自甘堕落,谁也救不了你!”   斯定中望着我的脸,突然往前大踏一步,猝不及防地将我紧紧地抱进怀中。   他的手臂按住我的身体,力度大到我骨头都好像断了。   斯定中哭着说:“葭豫,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被他话语中的痛苦吓到了,觉得鼻子发酸,我怕我会哭,想要推开他。   斯定中紧紧抱着我不放。   我安慰他说:“傻瓜,天底下喜欢你的女孩子何其多?”   斯定中狠狠地摇头:“我谁也不要,只要你!”   他捧住我的脸,低下头来,脸贴近我的脸庞,濡湿火热的双唇在我脸上乱吻一通,然后找到了我的唇。   我彻底慌了,眼泪拼命地流下来。   手忙脚乱地挣扎,情急之下大叫:“姐!姐!救命!”   葭妍敷着面膜冲出来,宽衫白脸,像女鬼一样:“喂,老四,你别欺负我妹妹!”   她一掌打在斯定中的脸上。   斯定中被她一劈开了。   葭妍最近心情也不好,没好气地大声骂他:“最近你三哥工作不顺心,我们还正一团乱呢,你不帮手就算了,还整天缠着个女孩子,你就省省心出息点吧!”   斯定中楞楞地问:“我三哥还被我爸关着?”   葭妍说:“没,回去了,但你大哥在公司里头,你还不明白吗?”   斯定中惭愧地低了头。   葭妍挥了挥手说:“算了,反正你也不管事儿。”   葭妍又好言相劝说:“小豫儿还小,没交过男朋友,都跟你玩了二十年了,腻都腻死了,可能学校里有男同学追,一时新鲜,你有点耐心行不行?”   斯定中垂头丧气地说:“我明白了,谢谢妍妍姐。”   葭妍说:“回去吧。”   斯定中走了。   我躲在门后,心中暗自佩服,我姐真是厉害。   葭妍推门进来,将我从门背后拽出来,也有点吓了一跳:“你哭什么?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我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上楼去了。   四月底的夜晚,我坐在客厅对着电脑翻论文资料。   茶几上面手机响起来。   葭妍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探身过去看了一眼,神色有些意外,也有点玩味:“怪不得斯定中发疯,你们俩还真有一段情啊?”   我走过去拿起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着斯成的名字。   我板起脸:“喂,没有这回事。”   葭妍斜睨了我一眼:“我开玩笑嘛。”   我在她面前接起电话。   斯成的声音,一贯是带着清冷的平静:“小豫儿,在家吗?”   “嗯。”   “那你过来一下。”   我说:“现在吗?”   他说:“是。”   葭妍一直看着我表情,我拿过茶几的杯子,泰然自若地喝了口水,对她说:“我出去一下,成哥哥找。”   葭妍点点头。   我跑出门去,发现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晚春的雨。   懒得回去拿伞,我将连帽衫兜头一盖,跑了出去。   刚一推开隔壁的那道门,就发现佣人阿香在门内等我:“小豫儿。”   我赶忙钻到她的伞地下,笑嘻嘻地说:“好阿香,你怎么在这儿?”   阿香将大半的伞遮在我的头上:“大少让我来接你,果然没带伞。”   她送我至院落门口:“进去吧,我得回了。”   我站在院门前的屋檐下,隔着一庭的萋萋芳草,远远看到他负手站在廊下,神色疏淡地望着一川朦胧烟雨。   我就知道下雨天他会在廊下看雨。   我拾阶走到院门。   斯成看到了我:“小豫儿,进来。”   我慢腾腾地挪过去:“阿爽姐姐好像说你出差呢,回来了?”   斯成点点头:“我昨晚回了,确切来说——是今早。”   方才在电话里还没察觉,他说话声音鼻音很重,走近了,还闻到他身上有香烟和酒混合的浓郁香气。   我说:“你刚应酬回来?”   他点点头,忽然掩嘴低声咳嗽。   我放柔了声音:“感冒了吗?”   斯成嗯了一声:“我还担心你睡了,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我说:“我写作业呢。”   “很赶吗?”   “什么?”   “我说你今晚的功课?”   “啊,没有,还有一个月呢。”   “那陪我坐会儿,我这次在美国,遇到周阆为,我们聊了聊你的课业。”   门口的晚风吹进来,我见他穿一件薄薄衬衣,一段时间不见,似乎清瘦了些许,风吹拂起他衬衣的下摆。   我说:“回屋里吧,下雨呢。”   斯成依言走了回去。   他的两个行李箱还搁在客厅,挂着一长串航空公司的行礼托运签条。   斯成说:“佣人未经允许不会收拾我箱子,客厅有点乱。”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斯成坐到我对面:“周阆为说,你打算继续考南大的研究生?”   我点点头:“嗯。”   斯成问:“不预备出国读?老四也还在国外。”   我心里呐喊,就是因为他在国外我才不要出去啊——面上却维持着端庄:“南大的法硕也挺好的,反正以后从业是在国内。”   斯成斟酌了一下,问道:“你爸爸怎么说?”   我坦荡荡地答:“他一向尊重我的意见。”   斯成笑了一下:“年轻女孩子很少有你这么有主见。”   我也跟着笑笑。   斯成声音有点哑,语速也比平时慢了些许,不过仍带着惯常的从容:“不过以后要是做商法,还是要和外资公司频繁打交道,有海外留学背景,毕竟比较容易做事,小豫儿,你可以考虑一下。”   他站起身来,从行李箱中翻出了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我托周阆为给你拿了几份东岸几个大学法学院的application,你看一下,不一定非要念,但不妨看看,也许会有合你心意的大学。”   我接过,诚心地道谢:“谢谢成哥哥。”   斯成往沙发一靠:“好了,正事儿谈完了,我最近托人给一个长辈带了几支好酒,你要不要尝一下?”   我说:“你感冒,还喝酒?”   斯成说:“让你喝,你给我倒点儿,我就闻一下。”   我起身去打开酒柜,看到最上面有三支新酒。   我探头出客厅问:“H打头的吗?”   斯成赶忙说:“唉,别,拿下面那支冰着的酩悦,让你喝点果香酒而已,喝那个,你爸要知道,准骂死我。”   我似真似假地抱怨:“你带我喝果酒,我爸也一样骂你。”   斯成懒懒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还不是上次看到你资质奇佳,是个可造之才,这才惦记着你。”   我从橱柜里取出两个杯子,往他的杯子倒了一点。   斯成拿起来,在鼻子下面转了一圈,还是一仰脖,喝了半杯。   “喂——”我叫道:“你不是说不喝吗?”   斯成皱皱眉头:“太累,喝点酒有助睡眠,今晚我和海关的领导吃饭,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废话讲了一箩筐,唉,小豫儿,你不知道做生意多苦。”   我忍不住笑了:“一向提倡畅意人生的斯大少爷,也会有今天。”   他无奈地侧过脸,咳嗽了几声。   那时候开始,习惯和斯成半夜在美人蕉下喝酒聊天。   “你工作怎么样?”   “还好,老爷子毕竟快七十的人了,身体也不是很好,我也不想让他再出去跟一群年轻人抡胳膊挥拳头了,他能退居二线,坐镇指挥也好,享享清福也好,外面的事情,终究要换人来做了。”   “斯定文最近闹腾了一场,你姐姐最近怎么样?”   “也还好,她一向比我聪明。”   “不过话说回来,斯定文也许不会娶我姐姐。”   “你呢,你可要嫁斯定中?”   我坚决摇头。   他一时话顿住了。   “小豫儿,”斯成看着我的脸,忽然说:“你眼睛真亮。”   ☆、第25章 二五   拖了将近两个月后,邱小杰案的终审判决结果在高院下达。   孟宏辉携同当事人去领判决书。   终审结果在预料之外,但也可以说在预料之中,法庭部分认可了孟宏辉的上诉意见,但由于没有直接证据表明邱小杰是死于他杀,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庭上宣判欧宝升无罪。   受害人的母亲,颤抖着身体,满头花白头发,哭晕在高院门前。   早已闻讯等候的几家媒体蜂拥而上,拼命拍照,场面乱成一团。   孟宏辉和另外一个律师赶忙扶起她,快步走下高院的台阶。   我替方律师抱着宗卷,站在下面的停车道,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非常的凄凉。   孟宏辉另外有重要事务待办,吩咐我跟方律师将邱女士送到了家中,那是家徒四壁的一个家庭,门檐上还挂着白色的挽联,邱小杰死去后,家里只剩下年迈多病的母亲,和一个妹妹,妹妹还在读高中。   她们的父亲早已经去世多年,母亲常年患有慢性病,据说邱小杰做陪酒小姐,一直供着妹妹读书。   我们好言好语地劝了老人半天,只是老人思维完全混乱,一边哭着一边颠三倒四地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回女儿有多好,孝顺懂事,又说自己从不做恶事供菩萨为何遭到如此报应,一会儿又说孟律师是大好人,一会又说自己没用养不大这两个孩子,哭到泪水都流干,只捂着脸呜咽不止。   左右邻居闻声而来,断断续续地帮着开解,我们在屋里陪着坐到了下午,等到小女儿从学校回来,叮嘱了几句,才起身离去。   离开时,方敏华将一个信封塞到女孩子的手中:“这是孟律师给你们的,他说是就当是大哥哥给的,请务必不要推脱。”   那个年轻女孩子死命缩着手不肯收,低着头不断地哭泣。   最后放敏华往桌上一放,拉着我飞快地跑了。   第二日传来悲惨消息。   邱小杰母亲在夜里投河自杀。   那日我在律所,孟宏辉从外面回来,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消息,黑沉沉的一张脸。   当天傍晚斯爽过来,陪孟宏辉吃饭,还顺带将我也拉上了。   饭吃到一半,斯成过来,然后我们去了酒店餐厅楼上的一间会所酒吧。   孟宏辉情绪不佳,整个晚饭都没说几句话,斯爽也非常体贴,安安静静的。   斯成过来了也没说什么,只一直陪着他闷闷地喝酒。   我和斯爽坐在包厢外的小厅聊天。   斯成脸色也不好,我听斯爽说,他这段时间事情多得很,斯定文在集团内经营多年,自然结下深厚的关系网络,他贸然接管,诸多制肘,很多事使唤不动人,只得亲力亲为。他本来也不是有耐心的人,有时态度激进,回来还被老爷子召进书房训话。   我们转回去时候,看到他们两个在聊以前大学的旧事,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不知道争执什么。   大约是酒精作用起来了,孟宏辉大声地喊:“阿爽,快快过来。”   斯爽凑过去:“你们又吵什么?”   那么些酒喝下去,斯成脸色却越发苍白,不过神情倒是愉悦的:“老孟说,当年他追你的时候,我们在后门那间绿岛,我输给过他两次,你给我作证,有没有这回事?”   斯爽装模作样地想了半天:“好像是——有那么一两次吧——”   斯成一敲她的头:“这还没嫁呢,就帮外人挤兑你大哥了。”   他声线沙哑,话没说完,忍不住低头咳嗽。   我的心莫名地紧了紧。   孟宏辉一拍桌:“不服说嘛,那今晚再来!”   斯成不理他:“唉,我状态不好,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孟宏辉转头和我调侃他:“唉,小豫儿你都不知道,我们斯大少爷身娇肉贵,事情一不顺心就要闹失眠,我昨晚在他家,才知道他这段时间晚上都混着安眠药物喝酒。”   斯成没好气地抬脚,一脚踹翻了他的椅子,孟宏辉反应不及,仰面摔倒在了地毯上。   我和斯爽幸灾乐祸地大笑。   孟宏辉冲着斯爽招手:“阿爽,快来救我。”   斯爽笑吟吟地说:“唉,老孟,我亲哥生气了,你先在地上待会儿。”   孟宏辉干脆一个翻身,在地毯上坐着了。   斯成冷冷地说:“你给我一周日夜颠倒飞八个时差试试?”   孟宏辉举手说:“好啦,知道你忙。”   斯成身体明显不适,喝到一半就有些醉了,他理智地收手,却倒在沙发里睡着了。   沙发宽大柔软,可毕竟不甚舒适,他皱着眉头,若不是累到极点,怎会睡得着。   斯爽过去给他披了件西装外套。   斯爽跟孟宏辉说:“这段时间,你叮嘱他注意一点身体。   孟宏辉随口应了一声。   我凑过头去:“成哥哥对身体也真是不上心,感冒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好。”   孟宏辉叹了口气:“工作太多了,他心底也不好过,你明知道你爹疼爱他,多次暗示要将家业交予他接手,他却不能按照他期待的方式去活,父子争执不断。”   我们盘腿围坐在地毯上打牌。   输了的人要接受惩罚,斯爽用两片牛肉干夹了厚厚一层芥末,孟宏辉咬了一大口,然后抱住她哇哇地大叫。   斯成被我们吵到醒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望了一眼四周,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地,随后坐了起来,拿了个玻璃杯子神色恹恹地喝柠檬水。   孟宏辉坐在地上,手上利落地洗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斯成,回去吧。”   斯成神色一愣,默不作声地继续喝水。   孟宏辉自顾自地说:“也许社会就是这样,我们只有将资源掌握在手中,才有资格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   从高院取了判决书回来后,没有人再谈过那个已经终审了的案子。   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斯成依旧沉默不说话。   凌晨两点多,我们离开酒店,斯爽驾车,穿过深夜灯火通明的城市。   车窗开着,深夜的冷风吹过来,清清凉凉地拂在脸上。   车子开至孟宏辉在科技花园的寓所。   斯爽跳下车来,孟宏辉已经喝醉,拉着斯爽的手,磨磨蹭蹭地不肯让她走。   我坐在后座,斯成坐在我的身旁,头倚在座椅上,侧着脸,按着额角沉沉地睡觉。   斯爽从车窗里看了一眼,问我说:“小豫儿,要不等司机过来?”   我起身下车:“不用了,我送他回去。”   斯爽点点头:“好吧,那你开车小心点。”   我目送斯爽扶着孟宏辉走进了公寓的电梯,返身坐进驾驶室去。   调整座椅,系安全带,松开手刹,打转向灯,车子稳稳地开出辅路。   转出东科大道,一整个长街的灯火扑面而来。   寂静的车厢内,我握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路面,开他的车,心中有种别样的感觉。   车子开到一半,斯成醒了过来,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阿爽?”   我出声答:“是我,阿爽姐姐送孟大哥回去了。”   斯成应了一声:“哦,小豫儿。”   一会儿过去了,我以为他又睡着了,谁知道他突然出声:“什么时候学会的开车?”   “哦,”我答:“去年放暑假的时候。”   斯成问:“定中教的?”   我没法否认,只能应:“嗯。”   斯成无意识地笑了一下:“我们斯家这么多兄弟,老四才是真正对女孩子有耐心的一个。”   嗯,弦外有音,意思是他跟斯定文,都不算待女生有耐心的男人。   斯成又说:“开得还不错。”   我笑了笑:“哥哥,现在是半夜,路上基本没有人。”   斯成抬腕看看表,神智清醒了几分:“已经快两点了。”   我把持着方向盘问:“你今晚要回哪里住?”   斯成稍微坐直了一下身体,看了看外面的路:“回大宅吧,你方便回家,你靠边停,我来开吧。”   我稍稍减速,开了转向灯,看了看后方路况,果断地换道提速:“斯先生,现代女性在驾驶技术这一方面,大部分也都还说得过去。”   斯成低低笑了一声:“好。”   我扭转方向盘,踩下油门加速往小半山方向驶去。   一会儿后座传来低低的咳嗽。   他咳过一阵,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抱歉。”   我说:“没关系,你注意点身体。”   斯成重新往座椅靠去:“我再睡会儿,到了喊我。”   车子一直驶进斯家大宅的花园车道,我减慢了车速,缓缓地驶过盘云花道,已经是半夜,整幢大宅内寂静无声,房间内值夜的佣人闻声过来,见到我坐在斯成的车的驾驶室上,神色有点意外,招呼了一声:“小豫儿。”   转而又看到斯成在车内:“我召人起来服侍大少。”   我转头望了他一眼,斯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不用了,下去睡吧。”   佣人应声走开了。   我将车子停到他的院子门前。   斯成推开车门下来。   他走到我身旁:“小豫儿,多谢你。”   我仰头望他,领带早扯掉了,白衬衣扣子松了两颗,手插在西裤裤兜中,手腕上佩一枚简洁大方的铂金腕表,英俊的脸庞隐隐带温和的笑意,依然是气质浑然天成的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只是不经细看,因为细看之下,会看到他的眼底有发红的血丝,苍白的面色中隐隐带着一丝憔悴。   我不知道我的目光是否过于明显和贪婪,只是知道当我对上他的视线的一刹那,就好像被吸进了一整个浩渺的星空。   一整个无垠的星空都是黑暗的,只有他的脸庞,闪烁着微弱的白光。   我靠在车门上停住了脚步,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晕。   斯成眼底也有了微微迷惘之色,他怔怔地望了我几秒,忽然抬手,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的手在发颤,脚底却被钉住了一般。   他醉意仍浓,手却很稳,一手扶住我的肩膀,一手从发间穿过,抚住的我脸颊,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我的唇。   优雅情深款款至极,却是纯熟无比的一套动作,我后来细想起来,觉得恐怕只要是有机会领受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是都无法抗拒的一个吻。   我脸颊滚烫一般地发热,竟然情不自禁地闭上眼。   皮肤摩擦着皮肤,他下巴泛出了些许胡渣,磨蹭过我的脸颊,有舒适的刺痛感觉,他身上的那种蔚然深秀的草木香气,混着今夜的烟草和酒香,他的吻,他的手指带来的温凉的触感,如烈性的醇酒缓缓地挥散,泛滥了一地的浓情蜜意。   我的意识早已不受我的理智控制,只顾着踮起脚,深深地吻了上去。   他的脸贴着我的脸,他的额头有滚烫的热度,几乎要将我灼伤。   那种在心在滚烫中浇上蜜糖的味道,那种温暖和甜意,只要尝过,便永世不会再忘记。   —————————————————————————————————   彩蛋!   ☆、第26章 二六   下课铃响。   我将课本和讲义塞进书包,拒绝了同学的午餐提议,拎起包往后门跑去,一直穿过后门的森森参天柏树,远远看到树荫中的那间咖啡馆的深绿色招牌,脚步却慢了下来。   我在门口深深地呼吸,缓缓地推开了南爵的门。   在二楼楼梯处有同学和我打招呼:“葭豫,一个人啊,要不要一起坐?”   是同系的周阳,跟他女朋友在一块儿。   我摇摇头。   我抬头往里边看去,靠窗的位置,一个穿浅蓝衬衣熟悉身影站了起来。   隔了昨晚一夜,他的脸色一样苍白,透着微微憔悴,一样巍然不动的镇定。   斯成喊了一声:“小豫儿。”   我走过去,坐到了他的对面:“等很久了吗?”   斯成说:“没有。”   我将书包放在一旁,取过桌面的冰水喝了一口,趁机看了他一眼,他穿亚麻衬衣,纯色休闲长裤,没带包,身无长物,只有桌上搁着一圈车钥匙。   看来是专程为我而来。   真是荣幸之至。   斯成神色如常地寒暄:“很久没来,这儿还是跟以前一样。”   我心底觉得有点好笑,这间咖啡馆,见证了南大多少年轻孩子的青涩告白,甜蜜恋爱,心碎分手,迂回暧昧,我们学校曾经有社团针对南爵做过调查,据说全校没有来过南爵的学生,只有百分之零点二,几乎可以忽略的数字,而曾经来此地约会过的情侣,则高达百分之八十九,更夸张的数据是,据说一年会有七十四对情侣,在南爵分手。   这是南大的麦加圣地。   斯成神态自然得让人可恨:“下午还有课?”   我点点头,我喉咙发紧,很难说得出完整的一句话。   他要是正儿八经起来,便带着一贯的教养中显现的温和有礼:“你顺带在这吃午饭吧,想吃什么?”   我抬眸看了看,他手边只有一杯清咖。   我终于出声作答:“一会儿再说吧。”   我默不作声地静静地等。   斯成终于说:“昨晚的事,我很抱歉。”   预料之中的结果,我轻轻笑了一下:“你昨晚道过歉了。”   昨晚我们从终于意乱神迷的一个吻中中找回了理智,斯成看清是我,仓促之中说了一句对不起,而我只来得及落荒而逃,睁着眼到天光大亮的整整一夜,我告诫过自己一千遍一万遍,绝对不要痴心妄想,所以此时只觉得有点苦涩的麻木。   斯成有些艰难地开口:“昨晚我喝了酒——”   也许知道解释徒劳,他收住了话。   “你要再听一次,”我维持住笑意:“那我就再说一次,没关系。”   他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儿,斯成轻声细语地说:“小豫儿,我非常惭愧。我一向放纵,未能及时控制自己——总之,是我做错事,我向你致歉。”   我已经听得清楚明白,是他酒后乱性,而我恰好在旁边,如同吃饭时候,需要的一张顺手抽走的餐巾纸。   你永远不会想要为餐巾纸负责一生。   那时候真是勇敢,即使知道下场不妙,我仍不打算隐瞒自己心意,我抬起头,清楚地说:“这不是错,你不需要道歉,或者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斯成尚来不及回应。   我即刻一鼓作气地说:“我无法不被你吸引。”   一霎那,斯成神色有些许震动,但他脸上很快维持住了镇定。   他望着我,面有难色,相信绝不是第一次有女人向他表示爱意,只是苦于不是露水姻缘,而是相熟长辈的幼女,更是相交多年的小友,料想非常不好打发。   斯成悄悄放低了声音:“我们只是讨论一个不应该发生的吻。”   我放轻了声音,但仍说得又快又急:“是,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那就修补、善后、维持成年人世界中的进退得宜。”   “只是你的那些亲吻过的女伴,你怎么善后?”   “升级为女朋友,交往一两个月分手?还是赠送名牌皮包和首饰,下次见到依旧谈笑甚欢?”   这一段话,我脑中反反复复,不知道想了许久,斯成被我说得有点招架不住。   我说:“我不需要你善后。我喜欢你,才会和你接吻。”   斯成非常迟疑:“小豫儿,你才二十岁——”   我更正:“二十二——”   斯成为难地道:“你如此年轻,如此不经世事……”   他话渐渐低落。   我低声地说:“我已经清楚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   斯成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你们这样的年纪,喜欢上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了。”   看低我的人生资历,我当然不同意:“我不需要经历过十八个男朋友,才能最后印证谁是真爱。”   斯成无欲和我分辨,只是语气并不认同:“小豫儿,爱是很虚无缥缈的事情,我已经太世故,早已经不适合你。”   我低着头盯着水杯看:“这是我的事。”   斯成不把这当成一件认真的事,他只是平静的,带着阅尽人事的平缓:“等到你二十五岁,二十八岁,会遇见许许多多的男人,你会明白,合适的才是最重要的。”   年轻时候,谁不是一样蠢,认为举世惟有爱是生命之重,斯成的话,我明白得太迟。   我当时只是笑了一下,内心自然不服气:“谁知道呢?”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心声,斯成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是那种对待无知小辈一般的笑,侧过头看窗外的浓绿树枝,一时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他说:“我身边的女人,我很少能让她们快乐。”   声音依旧是平静的,情绪却有点莫名的低沉。   我想到麦绮日渐哀怨的美丽脸庞,还有那间诡异的酒吧里那个无望地挽留他的女孩。   我忽然说:“倘若我到二十五或者二十八岁,依然是这个答案呢?”   斯成不动声色地推辞:“那太久了,也许我已安定下来。”   我固执追问:“倘若你没有呢?”   斯成不变应万变:“那我会给你我的答案。”   我飞快地答:“好。”   斯成愣了一下:“小豫儿,你——”   我冲着他笑了一下:“怎么,你这么快就要改变主意爱上我了?”   斯成哑然失笑,忽然我们之间那种尴尬的气氛就散掉了,他抬腕看了看表,继而温和地说:“好好念书。我一点半有个午餐会议,你要吃什么自己点好不好?”   他待小辈一向宽厚,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听起来,却有点隐秘的宠爱的味道。   我乖巧地点点头。   斯成拾起车钥匙,起身离开了。   我趴在窗边,看着路边树影下那台深棕色的保时捷,然后他的瘦削身影走出咖啡馆,打开车门,车子利落地驶走。   我坐回桌边,打了一场大仗,我的整个胃部空虚无比。   我大开杀戒,吃了一份香肠肌肉蘑菇披萨,一份培根什锦蔬菜炒饭,一碗南瓜蘑菇浓汤,外加一份法式烤布蕾。   撑得我差点趴下。   饭后,我掏出本子,翻出手机的日历,认认真真地算了两遍——那一天距离我二十五岁,还有两年一百零五天。   我坐回桌边,打了一场大仗,我的整个胃部空虚无比。   我大开杀戒,吃了一份香肠肌肉蘑菇披萨,一份培根什锦蔬菜炒饭,一碗南瓜蘑菇浓汤,外加一份法式烤布蕾。   撑得我差点趴下。   饭后,我掏出本子,翻出手机的日历,认认真真地算了两遍——那一天距离我二十五岁,还有两年一百零五天。   我坐回桌边,打了一场大仗,我的整个胃部空虚无比。   我大开杀戒,吃了一份香肠肌肉蘑菇披萨,一份培根什锦蔬菜炒饭,一碗南瓜蘑菇浓汤,外加一份法式烤布蕾。   撑得我差点趴下。   饭后,我掏出本子,翻出手机的日历,认认真真地算了两遍——那一天距离我二十五岁,还有两年一百零五天。   我坐回桌边,打了一场大仗,我的整个胃部空虚无比。   我大开杀戒,吃了一份香肠肌肉蘑菇披萨,一份培根什锦蔬菜炒饭,一碗南瓜蘑菇浓汤,外加一份法式烤布蕾。   撑得我差点趴下。   饭后,我掏出本子,翻出手机的日历,认认真真地算了两遍——那一天距离我二十五岁,还有两年一百零五天。   ☆、第27章 二七   后来的整整一个五月份,我都没有见过他。   也许是他刻意为之,也许只是因为太忙,总之,我没有再在斯宅的院落遇见过他。   我依然去律所实习,依然和斯爽以及律所的同事偶尔餐聚,只是他不来,我依旧见不到他。   五月第二个星期,经过反反复复的修改,毕业论文终于勉强过了系主任的法眼,就等着月底的答辩,学校里开始涌动起来,班级,宿舍,社团,学生会,一拨一拨的熟人轮流变换着花样开派对,有人忙着上外语班出国,有人忙着四处奔波找工作,有人依然茫然四顾不知去向。   六月流火,乱糟糟的毕业季。   早上会被树枝外叫得撕心裂肺的蝉鸣声吵醒,我八点起床,继续学习,跑实习单位,依然雷打不动地一周上两次双备班。   等着十月份的法硕考试。   然后闲暇时间,我还是把斯成给我的几间大学的相关科系,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周四下午我们开班会,商量班级散伙饭事宜,途中周阆为召见我,等到散会我奔到学校的休闲中心,在二楼的牌室,推开门,看到满座高朋良师。   周阆为端坐在牌桌上,他依旧一副儒雅做派,吸着烟斗和我们法律系的几个教授在打牌,见到我进来,招招手:“丫头,斯成说你不打算出国?”   我狗腿地说:“老师,我等着研究生上您的课呢。”   周阆为闻声就骂:“不思进取。”   桌上给我们上律师实务的韦老师调侃了一句:“周老师,您这好不容易招了个女弟子,就留在南大带,也是我们南大的光荣嘛。”   我笑着说:“谢谢韦老师。”   周阆为指指一旁的沙发,我看到上面搁着他的公文包。   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里边有一份文献和几份案卷,你帮我整理一下,列出大纲,回头我要。”   我麻利地收拾起来,抱着一个大的文件袋,跟座中的老师打了招呼。   离开了学校。   第二日在律所时候,下班时分斯爽过来,一脸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小豫儿,终于本科毕业,我受人所托负责给你包办毕业礼物,超级豪华套餐——当当当——敬请期待。”   我笑嘻嘻地问:“是啥?”   斯爽自己在那乐呵呵的笑:“还没准备好呢,不能说,我这憋不住,先逗逗你。”   我抱住她手臂:“好姐姐,别吊我胃口。”   斯爽摇头:“不行。”   我好奇心起,开始猜:“给我送点啥,或者办个派对?”   斯爽豪迈地继续卖关子:“这些都小事儿,要什么礼物我给你买,我负责计划的是—一项大工程——”   麦绮换了装要下班,见到我们在里边闹,也凑过来:“说什么呢?”   斯爽又乐得说了一遍。   我赶紧拉救兵:“绮绮姐,你帮我猜猜,到底是什么?”   麦绮笑眯眯的说:“我猜——是要给你介绍个帅哥男友?”   斯爽双眼一亮:“哎呀,这主意不错!”   我突然大叫了一声:“不要!”   斯爽和麦绮都被我高分贝吓了一跳。   斯爽无心地开玩笑地问:“莫非小姑娘心有所属?”   我籍着她玩笑的口气说:“是啊,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们两个人掩着嘴吃吃地笑,斯爽一边笑一边说:“唉,那我们老四可惨了。”   麦绮说:“小豫儿暗恋的是谁,我猜是钟律师?钟律师不是你师兄吗,人又帅,我们后勤几个小姑娘都特别喜欢他。”   我望着她们憨态可掬地笑:“继续猜。”   麦绮继续说:“那是不是那个——上次陪你来过律所的那个男生,你们系的那个,长得高高的——”   我自己都搞不清她说的是谁:“谁啊——”   麦绮比划着说:“穿一件篮球运动衣——”   我终于想起来了,是我们考研班的王浩洋,他只是碰巧过来找我拿份作业而已,我忍不住笑了:“什么啊!”   斯爽看着我们一言一语,微微皱眉陷入了猜谜游戏,她左看右看地望了我许久,忽然她脸一抖,脱口而出:“啊,你不会是——”   不知道是不是心电感应,我笑容突然控制不住地僵了。   下一个瞬间,她回过神来来,说到口边的话,却硬生生地停顿住了。   麦绮好奇:“说谁?”   斯爽假装若无其事:“没有啦,我怎么会知道。”   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才发觉心跳很快:“其实没有暗恋啦,我瞎说的。”   斯爽扯着我的马尾,转移了话题:“哎呀,好期待,快到六月吧。”   斯爽爱玩,其实也不难猜,我不管真假先套套话,我佯装不乐意了:“好啊,你自己想去玩,还假借我的名义。”   斯爽赶忙说:“不要这样嘛,平时老孟没空陪我,我自己飞来飞去的都腻了,难得大家一起多热闹。”   她又招呼麦绮:“绮绮,你也一起来。”   我说:“姐,我可没钱去周游列国。”   斯爽没当回事儿:“没关系啦,大哥负责买单。”   我心底微微一动:“这样不好吧。”   斯爽不以为意:“他一向大方,这不算什么。”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他会不会来?   斯爽仍然在说:“大哥那天也跟老孟说了,他说谢谢你在律所帮了那么多忙。”   其实大四正式的实习期,孟宏辉有给我开工资。   眼看我还在犹豫,斯爽当机立断不由分说:“哥哥姐姐怎么安排你就怎么来,别罗嗦。”   我纳闷地道:“到底是谁毕业?”   斯爽笑哈哈:“是啊,我记得定中以前常常说,葭豫一毕业就要嫁给他。”   我说:“别提这种事儿成吗?”   斯爽挽住我的手,改进改变了话题:“为了不嫁给老四,所以你只好继续读书喽!”   我们仨挽着手逛街吃饭去了。   我们走出写字楼一楼的时候,有位年轻的男人驾车在律所外面等麦绮,见到我们走出来,男人捧着大束的花微笑着走上前来,我看了一眼,男人样貌尚可,看衣着气质应该也是办公室人士,怎料麦绮连花都不接,只客气地说:“高先生,我晚上没有空。”   连语气都没有一丝变化,看来如何优雅得体地拒绝异性追求者,也是一门艺术。   麦绮这门艺术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斯爽看了这副景象,看了看麦绮的脸,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至于我,是啊,我还能做什么,埋头用功读书,升到研究生,就可以开始做事。   只待快快长大变老。   追上他的步伐。   ☆、第28章 二八   夏天的夜晚非常的闷热。   我坐在屋子里吃西瓜,忽然斯家的佣人过来找。   “小豫儿——”   我抬头望出去,是阿满站在栅栏外面。   我招招手:“阿满,进来吃西瓜。”   阿满晃动着手,远远地说:“我不进去了,老爷问你有没有空,斯太太在家里办牌会,挺热闹的,让你过去陪他下下棋。”   “你等会儿啊——”我赶紧擦了擦手。   我跟阿满走进斯家大宅主楼,一楼右侧的偏厅里,窗外花园里一道流水淙淙而落,圆弧形的长长两扇落地窗外的窗帘全拉开了,流彩的灯光辉映,映照着满园的花木扶疏,屋子的中央冷气开着,桌面上冰镇瓜果精细茶点一应俱全,整个花厅凉爽通透。   斯太太在牌桌上,我上去打了声招呼。   她穿真丝黑底暗花短衫,从桌面抓了把糖果给我:“定中来了电话,说是明天的机票。”   那些太太们凑着趣儿说了几句话。   我赶忙道了声谢,往老爷子书房去了。   老爷子自从斯成开始去公司上班以来,已经进入了半退休状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一直感觉不太好,检查过了也查不出什么,不过人闲了下来,性格倒是豁达了许多,见到我进来,乐呵呵的道:“小豫儿,进来。”   我陪着老爷子下了几盘棋,谷叔在一旁泡茶,闲闲地聊些话。   其实小辈的琐琐碎碎的很多事情,老爷子都很乐意听。   老爷子问起我的课业,又说起我实习的事儿,我拣着些有趣的说了,然后尽量不落痕迹地将孟律师大大夸了一番。   老爷子笑了笑:“好了,知道了,你也不用替阿爽说话,你这点跟老大倒像,做事未免太过思虑,自己没顾都好,就顾着周全别人。”   谷叔在一旁笑着帮腔:“小豫儿心善,跟大少一样。”   慢悠悠的一番喝茶走棋下来,不知不觉,书房的落地钟敲响了十点。   我看看时候不早了,我起身告辞,谷叔点了点头,出去请斯太太进来。   斯太太赶忙叫人来顶了牌桌上的位子,进来服侍老爷子休息。   我走出花厅,穿过蜿蜒的走廊,走出大宅到了中庭,花园里深夜的凉风拂过,我站在台阶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迎面树荫的黑影中一个人正往台阶上走上来,颀长身影,轻袍缓步。   我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斯成见到我,神色也不觉意外:“小豫儿,你在。”   我笑了一下。   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他。   如今一眼,只觉心旷神怡。   头发似乎短了点儿,人显得很精神,穿了件宽的深蓝绸棉衬衣,衬得肤色如玉,还是那么瘦。   谷叔正好出来,见到他说:“大少,老爷子歇息去了。”   斯成点点头:“那我不进去了。”   谷叔应了一声,返身回去了。   深夜的花园中又只剩下我们俩。   斯成说:“你回家了吧?”   我点点头。   斯成转身往台阶下走:“走吧,我送你回去。”   斯成和我往大宅的西侧院落走。   他双手插在口袋中,我在他身侧,故意落了半步,悄悄地看了一眼的他的背影。   肩胛骨微微的突出,衣服的后背有几道浅浅的水迹,鬓角稍微有些湿,看样子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还未来得及换衣服。   我抬头望了一眼他的侧脸:“这么晚你还在外面跑?出了一身汗。”   斯成说:“我刚从施工部回来,银山中心的室外景观设计工程有个方案要看,白天空调吹得太多,晚上回来时,就开了会儿车窗。”   我应了一声:“最近几天特别热,天气预报说预备有台风。”   斯成说:“嗯,其实夏天热点运动出身汗挺好,只是我最近连运动都没空。”   我说:“很忙?”   斯成点点头,却不欲多说,转而问我:“答辩了吗?”   我答:“嗯,过了。”   斯成走路将我送到家门前。   他脚步停在花栏前,我们家屋子的客厅灯光亮着,照出隐隐约约的光影。   我仰头望他,喊了一句:“成哥哥。”   斯成有点意外,笑了一下:“你很少再叫我成哥哥。”   我扮了个鬼脸:“因为我已经长大了,不想再叫你哥哥。”   斯成站在我的身前,抬起手捏了捏我的脸颊:“淘气。”   他也是仅仅开个玩笑,手指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脸,随即立刻放开了。   皮肤有微微温凉的触感传来。   我脸上还带着笑,不过就是一个一秒钟的瞬间。   还来不及回味,突然屋前角落的暗处一个高大的人影冲出,我连那人的脸都尚未看清,来人即以迅雷之势出拳,狠狠地揍向斯成的脸部。   斯成反应更快,只见他迅速跃开一步,抬手挡住了拳头,不悦地道:“喂,斯定中!”   斯定中一击之下被挡开,却丝毫没有要住手的意思,他整个人跟吃了炸药被点燃了一般,一拳挥开斯成的手,随即胳膊奋力一拐,手肘重重地撞进了他的胸口。   斯成皱了皱眉头,被撞得退了一步。   我终于反应过来,冲上去死死地扯住他的胳膊:“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喂!”   斯定中被我紧紧抱住了一边手臂,气得差点将我腾空拎了起来,他怒吼了一声:“葭豫!”   我紧抱着他不肯松手:“你到底在干什么?!”   斯定中怒气冲冲地问:“你你你你还问我!我还要问你,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斯成插言道:“你误会了——”   斯定中对着斯成大叫:“你离我女朋友远点!”   斯成耸耸肩,又退了一步,却没有走开。   想来他将那一幕看进了眼中,他们都说斯定中愚钝,其实他一点也不。   我狠狠地骂他:“谁是你女朋友!你发什么疯来我们家门口打人!你走开!”   斯定中气得双眼通红:“葭豫——”   我喝道:“走!”   斯定中满脸的怒火,狠狠地甩开的我的手,转身跑了。   斯成有点尴尬,低咳了一声:“进去吧。”   害他遭此无妄之灾,我亦觉羞愧,站在远处,只低声问了一句:“有没有打到你?”   斯成摇摇头:“没有,进去吧。”   我轻声说:“对不起。”   再无脸面对他,转身跑进了屋子里。   葭妍站在客厅的窗台前,看到我进来,冷冷笑了一下:“真是精彩。”   我没有力气再理会她,瘫倒在沙发上。   她却穿过我,往门外走去。   葭妍在门口喊住他:“斯成。”   我迅速爬起来,躲到们后面,将耳朵贴在门边听。   门缝里看到葭妍抄着手站在屋前的小花圃前,斯成闻言停住了脚步,葭妍看着他,淡淡地说:“你喜欢小豫儿吗?”   斯成没有答话,却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评估她话里的意思。   葭妍又问了一次:“你是不是喜欢她?”   斯成神色依旧平静,镇定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他手插在口袋里,云淡风轻的口气:“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葭妍却笑了:“我们家豫儿果然长大了,斯家两兄弟竟然都为她疯狂。”   斯成不置可否。   葭妍看着他的脸,自己又有点怀疑:“斯定中从小到大跟个呆头鹅似的跟着她,这我理解,可是你……”   斯成终于说:“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吧。”   过了一会儿,葭妍推开门进来。   我躲在门后,她突然进来,吓了我一大跳。   她看着我脸上的神色,冷笑一声:“葭豫,别傻了,斯定中才是你抓得住的男人。”   我呐呐地说:“我不喜欢斯定中。”   葭妍苦口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斯成,可是听你姐姐一句,别追逐斯成,他不是你追逐得到的男人,追逐这样的男人,就像追逐天边的一朵云。”   我悄悄地低了头,心底有沮丧慢慢地涌出来。   葭妍说:“你可有希望追逐到一朵云?够你吃足苦头。”   ☆、第29章 二九   过了几天后的下午,我趴在书房的桌上做考研的模拟试卷。   从下午四时左右开始,整个天空开始变黑,天际翻滚着厚厚的乌云,空气中慢慢开始有潮湿的水气味道。   天气预报说的台风终于要来了。   到了下午五时,气象预报说港口已经升起四号气象风球。   空气依旧闷热,而暴雨隐隐降至。   我从窗台上看了看天气,又看了眼隔壁斯宅葱郁茂密的静谧树林,斯定中回来了几天都没有来找我,看来真是生气了,其实这样也好,他早点想开,也好。   我返回屋子里继续做试卷。   到傍晚时分爸爸回来了,上楼走到我的房间门口,探头进来看了我一眼,一边松领带一边神色平常地说:“今天斯董跟我商量,问你和定中打算什么时候订婚?”   我摸不着头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订婚?”   爸爸走到外面的客厅斟茶喝,口气依然平静得好像谈论天气一般:“定中昨日送贴过来,要看你们俩的生辰八字,已经合过了,斯董打算准备请先生看日子。”   我口瞪目呆地盯着眼前的题目,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爸爸仍在外面说话,事情还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我明日知会你妈妈,看看你外婆家什么意见,如果没有什么意见,挑个日子,我派人去接他们回来,斯太太安排两家吃顿饭。”   我啪地一声扔掉笔,走了出去,大叫了一声:“你们疯了!”   爸爸终于停住了,见我脸色不对,看了我一眼:“怎么了?什么意思?”   他的平静神色更叫我恼怒,我不高兴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嫁给斯定中?”   爸爸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你始终要嫁给他,二十二岁嫁和二十五岁嫁,又有什么区别?”   我气得大叫:“什么道理叫我始终要嫁给他?我不嫁!我又不喜欢他!”   爸爸不以为意:“豫儿,你跟定中这么多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还不喜欢?那要怎样才喜欢?”   这是什么歪理,我简直出离了愤怒:“爸爸!我嫁给谁这该是由我自己决定的吧!”   爸爸皱了皱眉:“你相信爸爸,我是看着定中长大的,他品行如何你比我清楚,更难得的是他对你这么多年一直一心一意,何况斯家如此尊荣显赫家门,还是我们高攀了。”   简直完全说不通道理。   我只能咬着牙坚决地道:“我从未打算嫁给他。”   爸爸愣了一下,转而开始劝我:“葭豫,你经历的事少,还不懂,女孩子家安稳妥帖,找个疼你对你好的男人,这个是最重要的。年轻人都想着要追求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那是戏文编排出来的虚假的事情,你对斯定中难道没有感情?既然你们两个人能好好相处,那就适合结婚过日子,等你推了这门亲事,以后未必会有那么好的姻缘了。”   我越听越不高兴,忽然冷冷地说:“是吗,那当初你跟妈妈,是不是也是这样结婚的?”   爸爸脸色瞬间就变了,脸上的神色慢慢地垮了下来,他并未恼怒,竟然是有点伤心,我看到他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有那么几分钟,彼此哑口无言。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再想想,爸爸也是为了你好。”   他拿了外套出门去了。   我奔到二楼的露台,看到他的车,从屋前的路驶了出去。   有些话,说的时候只图痛快,说出口的瞬间就异常的后悔。   我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跟爸爸这样说话。   只是心头越想越气,我决定要找斯定中理论一番,换了件裙子转身跑下楼,我从鞋柜里翻出鞋子,坐在地板上转而一想,决定直接找斯伯伯。   这是一招险棋,结局已经可以预料,会被骂不识好歹,爸爸会非常的生气,斯太太背后会将我说得一文不值。   但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这么做。   因为已经没有了退路,我必需得这么做。   我望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是下午六点,时候尚早,我决定晚上再过去找老爷子。   独自吃了晚餐,题目也做不下去了,我默默地在客厅呆坐着,到七点多葭妍下班回来了,她哼着歌进浴室洗澡换衣服,走过客厅时,看了我一眼。   她说:“小豫儿,你那什么表情?”   我说:“哪有什么表情?”   葭妍回眸间风情万种,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可爱:“革命先烈宁死不屈的表情。”   我故意裂开嘴巴,对她露出一个可怕的笑脸。   葭妍不再理会我,回房间化妆去了。   时钟终于敲响八点,我出门前的时候,天空开始飘下零星小雨。   大地有泥土潮湿的芳香,风依然是静止的,空气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心跳一会儿很急,一会儿又很慢,脸上也是忽冷忽热,好像有点害怕,因为手有点发抖。   我走到大宅的中庭,佣人阿满见到我,笑嘻嘻的道:“小豫儿,四少爷今日好像出去了呢。”   我笑笑说:“我找斯伯伯。”   阿满指指身后:“老爷在书房,今日谷叔休息,我刚沏茶出来呢。”   我点点头:“那我过去看看。”   我从中庭的偏厅走进一楼,走到书房的门口,正要抬头敲门,忽然听到老爷子正在说话。   老爷子说:“定中这次回来,预备和小豫儿订婚,你什么意见?”   我的手停住了。   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说:“他们俩同意就行了,哪轮到我有什么意见?”   声音低沉动人,有一点点磁性的暗哑,情绪是放松的,带出了些许的懒散。   我立刻知道是谁。   老爷子纳闷地说:“你上次不是同我说……”   斯成说:“算了,我还因为多管闲事儿,被老四骂了一顿。”   老爷子颇以为然:“老四的事情,你是不该管,他钟情小豫儿。”   斯成拉长声音:“知道了。”   老爷子又说:“小豫儿大学毕业,年龄刚好合适,他们青梅竹马,感情一向很好,定中娶她,我看着十分稳妥。”   斯成却仍旧是散散淡淡的口气,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爸,这有我什么事儿,那是他们年轻人的事情。”   老爷子忽然问道:“阿爽跟我说,你喜欢小豫儿?”   “没有的事。”   答得真是一点也没有犹豫。   老爷子单刀直入:“那你是不喜欢小豫儿?”   斯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无奈:“您想哪儿去了,小豫儿还这么小,我哪儿喜欢她了,阿爽就是喜欢跟您说些没边儿的事情,我知道小豫儿是很好,我待她就和阿爽一样,那是妹妹。”   老爷子松了口气似的:“既然没有这回事,那就好。”   老爷子又说:“如果她跟定中订婚了,那就是你弟媳,长幼有别,你跟李家姐妹就是亲戚,行事就要注意一点,葭妍迟早也要跟定文定下来。”   斯成声音低下去了几分:“我有分寸。”   老爷子道:“感情是慎重的事情。”   斯成答:“我知道。”   老爷子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斯成的声音提高了:“爸——您又来了。”   我一颗心直直地落下去,落到一个冰窟里,六月酷暑的炎夏,后背却觉得有嗖嗖的冷意泛起,好像整个身体都是麻木的,手仍然在微微发抖,眼眶很热,我摸了摸,是干燥的,一瞬间却忽然有了勇气,又仿佛是什么也不管了,我举手——重重地敲了敲门。   老爷子在里边说:“进来。”   我推门,喊了一声:“斯伯伯。”   老爷子看到我站在门外,神色有些意外:“小豫儿?进来。”   斯成看到我,站了起来,飞快地看了一眼我的脸。   我却再也不望他一眼,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直接走到老爷子的面前:“斯伯伯,我爸爸说,定中打算跟我订婚,我想跟您说,我没有这个打算。”   老爷子处变不惊:“这么说你爸爸,没有事先问过你的意思?”   我说:“是。”   斯老爷子敲了敲茶杯:“这个老李啊……”   他忽然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家定中订婚?”   我清清楚楚地答:“我喜欢的人不是斯定中。”   老爷子眼中带了点儿考究,声音仍是和蔼的:“是吗,那你喜欢的是谁?”   斯成在一旁有点急,低声叫了一句:“小豫儿!”   我低着头站在老爷子跟前,心底却暗暗发笑,怎么,怕我说出来?我李葭豫喜欢你,对你来说,就是这么丢脸的事情?   我一字一字地说:“不管谁跟您说我要跟定中订婚,我想告诉您,这不是我本人的意思。”   斯成想要转圜,伸出手来要拉住我:“小豫儿——”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飞快地跑了出去。   一口气冲出了书房和长廊,穿过宽阔无比的斯家大宅的客厅,我终于走到了屋子外面,我耳边渐渐开始有回音,夜晚的雨滴落下来,滴在我的脸上,冰凉的瞬间,却又迅速被烫热了。   我头脑有点懵。   没注意看清楚四周景色,我只机械地向外面大步走去。   ☆、第30章 三十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雨仍然是零星小雨,风却开始刮了起来,乌云翻卷着从头顶飞速掠过,空气渐渐的凉爽起来,台风天的夜晚。   我方才在慌乱之中奔出了斯家大宅,却没料想走错了方向,走到了斯宅的正门,事情闹到如此尴尬境地,我早已没有勇气再回头绕回去,只得加快脚步,跑出了前庭的花园。   穿过一整个流觞曲水的精致中式大花园,到斯宅的大门处我已经气喘吁吁,门房的佣人给我开的门,他还笑着道:“李小姐,要刮台风了,这么晚还出去?”   待到庭院入口处的那扇的铁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我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上。   我恍恍惚惚地走上了大宅前的私家道路,反正我今晚不想回家。   我往山下走去。   把事情闹到如此僵的地步,回去肯定被爸爸骂,反正我今晚要放纵一晚,过了今晚之后,我或许也只好杀死我心底的那支小花苗,我决不能让它长大成一株植物,因为没有养分,因为不会开花结果。   我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此地是城中最奢侈的私家别墅区,一幢大宅用一条半腰山道,我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都不见有一辆车驶过。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听到身后有引擎的低低的轰鸣声,我还来不及回头,就听到车子已经到了身后,然后是一个急刹车,有人在车上喊我名字。   我站在路边,看到葭妍坐在副驾驶座上,探出头同我说话:“葭豫,下着雨呢,怎么在外面跑?”   我说:“劳驾,带我下去。”   斯定文将车刹住:“上来吧。”   葭妍仔细瞧了一眼我的神色:“你怎么了?”   我随口说:“同学找我有点急事,我要到市区。”   我坐进了后座,斯定文踩下油门,跑车一路闪电般奔驰而下。   他们俩将我在城区的购物中心放下。   一路过来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窗上,我推开了车门,大风吹在楼层之间的缝隙,广告牌在呼呼作响,葭妍平时从来不管我交游,今晚却突然问了一句:“你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刮台风呢。”   我对她笑笑:“晚点没事,我打辆车回去可以了。”   “那你小心点,不然就叫司机接。”葭妍挥挥手,跟斯定文走了。   我坐在街边二楼的麦当劳。   眼看着外面雨越下越大,大风几乎是一瞬间就刮了起来,风声低沉呼啸,拍得窗户都微微震动,高耸的楼层之间仿佛有千万头疯狂的野兽在嘶吼奔跑,我看到树木在风中疯狂地旋转,枝叶被打落一地,路边行人的伞纷纷被吹翻。   我一直坐到十二点过,客人渐渐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   柜台的灯熄灭了,服务生上来同我说:“小姐,对不起,我们要打样了。”   我又重复看了一眼门口的营业时间:“你们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吗?”   服务生礼貌地解释:“台风警报已经上升到红色预警,风力会持续加大,为了安全起见,这是特殊情况。”   我只好起身离开。   下到一楼,在商厦门口逛了一下,狂风夹杂着暴雨在天地中肆虐,吹得我几乎站不住脚,几幢高耸的购物中心的商店都在陆续关门,我转了转,看到街角还有一间正在营业的咖啡店。   我走进去,买了杯咖啡继续呆坐。   台风在夜里正面袭击这座城市,中心风力终于达到了最高级,我坐在一楼靠窗的位子,看到平常通宵明亮的街灯已经熄了,风夹着雨水扑在玻璃上,晕染开一朵又一朵巨大的雨花,路面渐渐开始积水,有路过的车子熄火,司机撑着伞下来察看,不到一秒就被吹翻。   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在漆黑黑的狂风中也根本没法撑伞,纷纷在暴雨中一路狂奔。   人类在大自然的巨大力量面前是如此的渺小。   雨夜清凉,大家都是落难人,平时衣冠楚楚的冷漠都会人,此时也带了点儿狼狈的亲切,有在附近写字楼加班的白领,大约是被风雨困住,一身潮湿地奔进咖啡馆点了餐大快朵颐,寥寥的几桌客人也不禁报以微笑。   浮生众生相。   我的心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抬头望窗外看去,突然看到黑乎乎的雨中,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   我怀疑是我眼花,赶紧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是高大的男生的身影,穿一件灰色套头球衫,淌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一间还亮着零星灯火的店铺,转而又跑了出来。   我倏地站了起来。   我绕到门口,推开一个门缝,对着街道的对面大喊了一声:“斯定中!”   狂风呼地一声吹进来,满座客人纷纷侧目。   可是风声和雨声太大了,他完全听不到。   我只好推开门走了出去,站到了咖啡馆的屋檐下,对着对面的街道大喊:“斯定中!”   倾斜的大雨飘过来,瞬间将我的鞋子和裙子打湿了。   斯定中依然在一家一家店铺地看。   当他从咖啡馆正对面的一家便利商店走出来时,动作瞬间定住了。   他终于看到了对面的我。   他一下冲进了暴雨中,奔跑了几步,走到了车道边,大声地喊:“葭豫,是不是你!”   我赶紧冲他招手:“是我!快过来!”   一辆车从他身旁驶过,水柱溅到他身上。   斯定中赶紧跳开,然后飞快地穿过了马路,跑到我的面前。   我还来不及说话,斯定中却冲上来。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   他浑身都湿透了,黏糊糊的衣服沾在我的身上,我赶紧掰开他:“喂!”   斯定中眼睛闪闪发亮:“幸好找到你!”   我纳闷地问:“你出来干嘛?”   斯定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找你啊!你姐姐真是的,三更半夜才发现你没回家,那会儿我都出来找了你半天了。”   我拉着他往里边躲了躲雨:“找我干嘛?”   斯定中简直要揍我:“这么糟糕的天气,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你还好意思?唉不说了,你先打个电话回家吧。”   我出来得太匆忙没带手机,斯定中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他的手机放在衣服兜里,都已经泡成茶渣了。   我们走进店里借电话。   老板娘笑眯眯地说:“我们要下班了哦,一会儿可能要停电了,小情侣别闹别扭了,回家吧。”   打电话给葭妍报了平安,我看着浑身湿漉漉的斯定中,只好说:“我们回去吧。”   斯定中和我走出咖啡店,他指了指外面的西南大道:“车停在外面。”   我仰头看了一眼漫天遍野的雨:“跑出去呗。”   我们一前一后地跑进了雨中,视线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几乎看不清楚东西,雨点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却有一种莫名的淋漓快意。   我笑着大叫:“唉,好久没淋雨了。”   斯定中麻利地拽着我淌过人行道的积水:“你就笑吧,要是回不去,有你哭的。”   我们一路跑到路边的临时停车位,远远地看到斯定中那辆白色的阿斯顿跑车,我们两个顿时傻眼,车子泡在了水中,积水已经淹没了大半个车轮,四周同样有不少抛锚的车子。   车主都弃车逃走了,只车辆剩下横七竖八摆地路面上。   我们互相看了看。   斯定中耸耸肩:“没办法了,留它泡着吧。”   我望了一眼四周,深宵的西南大道空无一人,只有水幕从天而降。此时绝对不会再搭得到计程车:“那我们回不去了!”   斯定中徒劳地用手遮挡着我头发的雨水,想了会儿说:“现在雨太大了,我们去附近找间酒店先过一晚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站住,我要开始喷狗血了。   ☆、第31章 三一   我望了一眼四周,深宵的西南大道空无一人,只有水幕从天而降。此时绝对不会再搭得到计程车:“那我们回不去了!”   斯定中徒劳地用手遮挡着我头发的雨水,想了会儿说:“现在雨太大了,我们去附近找间酒店先过一晚上吧。”   我犹豫了一下。   斯定中果断地说:“我开两间房,一人住一间行不行?”   我们在暴风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暴雨打得人完全迷了路,路面布满了断掉的树枝,偶尔还有断掉半截的电线,水淹没了我的小腿,已经是半夜,周围黑漆漆的,只有背后的商业区高层有零星的灯光,我们在小街小巷也迷了路,斯定中拖着我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小旅店,斯定中还嫌弃太破太脏不愿意住,但实在没有办法了,谁知道进去一问,竟然客满了。   老板建议我们再到附近看看,我们只好走了出去,我力气渐渐不支,路面有个石头墩子泡在了水中,我一没留心,差点磕了个跟头。   斯定中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然后蹲了下来:“上来吧。”   我趴在他的后背,小时候也是这样,玩到累了,他背着我回家,常常是走到半路,我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只是现在这个肩膀,变得宽厚许多,我手脚也长了。   我忽然开始默默地流眼泪。   斯定中没有察觉,放慢了脚步,步伐走得很稳。   雨水依然在我们的周围下得铺天盖地,但我觉得很心安。   我们放弃了在附近找一间小旅馆的打算,斯定中打算走到中山大道中段,那一带的星级酒店他比较熟,至少我们远远可见,风曼集团旗下的五星酒店,顶尖的塔楼在夜色和雨幕中依旧闪烁着微弱的绿色光芒。   我伏在他的背上,有点哽咽:“斯定中,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斯定中沉默了一会,忽然说:“葭豫,嫁给我吧。”   我的眼泪无止尽地流。   毕竟不是小时候了,斯定中背着我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脚步渐渐都重了。   我擦了擦鼻子说:“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斯定中依言将我放了下来。   商业圈有一些小巷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一些独立设计师的衣服店铺和各种特色的小吃店,平日里热热闹闹几乎营业到凌晨,如今却都早已关了门,斯定中拉着我的手,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路面的积水。   斯定中问:“你还能不能走,穿过这条巷子,走到大路,就快到了。”   我点点头:“可以,我们快点走出去吧。”   这时巷子口风声大作,一阵猛烈的狂风带着剧烈的旋转呼啸着刮进来。   我被吹得摇摇晃晃,脚底下水波晃动,斯定中赶紧站到了我的身后拉住我。   这时我忽然听到头顶忽然传来咯嚓的一声碎裂声。   那一声碎裂仿佛只是一个幻觉,只是千分之一秒的一个瞬间,人的大脑来不及作出任何的反应,我只感觉到一块阴影从天而降,然后斯定中忽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他的力道大到我几乎是飞了出去,直接摔倒在了水洼中,下一刻,一块户外广告牌从我们头顶轰然砸落。   一个铁架连带着广告幕布,还有一些碎掉的塑料片,轰隆隆地不断掉落。   有一瞬间我视网膜接触到景象,几乎是盲的。   一片狼藉的污水碎片之中,一个人倒在地上的水坑中。   鲜艳的血色慢慢地蔓延开来。   有那么一刹那,脑中几乎是空白的。   还没回过神来,人却有本能,我迅速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伸手拨开压他身上的污糟东西。   一块最大的铁架砸中了他的后背,我稍微一动,立即有更多的血漫出来。   “葭豫……”   过了大约一分钟,斯定中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艰难地挤出声音:“去找人帮忙……”   我哭着叫道:“好的,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回来!”   我仰头望了一下,对面街边一幢老旧的公寓楼还有灯光。   我扑到公寓楼的铁门上,疯了一样地按门铃,左手同时拍门大声地喊:“有人受伤了,救命!”   其实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情,却漫长得几乎令人绝望,右侧的一楼终于有人打开了门。   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男人来应门铃,满脸戒备的神情,我拨开湿透了的头发,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恐怖,我怕自己哭得太厉害,狠狠地掐住了自己手心,嘴唇颤抖着,勉强说出话:“我朋友受伤了,求求您,请帮忙拨打一下急救电话。”   我侧开身体指了指对面。   斯定中依然一动不动躺在一对垃圾和血水中。   男人显然吓了一大跳。   “稍等,”他飞快地往回跑,公寓大门都敞开着,我听到他在客厅讲电话,语气也很急:“是,有人受伤,目测伤势严重,伤者在马路上,地址是东交路四巷一百零五号——”   待他打完电话,我借了一把伞,我又飞快地跑回去,撑开伞挡住了他上半身,方才帮忙打电话的屋里的人也走了出来,冒着大雨帮忙在道路两边设简易的警示标志,我已经顾不得其他,只是跪在地面上,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伞柄,一手只握着斯定中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同他说话“定中,我已经报警了,救护车马上就来,你再坚持一会,我和你一起呢,你一定要坚持,你不会有事的……”   一开始他意识还是清楚的,只是说不出话,我眼泪不断地流,模糊了整个视线。   眼前只有丝丝缕缕的暗红色的血混着雨水散开,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也不敢看他的表情。   我感觉到我握着的手,温度一开始是热的,然后慢慢变凉,到最后,几乎跟地面的雨水混成了一个温度。   十五分钟后,救护车呼啸而至。   深夜的急诊室,惨白的墙壁,四周灯火通明。   大雨仍然下得滂沱,救护车驶进到医院大门的宽大的玻璃屋檐下,斯定中被转移到推床上,护士推着他快步往医院里面跑,我跌跌撞撞地跟着爬下车,值班的护士和急诊医生飞快地跑出来。   一位护士拿着个笔记本夹问我话:“患者姓名?”   我牙齿在打颤:“斯定中。”   “年龄?”   “二十四。”   “你是家属吗?”   “我是他朋友。”   “家属通知了吗?”   “通知了,马上就来。”   这时从医院的里面又匆匆忙忙地跑出一大拨人,领头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穿白大褂中年男人。   护士台的值班护士立刻站了起来:“魏主任。”   男人大声地问:“刚送来的那个受伤的患者在哪里?”   护士指了指对面:“已经推进急救室。”   一行人又步履匆忙地走进急救室,我身旁的护士也跟着在看,这时跟在魏主任后面有一位年轻点的医生在喊:“小陶,别问了,赶紧的,来救人!”   我跟着跑了过去,被拦在了外面,我听到帘子里护士迅速撕开一次性针管塑料袋,然后是监护仪器推动的声音,有医生快速说:“静滴地塞米松20mg——”   然后是护士镇定的声音:“斯定中先生?斯定中先生?斯先生,你现在在市一医院,我们会照顾你,别害怕,令尊马上赶来——”   仪器开始在报警,护士在紧张地报血压。   ☆、第32章 三二   然后是医生镇定的声音:“斯定中先生?斯定中先生?斯先生,你现在在市一医院,我们会照顾你,别害怕,令尊马上赶来——”   仪器开始在报警,护士在紧张地报血压。   魏主任口头遗嘱下得有条不紊:“升压药,先止血,另一路补水,注意电解质平衡……”   抢救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护士互相配合的低声说话声,过了好一阵子,里面的仪器终于不再响起尖锐的报警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斯定中被推了出来,脸上覆盖着氧气面罩,身上挂着四袋点滴袋。   魏主任一边摘下听诊器,一边沉着地吩咐:“推进手术室,先做CT,打个电话给斯董,问问何时到医院。”   他转而又道:“打电话请胸外主任和神经外科主任会诊。”   他指了指身后的那个年轻医生:“骆医生,你留在这里等做术前谈话,让家属签字,我先进去洗手,让一号间手术室里器械护士铺床,请护士长过来,做手术准备,快!”   护士推着斯定中,他又带着一行人匆匆地往里边走去了。   骆医生留在了门诊楼。   这时又有病人被送进来,在大声地呻吟,刚从抢救室出来的护士又赶紧跑了过去。   骆医生坐到我的旁边,看了我一眼:“你是送他来那个小姑娘?”   我惊魂未定,只能惶恐不安地点了点头。   他打量了我一眼,正要继续说话,白大褂口袋里的电话却响起来,他接起来恭敬地道:“张副。”   “是,魏主任今晚在住院部值班,已经赶到急诊。”   “是,我们已经得到指示,尽全力抢救。”   “风雨这么大,您不用来了。”   “好的,好的,您开车当心点。”   骆医生挂了电话,起身走到护士台,回来递给我一条毛巾:“擦擦吧。”   我接过毛巾,整个人都还是恍惚的,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了声谢谢。   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手在脸上停了下来。   这时医院的走廊响起飞奔而进的仓促脚步声,我抬头望过去,看到斯成大步冲了进来。   他同一刻亦看到了我,脸上稍稍变色:“小豫儿——”   我眼泪刷地流下来。   他握住我的手,很快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声音依然是镇定的,只有语速加快了:“别慌,没事,定中呢?”   我呜咽着说:“推进去了。”   他说:“你有没有受伤?”   我摇头。   骆医生过来问:“您好,是家属吗?”   斯成站起身来:“是,我是他大哥。”   这时走廊的入口处又有人进来了,斯定文扶着老爷子,斯爽拉着斯太太,四个人抖抖索索地快步走了进来。   老爷子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骆医生提醒先办紧要事情,他客气地请老爷子到一旁,斯成陪着他,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斯爽看了我一眼,也是被吓了一跳:“小豫儿,你……”   我低头看了一眼,我全身湿透,一身泥污混着血水,一件裙子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还在湿嗒嗒地往下滴着脏水。   但我没有心思管这些,斯太太劈头就问我:“怎么回事?”   我头都不敢抬,嗫嚅着道:“我们走在路上,他被广告牌砸中……”   斯太太尖利地叫了一声:“三更半夜的,你们怎么会在外面!”   老爷子看了她一眼,沉着脸道:“好了,救人要紧!”   斯太太手发着抖,呜咽了一声:“我可怜的孩子……”   她抬手用手捂住了脸。   我浑身僵硬地坐在一旁,斯定文不断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老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面色铁灰,斯爽在低声安慰斯太太。   斯成起身接了个电话,往外面走去,一会儿,他陪着一个微胖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约莫五十岁左右年轻,穿一件短袖白衬衫,他快步走了进来,立即殷勤地上前同老爷子握手:“斯董。”   老爷子看了一眼斯成,斯成点点头,他随即客气地道:“张院长。”   张院长又转而同斯定文握手:“斯副总。”   斯定文说:“张副,辛苦您。”   张院长说:“唐院长在外面开会,他已经得到了消息了,对于令公子受伤,我们深感遗憾,唐院特地打电话回来指示我,我立刻赶来调度,主刀的是脊椎外科的权威医师,魏主任正好今晚在住院部值班,刚才也参与了抢救,一助是由外科邹副主任担任,请您放心,我们一定尽心尽力。”   老爷子郑重地说:“辛苦各位。”   张院长点着头说:“应该的应该的。”   这时有护士递给他病例夹,他随即客气地说:“我进去手术室看看。”   手术室外是漫长的等待。   我坐在角落里,头脑仍然是浑浑噩噩的,医院的手术室的中央冷气开得很低,手臂一阵一阵地泛起鸡皮疙瘩。   斯成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按了几下,斯爽手机跟着响了。   斯爽滑动屏幕看了一眼,然后起身悄悄拉住了我:“跟我来。”   斯爽拉着我找到了洗手间,站到镜子前,我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人失魂落魄,披头散发好像鬼一样。   斯爽替我擦干净了脸上的泥水,又擦干我身上的水迹,脱下她的外套披在了我身上:“接到电话,家里乱成一团,匆忙过来,没有带衣服呢,你先忍忍吧。”   我和斯爽从洗手间走出去。   回到手术室外的家属区,爸爸和姐姐站在走廊里。   爸爸见到我,走上来,不说话,直接迎头给了我一巴掌。   斯成倏地站了起来:“李叔!”   爸爸大声地对着我责骂:“让你你再给我贪玩!风大雨大的晚上还跑出去让定中出去找你?你多大的人了!你怎么这么任性!”   葭妍一把将我拉到了她的身后:“爸,这是意外,小豫儿同学有事找她,她也没想到定中会出去找她啊,更没想到会出事。”   爸爸扬手又要打:“你这做姐姐的也有责任!明知道她出去,也不喊她回来!我看你也一样欠管教,我连你一块打也没打错!”   葭妍抱着头躲。   斯爽过来帮忙劝。   巡夜的护士探头出来看了一眼:“手术室外不要喧哗。”   老爷子压了压烦躁的情绪,出言制止:“老李,好了,意外的事,怪不得小豫儿。”   只剩下我低着头,眼泪掉在鞋面上。   走廊外重新陷入了沉默。   爸爸和葭妍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大家无声地沉默,气氛压抑得可怕,只偶尔传来斯太太低声的啜泣。   手术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后,手术室门口的灯光忽然闪了一下,一分钟之后,主刀医生从手术室推门出来。   众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我只觉得一颗心被吊到了嗓子眼上,气都喘不上来。   斯太太立刻迎了上去:“医生,怎么样?”   他穿着青色手术衣,抬手摘掉了口罩,魏主任说:“所幸没有大的内脏损伤,一助正在收口,手术基本成功,一会送进ICU,生命体征暂时平稳。”   斯太太心急地问:“脱离危险了吗?”   魏主任答:“再观察二十四小时。”   斯太太嘴唇颤抖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爷子走了上来:“魏主任,伤得怎么样?”   魏主任专业地答:“患者受高空重物砸伤,造成胸段椎体爆裂性伤害,造成两节脊髓损伤,所幸的是抢救及时,没有造成受累神经继发抽血变性坏死,但一般来说,在损伤平面以下的运动、感觉、反射及括约肌和植物神经功能会受到损害。”   老爷子脸上隐隐乌云密布:“那是什么意思?”   魏主任的声音依旧冷酷而专业:“就是会造成感觉障碍和运动障碍。”   我脑中轰地一声巨响。   眼前渐渐有些花,四周的景物开始移动。   只听到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   “那就是——会瘫痪?”斯太太痛苦地叫了一声,人忽然直直地往后倒。   斯定文慌忙冲上去抱住她。   斯爽和葭妍赶紧跟上去扶,三个人搀着她坐到了椅子上。   我腿轻轻地哆嗦了一下,四周都是嗡嗡的轰鸣声,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手脚发软,人站不住要往后倒。   突然身旁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我的胳膊。   斯成的声音,温着嗓子,沉稳坚强的:“吸气。”   如同沉溺进绝望的人被拉了一把,我浑身簌簌地发抖,吸进了一口气,眼前渐渐恢复了清明。   斯成低声说:“去喝杯热水。”   魏主任看了看一团乱的家属,安慰了一句:“活着才有希望,我们会尽一切努力。”   手术室护士上前来请他签字,他对老爷子点了点头走开了。   ☆、第33章 三三   一个小时后之后,斯定中从手术室出来,护士通知家属去ICU病区。   ICU病房不允许进去探望,隔着玻璃从外面的摄像头,我看到他上身插满了管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   斯太太恸嚎一声,又晕了过去。   斯爽赶紧掐她的人中。   老爷子皱着眉头说:“定文,送你妈妈回家休息。”   斯定文扶着她往外走,她却又醒了过来,死活不肯走,于是继续回到ICU的外面,一会儿张院长过来了:“斯董,病人麻醉还没过,他暂时不会醒来这么快,劝家属别太伤心,好好照顾病人要紧,陪床家属的休息室已经订好,请尊夫人过去休息一下吧。”   老爷子说:“张副,我想详细了解一下定中的病情。”   张副说:“好的,您请我办公室来。”   老爷子回头道:“定文,陪你妈妈进去休息一下,你们也跟着去吧,别杵这儿了。”   我非常的担心斯定中,可是同时心里非常的害怕,在斯太太问我那一刹那,我不敢说出他是因为救我而受的伤。   我心底害怕得不行,于是撒了谎。   如今,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斯家的人。   斯定文扶着斯太太走了,于是大家也跟着往休息室去。   我躲在最后面,斯成说:“过去。”   我迟疑地说:“我想在这儿看看他。”   斯成说:“你看着也没用。”   我只好慢慢地跟着走了过去。   斯成低声跟斯爽说:“我去补办一下住院手续。”   我最后一个走进休息室,掩上门的瞬间,斯太太忽然掐住斯定文的手,转头就对着我骂:“你这个害人精!三更半夜还勾着他往外跑!他都回家了,我不让他出去,他硬是不听我的话!这大风天儿我一向看得他好好的,怎么如今大了就不听妈妈的话了!我都说了这不是个好人!定中偏偏要跟她订婚,我好好的一个孩子,高大帅气,活蹦乱跳的,才二十多岁,如今残废了,你让我怎么活……”   斯定中一向是斯太太最宠的儿子,对她也非常的孝顺贴心,她心里的痛也是无处发泄。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倾泻她心中的怨恨。   我于心有愧,只能定定地站着,头低到了领子里。   葭妍要上来。   爸爸一把扯住了她。   斯太太边哭边骂,歇斯底里的声音不绝于耳,斯爽只拉着斯太太唯恐她上来动手,只是劝不住她的哭骂,也只好跟着掉眼泪。   我依旧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斯成推门进来,斯太太仍然在骂。   他皱了皱眉头,站在我身前:“斯太太,好了。”   斯太太一向怵他,仍在哀声哭泣,却悄悄地止住了骂声。   斯成低声同我说:“到你姐姐那儿去。”   混乱一夜的终于过去。   我人生从未遭此剧变,被命运打得几乎变了形,简直毫无招架之力,人的整个知觉都是麻木的,只能不吃不喝地干坐着。   每一秒都是漫长的煎熬。   完全没有感觉,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狂风骤雨的一夜过去,早晨竟然有明媚的阳光。   从十几层的高楼看下去,外面的积水未清,树叶断枝残桓遍地,市政和消防在清理路面,拖走车辆,疏导交通,那一个个移动着的刺眼的橙黄色的人影,提醒着我昨晚噩梦般的一夜,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斯太太在天快亮的时候,累倒在沙发打了会儿盹,但只睡了几分钟又马上惊醒,一醒来就问:“定中醒了吗?”   斯定文阴沉着脸,不耐烦地说:“没呢,妈妈,你回去睡吧。”   斯太太失了魂儿似的,没搭理他的话。   我躲在角落里,精神依然高度地紧绷着,愣怔怔地望着墙壁出神。   这是一间无比宽敞豪华的家属陪护休息房,有一个客厅,落地窗后一套真皮沙发,一个同样宽敞的睡房和一间开放式厨房,饮料咖啡一应俱全,但没有人有心思理会这些。   老爷子从院长办公室回来之后,一直在沙发上坐着,经了这一夜,他竟像是老了十岁,本来只是略有些花白的头发,突然之间白了许多,早上八点多,老爷子熬不住了,斯家的家庭医生也来了,劝他回去休息。   司机将老爷子送了回去。   清晨谷叔领着两名佣人过来,送来了皇都酒店的大盒精细早点,佣人服侍斯太太用了点儿早饭,小辈也跟着吃了点儿。   斯成只拿了一杯咖啡。   一会儿又有佣人将斯成和斯定文的衬衣西装送进来,斯家一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老爷子人也不舒服,今日想必有无数事情要应付,换装办事是肯定要的了。   斯定文接过了衣服,进去换了件笔挺的衬衣。   早晨夜班医生过来打了声招呼,一会儿医生交班查房,医院介绍了几位特别看护过来应聘,斯成出去打理事宜,一夜来来回回地奔波,他脸色也有些发白。   九点半过后,斯成和斯定文的电话不断响起,是他们各自的助理和秘书,有少量媒体已经得了消息,部分社会媒体不清楚伤者身份,把这当社会新闻采访,有些消息灵通人士,也许是医院内部的线人通报,已经听闻了一些风声,银山集团的公关部紧急请示对外公关的处理方案。   斯定文在隔壁抽烟,含着烟模模糊糊地道:“老大,你回去坐镇吧。”   斯成不动声色地推辞:“你回去吧,我等等看他能不能醒。”   斯定文冷笑一声:“得了,老爷子早已吩咐了,三军将士都听你号令呢,哪儿轮到我说话。”   到早上十点,爸爸返回公司上班,葭妍和我回家,我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又回到了医院。   到第二日的傍晚,斯定中醒了过来。   斯太太恰好在里边探视,他的脸正好对着摄像头,喊了一声:“妈妈。”   斯太太趴在玻璃上激动得差点一把摘了口罩,手在耳朵后扯了扯,又反应了过来,也不管他听不听的见,含着眼泪念叨:“好孩子,是妈妈在呢。”   他不知又说了什么。   斯太太指了指外面。   他眼光转了转,我的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望着他。   他看了我一眼,又继续昏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早上,主治医生过来宣布:“他已脱离生命危险。”   次日中午,斯定中转出ICU病房,转进住院部三十二层的高级贵宾病房。   他撤了氧气面罩,整个人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的像随时会撒手人寰了,斯太太反反复复地摸着他的脸,不断地掉眼泪:“好孩子,你很快会好了。”   斯定中一边安慰她一边问:“妈,你哭什么呢?”   斯太太擦着眼泪挤出笑容:“你可吓死妈妈了……”   斯定中转入病房后,斯家的生活终于渐渐恢复了轨迹。   白日里斯太太和我轮流去医院,另外指派两名佣人跟着照料,老爷子得了空儿也过来,夜里由护工陪床,斯太太请了两个护工和一个按摩师,另外家里还多请了一个厨师,专门给斯定中做营养餐。   斯成和斯定文每日下班后,都来医院探望一下。   爸爸和葭妍也常常过来。   市一医院在斯定中手术后的第二天,给他主刀的魏主任和他的助手,带着他的检查报告和详细的手术和病理记录,跟斯成一起飞赴上海,同国内最顶尖的几位专家商量治疗方案,两天后他们回来,在院长的办公室,魏主任亲自同斯老爷子面谈,爸爸也去了,回来后望着我,沉默了半天。   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了一根烟:“葭豫,定中目前确定是那样了……”   我埋头坐在地毯上。   爸爸斟酌着说:“目前这一阶段的治疗好了,最好的结果,也只能依靠轮椅。”   我沉默着不说话。   爸爸叹了口气:“这婚事……唉!”   斯定中醒过来的四五天后,终于不再昏睡,人也清醒了许多。   下午我去医院,将新鲜的百合花束插|进素瓷花瓶,然后坐到他的床前。   斯定中睡醒了:“来了啊。”   ☆、第34章 三四   斯定中醒过来的四五天后,终于不再昏睡,人也清醒了许多。   下午我去医院,将新鲜的百合花束□□素瓷花瓶,然后坐到他的床前。   斯定中睡醒了:“来了啊。”   我扶着他稍稍侧了侧身,塞了两个枕头垫在他的身侧,他背部的手术伤口没有恢复,都只能趴着在床上,实在是太辛苦。   我问:“下午的针打了吗?”   斯定中皱着眉头:“还没呢。”   我起身给他倒水:“那我一会儿叫护士过来。”   斯定中皱着眉抱怨:“天天打针,天天检查,整天躺着真是闷死我了,葭豫,还好你来陪我。”   他受这次伤实在太严重,他自己稀里糊涂地睡着,其实几乎去了半条命,也是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有时半夜疼得睡不着,叫人打止痛针,人更是瘦了许多,每天打么多点滴,东西也吃不下,有时候公子哥儿脾气上来,盘子都不知道被他摔了多少个,   我将杯子端到他的嘴边,冲他笑笑:“我害你受的伤,我不陪你陪谁。”   斯定中笑嘻嘻地喝水:“不要这么说,等我好了,你下次再乱跑,我一样还去找你。”   我的心悄悄地颤抖了一下。   他当时送进医院时检查出轻微的脑震荡,医生建议为了治疗着想,先对病人隐瞒一部分病情,斯太太自然也是这个意思,整个家里,没有谁愿意告诉他这个残忍的消息。   我坐到他的病床旁,握住他的手:“斯定中,你跟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斯定中表情有点懵:“什么话?”   我内心早已下了决定,因此非常的平静:“你问我要不要嫁给你的话。”   斯定中神色收敛了起来,定定地看着我:“然、然后呢?”   我认认真真地说:“我答应你。等你出院,我们就订婚。”   斯定中有点不可置信,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忽然手一震,水杯都掀翻了,扯动了肩胛处的伤口,他疼得呲牙裂嘴地笑:“真的?”   我点点头,悄悄地抹了一下眼泪。   他艰难地挪了挪身体,伸手将我往他胸前拉,他高高兴兴亲吻我的脸:“葭豫,我终于打动你了?真的吗?”   我闭着眼点点头,任由他吻在我的唇上。   斯定中眼睛有点红。   他有点不好意思,故作轻松笑着逗我:“终于让你肯点头嫁给我,看来这次受伤值得。”   我握着他的手,将头埋进他的病床。   一直好像在酒精炉火上慢慢地煎熬的那颗心似乎没有那么难受了,有点麻木的舒缓和宁静。   我面对着自己的心,自己知道,这样就好,只是这样,就很就好了。   斯定中这几日心情不错,也很配合治疗,趁着他下午睡着了的间隙,我出门去买了杯咖啡。   林荫道路上烈日烤着水泥路面,热腾腾的灰尘四处飘散,不知不觉,六月份已经过完了。   我拎着咖啡的纸袋子,电梯升到三十二层,高层的贵宾病区,厚厚的地毯一直铺到走廊的尽头。   偶尔有护士经过,脚步声也是悄无声息的。   斯定中的病房在西区,一整个宽大的病房,连带着隔壁的家属休息室。   我推门走进休息室,听到斯太太在病房里说话:“怎么受的伤?”   我脚步停住了。   斯定中半躺在床上,电脑游戏的声响传来:“葭豫不是说了吗,广告牌掉了下来。”   斯太太有点怀疑地说:“怎么她就好好的?”   斯定中从屏幕上抬起头来,有点儿不高兴:“妈妈,就是砸中我,你还问这干嘛?难道你希望,两个一起被砸中?”   斯太太赶紧安慰他:“妈妈不是这个意思。”   斯定中说:“你别为难葭豫,人家天天来陪我,多好。”   我鼻子有点发酸,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电梯门开着,我跑了进去。   住院部一楼的草坪,六月底的艳阳下,杜鹃开得如火如荼。   坐在花园里的一个长凉亭下,仰头看天空,一丝风也没有,天空蓝得刺眼。   忽然有人从后面递了一方手帕给我。   我反射性地说:“我没哭。”   斯成说:“没说你哭,咖啡洒了一手。”   我低头看,袋子里的杯装咖啡歪了,褐色的液体溅了出来,洒得我一手都是,衣服也脏了。   我接过,轻声道了声谢。   斯成在我身边坐下:“我们在联络美国方面的医院,东岸西岸都联系了一家,病历和检查的片子已经传过去了,麻省总医院已经答复,等到病情稳定一点,安排他去美国治疗。”   我睁大眼睛看他,他的脸雾蒙蒙的。   有点不真切。   这段时间我日夜围着斯定中打转,整个情绪完全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多想。原来大难临头的时候,谁喜欢谁,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住院两个星期之后,斯定中背上的伤口开始有所好转,他的双手渐渐能移动,但握不住东西,腰部以下没有感觉。   几天之后,我在病房里陪他玩手机。   他入院之后,旧日里的那群公子哥儿朋友纷纷要来探望,斯定中一向喜欢热闹,在病房待着也太闷,谁知斯太太却以他需要多休息为理由,拒绝了一切探视。   我大概也知道,斯家想瞒着他的病情,暂时不打算对外公布。   我坐在他的病床边,调出给他的短信和电话,举在他的眼前给他看。   斯定中看完了,习惯性地动了动手,想要拿起手机。   他的手指张开,将手机从我手中拨拉了出去,他自己却抓不住,手机滑落在床沿,我赶忙要伸手去接,结果一晃神——手机摔在了地板上。   斯定中愣愣的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慢慢地说:“葭豫,我不是残废了?”   我急忙摇头:“怎么可能!”   他不再搭理人,当天下午也不再吃东西,只默默地躺在床头。   我只好悄悄走出去,打电话给斯太太,斯太太傍晚过来,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斯太太慌了,又哭又劝地说了半天话,斯定中是孝顺孩子,终于勉强笑了一下,吃了半碗鱼粥。   第二天斯定中和我说:“葭豫,我不能娶你。”   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只义正言辞地说:“你已经答应我了,怎么可以反悔?”   斯定中忧郁地说:“妈妈不肯告诉我而已,我昨晚拿针头刺我的大腿,一点感觉都没有,葭豫,我……”   我赶忙出声制止他:“定中,这只是暂时的,这是治疗的一个阶段。”   斯定中哽咽地说:“我是要让你幸福的,不是让你守着我过苦日子。”   我故作轻松:“我跟着你,天天吃喝玩乐,开心都来不及。”   斯定中语气惨淡:“如今我这样,怎么还能让你开心?”   我小心翼翼地伪装起以前的欢乐,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斯定中,你有点出息行不行?那只是暂时的,你身体还没恢复,等开始康复了,就会好了。”   斯定中心灰地笑了笑:“葭豫,你不要和他们一起骗我,怎么可能,我妈见着我,一副天都塌了的样子,我早该知道,我治不好了。”   我斩钉截铁地说:“你别胡思乱想!美国方面的医生都说了,你能治好的!”   我不知道是说服他还是说服我自己,斯定中都被我信心满满的态度感染了。   斯定中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我握住他的手:“一定,你还年轻,康复能力强,我陪你治疗,不管多久——你一定会好的。”   斯定中不再说话。   我看到他在低下头,在默默地流泪。   我扶住床沿,亲昵地蹭他的脸颊:“你已经答应我了,你怎么可以反悔?”   他要推开我,但手上软弱无力,被我紧紧握住,我闭上眼,吻在他的脸上。   斯定中被我搅得意乱情迷,很快地将脸贴了上来,细细地舔我的双唇。   我放空了大脑,只轻轻地托住他的手臂防止他摔倒,不知道过了多久,斯定中侧过头,忽然喊了一句:“妈?”   斯太太却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小豫儿,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伯母,我跟定中商量什么时候结婚。”   斯太太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却带了一丝紧张:“定中,是不是真的?”   斯定中沉默许久。   斯太太定定地望着他,许久,他终于点了点头。   斯太太忽然掉泪,情绪一时竟有点失控:“太好了,有葭豫陪你去美国,妈妈就放心多了——你们打小一块儿长大,我也知道,结婚是迟早的事情——”   斯太太上来吻他的额头,斯定中侧过头勉强笑了笑,然后就换成了惨淡淡的面无表情。   斯定中住院这段时间,我跟斯太太早晚相对,磨都磨出了点儿感情,一日三餐斯家的佣人过来服侍,她也会记得招呼我吃饭,有时候下雨天,她还特地派司机送我过来。   也不再提斯定中受伤那夜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心底怎么想,但面上客客气气的,竟是有点像家人了。   斯太太拽住我的手,拍了拍斯定中的手背:“妈妈有几句话跟小豫儿说。”   我跟着她走出病房。   斯太太情绪还是有点激动,泪眼婆娑地道:“小豫儿,我就知道你对定中是真心的……好孩子,我斯家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我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到老爷子坐在外面的客厅沙发上,沉着脸望着我,眸中神色复杂。   ☆、第35章 三五 本章为作者番外预留章   ☆、第36章 三六   一日黄昏时分,我走出医院大门。   日光西斜,暑气消散,只是闷热无比,医院门口照例人来人往,出租车来来回回地兜客,身后忽然有人喊我名字:“小豫儿。”   我回过头,看到斯成站在大门前的阴影处,穿一件白衬衣,深灰西装裤,瘦削的身形站在那儿,四周都是神色仓促灰头土脸的人,只有他清隽雍容依旧。   他脸上没有笑容,眉头轻蹙,眸色那样的清寒,不像是人间的颜色。   我走到他跟前:“你去探望定中?”   斯成说:“我今日不上去了。”   我噢了一声。   斯成说:“你回家?吃饭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斯成按了按钥匙,停在路边的车子车灯闪了闪:“我们去吃个饭吧,我有话同你说。”   我跟着他上了车。   他带我去半岛酒店十三楼的法式餐厅。   精致奢侈的银质烛台,洁白的餐巾铺得如同船帆,水晶吊灯晃得人睁不开眼,长长的法文菜单,给女士的那份,照例没有价格。   两个人其实都没有心情吃饭。   头两道开胃菜和汤上来,斯成甚至都没有动餐具。   我的热盘主菜是香煎鹅肝蓝莓汁,我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吃饭,斯成在喝酒,他说:“今日中午我父亲和斯太太同你父母吃饭。”   我手停顿了一秒,轻轻地应:“嗯,我知道。”   斯成说:“你没去?”   我答:“我在医院呢。”   妈妈是昨天下午到的,已经到医院看过了斯定中,我跟爸爸商量好了,先瞒着她斯定中的具体病情,我要陪着他隔山隔海地去美国,免她无谓的操心。   妈妈也是自小看着斯定中长大的,对他的受伤也很心疼,慈爱地安慰了他许久。   斯定中对我母亲也非常的客气。   斯太太在一旁陪着说话儿,若非双亲会面的场景是在病房,少了点儿喜气,不然也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斯成斟酌良久,终于开口:“小豫儿,你没有必要——”   我静静地等他说话。   斯成说:“你没有必要委屈自己。”   我平静地说:“我没有委屈自己。”   斯成看起来并不太擅长于这种类型的谈话,脸上有点赧然,但还是维持住了风度:“定中受伤是一个意外,你没有必要为了愧疚而嫁给你不喜欢的人。”   我依旧客客气气地说:“我没有不喜欢斯定中。”   斯成有点挫败,他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   我心里硬得简直像一块冰寒岩石:“我本来就是要嫁斯定中的。”   斯成索性也说开了:“你真的喜欢他?”   我有点绝望:“我喜欢谁已经不重要。”   斯成望着我,眼神晦涩阴暗。   真是让人可恨,好像我嫁给斯定中,在他眼中——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情。   我望着他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合适的人最重要,我觉得我跟斯定中挺合适的,这也不是愧疚,是我心甘情愿的。”   斯成说不出话。   我们之间久久地沉默。   我心底酸痛难受,鼓起勇气说:“我要是去跟斯伯伯说,我喜欢的人不是斯定中,是斯家的另外一位,你觉得后果会如果?”   斯成抵挡不住我的目光,转过了头:“葭豫,你不要这样。”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   我觉得自己的嘴角打颤,努力控制着语气轻柔地说:“也许我要改口叫你大哥了。”   斯成闻言,蓦地回过头来,眉头轻轻皱紧,脸色不自觉地发白。   我丢了餐巾站起来:“我要回家去了。”   我急步往外面走。   斯成追了上来,他也不敢动手拉我,只能跟在我的身后往外走,我走得又快又急,在下楼梯时候差点栽了下去,他也吓住了,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臂。   在酒店一楼大堂的旋转门,我闷声不响地低着头往外走,迎面有客人走过,其中有一位高大的男生忽然大声地说:“嘿,李葭豫,好久不见你去上课!”   我抬头一望,看到考研班的王浩洋。   我止住脚步,勉强笑了笑:“我不去了。”   王浩洋遗憾地说:“为什么,你不考了吗?”   我含含糊糊地答:“嗯,家里有点事。”   男生眼中有隐隐的期待:“你以后还会来吗?”   我摇摇头:“不会了。”   他略显失望:“那好,再见。”   我点点头:“再见。”   我们擦肩而过往外走去,眼看已经走到了门口,王浩洋忽然追了上来,鼓起勇气问道:“可以给你我的手机号码吗?”   我哑然,委婉地道:“我可能会离开本埠,手机号码会换。”   “哦——总归同学一场,”他一边说,一边觑我身旁的斯成,也许气质衣着总归不太像一路人,王浩洋也有点疑惑:“这位是你……”   我只好说:“这位是家兄。”   男孩忽然高兴了起来:“你要出国念吗?你家在此地,会回来吧,可否留一个家里的电话给我?”   我只好将电话号码写给他。   年轻的男孩子诚恳有礼,带了点儿雀跃:“谢谢,我有空给你打电话。”   我们又互相告辞了一番,他兴奋地走了。   斯成一直静静地站在我身旁。   我继续低着头不说话,他替我拉开车门,我们坐在车内,在夜晚的车河里,朝小半山的大宅方向驶去。   车子在他的院落门前停了下来。   夏夜静谧,蛩声细碎,树荫浓郁,满庭的胜景依然,只是一个转瞬,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我也又累又倦,握住车门把手要下车。   斯成却忽然抬手,按了一下中控,车门轻微地嗒一声响,全部落了锁。   我转头不解地望他。   斯成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仪表盘的蓝色灯光,明明灭灭的。   半晌,他忽然低低地说:“我爸两天前在医院体检,肺部查出了一块阴影。”   我心底咯噔一下,方才聚集起的怨气,一瞬间被打散得无影无踪。   头脑有些晕,好一会儿,喉咙才发得出声音:“检查出是什么情况了吗?”   斯成摇摇头说:“要再做一次增强CT。”   我虚弱地挤出话:“也未必就是……”   斯成声音沉重,但仍透着控制住事情的镇静:“是肿瘤的可能性很大。”   斯家最近真是不得安生。   他轻轻地同我说:“安排好定中的事宜,他才放心进一步检查做手术。”   我日日在医院出入,但斯太太这两日也不见异常,我问:“斯太太可知道?”   斯成坐在驾驶座上沉默,四周只有我们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哑,有点无力:“老爷子不愿斯太太担心,这事家里人暂时还不知道。”   看来他是老爷子唯一商量办事的人。   斯成将头靠在椅背上,抬手轻轻地掐住了掐眉心,今晚他脸上一直压抑着的疲倦神色,终于再也隐藏不住弥漫开来。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只觉得连安慰的话都显得贫乏:“还要等下一步详细检查呢,老爷子不是一向都定期体检么,发现得及时,也不会有大事。”   斯成眉头依然皱着:“最近的事情太多。”   我柔声说:“会好的。”   斯成声音也温和了几分:“我没想到你这么坚强,定中多亏你照顾。”   我想到近在咫尺的婚约,无声地笑了笑:“应该的。”   斯成也许是想到了同一件事情上,一时无话。   我说:“我要回去了。”   斯成侧过脸,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抬手,轻轻地按开了车门锁。   我拾起座椅边的背包,推开车门要下去。   斯成忽然直起身子,伸手拉住我,声音矛盾而迷茫:“葭豫,我……”   我不敢回头,只一动不动扶着座椅。   许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放开了我的手。   我无声无息地走了。   七月下旬,斯定中第一阶段的治疗已经基本结束,伤口已经基本开始恢复,但如同医生的预判,他在脊椎的创伤面以下,不再有任何知觉。   斯定中也终于开始慢慢地接受事实,他日常起居均由佣人伺候着,只是人开始变得变得敏感自卑,不愿意见外人,偶尔有要事从医院外出,一律从顶层病房搭乘专用电梯进入底层地下车库,有时车子停得距离电梯门稍微远了一些,佣人推着他在车库走,有路过的人多瞥了几眼,他脸上就会变得阴沉,脾气也明显变暴躁。   斯定中从受伤清醒之后,一开始就有心理医生进行治疗干预,最近到他临近出院的这段时间,我和斯太太也定期看心理医生,我们每日都鼓励他,还有治疗的希望。   至少在家人面前,他的情绪还是稳定的。   每日的按摩,复健,针灸,也从不落下,斯太太将他照料得无比仔细,到出院时,他上半身依然健美,他仍信自己会好。   他眸中仍有希望,这令我们很是欣慰。   我们预计下半月赴美。   斯定中赴美之前,七月二十八日,老爷子召开银山集团的高层内部会议。   位于使领馆区一百八十三号的银山集团总部大楼,外界雅称银山公馆,隐匿在高耸浓密的树荫深处,是一幢七层楼的欧式灰色建筑,三年前银山城建公司从银山总部剥离,将办公室迁至城中核心商圈的银山商业中心,这一幢被留下来的大楼才是真正成为了首辅大臣的办公地,总部大楼外表看起来非常的朴素,整幢大楼甚至只有一部电梯,只有紧闭的雕花大门和一路密集的探测头,和院子里任何时候都停满了无数闪闪发光的豪华轿车,无声地宣示着这是银山集团最机要的商业重地。   董事会位于五楼的会议室。   董事局的七位董事,斯家四兄妹和十位集团的决策高层老总,将一个大圆桌做得满满当当,座中众人皆嗅到了今日不同寻常的味道。   老爷子的首席机要秘书吴俊夫,拿着会议纪要,直挺挺地站在他的椅子后,神色是一贯的严肃。   老爷子端坐在主席位置上,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老大接班,你们有没有意见?”   最近斯家变故太多。   斯定文居然一声不吭。   其余的诸人都是追随老爷子多年的老臣工,主子要下诏于天下传令太子监朝,连斯定文都没意见——此时此地,哪再有老臣谏言的余地。   老爷子说了第二句:“老四要娶媳妇儿,签了字后,葭豫方便陪他去美国,届时请各位来喝杯薄酒。”   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满座一时寂静无声。   一会儿之后有人开始和斯定中说恭喜。   斯家的事情,无论多大的事情,从来都是举重若轻的气度非凡。   斯成坐在老爷子右首的主位上,不显山不露水,只在老爷子宣布的那一霎,微微抬起头,对着满座重臣谦虚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斯定中说到此处,对着我嘲讽地了一下:“斯家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杀伐决断,只在一瞬间,可怜我三哥,哪里斗得过老大。”   他坐在轮椅上出席的集团会议,私人医生带着一名护士在会议室外侯着,在他身体可承受范围之内,会议只持续了半个小时。   他回到医院来,还有精神同我讲述当时场景。   我默然地道:“这样也好,反正我们要去美国,谁做都一样。”   斯定中忽然说:“葭豫,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抬头静静地望着他,心底一丝波澜也没有:“我不后悔。你再说,我真的要生气。”   他深深地望着,忽然说:“过来,让我亲你一下。”   我跪在他的地毯上,将身子伏在他的轮椅扶手上,微微地扬起了头。   银山集团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一代的交接。   周一早晨九点,由老爷子亲笔签署的调职令,从董事长办公室的秘书室发出,一秒之后,抵达至银山集团旗下的所有附属一百八十五间分公司的大约二十万六千多个工作邮箱——原任银山集团首席运营长的斯成调任银山集团首席行政总裁,原任银山城建公司副总经理的斯定文任银山城建公司的总经理,斯茂鹤荣先生任集团荣誉董事长,即日起,将不再担任集团内的决策职务。   老爷子在五楼的办公室,依然完好地保存着,作为集团的一个荣誉象征。   斯成的办公室搬到了六楼,这里原来是总经办张尽忠的办公室,空间开阔,是典雅大气的装潢风格,张总退休之后,行政部派人将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地收拾过了一遍,重新更换了沙发地毯和全部办公用具,添了几样他喜欢的家具和植物,甚至不用重新装修,斯成便直接进驻办公。   周二的集团总部例行晨会上,斯成第一次主持会议,斯定文按时出席,所有人都神色如常,人事变动之后,斯定文幕僚之中的宾客,除去有一位因为身体原因辞职,其余都依然按部就班地工作。   原来在集团内部的谣传已久嫡子相争大战,结果竟然并没有上演。   原来斯定中的手下明显被勒令低调行事,而大部分原先处在观望中的人,明里暗里,都开始慢慢转了风向。   周五的早晨,银山集团位于春漾里大道外大街一号的银山商业中心广场正式动工建设,在盛大的启动仪式上,代表投资方出席的是斯成——银山集团的新任首席行政总裁——甚至是——银山集团下一代继承大业的帝王。   随着礼仪小姐的引导,到场的诸位嘉宾齐齐按下台上的水晶按钮,顿时彩炮齐鸣,场中彩带漫天飞扬。   我在康复室外的休息室,默默地看电视。   新闻报道极力渲染这一个一期投资就超过的二十亿的顶级城区建设项目,建成之后的银山中心的蓝图也在反反复复地播放,如同斯成跟我说过的一样,两幢塔楼建起来的官邸酒店高层,和中央商务区的精品写字楼,无一处不是极尽讲究的建筑设计和高品位的艺术精髓。   尤其是在南裙房屋顶花园酒吧,深夜可俯瞰一整个春漾里大道的璀璨车河。   新建的银山中心引进了文化产业的新型商业概念,将会保留外大街一号的一幢超过百年历史的明国时期洋楼,由世界顶级的建筑设计师约翰莱特曼通过实地勘察,将会在古建筑连接着的南侧,修缮旧楼,并改建一幢附楼,建成银山艺文中心。   这幢有八个大型剧场和将近三十个艺术展厅的大楼,将和民间艺术团体以及南大南艺大的艺术戏剧相关科系合作,定期举办各种类型的表演艺术,并致力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建成之后,一到三层楼将免费向公众开放。   电视屏幕的俯拍镜头中远远看到的人,瘦削修长的身影,穿一身纯黑西装,正同来宾一一握手。   年轻的君王英俊无匹,简直整个都气象一新,连财经频道正襟危坐的当家女主播,声调都透出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这时出护士小姐来叫我:“李小姐,斯先生请你进去哦。”   我应了一声站起来。   斯定中在里面复健。   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首先要咨询专业的复健师,在经过他的主治医生审议,共同定制出详细的治疗方案,斯定中的受伤的身体进行物理治疗,锻炼他变形的身体,并同时进行生理能力自理锻炼,以期能修复他损伤的脊椎,斯定中比任何人都更热切地盼望能早日好转,所以他自己也非常的努力,一个简单的局部功能锻炼的动作,他常常反反复复练习,到最后痛得不得不大声惨叫。   我们要办喜事,又要准备出国,斯太太连日四处张罗,替我们打点旁枝末节的事儿,连斯成掌权的消息传来,她也是暗自咬咬牙,转眼又对斯定中笑着说起话来。   行李已经差不多收拾妥当,我们的赴美机票,定在下个礼拜五的下午三点。   我走进去,回头看了一眼电视,随行的助理正拥簇着他离去,他英俊脸庞严肃异常,带着一丝冷漠的疲倦,身形挺拔沉稳,目光锋芒内敛,俨然隐隐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35暂时无法更新,34接36阅读,35预留给番外章,向各位深深致歉。   作者有话要说:ps我很喜欢琅琊榜的片花   ☆、第37章 三七   傍晚斯爽在家找到我。   我跑出屋外,斯爽站在花园前,晃了晃手中的戏票:“大哥昨天给的票,今晚兰香剧院演出最后一场,你要不要看?”   我迟疑了一下,脑中想着斯定中今晚要不要我陪吃饭。   斯爽拉着我:“老孟想请你吃饭,麦绮也很想你。”   自从斯定中受伤以来,我几乎没有再出去过,算起来,竟然有差不多一个多月,没有见过律所的同事了。   我点点头:“我一会去看定中,跟他说一声。”   斯爽温暖地笑笑:“好的,我一会在家等你,和你一起出去。”   晚上八点,斯爽驾车载我出去,到达兰香剧院时,孟宏辉已经等在门口,麦绮从里面走出来,见到我,上来拥抱我:“亲爱的,我很遗憾,你心情好点了吗?”   我笑:“没事了。”   麦绮打量我:“怎么感觉好像一夜长大了。”   我又只好笑笑。   孟宏辉拉着斯爽的手,也在不动声色地看我。   我赶紧挽住麦绮的手:“我们进去了,待会戏要开始了。”   一样是穿过那道的灯火昏暗的穿堂,沉甸甸的朱红色的推门,我们找到位置坐下之后,灯光很快暗了下来。   今晚演的,也是《长生殿》。   这出戏我跟斯成看过一折,今晚演的是第三场,我略略看了一下,观众席坐得七成满,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我轻轻地扫了一眼,我身旁的一位阿姨,穿着碎花绢丝的连身裙,脸上擦了粉和口红,神色颇为郑重。   整个老旧的剧场内弥漫着淡淡的伤感气氛,绝美的颤音伴随着笛子悠长的音调,千回百折的风雅到了极点唱腔,看得人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演到唐明皇哭像那一段,那位传位太子的前代君王,发须已白,一吟三叹:“独坐在这,彩画生绡帐,看看热腾腾宝香,映莹莹烛光,猛追着往事上心头,记当日在长生殿里,御炉旁,对牛女把深盟讲,又谁知信誓荒唐,殁存参商,空忆前盟不暂忘……”   是啊,又谁知信誓荒唐,殁存参商。   麦绮偷偷地擦眼泪。   斯爽抱着我,在我肩头蹭了蹭。   我侧过头摸摸她的脸:“哎,哭什么呢。”   斯爽低低地说:“小豫儿,麦绮都看出来了,我看到你现在这样,觉得有点难受。”   我轻声地说:“我好好的呢,别担心。”   斯爽有点难受,但还是笑了:“也是,定中一定会好起来的,恭喜你要结婚了。”   我笑笑:“谢谢。”   斯爽难过地说:“我还计划我们集体去澳洲度假呢,呜呜——”   我温柔地答:“那你们换成美西吧,来看我和定中。”   兀自发呆的间隙,四周掌声忽然响起。   两折戏唱完,有人大声地喝好。   桂兰姐依然带着面妆,上前来盈盈行礼,道了一番感谢的说辞。   所有的演员鱼贯而出,我们身前的观众纷纷站了起来拼命鼓掌,我们前面的老太太纷纷掏出手绢来擦眼泪。   桂兰姐又说:“老朋友们再相会。”   场中掌声热烈。   一个时代结束了。   我,斯爽,和麦绮,我们三个女人拉着手往外走。   麦绮今晚有点感怀身世。   孟宏辉听得一知半解,中途还出去接了个电话,但他还是非常有风度,一直耐心地陪着我们。   我们随着人潮慢慢地走出了戏院,走到了院子里的停车处,斯爽忽然说:“咦,大哥的车在这儿。”   我看到假山后停着那辆深棕色的保时捷越野车,熟悉的车牌号,光亮可鉴的车身,隐藏在漆黑的夜色中,隐隐闪烁出流溢的光彩。   麦绮也有点发愣。   孟宏辉拿出电话,大咧咧地说:“不是说没空吗,来了也不说一声,找一下他。”   我却直接往外走去:“我想回去了。”   麦绮赶忙追上来:“小豫儿,等等我。”   斯爽看了看我的脸色,拉住了孟宏辉:“我们先走吧,也许他来谈公事呢,一会再打。”   结果等到我们在北京路仁文庙的酒吧街吃宵夜了,孟宏辉打给他的电话也没有打通。   斯爽凑过头去按掉了老孟的手机:“不理他了。”   麦绮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她望着窗外夜色和人潮,忽然说:“我想去学他们唱的那个戏。”   斯爽忙着倒茶,闻言扑哧一笑:“那个叫昆曲——琦琦,你一外国人,凑什么热闹。”   麦绮正色说:“可我觉得他们唱得很好,我都听懂了。”   斯爽转念一想,又不怀好意地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哥似乎爱听,你看,为了保存这个剧院连银山中心的设计方案都改了,琦琦你去学,说不定大哥会重新爱上你……”   麦绮美丽面庞神圣贞洁:“我跟斯成,不是情人关系。”   斯爽一向爱说笑:“现在没有卖身契了,你不是喜欢他?你就忍心看他孤独终老?”   麦绮说:“他肯定会找到心爱的人,但不会是我。”   我嘴角僵硬,再也笑不出来。   心跳是麻木的,感觉也是麻木的,喉咙里却有点酸涩的苦味,原来有机会能跟他的名字一起被提起,哪怕是多么渺小的希望,都有一种隐秘的幸福。   而我永远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不管多努力,都不会再有。   我转头望向窗外,拼命地忍住发热的眼眶中的泪水。   斯爽忽然愣了一秒,忽然停住了嘴,然后将一碟萝卜牛腩推到我面前,又拿了一碟晶莹透亮的肠粉:“宝贝,赶紧尝尝你爱吃的,去了美国可就吃不着这么好吃的了。”   斯家正儿八经地办起喜事来。   斯太太一向会操持这些事情,斯定中虽然是幼子,却是老爷子第一次娶媳妇儿,斯定中这段时间已经出院在家休息,但一周依然需要去三次复健中心,我只一心一意地陪斯定中,婚礼的一切事情,都由斯太太一手担了下来,老爷子将谷叔指派给她,另外在婚庆公司聘请了两位高级婚礼顾问,一切有条不紊进行。   周日晚斯家两老亲自来我们家,下了纹定的聘礼。   除去高额得离谱的礼金,作为婚后首个住所,老爷子将旧金山那间半山双层小楼赠给了我们,名字是我和斯定中两个人的,旧金山的家中还给我添了一辆车,另外还有国内的一套山峦一号别墅,作为我们的结婚礼物,转至了斯定中名下,老爷子当然要求我们回国来时,依然要住老家大宅,只是斯家的律师在递文件给我父母过目时,我略略看了一下,才知道斯定中名下的房产,居然有这么多。   斯太太给我打了两套齐齐整整的龙凤呈祥厚重足金首饰。   还有几样珠宝旧物,一对从祖母处传下来的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还有两副斯太太陪嫁时的珍珠耳环,还有一长串的礼物单子,都是各有各的喜庆名头,另外还有两张银山商业广场的高额铂金礼券,其中包括了一条自法国预订的梨形七卡钻石项链,斯太太豪门当家主母做了多年,待人接物真是没得说,钻戒是我们自己要戴的,她让年轻人自己去挑。   还有两套半山的豪庭单位住宅,一套给我的父亲,一套给母亲,葭妍也有贵重礼物送来。   斯家二老连连告歉,说只因事急从权,一切只能普普通通。   我父母回赠斯定中一支名贵的手表和一对厚实的长命金项链。   斯家自然也不会计较两家礼物的悬殊性,只客气欢喜地收下了,双方长辈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妈妈和大舅一家过来,外公外婆因为年事已高,不再方便长途车旅。   我一直安慰妈妈:“他有信心会好。”   妈妈至今仍不知他受伤的实情,只拉着我道:“好孩子,定中从小到大至为爱护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正式签字那天,我穿了件白色缎面裙子,斯定中也换了礼服,我推着他的轮椅,在斯家装饰一新的花园内,由律师见证,签下了结婚证书。   在给长辈敬茶的时候,斯太太握住我的手说:“葭豫,我这做婆婆的不会委屈了你,你们先去美国休养,待到定中身体好转,给你们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   斯定文和葭妍给我们担任伴郎和伴娘,葭妍同样穿了白缎子礼服,素一点的款式和色系,从早晨开始,一直陪着在我的身侧,应酬亲属,整理裙子头发,一直到晚上的晚宴,由于是私密的家宴,我也只化了淡妆,造型师并没有跟着,葭妍自己动手给我补妆。   夜里斯家包下了皇都酒店的整个顶层餐厅,请两家亲近的家属吃饭。   白日的签字仪式只有长辈在,到夜里的家宴,斯成终于出现了。   我不清楚他是何种表情神色,因为我一直端庄地坐在主桌上,客气地陪着斯太太和几位女性长辈说话,我不曾仔细看过一眼他的脸。   只是我料他举止大约十分如常,因为我听到他走近和我娘家人寒暄,声音是惯常的沉稳从容。   席间他同斯定中谈了谈美国的医院,预订在旧金山的UCSFmedical ter接受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斯家的房子在那边,还有亲戚也在,斯太太的考量是,要相互照顾也比较方便。   斯定中只能坐着,但穿上定制的礼服,依然是英俊的,他今天一直很高兴。   看他精神也不错,两家人都非常的高兴。   婚后我跟斯定中随即启程。   七月底,我和斯定中飞赴美国,他在UCSFmedical ter,开始了第二阶段的治疗过程。   作者有话要说:上卷终。谢谢大家都陪伴。   ☆、第38章 三八   斯家的房子在三藩市的Noe Valley,兰打街一百四十二号,一幢维多利亚式的大型住宅,此处居民多数年轻,我们的邻居,听管家文森先生说,据说还是我们的同胞。   老爷子的前任秘书,现在是斯成的首席助理,吴俊夫先生提前一周过来,替我们安排生活起居的诸多事情,管家文森特先生一直常驻旧金山打理斯家在北美的房产事宜,但佣人和司机需要重新找,而且斯定中的理疗师和营养师,也需要一一面试。   等到我们抵达时,吴先生在机场接我们,一切已经准备得非常好。   斯定中常年习惯在美国西岸住,这里阳光灿烂,气候温和,人也很热情友好。   由于没有提前申请学校,加上斯定中还需要人照顾,我便暂时中断了学业。   文森特管家安排的出诊时间是八月十三日,主诊医生是神经外科的Dr Donald,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的漫长时间,我推着斯定中,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院医疗中心的一整个街区,来来回回地穿梭在医生办公室,研究中心,检查楼,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和治疗。   美国的医院给我们的诊断结果,比国内的稍微好一点点。   十月,他重新接受了一次减压手术。   术后恢复良好,进入专业的康复护理治疗阶段。   我每天傍晚都推着斯定中出去散步,有一两个在此地住得久一点的邻居认得他,斯定中冷着脸不愿搭理人,我只好朝跟那位带着花丝巾的银发老太太微笑:“我是他太太,我们刚从中国回来。”   老美不会多问,老太太只吻了吻我的脸颊,祝我们have a nice day。   斯定中冷笑一声:“贤妻良母啊,演得真不错。”   我也不答话,笑笑推着他到草坪边看孩子们踢球。   我们在社区公园逛了一会儿,天色渐暗,风有些凉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条宽大的围巾,盖住他的腰部。   斯定中不发一言地一把扯掉了。   他突然冷脸,我也不再理会他,推着他到了草坪的一边,自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惬意的晚风轻轻地吹拂在脸上。   我们身前不远处,几个踢球的混小子嘻嘻哈哈地跑了过去,然后一个胖胖的黑发小妞跟着奔跑过来,穿一件小碎花裙子,白白嫩嫩的一团,突然一个跟头摔倒在草地上。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坐在草地上,喊了两声哥哥,望了一下四下无人理会她,她瘪嘴哇呜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奔过去将小妞抱了起来,孩子一双水汪汪的黑色眼睛,翘鼻子,樱桃嘴,竟然是亚洲面孔的宝宝,我凭空多了几分亲切,含笑哄着她,她身上还带着奶香味,轻轻地摸她软软的头发。   她不再哭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斯定中。   孩子的妈妈远远地从树下的椅子边跑了过来。   我怀里的小妞立即伸出手,糯米一样软腻的声调:“妈咪——”   急步而来的女郎风姿绰约,穿了件白衬衣,一件束紧的极富设计感黑色布裙,露出纤细的腰身,从我怀着接过小妞,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就直接露出亲切笑容:“同胞?”   怪不得宝宝如此可爱,原来妈咪是大美人。   互相寒暄之后,发现原来住我们隔壁邻居,一家人来美度假,大美人妈咪将我们夸赞了一番,说我们热心又善良,聊了一会儿天,抱着妹妹走了。   我脸上还带着笑,回头看斯定中,他端坐在轮椅上,抬眼望着我,脸上又出现那种神色。   我说:“你怎么了?”   斯定中说:“是啊,葭豫,你对谁都是这么好。”   那样阴阳怪气的语气和神色。   我们离开国内的前一夜。   一家人一起吃饭。   吃到一半斯定中说累了,我便起身召佣人进来,他需要人服侍他坐进轮椅,我才能推着他去休息。   走出餐厅的门口的游廊下,听到身侧不远处有佣人恭敬地唤:“大少。”   我转过视线,遇到斯成正走从花园走进来,今晚的晚餐,他一早知会了老爷子需加班会迟到。   斯成望见我,停住了脚步,将手上的外套随手递给了门前侯着的佣人:“小豫儿,你们明天的飞机?”   我点点头:“嗯。”   斯成温言:“我明天一早有个会议,就不送你们离港了,阿爽送你们。”   我说:“没关系。”   他略微晗首,便要往里面走去。   过了这一刻,我们或许很久很久都不会再见了。   我忽然说:“成哥哥。”   他回头,脸上有宽容温暖的神情。   我忍住了最后一丝留恋,带了点儿笑意平静地问:“我能不能抱一下你——就当是——告别?”   斯成大方地伸出手臂,环绕住我的身体,然后在我后背轻轻地拍了一下。   我的脸颊轻轻地擦过他胸前的衬衣。   那那日穿了一件古着式样的立领蓝黑色衬衣,质地精良的手工衬衣,从领口扣紧,以下,是三枚棕色的木扣子。   只是一瞬间的停留。   他身上的那种蔚然深秀的草木气息,在我鼻尖一掠而过。   就是这样了,这就是结局。   斯成拍了拍我的头,转身往餐厅走过去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回过头,看到斯定中的轮椅立在窗帘后。   他脸上的神情,就如此时,变幻莫测。   我扶住他的肩膀,好声好语地道:“没有的事,我们回家吧。”   我们过得山中不知时日,老爷子的病情,并没有传到大洋彼岸,斯定中依然一日三餐地发着脾气做运动功能锻炼。   我趁着他在做肌力训练的时候打电话给斯爽。   也许是经历了至亲长辈病倒的惊怕担忧,斯爽声音也少了以前的活泼:“手术已经做了,切除了肿瘤,也不大,打开时没有发现扩散,目前结果很好,但毕竟年纪大了,恢复需要一段时间。”   斯爽有点感慨:“爸爸病了这一场,一直一个个催我们结婚,只是老孟事业正处于一个关键的上升期,我们实在排不出时间结婚,定文也不肯结,大哥更加奇怪,清心寡欲的,最近连女友也没有了。”   “唉,爸爸只能暂时失望了。”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望着窗外的万里蓝天,也觉得渐渐沉默。   斯爽问:“小豫儿,你怎么样?”   我还来不及回答。   斯爽就补充说:“不是我问而已,大哥见着我,也问,小豫儿怎么样?”   “我就回他,你为什么不自己问?”   “结果他就不说话,自己转身走了。”   我轻声细语地答:“谢谢大哥惦念,你就说挺好的。”   斯爽应了一声,开始关心我们的生活,又详细地问斯定中的治疗情况。   大部分我每日都向斯太太汇报过了,我只拣重要的告诉了斯爽,一会儿,我忽然若无其事问:“他挺忙的吧?”   “谁?”斯爽愣了一下,随后说:“哦,是啊,忙得不行,新君当朝嘛,明流暗礁不知多少,接手这一段时期肯定忙的,以前他虽然满世界跑,可要是在国内,我和老孟找他吃饭那是随时随地的事儿,可是现在老孟有事要见他一面,得先知会助理和秘书,不然排不出时间。他的电话倒是时时能打通,只是分不清他在哪个时差,我就打过几次他正睡着把他吵醒了,他睡眠一向不好,现在连我都干脆打到助理室去了。”   我抬头望向天际,摩天大楼之间依然是碧空如洗,天空和云,依旧是那么的遥远。   作者有话要说:大美人妈咪四随?很抱歉斯大要继续打酱油了,打到酱油老板爱上他。   ☆、第39章 三九   我们在美国第一年的春节。   老爷子和斯太太不放心我们,在农历二十八的晚上,飞抵旧金山国际机场。   斯太太每晚都打电话来,斯定中心情舒畅时,便和她聊会儿天,有时候是我接的电话,和斯太太详细汇报一日行程之后,我将电话屏幕转向斯定中,说,妈妈喊你呢。斯定中正为晚餐的一件小事情发脾气,还是勉强扯开嘴角,打了一声招呼。我转头对斯太太温声细语的,他今天有点累。斯太太忙不迭地说,那你去照顾他好好休息。   尽管我们有一屋子的佣人,复健师一周来三次,她仍恨不得时时刻刻地看着他。   我有时想想,作为一个母亲,她也挺可怜的。   我每次见到斯太太,我心底都有挥之不去的内疚感。   司机将我们从机场送至房子门前,斯太太进屋来先去拥抱斯定中,她认真地检查他的气色,又触摸他的手臂和大腿。   斯定中坐在轮椅上,拿着杯子喝饮料,有点不耐烦:“妈妈,我好得很。”   这一个屋子大约十多号人,每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重心完全围绕着斯定中转,所有的力气精力时间都用来服侍他,除去常规的治疗,他的腰部以下包括大腿,每日都接受严格强度的按摩,我每晚给他热敷,中医按时针灸,他的大腿的肌肉并没有明显的萎缩。   如此耗费巨额金钱财力的看护,若不是不能走动,他简直生龙活虎。   斯太太望着齐齐整整的斯定中,欣慰地笑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幸不辱命。   当晚一家人吃了晚饭,斯太太在飞机上睡不着,嚷着头痛,佣人服侍着她睡觉去了。   文森特先生又安排佣人服侍斯定中去洗澡。   老爷子在沙发合目养神,我趁着斯定中不在客厅,我走到他身旁的沙发坐下,低声问:“爸爸,您身体恢复得好吗?”   老爷子睁开眼,眉头一皱:“斯爽这孩子,她告诉你了是不是?”   我赶忙说:“爸爸,您放心,定中不知道呢。”   老爷子说:“挺好的,你不用担心国内,两家都挺好的,你照顾定中也辛苦,凡事也不用自己来,有医生做,你就陪陪他,多开解开解他就可以了。”   我说:“我知道,您一定要注意身体。”   老爷子点点头,忽然说:“小豫儿,你做我的儿媳妇,是我们斯家的福气。”   那一年除夕是年二九,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和斯定中按照习俗给老爷子和斯太太拜年,斯太太笑着往我们手中各塞了一个厚重的红包。   斯定中接过,笑笑就过了。   我却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滋味,我们都已成家,在长辈的眼里,却依然是孩子。   年初三的傍晚。   斯定中坐在床上。   我在隔壁的衣帽间,取出他的衬衣和外套,他接过衬衣自己穿,我跪在床沿前他的套上裤子,一边柔声问:“坐着会不会太累?一会可能要坐很久。”   今晚老爷子和斯太太约了姑太太吃饭。   斯定中冷着脸不说话。   我们外出就餐的时候并不多,首先是因为斯定中不经久坐,而且不管怎样进行心理调适,他就是仍然不习惯在公共场合让人多看一眼他坐在轮椅上的样子。   我将他的手臂扶住,将一个枕头塞到他的腰部:“你到床边靠一会儿。”   斯定中甩开我的手:“别管我。”   我只好不再说话,低下头给他系领带。   车子抵达的餐馆,停在残障人士的通道前,司机下车从后备箱拿出斯定中的轮椅,推到后车门的旁边,餐馆前的侍应生立刻有人上来问是否需要帮助,我推开车门,看到斯定中阴沉着脸望着陌生人,赶忙笑了笑拒绝和道谢,将打发他走了。   我和佣人来扶着他下车,将他搬到轮椅上。   眼角的余光看到,斯太太一直在暗中观察我,我手上挽着他的大衣,替他披到了身上,抬手替他理了理衣服的领子,低头看到在方才的搬动中他的裤脚有一点褶皱,我蹲下去替他抚平了裤子的一丝褶皱,然后推着斯定中,沿着的台阶旁的残疾人士友好通道,缓缓地走进餐馆的大门,我神色坦荡自然,一切已经非常熟练。   一顿晚饭吃得高兴,姑太太是老爷子同父异母的姐姐,是偏房生的第一个女儿,由于偏房收得早,还比老爷子大了差不多五六岁,三十多岁改嫁到了美国,便一直生活了下去,如今已经七十过了,是一位精神矍铄的矮小老太太,戴珍珠耳环和项链,擦淡淡的口红,由孙女陪着来,那个混血女孩子,会说的中文已经没有十句。   老爷子和姑太太忙着叙旧,她完全听不懂,于是她只好吱吱喳喳地拉着我和斯定中聊天。   到了晚上回来。   我推着斯定中走进房中,他说:“召曼森进来。”   曼森是专门服侍他的佣人。   我说:“怎么了?”   他脸上有窘迫的神色,口气有点烦躁:“快点!”   我立即明白了:“马上。”   曼森进来,冲着我微笑了一下,然后进房间里服侍他清洁,受伤之后,他的大小便失去控制,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是一件最羞耻的事情,他自尊心极强,从不让我见这个场面。   我每次都避到房间外。   十五分钟之后。   我走进房间里面去,斯定中已经收拾整洁躺在卧房的床上,神色阴郁不明。   我卷起他的裤脚,坐了一个晚上,我担心会有肿胀充血。   我问:“腰疼不疼?”   斯定中冷淡地说:“葭豫,你到底是可怜我,还是觉得对不起我想要赎罪?”   我悄声说:“你又来了。”   斯定中笑了一下:“我每次看到你这副虚情假意的样子,真替你难受。”   他受伤到现在,已经将近半年,半年对于一个肢体健全的人来说,可能只是弹指一瞬,可对于一个曾经活泼爱玩的年轻男生来说,人生在一路的顺畅得意中骤然遭逢如此剧变,我清楚他受了多少的痛苦和折磨,日复一日的治疗和训练,腰部和双腿无止尽的肿胀和疼痛,困在方尺之中的轮椅里动弹不得,导致他整个人的性格面目都发生了改变,斯定中以前非常的豪气开朗,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现在却不知是因为整日躺在床上他胡思乱想想得多了,还是他心中一直有心结,他变得自卑又多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拿我嫁给这件事情反反复复地纠缠,我每次都提醒自己要多照顾他的心情,但他一日又一日的讥讽嘲笑,我也总会有忍耐尽力的一个时刻,他受伤后太敏感,只要我稍微露出一点点不愉快的神色,他便拿来大做文章。   满屋的佣人都领着斯家的高额薪水,各个都纵容着他,他脾气便越来越坏,稍有一点不顺心的事情,便摔东西来发泄。   我放低声音说:“没有的事,爸爸妈妈在,你不要和我吵架好不好?”   斯定中斜斜地瞅我一眼:“怎么,你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我只好说:“我们本来就是要结婚的,只是发生了这个意外,我是对你跟抱歉,但不是赎罪,定中,我们已经结婚了,你应该向前看。”   斯定中问:“你是因为爱我而嫁给我?”   我答得很快:“是。“   斯定中却突然动怒,抬手狠狠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看着我,你有脸再说一次?”   我觉得整个脸都痛得发麻,一时说不出话。   斯定中嘴角浮出讥讽的笑容:“骗子。”   老爷子和斯太太在美国住了一个礼拜。   白天斯太太和我轮流陪斯定中去做治疗。   大年初五,正好碰到周末,三藩市的唐人镇举行盛大的迎财神的庆祝集会,老爷子在当地的商会有一些活动,一大早司机接了过去,我驾车带斯太太和佣人去中国镇,看舞龙舞狮表演,然后买了菜回来做中餐。   闲来没有事的下午,冬日的阳光温暖,佣人在花园里摆了伞,我和斯太太喝咖啡。   斯定中在一楼的卧室做治疗,理疗师每日下午三点准时抵达,带了一个助手,协助按摩斯定中的下肢肌肉,活动踝关节关节,按摩、热敷、轻微旋转活动,以避免肌肉萎缩、关节韧带强直。   斯太太说:“葭豫,辛苦你。”   我说:“不会。”   斯太太满心乐观:“医生说进展一切都好,葭豫,定中很有希望好起来,你不要放弃他。”   我附和地笑笑,她倒是很会自动忽略医生说的另外一方面的病情。   我也不多说什么:“妈妈,我们是夫妻。”   斯太太若是要对你好,也是真情实意的:“是啊,多好,定中娶了个好太太。”   一个礼拜后,斯太太终于将我们生活一切都打点满意,两老启程回国。   那天是大年初七,冬天下着雨,斯定中也坚持要送他们去机场。   在入闸的柜台前,斯太太依依不舍握斯定中的手,又转身拉着我的手:“要是想爸爸姐姐了,我让他们随时来看你,你妈妈能否搭长途飞机?我安排人陪她来也可以,不要惦记家里。”   我心领神会:“不会,他们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陪定中比较重要。”   斯太太叮嘱了一番,忽然又抹眼泪:“定中从小娇惯,第一次吃这种苦,你多担待点。”   我低着头,有点抱歉:“妈妈,我做得也不好。”   斯太太赶忙摇头,殷切地拉着我安慰:“不会,不会,妈妈很感谢你。”   斯定中端坐在轮椅上,望着我们婆媳情深的戏码,无声地笑了笑。   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将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他只留来折磨我。   春节过后的三月。   斯定文传出结婚的消息,新娘不是葭妍。   我的姐姐在婚礼的前一夜,在家中吞下三十粒安眠药自杀,送到医院时,已经失去意识,出现了呼吸浅慢,皮肤湿冷,血压下降和休克的中毒症状。   电话打到旧金山时,是国内的凌晨三点,我进屋翻出护照,拾起一件外套就冲向机场。   最近的一班飞机在一个小时后起飞,还不是直航班机,我需转机上海,仓促间办理了手续,斯定中打电话进来:“你去哪里了?”   我明明已经嘱咐佣人转告他,他却还来问,我只好说:“葭妍出事,我得回去。”   他说:“我打电话给你爸爸了,已经抢救过来了。”   我吸一口气忍住怒火:“那是我姐姐!”   斯定中不为所动:“你回去能做什么?”   我流泪咬牙切齿地骂:“你三哥真是个混蛋!”   斯定中忽然说:“是吗,那我大哥呢?”   我顿住了。   斯定中传来嘲笑:“我那可亲可敬的大哥将你推给我,是不是也很混蛋?”   我声音也冷了下来:“斯定中,没有的事情,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胡说八道?”   斯定中说:“回家来。”   斯定中问都不多问一句葭妍的情况,我寒着心冷冷地答:“飞机一个小时后之后起飞。”   斯定中声音带着沉闷的不快:“回来,不要回去。”   我咬着牙忍道:“我看看我姐,她没事我就回来。”   斯定中凉凉地冷嘲热讽:“李葭豫,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回去?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撒了腿一样朝着国内跑?你是想回去看你姐?还是想回去看另一个男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疯了一样地站在候机厅里大吼大叫:“斯定中,你有没有人性?你到底是不是人?那是我亲姐!斯定文跟她好了二十年,她等了他多少年一心一意以为自己一定会嫁给他!他就这样一脚把她蹬了?你们斯家的人到底有没有良心!我回去看谁了我?我还不能回去了吗?是,我是嫁给你了,可你有做我丈夫的样子了吗,你有关心爱护我家人了吗?斯定中,你别欺人太甚!”   我抬手将手机狠狠朝垃圾箱砸去。   伴随着一整巨响,手机在垃圾箱里轰地摔到了底。   四周拖着箱子步履匆忙的旅客都被震住了,对面椅子上的一位西装革履的老先生,依旧端坐稳如磐石,他正好在我的正对面,对上我的目光,友好而同情地抬了抬眉毛。   ☆、第40章 四十   十五个小时后之后,飞机抵达云顶国际机场。   耳边回荡着熟悉的语言,熟悉的人种在身旁穿梭往来,我站在机场的大门,看到高速路上的繁忙的交通,离开不过短短几个月,却漫长得仿若隔了两世。   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只在接电话的时候跟爸爸说要回来,直接出去搭了一辆出租车去医院。   我在车上用手机浏览了一下本埠的新闻,社会版头条的大幅图片正是斯定文的婚礼新闻,刊登的照片自然是俊男美女佳偶天成,看报道女方还是国内高等学府毕业的硕士,新娘才气美貌兼备,媒体纷纷赞颂她嫁入豪门。   我看了一下,已经明白,女方家世不俗,虽比不上斯家的深门大户,可她父亲在省级政府中担任关键部门的要职,最重要的是,她是独生女。   我本来以为葭妍已经修炼到了一定境界,没想到竟然还守不住一个日日见面的男人,人心真是难测。   我在住院部的护士台查询葭妍的病房号,妈妈正从电梯里走出来。   突然见到我,她还有点迷茫:“小豫儿?”   我拥抱她,眼泪开始流:“妈妈。”   妈妈这才惊醒过来,语气有点急:“你这孩子,怎么回来了!”   我赶紧宽慰她:“现在交通发达,我搭个飞机就回来了。”   妈妈说:“定中呢?”   我迟疑了一下:“他知道了,他也担心姐姐,只是……”   妈妈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没事。”   我问:“葭妍怎么样?”   也许是因为担心葭妍,妈妈面容显得憔悴:“人醒了,但是……”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你回来了也好,多开导开导她。”   我挽着妈妈往病房走去。   葭妍闭着眼躺在床上打点滴,苍白的脸。   我坐到她的身旁:“姐。”   葭妍睁开眼:“怎么回来了?”   我柔声说:“我就回来看看你,没事。”   她握了握我的手,不愿意说话,又睡了过去。   下午爸爸外宅的佣人送晚饭过来,方女士也识趣,妈妈在此,她不会出现。   葭妍洗过胃,依旧吃不下东西,我舀了碗汤劝妈妈喝一点,她吃着吃着,又开始抹眼泪。   我赶忙拉住她,抬头望了一眼床上的葭妍,她似乎睡着了。   我抽出纸巾给妈妈擦眼泪,她抽泣不止,唯恐吵到葭妍,站起身来走出了病房。   我跟着她走了出去。   妈妈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据说前几天两人都还好好的,只是突然消失了两三天,就突然宣布结婚的消息……葭妍完全蒙在鼓里,定文怎么可以这样待她……”   我揽住她的肩膀:“好了,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夜里爸爸过来,似乎是应酬过来,身上还带着酒气,他在斯家做了一辈子的臣子,不能说老板的不是,只能闷头忍着,葭妍见到他也不快,我陪着他到住院部的小花园里说了会话,司机将他送走了。   晚上妈妈回家去休息,我留下来陪床。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握住葭妍的手说:“忘了他吧,重新开始。”   她终于开始哭。   我了解葭妍的性格,她从小要强,人长得漂亮,无数男生围着她转,什么都要是最好的,从衣服鞋子,到男朋友,斯定文一直是城中公子哥儿的翘楚,她挽着他手臂夜夜外出游玩,骄傲得像个公主,如今一下跌到泥地里,她真心待他这么多年,满打满算能嫁入斯家做正式太太,没想到梦想破碎,竟只是一个瞬间。   女人的心理都是这样,她也未必就真的想死,只是盼望着能让他后悔一辈子。   怎知斯定文甚至都不来探视她。   我也不想再问斯定文为什么会突然另娶他人,因为结果已经发生,原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两姊妹在病房里抱头痛哭。   第二日的中午,我和爸爸坐在病房外的走廊椅子上,商量葭妍以后的事情。   我劝爸爸让她出国修养一阵子,和斯家彻底断了联系,不见面,兴许的,慢慢就好了。   爸爸也同意了。   我们谈出去哪里好,我建议去欧洲,爸爸担心费用太高,葭妍一向花钱如流水,我低声劝他:“信用卡额度减低一点就好,她经此一难,也许会想明白很多事情……”   我正说着话,爸爸忽然抬头一望,立刻站了起来,远远就恭敬地喊了一声:“斯总。”   我慢慢地回头,看到走廊深处的人正缓步而来。   斯成穿了一件米白色休闲裤子,灰色圆领T恤,早春天气依然寒凉,他外面套了件黑色薄绒面西装,清瘦挺拔的身形,走近了,我望了一眼,不笑的英俊面庞,鼻翼显出一道细细的法令纹路,眼底有淡淡的青色。他身后跟着一位中等身材穿黑西装的司机,拎着他的公文包,微微躬着身规矩地跟他保持着距离,诺大的病区走廊,一瞬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容貌依旧,可是我却觉得哪里不一样了,我就看着他这样一个人走过来,单单薄薄的一个影子,从我认识他以来,数年间他身上一贯的闲散适意——此时再也不见一丝一毫,却有了莫名的沉沉压迫感。   礼数还是要维持,我低声打招呼:“大哥。”   斯成眉头轻轻拢了一下,微微吸了一口气,才对爸爸说,嗓音低缓,带了微微的沙哑:“我刚回来,顺路经过,就过来看一下葭妍。”   他回头示意了一眼,司机立即递上一个精美的果篮,爸爸接过,又恭谦地说:“劳烦您挂心了。”   斯成对待我爸,依然是以前的模样,矜持而客气,爸爸待他的态度,却是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又对我说:“小豫儿,好久不见。”   斯成将一个白色盒子递给我说:“定中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你手机丢了,着急得不行。”   我伸手接过:“谢谢。”   斯成说:“葭妍怎么样,身体好点了吗?”   爸爸忙道:“身体在恢复了,是在这间病房——”   我立即拦住了我爸:“我姐睡着了。”   斯成望了一眼我的神色:“没关系,那我就不进去打扰她了,下次再来。”   第二天我在医院的食堂吃午餐。   正埋头吃一份红烧牛腩,一晃神,斯成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赶忙抬手擦擦嘴角的饭粒,听到他说:“我进去病房,你妈妈说你在这。”   我以为斯先生日理万机,下次再来不过是客气话,谁知他隔了一天还真的又来,斯家到底让不让我们安生了。   斯成说:“我听你爸爸说,计划让她去欧洲?”   我委婉地说:“斯先生,这是我们家的事。”   斯成神色不动:“我们两家,不用那么生分。”   我跟斯定中已经结婚,照理他说的是实话,只是我转过脸去,心底的寒霜慢慢浮起来。   我的不快如此明显,斯成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沉默了一会,他又说:“你跟李叔不用操心,我让公司来安排。”   我冷笑一声:“你们银山集团的员工福利有好到病休还附送出国旅游了?   斯成也不跟我计较,还是商量的口气:“那么让我安排?”   我不客气地说:“你是她什么人?”   斯成说:“这也是定文的意思——”   我将手撑在桌沿,恼怒地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   我知道我是迁怒,对他也好,对斯定中也好,我就是恨斯家的人,我知道这不理智,但我感情上接受不了。   斯成低头望了一眼,忽然握住我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我循着他的目光,这才看到我的右手的手腕有几个淡淡的青色印子,眼睛真利,这也看得见。   我挣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道:“不小心磕到了。”   斯成的目光,深不可测的,重新又扫视了我的手腕一眼,却没有再追问。   葭妍出院之后,我返回了旧金山。   也许是我临行时的那一顿怒吼起了效果,斯定中没有再因为我回国的事情找麻烦。   我们继续平静过日子。   彼此不揭伤疤,便什么都好过。   经过几个月的艰苦训练,斯定中的康复最近有起色,他可以依靠手臂的力量支撑双拐,能独立能走大约十多分钟,他自己能动了,脾气却越来越暴躁。   我担心葭妍的心理状态,有时正在陪着斯定中,想到了她的事情,便有点走神。   自从我返回米国之后,斯爽给我频繁地打电话,好声好气地做斯成的说客,想要安排妥当葭妍赴欧洲的事情,国内的来电比以往也多了起来,有时怕引起斯定中的不快,我便走到阳台外面接电话。   一日上午我挂了电话,回过头便看到斯定中,他自己将轮椅推到了阳台的落地窗外,阴森森的语气:“躲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听到?”   一开始我还耐着性子和他解释,到后来,我受不了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更加恨他和斯定文从来没有过一句关心葭妍的话,便直接越过他走进房间里,不再和他说话。   有几次我径自走过他身旁,身后的斯定中就拾起拐杖,将桌面的杯子砸了个稀巴烂。   一天晚上,斯定中做完了按摩,我给他擦拭身体换睡衣,那一天我们刚吵过架,他躺在床上,瞥了一下我的木然的脸,嘴角抽了抽,开始说话:“回国见到大哥了?斯成执掌帅印之后是不是特别的英俊不凡?再回来看到你丈夫这幅残废的样子,怎么?心里特别痛苦?”   我那一瞬间忽然没忍住,恶狠狠地抬起头,直瞪瞪地看他:“斯定中,你少无理取闹。”   斯定中不悦地道:“这么看着我,是不是心里特委屈?”   我闷头答:“没有。”   我从不表态,斯定中却仿佛一定要从我这里印证一个事实,他坚持不懈地存心激怒我:“你对我大哥这么日夜牵挂的,他知道吗?又或许他知道呢,葭豫,你还不知道呢,你跑出去的那晚,我根本不在家,可是——是谁将我找回让我出去找你来着的了?”   我低着头不答话,心底有难过慢慢地涌上来。   一切都是注定的。   斯定中嘲讽地笑了一声:“他如果在意你,他为什么不自己出去?”   我心头无名火起,只想尽快结束对话,便冷冷地说:“我跟你大哥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一大男人介意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你烦不烦?”   斯定中眼底一跳,忽然抬手掐住我的脖子,额头青筋隐隐暴露:“嫌我烦是吗?谁不烦的你找谁过去啊!”   我喉咙一阵窒息,心头却是悲凉涌来:“若不是有你,我早已经被砸死了,我不跟你过一辈子我跟谁?”   斯定中怒不可遏,捏住我的脖子,一把将我推下了床:“我没求你舍身报答我,你别摆出这副可怜相!”   他手臂的力量大得惊人,我被他一推,直接摔出了三尺远,幸好房间铺着地毯,我心底打定主意,无论他怎么待我,我一定不反抗。   只是他非得反反复复地提斯成,提到斯成,我便沉默不语。   得不到我的回应,斯定中将一屋的碗碟摔得粉碎。   吵起架来,哪怕我一句话也不说,他自己也能生气万分,而且还不容我躲避,我也没打算躲避,到后来,我下巴、手臂、脖子,所有他能拽住我训话的地方,都满是淤青。   他一定要扯到斯成,并且逼着要我回应,一直到我心灰意冷,有一日我终于说:“斯定中,你问这个有什么意思?你就这么巴不得跟你大哥抢女人?”   斯定中气得双眼怒目圆睁,手撑在轮椅上想要站起来,他半支起身子挣扎要站起来,忽然抬腿一脚踢翻了身前的一把椅子,怒吼了一句:“滚!”   下一刻,他因为用力过大,手臂在轮椅的扶手上失去平衡,整个人歪斜倒头栽倒了下来。   我扑上去,接住了他的身体,看着那把倒在地板上的椅子,却呆呆地愣住了。   斯定中反应过来,也愣住了。   佣人终于冲了进来。   我跪在他轮椅的踏板上,斯定中沉重的身体压在我的肩膀上,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只顾着急急地说:“定中,你再踢一下?”   佣人上前来将他扶起来,他努力地想要再次抬起腿,却再也动弹不得。   我奔到客厅打电话给他的医生。   他主治医生回复我:“在应激情绪的控制之下,可能会有腿部瞬间暂时恢复的情况,也不排除是他神经功能好转,请跟我的助手联络,安排斯先生尽快再来做一个详细检查。”   我丢掉电话,蹲在沙发边上捂住脸开始哭泣。   他已经要将我逼疯。   我打电话的间隙,佣人已经将屋子重新收拾整齐,我从沙发边上站起来,看着干净整洁的客厅,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刚才那一切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我上楼去,斯定中已经被妥善安置在床上。   我站在房间门口。   他半倚在床头坐着,瓮声瓮气地说:“进来。”   我担心他又要发脾气。   他说:“葭豫,过来。”   我坐到他的身旁:“你要喝水吗?”   斯定中不再说话,抬手将我按到了他的胸口。下巴蹭了蹭我头顶的头发,一动也不动地将我抱在了怀中。   ☆、第41章 四一   秋天即将开始的时候。   我跟斯定中商量我的读书事宜。   他一开始就答应我继续去读书,所以在前一年的十二月份的时候,我往New York Uy递交了申请入学的材料,其中包含的两份推荐信,其中一份来自我国内的大学导师周阆为博士,另外一份也是周阆为出面替我搞定的,来自Yang ,陈家杨,台湾华裔,是纽约WK律师楼的高级合伙人,曾在Bar担任过重要职务,去年被Law & Politics杂志评为纽约Super Lawyer,此位大牛我认识都不认识,周阆为跟我联系的时候提起过,他是斯成读JD时候的大学同窗,五月份我顺利收到了NYU的研究生offer,纽约大学的法学院全美排名第六,当年的LSAT分数要求170,GPA要求是3.56,我在美国的一年,围绕着斯定中过得兵荒马乱,并没有考LSAT,在本科最后两年,周阆为给我打了一个A+和一个A,我的GPA成绩是3.61,申请了LLM的课程,课程时间是一年。   我想到周阆为,想到我在国内跟他的课题,做到一半跑掉了,我答应要在南大读他的研究生,最后也没有读,我是不肖弟子,他还尽心尽力出面替我周旋,师恩深重,我常常觉得无以回报。   我打电话跟周阆为致谢。   他似乎在忙,不知是在上课还是开庭,一接通电话劈头就骂:“不用谢我,这事儿不是我办的,我早跟你们斯大总裁说了,管她干什么,趁早回去生一打孩子算数。”   我被训得一顿灰头土脸。   挂了电话,怔怔地愣了半晌,心底有酸涩的暖意慢慢地涌起。   却刺得人鼻尖发酸。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只能装作不知道,这般徒手无望的生活,我却还是要过下去。   我要去东岸的学校读书,我问斯定中愿不愿意和我搬家。   斯定中生气地答:“我不搬家,你要读自己去。”   我柔声说:“那我去上学,只读一年很短,我一有假期就飞回来陪你好不好?”   斯定中看了我一眼,冷嘲热讽地说:“葭豫,这么急着摆脱我?”   我只好又回头来说:“那你和我去,医院的治疗只用定期回来检查,我们只要复健师和体能训练师,如果你的理疗师不愿意搬过去,我们可以再找?”   斯定中不耐烦地说:“你就是打算这么折腾我?你故意的吧?想让我一辈子都是个残废?”   自从那一次我们争吵,他腿忽然能动,可是就只有那一次,医生也检查不出原因,只能建议我们继续做恢复锻炼,他突然燃起的希望,又在日复一日中渐渐熄灭。   我哀求他:“斯定中,你说过让我继续读书——”   斯定中不咸不淡地说:“是啊,你为何不申请西岸学校?”   全美排名前十的法学院,可有多少间在西岸?横竖是读书,他从来不认为全美前十和全美前一百有什么重要,我在课业上一向和他没有太多话题,我不再分辨。   结果斯定中不肯走。   Orientation Day我也没有参加,留在三藩市继续同他纠缠。   斯定中死活不同意我去东岸读书,也不肯找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我一次又一次被他的不讲道理逼到发疯。   两个人过日子最重要是沟通,我诚恳同他道歉:“我知道我这段时间对你态度不好,你不喜欢我回国,我偏要回,这个是我不对,我保证下次不会再发生了。可是定中,我回国真的除了陪我姐,我什么也没做,我为我姐姐的事情太伤心了,可是定中,你跟你三哥对我姐,有过一句好话吗?”   我以为他至少能稍微懂一点点事。   谁知斯定中望着我,眼中露出的是冷冷的嘲笑。   他就那样,带着讥讽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说:“我三哥没娶你姐有什么稀奇?我三哥娶谁,有没有爱情而结婚又有什么稀奇?你眼前的我们不就是活生生的一对?”   我气得几乎气都断掉。   自从那夜,我不再同他说话,我不再同他商议,只做我自己该做的事情。   这是来美国以来,我第一次同他冷战。   距离开学一个星期,我按照行程开始收拾我自己的箱子。   周四,我预约了快递公司要来托运行李,早上我将箱子从楼上运下,摆在客厅,然后出门办事。   到中午回来时,看到车停在庭院,斯定中已经从医院回来了。   佣人过来找我:“太太,斯先生找。”   我走进一楼客厅,看到他的轮椅横在我的两个大箱子中间,斯定中坐在上面,一支拐杖架在他的腿上,他的脸上乌云密布。   我远远地站在客厅的门前,依旧不说话。   斯定中凉飕飕地说:“你这就是打算天高任鸟飞了?”   我不说话。   斯定中又道:“我还没同意,你凭什么去纽约?”   我仍然不理会他。   斯定中拾起拐杖,恶狠狠地敲在我我的箱子上:“说话!”   我说:“我去纽约读书,我希望你理解,这对我们的婚姻没有任何影响。“   斯定中玩味地笑了一下:“还继续读法律是吧,如果我没记错,我亲爱的大哥,读的就是法律吧?你怎么不申请跟他同一所大学?”   我心里恼恨地想,我倒是想啊,只恨成绩不好。   我此时还有点理智,这样的话当然不能说:“我大学本科就读的法律,怎么没见你那么多意见?”   斯定中好整以暇地吹了吹拐杖的顶端,冷笑着说:“我那时蠢啊,还没领会出来这其中的精髓呐,葭豫,你究竟喜欢我大哥多久了?”   我垂头丧气地说:“随便你怎么想。”   斯定中随口而出:“去纽约读书和跟我离婚,你选一样。”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我所有冷静就被摧毁了,我一脚踢开半掩着的大门:“斯定中,你当婚姻是儿戏吗!”   斯定中提高了音量:“是谁当婚姻是儿戏!”   我冲到他的面前,满心的悲愤倾泄而出,为他的不懂事,也为我们濒临破碎的关系:“斯定中,我们结婚不到一年,你就说离就离?!你到底把婚姻当什么!”   斯定中脸上被我骂得挂不住,目光却射出了暴戾:“是你把婚姻当什么吧!我珍重你爱你,你呢,既然你爱的人不是我,为什么要假惺惺的嫁给我!”   我歇斯底里对着他吼:“我嫁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斯定中冷淡地说:“葭豫,别把我当傻子。”   我咬牙忍住打颤的双唇:“我没有。”   斯定中一字一字地用刀子戳人:“你嫁给我,是心甘情愿没错,你心里是不是因为我因为就残废了你想要用一辈子报答我?”   我那一瞬间简直疯了,只想把胸腔中让人窒息的恨意撕得粉碎:“是!我就是打算这样和你过一辈子,如果你觉得这样还不够,那我就把这条命陪给你妈!”   斯定中眉毛一挑:“真难得啊,说实话了啊。”   我排山倒海的压抑和委屈袭来:“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尽心尽力陪你,服侍你,可是你呢,自从我们到美国第一天起,你给过我好脸色了吗,我相信我们有感情基础,可以互相包容过一辈子,你偏偏要一次又一次地找我吵架,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斯定中忍着怒气,冷淡地望着我说:“我们家不缺一个佣人,我不用你尽力尽力,我只问你,你在我身边,冠着斯定中太太的头衔,你心里爱的是谁,你敢不敢承认?”   我只觉得瞬间好像有一根尖锐的刺插|进了我的心头,我发疯似的哭着大喊大叫道:“是!我爱的是斯成!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本来也不想要嫁给你!我从始至终,喜欢的人,只是斯成!你满意了吧!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吧!”   话一出口的刹那,我就知道我们完了。   我手脚都在抽搐,哭得完全停不下来,视线模糊之中,看着斯定中疯了一般地转动轮椅,手上挥舞着拐杖,将我的箱子撞得七零八落。   整个客厅都是怦怦的巨响,瞬间他碾压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一片狼藉,他转到我的面前:“你怎么不干脆继续说,说你就是因为内疚才嫁给我?”   斯定中捏住我的脸颊,恶狠狠地说:“说啊!”   我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我说:“没错,就是那样。”   他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脸庞惨白得像一张纸,呼吸不上来,喉咙发出嘶啦的声音,他俯身拾起双拐,掀翻了我的箱子,力气大得吓人,四个轮子咕噜噜地在地面上翻滚,一直滚到门口,斯定中拐杖一戳,箱子直接摔出了门外。   他指着我的鼻子,双眼瞪得通红,怒火冲天地叫:“滚出我的家!”   我站着不动。   斯定中一拐杖砸向大门,震得惊天巨响。   斯定中继续怒吼道:“滚!滚去读你的书!”   他愤怒地转动轮椅,一拐杖砸向我脚下的地板,脚趾骤然一阵剧痛袭来,我凭着本能的反应惊慌地一跳,跌出了门外的台阶,还来不及爬起来,身前一声巨响,大门砰地一声在我眼前关上了。   我跌坐在大理石的台阶上。   被人这样扫地出门,平生还是头一遭。   冷静下来之后心里涌起无限悲愤,我何尝受过如此欺辱,我发誓绝不回头求他。   望着紧闭的大门,我咬着牙爬起来,将散落地面上的东西扒拉进箱子里,头也不回地拉着箱子走了出去。   下午五点多,秋天的斜阳映照在街上,树影摇曳。   我身上穿了一件衬衣,一条薄薄的牛仔裤,方才出了一身的冷汗,风一吹,这才觉得有点凉。   站在街边拦车,我翻出兜里的零钱包,里面有张卡,还有若干散钞,又检查了一下,一切手续证件都在箱子里了,我直接去机场,买了张机票飞纽约。   我返回学校去,先读LLM,斯定中实在要离婚,我就继续读JD,读JSD。   我总归还有书可以读。   东奔西跑了一个星期之后,距离开学前的三天,我终于搬出了酒店,住进了曼哈顿下城区,我在22街的一幢公寓大厦租了一套小公寓,公寓距离华盛顿广场附近的学院只有半小时的路程,走在下城区的街道上,举目皆是高耸的摩天大楼,远远还看得到的新建的世贸中心的顶楼,我还花了半天时间逛了逛格林威治村,我们学校毗邻格林威治村,这里是无数美国小文艺青年的聚集地,除了大量的爵士酒吧和实验剧场,校区附近还拥有各种口味的餐厅,而且美味又便宜。   新奇忙碌的生活暂时冲淡了我背井离乡的独孤感。   将行李住所安置妥当之后,又忙着在中国城忙着置办厨具,我本不善厨艺,如今沦落异乡,为了不天天吃三明治,只好花了两天去市场买回食材对着菜谱,苦练几道简单速成的中国菜。   开学之后,太忙了,日日早出晚归,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和泡图书馆。   斯太太对于我去遥远的东岸读书,其实颇有微词,但老爷子疼爱我,我跟二老保证只要有假日就飞回旧金山,加上学期只有一年,她也不再说什么了。   我们在旧金山的家里吵得天翻地覆的事情,长辈自然不会知道。   过了一个月,生活渐渐平静下来,我打电话回去给斯定中,是佣人接的,说:“斯先生去医院了。”   见鬼,半夜三更,去什么医院。   他就是赌气不理我。   我挂了电话,也不再打。   开学两个月过去了,对于我这种从未曾在海外有过读书经历的学生来说,纵使英文还过得去,可是成绩也实在堪忧,而且NYU的法学院课程读到最后,据说要全科B以上才能毕业。   如今再无人可以依赖,有时独自坐在的图书馆的二楼,背书背得累了喝杯咖啡,望着冬日的街区,偶尔会想起我在南大读书时的愉快时光,想起那时在律所里做功课,从斯成到孟宏辉到钟楚益,谁有空谁就轮流着给我做指导,想起种种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往事,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于是我更加不能退却,只能自己鼓足勇气向前走。   ☆、第42章 四二   开学两个月过去了,对于我这种从未曾在海外有过读书经历的学生来说,纵使英文还过得去,可是成绩也实在堪忧,而且NYU的法学院课程读到最后,据说要全科B以上才能毕业。   如今再无人可以依赖,有时独自坐在的图书馆的二楼,背书背得累了喝杯咖啡,望着冬日的街区,偶尔会想起我在南大读书时的愉快时光,想起那时在律所里做功课,从斯成到孟宏辉到钟楚益,谁有空谁就轮流着给我做指导,想起种种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往事,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是多么的幸运。   于是我更加不能退却,只能自己鼓足勇气向前走。   我夜夜挑灯苦读,其他的事情,就不会再想了。   一天深夜斯定中打电话来:“葭豫,回来。”   我说:“你怎么独自醒来,有无人照看你?”   斯定中冷笑一声:“你还真当我是残废?”   我说:“定中——”   斯定中不依不饶地闹:“回来,回旧金山来。”   这么久不见他了,将他这样一个人丢在旧金山,终归是我做妻子的失职,我好声地说:“我已经读了一半了,你忍一忍,我圣诞节假期回去看你好不好?”   斯定中根本无心听我解释,只冷淡地问:“回不回?”   我说:“斯定中,你别闹脾气行不行?”   他砰地一声挂了电话。   那段时间我忙着应付作业和论文,谁知道一个星期之后,房东太太找到我:“李小姐,已经迟缴房租一个星期。”   我纳闷地道:“我不是定期划款给你?”   房东太太说:“款子没到。”   我顿觉不妙,出门去银行查,账户上一毛钱没有。   我被赶出家门时只带了一张银行卡,是我和斯定中的联名账户,里边从来都有着充足的金额,我一直从这张卡里提取现金和付各种账单,我自忖不会乱花钱,所有的支出都用于学费房租,每一笔银行都会有信息发给斯定中。   应该是他抽空了。   我脱掉手套,站在寒风瑟瑟的街边打电话给他。   斯定中说:“我都说让你回来了,听话。”   我恼怒:“你发什么疯!”   斯定中凉凉地说:“别读了,回来陪我。”   我愤怒中掐掉了电话。   跟他吵无济于事,我立在人行道上深深地吸气,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等到终于平静下来,想伸手招街车,下一秒却定住了手,无奈地看了一下路标,走路回去。   回到公寓内,静下心来先处理手边的事,我先电话跟房东太太道歉,请求她给我延期。   然后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只有现钞若干,我蹲在客厅纠结地扯着头发,开始思考现实的问题。   首先考虑换一个住所。   我第二日下了课,拿着同学介绍的地址去了东村的圣马可街,这里的租金相对便宜。   我穿着大衣踩在薄雪中,一边发抖一边跺着脚,在街边等了半天,忽然迎面走来一个长头发穿一身黑色巫师袍的武士,手上领着一把鲜血淋漓的长刀,他在街口看了一眼,随后朝着我走了过来,摘下了面具,冲着我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我简直服了这不伦不类的老兄。   他自我介绍是艾伦,是The Tisch School of the Arts的大三学生,刚刚在广场那边表演话剧来着。   一番寒暄后艾伦知道我读法学院,恭维地大叫:“没有天理!为何如此美丽的东方女孩要埋没在枯燥乏味的法学里?”   我笑了,艺术学院的学生是天生的表演家。   艾伦带着我钻进小巷,绕了半天,到达一幢半新旧的三楼小楼房,指给我看一楼的一间房间,我走进一看,阴暗的房间,房间很小,略显老旧,暖气都没有开,刚刚进过客厅时有一对奇装异服的男女正在缠绵,见到我进来,抽着烟打了声招呼。   我拔腿就退了出来。   艾伦仍然兴致勃勃地跟我聊天,说他非常热爱中国文化,尤其喜欢李安的电影,这大概是他们跟中国人聊天的固定路数,李安是蒂诗学院的知名校友,末了他又问我有没有兴趣在他们的戏剧中串演一位日本歌妓。   我心里慢慢地想,这个位置和价格已经很难得,倒不是说地方不好,只是瞧艾伦的这番阵仗,他们艺术学院的学生的作息时间不准,应该会很吵。   我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   我跟葭妍,是真的很少为衣食操心,没想到临头来,居然吃不得苦。   既然不想换房子,那就只好找工作。   本来打算一心一意读书,此时环境逼人,只好先找份兼差。   我心里也不是没有害怕,这样下去后天的早餐都没有了,可是我心里打定主意,绝不向斯定中低头。   我先在网上投递应征律所助理的职位的简历,可是这个太慢,我等不及,于是在城中繁华地段的中餐馆找了一份兼职,只要努力肯干不犯错,工资每天现金结账。   一个礼拜之后,我也沉不住气了,因为我发现我打十份工也支撑不起这间舒适小公寓的租金,想起还要支付高昂的学费,我在一个周末,索性一咬牙麻利地收拾了大包小包,搬进了艾伦和马蒂丝的那间东村的公寓,一包衣服,一箱课本,背上还背着我黑黝黝的一口中国大炒锅。   艾伦在门口笑得打滚:“亲爱的,老天,你要干什么,别把厨房烧了。”   我一脚踢开他身前的一个獠牙的面具:“滚开,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民以食为天。”   你看,我不学好,我搬进东村,第一件事是学会了骂脏话。   斯定中一样沉不住气,夜里电话打进来:“葭豫,你搬家了?”   我说:“我要考试,圣诞节假期再回去,定中,我们之前商量过,你同意我读这间学校。”   斯定中接着问:“你搬家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好气地说:“你能不知会我就抽空了银行账户,我有什么义务告诉你?”   斯定中说:“你要不是老是跟我对着干,我能这样?”   没说三句又要吵,我从餐馆端完盘子回来,累得跟狗一样。   他仍在不依不挠地打探我搬家的事情,又叫我回去,我累得要死,也恨他对我的诸多刁难,我狠狠地对着电话尖叫了一声:“我就不回去,你自己玩儿去吧!”   依然不想落下功课。   艺术生讲究灵感,常常三更半夜还在对剧本,开派对和通宵玩乐也是发展艺术才华的一部分,艾伦早晨常常睡得不省人事,马蒂丝每三天换一个男朋友,快得我连名字都记不住,一日她的男友,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阿拉伯裔男人,喝醉酒胡乱摸到我的房间来,我一时大意门没上锁,被一个大胡子粗壮男人吓了一大跳,我奔进迅速拎出我的锅铲,叉着腰大叫:“滚出去!”   那个男子吓得瞬间酒都醒了一半,慌慌忙忙地举起手:“好,好的。”   我六点起床来看书,周末搭一个小时的地铁到餐馆打工,冬天的纽约早晨,高耸的摩天大楼,天际之间被分割成一小块缝隙,风声呼啸而过。   在灯火通明的纽约地铁车站塞个三明治,感受一下全世界便捷低廉而又脏乱老旧的地下铁路网络,然后站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到达打工的餐馆,一口气从下午三点干到凌晨两点。   也不觉得累,就是有时候,在回程的地铁上会睡着。   我疲于奔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温饱。   艾伦很照顾人,他是二手房东,但我住进了一月都没催我交房租,我有时从餐馆给他们打包一些炒饭,周末若是有空,煮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饺子,渐渐四周文艺青年们的开始往我们这边聚拢,十一月份感恩前前夕,艾伦喜气洋洋地宣布要举办中国艺术派对。   艾伦问我会什么。   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会唱歌?”   我摇头。   “跳舞呢?”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乐器?”   我说:“我会一点钢琴。”   艾伦无奈地拍他自己的额头。   我想了半天,说:“我会下棋?”   艾伦眼前一亮:“中国棋?”   我点点头。   黑白对弈的棋子太难,艾伦表示学不会,最后的结果是我将象棋上的汉字翻译出来,用英文描画在棋子上,教他们下中国象棋。   没想到几个艺术系的兄弟们对这个老式的中国打仗游戏一时非常感兴趣,每天上完课,全都凑到屋子里来下棋,有时旁边几个凑在一起弹吉他,常常是我回到家,屋内挤满了人,一片欢声笑语。   每个人见到我,都高高兴兴地打招呼,真是快意人生。   我从舒适安静的高层公寓搬了下来,没想到生活给了我更广阔的世界。   周日的夜晚我当班,快打烊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两点。   那是十二月中旬,圣诞节即将来临,气温非常的低,路面积雪很厚。   店面上的客人只剩下了一桌,我跟厨房的主管打了声招呼,然后出去把一天的垃圾倒掉。基本上来说,每一日凌晨将近下班时我都已经耗尽了一天的体力,我困倦万分地拽着一袋巨大的垃圾,往厨房的后门走去,到门口,冰天雪地的街道,外面的雪下得很大,我又返回来穿了件雨衣。   雪花在天空飘落,我腾出手来拉紧了帽子捂住耳朵,今天穿了一双羊皮靴子,踩进雪中,鞋面的雪水渗了进去,脚实在太冻,我一鼓作气,提着垃圾袋小跑起来。   转过街角,对面就是派克大道,深宵的街道高耸的大楼霓虹灯依然闪烁,路边的商店厨房里摆放着大颗的圣诞树,巨大的火树银花之间一个一个的小灯泡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街灯一直通向公园侧边49街的华尔道夫酒店,路边偶尔有行人经过,都穿着厚厚的大衣,步履匆忙。   我对这样曼哈顿林立的摩天大楼夜景早已习以为常,只顾着专心致志地拖着步子,吃力地奔向街对面整齐摆放着一排的垃圾箱,垃圾箱几乎跟我的胸口一般高,我熟练地爬上了一旁的石头台阶,然后身体尽量向前倾,拎着那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奋力地一点一点地往上挪,每次都要耗费我费九牛二虎之力,等到终于塞进了垃圾箱里,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忽然黑暗之中有人说话:“小豫儿?”   沉郁平缓的嗓音,带了点儿沙哑,我浑身一颤,瞬间好像被雷击中一般。   我终于看到阴影中有个人。   一辆轿车正好停在街角,站在一团暗影的雪地上的男人,长身玉立的熟悉身姿,街灯照出他的瘦削剪影,工整的打扮,衬衣笔挺,系荧蓝领带,黑亮的头发往后梳,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英俊照人的脸庞,深灰色的大衣敞着扣子,肩上落有薄薄一层雪花,斯成轻轻地蹙着眉头,目光灼热而发烫。   我蓦地睁大了眼。   下一秒我迅速地低下头去,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是疯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拉紧了围巾,跳下台阶,飞快地往街道对面逃窜而去。   斯成在后面叫了一声:“葭豫!”   大步飞奔而过一个十字路口,脚步太急我又穿得太臃肿,我忍不住一边跑一边拼命地喘气,忽然稍不留神脚下一个打滑,我直接向前摔了下去,膝盖埋进厚厚的雪中,我帽子都飞掉了,一时完全爬不起来。   忽然有人从后面拽住我的手臂。   斯成将我拉了起来,有点怀疑地端详着我的脸:“小豫儿,是不是你?”   我的头发和脸上沾满了雪,抬手胡乱抹了记下,嘴唇冻得发僵,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穿着一件可笑的黄色雨衣,又带着口罩帽子,多亏他还认得出来,我慌乱地摇头,忽然又觉不对,低着头不回应。   斯成在我身后问:“李葭豫?”   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认错人了。”   斯成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强行将我的整个身体都扭转过来,动手要撕开我脸上的口罩。   我拼命地捂住脸摇头,嘴里呜呜地叫着,我的手套上都是雪,斯成的手指,擦过我的脸,明明是柔软而温暖的,可是掰开我的手时,却跟钢铁一样的硬。   口罩瞬间被他扯了下来。   他望见我面庞的霎那,他动作顿时停顿,瞳孔微微地收缩,然后扶住我的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拨开我散乱的头发,狼狈不堪的一张脸,我满脸都是泪,泪水一直流下来,整个嘴角都是苦的。   斯成满脸的震惊。   好久他才轻轻一句:“天,这么晚,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外面?”   ☆、第43章 四三   他拨开我散乱的头发,狼狈不堪的一张脸,我满脸都是泪,泪水一直流下来,整个嘴角都是苦的。   斯成满脸的震惊。   好久他才轻轻一句:“天,这么晚,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外面?”   我无话可答。   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我咬着嘴唇,浑身一直在发颤。   斯成说:“上车再说。”   斯成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我只好坐了进去。   我的靴子上沾满了餐馆厨房里的油污和灰尘,踏进洁净的车厢,我非常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脚,垂着头,再不敢看他。   斯成启动车子,然后问:“你去哪儿?”   还未等我答话,他手机突然响起。   他看了一眼来电,对我低声说抱歉,接起了电话,应该是助理在询问他的行程,他只简洁吩咐道:“我临时有事,暂时不回酒店,通知俊夫替我主持会议,有重要的事延至明早。”   我没见过他谈公事的样子,我认识的斯成,一直都是从容懒散的模样,偶尔还会有一点点不合时宜的锋芒和桀骜,而从我上次回国开始,我就已经发现,现在我眼前的人,竟有了金戈铁马的气势,举止稳重而又彬彬有礼,语调冷漠而又一丝不苟,浑然天成的优雅风度背后,隐藏着拒人千里的凌厉。   我觉得有点陌生。   斯成挂了电话,又继续问:“你去哪里?”   “我回住的地方。”   “在哪里?”   我报了一个地名。   他将车往曼哈顿下城区开去。   斯成掏出手帕递给我。   我接过擦干了脸上的雪水,又继续正襟危坐。   斯成一手握住方向盘,从我手中拿过手帕,要动手擦我湿漉漉的头发。   我赶忙侧过身体,离他远了一点,客气地说:“不用了,你开着车呢。”   斯成眉头一直微微地蹙着:“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没敢答话。   他继而打量了我一眼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你在打工?为什么要去打工?”   我实在是说不出话。   斯成一贯不动声色的脸上竟然有点急:“小豫儿,说话。”   我只好说:“体验生活。”   斯成却答:“你经济有问题?怎么可能?定中不照顾你?”   我说:“你别问了好吗?”   斯成面容严肃:“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   我终于答了一句:“我姐已经够他操心的了。”   车子七拐八拐进入到那幢小房子,斯成一路望着周围环境,抿着嘴角一言不发,还没等我下车进去,斯成已经说:“你今晚跟我回酒店住。”   我径自下了车:“不行。”   斯成跟着我下车。   我走进客厅,艾伦从房间走出来,穿了一件深绿色的怪异长袍,脸上还敷着面膜,他亲亲热热地叫:“蜜糖儿,有人找你。”   我说:“谁?”   他努努嘴:“不认识,在你房间里。”   斯成打量了一圈乱七八糟的屋子,看着我和艾伦说话,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心里也觉得奇怪,我搬到纽约不过几个月,应该不会有朋友探访。   斯成跟在我的后面往房间里走去。   我掏出钥匙开门。   门同时从里面打开了,我先看到是熟人,斯定中的按摩师卡尔丝,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她笑着热情地说了声嗨。   我还来不及惊讶,房间中的人转了过来。   斯定中坐在轮椅中,转过身来:“欢迎回家,我亲爱的太太。”   我愣住了。   斯成也愣住了。   斯定中反倒比我们两个都镇定,眉毛一挑,一个拐杖打横在轮椅上,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大哥,好久不见。”   他转动轮椅,到我的身旁,轻薄地搂住我的腰:“我亲爱的太太,你可真会给我惊喜,幸好我来得及时,不然今晚我得变成绿色的了。”   他满嘴胡说八道,我暗自皱眉,要挣开他的手,他反而搂得更紧。   我这个小小的屋子塞了四个人,顿时显得无比的局促。   斯成先说话,语气不太好:“定中,葭豫怎么住这样的房子?”   斯定中嘴角抽了一下,依然在笑:“怎么?你心疼,兴师问罪来了?”   斯成不理会他,只皱着眉头:“你不管管?”   斯定中冷淡地答:“她不听话,离家出走。”   我赶忙说:“是我自己要住的,我自己找的房子,跟斯定中无关。”   斯成不悦地说:“那打工呢?她为什么三更半夜自己一个女孩子还在外面?”   斯定中无动于衷地答:“大哥,我这做丈夫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斯成脸色有点变了。   斯定中望望他,又望望手足无措的我,神色颇为享受。   斯成出言说:“定中,我们谈一谈。”   斯定中拉住我:“大哥,我跟我太太好久不见了,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斯成忍耐着说:“定中,你——”   我抬起头,对斯成说:“你回去吧,”   斯成迟疑了一下:“小豫儿——”   我坚持着客套说:“谢谢大哥送我回来,回去吧。”   斯成嘴角紧紧抿着,目光深沉地望着我跟斯定中,好一会,终于平静地说:“我明日再来,定中,既然都在纽约,一起吃个饭。”   他关了门离开了。   斯定中那位按摩师不知道何时也走了,房间只剩我们两个人。   斯定中终于放开了我:我累得腿都在发抖,直接坐到了地上。   斯定中坐在轮椅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查了你信用卡消费记录。就那么点钱,你撑了一个月?”   我冷冷地说:“我不靠你施舍也活得下去。”   我知道我口气也不好,斯定中心头的那把火立刻就被我点燃了。   他怒极而笑:“我施舍你?我有那么大的面儿施舍你?如今斯家太子爷都是你坚强的后盾,那轮得到我施舍你?”   我试图缓和下气氛,只好解释道:“没有的事,我去打工赚了点钱。”   斯定中说:“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你三更半夜将男人领着回家,是什么意思?”   我咬着唇:“我没有将谁领回家。”   斯定中冷笑:“怎么,发现我在,搅了你们俩的好事,特别失望吧。”   我说:“没有。”   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再回答,头发上结的小冰梢融化了,水滴进我的脖子里,冷冰冰的一片。   斯定中用拐杖戳了戳我的肩膀:“说话!”   我沉默地坐在地上,动手解开我靴子上的鞋带。   斯定中突然站了起来,低下腰一把拍掉了我的手。   我一愣,随即惊喜地说:“你腿好了?”   斯定中冷冷地道:“你就这么巴不得我一辈子是个残废?”   我赶紧摇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斯定中又开始耍脾气:“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为他高兴:“我可以回去看看你,什么时候好的?”   斯定中冷淡地说:“我斯定中不缺一个佣人服侍。”   我累到没了脾气,喃喃地说:“家里一定很高兴。”   斯定中忽然抬手捏住我的下巴:“更高兴的是你吧,我要是好了,你可就不用赎罪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斯定中重新坐回了轮椅中,望着我嘲讽地道:“我说怎么死活要来纽约呢,原来是跟我大哥暗通款曲,是不是我今晚再不来,你们就预备共度良宵了?”   他说话真是越来露骨。   我忍不住开口:“斯定中,你尊重一下我,也尊重一下你大哥可以吗?”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刺痛了他,他忽然拎起拐杖,砸向屋子里我唯一一把椅子:“我怎么不尊重他了?”   动静太大,整个屋子都抖了抖。   我冲到他面前大叫:“你别发疯行不行!”   斯定中忽然暴怒地挥动着拐杖,狠狠地击中了我的小腿。   他力气一向很大,我被他一拐杖打得整个人摔了出去,一瞬间小腿的剧烈疼痛袭来,眼泪刺痛了眼睛。   斯定中冲着我叫:“哭啊,李葭豫,跟着我是受尽委屈,哭啊,去我大哥面前哭。若不是我过来望一眼,还真就不知道你们已经双宿双飞多久了!你是不是迫不及待要投进他的怀抱了?只可惜你嫁给了我,你就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待着!”   他骂完了一通,站起来拄着双拐,走到床上,躺上去拉过被子。   我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回过神来爬起来进去洗漱。   屋里暖气不足,我好像有点感冒。   我从卫生间出来,站在床边对斯定中说:“这里条件不好,你回酒店住吧。”   斯定中没有睡着,依旧怒气冲冲地说:“你赶我走?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我不再说话,我拿了张毯子躺进沙发里。   “葭豫,”灯熄灭了许久,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我都以为已经斯定中睡着了,却听到他在黑暗中闷声说:“我飞了几千公里,想要来看你,没想到你——”   房间中响起一声讥讽的冷笑:“真是惊喜。”   我只好开口解释:“我是碰巧遇到他,我也不知他在纽约,斯成也没有联系过我,我就是在打工的餐馆旁遇上,他遇到了送我回来,然后你就在我这了,房租付不起之前的房子,我搬到这里两个多月……”   斯定中不再说话,任由我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喃喃自语。   他心中芥蒂已深,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   我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累得说话都费尽,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过了半晌,斯定中不冷不热地说:“你要是愿意继续躺在沙发上,那就睡吧。”   ☆、第44章 四四   第二日一大早,司机过来接他。   第二日一大早,司机过来接他。   斯定中站到我的面前:“收拾东西,跟我回酒店住。”   我鼻子塞住了,头有点昏:“我今天还有课,这房子我租的,我住这可以了。”   斯定中不悦地说:“你是我老婆,不跟我一起住,你想跟谁一起?”   我不再说话,掀开毯子起来收拾东西。   我们出门去的时候,卡尔丝守在门外,上前来推斯定中的轮椅。   司机迎上来,接过了我提着的包。   我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斯定中这次真是疯了,我腿太疼了。   斯定中坐在后座,侧过脸望了望我:“别摆出一副可怜样儿,免得有人心疼,说我刻薄你。”   我沉默地别过脸去。   如今哪怕在外人面前,他都不愿意再维持一下婚姻的假象。   我跟他回了酒店。   走进金碧辉煌的华尔道夫的圆穹顶大堂,礼宾部立即有制服笔挺的服务生上前替我们服务,我们搭乘独立电梯去往三十层的塔楼,穿过富丽堂皇的长廊,打开门的时候,斯定中一边付小钞一边说:“我亲爱的大哥住三十五楼的总统套房的,记得了,不要走错房门。”   我低着头沉默地忍受。   我就知道,他是存心的,纽约这么多酒店,他就硬要住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折磨我。   将行李在卧房中安置妥当,我洗了脸,斯定中换了身衣服,坐在客厅中,等着和我下楼去吃早餐。   酒店的无障碍设施和服务都非常的周到体贴,我们一路畅行,直到BULL AND BEAR STEAKHOUSE餐厅门前,我见到了熟人。   钟楚益还是老样子,穿了白衬衣,早晨的头发打理得分外精神,他一手拎着西装外套,笑容满面地扑过来:“小——豫——儿!”   还没等他走到,斯定中忽然利落地转动轮椅,一个打横立在了他的面前。   钟楚益站住了。   斯定中面色不豫,没有任何要寒暄的意思。   我只好出面介绍说:“这位是我先生斯定中,定中,这位是钟先生。”   钟楚益客气地伸手:“斯四少,幸会。”   斯定中没有伸出手。   我立在一旁,非常的尴尬。   钟楚益耸耸肩收回了手,正儿八经地看了我们一眼,说:“葭豫,我有空给你电话。”   他独自走开了。   我看着钟楚益离去,他沿着长长的旋转扶梯拾阶而上,我这才看到,斯成正站二楼的大理石圆柱旁,穿一件浅蓝衬衣,一件深灰色羊毛衫,晕黄的灯光照耀在他的脸上,显出一张殊无笑意的清冷脸庞,他不动,身后跟着吴俊夫和两名助理也静静地立着,他们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心头忽然涌上了淡淡的羞耻感。   晚上我上课回来,我们的套房管家上前来说:“李小姐,斯成先生在孔雀巷酒廊等你。”   斯成在私人的沙龙的小厅喝咖啡,见到我走进来,他收起手上的文件,立刻有秘书上前来替他整理。   我看了一下,还穿着正装,衬衣的扣子松开了一颗,领带被扔到了一旁,应该是外出刚刚归来,看样子他专程等我。   他站了起来,服务生替我拉开了椅子。   斯成说:“要不要喝点酒?”   我迟疑了一下。   斯成说:“定中方才出去了。”   我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说:“你跟定中怎么回事?”   我斟酌了一下,委婉地说:“我们刚好闹点不愉快,已经没事了。”   斯成眉头微微蹙着:“他怎么说你离家出走?”   我说:“我们闹点别扭,我刚好想自己体验一下生活,现在他过来了,我们已经协商好了。”   我知道斯成,这是我们夫妇之间的事情,他不会再追问。   果然他换了话题:“课业怎么样?”   我终于笑了一下:“有点难,还应付得过来。”   斯成望着我:“要是有不懂的,给我写邮件,嗯?”   我点点头。   他如今也知道避嫌,又闲聊了几句,他抬腕看了看表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们走向塔楼的电梯。   斯成站在我的我身后,他先抬手按了我的楼层,忽然又取消了,重新按了一个数字。   我不解地抬头望他。   他解释说:“我还有点事找你。”   只是短短的几秒,我还来不及反应,电梯门已经打开了,服务生等在电梯的门口,恭敬地打招呼:“晚上好,斯先生。”   这是他的套房外廊,宽阔寂静的走廊,高耸的圆弧型屋顶装潢得辉煌典雅,斯成说:“进来。”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将我拉了进去。   斯成关上门,将我安置在客厅的白色沙发上:“你的腿怎么了?”   我眼前是一对巨大的花瓶,闪闪发亮的银质器皿,桌子上搁着大束的洁白花朵,一把核桃木的椅子,对面桌子上面散落着水晶烟灰缸,一个银质烟盒,和几叠他的文件。   我有点愣住,张了张嘴,一时没想好怎么答。   他问:“是不是昨晚摔到了?”   我赶紧否认。   斯成说:“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摇头:“不用看医生。”   斯成说:“让我看一下。”   我赶紧捂住裤子:“不用。”   斯成直接拉开我的手,脱掉了我的雪地靴,卷起我的裤子,露出了半截小腿时,他手上的动作骤然停顿,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昨晚实在太累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我今天一早有课也还没来得及看,就光觉得疼,这时候我低下头,看到右边小腿的外侧有一大片青紫的伤口,乍一眼之下的确有点怵目惊心。   我徒劳地想要挡住伤口,手却被斯成紧紧地按住,他跪在我面前,细细地看了一下那片青肿的伤痕,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抬手按了一下。   疼,我咬着牙死死地忍着。   斯成眉头越拧越紧:“怎么弄的?昨晚摔到了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摇头:“不关你的事。”   他认真地思索:“应该没有伤到骨头,但还是让医生看过才好,今日太晚了,明天我让钟楚益陪你去医院拍个片。”   我只好不停地解释:“不用不用,肯定没伤骨头,是我不小心磕了一下,没事的,不用去医院。”   身侧的人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声音也慢慢低了下来,终于归于一片安静。   斯成扶着我的小腿,一动不动,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过了好久,他终于抬起头望我,一言不发,英俊阴沉的面容有薄薄的怒意。   我要站起来。   他猛地伸手,将我胳膊拉住。   我又重新跌坐了下去。   他的掌心贴着我的皮肤,异常的炙热,还有点微微的发抖。   他在我身前久久地沉默,像是在极力在忍耐着什么。   “小豫儿,”斯成低着头,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好久才说得出话,声音如紧绷到了极致的一张弦,带了一丝异常的颤抖:“斯定中竟然打你?”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   斯定中在华尔道夫住了一个礼拜,他纵然仍在康复期,但每天的节目仍然花样繁多,他好面子,从酒店出来到车上的这一段路程,便不肯再坐轮椅,我日日挽着斯定中笑靥如花地外出访友。   斯定中皮笑肉不笑地嘲讽:“你也不嫌累。”   我刀枪不入,眉眼不动地答:“我不在旧金山,你说我离家出走,我陪你,你也有意见。”   斯定中冷笑一声:“天天笑得假模假样,怕大哥觉得你不幸福?你就这么在乎他?”   我于是不再说话,我已经一再意识到说真话会让人犯错,无论他说什么,只要提到斯成,我一律不回答。   就好象那天早上吴俊夫来敲我们的门,将一袋药递给我:“斯先生交待给你。”   他之前亲身赴旧金山替我们打点诸多事宜,我一直很感激他,客气地道:“吴先生,谢谢你。”   吴俊夫也客气点了一下头:“不用。”   斯定中在里面招呼他:“进来喝杯茶,我大哥不来?”   吴俊夫一板一眼地答:“斯总忙。”   斯定中便不再出声。   吴俊夫跟斯成差不多年纪,似乎略长一两岁,白面书生的模样,但深谋远略不容小觑,他是老爷子任职时的首席秘书,如今更是东宫太子身旁的第一助理,老爷子是将整个江山连同兵马都托付到了斯成的手上,他一身正气浩然,连斯定中也得忌惮三分。   那一段时间,我夜里常常失眠。   白天上完课,晚上陪着斯定中出去玩,一直到晚上一两点,洗了澡躺在大床上,我身边的男人是我的丈夫,我心里——想着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虽然住在同一间酒店,但酒店的精良服务品质和对客人*的高度保护,我们根本不会有碰面的可能性,后来有一天夜里我在孔雀巷酒廊,见到他晚上回来,进来酒吧里喝杯酒,身上仍穿着正式西装,神色却是放松的,只是脸上有憔悴疲倦的神色。   钟楚益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径直走进了私人沙龙包间,我坐在吧台下面的一个偏僻角落里,灯光很暗,他没有看到我。   于是我发现,他来纽约公干,明显工作繁重,可是无论工作到多晚,回来时,他都会在酒廊喝一会儿酒才上楼。   华尔道夫有几个酒廊,他明显偏爱孔雀巷,我也喜欢这里,小方桌铺着洁白到刺眼的餐布,闪闪发亮的玻璃杯子,一小盆露出粉红花蕾的绿色植物,一切都像五十年代的老旧美国电影。   他有时身旁有人,钟楚益,或者是吴俊夫,有时他独自一个人,有旁人在时,他尚能维持谈笑风生的风度,若是他独自一人,便一句话都不说,有时他进来时有艳丽的女郎端着酒上来搭讪,他只抬眼无动于衷地望了一眼,立即有侍应生上前将女人请走,他独自一个人走进包间,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种莫名微微寂寥的神色。   我坐在外面,斯定中打电话来,我离开时候,是凌晨两点多。   斯成仍然逗留在酒廊里。   我在煎熬之中度日。   一日,我在外出时,卡尔丝在套房的门前拦住我,笑吟吟着说:“你丈夫非常的迷人。”   我不动声色:“我知道。”   我早已发现他们俩的关系,从第一天在我东村的那件屋子她打开门开始,卡尔丝望我那种神色,那种得意的神色,同样身为女人,只要有眼睛,都会看得见。   卡尔丝兴致勃勃的:“你不想听一下?”   我冷淡地说:“那是你们的事情,我没兴趣。”   卡尔丝可没打算放过我:“我每次只要给他按摩腿部和腰部,他的反应都非常的可爱,他肌肉太结实了,胯部的线条如此的漂亮,东方男人有这么英俊的身体,真是难得——”   我居然听了下去。   我知道,纵使我跟斯定中已经结了婚,我在日常事情上无一不尽心尽意服侍他,但我们心底都清楚,在男女最私密的那一层关系上,因为受伤的关系,他自卑,而我青涩,他需要人帮助恢复自信,而我却没有热情和技巧,他从成熟的西式女人身上找回激情和雄风,我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我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卡尔丝道:“你们看起来感情不好,你不考虑离婚?”   我甚至还笑了一下:“我们会不会离婚,是我们的事情。”   夜里我在客厅用电脑写功课,斯定中回来,我说:“你给我留点颜面。”   斯定中看我一眼。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今日你的按摩师来我跟前炫耀你的床上功夫了得。”   斯定中差点没跳起来:“她胡说八道什么!”   我转过身走进浴室关上了门。   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小时。   我出来时,斯定中坐在轮椅上,守在浴室的门口,神色有点讪讪的。   我穿上衣服:“我今晚回我房子那边住。”   斯定中拦在我面前:“不准走。”   我望着酒店的大床:“我们卧房的这张床,她有没有睡过?”   斯定中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我挽起大衣离开了酒店。   ☆、第45章 四五   隔天下午,我还在学院图书馆,手机被一个陌生的号码打通,那端传来奇怪的声响。   也许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也是真的是不爱他,接到这样的电话,我没有多少生气的感觉,只是觉得心底很静很静,收拾书包直接走出去,站在街边等计程车,才发现围巾手套都落在了图书室,也不再回去取,我上车直奔酒店而去。   服务生挂着礼貌的微笑替我开门,我还多付了他一倍小钞。   我匆忙之间连大门都忘记关,听到身后的长廊电梯有人上来,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心只想快意恩仇地解决事情,我直接冲进了那间豪华套房的卧室。   窗帘拉得严丝密缝,床头的落地灯开着,一床的凌乱缎子被褥的前面,斯定中半倚在床边的轮椅上,下半身被褪得精光,他身前的女人双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半跪在他的身上,身上挂着一件性感的黑色蕾丝内衣,两个人正摇晃得天翻地覆,房间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一幅难堪到了极点的奢靡香艳的场景。   我浑身的血顿时一热,感觉脑袋要炸开来。   卡尔丝回头看到我,神秘地笑了一下,动手推了推斯定中。   斯定中闭着眼仍在享受,迷惑地睁开来。   下一刻——他挥开了身前的人,手撑在扶手上坐了起来:“葭——葭豫,你怎么回来了?”   我张了张嘴,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斯定中说:“卡尔丝,出去。”   卡尔丝摇摇头,示威地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我觉得脸涨得通红。   斯定中沉了脸:“穿上你的衣服,滚出去。”   卡尔丝披上睡衣,还从床头的雪茄盒抽了跟烟,才风姿妖娆地走了出去。   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场景,整个人完全懵了。   我看到我昨晚还坐过的沙发,我的睡衣还挂在衣架上,有一刹那忽然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个房间里。   我呆呆地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斯定中不看我,先穿上了裤子,又低着头扣上衬衣的扣子。   我愤怒地叫:“说话啊!”   斯定中闷闷地道:“你都看见了。我能说什么?”   看见他这副模样,我更加火上浇油,只觉得心一会在火上烤,一会在冰里浸着,我非常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事情,只觉得人生无比的荒谬,但此时此刻,却容不得我逃避。   我结结巴巴,只想得出一句话:“如果你不想过了,我们可以分开。”   斯定中忽然就火了:“谁不想过了,不想过了的人是你吧!”   我也疯了,冲上去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还有脸嚷嚷!”   斯定中一把扯住我的手腕:“我怎么了,我们不过彼此彼此吧!”   我努力地要挣开他的手,一边哭一边叫:“你放开我!你混蛋!”   斯定中被我用力地撕扯了几下,忽然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我不及防备,直接摔到了地毯上。   这时半掩着的房间的门忽然被一把推开,我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一个人影冲进来,挟带着满身的怒火,一脚狠狠地踹翻了斯定中的轮椅。   斯定中整个人瞬间仰头就往后倒,直接滚到了地毯上,轮椅在地板上翻了过去,撞倒了一个小茶几上的花瓶,房间里乱成一团。   斯定中跌坐在地上,还顾得上怒气冲冲地骂了一串脏话。   待到看清楚了来人,他反倒无所谓地一笑:“终于来了啊。”   斯成沉着脸,脸上是乌云密布的阴沉怒火:“斯定中,够了!”   我坐在地上,抬手捂住脸,觉得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自己也有责任,我不能责怪斯定中,我更恨我自己。   斯成说:“小豫儿,起来。”   我掩面哽咽:“不要管我。”   斯成将我一把拉起,安置在房间的沙发上,他一贯都是从容镇定的,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的生气,气势汹汹的,连声音都带了冰棱一般的森寒:“斯定中,你娶了她,你就是这样待她的?你怎么舍得这样待她?”   斯定中歇斯底里地叫:“我舍不舍得要你管?你不舍得了是吗?舍不舍得有你什么事儿!”   斯成压了压自己的脾气,沉下声音道:“你别胡搅蛮缠,我现在问你,你到底记不记得你结了婚,你还有一个太太,你就做出这样不入流的事情?”   斯定中手脚并用爬起来,随手就将一个玻璃酒杯将摔得四处粉碎:“你指责我?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是有个太太,但一个对丈夫不忠的妻子,又有什么资格管我?”   斯成冷冷地说:“葭豫哪里对你不忠,难道在这个房间里被捉奸的是她不是你?”   斯定中理屈词穷地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凭什么管?你有什么资格管?”   斯成面容如寒铁,森然的语调:“我有什么资格?我以大哥的身份教训你!父母和长辈给你娶了媳妇,是要你爱她疼她好好过日子,不是要你打她,欺辱她,还在你们两个人的卧房里当着你妻子的面和一个女人做|爱!斯家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教养的男人!”   斯家门规甚严,极为注重长幼尊卑,而且斯成执掌大位之后,在斯氏家族里面的威望日重,斯定中纵然心底对斯成有一百万个不满意,面对他大哥的怒火和威严,他也不敢再说一句话。   我坐在沙发上,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只余下麻木的神情。   斯成平缓地说:“葭豫,你们都去看看心理医师,如果这样情况没有好转,召律师来同他商议离婚事宜。”   我木然地抬头,一时没有意识。   斯定中神色闪过一丝慌乱,话出口却变了调:“大哥,你要对你的小花朵的人生做规划了吗,别忘了你刚刚还说过,她是我斯定中的太太。”   斯成咬着牙忍。   我终于回过神来:“大哥,谢谢你,我们来协商。”   斯成有点怒其不争:“葭豫,你不要这样,你还真打算这样忍气吞声过一辈子?你怎么会这样!你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法律——”   我哑口无言。   斯成唤:“葭豫——”   我说:“斯成,你走吧。”   我哀求道:“please,你走吧。”   他望着我,又望斯定中,我对上他的目光,他英俊的脸庞怒意已散去,嘴角紧紧抿着,仍有迫人的威严,鼻翼一侧那道法令纹路,有种莫名让人心碎的痛楚,我低下头不再看他。   后来只听到他缓缓地走出去,然后掩上了门。   我跟斯定中住在一个套房里。   我换了另外一间房间睡。   他的背部和腰部依旧每日需要按时做按摩和训练,但卡尔丝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几乎很少交谈。   一天夜里我在客厅做功课,坐到有点累了,对着电脑的屏幕的出神,恰好斯定中从外面回来,不冷不热的一句:“别魂不守舍,他回国了。”   我不说话,埋头继续看案子的阅读材料。   隔了一天,斯爽和孟宏辉飞过来,斯爽将斯定中关在房间中,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斯定中一开始不说话。   我在对面的卧房里,听到斯定中忍了许久,终于心烦地打断了斯爽滔滔不绝的教训:“姐,够了,你们排着队来骂我,烦不烦?”   ☆、第46章 四六   隔了一天,斯爽和孟宏辉飞过来,斯爽将斯定中关在房间中,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斯定中一开始不说话。   我在对面的卧房里,听到斯定中忍了许久,终于心烦地打断了斯爽滔滔不绝的教训:“姐,够了,你们排着队来骂我,烦不烦?”   这下可真正把斯爽惹怒了,她是泼辣直爽的性子,着急起来说话跟炮仗似的:“斯定中,你想想,你从小到大怎么待她的?你从小到大怎么疼她的?你说,现在你做的什么事,你打她?你竟然敢打她?啊?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斯定中又不再说话。   斯爽冲进房间里来,将我直接拖了出去,然后将我拖到他的跟前:“你看看她,你看着她的脸,她小时候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那么乖这么可爱,长大了给你做了老婆,你做梦都该偷着乐!你以前怎么待她的,你还记不记得?除了她父母之外,从小到大就是你捧在手心里当宝贝似的疼着,你如今居然这么样欺负她!你现在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斯定中怔怔地望着我半晌,然后红着眼侧过脸,突然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斯爽说起过去,我也觉得特别难受:“姐姐,好了……”   斯定中忍了这么久,情绪突然之间爆发,哭得几乎吸不上气,他对着斯爽叫:“姐,你不问问她,她跟斯成是怎么欺负我的!他们怎么欺负我!他们!”   斯爽语气坚决地道:“小豫儿一毕业就陪你来了美国,中间只回去过两天,还是因为她姐姐的事情,她哪里跟大哥有什么事情,我看你不光背被砸了,脑子也被砸了吧,你少胡思乱想!”   斯定中完全听不进她的话,哭得完全不能自已:“你没见过他们两个的眼神,你没见过!你没见过大哥看她的眼神!”   “你们不懂!不是——”他眼瞪瞪地望着斯爽的神色,忽然大叫了一声:“二姐,你见过对不对!你见过你还来骂我!”   斯爽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斯定中被她逼得情绪崩溃,他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六岁丢了玩具的孩子。   斯爽无奈地说:“你别哭了行不行?”   我站在一旁,抬手抹眼泪。   孟宏辉站在房间门口,一个头两个大。   他过来将斯爽拉住,让她坐进了客厅的沙发里,又走进浴室给我拧了一条干净的毛巾。   他说:“定中,你将葭豫扶回房间好不好?”   斯定中挽住我的手臂走进了我的房间里,他坐在沙发上,将我抱在怀里。   我靠在他的肩膀,听到他说:“对不起。”   斯爽出面辞退了卡尔丝。   他们离去的那天,我们约了吃饭,斯定中那天要做治疗,我和阿爽,和孟宏辉,三个人在布鲁克林的沙滩大道吃俄国菜。   聊我的学业,聊老孟的事业,聊一些以前的朋友。   我跟斯定中的事情已经败坏至此,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无论发生了什么,我跟斯爽已经算是家人,她多少知道了一些,但也不再深问,我们三个仿佛又回到以前在国内一样,虽然话好像比以前少了,但至少气氛是轻松愉快的。   我们吃到一半,中途孟宏辉电话响。   他接了起来。   “挺好的。”   “和好了。”   “我跟她们俩吃饭呢。”   “我临时陪阿爽过来,那份风评合同交代给了敏华,法务部部长签字后才会往上送到你助理室。”   “嗯,要是有问题,可以让楚益联络他们。”   我有点走神,斯爽仍在跟我说话:“老四要是再敢胡闹,我搬过来跟你们住。”   我笑着说:“孟大哥怎么会依你。”   斯爽抱怨:“他天天忙得脚不着地。”   一会儿孟宏辉又说:“医生有没有去?”   电话那端传来低低咳嗽声,孟宏辉皱着眉头停住了话,好一阵子仍然没停,老孟终于出声:“唉唉唉,你缓缓,少抽点烟吧。”   斯爽望了我一眼。   我赶紧收回心神。   斯爽沉默了一会,她不是藏得住话的人。   她说:“你们两个……你跟大哥……”   斯爽迟疑了一下。   我低着头喝甜汤,只能缄默不语。   “他那天一回国,飞机落地,家都没回,直接找我出来,脸色难看成那样,说完你的事情,又不肯走,我叫他回去休息,他也不理我,我在一旁就纳闷了半天。”   “他就是不说话,一个人拉着我呆呆坐了半天。   “后来老孟有事找我,他送我过去,一路上还是不说话,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一直到我要下车了,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她瘦了很多。”   “我一时没反应,还问,谁?”   “结果他臭着脸直接开了车门,叫我走人。”   “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   斯爽叹口气,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意思。   我沉默了一会,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斯爽试探性地问:“小豫儿,我是想劝劝你,及早断了念想好,我是为你跟定中好,你们毕竟已经结婚了……”   我说:“我明白。”   斯爽点点头:“那就好。”   我说:“我跟定中的事,不要让长辈知道。”   斯爽答应了:“嗯,前提是他必须得改。”   斯爽回去后,隔三差五打电话来问我:“小豫儿,老四还有没有欺负你?”   终于有一日是斯成。   他声音哑哑的:“好不好?”   我说:“挺好的。”   他说“定中——”   我说:“没有了。”   斯成语气很低:“你不要什么事都自己处理,要是不想让你爸妈担心,可以给阿爽打电话,阿爽是做姐姐的,你有什么事和她说。”   我说:“我会的。”   斯成还想说话:“小豫儿——”   “斯成——”我忽然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如薄薄的刀刃一样的又轻又冷:“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他在那端忽然咳嗽起来。   他将电话移开,有人在旁边低声询问:“斯总,还好吧?”   一会儿他说:“好的,我明白了,再见。”   我说:“保重身体,再见。”   我在纽约的第二个学期,斯定中会不定期过来,如同幽灵似的。   他身体已经基本康复,能走能跑,除去一年内不能做剧烈体育运动,和定期回医院复查和跟踪治疗之外,已经基本和正常人一样生活,期间他还回了一趟国,给斯太太过目他的康复情况。   据说斯定文的太太怀孕了,斯家上下近期是一片喜气洋洋。   他终于能四处周游娱乐,又能重新跟以前的那群朋友消遣玩乐,情绪和心情都慢慢地趋于正常,只是斯定中身上的那种随着我们婚姻一开始就存在着的乖戾脾气,却好像好不了了。   他每次来纽约,心情都不错,但最后的结果,都是要跟我大吵一场架,然后他每次都得胜,心满意足地回去,继续回阳光灿烂的西海岸鬼混。   我已经被他折磨得身心俱疲。   四月份复活节的假期,斯定中过来,住中央公园的丽思卡尔顿,我那天喝了点酒,心里非常的苦闷。   他看不惯我喝酒,又要来挑衅,我们两个又吵架,摔东西,然后都对彼此说了一些过分的话。   那是夜晚八点多,斯定中翘着腿坐在套房中间的沙发上,拿出手机给斯成打电话。   我坐在地毯上,被酒精麻痹的神经有点轻松,也有点麻木。   斯定中在旁边说话:“我打她,怎么会,我怎么舍得打她?”   斯定中冷笑:“我知道你心疼,放心,她跟我在一起,不知道多快活。”   斯定中冲我招招手,按开了免提通话键:“葭豫,过来,叫一声。”   我紧紧地抿着嘴巴。   斯定中将我拉到他的腿上,举着电话不悦地叫:“叫一声。”   我木着脸说:“别发神经。”   斯定中笑了:“你看,她多乖。”   他抬手一巴掌打到我的脸上,清脆的声音传进听筒。   我听到斯成瞬间提高了声音:“斯定中!”   我整个人完全是麻木的,一点知觉都没有。   斯定中将电话移到嘴边:“别生气,大哥,这是我们夫妻间的小游戏。”   斯成在电话中对我说话:“小豫儿,暂时先离开他。”   斯定中觉得自己占尽上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要走到哪里去?她嫁给了我,死了,都是我斯定中的鬼。”   斯成声音失去了平静,咬着牙冷凝如铁:“小豫儿,你先走开,我现在过去。”   斯定中耀武扬威地说:“葭豫,答应他嘛,让他来。”   我望着斯定中,目光涣散。   斯定中又一个巴掌扇到我的脸上。   斯成在电话里叫了一声:“葭豫!”   电话那端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斯定中皱着眉头喂了两声,不见有回应,悻悻地丢了电话:“可惜。”   我心头忽然跳得很厉害。   也许是酒精过度,我可能有中毒危险。   斯定中一把将我拎起,放在沙发上,就好像我们小时候根本不爱玩洋娃娃的男孩子粗手粗脚地摆弄一个娃娃:“别哭丧着脸,乖乖坐着,等我大哥来解救你。”   第二天早晨,我从宿醉中醒来,看了眼窗外,头痛欲裂,恍惚间都不太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心跳仍然一阵一阵地惊悸,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第47章 四七   我从套房下楼时已近中午,斯定中在客厅里打电话,我下去时他正好挂了,看了我一眼,脸有点可怕。   我走到客厅,又走进餐厅,他一直看着我,又再看看我,终于他说:“大哥昨天清晨驾车出了事。”   我正在倒牛奶,手一震,乳白色的液体泼洒出来,我只觉得浑身血液发凉,嗖嗖地往下落。   我放下了牛奶盒,愣了几秒,觉得腿有点发软,扶着桌子坐到了餐厅的椅子上,手上仍紧紧地捏着一个玻璃杯,紧紧的。   我进书房打电话给斯爽。   斯爽明显也是惊吓不小,声音都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紧张,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只安慰我说:“没事,没事,人已经抢救过来了。也多亏他那车子性能好,腿伤得比较严重,而且我们都不知道他腿以前就骨折过一次,他被推进手术室时清醒了片刻,自己跟医生交待了,医生又忙着从澳洲方面的医院调病历,耽搁了一会儿,不过手术还算顺利,没事,没事啊。”   我挂了电话,捂着嘴巴哭泣,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鼻腔里都是刺痛感,喉咙仿佛堵住了,浑身都在颤抖。   有人打开了书房的门,我转头,看到斯定中站在门口,正冷冷地望着我。   我也不敢频繁地往国内打电话,斯爽偶尔用通讯软件和我联络,聊一会儿天,然后会稍微提一下斯成的情况,但次数很少,我知道她也在刻意地控制我们的距离。   那段时间我在纽约的一家华人事务所做实习助理,开始量化地接触商界讯息,我每天晚上下班后留在办公室,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关闭计算机之前,打开国内的网页,浏览一遍银山集团的网站。   企业的正式网站内容都差不多,黑色的设计界面大气典雅,都是一些中规中矩的数据和新闻。   银山集团依然蒸蒸日上地拓展着事业的版图。   斯成入主银山集团的核心高层之后,银山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期,仅仅就是在近期一年之内,就有五十多个新的项目启动,仅在华东地区就有近十个商用地产项目,今年的年初,银山集团以十点零五亿的价格拿下了港口蕉田村的一幅面积为835021平方米的地块,该地编号国土储12-12,位于蕉田路南侧,临近仙人岛和蓝湾海洋度假村,与政府规划中的深海高速仅隔了一个交汇处,当时初期的投资风险项目评估显示结果并不是非常的理想,最终斯定文取得了斯成决定性的拍板定案,最终的数据显示,这是一个正确决定,根据集团上半年的审计报告,仅仅是子公司银山城建,上半年的收益就达到了九百多亿元,相比去年增加近十百分点,而银山集团下的航运、百货、地产、酒店和文化旅游产业的资产总额更是同比增长了百分之二十三。   一日斯爽告诉我,他出院了。   五月底,网站上宣布历时两年零七个月的建设,春漾里外大街一号的银山中心一期建成,这一新地标性的双塔大楼,毫无意外地顺利加冕了春漾里大道第一高楼,因为其繁华奢华商业中心和美轮美奂建筑艺术的完美结合,从建成之初起迅速引起了广泛而热烈的社会风潮,一时间从商贾巨富到艺术名流都趋之若鹜,连最顶层的风曼精品画廊酒店的八个极致尊贵的总统套房,都一夜之间全部订满。   斯成出席了五月二十八日的落成庆典。   那一日,是他出院后的第三天。   到了六月份的夏天,我修满学分,从NYU的法学院毕业,一直都没有再见过斯成。   毕业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的状态比较糟糕。   我在七月份的NY BAR的考试中失利,未能取得美国纽约州律师执业资格,也因为种种不顺心的事情,心情低落了很久,考完试后的那一段时间,NYU的华人学生常常聚会,大家在这个奋斗圈子里互相帮助,席间常常聊起各自的情况,许多人四处寻找兼职,不断有人在实习期过后被炒,还有一段一段的隔着一个大洋被迫最后放弃的感情,送别回国的同学,或者是OPT期限到了必须返回的朋友,于是在唐人街的火锅城,一片热气腾腾烟熏缭绕中,便常常会有一幅一幅的景象,来自的北大的读哥伦比亚的女孩子,喝多了含着眼泪给已经分手的国内男友打电话,还有一米八的来自大连男孩儿,喝到大醉伏着桌子痛哭流涕。   看起来无限风光前程远大,走起来却是如履薄冰前行艰难,人一拨一拨地走,剩下的十几个仍坚守在此地的人,其实也都已经不算青春年华,大家几乎都是把半生的赌注,压在了一年两次的Bar的考试上。   在这异国他乡的尺寸之地,悲欢离合轮番上演,常常看得人心有戚戚焉。   我逗留纽约,过了一段荒诞无度的生活,不学习,不工作,每天睡觉,睡醒了就出去逛,纽约有鳞次栉比的博物馆,或者在唐人街和他们喝酒,或者跟着艾伦在广场演短剧,但最终也不是办法,一个多月后,还是启程返回了西岸。   和斯定中的感情已经破裂。   他在外面有无数娱乐,多次有漂亮女郎找上门来。   他难得在家,可说在家来就要跟我吵架。   我每天待在家里,也不想工作,书也不想再读,也不能回国。   我也试图修复夫妻关系,我去学做菜,有一天傍晚我将不远万里打电话回斯家大宅的主厨师傅处取经而来的一小锅干鲍鸡汤和一碟菜脯蛋端上桌时,斯定中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色。   他竟然苦笑了一下:“葭豫,你竟也有一点点真心待我。”   后来他几乎每晚都回家吃饭,当然我的烹饪水平起伏比较大,但只要我愿意下厨,不管做出来的菜色如何,斯定中都相当捧场地吃完,终于有一日早晨他跟我说:“葭豫,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我没有回答他。   但是那一天的夜晚,他敲门进我的房间,我没有拒绝他,而他没有采取防护措施。   两个月过去,终于斯定中还是发现了我在服用长期避孕药,那一日他大发雷霆,将一整个厨房的碗碟都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回家。   我们撕破了最后一丝温情。   原来没有爱,不管多么努力,终会有崩盘的一刻,什么办法也没有。   那一年的中秋节的夜晚,斯定中照例不在家。   我独自一个人,在熄了灯的客厅喝酒。   那种甜腻的果酒,即使后来我远在天涯,再无人管束可以肆意喝酒,独自一人时,我还是会品酌这种酒。   那是人生的一切,最初的味道。   客厅的电话忽然响起来。   我听到久违的声音。   斯成说:“小豫儿,中秋节快乐。”   我说:“也祝你节日快乐。”   国内是白日,他应该在上班,声音虽然温和,但还是带了疏离感,他说:“定中有没有陪你过节?”   我寻常的口气:“我们在外面和朋友吃饭呢。”   斯成说:“那就好。”   斯成说:“你姐姐回来了,你妈妈过来和她一起住,我去看过你你妈妈了,两个人看着精神都还好。”   我心底感激他:“谢谢你。”   斯成应:“不用客气。”   我在心里迟疑挣扎,终于问出口:“你身体好了吗?”   斯成怔了一下,才轻描淡写地答:“早没事了。”   我觉得心头的窒息感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在失去掉稳定的情绪之前,我赶紧轻松地说:“那就好,朋友招呼,我先挂了。”   斯成声音依旧平静如常:“好的,再见。”   我坐在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抬手一抹,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整整过了差不多半年,斯定中后来都有点发现我不对劲了,那年的春节,他问我要不要回家。   我摇摇头,我不敢回。   我怕回去面对长辈,我跟斯定中已经这样,还要硬装举案齐眉,我怕我演不下去。   他也没有坚持,斯定中最近买一艘新的游艇,天天在海湾一带消遣,他极其热爱大海和航海活动,没受伤之前还参加过旧金山大帆船系列赛,我担心过他的脊椎严厉警告过他不要推船下水,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我的劝,反正他在除了家之外的任何地方都非常的快活,在红白游艇都能玩一个夏天。   那一年的春节,我照例在外,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家。   春节过后,我为这个决定,几乎遗憾一生。   我二十四岁那年的暮春,接到家里的消息,外婆过世,我回国奔丧。   我离开了一两年间,家乡发展得日新月异,从省会城市到各个县市已经开通了便利的高铁线路,我从飞机落地,直接转动车,动车到大埔县城,再从县城搭汽车到茶阳镇,路程上的时间缩短了一半。   茶阳在下雨,缠绵春雨一下就是半个月,石板路光滑湿润,天地之间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如同我的心情。   灵堂设在镇里的家族祠堂,侧厅停柩,主厅挂了挽联和安放了花圈,布置得朴素庄重,家属和亲邻来吊唁。   三个子女和五孙儿,齐齐整整地送她最后一程。   葭妍哭得特别厉害,好几次都抽搐得要晕了过去,丧礼结束三朝后,妈妈陪她回城里去。   我在此地和妈妈道别,我打算留下来多住两天,陪陪外公和大舅。   外公也老了。   早上他独自一人坐在门槛边上,望着院子里的细雨蒙蒙,那是外婆每天坐着摘菜的位置,如今只剩他独自一人,银白的头发在风中。   我每天都跟着他,打扫厅堂,出门看诊,捣药包药,他如今腿脚不灵便,高高的药柜旁放着一架小梯子,我爬上去,帮他取下最高一层的一小袋升麻。   大表哥在城里买了房子,大舅妈过去帮忙带孩子,一直说要接他过去住,他一直不肯。   离开的那天,大舅送我去搭车。   在镇里的汽车站,简陋的候车室里,有农家打扮的妇女,背着箩筐凑在一块儿聊天,任由孩子在地上奔跑。   大舅将我安置在候车亭,他过去替我买了票,叮嘱我要记得看时间看车次,还是像小时候我每次放暑假返回城中一样,唯恐我搭错车误了行程,完全忘记了,我是飞越千里飘洋过海回来的,故乡。   他摸摸我的头,我说:“我下次再来看您和外公。”   他回去了。   我透过候车室的玻璃窗,看到大舅的车开走了,我坐在候车室的塑料椅子上,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我拖起行李箱,走到了车站的门前。   车站门前的一小块水泥地外,是一条因为车辆碾压过度而显得有些破败的马路,因为连日下雨,地面有些泥泞,门口停着一辆炭黑色的宝马5系越野车,在一堆脏兮兮乱糟糟的货车和客车中,显得格外的扎眼,车身明亮干净得不合时宜,车轮却沾满了泥土,我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瞪着那辆车子。   车里的人终于推开车门。   我说:“你跟着我干嘛?”   斯成站在我的面前,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衬衣,像做错事情一样,没有出声。   我继而道:“昨晚在三和桥上,跟着我的,也是你?”   昨晚我从镇外办事回外公家,走过一个很长的巷子,深夜的小镇阒寂无人,只有屋檐角落下几盏昏黄的灯,隐约感觉长路的尽头,有个人跟着我。   当时一路平安回到了家,也没有多想,现在一看到他,莫名的瞬间,就想起来了。   斯成没有说话,点点头默认了。   我们面对面僵硬地站着,气氛又尴尬又怪异,渐渐旁边有乡邻投过注视的目光,斯成打开了后备箱,将我的箱子塞进去,然后打开了副驾驶的门:“上来。”   我手里捏着车票,脚下一动不动。   心底有一万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要。   斯成不容我抵抗,他直接拿过我手里的票,走进去售票窗口,将票退了。   然后将那几张零散的钞票塞进了我的口袋。   他牵住我的手:“走吧。”   车子向镇外的公路开去,路面渐渐平整起来,雨刷偶尔刷缓慢地动一下,糖霜一下的细雨粘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   我坐在他的身旁,身旁的男人,他开车的样子,手搭在方面盘上的样子,他的样子,清俊无匹的侧脸,微微蹙眉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非常非常不对的事情。   过了好久,斯成终于轻轻地说:“别哭了。”   我终于出声抽泣起来。   我从去纽约读书之后,其实已经很少哭。   感情不顺,生活不顺,长期的压抑苦闷的生活几乎已经让我麻木,哪怕外婆走,只是觉得一直有黑色的大石头压在心底,但是也已经哭不出来。   只是见到他,一片刻,一刹那,在他身边,觉得温暖,觉得安宁,却知道一定留不住。   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悲从中来。   斯成在应急车道停下了车。   他扶着座椅,俯身过来将我抱在了怀里。   没有话可以说。   他的胸膛,他的臂弯,他身上散发的蔚然深秀的草木气息,混着凛冽的烟草味道,我埋进他的怀里,尽情地流眼泪。   等到我离开他的怀抱。   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我泪眼朦胧中看到他的衬衣,黑色的特别明显,湿漉漉的一大片。   我呜呜地说:“你衣服湿了。”   斯成微微皱着眉,心疼又无奈的样子,抽出纸巾擦我的脸颊:“再哭,高速路都要塌了。”   我拿过纸巾,捂住脸,一阵阵的抽噎。   斯成用手撑住座椅,移动了一下腿,皱着眉头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抬起手,抚摸我的肩膀,一下,又一下,缓慢的,安稳的,沉着有力的。   我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他重新启动车子,在高速路上开了一段,然后下了高速,途径了一段热闹的市集和城镇,四周草木渐渐葱茏,又恢复成了乡野的景致。   我看了一眼车前的导航系统。   我们依然在大埔县城,只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   斯成方才在车里打了两个电话,然后加快速度向前驾驶,一个多小时后之后,暮色四合的时分,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我们停在一幢砖红色的院落前,中式的石头房屋,门前一条砖石路的车道,庭院两侧有两颗高大的梨树,春季是正好的花期,枝头挂满了粉团粉团的白色花朵。   我看到房子门侧挂着一方雅致的木牌,上面有一行小小的竖体篆书:顾永年公馆。   两盏红色灯笼挂在屋檐下,散发出透红的光线,在和风细雨中缓慢地飘摇。   早有穿黑色立领中式制服的年轻男子立在廊前等候,见到车辆进来,立即打开黑色的大伞,躬身上前拉开了车门:“您好,斯先生。”   斯成矜持地点点头。   我们下车,车子交由服务生停泊,他牵着我的手,走进一楼的大厅。   一间有些年份的老式房子,看得出曾经的华丽和没落,改建成的是酒店还是私人官邸不得而知,客厅的柜台后是一位精神矍所的老先生。   斯成很快办妥了住宿手续,出来找我。   我在一楼的檐廊外看河边的鱼。   他牵住我的手,我们穿过木制的环形楼梯,走到二楼。   推开房间的门。   玄关处亮着一盏晕黄的云纹壁灯,我探头望进去,看到里间一张开阔的中式木床,红色缎面被子,有湖蓝色荷花边,一张精致的梳妆台,花架上是一方椭圆形的仿古铜镜,里间的轩窗边上一张书桌,桌上有一方古拙的墨砚,搁着佛经和抄本,空气中有一股松木清新的味道。   斯成反手关上门,然后俯下头来,吻住了我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俺的老胳膊老腿老腰严重抗议,停更休息几天,停在这里不算太坏吧。   ☆、第48章 四八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   身畔是空的,斯成已经起来。   回想昨晚一夜,我到最后连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   起来拉开了窗帘,看到他,坐在临河的阳台上吸烟。   见到我走出来,斯成熄了烟,脸上有浅浅的笑意:“醒了?”   依然是阴雨的天气,清晨光线不足,屋后的远山透出灰色的天光。   大约是经历了车祸的缘故,他比我上次在纽约见他时瘦了一些,人也显得有点苍白。   斯成声音温醇,带一点清晨的沙哑:“洗漱了吗,我们下去吃点早餐。”   早餐是稀饭,和几样别致的小菜,酱萝卜,咸菜,新鲜的水果汁,非常的清爽。   我们在屋外转了个圈,回院子里来喝茶,花园里树木郁郁葱葱,枇杷树,山石榴,红花碧桃,单瓣野生栀子,各自生长,姿态万千。   坐在临河的厅堂里,水汽飘飘渺渺地透进来。   斯成动手泡茶,华顶的云雾茶,新芽茶尖在沸水中一个打转,清亮的浅金色的茶汤缓缓地渗透出来,入鼻是清新悠远的香气,我问:“我问顾永年是谁?”   斯成低头专注地浇烫一套洁白的瓷杯:“这间房子昔日的主人,清末曾在京城做官,后来回到故乡建了一所宅子,现在经营的,是他家族里的后人。”   我自觉惭愧:“我是这里人,我都不知道有这个官邸,你怎么知道的?”   斯成说话慢悠悠的:“听一个朋友提起过,因为是你老家,稍微留心了一下,昨天我打电话回去问,这里只接受预约,我们是幸运,恰好这两天空着,一楼是餐厅和喝茶的小厅,二三楼各有一个套房,我多付了点钱,他们答应让我们单独住几天,。”   我忍不住调侃了一句:“斯总果然不一样了,出手阔绰啊。”   斯成抬抬眼:“没大没小。”   我继续笑,再也不怕他,没大没小,枕边人的权利。   斯成道高一丈,眉眼未动地问:“昨晚有没有累到你?”   我赶紧望望四周,幸好没人:“喂!”   斯成笑了一下:“看来没事。”   他将一杯茶推至我的手边,我抬手要去接,他的手却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斯成的手掌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我的手背,珍重的,爱惜的。   我望到庭院中一株榆叶梅,开得轰轰烈烈。   我问:“为什么要来?”   他语气很低,有一点点认命的平静:“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感情。”   中午,官邸的主人做东,招待一顿家宴。   饭厅在一楼,一面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一院子的葱郁花木,天井里有一方小小的池塘,筑有假山鱼池,春天的荷叶绿意娇嫩,屋外朦朦烟雨,灯光早早打开了。   顾永年公馆的主人顾之琮,是一位爽气健谈的中年男子,顾夫人是一位面容圆润的女子,穿水绿色缎子衫,斯成牵着我的手,口气平和地同主人介绍我:“这位是李葭豫小姐。”   顾之琮同我握手。   他们有孩子,四岁多的男孩子,在饭桌上由外婆照看,活泼可爱。   晚餐一一被端上桌,青花的盏碟,装一盘蒜蓉白肉,一朵艳红海棠花装盘,出自顾夫人之手。   肉肥而不腻,鲜香回甜,非常的好吃,仅此一道菜,已经颇见功力。   因为天气微寒,烫了一壶酒。   斯成第一口喝下去,神色有一点点惊喜:“这酒很好,可是自家酿造?”   顾之琮乐呵呵地笑:“斯先生是懂酒之人,这的确是自家酒窖里的梨花酿,师傅就在后头,他也是我们家里人,这一席酒和菜,都是拙荆和他的手艺。”   斯成问:“我可否见一下酿酒的师傅?”   顾之琮说:“请稍候,现在厨房仍蒸着荷叶鸡。”   斯成点点头,一边伸手拿走我的杯子:“这是陈酿,别贪喝。”   我方才浅浅尝了一下,的确醇郁,入喉之后烫贴无比,正忍不住偷喝几杯。   顾氏夫妇望着我们笑。   席末,掌勺的祝师傅出来招呼。   他和斯成握手,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面容细白,笑容和气,穿一件中式的灰色短袖衫,他坐下来,用一碗白粥,配着一碟腐乳,偶尔蘸一块白肉,细细地品尝。   席间闲聊,那位祝师傅问道:“斯这个姓氏不常见,斯先生哪儿人?”   斯成答:“官洲人。”   祝师傅说:“我太太就是官洲人。”   顾之琮听到,露出一点点郑重的神色:“斯先生是官洲斯家人?”   斯成点了点头。   顾之琮说:“斯氏一族在官洲家势鼎盛,我就暗自觉得斯先生气度不凡,原来果不其然,是名门高第家的公子。”   斯成自谦道:“顾先生说笑了,斯家不过是普通做点事情,顾先生才是书香世家。”   男人们高谈阔论,顾夫人抱着小儿子同我闲聊:“李小姐,菜可好?”   我忙不迭地称赞:“太好,恨不得向你讨教手艺。”   顾夫人抿嘴一笑:“新媳妇才需学做菜。”   看来是误会了,我只好转开话题:“我不在国内,有时候想做中餐,只能自己网上看菜谱,火候掌握不好。”   顾夫人没作他想,只随意闲聊:“李小姐学成之后可会回来?你跟斯先生看起来感情很好。”   我只好点点头:“嗯,我出去读研,已经毕业。”   这时听到那端顾之琮问:“斯先生如今在哪里高就?”   斯成含蓄地说:“我在城中替我父亲管理生意。”   宴席的结束时,顾之琮起身送客:“我明日有事,下午携妻儿返回嘉应,此地由祝先生和燕伯招待,斯先生,有缘再聚。”   斯成说:“谢谢盛情款待。”   顾夫人握住我的手:“李小姐,下次再来。”   我们相偕走出餐厅。   顾家夫妇仍站在门口在送客。   人的感觉是异常的微妙的东西,从小到大我不是没有在他身旁吃过饭,但从来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经年之后,斯成在外待我的态度,除去一贯的妥帖周到,并无多余十分亲昵的举动,可是从席间旁人的眼光,言谈,举止,我却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我站在他身旁,已经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小尾巴,而是——一个陪在他身畔的女人。   屋后我们回房小憩,醒来之后三点多,顾先生在饭桌上提议我们去爬山,屋后的一条旖旎山道,通向山顶一座庙宇,山顶的庙堂上,可俯瞰一整个半山荔枝果园。   我们走出屋子,午后的天气放晴,阳光穿过云层,稀稀落落地洒下来。   沿着屋后的山路,山川的地貌渐渐显现,岭南一带是丘陵河流混合地貌,橘黄色的泥土,长满了茂盛的林木,我们一路缓步而行。   午后村落无人,山里空落而安静,空气清新得沁人心脾。   行至高耸的锥栗树下,有松鼠振动树枝,雨滴簌簌落下,沾湿了眉眼。   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山顶的小庙。   有一道长而曲折的石阶,我正要向前奔去,斯成忽然拉住我的手:“你自己上去看好不好?”   我有点疑惑不解。   他脸上有点苍白,轻轻地解释:“我的腿还不能走太久的路。”   我心底一跳,事发时我远在米国,不曾经亲身历过他的痛苦,几乎要忘记此时距离他痊愈出院,不过方才短短的几个月。   我取下帽子铺在了石头上:“我也不上去了,我们坐一会儿。”   我们坐在一处山坳的岩石上。   山峦寂静,有微微的风,可远眺山脚的浓绿果园。   时光那么好。   坐了一会儿,我们往下走。   方才上来还不觉得,如今细看,才觉得青苔小径异常的湿滑,斯成一直站在下面,小心翼翼地拉着我,我有点担心,一路上问了两三次:“你腿没事吧?”   斯成沉着地道:“没事,我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这样。”   夜里坐在院子的梨花书下吃晚餐。   四周静谧,花香清幽,草木丛中有蛐蛐的叫声。   斯成问:“毕业了,什么打算?”   我回想自己的半年多来无所事事的生活,有点羞愧,摇了摇头。   斯成淡淡地问:“也不回来?”   我只好说:“斯定中喜欢住旧金山。”   他沉默了一下。   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斯成不说话。   我只好出声打破尴尬:“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粤式菜了。上一次吃得这么开心,还是过生日,我住东村,请大家来吃中国菜。”   对面的人终于露出一点微微笑意:“你生日是几月了,我印象中怎么不记得你开过派对过生日?”   我笑了一下:“十一月,都是吃碗妈妈煮的面,其实我们家人,只有葭妍爱大张旗鼓过生日,”   斯成了然地道:“也是。这么说,过了今年生日,你就二十五岁了。”   我笑眯眯地说:“是啊,我原本以为可以等到二十五岁,光明正大追求你。”   斯成愣了一下,有点难受,终于他说:“对不起。”   我握住他的手:“不用对不起,世事难料。”   仿佛只是一个瞬间,什么事情都发生了。   斯成说:“你长大了许多。”   我自嘲一笑:“结个婚,一日成熟十年。”   斯成脸色一凝,又恢复了沉默。   我心底暗暗感叹,如今在他跟前,竟然口无遮拦诉心事。   只是这的确是人生体验,我也没打算辩解,只低下头缓缓喝茶。   我自嘲一笑:“结个婚,一日成熟十年。”   斯成脸色一凝,又恢复了沉默。   我心底暗暗感叹,如今在他跟前,竟然口无遮拦诉心事。   只是这的确是人生体验,我也没打算辩解,只低下头缓缓喝茶。   ☆、第49章 四九   我自嘲一笑:“结个婚,一日成熟十年。”   斯成脸色一凝,又恢复了沉默。   我心底暗暗感叹,如今在他跟前,竟然口无遮拦诉心事。   只是这的确是人生体验,我也没打算辩解,只低下头缓缓喝茶。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着,河流对岸的森林,远山在夜色中升起缥缈的雾气。   也许是气氛太好,又也许是终归得接受事实,斯成脸色慢慢缓和。   斯成说:“你长大了,我老了。”   他有一点点感慨地说“早几日跟老孟在银山中心的花园酒廊坐了会儿,两个人互相看看,都有白头发了。”   他多老,大我十一岁,也不过三十五岁,男人最好的年纪,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气韵风度,依然令我深深心折。   但是我们永远回不去了。   清白都没有了。   还加了一场不怎么幸福的婚姻羁绊。   斯成问:“小豫儿,你回去旧金山后,跟定中——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无奈地笑笑:“也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斯成说:“他——”   我说:“我们平和相处。”   我们喝酒,直到醉意朦胧,诉尽了离后的别情。   “他打电话给你时,你在开车是不是?”   “嗯,斯定中真是气焰嚣张,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你。”   “其实我当时喝醉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早晨正在上班路上,简直气得发疯,直接转道想去机场。”   “对不起,害你受伤。”   “不关你的事,是我一时大意。”   我有点伤心:“你发生事情,我都不能陪你。”   斯成说:“你发生事情,我也没有陪你。”   他低下眉头,有点抑郁地说:“你们出事的那夜,我竟然让斯定中去找你。我一辈子追悔莫及,如果是我出去,至少你不会嫁给他。”   我按了按他的手:“事情都发生了。”   我举杯,还是忍不住笑意:“道路虽然迂回曲折,恭喜我心愿得偿。”   斯成抚摸我的脸,眼里有潮湿的微光。   那一晚上我们照例缠绵。   这一分钟身体那样契合,还用谈什么未来。   那一夜他睡得很沉。   半夜下起雨来,打在房间的窗户上,噼里啪啦的,我侧耳听了一会儿雨声,然后又继续睡了过去。   早上起来,天色灰暗,屋顶的两片明瓦,有些许光线渗漏,窗外应该是阴雨缠绵。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身边的人醒了过来,我睡意朦胧地问了一句:“醒了?”   斯成套了件睡衣,探手过来摸了摸我的脸,带了点沙哑的声音温柔地说:“嗯,你继续睡会儿。”   我闭着眼将头埋进柔软的枕中。   斯成坐起身来,下床站到地上,下一刻,我听到身旁忽然传出一声沉闷响声。   我骤然惊醒,张开眼,只来得及看到斯成的背影在身侧的床沿直接摔了下去。   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你怎么了?”   他扶着床沿艰难地站起来,坐在床边,皱着眉头用手狠狠地压了压右腿。   我彻底清醒了,跳下床扶住他的腿,满心担忧地望着他。   他对我笑了一下:“没事。”   虽然说没事,他坐了一会儿后起身去洗漱,走路还是有点缓慢。   我知道近日连绵的阴雨,我们住在潮湿的山中,他长途驾车而来,昨天又走了那么多路,对于他刚刚伤愈的腿,实在是严重的负担。   那天早上斯成没有下楼。   不过早晨他的确也没有空,我们在房间的露台吃完早餐之后,吴俊夫先生大驾光临。   他携带了整沓的文件,合同文书,项目审批,一谈就是三个小时,期间只有公馆的服务生送上咖啡和茶。   他们在套房的外厅谈事情,我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   结果他们谈完了公事,斯成对着屋里说:“豫儿,出来喝杯茶。”   我只好走出去,跟吴俊夫打了个照面,他身旁的人,都有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   吴俊夫和我们吃了一顿中饭,依旧是祝师父掌勺,斯成为吴俊夫引荐祝青山,男人们相谈甚欢,席间只谈此地风物人情,饭毕,吴俊夫原路返回。   午后我们应邀去看祝师傅的酒窖。   我还是不放心:“你能走?”   斯成无奈地拉着我往楼梯下走:“走一会儿没事,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坐着吧。”   我经过村庄的翠绿稻田,田埂上有鸟群低低飞过,清明节的新坟,祭祀的纸张还在细雨蒙蒙中飘荡。   我脚步停了一下。   我外婆的坟,明年我们扫墓时,应该也会长出了萋萋芳草。   斯成握住我的手,低声安慰:“别太难过,明年我陪你回来,给老人家扫墓。”   村子尾处有一处农庄,背靠着山坡,门前是一株葡萄,农家用竹竿自己搭建的架子,葡萄枝干蜿蜒生长,盖满了整个屋檐,祝师傅正站在葡萄树下等着我们。   五年前顾之琮将这个房子买了下来,后屋打通,连着半山挖进去,原本只是想做一个储藏室,没想到凿进去了四五米之后,发现竟然是一个宽敞的岩洞。   岩石冰寒,触手冰凉,酵母在外面的储藏室经过发酵之后,放置到这里来,墙体和顶部经过恒温处理,便是一座天然的酒窖。   祝师傅引着我们往后面走。   一进去,便闻到一股醇郁的酒香,空间不小,里边幽闭寒凉,一部分用来酿酒,一部分用来储酒,十多只陶质大缸放在其中,里面的陈酿,已经存了许多年,还有几个大型的陶瓮,是初酿,祝师傅介绍说,是春天的梅子酒,自己酿来喝的。   祝师父在一个小陶瓮旁听了听里面的声音,又凑近闻了闻,然后揭开了其中的一个酒盖,用一柄木勺舀了一点起来,放在一个碗里,递给我。   我看了一眼,里边是清澈的酒汁拌着软糯的米粒,醇香的酒酿。   祝师傅笑笑说:“这是我太太去年冬天生孩子存下的,还剩了一点,特别香。”   我浅浅地尝了一口,低度酒很爽口,喝下去整个身体都暖暖的。   祝师傅说:“李小姐要是吃得惯,我给您装点带走,回去打个鸡蛋一煮,特别好,女孩子吃点这个好,补身体。”   斯成难得不碰酒,而是将整个酒窖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问:“祝先生,这一个酒窖。你一年大概能做多少?”   祝师傅气定神闲地说:“一千多瓶不成问题。”   斯成又问:“可有对外销售?”   祝师傅说:“最初酿酒,是因为自己喜欢喝,后来一般都是供应给之琮,偶尔送一些给朋友,很少对外大批销售,我们自家酿酒的成本太高,糯米都是相熟的人种的,我跟村里一家农户定了合同,要求他们不能化肥,纯天然种植,收成就会低许多,而价格也会高。”   斯成胸有成竹地说:“我跟您订购,价格您来谈,一年一千瓶到两千瓶,有没有可能?”   祝师傅有点惊讶:“斯先生还做餐饮?”   斯成笑了一下:“我在城中的商业中心大楼顶层的一间餐馆有点投资,做道地中式菜,改天请您过去指正一下。”   我知道那间餐馆,银山中心C座顶层的红灯笼私人餐馆,做中式的江南菜,只有约十桌的位置,同样只接受预约。   祝师傅爽快地答:“可以。”   斯成说:“我让餐厅经理联系您。”   隔日,吴俊夫过来,还有一位助理陈安邦。   这次依旧是一堆文件,只不过不用再反复商谈,陈安邦立在一旁,一份一份地递给斯成过目审核,然后开始刷刷地往上面签字。   吴先生在楼下找到了我。   我坐在茶堂外的屋檐下,看庭院的花草,昨天盛放的一株洁白山茶,今日已经谢了。   吴俊夫说:“我听说,你们认识很久了。”   我客气点点头:“是啊。”   吴俊夫说:“我接触他,时间倒是很短。”   我只好附议:“我听说,吴先生之前是老爷子的秘书。”   吴俊夫自嘲地道:“代代伴君。”   我笑了一下。   吴俊夫明显有话要说,我只好不动声色地等。   他略略沉吟,便开口说道:“我之前自然听过无数关于斯家大少的风言风语,可是自打跟他共事以来,才发觉坊间传闻也不可尽信,因为他在下属面前实在严肃,冷静自持不苟言笑,我一直以为,他性格就是那样,直到前天过来,我才知道,原来传闻也都是真的,斯家大少果然是正宗玩乐一把好手,而更令我惊奇的是,他真正快乐轻松的时候,原来是另外一幅样子。”   我也有点好奇:“什么样子?”   吴俊夫竟然直接地答:“和你在一起时候的样子。”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有点甜蜜,却又有点酸楚。   吴俊夫忽然说:“一时欢愉,以后付出的代价要更大。”   我不敢说话。   吴俊夫诚恳地道:“李小姐,你单身,或者有男友,甚至你是其他人的太太,我都不会规劝他。可你是斯家人,是斯定中的太太,是老爷子的四媳妇。”   我心底自有羞愧,不必他提醒。   他并不着急,举杯喝茶,斟酌许久,然后才接着说话。   “老爷子当初传位的时候,坦白说我有点不理解,斯定文在公司运作多年,至少什么情况一清二楚,而他——公司大门都没进过几次。”   “但我很快改变了看法,原因非常的简单,他有非凡的商业天赋,眼光精准,沉得住气,并且从不为感情左右。老爷子清楚自己的儿子,更是眼光精准,斯定文或许能守业,而斯成,能让银山创下一个全新的江山。”   “李小姐,可如今,他的脚步为你停了下来,甚至,要走一条更曲折的路。”   “他是银山集团的最高领导人,也许将来十年,二十年,都会是这个职位,他肩负的是重担和责任,银山集团的名誉,他的个人名誉,斯家的家门荣誉,他要在这瞬息千变万化的商界游走,根本容不得半点闪失。我知道斯总是洋派作风,好不容易被老爷子拉回人间正道来,老爷子对他期望有多大,我相信你也略知一二,单说这传位后,但凡老爷子凑牌局,人人皆恭维他喜获浪子回头,恭维了一百遍了,老爷子还是乐得跟什么似的,我知道斯总纵然十分敬业,心底还是有点骑士情怀。”   “你们如今逞一时之勇,也许什么都不管,甚至想豁出去了承担一切后果,但你考虑过真正的后果吗,或者简单来说,考虑过亲人的感受吗?”   “你的父亲母亲,或者,斯先生的父亲?”   “我劝你们及时断了。”   “恰好你现在返回美国,及时断了,对你们都好。”   “李小姐,交浅言深,请你包涵。”   过了许久,我恍惚地抬头,吴俊夫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开。   只余下一庭水气,还有振聋发聩的铮铮忠言,还在空中缓慢地震荡。   我不怪他,而且如果我跟斯成这样继续下去,那么出来要指正我们的歧途的人,他一定不会是唯一一个,而且他的措辞已经够客气,正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我甚至感念他,他是老爷子留下的顾命大臣,斯成身边有这样的人,也算是一种莫大的运气,清君侧,扶正器,义不容辞。   吴俊夫是忠臣良将,值得万分敬佩。   ☆、第50章 五十   接下来的时间,斯成不再处理公事。   我们在屋子和村庄的四周转悠,看古树新梅,看河流浅滩,看水网纵横的稻田,早晨时分,村里的妇女带着孩子,在田埂上拾捡田螺。   我小时候在外婆家干过这事儿,难我不倒,我穿了塑胶靴子,奔进广阔的田野间,很快拣了一小箩。   斯成站在小径上,远远地望着我。   拎了小半袋回去,放在厨房里,用清水养一天,祝师傅乐呵呵的,答应第二天晚上给我们做一碟酱爆田螺。   午后小憩,一觉醒来,已经夕阳斜照,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五点多。   我掀开薄被要下床,斯成伸出手,将我一把捞回了床上。   我嗔他一句:“放开啦,我要起来喝水。”   他说:“我给你倒。”   斯成起来,赤着脚走到木地板上,右脚着地的时候,他皱皱眉头,扶着椅子跳了一下。   我的心紧了紧。   他将杯子端到我的身旁,我喝了一口气喝了半杯,他自己拿起来,将剩下的半杯喝完了。   “还要吗?”   “不要了,哥哥。”   他重新将我抱进怀中。   我柔声问:“腿还疼?”   斯成答:“没事。”   我叮嘱一句:“明天回去后,回医院看一下。”   斯成顺从地答:“嗯。”   我不舍地说:“我特别喜欢这里。”   斯成说:“那下次再来,或者,下次我带你回我的外公那边。”   我答:“好。”   斯成缓缓地说:“我知道你的生活不开心,却不知如何是好,我常常控制自己,关于你的事,不能深想。因为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尤其是从纽约回来之后,常常觉得非常的难受,有时斯爽会提你,但从她口中,她也也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妥。”   他抚摸我的头发:“只是越是平静,我就越是担心,有时晚上应酬喝到半醉,也太累,意志力不受控制,觉得心头堵得不行……”   我静静地听,细细地抚摸他的手。   骨节分明,干干净净,虎口处有薄薄一层茧子。   我悄声说:“我对不起斯定中,受点苦,是活该。”   斯成轻声一句:“葭豫……”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地一吻,对他展颜一笑:“我拥有这一刻,觉得人生什么都值得。”   为了冲淡悲伤的气息,我倚在他的怀中,我们半躺在床上裹着薄被聊天,斯成谈起老家的事情:“我有一个小舅,我母亲兄弟姐妹有五个,他最小,只长我四岁,从小我们一块玩,每年春天,老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梨树,花开的时候,他都会叫我回去,家里人聚聚。”   我微笑着答:“你今年回去没有?”   斯成有点无奈地答:“没有,工作太忙,走不开。”   我问:“那你喜欢现在的生活状态吗,工作会不会太累?”   斯成也不掩饰自己性格里某一部分对事业的野心和掌控力:“我喜欢挑战,工作也是兴趣的一部分,只是忙,剥夺了一部分的人生。”   聊着聊着,我突然无声地笑了一下。   斯成侧过头亲了一下脸颊:“笑什么?”   我唇角仍带着笑:“你以前,很少和我说这么多关于你的事。”   斯成语气寻常地道:“怎么了,走下神坛,我也是个大俗人?”   我忽然望住他的眼睛:“不,在我心里,你永远在神坛之上。”   夜里照旧在庭院吃饭。   汤汁酿豆腐,苦瓜炒牛肉,一条清蒸的红尾海鱼,吃得很清淡,晚饭后,坐了一会儿,然后喝茶,斯成说:“你这身衣服很好看。”   我那天穿了一件的素色的白棉裙子,细细的蓝白条纹,中袖,因为天气微凉,外面披了件开衫。   我笑嘻嘻的答:“喜欢人就说嘛,别夸衣服。”   斯成脸上神情有点波动。   过了一会儿,他说:“葭豫,我知道和你在一起会好,可没想到有这么好。”   我再也忍不住,探过头去吻他。   双手紧紧地缠绕住他的腰,他身上的浅蓝衬衣,他身上的蔚然气息,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肩上。   我已经不能拥有,我要把这一刻,永远地,永远地记住。   临时前的夜里。   斯成问:“你可否愿意和定中离婚?”   我不敢说话。   我知道,我对不起斯定中,若是我们要结束婚姻,我永远不可能是提出的那一个。   斯成追问:“葭豫?”   我说:“对不起。”   斯成也有点低落:“sorry,是我太心急。”   那天夜里,我们辗转反侧,我在天快亮时,抵挡不住困倦睡去,斯成依旧安静地躺在我的身侧,但我知道,他没有睡着。   他睡眠一向不好,亲近的身边人都知道。   但明明前几天晚上,他睡得都很沉。   我依稀记得我还说:“要不要我给你热杯牛奶?”   斯成模糊低沉的声音说:“不用,你睡吧。”   我们第二天一早起来。   斯成要返回城中,赶当日早晨十点钟的会议,他实在太忙。   他留下他的车子给我用,让吴俊夫送我至机场。   我说不用。   斯成坚持要。   我只好答应了,他推开驾驶座的门要下车,在最后一刻,我按住他的手,说:“斯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神情,又关上了车门。   我说:“谢谢你。”   情绪复杂翻滚着在喉头往上涌,简直不知如何开口,我只好忍住哽咽说:“这四天,我每一天都非常幸福,是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那种幸福。”   斯成望着我的神色,要开口说话。   我用眼光制止了他,然后说:“我回去之后,我们就忘了吧,就当那是一场梦,本来就不该发生的。”   斯成一言不发,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   他沉着地说:“葭豫,我并不打算就此分别,我打算和你有未来。”   我摇摇头:“没有未来。”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他苦涩地道:“婚外情?”   我终于带了哭腔:“我们不可以这样子,这样子是不对的。”   我转过头去流泪,不让他看到。   我硬起心肠干脆地说:“你结婚吧,你也该结婚了。”   然后不等他回答,直接下了车。   因为情绪太坏,也不想掩饰,我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   吴俊夫送我至机场,替我办妥登机手续,临时入闸前,他忽然说:“你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孩子。”   我没有说话。   他将箱子递给我。   我闷不作声低头接过,迟疑了一会,说了一句:“提醒他注意身体。”   然后推着箱子决然地转身,飞机飞过浩瀚大洋,回到了我逃不开的牢笼。   我闷不作声低头接过,迟疑了一会,说了一句:“提醒他注意身体。”   然后推着箱子决然地转身,飞机飞过浩瀚大洋,回到了我逃不开的牢笼。   ☆、第51章 五一   我返回旧金山,食不知味,一个月瘦了七磅。   日子过得浑噩,有时候夜里突然醒来,四周万籁俱寂,在黑暗中会猝不及防地想起那个乡村庭院里的梨花树。   树下饮酒的人,穿一袭淡蓝衬衣,慵懒适意的模样,笑起来眼窝处的浅浅皱纹,想起我们在那段清淡知足的短短日子,不敢想,却又忍不住想。   到第二个月的第十二天。   斯成还是来了美国。   他在电话里,低声的恳求:“我不是特地来找你,我是出差经过,真的,我在这座城市里,我不能不给你打一个电话。”   “葭豫,我们,见一下好不好?”   我还是出去了。   斯成等在酒店门前。   那是六月初,旧金山的夏天,干燥凉爽,他穿白色亚麻衬衣,头发打理得很整齐,立在四季酒店的玻璃廊檐下。   礼节性地拥抱。   我们走进大堂一侧的咖啡馆。   我调侃说:“我已进事务所,今日是提早下班请假外出,尚在试用期,为了见你,一次用光了一个月的休息份额。”   斯成心情看起来也还可以:“荣幸之至。”   他凝视我的脸,但很快转移了视线:“工作还适应?”   我点点头说:“还成,一开始都是这样,进华资所比较容易,同事大半做移民咨询,也赚得不少。”   斯成说:“要是有问题,给我打电话,记得吗?”   我柔声答:“我能应付,你不用担心。”   吃了顿饭,客气地闲聊了一会,助理下来找他。   他有跟国内有视讯会议要开。   斯成抬腕看看表说:“我大约一个小时忙完,你去附近逛一下街,一会我过去接你好不好?”   这里是市中心,联合广场周围名店云集,一个小时其实非常的好打发,但现在已经八点过,一个小时候,那已经是近晚上十点。   我摇摇头:“太晚了,我回去了。”   他适当地控制情绪:“也好,我让司机送你。”   我站起来:“不用了,我开家里的车过来的。”   我从酒店出来,城市灯光闪烁,我穿过广场,邂逅了几个被游客包围住的绿妖精和黑巫婆,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因为离他这样的近,即使不能在一起,却忍不住心底千般不舍,终究还是没有离开。   我走进了百货公司,春节前在妮梦玛珂丝给葭妍买一件大衣当新年礼物,当时贵得简直肉疼,在里面转了一圈,满目都是挎着名牌包珠光闪闪的贵妇,走了出来,进梅西百货,刷了一套上班穿的套装。   根本没有心情购物,于是草草收场,往南走进市场街,在Borders的意大利小咖啡店坐了下来。   这家店有大量的书籍和唱片,已经是接近打样十分,人还是不少。   点了一杯咖啡,忍不住看表,一个小时过去了。   我怔怔地望着书店对面的广场,深夜的游人渐渐散去,乞丐和跳蚤市场的精灵也已经回家。   就在此时,我忽然看到,从四季酒店的方向,街灯下一个人脚步匆忙而来。   黑发,身形高挑,白亚麻衬衣,浅卡其休闲西装外套,瘦削的东方面孔,不笑的脸,眉目清冷,步履匆忙地穿过街道,人行街道的绿灯开始闪烁,他迈开长腿一路小跑,直接穿过了斑马线。   他自己一个人。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斯成行色匆匆地走过对岸的街角,消失在我的视线中,然后我又在广场的对面看到了他,他在几家百货公司的门前徘徊,此时商店已经打样,他又穿过广场折返回来,在市场街一条小巷子来来回回地看了几圈,又一次,他甚至都站在了波德斯的橱窗前,只是他朝里面看了一眼,我在二楼的位置太深了,而且挡在一副巨型的U2海报后面,他根本看不到。   那一个瞬间,他神色依然沉静,只眼底泛出的焦急,似乎转成了失望。   重新走回对面的艺术画廊,他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斯成又缓慢地沿着街边走了一会儿,直到将整个市场街都看了一遍,他绕回书店附近,旁边是一个露天咖啡座,他皱了皱眉头停住了脚步。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缓步走向了最近的一张桌子,用手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了下去,蹙着眉头微微弯下腰,手握成拳,用力地压了压右腿。   就是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眼眶中有泪水泛出来。   我站在街道旁,看到他从裤兜中翻出了电话。   我说:“回头。”   他脸上欣喜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伸手撑住桌子,一时竟然没有站起来。   我挂了电话奔过去,扶住他的手。   斯成紧紧地握住的我的手臂,不顾一切地深深吻我脸,我在他的炙热缠绵的吻中哭了,看到他的脸,又笑了,又哭又笑,情绪冲击太大,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眼光,充满爱怜。   斯成一手撑住了桌沿,一手将我拥进怀中。   我们在街边打了辆车,回到酒店里。   高级的酒店套房,奢华柔软的寝具,密密拉上窗帘,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便不再管如今是二十几世纪。   入骨的缠绵之后,我进去洗澡。   裹着浴巾出来,斯成坐在房间里的一把扶手椅上,抬眼望我,神色有点变化莫测:“你手机一直在响。”   我看了一眼搁在桌面的手机,来电显示屏上的名字一直闪烁,想必他也看到了。   我侧过身,走到外面客厅的窗边,接起来:“喂?”   斯定中在那端说:“都三点多了,你在哪里?”   我说:“我又何时在深宵时候问过你在哪里?”   斯定中不理会我的话:“回家来。”   我说:“我今晚有事。”   斯定中说:“现在。”   他直接挂了电话。   我看着黑掉的屏幕,将手机关掉。   脚下是璀璨的城市灯火,凌晨的两点多,我回头将手机搁在桌上,看到斯成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无声地望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斯成也没有说话,转过身,慢慢地走回了房间里。   我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缓缓地吸气吐气,挥去心头的烦闷。   在外面站了半个小时,我回到房间里,看到他半跪在床头柜前的地毯上,一只手撑住腿,低着头在找止痛片。   我将他扶住:“床上躺着,我给你热敷一下。”   我调暗了床头的壁灯,解开他的浴袍,在灰色的柔丝的贡缎衾被上,看到他笔直修长的腿,因为坚持的长期运动,腿部的肌肉保持着优美的线条。   可是这也是半年多前受过严重创伤的身体,车祸后骨折内固定术后的第五个月,内踝骨留了多枚钢钉,腿部打了三块钢板,长途飞行导致的下肢肿胀,右腿显得有点肿。   我用烫手的热毛巾盖住他的腿部,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按摩他的腿上的经络。   斯成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做这一切,然后握住我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抵挡不住疲倦慢慢地睡着了。   我们相拥而眠,他第二天一早要走。   一夜睡得太沉,我们早上被电话铃声吵醒,斯成接通了电话,沉着一声:“给我十分钟。”   他语罢掀开被子就要下去,我拉住他,细心叮嘱了一句:“别太急,当心一下腿。”   斯成应了一声,坐起来,在床沿缓了会儿,然后拿起手机去了客厅。   我睡意朦胧之间听到他在外面讲电话,助理的电话在八点准时打进,知会他今日行程,我套了一件他的棉T恤,进浴室洗漱了一番,出来时,看到斯成已经洗漱整齐换了衣服,在房间里对着落地窗打领带。   还顾着看手机,神色松散,左手拿着手机,右手单手扣着衬衣扣子,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接过了他手上的领带。   斯成自然而然就撒手不管,只低下头吻了吻我的脸,然后地微微抬起下巴,专心看手机里的邮件。   我踮起脚,替他整理好衬衣的领子,然后站在他的身前,专心致志地系一个半温莎结,手法不够熟练,在将宽的一端向上翻折时,还弄错了方向,我赶紧重新拉出来,斯成注意到了,觉得颇为有趣似的,弯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   我自然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喂!”   斯成更乐,直接低下头,捧住了我的脸。   他吻住了我的唇,温柔缱绻的一个吻结束后,我再一看,连衬衣都乱了,又要重新来。   这一次终于顺手,我看到立在早晨的客厅中的男人,剪裁合体考究的深灰西裤,白色衬衣上的香槟色领带,一个半温莎结打得四平八稳,时光在他身上过去,却让他整个人更加的光华沉郁,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光彩。   这一刻竟然不是梦。   幸福得让人无比心慌。   斯成自己动手整理袖扣,我蹲在客厅里给他收拾箱子,将衣柜里的衬衣西服收起来,收拾好浴室间的剃须刀和须后水,还有他的文件书籍,笔记本电脑,尽心尽意地打点一切。   斯成穿好了外套,坐在椅子上,手撑住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在床上摺衣服。   他同我说话,声音带了一丝软弱:“这一个多月,我听你的话,度日如年。我明明已经拖到几乎要走的最后一刻,才敢给你打电话。”   我低着头给他叠衬衣,默默地说:“你不要再来了。”   斯成说:“好。”   我在房间里送他离开。   后来他每次来,我都跟他说:“你不要再来了。”   斯成都答:“好。”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第52章 五二   我们没有办法割断这份感情。   斯成大约两个礼拜过来一次,有时一个月过来一次,待一到两天,有时久一点。   时间若是短暂,我们便在酒店里幽会,是的,只能是幽会,我们的确是一对偷情的男女。   如果他在这里的时间稍微宽裕,我们则会在Bay area一带挑一间私密的餐馆一起外出就餐,或者有空,去听一场喜爱的摇滚歌手的演唱会。   从始至终我都非常的小心谨慎,从不和他一同走进酒店,用餐从不坐临窗的位置,甚至连一起外出,都各自开车,斯成也不多说什么,只沉默地配合。   有一天的夜晚,我们在The Warfield看了一场演唱会,散场的拥挤人潮中,我陪着他慢慢地走出去,斯成忽然伸手,紧紧地牵住了我的手,那是第一次,我们在人群中牵手。   走过982市场街,兴奋的歌迷渐渐散去,路边有流浪艺人抱着吉他,低低地唱一首迪伦的老歌,那是一支古老的英伦民谣:Oh it's fare-thee-well,,my darling true,I'm a-leaving in the first hour of the morn.,I'm bound off for the Bay of Mexiaybe the coast of Californ…   一整个夏天过去了,我犹如陷入秘境的爱丽丝,住在充满幸福幻觉的洞穴里。   斯定中有一日好像终于有点察觉哪里不对,他在早餐的餐桌上问:“你最近好像挺忙?”   我埋头收拾东西,我说我要去图书馆,我要要考LSAT。   斯定中最不耐烦图书馆:“早点回来。”   我将车子驶出兰打街,在高速路口转了个弯,在机场接到了斯成。   他出差途经北美,从东岸飞到西岸,只为了见上一面,陪我吃顿饭。   十月的秋风渐起,旧金山的天气宜人,他穿了一件素色棉衬衣,手边只拎了一个几何图案的圣埃夫斯手提袋,随行的一班助理秘书已经提前回国。   我们在机场的大厅拥抱,然后相偕去吃饭。   那一日我宛如鬼使神差了一般,提议去Gary Danko吃晚餐,这家法式米其林餐厅位于渔人码头,是三藩市内非常有名气的餐厅,餐厅却是见仁见智,有人抱怨环境人多嘈杂,有人则对菜式赞不绝口,不管怎么样,它至少获得了Trip Advisor评出的年度全美第二最佳。   我在那一瞬间,那个夜晚,非常想要在那样人声鼎沸的烟火气息和他吃一顿饭。   在生活的一些琐碎事情上,斯成一向懒得打理,一切全凭我的意见。   我们驱车直往大海湾,路过北滩时,傍晚的夕阳落海面上,波光粼粼,非常的美丽。   我们在餐厅坐下,点餐到一半,斯定中忽然打电话来:“我Gary Danko外面的街上看到你的车,你在里面吗?”   我说:“我过来吃饭。”   斯定中理所当然地说:“那正好,我也没吃。”   我抬眸望了对面的人一眼,有点慌了心神。   斯成脸色微沉,但仍出声安抚我说:“你出去等候他,他不会看见我,没事的。”   我匆匆忙忙地扔下餐巾:“我先出去一下。”   我在门口截住了斯定中:“我刚进来,不想吃这家了,我们换别家。”   斯定中纳闷地说:“来都来了,进去吧。”   我径直往外走:“我出去开车走,你爱就自己去吃。”   斯定中在后面大叫:“喂,李葭豫,你怎么这么反复无常?”   他迈开步伐追了上来。   我们走到外面的,斯定中不悦地叫:“看到我就走,至于吗你?”   我不想与他起争执,放低声音说:“我刚进去,人太多了,好吵,我们换别家。”   斯定中脸色稍霁:“好吧。”   我们并肩往餐厅外的空地走,斯定中边走边与我闲聊:“我今天没开车,坐你车啊。”   我为了掩住略微紧张的情绪,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你车怎么了?”   斯定中无所谓地答:“没怎么,保养而已。”   他走在我的身畔,习惯性地抬手拢住我的肩膀,我们结婚以后在公开场合,这是非常寻常的事情,我挣扎了一下,斯定中没有放开。   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在一家意大利餐厅与斯定中吃晚餐,吃到一半,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   我看了一眼,起身对斯定中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走进洗手间,关上门,从包里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小声地说:“喂。”   斯成的声音,有点恼怒的低沉:“他为什么在路上也要抱着你?”   我好声地安慰他:“没有。”   斯成苦涩地说:“你们的关系仍然这么亲密?”   我急忙否认:“没有!”   这时,哗啦啦地一声响,隔壁传来冲水马桶的声音,我被吓了一跳,等了会儿,隔壁的人出去了,我才说:“我们还在外面,我一会再和你联系。”   斯成在那端沉默。   我压低了声音地说:“晚点我给你打电话。”   斯成的呼吸声传来,透着沉沉的压抑,过了一会儿,他控制住了情绪,声音重新变得冷静,带了一丝漠然:“好的。”   挂了电话,我站在洗手台前,冰冷的水泼到脸上,脸颊是滚烫的,在刀子上游走,实在是一件太心惊胆战的事情。   我回去座位上时,斯定中随口问:“谁啊?”   我胡乱搪塞:“一个同事。”   斯定中转过头,狐疑地望了我一眼。   陪斯定中吃了一顿饭,他邀我一起去酒吧,我食不在焉,只说要回家。   斯定中结账后先离开了。   我在餐厅里坐着,从看到斯定中走出门,一辆红色跑车在外面侯着,驾驶座上是一位风衣女郎,一头金色长发在风中飘扬。   斯定中漫不经心地吻了吻她的脸,然后坐上了副驾驶座。   我看着车子驶走,又等了十多分钟,然后下楼,驾车离开。   酒店的套房里,我走进去,宽大的客厅空无一人,只留了一盏落地纱灯,我转进里间的书房,房门半开着,他独自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黑漆漆的房间里,只看得到他指间一点点的红色火星。   柔软的地毯吞没了一切声息,我静悄悄地走进去,探手扶住他的肩膀,柔声说:“你吃晚餐了吗?”   斯成愣愣地出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动了动身子,随手将烟熄了,问:“几点了?”   我望了一眼客厅的时钟,已经晚上十点多。   我替他叫了晚餐送上来。   斯成胃口不佳,一顿饭草草收场,服务生过来收了盘子,他坐在沙发上,衬衣挽至手肘处,扣子也松了几颗,人显得闲散,也有点颓唐,他顺手从一旁摸出打火机,清脆一声响,手刚碰到烟盒,还是又放下了。   我坐在他身前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别介意,好吗?”   斯成看我一眼,眼底有复杂难懂的情绪,但还是伸手摸摸我的头:“不会。”   他抬手将我抱到了沙发上,我柔顺地倚在他的肩头。   斯成说:“葭豫,我知道很难,但你得和定中谈一谈。”   我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却只能说:“我……”   这一段时间,我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斯定中另有自己的消遣,我们彼此相安无事,大部分时候他心情都不错,见了面他还能笑嘻嘻的,我无数次面对斯定中,都想说,但每一次,都说不出口。   两个人无言地坐着。   宽阔奢华的套房内,连安静都显得庞大而可怕。   过了许久,斯成扶起我的脸,低声说:“我出去阳台吸支烟。”   我怔怔地坐在沙发上。   他一直不跟我提,但我知道,他期待着我处理掉婚姻关系。   他失望,是的,我知道他失望。   我知道他因为我,受了多少委屈和难堪,我耗尽了他平生的光明与磊落。   我们想要在一起,是根本没有出路的一件事。   我去洗手间,将脸捂在毛巾里,坐在马桶上,在浴室里无声地哭。   我鼻子发酸,眼眶发烫,不知道哭了多久,听到斯成在外面敲门,有点焦急的声音:“豫儿?”   我将脸在毛巾上抹了一把,呜咽一声:“很快好了。”   他推门进来。   斯成站在我的身前:“我又没责怪你,你哭什么?”   我眼泪又流下来:“对不起。”   斯成伸出手,将我抱进怀中:“好了。”   接下来的一整夜,我们都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我进去洗澡,他给我吹头发,我们亲吻,爱抚,在黑暗用力地将彼此弄得生疼。   我们像陷入绝境中的末日狂徒。   在软弱的人性和*里煎熬,忘记道德和羞耻,只争朝夕。   早晨我起来,站在厨房的小厅望着窗外,院子里一颗合欢树,枝头的叶子已经稀疏,街道对面的邻居,院子里早早地装饰起了圣诞树。   冬日的旧金山,天气沉沉的,常常下雨。   斯定中睡眼惺忪地下楼来,昨晚我根本不知道他回来,他说:“我车子送去保养,我昨天开了你的车。”   我一向不介意这种事儿,他不必特地和我说。   我答应了一声,继续烤吐司。   斯定中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返身回到餐桌,将牛奶倒给他。   斯定中坐下摆餐具,一边说:“你今天去哪儿?”   我头也没抬:“上班。”   他追问:“下了班之后呢?”   我也不作他想,只随口答:“还不知道。”   他不再问了。   我也就不再说话,专心吃早餐,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斯成今晚抵达本埠。   我提前了一小时下班,衣服也来不及换,直接开车去机场。   分别太久,想要见到他的念头,实在太过强烈。   银山集团最近有个重要的合并重组项目,重组完成之后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天银实业要上市,他这段时间工作非常的忙碌,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他。   在国际出境大厅后,我站在光亮可鉴的大理石地板上,见到走在人群中的男人。   身形高挑的东方男人,穿一袭碳灰色薄款风衣,光鲜黑发,饱满额头,戴一副方框太阳眼镜,衬得瘦削五官的轮廓异常料峭立体,是俊美得如硬板杂志上的时装周男模一般的脸庞。   我站在原地等着他,犹如寂静的港湾。   斯成看到我,露出一丝浅浅笑容,挽住我的手臂,我们并肩往外走去。   那一夜我没有回家。   第二天是周末,斯成休了一个短假,我们驱车前往海湾。   我蹲在岩石上,往鱼钩里装蚀饵:“工作完成了?”   斯成坐在凳子上,腿摊直了伸在海滩上,望着灰扑扑的一片大海,神色是放松的:“基本上,资金交割已经完成,剩下的,他们做就行了。”   经过一年多的谈判和协商,银山集团在这个月正式收购了南都集团的两间子公司,资产规模转向加大持有型物业储备,财经界纷纷议论这是银山重新一轮的深入打开长江三角市场的预兆。   我细心地叮嘱:“也不用太激进,可以慢慢来。”   情绪放松下来时,斯成的声音有点懒散,应该是吸烟缘故,有点沙哑:“战略大方向上,没有变化,相比老爷子的时代,我只是稍微侧重资本市场运作。”   斯成目光望着我,忽然说:“葭豫——别走得太靠近海,那是一个深的海沟——”   我站到了一块岩石的边缘,风将他的话吹散了。   我赶紧将脚收了回来。   斯成仰着头,看了一眼天际的云层,皱皱眉头道:“最近高管层有些动荡。”   我问:“怎么了?”   斯成说:“总部有两位副总裁级别的高管相继离职。”   我说:“银山集团经年来不是一直致力培养不同梯度的优秀职业经理人?有合适的不妨升上去。”   斯成笑笑:“是啊,等你回来。”   我们在湾区靠外海的地方,一个伸出去的礁石堆,半天消磨而过,看海,顺便钓螃蟹。   返回城中的路上,换我开车时,斯成在我身边睡着了。   那是十二月的冬季,下午四点,天色阴暗,空中乌云压顶,天际间吹起大风,厚厚云层翻卷而过。   我透过车窗望着路面,路上的车流都已经开了车灯。   窗外天气风云变幻,车里却是一片温馨宁静,暖气开着,斯成在车上补眠,睡得沉沉,眉头微微皱起,有一丝疲倦的脆弱。   他最近似乎很累。   从初秋到深冬,一个季节的频繁两地奔波和永远混乱的时差,明显地加剧了他原本就不太好的睡眠状况,如果长期如此,身体不可能吃得消,他年轻时候也是绕着地球四处飞的人,可如今,毕竟也是三十五岁过的男人了。   红灯间隙,我侧过身,抬手轻轻地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   车子重新开动,忽然间天际火花闪过,隔了一会儿,闷雷轰隆隆地响起,然后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车窗前。   暴雨瞬间就下了起来。   雨刷开到了最大,只是雨幕将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围住了,根本看不清楚路况。   路上车辆不多,大家自动放宽车距,只能靠雨灯判断距离。   斯成也醒了过来。   我开车,他倒没有出声,只默默地看。   我自动减缓车速,小心驾驶。   困在这苍茫四野的大雨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却是无比的心安,他懒懒地靠在座椅上,翻手档边的储物柜,翻出一支口红,一支护手霜,一瓶香水,一个水晶凯蒂猫玩具,几张商场折扣券,最上面,还有一叠整齐的票据。   他每样东西都饶有兴趣地看了看。   我顺带着看了一眼,一瞬间忽然心底一跳,那里面有几张刷卡清单,都是最近我们在购物商场和餐馆的消费,上面有斯成的签名。   忽然脑中一个惊雷炸响,斯定中昨日开过我的车。   心头忽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斯成察觉我脸色不对:“葭豫,怎么了?”   我顺带着看了一眼,一瞬间忽然心底一跳,那里面有几张刷卡清单,都是最近我们在购物商场和餐馆的消费,上面有斯成的签名。   忽然脑中一个惊雷炸响,斯定中昨日开过我的车。   心头忽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斯成察觉我脸色不对:“葭豫,怎么了?”   ☆、第53章 五三   心头忽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斯成察觉我脸色不对:“葭豫,怎么了?”   我心底有惊慌泛起,手有点发抖,于是只好努力地控制着方向盘,一时没有回答他的话。   雨势仍然很大。   四周茫茫的巨大雨幕中,,后视镜忽然有一道灯光一闪而过,后面有辆车忽然加速超车。   我只来得及下意识地减速,后面的车辆却似早有预谋,在超车我的车身的一个瞬间,车子迅速转动,向右侧打横而来,轮胎溅起猛烈的水花,车辆几乎是以一个甩尾的动作,蛮横地强行插入了我们面前。   我眼前似乎被大雨蒙住,手抖得不行,脚下全凭直觉,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斯成压低了声音沉着地说:“刹车。”   我一脚狠狠踩下刹车。   耳边响起轮胎尖锐的摩擦声,我死死地握住方向盘,车辆在巨大的惯性之中向前冲,在最后一刻,砰地一声撞上横在马路上的那辆车子的右侧车门。   我只感觉到身体猛烈一震,斯成早已抬手,稳稳地护住我的头。   我们两个人的身体也随着一起往前冲,安全带将我的胸口勒得生疼。   斯成一只手扶住了我,身体失去平衡,半个肩膀撞到了车前。   车子在震荡中停了下来,我慌忙拉起手刹。   斯成问:“有没有撞到?”   我摇头。   我望向前方,目光惊恐。   斯成顺着我的目光,我们同时看清了,横在我们面前的,是一辆熟悉的白色跑车。   斯定中打开了车顶,从驾驶座上站起,撑住车门跳了下来。   我哆嗦着手,解开安全带,推开了车门。   斯成也跟着下了车。   斯定中一个箭步冲上来,不由分说,直接挥拳。   天地之间的冰寒大雨迅速地将我们全身浇透。   斯定中一句话也不说,双目圆瞪,射出熊熊怒火,浑身都是暴戾的气息,他只认准了一个目标,狂乱地挥舞着拳头,是拼了命同归于尽的架势。   斯成也沉默着,只闪避,并不回手。   终于还是有一次躲不过,斯定中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他身体晃了一下,撞到了车身上。   我拉住斯定中,被他推开,我护住斯成,被他拉开,完全没有用。   我看到雨水中,斯定中发红的眼中,不再有一丝理智,只剩下怒火和疯狂,他情绪已经失去控制。   斯定中抬脚狠狠地踹中了他的右腿,斯成摔倒在雨中。   他冲上前,在雨中狠狠地踹他。   我扑上去,挡在斯成的身前,斯定中更加怒不可遏,一把拎起我,将我扔在了路旁。   斯成的身体倒在雨水中,斯定中扑上前扯住他的衣领,一拳狠狠地打向他的下颚,他身体颤抖了一下,又侧身摔在了地上。   到最后他连抵挡都放弃了,只是咬着牙沉默着,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我后来已经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觉得在冰冷的雨中,一颗心已纷纷碎裂。   高速路上亮起闪烁的车灯。   巡逻的警察来了。   我们三个人冻得发抖,狼狈不堪的一身,湿嗒嗒的去警局。   桃色纠纷引起的一桩打架事件,在警察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事儿,在做询问的时候,他们态度客气,还带了点儿笑意,斯定中仍然怒气冲冲,说他是我的丈夫,他只是发现了妻子有不忠行为,一怒之下动了手。   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低着头,难堪,难过,羞耻,担忧,各种情绪翻涌,甚至不敢抬头望斯成的脸。   警官在一个一个地问话,斯定中持美籍绿卡,我是f2陪读签证,后来是H1B工作签证,斯成持中国护照。   我慢慢镇定下来,将事情飞快地回想了一遍,然后又将中美两地的婚姻法律重点条款在头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   斯定中犹在桌子边滔滔不绝地控诉我们的滔天罪行。   我忽然抬头,冲着座位上的警官坚定地说:“没有,长官,一切都是我先生误会了,我只是会见一个朋友,并没有婚内出轨的行为。”   我不能让这样一份记录保存在警局的正式文件中,对我而言无所谓,但对他,绝对不可以。   吴俊夫对我的铮铮良言,犹在耳边。   斯成闻言忽然抬头,目光微动。   斯定中忽然转头,用中文大声地叫:“李葭豫!你要不要脸!”   我一口咬定说:“我与这位先生仅仅是朋友关系。”   警察转而问斯定中:“你遇到他们的时候,是在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斯定中说:“他们两个在一辆车上。”   警察又问:“你是否看到他们在车内可有什么——呃,不恰当的行为?”   斯定中激动地答:“开车还能有什么行为!”   警察耸耸肩:“先生,你妻子否认了,你也没有看到任何事实。”   斯定中恼怒地瞪我一眼:“我有他们酒店开房的证据!”   警察说:“先生,我们这里不是法庭。”   斯定中拍桌大喊:“我要找我的律师!”   他给律师打了电话,然后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一位女警官从里面走了出来,递给我一条毛巾,然后将我们三个打量了一番,   我终于抬起头,看到隔了半个屋子,遥遥地坐在对面的人。   斯成一动不动地坐着,依旧沉默不语,脊背笔直,神色镇定得仿佛雕像一般,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往后拢,露出一张冷峻分明的英俊脸庞,上面是冷漠如寒冰的神色。   他白衬衣上染有血迹,被雨水冲刷得变成了一大片粉色的印记,嘴角破了一道口子,额角也有明显的擦伤。   女警官上前,口气很好,问斯成可要做伤情鉴定。   他摇了摇头。   他的脸色很苍白。   斯定中望望我,又望望斯成,忽然冷笑一声:“葭豫,我真是小看你了,我从小看你到大,竟然没有想到有一天,你撒起谎来,居然是这样的不知廉耻。”   他骂得字字都对,我望他一眼,低下头默默地听着。   斯成坐在对面,额角的青筋轻轻一跳,他随即咬了咬牙,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   我也没有了力量,湿衣服贴在身体上,慢慢地渗出寒气,皮肤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斯成扶着椅子,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说:“定中,我们谈一下。”   斯定中冷冷地答:“不必了。”   斯成声音有点低弱,但仍透着十分的镇定:“我们和解,你们早点回去,你们都一身湿,再坐下去冻坏身体。”   斯定中冲他森然一笑:“大哥,我老婆,轮不到你来心疼。”   斯成轻轻飘飘地说:“你这样待她,迟早有一天,她不会再是你太太。”   斯定中瞬间额头青筋暴怒,猛地扑上去,一把扯住了斯成的衣服。   警察的速度比他更快,一个箭步冲上来,反手将他摁到了椅子上。   “斯先生!警官——请稍等!稍等!”这时,一个脑门发亮的中年男人碘着肚子冲了进来。   斯定中的私人律师来了。   这位顶着一头棕色头发的矮个子的律师整理了一下几乎遮不住肚子的西装外套,同警官握了握手。   他是斯家在北美的律师,是一位以色列移民后裔,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犹太姓氏,名叫Salzberg。   塞斯伯格先生听了一遍斯定中的话,又听了一遍警察的问话过程。   他精明的眼光,绕着屋子,将我们三个打量了一圈。   斯成伸出手同他握了一下,然后说:“塞斯伯格先生,我们单独谈一谈?”   他历来不管斯家在美西的财产事务,这位律师也不认得他,只问:“尊驾何人?”   斯成自我介绍了名字,然后说:“我是半个界内人,曾在纽约Skadden Arps任职合伙人。”   他眼光一闪,说:“这边请。”   他们走进了旁边的一个小休息室。   十分钟之后塞斯伯格先生出来了。   然后是斯成,他慢慢走了出来,左侧倚在门上,将身体重量都移到了身侧。   塞斯伯格将斯定中拉到一边,说:“斯先生,请接受调解,你们夫妇签字离开。”   斯定中甩开了他的手臂:“凭什么!”   塞斯伯格说:“你是交通肇事罪和身体伤害罪,若要起诉,恐怕你得入狱。”   斯定中愣住了。   塞斯伯格一把将他推到了桌子边上。   我们三个人在警局做了完了记录,看双方都没有要将事情诉诸法律的意思,警察让我们走了。   签字的时候,我站在他的身后不远,我低着头,看到他露出衬衣外的一截手腕,修长的手指瘦削苍白,手背上有一大块紫色的瘀痕。   我的心在隐隐地发抖。   告辞的时候,塞斯伯格说:“斯先生,您不再在本国从业?”   斯成淡淡地说:“我已改行经商。”   塞斯伯格幽默地说:“万幸。”   他拍了拍斯定中的肩膀,提前离开了。   我们走出警局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斯成的右侧身体明显是僵硬的,步伐非常的缓慢,几乎是蹒跚而行,不知道到底是忍着怎样的疼痛,他的整个脸庞都在隐隐发青。   只是他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几乎成了一道凌厉的刀锋一般的直线,英俊的五官下结满了寒冰,整个人都散发出不容侵犯的冷漠和倨傲。   好不容易走到了外面的路上,我豁出去了:“我送你回酒店。”   斯定中在我背后发狂地叫:“李葭豫!”   我固执站地在他身旁。   斯成终于说话,声音很低弱:“你先回去。”   斯定中大步上前将我拽走,我被他拖在手臂后,一路上回头望,雨那么大,这种天气根本没有出租车,他怎么回得去。   在我最后的视线中,透过车窗,我看到他孤独一个人,站在路边,成了一道孤茫的影子。   ☆、第54章 五四   夜色浓深之中,雨声渐渐停了。   门前的庭院,草地灌满了水,土壤柔软。   斯定中将车飞速地驶过草坪,胡乱地停在了门前,然后伸手直接将我从车上拖了下来,他走到门前,狠狠地一脚踹去,管家文森特闻声上前来打开门,看到我们这个阵仗,嘴巴无声地张了张,赶紧让开了。   我头脑有点发懵,被他双手紧紧钳制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斯定中将我拖上楼,进了卧室,他反手锁上门,低着头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仇人一般。   我定定地低着头,不敢注视他的目光。   斯定中嘶哑着喉咙问:“多久了?”   我不说话。   斯定中怒吼:“李葭豫!”   我不敢答话。   斯定中发了疯地叫:“你们把我当傻子是不是!”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错。   斯定中叫道:“说话!”   我往后面躲了躲。   斯定中一只手捏了捏我的下巴,将我往他身前扯去,然后抬手,忽然狠狠地一把扯下了我的外套。   我混沌的大脑在这一刻骤然清醒过来。   我拼了命地同他撕扯,抵抗,咒骂,摔烂了一切房内的东西,但完全没有用,斯定中在这一夜,已经疯了。   他粗暴地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   我们两个人都像得了重症疟疾的病人一般,一直浑身颤抖。   我已经没有了眼泪。   大脑组织不起任何的言语,还有模糊意识的时候,我只是呜咽着出声:“斯定中,我要离婚!”   斯定中冷冷地道:“终于说出口了?忍了好久了吧?那么我就回答你——休想。”   我拚却最后一丝力气,冷漠地笑了一下:“定中,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真的是爱我吗,还是孩子一般幼稚的占有欲?”斯定中脸上有羞愧浮起,但却狠狠地晃了一下我的身体:“我爱不爱你你不知道?我难道不想对你好?那也是你们一次次地将我逼疯!”   一阵撕裂的疼痛传来,我瞬间失去了知觉。   等到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全身赤|裸,裹着一条床单。   我还依稀记得,斯定中出去时,手握在门把上:“我觉得你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   门直接上了锁。   我浑身动弹不得,大脑是一片空白,疲倦和恍惚之中又睡着了。   这一睡下去,我的记忆就慢慢地模糊了。   隐约记得有人将手放在我的额头,然后是忙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佣人讲电话的声音。   模模糊糊中一双强健的手臂将我抱了起来,换到了我自己的房间里,然后有人在我的额头和腋下放了冰冰凉凉的东西。   整个身体感觉轻飘飘的,好像漂浮在云端。   可是脑袋又发沉,沉得好像有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上面。   在梦里,有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哽咽,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的脸,跟我说,葭豫,对不起。   我也想说对不起,我想跟斯成说对不起,想跟定中说对不起,想跟爸爸妈妈说对不起。   我在梦里哭了起来。   彻底清醒过来。   房间里昏暗一片,门外留了一盏灯,些许光线透进来,斯定中守在我的床前,目不转睛地望着,见到我睁开眼睛,忽然脸抖了一下,手指摸了摸我的脸,小心地说:“醒了?”   我望了一眼桌边闹钟,现在是凌晨四点。   我混混沌沌的说:“这么晚,你怎么不睡?”   斯定中起身给我倒水:“你烧得太厉害,我不放心。”   我烧得手脚发软,他端住水杯,用一个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   我看到他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衣不解带地陪着我。   我侧过脸,心中五味杂陈。   我从房间里走出来,已经是两天之后。   邮箱里有工作邮件,手机有未接电话,数则信息,然而没有一通是关于他的消息。   事情闹成这样,我实在是没有脸联系他。   又休息了一日,我去事务所销假上班,双眼肿胀,神情萎靡,同事纷纷关心,但我已没有力气应付,我一整天坐如针毡,熬到夜里十点,算了算时差,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他。   关机。   隔了一个小时再打。   还是关机。   下了班折去四季酒店,明知道不可能,还是问了,斯成早已退房离开。   我在停车场遇到了酒店的泊车员米勒,一个热情的黑人小伙子,我出入此地太多次,他早已见熟了我,他热情打招呼:“下午好,李小姐。”   我牵牵嘴角,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米勒替我刷开通道的门卡,一边说:“那天斯先生的弟弟过来找你们,说是有急事打不通你们电话,后来可找到了?”   我口瞪目呆地望着他。   米勒沾沾自喜地说:“我猜你们去海湾了,嘿,车上有钓竿。”   我真是恨死这个多嘴多舌的毛头小子,我说:“日安,米勒。”   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呼啸而去。   夜里,我洗了澡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的情况,只是一切都太混乱了,他伤得有多重,我根本不清楚。   斯定中将他从车上拉下来时,他的行动就有点迟缓,每次长途飞行,他都会腿疼,而且腿上还打着钢板,也许撞车的时候,他就已经受了伤。   斯定中后来对他的拳脚相加,其他地方还不要紧,可是明显打到了他的腿。   我在担忧和煎熬之中度过了整整一个礼拜。   深夜睡不着,在房间里打转,在浴室的镜子里,见到一张恐怖的脸,眼眶发黑,眼神哀怨。   神情恍惚地走出房间,在楼梯口遇到斯定中回来。   他脸色阴沉,见到我:“身体还没好,这么晚不睡觉?”   我嗫嚅着说:“马上就睡。”   我侧了侧身,躲在了一边。   斯定中走过去了。   这是个绕不开的死结,我们被捆绑在其中,彼此折磨,已经毫无意义。   我今日下午开始在律所仔细研究加州法律的协议离婚条款。   斯成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我跟国内联系也不多,我也不敢问斯爽。   斯成是她敬重的大哥,斯定中是她疼爱的幼弟,如今将他们害成这样,我再无颜面主动联络她。   心神欲断地思来想去,翻来覆去犹豫不决,在第二日的工作日午餐休息时候,我终于打给了钟楚益。   他的声音倒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没事。”   “为什么关机?那是他私人电话,我也不清楚。”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大老板行踪诡异,我也不记得了。”   我气得冲着电话大叫:“钟楚益!”   下一秒却又流下泪来。   钟楚益听到我声音不对,也有点慌了:“唉,小豫儿,你别哭行不行?”   我不敢说话,拼命睁大眼睛,忍住眼泪。   “老板不让说。”   “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你给他发邮件吧,他还是有工作要处理的。”   我回到办公室,原本想等到晚上,想到国内是白天时,再给他发Email。   结果坐立难安地等了十分钟,就再也忍不住,打开邮箱,编辑了一行字,点击了发送。   你还好吗?   我看了一眼电脑的时间,国内是凌晨三点,一分钟之后,收件箱有了一封红色新邮件。   还好,别担心。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嗯。   钟楚益说你请假。   嗯。   伤得重不重?生病了是不是?   没有受伤,只是有点感冒发烧。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会打给你,别担心,定中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   葭豫,我忙,迟些联系。   整整一个十二月份,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联系。   我给他发Email,他再也不回。   我知道他看得见,既然他不回,那就是不想回,我没有再打扰他。   我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在医院里,斯成躺在病床上,依然是穿着从警局离开时的那身衣服,身上湿嗒嗒的,还在流血,一个穿着白袍的医生提着一个锯子,按了按他的右腿,然后冷漠地说,这条腿不能要了,我们要锯掉。   医生随即按下了一个红色按钮,有尖锐的声音刺进我的大脑皮层,像是锯子锯入骨头的声音。   我浑身一抖,惊醒了过来。   我不知他怎么回去的,但我知道他在受苦。   我没有资格再打扰他,斯定中已经知情,而他他不再跟我联系,也许代表,他已经打算放弃。   在任何时候,我都不会逼问他。   我的发烧一直拖拉着没有完全好,常常觉得虚弱,人也很累,这是一场辛苦的感情。   有时候觉得斯成如果就此放弃,对他或许也是好事一件。   可有时候又太想他,想到再也不能见到他,夜里躺在床上,心口痛得难以自抑。   我已经胡思乱想到走火入魔。   十二月下旬,斯爽打电话给我。   她跟孟宏辉在新年前夕结婚。   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斯爽说:“妈妈会知会定中,你们一定要回来参加婚礼。”   我忙不迭地答应她。   斯爽笑着说:“我听说你开始工作了?”   我只好告诉她:“是啊,小小律所助理。”   斯爽调侃说:“小豫儿,家里女孩子逛街,只有你不爱买包,以前背书包,现在只拎公文包。”   我赶忙澄清:“我这不是买不起嘛。”   斯爽乐呵呵地笑:“定中一次送你一打都可以,没见你喜欢过。”   我赶忙移开话题,若无其事地问:“伴郎伴娘是谁?”   斯爽说:“我要找大哥,孟宏辉没同意,我还生了他几天的气。”   我接着她的话问:“孟大哥为什么不同意?”   斯爽的情绪突然也低落了下去:“他身体最近不好,腿经常疼,工作也忙,伴郎是律所的新晋合伙人。”   我的心紧了紧。   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只能假装若无其事:“怎么了?”   斯爽似乎也没有知晓我们的事情,只是语调颇为担心:“前阵子病了一场,我跟老孟筹备婚礼,这一阵子比较忙,都没有空,连他住院都不知道。”   我鼻尖开始发酸。   斯爽仍在电话那端说话:“医生一直就说他没能好好恢复,车祸住院那一段时间,打着石膏还回去开会,腿伤养不好,最容易留下后遗症,我担心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连家人都瞒着,吴先生常向老爷子通报他的工作情况,为了不让我爸担心,他谁都没说,要不是钟楚益告诉老孟,我们都不知道——”   斯爽说着说着,忽然有点哽咽,她不是那么多愁的女子,也许是婚前忧郁症。   我最近也愁肠百结,最怕听到别人哭,急忙安慰说:“阿爽,好了……”   斯爽在那端抹了抹眼泪,声音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不舍:“他自己一个人住了一个星期的院,不知道怎么回事感冒发烧引出了一大堆的感染,医生还说是因为太劳累才会心脏供血不足,他就是那样的性子,这么多年来什么事都自己处理……”   我也慌了心神,语无伦次地应:“那现在怎么样?怎么会这么严重,钟楚益也不早点跟你们说——”   斯爽吸了一下气,无奈地道:“出院了,应该没事了,也怪不得他,他也是后面才知道的,大哥那天晚上在公司处理公事,突然身体不适,自知没办法再开车,司机已经下班,他打给了楚益。”   我的心仿佛一颗橡皮球,被一只手紧紧地捏住。   缓慢地窒息,疼,难受。   斯爽在电话中深深地吸气,缓过了情绪,不再说他的事,转而道:“不知道为什么,麦绮最近也不见人,我连试婚纱约她,她都没空。”   我轻快而短促地笑了一声,眼泪滑过脸庞,我赶紧说:“好啦,准新娘子,要高高兴兴的。”   斯爽抽了抽鼻子,语调重新欢快起来:“小豫儿,快点回来陪我。”   ☆、第55章 五五   斯爽跟孟宏辉的婚礼办得很妥当。   仪式在市郊的一间五星度假酒店的户外草坪举办。   斯家对孟家的稍显普通的家世背景,展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和体恤,新娘的娘家没有势大压人,婚礼没有过度的铺张奢侈,但也足够的隆重温馨。   我跟随着斯太太,提早了一个多小时到婚宴现场,婚礼的现场布置和流程设计都交给了专业的婚宴顾问团队负责,我们只是再逐一检查落实,然后再修正一些不够完美的细节,一个小时很快过去,酒店的经理上前来请斯太太出去,新人很快到了。   我在宴会大厅里面,听到外面的礼炮声响。   宾客陆续的进来。   我和孟宏辉的妹妹,站到的一个宾客签礼台后的一个小茶厅里,再对着宾客名单,逐一清点拌手礼。   且不提斯家嫁女儿这等大事,单是孟宏辉近几年在本市的发展,商界政界的贵客都来了不少,特别的招待的贵宾的事情要一个一个处理,也是得非常小心的一件事。   一会儿有人挤进来找我:“葭豫,四少爷找你。”   我只好将手头的名单,交到了孟宏辉妹妹的手上,然后走了出去。   一对新人带着幸福的笑容站在铺满了洁白百合花的树下,斯定文和太太已经在门前等候,我挽着斯定中过去时,听到老爷子在问:“老大呢?”   旁边的人立刻答:“马上就到。”   斯成进来了。   穿一袭黑色正式西装,洁白衬衣,暗蓝提花领带系温莎结,脸颊消瘦,更显得轮廓分明的脸庞,手臂上挽着绝代佳人。   麦绮见到我,欣喜一笑,对我说:“小豫儿,好久不见。”   我上前拥抱她:“绮绮姐。”   我放开麦绮,目光对上旁边的斯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他略微颔首,疏离客气,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隔了太久没有见到他。   在这样冠盖云集的场合,灯火闪烁,觥筹交错,我们却注定只能是陌生人。   我熟悉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人,我熟悉的是飞越数万公里,飘洋过海来到我身边的男人,是穿过繁华熙攘的二十四街区,略带焦灼神色跨出计程车的男人,是打开酒店的房门,穿烟灰衬衣,黑色呢绒大衣,衣履工整光鲜,却带微微倦容的男人,是在深宵下执手低语浅笑,在落地窗前共赏海上明月的男人,那些都是一场稍纵即逝的幻觉。   我喜欢你来到我的身边,表演得好像那是另外一个人。   我今日已经非常的镇定,昨夜我第一次见到他,慌得不成样子,连斯定中后来都替我遮掩过去。   斯定中一向喜欢斯爽这个姐姐,她举办婚礼,我们提前了几天回国,我陪着斯爽采购新衣,挑选首饰,日日去美容院,尽心尽意陪伴新嫁娘。   斯爽跟我长时间的相处,慢慢地和我我絮絮叨叨地聊起家里的事,我才得知,自从斯成执掌银山集团以来,为了工作方便,他工作日一般不住小半山的大宅。   如果老爷子没有特殊事务召见,他一般一个礼拜回来吃一顿饭。   我跟斯定中这次回来,相敬如宾,斯爽大约以为事情已经过去。   她怎知我们是闹到了决裂后,只剩下平静的疲倦和虚伪的表演。   回来的几天,我一直没有见过斯成,一直等到婚礼的前一夜,斯家在家里举办家宴,一桌宴请明日出席婚礼的亲近家人,一桌由新娘子做主,邀请的是斯爽从小到大要好的表亲姐妹和一群女生朋友。   老爷子一大清早就吩咐人给银山总部的总裁助理室打了电话。   到了傍晚,一家人坐在客厅喝茶。   谷叔正在窗台边上擦拭老爷子喜欢的那对鎏金花瓶,忽然看了一眼窗外,出声说:“大少回来了。”   我闻言扭头往窗外望去。   一辆黑色的宾士轿车正驶入中庭,缓缓转入花园的盘云道,车开得很稳,早有佣人从屋中走出,垂手恭敬地立在廊下,等着服侍他下车。   斯定中饶有兴致地望着我,我只好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隔了一会儿,斯成走了进来。   我只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空气之间忽然微妙流动,斯定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微微坐直了身体,斯太太堆起了笑容,招呼道:“大少回来了。”   我整个人身体完全僵硬,慌乱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盯住了桌沿的一个青花茶杯。   斯定中觑了一眼我的脸,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愉快微笑。   他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客厅,望了一眼座中,对上我目光的一刹,瞳孔微微收缩。   斯定中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喜悦,笑着说:“大哥,好久不见啊。”   斯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定中,身体好吧。”   斯定中笑着道:“托大哥的福,好得很。”   家里从长辈到佣人,这么多双眼睛在看,我跟着斯定中站了起来,恭敬地打了声招呼:“大哥。”   他低唤:“小豫儿。”   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打量了他一眼,清减了一点,大约吹了寒风,脸有点冻得发白,但身体看起来似乎也还好,寻常的上班装束,白衬衣和西装外套,清白倦然的脸。   斯定中望了我们一眼,拉着我坐下了。   夜里的晚餐,斯爽没跟家人坐,她的那群姐妹在花厅里热热闹闹地行酒令。   斯家的大餐厅内却是四平八稳的安静。   老爷子坐主位,斯太太坐右首第一位,斯定文坐左边第一位,他的太太坐在我的身旁,我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太太张秉裕小姐,她在年初产下斯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有点圆润的身形,脸上有得体的笑。   不管她知不知道斯定文跟葭妍的这一段故事,待我却是客客气气的。   在深门大院,永远不露声色,也许这是生存的本能。   斯定中坐我旁边,不似旧日的毛毛躁躁,他先招呼老爷子和斯太太吃饭,然后挑了一只白灼大虾,仔细地剔净虾壳,放进我的碗里。   斯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老爷子望着我们,眼里全是满意。   我坐在席间,难以消受他的如此殷勤,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一颗心浮浮沉沉的,只好埋头苦吃。   老爷子忽然斜望一眼下座,不轻不重地说:“谁又给你气受了?”   斯成正兀自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爷子是在说他,愣了愣,说:“没有。”   老爷子瞪着他:“那你是什么脸色,谁又让你不顺心了?”   斯成眉头一直微微蹙着,明显是压抑住的情绪:“爸,没有。”   老爷子不耐烦地道:“你这一个多月,每次回家来,饭桌上有吃得下过东西吗?”   斯成的脸白了白。   谷叔忙上前打圆场说:“大少可是胃口不好?我吩咐厨房做点你爱吃的。”   斯成手握住了桌沿,勉强地答:“没事,不用忙。”   斯太太在旁边说:“别为工作累坏了身体,脸色也不太好。”   斯定文笑笑道:“妈,哪轮到你操心啊,集团旗下单单一个小科技公司上月在香港GEM上市,随随便便就成了今年规模最大的IPO交易,大哥现在是整个集团年轻一代管理层的精英偶像。”   斯太太又接着说;“既然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那就是感情了,只是大少一向不爱听我的话,要我说,跟我打牌的那些太太,有几位的家里,有家世背景和人品相貌都相当不错的适龄姑娘。”   斯成忽然靠在椅背,手撑住一旁的椅子,客气地笑了笑:“是吗,斯太太不妨介绍我认识几位?”   斯太太还真没想到他会搭腔,谁也料不清他话中真假,八面玲珑的斯家主母,一时噎住了话。   斯定中在我身旁,忍不住噗哧一声冷笑。   笑声太大,众人齐齐地望过来,我忍不住转过头瞪他一眼。   斯定中明显故意的,趁机凑过来捧住我的脸,狠狠地亲了亲我的脸颊,我慌忙一把推开了他。   座中的长辈们又哄笑了起来。   斯成忽然掩嘴低咳一声,他端起杯子,侧过了头。   我的手一抖,差点掀翻了筷子。   斯定中扶住我的手,凑到我耳边,声音带了点儿得意:“亲爱的,慌什么。”   我只能默默地忍着。   那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等到老爷子累了,起身离席,斯成第二个站起来,打了声招呼,也走出了饭厅。   一时空了两个位子,席间的压迫感消失,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斯太太正忙着温言暖语地让佣人服侍斯定中喝汤吃菜。   我握着酒杯,默默地发呆,忽然听到谷叔在外面一声低呼:“成少爷!”   我心底一跳,直觉地转头望去,从餐厅半敞着的门,看到门厅的台阶上,谷叔一个跨步上前扶住了斯成。   看不见他脸上什么神情,只看得到斯成瘦削颀长的身影,在下台阶时,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   斯太太也吓了一跳,扶着椅子站起来,吩咐一旁的佣人:“去看看大少。”   守候在花园车道上他的司机迅速走上前来,神色却没有谷叔的惊慌,一切动作都是敏捷熟悉而训练有素的,司机先替他穿上大衣,然后扶住他的手臂,谷叔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他当夜没有在大宅住,司机送他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I like that you e in here, ag like somebody else.   ☆、第56章 五六   婚宴永远是热热闹闹的。   说不完的百年好合,道不完的早生贵子。   新郎新娘在台上交换戒指,孟宏辉跪下来,一番话告白的话说得情意深重,底下的客人齐齐大声拍手叫好。   站起来的时候,他踩住了新娘的婚纱,差点没把斯爽绊倒,斯爽含着感动的泪花,却又忍不住恼怒地瞪一眼,伴娘在一旁掩嘴吃吃地笑。   在相爱的人的眼中,世界总是那么的美好。   眼光移动的一个刹那。   他的身影一闪而过。   不知道是否因为太久不见,我觉得麦绮似乎胖了一点点,但仍然是非常美丽动人的女人。   斯家三兄弟齐聚一堂,并且齐齐携带娇妻美眷,各个英俊不凡,意气风发。   简直是盛况空前的一副景象。   连负责拍婚宴的私家摄影师,都忍不住将镜头移过来,多拍了几张。   到婚宴开始上菜时,我们随着两家的父母坐在一个大圆桌上,菜式琳琅满目丰盛无比,我却完全不知道我塞进嘴里的,是什么东西。   到后半段,男人们小酌了几杯后,气氛渐渐开始轻松起来。   斯定中和斯定文开始边喝酒边聊起他在旧金山开办的游艇会。   孟宏辉的父亲替斯成倒酒,斯成赶忙推辞,推辞不过,只好客客气气地端起来,举杯饮干了。   斯定文的太太和我谈论斯爽何处置办的时装,又跟我说起产后身材恢复,麦绮在社交场合,一贯是高贵的仪态,她坐在斯成的身旁,大方得体的笑容,只应付简单的恭维,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从头到尾,我跟斯成,一句话都没有说,   倒是斯定中找他寒暄了几句,他端着酒杯笑嘻嘻的:“大哥,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啊?”   斯成抬眸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麦绮微笑着代为回答说:“四少,快了。”   众人会心地相视而笑。   晚宴过后有狂欢派对,新人包下酒店两层的酒吧,供宾客跳舞畅饮。   十二点的新年钟声敲响,对岸的高尔夫球场有烟火亮起,斯定中难得回来一次,又重新遇见昔日那群朋友,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不到一点,他已经有些微醺,在吧台边大声地唤我名字。   我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扶到沙发上坐着,扯出纸巾替他擦去脸上的酒渍。   我悄悄地回头,将热热闹闹的大厅巡视了一番。   斯成和麦绮在十二点之前已经离开了。   我跟斯定中在国内住了一个多礼拜。   婚礼后的第三天,按照习俗新娘子要回门,全家人在一块吃饭。   斯爽还带着新为人妇的喜气洋洋,追着姑表亲家的孩子逐一派发了红包,又围着我们绕了一圈,然后问:“大哥呢?”   孟宏辉在一旁陪老爷子喝茶,抬头答:“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了吗,有份合同要在香港签,他昨晚过去了。”   斯爽笑嘻嘻地拍了拍额头:“哦,对,我忘记了。”   饭桌上,斯太太不舍地说:“定中,难得回来,多住几天好不好?”   斯定中说:“不了,还有事呢。”   他跟朋友最近在大海湾区开了一间帆船俱乐部,老爷子也没什么意见,他在银山集团持有的资产和股份,交由职业经理人管理,足够他玩乐到下辈子的了,如果他能把兴趣做成事业,也是好事一件。   老爷子望望我:“小豫儿,你也回了吗,不陪陪父母?”   斯定中抬起头看我一眼。   我低声说:“不了,我也回去了。”   斯太太欣慰一笑。   我爸爸忽然说:“葭豫,你们两个人结婚也一年多了,该抓紧了,斯董等着抱孙子呢。”   斯太太脸上一喜,忙跟着说:“是啊,定文媳妇生了个女孩儿,别提多可爱了,我这做奶奶还没做过瘾呢,斯家这一辈的长孙,说不定就是指望着小豫儿了。”   我脸上沉了沉,低下头,愣是没吭声。   斯太太望了我一眼。   在长辈面前,我很少有这么不知分寸的时候。   眼看气氛尴尬,斯定中出言替我解围:“爸爸,我们会的。”   第二日的下午,司机送我们从罗湖口岸过关。   新年的机票特别紧凑,头等舱都全部订完,我们在香港登机。   新年的香港国际机场。   圣诞和新年假日结束的第三天,光亮照人的地面,金色的圣诞树仍在闪闪发亮,从中庭往上望,每一层楼都挂满了彩缎和小灯泡,免税店里也是装饰一新,满目都是温暖的红色和金色。   悬廊之外的巨大玻璃窗,风声呼啸,飞机起起落落。   不断有圣诞长假日外出度假的家庭返港,从旅客中走过,家长推着箱子,孩子坐在上面嬉闹,穿着鲜艳,笑容轻松。   斯定中先赴美东访友。   他将登机牌取出,将我的护照和机票递给我,看我一眼,说:“你自己回去能行?”   我喝着手中的咖啡:“可以。”   斯定中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觑我一眼:“你确定要回去了?”   我往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这几天玩得倒是很开心嘛。”   斯定中颇来了兴致:“那是,看我一向趾高气昂的大哥沮丧受挫的样子,真是精彩绝伦。”   我气得差点没把手指的纸杯捏烂。   斯定中说:“葭豫,你求我嘛,你求我,我考虑考虑离婚。”   完了,斯定中越活越回去,直接变成十六岁时候的赖皮模样。   我说:“我们回去后谈这件事。”   斯定中笑了一下:“你可以试一试。”   他的航班早我半个小时。   他登机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候机厅的咖啡店里,直到机场广播开始,通知乘客登机。   我握着手中的机票。   耳边是地勤空乘温柔的声音,ladies alemen, may I have your…We are now ready for …   我倏地站起来,拖着箱子,越过的排队的队伍,然后大步往外走去。   那一刻,胸膛之中有秋水长歌,有剑胆琴心,有万千军马,浑身都充满了勇士出征的壮烈之感。   搭乘机场快线前往九龙站。   天色已经昏暗,密集的摩天大楼之间,霓虹灯渐次亮起。   纵使已经是这样,我依然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只发了条信息。   我在尖沙咀码头等你。   我站在夜晚的码头钟楼下,看到这座东方都会彻夜不眠的迷人夜晚。   一直等到十二点。   十一点多,天星小轮的航班结束航运,游人慢慢散去,街心渐渐冷落,沿街的一些店铺也打烊了。   香江江心璀璨,海面上停泊着的万顷邮轮,五颜六色的绚丽灯光在海上如繁花绽放,整个维港依旧灯火辉煌。   对面的车道来往的车辆依然繁忙,寒风猎猎,我依旧一个人。   而我的心,已经在悲壮之中烧成了灰烬。   天气太冷。   一开始我还在整个码头四处转悠,到后来累了,便坐到了一楼的公众休息区,我手脚都渐渐麻木。   夜晚一点。   再等下去我得困死又冻死,我终于起身,走到了路边,沿着巴士线路,慢慢地往外走。   走出几百米,一辆黑色的罗孚轿车忽然飞快地从我身边驶过,然后又忽然急速刹车。   尖锐的声音令人不禁侧目。   然后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高瘦身影,单腿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我蓦地瞪大了眼,心跳骤然停顿。   那一刻只懂得呆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   斯成落到地上,背对着我,扶着车门停顿了一下,手放在右腿上按了按,才迈开步伐走了过来。   他穿了件深蓝牛仔裤,一件宽松的米白色毛衣,外套都没穿,黑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前额,一张清白的英俊脸庞,鼻翼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细长法令纹,全然没有了白日里锋利面具下商业精英的形象。   整个人显得松散而疲弱。   我这一生,在任何时候,只消看他一眼,便能忘记人世间所有的忧愁。   斯成牵起我的手,我顿时感觉到一阵融融的暖意传来,他的感觉应该是握住一团寒冰,立即皱紧眉头训斥了一句:“室外这么冷,你就非得在外面等?”   我还没回话,他先咳嗽起来。   我慌忙把手抽了出来。   斯成一边握拳掩住了唇,一边对我说:“咳咳——到车上去——”   我们上了车,他一手掩住唇角,一手扶着方向盘倒车,咳了好一阵才缓了过来。   我看到他露出毛衣外的骨腕瘦削,深宵细看,才发现他身体还没恢复,人明显消瘦。   他一边开车一边动手调高暖气:“对不起,我临睡前才看到你的信息。”   我冲他摇摇头,心里那么软。   他将我拥进怀中。   他开车着车,在凌晨两点半的九龙半岛,城市的尽头,有烟火飘升而起。   斯成脸上晦涩不明。   他有点无助地说:“葭豫,我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睡过觉。”   我望着他,觉得心疼极了。   我说:“你以后不要再熬夜了。”   斯成无奈地摇摇头:“没有用,医生也告诫过,我已经尽量规律作息,偶尔会有工作加班,也不会太晚,但就是睡不着。”   我安慰地摸摸他的脸。   他沉默地接受。   我手探到他的脖子后,大约是出来得太匆忙,随手套上的毛衣将衬衣领子都埋没,我仔细地替他理好,然后,手掌覆在在他的脖子上,仔细抚摸他的后脑勺。   剃得极短的干净鬓角,有微微刺手的美好触感。   实在是太想念他。   整个骨血都在想念。   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揉碎进我的怀中,永远地带在身边。   斯成专注开车,我们之间一直略略紧张的情绪,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车子行驶在青马大桥上。   一千多米的悬索式吊桥下就是黑漆漆的海面。   车速已经超过了一百码。   斯成忽然说:“我转一下方向盘,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我心底暗暗惊跳,但仍抬手扯了扯他的头发说:“你以为演玻璃之城?”   斯成说:“玻璃之城是什么?”   我说:“一部老片子。你不看文艺爱情电影?”   斯成有点不好意思:“几乎不看。”   因为需要经常往返两地,斯成在香港有置业,我们回到他的家,斯成拉开了窗帘,三十六层的广厦豪宅,轩敞开阔的海景客厅,落地窗外可俯瞰到一整个维港的璀璨灯火。   酒柜上有一支开了的白兰地,斯成倒了一杯,我们在沙发上喝了一点酒,他俯过头来,吻我的嘴角。   我缓缓地伸出手,按住了他压在我肩上的手,说:“斯成,先不要。”   他愣了一下,目光清醒了几分,点点头松开了我:“也是。”   我去浴室洗了洗脸,然后重新出来窝在他的怀中,斯成靠在沙发上,像过去所有的夜晚一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你上次那样回去,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对不起。”   “你这性子,对自己身体都不在乎。”   “我以前身体一向不错。”   “长期失眠也叫不错?那是年轻时候精力好,现在你工作强度和压力多大你自己不知道吗,要自己注意一点。”   “嗯,我会注意调整。”   我的手一直在他的掌心。   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的天际有夜航的飞机飞过,一个遥远的红点,依稀在海平面闪烁,斯成缓缓地说:“你知道吗,每次在旧金山,我都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去。可是我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去,有一次累到极点,我就想,如果飞机掉下去,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声音沙哑低落:“这样想,那一刻,竟然觉得有点轻松。”   我怜惜地摸摸他的手臂。   他自嘲地微微苦笑:“我若是回家,就会成日看着你跟定中出双入对,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实在太难了。”   我满心歉疚:“对不起。”   斯成说:“葭豫,如果你同意,我回去跟老爷子摊牌。”   我摇摇头说:“这是下策。”   斯成再无力气同我争辩这个话题,只靠在沙发上,抬手压了压额角:“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鼓起勇气告诉了他我的决定:“我这次回次,正式和定中谈。”   斯成脸上微微一震:“真的?”   我点点头:“给我一点时间。”   他担忧地说:“你自己和他谈?万一他情绪激动又——”   我按住他的手背:“我能应付。”   斯成忽然转过脸,轻轻地松了口气。   仿佛一个结被打开,两个人都觉得心底舒服许多,我看了一眼时钟,说:“你去睡一会。”   他不舍地望我的脸:“我不想睡。”   我放低声音,板着脸说:“回房间里。”   斯成只好站了起来,朝房间走去,我服侍他躺入床上,然后坐在他的身边,动手缓缓地按他的太阳穴。   斯成闭上了眼,放松身体,靠进了我的怀中。   我低下头,看到我身侧的男人,卸下了平日里粉饰起来的冷漠防备和文雅风度,脸上的憔悴便显了出来,白皙的脸,漆黑的眉,眼角细细的几道皱纹,唇色很淡,整个人苍白得有点触目惊心。   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睡着前还惦记着事情,斯成语调模糊地说了一句:“葭豫,不要自己走,我送你。”   我温柔地答:“放心,我叫醒你。”   我熄了灯,然后起身,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浴室搁着今天换下的衬衣西裤,我收拾了一下放进了洗衣篮里,然后出去客厅,倒了杯酒回来,坐在床沿边的小沙发里,在黑暗之中,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看他的睡颜。   将半个身子埋在深灰衾被之中的男人,皮肤发出瓷白一样的微光,睡得昏昏沉沉,是那样英俊的侧脸,怎样看都不够。   我爱他简直着了魔。   早晨他送我至机场,在泊车道将我放下,我站在巨大的玻璃屋顶下,目送他的车子驶走。   结果我还是让他一个人走,一次又一次。   ☆、第57章 五七   一天夜里,斯成打电话跟我说:“我看了玻璃之城。”   我的心长满潮水,随着电话那头的他,起起落落,温柔又酸楚。   既然他看了,那他就什么都懂。   忽然他说:“a asprin a day,while she is away。”   我忽然想哭。   他说:“最近好吗?”   我沉默了一下,正要开口。   我知道斯成已经对这个话题厌倦,但他还是主动说了:“葭豫,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跟定中说?”   我委婉地答:“我提过——”   斯成说:“然后呢,他不同意?”   我从国内回来的第三天夜晚,斯定中从美东回到家,我们都很祥和,事实上,从他撞破我跟斯成约会之后,也许是终于见证事实,他连火都懒得发了。   我开口说道:“定中,我们分开吧。”   斯定中闻言,竟然笑了一下:“葭豫,我说过让你求求我,你都不愿意,今天不是好时间,碰巧本少爷今天心情不好,我只有一个回答,我不同意。”   我恳求他说:“我们已经分居一年多,而且婚姻已经没有意义,难道真的要闹到法院?”   斯定中再也不生气,但语气平淡得让人畏惧:“谁知道我们分居一年多?那就打官司吧,最好回国内打,我不介意。”   斯成见我没有答话:“那么我来说,实在不行,那便让律师来办。”   我赶忙道:“不要。”   由他的口中提出来,哪个男人受得了,斯定中还不把屋子炸了。   我小声地恳求他:“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再和他商量好不好?”   斯成做事素来坚毅果断,这大概是他平生所遭遇过的最拖泥带水的一件事情,撕扯得太久,若不是因为考虑我的立场,想必他早已快刀斩去一切,但此时他亦耗尽了耐心,斯成口气有点强硬:“葭豫,在这样的事情上面,你不能这样优柔寡断。”   我无奈地道:“他坚决不同意,我也需要时间。”   斯成简洁了当地答:“那么提请法院判决。”   我也有点急:“要真的这样,斯定中手上有证据,他会闹得人尽皆知。”   斯成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   我忽然间就有点生气:“我这样为了谁?我能不考虑你吗?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想让斯定中将我们的事宣诏天下?”   斯成说:“葭豫,不要找借口。”   事情争论得越来越没有意义。   那段时间不知为何,我情绪特别的反复无常,我说:“我一早说过,我们没有未来。”   斯成声音有点恼怒:“葭豫,你好不容易给了我希望,你现在又要放弃?”   我赌气地说:“没有意义,我本来已经打算这样过一辈子,是你要来找我。”   他也说了气话:“那日在香港,我也已经打算这样过去了,你为何又要来?”   我忽然就情绪崩溃:“我爱你——我有什么办法,我以前喜欢你,干干净净一腔真心,你却不要,等到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才来找我!”   电话那端忽然沉默。   长久的沉默。   我只听到自己闷滞的呼吸。   过了好久,斯成才说话,声音低落,郁郁寡欢,让人听得不忍。   他说:“葭豫,你心底,终究还是怪我。”   我含着泪挂断了电话。   一月中旬的旧金山。   今年没有下过雪,但傍晚落日之后,天气非常的阴冷。   从国内回来差不多两个多礼拜,不知为何,我这段时间常常觉得困倦,食欲也大,有一日休息,下午竟然一觉睡到四点五点。   我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   斯定中大闹一场,斯成受伤,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国内参加斯爽的婚宴,这段时间我情绪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根本没注意到身体的变化。   生理期迟了二十多天,我终于反应过来。   我出门去了社区的药店。   第二天早晨,我在浴室对着镜子,看到一张惊惶无措的脸。   哆嗦着在浴室里呆呆了坐了一整个上午,我换了件衣服,驾车去医院。   我在路上心慌意乱地推算月经周期,当然推不出,整个人简直彻底慌了心神。   斯成和我,每次都会做防护措施,他知道要保护女性,在对待这样的事情,他一向是谨慎的人。   唯一的一次,就是斯定中那次,那次我觉得似乎在安全期,事后因为一直昏沉地发着烧,也没顾得上做补救。   谁知一时不慎,竟然后果如此严重。   大祸降至,我反而麻木不仁。   一个小时之后,我拿着那张子宫的b超图,在医院外的草坪椅子上,坐了一个下午。   那已经是一个生命,脑部血管已经形成,胎儿有了心跳。   从那天起我关闭了手机,不再接斯成的电话。   本来我们的联络也不频繁,尤其是斯定中大闹一场那次之后,我们平时几乎不再联络,基本一两个礼拜会打一次电话,有时候他不方便接,有时候我不方便接,常常是要等到一两个小时后以后,躲到无人处回拨过去,彼此都是安静的背景。   斯成打过来,我没有接,也没有再打回去。   他也习惯了。   但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如此,终于有一次,他打了五六通。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一直闪烁,终于熄灭。   然后沙发旁的座机响了起来。   他居然冒险打到家里来。   我知道若非不是着急到了极点,他绝不可能这样莽撞。   一屋的佣人负责照料电话,我不得不接了起来。   斯成在那端说:“葭豫,发生了什么事?”   我压低声音说:“没事。”   他问:“没事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说:“我不方便。”   斯成放软了语气:“我近期要出差,我过去看你?”   我紧张地小声说:“你不要来。”   他自然觉察,放低了声音说:“葭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欲于结束通话:“斯成,我累了,我们改日再说。”   斯成有点失望:“你为什么不愿付出一点点努力?你让我觉得是我一个人在一厢情愿。”   我心灰地说:“我就是懦弱的人,你本来就不该对我抱有期望。”   斯成咄咄逼人地问:“我们就永远这样见不得光的过下去?”   我咬了咬牙道:“你可以选择不过。”   他声音也带了不悦:“葭豫,你再说一次,我会当真。”   我整个口腔中都是苦涩的滋味:“我是认真的。”   斯成在电话那端深深地吸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控制住情绪说:“我周四飞抵洛杉矶,我吩咐秘书给你定妥机票,你能否来一趟?”   洛杉矶距离三藩市,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航程,我知道他要挽救我们岌岌可危的感情。   我说:“我没有空,对不起。”   斯成坚定地说:“我住比弗利的四季,我等你。”   我重复了一次:“不用,我不会去。”   电话挂断了。   我掩面倒在沙发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完,现在想起来,我在新年回国去香港找他时,我肚子里就已经怀着斯定中的孩子。   一个孕妇,怀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却跟他共度新年。   多么无耻的女人。   我再有何颜面面对他。   那一夜在浴室。   顶上灯光大亮,我赤|裸着身子,仔细地观察到了身体的变化。   肚皮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浅浅的黑色纹路,侧着身体站在镜子前,会看到小腹微微下垂。   不仔细看当然不明显,但自己会有感觉,腹部有一种异常的肿胀感。   一个光洁结实的女性躯体,正孕育着一枚血肉交缠的果实。   却不能把它留下来,这是一个不该来到世界上的生命,心中的难过和歉疚,几乎要将我击垮。   我在洛杉矶没有亲人,没有亲密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   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考虑过这个孩子的去留问题,一开始觉得不能要,到后来又觉得太造孽,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留下来,到深夜再把所有的事情想了一遍,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掉这个孩子。   即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仍然有一丝期盼能够回到斯成身边,而且我在当时在初期服用过大量感冒发烧的药物,我不能要它。   不知道药物对胎儿是否有影响,但我和斯定中已经濒临破碎的婚姻,若是加了一个孩子,只会更加复杂。   我已经预约了周四下午要做流产手术。   胎儿已经快六十天,孕囊越长越大,手术风险会增大。   我自己偷偷地收拾了一个大的手袋,里面放了一瓶热水、干净的裤子、防风外套,独自一人搭计程车去医院,自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躺在手术间的时候。   麻醉师在我身边工作,我躺在手术台上,看到头顶刺目的雪白墙壁。   巨大的无影灯发出亮堂堂的白光,空气中有消毒水的气味,穿着白衣的医护人员,斯定中受伤时候的那段记忆,又清晰地浮上眼前。   就是那种人生的荒谬感。   人生的一切都是瞬息变化,在命运翻云覆雨之下,我们除了束手就擒,别无选择。   当时还懂得哭,现在,连眼泪都没有了。   回到家,径自上楼将房门反锁,我坐在马桶上,感觉到血在哗啦啦地流,下腹痛一阵阵地痛,虚汗一直不断地往外冒。   我躺进房间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躺在床上忽然被电话声吵醒,我一看,已经晚上十点多。   钟楚益打电话来。   电话持续地响,我只好接起来:“楚益。”   “小豫儿。”   “你们吵架了?”   我无声地沉默,情侣才有资格吵架,我们算什么?   钟楚益叹了口气:“他推掉了今天所有的行程,在酒店等了整整一天,固执得连吴先生也不见。”   我按住头,虚弱地道:“楚益,我现在不想谈了这个话题。”   钟楚益声音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不该管你们私事,但我们算是朋友吧,总之,你不要轻易放弃,大老板很可怜的。”   我突然觉得到身体下面有一股热流涌出,感觉到床单湿漉漉的。   我慌忙说:“师兄,对不起,我得挂了。”   我的心思无暇顾及其他,那一夜,我流着泪躺在床上,对着天空祷告了一夜,我祈求上帝原谅我,我祈求定中原谅我,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希望这个错误来到人世的无辜生命,能够重回安祥之地。   ☆、第58章 五八   傍晚下班回到家,车子停到庭院门前。   我下了车,看到大门半开着,文森特请了工人在修建草坪,我走进屋里去,将高跟鞋踢掉,顺手将手提包丢在沙发上,解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在办公室坐了一天,此时松开了合身的套裙,下腹一直隐隐的酸痛,终于剧烈地闹腾起来。   我坐到了玄关的一把椅子上,抬手缓缓地揉着肚子。   我选择在周四做手术,周五请了一天的假,连上周末,总共休息了三天。   那三天,我都是在床上躺着的,子宫的伤口持续地出血,我一直在惊恐和绝望之中度过。   到后来,出血量慢慢少了,整个下腹绵绵的疼,快两个多星期过去了,却一直不见好。   忽然有人在客厅中出声:“你肚子痛啊?”   我吓了一跳。   斯定中从沙发背后伸出头来。   我简直吓了一跳,他很少这个时间在家。   我站起来:“没有。”   斯定中有点奇怪地看着我:“你最近怎么忽胖忽瘦的?”   他纳闷地将我打量了一番:“你不是吃了减肥药吧?怎么面黄肌瘦的。”   我从茶几上拿起杯子,起身去倒水,没有理会他。   斯定中在我身后说:“我大哥将你抛弃了?”   我的心仿佛被一根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心脏痉挛地收缩。   我将杯子重重地搁到茶几上,转身上楼。   斯定中不再理会我,耸耸肩起身,绕到厨房去了。   那一天我下楼吃晚饭时,斯定中已经出去了,厨房意外地做中餐,清蒸鲍鱼,西芹百合,还炖了一盅山药鸡汤。   我坐在餐桌旁,望着庭院外的空旷草坪。   屋子非常的安静,我跟斯定中不再互相找彼此麻烦,白日里我忙着我的工作,他忙他的事情,斯定中的游艇俱乐部开得颇有声色,渐渐开始在旧金山年轻的华人子弟中间有些人气,他将时间和精力渐渐投入工作之后,人似乎也成熟了不少,晚上我回来得比较早,吃了饭早早上楼去了,他夜里回来,有时晚上我们在客厅碰到,还会聊几句,有一天夜里他居然问:“最近见你经常在家啊,怎么,我大哥不来了?”   我的脸顿时就僵掉了,不再吭声,拿了杯子转身回房间。   斯定中在背后:“喂,我是关心你——”   过了一日,他又若无其事的找我说话。   经过了那么多事情,我们已经放弃了演一对夫妇这样的角色,做起了彼此的新房客,甚至还有了点同在天涯互相照顾的意味。   不管他当初有多喜欢我,面对这样的情感伤害,他也终究会看清楚明白。   爱情凭借一时之勇,的确难成大事。   我们都得到了教训。   只是斯定中始终不肯松口离婚,而且这半个月来我身体受创,每天回来都累得不行,也没有精力与他纠缠此事。   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心中再没有了一丝躁动,忽然觉得,我可能会这样过一辈子了。   过了一个月。   终于还是有一夜接起了斯成的电话。   这一个月,他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我一次都没有接。   在生理和心理的巨大恐慌面前,人的感情会退怯,搁置,消磨,我首诊医师,妇产科的菲奥娜女士说,女性在经历过流产之后,大部分都会经历过一个不同程度的抑郁期,情绪会不稳定,低落,不安,会产生自责感和罪恶感,对爱人产生怨恨和消极的情绪。严重者还会出现情绪失常,激动易怒,大吵大闹,和对生活失去信心。   我没有对谁产生怨恨情绪,但心里对斯定中,有觉得格外内疚的感情,所以我最近和斯定中相处时,顺从得连他都觉得异常了,除此之外,我尽量地维持着原来的生活,但仅仅指工作的一部分,其余的时刻,我变得非常的自闭。   我不愿产生社交活动,也不愿跟谈起任何有关婚姻和孩子的话题,若是在路上和社区公园看到怀孕着的准妈妈,看到她们脸上幸福的笑容,会觉得非常的心酸难忍。   我们都在痛苦中煎熬,我知道他不好过,而斯成却永远不会知道,我的身体和灵魂,在何处挣扎。   独自经历过这一段时间,我感觉心底甚至出现一个缺口,我甚至不想再见他,也不想再谈感情。   斯成的声音,一贯是沉郁动听的:“豫儿。”   我说:“嗯。”   他情绪不高,但声音依然是温和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一点点的难受:“没有事。”   斯成声音沉了沉:“是不是定中又为难你——”   我打断他说:“斯成,不关他的事,是我——我想一个人过一阵子。”   斯成淡淡地说:“是吗?跟定中住在一个屋檐下,一个人过一阵子?”   我竟然也不生气,无波无澜地说:“如果你打来跟我吵架,那还是没有必要了。”   斯成勉强地控制着理智:“你到底让我怎么办?”   我自暴自弃地说:“就是这样了。”   斯成声音变冷:“你什么意思?”   我丝毫不为所动,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冷酷的石头:“我想自己静一静。”   斯成终于有了怨恨:“你不能突然这样,一句解释都没有,粗暴地结束这一切。”   因为心情太坏,我也不愿安慰他。   见我许久不回话,斯成放低了声音恳求:“豫儿,你不能这样,你至少要给我一个解释。”   我说:“我觉得很苦。”   电话那端忽然断线一般的寂静。   我整个人仿佛沉入幽静的深海,闭着眼等待命运的审判。   过了一分多钟,斯成的声音彻底恢复了平静,是那种我曾见过的,面对需要处理的事情时,不带一丝感情的冷静:“跟我在一起,是这么痛苦的事情?”   我没有说话。   他终于心灰意冷地说:“放弃吧。”   我感觉心脏有巨大的压迫感,眼前有水波缓慢转动,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黑色漩涡,在我眼前碎成一万个细小的光羽碎片,   原来一切被摧毁,只需要一句话。   过了五分钟。   电话在沙发边重新响起。   刺耳急促。   我差点被吓一跳,恍惚间直接拿了起来,斯成重新打电话过来,明显带着不稳定的情绪。   他直接说:“我明日飞旧金山,我们当面谈清楚。”   我说:“我不会见你。”   斯成置若罔闻,继续说:“我在酒店一楼的咖啡馆等你。”   我说:“我不会去,我不想见你。”   他冷漠而严肃地说:“葭豫,你要跟我分手,也要当面跟我说。我航班中午一点左右抵达,晚上七点要走,第二天在纽约要做事,我最近太忙走不开多久,在这个时间里面,抽个空过来见我。”   斯总裁独断专横,一字千金,最后一字一断,他立刻挂了电话。   第二天是工作日,我在办公室里,接待客户说错了法规,整理公函装订错文件,给老板跑腿买错了咖啡,最后我顶头上司叫我一边凉快去。   我吐了口气坐倒在椅子上,看看表,已经是中午一点。   我咬了咬牙,继续在座位上呆坐。   下午五点多。   老板叫我出去送文件。   我站起来,问了我旁边跟我关系不错的杰勒米:“嘿,杰米,我今早过来,车子轮胎压好像有点问题,借你车给我出去一趟?”   杰勒米正埋头整理一份重要的授权委托书,爽快地将钥匙抛给了我。   杰勒米开一辆半新旧的雪佛莱silverado,充满粗旷气息的一款车型,我一时分不清这小子家世,这车明显是用来拉货的,可是有钱人也爱买,尤其是海岸一带的富豪,因为可以用来拉游艇,我飞速地一路飚车,将文件送到了合作公司,然后绕过了半个城市,我将车停在了四季酒店外的马路上。   我来过这个酒店无数次,对这一带的地形熟悉无比,我停车的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到一楼咖啡馆的全景。   因为是白日,窗帘全部拉开了。   窗边的一个座位上,斯成独自一个人坐着,桌面上摊着文件,他一边吸烟一边看。   他穿件黑色大衣,领口露出雪白衬衣,他的脸色很淡漠。   冬日的阳光照射进来,他一个人坐在一团阳光中,眉头拧紧,表情寡淡,整个人显得孤傲而凄清。   他变成了我最初认识他的模样。   我坐在车上。   屏住了呼吸,却忍不住的心跳如鼓,我心醉神迷地望着他,心魂断裂地望着他,除了远远地望着他,我再没有别的办法。   我不敢面对他,我自己已经心力交瘁,我不敢和他在一起,我没有力气处理和他的感情。   一会儿我看到吴俊夫,他依旧是素面白衣的书生模样,从酒店下来推门而入,然后躬身在他身前,说了什么,斯成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文书签了字递给他。   吴俊夫也不多做打扰,很快离开了。   斯成望望表,不再处理公文,只依旧漠然地,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看了看表,差一刻六点。   他望了一眼窗外,脸上仍旧是冰山一般的神情。   终于他咬咬牙,开始拨电话。   一秒之后,我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单调的铃音,在我的身畔,反反复复地响。   一遍,两遍,三遍。   终于停止了。   他的面色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随手将手机塞进大衣的兜里,早已侯在一旁的助理立刻上前来替他收拾文件。   他站了起来,身体忽然晃了一下,瞬间抬手撑住了桌沿。   助理在他身旁,察觉他身体不适,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斯总?”   斯成微微俯下|身,用右手扶了扶腿,可还是明显站不稳,隔着玻璃窗,我看到他的侧脸,瘦削的下巴线条绷得很紧,额头有涔涔冷汗渗出。   助理赶忙扶着他坐了下去。   他低声一句,然后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斯成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可身体的不适显然没有任何缓解,他的嘴角紧紧地抿着,神色僵硬,整个面色显出了一片惨澹的青白色泽。   我再也坐不住,慌了心神,手不自觉地推开了车门。   慌里慌张地正要跳下车的时候,我却在那一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婀娜身影。   一个美丽女郎从酒店大堂匆匆奔来,长发飞舞,穿一袭卡其风衣,遮挡不住的圆润腰身,酒店来往的人纷纷避让,她根本顾不上其他,满脸的担忧,穿过酒店大堂,走进了咖啡馆。   我蓦然眼睛瞪大。   浑身仿佛被冰冻,再也动弹不得。   麦绮明显有孕在身,肚子凸起非常明显。   麦绮立在他的身畔,温柔的眼和神情,低声细语地说了一会儿话。   斯成眉头微微蹙着,按着身前的手却慢慢地放松了。   麦绮又问了一句,然后她伸出手,挽住了斯成的手臂。   斯成缓慢地站了起来,然后撑着桌面站了一会儿,服务生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忙,麦绮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助理和吴俊夫迎了上来,拥簇在他的周围,麦绮始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一行人缓缓地走进了酒店的电梯。   ☆、第59章 五九   我来不及震惊,也来不及哭泣。   有人在猛敲我的车门。   我的全副心思,都光顾着看一个中国男人,看得心碎欲绝,一个美国警察在我车窗外,贴违规停车的罚单。   我开了车窗,将罚单取下。   警察看了我一眼,也许我的神色太过绝望,他问:“有需要帮助吗,女士?”   我摇摇头,稳住心神,将车驶走。   我夜里打电话回去问斯爽。   语调竟然很平静。   斯爽竟然有点喜悦,跟我说:“是啊,突然就说怀孕了,而且已经六个多月,上次我结婚都还看不出来,大哥真是深藏不露,大概会奉子成婚。”   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说点什么。   斯爽只好自己说:“爸爸已经见过了,也没说什么。大哥的事情,他一向做不了主。”   斯爽转移了话题说:“爸爸最近在重新修改遗嘱,妈妈有点慌,想劝定中回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国内的网站终于看到报道。   媒体报道他和近年来一直相伴左右的女郎最近过从慎密,看来是好事将近,就等着宣布婚讯了。   斯定中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   我抬手关闭了网页。   斯定中走进来,将一张照片放在我的书桌上。   我看了一眼,同一家酒店大堂,同一间咖啡馆,是我跟斯成一前一后出入的照片。   那一瞬间,竟然觉得心如刀割。   斯定中笑嘻嘻地说:“你说,我将这组照片,寄给我爸爸,会有什么效果?”   我神色冷漠地答:“你爱寄给谁寄给谁。”   斯定中看我神色不对:“怎么啦?”   他出去转了一圈,打了两通电话,回来幸灾乐祸地说:“我说为什么这段时间茶饭不思,原来我亲爱的大哥要结婚了。”   我将一个杯子摔到了电脑上,马克杯差点没砸碎了显示屏,水泼得到处都是,顿时一阵火花四溅,我怒吼了一声:“滚出去!”   斯定中举起手,从门口闪了出去。   我蹲在椅子上,对着冒烟的显示屏,捂住脸痛哭失声。   我伤心欲绝,哭得完全不能自已。   一直哭到晚上十二点。   我头晕眼花,水分都没有了,杯子摔了,我只好走了出去。   外面的客厅一片漆黑,斯定中坐在沙发里。   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看到我出来,斯定中抬起头,面色平静如冰面,语调缓慢地说:“葭豫,看到你这样,我竟然才真正知道,你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我倒了杯水,坐到了他的身边,跟他说:“定中,我过两日搬出去住。”   斯定中也不生气,只是冷淡地答:“不声不响的,房子找好了?”   我点点头。   从做完手术后的第二个礼拜,我开始在网络上看中介的广告,陆陆续续出去看了几次,最后敲定了城区近郊的奥克兰市的一个房子。   因为房子是在郊区,所以租金还算过得去。   我缓缓地说:“其实从姐姐婚礼回来后,我跟你谈分开,原本就打算搬出去——只是——”   我停了一下,压住了呼吸:“发生了一点意外,耽搁了。”   斯定中自嘲地笑了一下:“葭豫,自从看到你跟大哥在一起,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但我自私一点,我想让这件事情发生得迟一点。”   他在沙发上往后靠,翘起腿,说:“如果我存心要毁了你们,你打算怎么办?”   我目光望着他,没有丝毫畏惧:“定中,如果上次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若是还有一丝理智,我会直接去医院和警署报案,如果我心情太糟,比如现在,那么我会举枪杀了你。”   斯定中眉毛抖了抖:“你真这么爱他?疯了你。”   我闭上眼,转过头:“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定中,我对不起你的,我也用了最惨痛的代价去还。”   斯定中直觉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我说:“我跟你分开后,永远不会再跟斯成在一起。”   二十五岁后的第七个月,我搬到了湾区奥克兰市的爱卡地亚住宅区。   工作还在原来的律所,只是上班路程时间稍长。   这倒好,适合早起,过规律生活。   搬了家,安定下来之后斯定中来我新家拜访。   我在厨房里忙活,听到他在门口大喊大叫:“葭豫,我踩到一坨狗屎!”   我走出去,看到他正急得跳脚,我皱皱眉头:“邻居的狗又来门口大便。”   斯定中说:“又来?”   我无奈地说:“抗议多次了,特别不友好。”   斯定中闻言,退出客厅,走到草坪上越过篱笆,径自过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缺了门牙的金发男孩儿,斯定中那天穿了件沙滩裤,晒成健康的肤色,他抄着手道:“叫你们家大人出来。”   小男孩吓得一把扔掉了手里的玩具。   一会儿邻居太太从屋子里走出来了。   然后隔壁传来吵闹之声。   不用想也知道斯定中肯定凶神恶煞的,只听到他语带威胁地大叫道:“我是她的哥哥,你的狗要是再来我妹妹门口拉屎,我就打断它的狗腿!”   埃尔森太太气得直哆嗦:“野蛮的东方人!”   一会儿他吹着口哨回来了。   斯定中靠在厨房的门上:“搞定。今天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我豪气地端出一个大砂锅:“我给你做东北菜,排骨炖豆角,等着啊。”   斯定中笑了笑,嘴上没留情:“就你那厨艺水准,也就会全部丢进去一锅炖了吧?”   我没好气地答:“你出去行不行?”   斯定中在饭桌上问:“工作签证几时到期?”   我说:“还有一年。”   他觑我一眼:“我早说让你签字之前申请永久绿卡,你不听我的话。”   我怏怏不乐地答:“我又不永远待这,要绿卡干什么?”   斯定中说:“也是。”   我们不再谈论不愉快的话题,他将白米饭和一锅菜吃个精光,潇洒驾车走了。   拉拉扯扯,谁都有错,但怎么闹,都还会彼此联系,我跟斯定中,最后还能做朋友。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真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大吵大闹,撕破脸皮,说过那么多难听的话,疯狂地宣泄出来的爱和恨,一切结束后反而能坦然相处。   而那些缄默沉重的,无声的要强和尊严,老死不相往来的绝断,才是真正的无可挽回的感情。   两个月前,那是六月份。   那时我刚搬到新家,行李箱摊在地上打开着,一切东西都乱糟糟的。   孟宏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他一般不会找我,有什么事一般是通过斯爽,此番地打来,必定有事要说。   孟宏辉直切主题:“小豫儿,其他的事我不会多说,可最近情况实在不妥,你在美国,斯成这样昼夜不分每月往返,而且因为你们的事情,长时间的情绪不稳,工作强度又高,这半年来,即使他想向家人隐瞒,可是他最近状况实在不好,一直在依靠大量的镇痛药和安眠药治疗头痛和失眠,他的身体已经到了一个濒临崩溃的地步,这样下去,迟早会垮。”   我握着电话,无声地沉默。   我知道那种感觉,那种辗转难安,夜晚彻夜不眠,想念和不舍的感觉。   浑身虚弱无力的感觉,无论睡觉,起来,上班,吃饭,走路,开车,都感觉身体如此的沉重,没法呼吸,犹如被迫切开身体的一部分,那种锥心折骨的疼痛。   我想见他,想听到他的声音,想触摸他的肌肤,想拥抱他。   心理层面却知道再也不可以,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一个人的时候,难以控制的会哭,但哭过,也不会变更好,情感层面的生生割裂,透出难以忍受的痛楚毒液。   两个人有感情,两个相爱的人分开,谁都是一样的。   时间不会治愈一切。   时间最多会让你恢复平静的生活。   但心底的那个伤痕永远都在,只能带着它继续过日子。   孟宏辉说:“你们再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我很担心你们——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得找出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我苦涩地说:“孟大哥,我们已经分开了。”   孟宏辉愣了一下:“什么?”   我重复说:“我们分开了,他不会再来了,你放心。”   孟宏辉脱口道:“怪不得最近他……”   他停顿了一下:“好吧,你们的事情,旁人不好多说。”   也许我们,我跟斯成,对谁来说都是一个不好多说的难题,孟宏辉迂回了一下:“你有什么困难,记得找阿爽好不好?”   我说:“好的。”   孟宏辉的那通电话,是三个月前从酒店我看到他离开之后,唯一一次停到关于斯成的消息。   从那以后,爱人再无音讯,我在这座巨大的异国城市的偏远郊区,过起了一个人的隐居生活。   在之前的律师实习期合约结束后,我考虑了一番,暂时拒绝了老板提出的正式工作合同,因为十一月份的lsat考试在即,我打算先专心备考,如果考试出来的成绩好,我目前的打算是,先继续读书。   我日日往返城中,却再也没有去过那间酒店,再没有去过我们吃过饭的餐馆,再没有去过市场街的那家唱片店,偶尔经过我们一起走过的街道,心还是会一阵阵的抽痛。   我知道他仍然在世界的另外一端,好好地当着银山集团端正严明的储君,好好地过着佳人在畔的日子,我爱着他,却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真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情。   幸好彼此隔得太远了。   隔了千山万水和浩渺重洋,那些记忆不敢回想,慢慢地,慢慢地,他的脸,也变得模糊了。   作者有话要说:中卷结束,谢谢大家。   下卷会有,很多,很多,的对手戏。   ☆、第60章 六十   我日日往返城中,却再也没有去过那间酒店,再没有去过我们吃过饭的餐馆,再没有去过市场街的那家唱片店,偶尔经过我们一起走过的街道,心还是会一阵阵的抽痛。   我知道他仍然在世界的另外一端,好好地当着银山集团端正严明的储君,好好地过着佳人在畔的日子,我爱着他,却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真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情。   幸好彼此隔得太远了。   隔了千山万水和浩渺重洋,那些记忆不敢回想,慢慢地,慢慢地,他的脸,也变得模糊了。   一日斯定中过来按我门铃。   声音刺耳,然后是大力的拍门:“葭豫!你在不在家?”   他声音急促慌张,我穿着睡衣赤着脚跳下沙发去开门。   斯定中走进来,身后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飞快地说:“葭豫,收拾行李。”   我看了一眼,那是我从国内带来的箱子,当初从他那里搬出来时,因为太大没搬走,我纳闷地说:“怎么了?”   斯定中脸色沉重:“我爸爸肺部重新发现肿瘤,并且已经发现淋巴转移,机票订了,我们马上走。”   我心底一跳,也慌了神,脱口而出竟是:“那怎么办好?我明天考lsat。”   斯定中语速很快:“好,那你考完就回,我吩咐文森特给你改签机票。”   我仓促地点点头。   斯定中想了一下,又说:“你得处理一下工作,我们可能要回去住一阵子。”   我告诉他说:“我实习期满,最近没有工作,专心复习考试。”   斯定中应了一声:“我明天让人过来运走箱子。”   他转身要走。   我慌里慌张地拉住他:“定中,爸爸情况怎么样?”   斯定中愣了一下,忽然表情就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话,声音有点抖:“不太好,三哥说,医生让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们对望一眼,神色都有点慌张。   我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我们回去再说。”   我第二天考lsat,不知道因为心情紧张还是发挥太好,居然提前做完,我直接交了卷,奔赴机场。   行李斯定中已经提前帮我运走。   在长途客机上待了十多个小时后,斯定中在机场接到我。   我们先去医院,老爷子人在住院,情况不太好,再次复发,已经是晚期。   电梯到达十八层的贵宾病区。   在推开病房的时候,斯定中悄悄拉住了我的手。   斯太太在沙发上假寐,闻声睁开眼,露出一个笑容:“小豫儿回来了?”   我说:“妈妈。”   斯太太指了指病房里,又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说:“过来这里坐,先不进去了,老爷子刚刚睡着。”   我在病房的门口,看到躺在床上的老爷子,脸色灰白,身体消瘦,睡得很沉。   斯太太说:“护士刚刚打了止痛药,他睡得好点。”   我们在客厅陪着斯太太坐了会儿,她跟斯定中说:“你们回家去吧,葭豫刚从飞机下来,先休息会儿。”   回去的路上,斯定中开车,我们无声的沉默,又有一种恐惧感涌上来。   车子停在庭院的花园盘道上。   家里是老样子,花木葱茏,屋檐飞角,豪景庭院,一切井井有条,我们在车中对望一眼,斯定中终于说:“我爸爸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都没有经历过那种失去至亲的感觉,因此心里特别的害怕。   我望着他,张张口,说:“好好尽孝心吧。”   斯定中眼角蓦然发红,嘴角一瘪,像是要哭出来,我握住他的手:“别这样,你这样,你妈妈更伤心。”   他带着哭腔说:“葭豫,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你能不能帮帮我,我不想让我爸爸知道我们……”   我按住他的手背说:“我理解。”   斯定中无声地望着我。   我终于说:“我答应你。”   当晚夜里,在斯家大宅,斯太太四点多回来了。   斯太太召他们兄妹四个回来吃饭。   家里一切虽然表面平静,但氛围却难免的,在这样的时候,斯定中格外地疼惜他的母亲,斯太太回家来,他就进她的房间,两母子说了好久的话。   在一楼花厅旁的婴儿房,保姆带着孩子在玩,我和斯定文的太太坐在一旁,孩子已经一岁多,名字请香港的师父批过,最后老爷子定的名字,名叫有思,小思儿跑得摇摇晃晃,嘴里咿呀学语,非常的稚嫩可爱。   到六点晚饭的时候,斯定中扶着斯太太进来。   谷叔进来报告:“司机打电话来,大少已经在回来路上,定文可能晚点,他交代说,家里人先吃饭,事情由太太和大少做主,他没有意见。”   斯太太应了一声,谷叔下去了。   斯太太坐到了我们身边来,孩子见到她,从儿童毯上爬起来,手中抓着一个玩具,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喊:“奶奶,奶奶。”   斯太太欢喜地笑着应:“哎!宝宝,过来给四叔抱抱。”   斯定中一把抱起她,举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孩子发出的咯咯的清脆笑声,逗得大家都乐了。   孩子真好,是明珠,是瑰宝。   一只花斑猫咪从沙发边经过,宝宝在沙发上爬,忽然坐起了身体,对着猫咪大喊了一声,然后咿咿呀呀地说了一堆话。   张秉裕坐在我的身旁,将宝宝抱了起来,笑呵呵地说:“又要逗咪咪了是不是,你不乖乖吃饭,咪咪不跟你玩了喔。”   我宠爱地摸摸她软绵绵的小手,忍不住别转头,心中有酸涩涌过。   一家人在凉意盈盈的花厅享受天伦之乐,暂时没有人提到老爷子的病情,家里难得的有了点儿欢声笑语。   过了半个小时,庭院外的车道上,车子终于驶进来。   黑色的宾士轿车,车身发出幽幽的亮光,同样是开得极为平稳,在庭院前的盘云道停下了。   佣人垂手在等了好一阵子,斯成才从车里跨了出来。   司机打开副驾驶,将他的包和递给侯在一旁的佣人,谷叔上前扶住后座的车门,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   斯定文的太太抱起了宝宝:“大伯回来喽,奶奶和妈咪要吃饭了。”   斯太太走进餐厅看菜式去了,斯定中也跟着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回头看我一眼:”去吃饭。”   我只好站了起来,跟着他往饭厅走。   走出了花厅,看到斯成正在远远的游廊下往这边走来,他一边走一边低低地咳嗽。   谷叔听到了,忙不迭招呼佣人给他端杯温热的茶。   我跟在斯定中的后面走进饭厅,一股虫草鸡汤的香气扑面而来,佣人正用一柄长勺,从紫砂的瓦罐里舀了半碗出来,端给斯太太,斯定中也跟着凑过去试汤,一会儿,门前传来了佣人的低声招呼:“成少爷。”   斯太太闻言,搁下碗,走了过来。   斯成正好进来,瘦削身形,穿一件中式的墨绿色衬衣,他今天没有穿正装,衬衣外是一件毛绒衫,稍稍有点宽泛,眉宇平和,有一股淡淡的郁色,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威严,谷叔跟在他身后,他就这样轻袍缓带地走进来,却俨然有些一家之主的意味了。   我站在窗边,他走进来时,抬起头,轻轻跟他打了个照面。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   斯成望我一眼,目光深邃,犹如一片深沉而寂静的海洋。   浮浮沉沉的往事迎面呼啸而来,他的脸庞终于变得分明,犹如我心底一个鲜活的伤口,而后一切缓缓地卷入了洪荒之中,犹如一个水滴滴落海洋,犹如一缕灰尘飘进世间,一切再没有了一丝声息。   屋里热热闹闹的,斯成不动声色地转过脸,和斯太太打了声招呼,没有人注意到我们那一瞬间的沉默。   保姆抱着宝宝立在一旁,她咿咿呀呀地说话,斯成摸了摸她的头,嘴角泛出了点笑意,下一秒却忽然偏过头去咳嗽,他摆摆手,立在一旁的谷叔立刻对保姆说:“带宝宝回婴儿室,大少有点感冒。”   斯太太听到了,抬头说:“最近秋天天气太干燥,老胡怎么当的司机,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我让厨房专门炖点温润点的汤。”   斯成声音有点哑:“没什么事。”   斯太太招呼说:“麦小姐没一起来?”   斯成温和地说:“没有。”   老爷子生了重病,眼看是留不住了,忽然家里人都互相爱惜,我跟斯定中挽手互相安慰权当作革命战友,斯成跟斯太太也和平了。   我低着头,默默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斯太太说:“开饭吧。”   晚餐一贯的精细丰盛。   没有人有好胃口。   佣人舀了汤上来,斯爽回来了。   她是从医院回来的,斯太太先问了老爷子的情况。   斯爽说:“爸爸四点多时候醒了,老孟下班过去陪他坐了会儿。”   斯太太跟家里人商议老爷子的病情。   斯太太和斯成你一言我一语,低声地谈论老爷子今天的身体情况,血压,脉搏,用药,胸片,骨扫描,两个人神色和声调,都非常的安详和平静,想来这样的讨论,几乎已经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   第一期化疗结束,结果并不理想,病灶太大,而且已经多处转移,做手术已经没有胜算,老爷子不打算再继续治疗,想要平静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定中不敢做主,望了他大哥一眼,斯成点点头:“顺他的心意吧。”   斯太太手臂忽然一颤,手腕上的一个镯子磕在桌面,叮地清脆一声,她眼中带了心慌,但还是忍住了泪,轻轻地点了点头。   晚饭过后,谷叔过来问:“大少,今晚是住大宅还是回市区?”   斯成答:“住家里吧。”   谷叔点点头,出去安排人手。   一会儿斯定中房中的佣人也跟了进来:“四少,行李搁在了客厅里,您跟小豫儿要住哪间房?”   斯定中说:“把行李就留在客厅吧,我们自己来。”   斯太太坐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要返回医院。   斯定中送斯太太出去。   饭厅内只剩下了我与斯氏兄妹,斯爽转头问我:“今天什么时候回到的?”   我对着她微笑了一下:“中午到的,先去医院看了爸爸。”   斯爽问:“这次回来长住了吧?”   我点点头。   斯爽说:“我婚礼后,你们那么匆忙就走了,改天来我们新家吃饭好不好?”   斯爽又转头对斯成说:“大哥,你跟麦琦一起来?”   斯成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好一会儿才答:“不一定有空。”   斯爽赶紧讨好地道:“我这不是提前跟你说嘛,再说,小豫儿好不容易能回国了,找你吃个饭这么难?”   斯成淡淡地说:“是你要在新居招待朋友,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斯爽将我椅子向前推了一把,望着斯成说:“你自己跟她说,小豫儿是不是你妹妹?”   斯成皱皱眉头,望我一眼,下一秒,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视线。   他冷着脸一言不发,起身离开了。   斯爽在后面气得哇哇叫:“大哥!”   我对着金盏银盘的一桌盛宴,斯成座位的面前,精致的白瓷盛着的一碗米饭,还剩下大半,右手边的一碗汤,早已凉透。   ☆、第61章 六一   离开国内的第四年,重新回到斯家大宅住。   这是我从小长大常常来的地方,熟悉得闭着眼都能走庭院的花园道。   但此时住在主宅后座,斯定中的院落中,却是分外的身外身,人外人。   我将我自己的行李从斯定中的客厅挪出来,放进了隔壁的房间,然后吩咐佣人不要随意进入我们起居的二楼。   全家人都忙着老爷子的病情,一时也顾不上其他了。   又隔了几天,老爷子病情稳定,医生同意病人签字出院回家休养。   老爷子回到了大宅来,除了每天家庭医生例行检查之外,只要身体感觉没有大碍,生活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他每天照例在书房喝茶,然后午后在庭院中散会儿步,看看小孙女在草坪上玩耍,我跟斯定中临时回来,两人都没事,每天都过去陪陪他,斯爽和孟宏辉也常常过来,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饭。   斯成每天都回家来了。   兄妹几个常常轮流陪老爷子在花房的偏厅喝杯茶。   斯太太已经不再打牌,每日尽心照顾老爷子起居汤药,那一天,斯家几兄妹都在家,老爷子正摆弄着他那套心爱的汝窑瓷古董茶具,忽然若无其事地对坐在窗台边的斯成说:“我走了以后,你要照顾继母和兄弟。”   斯太太正给他收拾茶叶,听到了,急着眼道:“老爷子,你瞎说什么呢!”   斯成自然也听到了,转过脸来,神色非常的平静,他眉眼不动地答:“我会的。”   斯太太靠在窗台前,忽然低声抽泣起来。   宝宝在一旁小床上,正自娱自乐地扶着栏杆玩着布偶,忽然看到屋里气氛不对,圆溜溜的眼睛望了一眼四周,忽然小嘴一瘪,也跟着放声大哭。   保姆赶紧跑了过来,站在门口,也不敢冒然进来。   场面一时有点混乱。   斯定文有点烦躁:“秉裕,将思儿抱出去哄哄。”   斯定文的太太将宝宝抱出去了。   老爷子豁达得很:“佩珍,你看开一点。”   斯爽出声道:“老爸,你就别惹妈妈伤心了。”   老爷子回来快一个月,休养得不错,人也胖了回来,看着不像病人,但没用,片子拍出来,肿瘤仍然在那,只是没有扩大迹象。   老爷子瞅瞅斯太太,有点无奈地说:“定中,你妈妈就是太紧张了,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心放宽点,陪你妈妈打打牌。”   斯太太红着眼道:“你好端端的说这话,敢情还是我魔怔了么?”   斯定中按了按她的肩头:“好了,妈妈。”   老爷子招招手:“没事了,小豫儿,你过来陪我下盘棋。”   谷叔过来给他泡茶,我乖乖地坐到了书桌旁的椅子上,老爷子挥挥手,屋子里的人散了出去。   陪着老爷子下了两盘棋,他毕竟是上了年纪的病人了,身子也虚了,谷叔唤了护士进来给他打针,他要休息会儿。   我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晚上走出院子,中秋已经过去,下午六点多,天色已经黑了。   我拎着包往外走,花木飘摇的游廊上,迎面走来一个人,一件宽松的细格子衬衣,脸上神色寡淡。   斯成淡淡地说:“出去?”   我怔怔地愣了一秒,说:“啊,是。”   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太晚回来让司机接。”   然后擦过我的身边,走进了大宅的书房。   我轻轻地,缓缓地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廊外一株木芙蓉,艳红的细碎花瓣,落了一地。   一切就是这样了,我知道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我自己都来不及难过,因为我更心疼斯成。   我知道,他是把整个阅历沧桑之后依然醇暖的心,完完全全地给了我。   但最后从我这里得到的,却是冰冷和辜负。   当我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的时候,我手里有一根线,牵着我的手,缠绕着他。   我知道,他在我这里,他的喜怒哀乐,有一部分在我的掌心。   而现在彼此近在咫尺,却再没有一丝的亲近。   我知道这很恰当。   他只是变成了他原本的样子。   我将车子停在的咖啡馆门前。   从宽阔无比的一整条春漾里大道驶过来,穿过闪烁的车河,远远望见银山中心高耸的塔楼,顶层的红灯笼餐馆,在漆黑的天幕之中,整座城市的上空,挂着幽幽一点标志性的红光。   夜晚掩盖的迷离世界,仿佛是另外一个时空,灯火闪烁的城市摩天大楼,纸醉金迷的顶级购物中心。   寸土寸金的地段,门外居然奢侈地留了数个专用的贵宾停车位,早有的专门服务生过来招呼:“是李小姐吗?”   停好了车,进了门,有服务生将我引至的深处,客气一声招呼:“斯小姐,李小姐来了。”   斯爽笑眯眯地冲着我招手:“小豫儿,坐。”   我坐下来,忍不住先赞叹一番斯家产业:“我第一次来银山中心,真是美到极致。”   斯爽笑笑:“其实这样太招摇也不好,只是孟宏辉的公司搬到这附近,我们偶尔喜欢在这吃饭,来了几次,餐厅经理就认得了。”   我一边点餐,一边问:“孟律师的事务所搬到哪里了?”   斯爽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幢高楼:“在cbd的小外圈,离银山中心步行二十分钟。”   我笑吟吟的道:“居然搬到这么中心,我都错过了好时候,不过几年,大展宏图啊。”   斯爽将一把叉子轻轻放下,然后说:“是啊,你不在国内这几年,好像发生了特别多的事情。”   我怔了一秒,笑容忽然有点淡。   穿着黑色围裙的服务生将冰淇淋球端上来。   我们一边吃甜点,一边聊天。   斯爽说:“因为爸爸生病,你回来好一阵子了,我们都没有空出来,本来我还约了麦琦,他们律所有聚会,孟宏辉晚点再来。”   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我只好问:“麦琦最近怎么样?”   斯爽神色一动,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常答:“挺好的。”   我点点头:“那就好。”   过了一会,斯爽看看我的神色,终于开口问:“你跟我大哥,怎么回事?”   我心抖了一下,垂下眼帘,表情应该还算镇定,我出声答:“怎么这么问?没事啊。”   斯爽目光清透:“小豫儿,你别骗我,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故作若无其事地答:“我跟他能有什么事儿?”   斯爽说:“你们气氛不对。”   我听到,倒是笑了一下:“阿爽,哪里不对?”   斯爽忽然说:“以前他很疼你,现在对你很冷漠。”   我心中涌起酸楚。   但还好已经习惯了,我微笑着说:“怎么会,他待小辈一向很好。”   斯爽试探着问:“是不是因为大哥跟麦琦在一起,你心里不高兴?”   我坚决地摇摇头。   心底情绪翻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又静了一会儿,我认真地说:“他若是真心要稳定下来,我会祝福他。”   斯爽又问:“你还喜欢他吗?”   我武装起来的盔甲几乎要被斯爽戳到破烂,我眼睛有点疼,只好哀求道:“阿爽,不要逼我回答没有意义的问题。”   斯爽小声地说:“大哥跟麦琦,我看起来其实是骗爸爸的。”   我蓦地抬起头。   斯爽神秘兮兮地说:“我一开始以为真的,但据我长期观察,应该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衷心地说:“姐,你婚后愈发有神探的精气神儿了。”   斯爽将手上的一杯柠檬水拍在桌面上,眼睛圆鼓鼓的:“去你的。”   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对于和他在一起,已经不再抱任何奢望,有的事情不谈起,有的伤口不触碰,单纯地笑一笑,便可以假装,好像什么都散了。   夜里十点,我们走出咖啡馆。   孟宏辉的车在外面,见到我们走出来,按了一声喇叭。   副驾驶的车窗降了下来,露出一张艳丽的脸庞,我跟斯爽互相看看,有点心虚地笑笑。   麦琦冲着我们招招手,打开车门下车。   孟宏辉下来挽住斯爽的手:“麦琦今日正式休假待产,律所同事给她庆祝,我顺路送她回去。”   麦琦点点头,笑着对孟宏辉说:“多谢老板照顾。”   孟宏辉说:“不敢不敢,你是开国功臣。”   麦琦已经进入孕期的后段,腹部圆滚,但四肢的浮肿并不十分明显,仍然是非常美丽的女人。   麦绮主动挽住我的手,笑吟吟地说:“阿爽要去陪孟律师,葭豫,送我回去。”   我点点头,我们目送着孟宏辉夫妇离去,然后我将车子驶了出来。   麦琦上了车,我小心地放慢车速,车子驶出商业区,进入市区的道路。   麦琦坐在我的身旁,两个人说话,她先问老爷子的情况。   我如实答:“目前还算稳定。”   然后麦绮跟我说:“斯成没有跟你说?我怀的不是他的孩子。”   我的手正握在换挡杆上,听到愣了一秒,车子差点滑了出去。   直觉地踩稳刹车,赶忙收住了心神,斟酌着应了一句:“那我怎么听说……”   麦琦的大眼睛里满是诚恳:“那一日他只是顺路送我去医院产检,没想到在医院门口忽然碰到斯太太,斯太太转头告诉了老爷子,你知道的,老爷子一直盼望他结婚生子,所以特别高兴,斯成征得了我的同意,默认了斯太太的话,因为要骗过老爷子,连斯爽他们也没有告诉。”   我无意识地笑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阿爽知道了,一定很生气。”   麦琦说:“小豫儿,阿爽不知道,或者说,假装不知道你们的事情,但我不一样,我知道斯成爱你,我认识他超过十年,看着他换过无数女友,大部分其实就是一个场面上的女伴,但却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爱上一个人,爱得简直失去理智——”   我柔声地打断她的话:“好了,琦琦。”   麦琦停住了,然后体贴地说:“你不想谈这件事?”   我牵牵嘴角,勉强地笑了一下:“都过去了。”   麦琦只好继续解释道:“当时你人在美国,可能你听到的是外面的消息,也误会了。我以为,他会告诉你。”   我只好答:“我误不误会,其实也没有关系。”   麦琦轻声地说:“他这段时间,消沉很多。”   我怕我控制不住情绪,一直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憋着忍了好久的哽咽,才低声说:“我们不在一起了,就让它过去吧。”   麦琦幽幽地答了一句:“可能暂时分开,对你们来说,也好。”   ☆、第62章 六二   十月份是斯定文的女儿一周岁生日。   因为老爷子还在病中休养,也不方便四处走动,依着斯太太意思,周岁宴也没有大办,只打算在家里庆生。   但不管怎么样从简,毕竟是这一辈的长孙女,斯定文在斯家也一向受尽宠爱,等到思儿生日那天,保姆一早就给她穿上了可爱的粉色裙子,带了一顶粉色荷叶边的婴儿帽子,打扮得如精致洋娃娃,张秉裕抱着她同一群姑太太姨娘亲戚在花厅吃茶。   珠环翠绕的太太们轮流抢着抱娇嫩的娃儿,满座都是出了花样的恭维声。   各家亲戚和来往的朋友,不管受不受邀来家里,都有贵重礼物源源不断送进来。   老爷子那天早上精神头都还好,大概是早上在客厅坐得久了点,中午情况不太好,肿瘤压迫着肺部大气道,呼吸出现问题,到晚宴时,他只进来坐了会儿,护士送他回去休息了。   老爷子对人生看得还算豁达,后事都逐一交待妥当了,一家人也慢慢的也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只有斯太太陪着他进去。   金碧辉煌的大饭厅里,斯太太打点得妥妥当当,两桌人还是吃了一顿丰盛的生日宴。   斯定中进来问我:“你要坐那一桌?”   我望他一眼:“你说呢?”   他自动摇摇头:“算了,你跟姐姐坐吧,我过去。”   他坐到了斯定文的那桌去了,刚一走进隔壁花厅,那边立刻跟炸了锅似的:“哎哟,四少越来越俊俏了——”   “怎么好像晒黑了点?”   “黑点好,国外都流行这肤色,健康。”   “媳妇儿呢,怎么不过来坐?”   “定中,转眼侄女都周岁了,你呢,姨婆什么时候喝你的满月酒?”   斯定中左一句右一句地应着,嘴甜出蜜,从小到大他就能将那群太太们哄得心花怒放,我终于听到说:“她在那边陪二姐,不过来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   斯爽也听到了,悄悄同我说一句:“好可怕,还好嫁出去了。”   我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   斯成今日下班迟,早招呼了不用等,等到他回到家来时,宴席已经过半,他下了车,直接进来。   斯成走进一旁的小暖厅,谷叔领着佣人给他更衣,过了一分钟,他走进了大厅,领带已经解下来,袖口略略挽起,脸色平静,没有太多表情。   斯成依旧不喜欢跟太多人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斯家举办家宴,姑太太们和斯太太娘家的亲戚会另开一桌,佣人照旧妥当伺候,这次斯太太自己没空,安排斯定文带着妻女陪亲戚。   斯家哪个不是人精,斯家如今谁掌权,眼色转得比什么都快,见到他进来,众人忙不迭地打招呼:“大少回来了。”   斯成依旧是从前那样,客气地点点头,便走了进去。   大厅重新热热闹闹起来,倒也是一副和乐景象。   斯成坐入席中,佣人立刻从厨房重新端出一盅温着的汤,菜也重新布上。   斯成看了看,低声阻止了:“可以了,不用忙了。”   谷叔向身后传了一声话,招呼佣人服侍他吃饭。   斯爽最近在调养身体,一直在慢慢地喝汤,坐在一旁和我聊天:“小豫儿,还继续读书吗?”   我这次回国,去看妈妈和葭妍,我不在国内这几年,妈妈老得好快,头发开始白了,葭妍看起来还算好,但我看起来好像有点平静得太过了,我担心她一直没有从那场伤害中恢复过来。   爸爸是指望不上了,听说方女士怀孕了,他老来得子,喜悦得晕头转向,大概早忘记了他糠糟前妻还有两个女儿。   我当时回来,听到这样消息,真是五味杂陈。   我早已下定决心,要回来跟妈妈姐姐互相照顾,我跟斯爽说:“我打算回来工作。”   斯爽自然而然地道:“让大哥安排一下,进家里上班。”   斯爽转头和对面的斯成说话:“大哥,小豫儿要回来工作,你让他们关照一下嘛。”   斯成手上的动作停了,搁在桌面的手握着筷子,袖口隐隐的一枚白金灰色玛瑙的袖扣,金属一闪而过冷冽的光,照得他的脸色也是冷冷的:“她自己想做什么,自己都不清楚,你着什么急。”   我赶忙表态说:”姐,我先考虑一下,不急。”   斯成于是继续吃饭,不再说话。   自从我回来后,斯成对我都是恪守规矩,亲疏明显,我知道他心底终究有点怨意,但我一点都不介意,真的。   斯爽不高兴了,缠着斯成问:“哥,你帮她看看嘛,入行的话做哪个好点?”   斯成抬头,却并不看我,只冷淡地答:“我给孟宏辉打电话,让他出差回来后办。”   这下连斯爽都有点诧异,斯成这么情绪化。   我赶忙笑着插话,欲盖弥彰地打圆场:“嗯,改天孟律师有空我问问他。”   斯定中一直在旁边看,忽然插了一句:“大哥,你怎么这样?”   斯成脸上的神色倨傲又冷漠:“她是你的太太,入职做什么为什么要来问我?”   斯成没给他好脸色,斯定中却丝毫不介意,忽然乐得一直笑:“大哥,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   我看着这一幕,觉得人生真是荒谬。   斯定中忽然手一压在桌面上,张了张嘴,兴致勃勃,正要继续说话。   我一把扯住了他,转过头对着他,嘴巴无声地张了张,用嘴型吐出两个字:“shut up。”   第二日是周末。   前一日刚刚办了周岁宴,大家都忙到累惨了,整个周六的白天,大宅都静悄悄的。   斯定中中午就出去了,晚上也没有回来吃饭,傍晚只有斯定文夫妇在家,老爷子身体不适,我对斯定文有意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跟他攀谈,于是速速吃了晚饭,回到了一楼小客厅。   随手拾了本书,一边懒懒地翻看着,一边望着窗外的阴雨,不知不觉天黑了。   我从沙发上拿了张毯子,书盖在脸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外面有低低的哭泣吵闹声。   我醒了站到窗外,看到是家里的佣人满芬,站在客厅外的屋檐下,正抽抽搭搭地哭,谷叔在一旁说:“还有脸哭!”   满芬抽噎着说:“大少要赶我回官洲去,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谷叔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要打人,满芬手脚倒利索,赶忙一闪躲开了。   谷叔气得直骂:“毛毛躁躁,我找来收拾你!”   满芬赶忙哀求:“谷叔,你帮帮我……”   谷叔道:“你要不想走,去跟大少求情。“   满芬哭得更大声:“我不敢去!”   我走了出去,外面在淅沥的秋雨,风一吹,满庭萧瑟的秋意。   我走过去问:“谷叔,怎么了?”   我父亲是斯家家臣,从小到大在斯宅,老一辈的佣人都疼我,哪怕后来嫁了斯定中,小一辈的也不拿我当外人,满芬见到我,眼泪吧嗒地掉下来,又开始诉苦:“三太太让我去找猫咪……那只猫不见了思儿一直哭……我在院子里,看到猫窜进大少院子里去了,我一时脚快跟了进去找,没当神儿在客厅打碎了一个青花,我不知道大少正在楼上睡觉,他被吵醒了,小豫儿,你帮我跟谷叔说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不用想也知道,他难得好好休息,如果被吵醒,应该是直接下楼来,发了脾气骂了她一顿,直接叫收拾铺盖走人。   斯家家风严谨,佣人都经过专门的培训,如果没有他的同意,佣人不会随意进入他住的那方院落,这么多年来,这已经是斯家不成文的规定。   还有人不知死活地冒犯,他会生气也不奇怪,   斯家的佣人都是专门挑选过的,大部分是官洲老家人,连到祖爷一辈都是知根知底,且不提薪水是高得离谱,单说着能进斯家大宅做事,那也是一份光荣,满芬进来不到半年,也不奇怪她如丧考批,看来谷叔也有心帮她。   我轻轻地说:“我跟你们过去看看吧。”   谷叔让人给我撑了把伞,他自己看着满芬,一行人往的西侧的重重叠叠的院落走去。   庭院中烟雨弥漫,凉风吹过来,我忍不住拢了拢手臂。   一场秋雨落下,气温陡降。   穿过弯弯曲曲的花园小径,我们远远看到,斯成住的那方院落的大门紧闭。   门前的屋檐下一盏宫灯亮着,院子外还守着几个佣人,想来刚刚斯成大发了一通脾气,还是惊动了人。   门口围着的佣人见到谷叔押着满芬来了,纷纷让了开来。   门没锁,只是半掩着。   谷叔在外面招呼了一声:“大少。”   没有回应。   谷叔又说了句:“这死丫头不知好歹,我领着她给你道个歉,”   又等了一会儿,谷叔上前去推开了门。   我跟在人群的后面,隔着一庭的烟雨,看到斯成正坐在廊下吸烟。   一把圆形的扶手椅,平日里搁在廊下,旁边是一张小圆桌,他穿了件松松的绸棉衬衣,黑发有些凌乱,几缕落在前额,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大门被推开,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斯成并没有站起来,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阴沉。   他略微抬抬眸,见到一群人进来,他皱皱眉头说:“出去。”   谷叔说:“大少……”   斯成眉眼冷漠,涌起了一点郁郁之色:“出去。”   我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站到一边,轻轻地唤了一声:“斯成。”   斯成闻声望了一眼,看见是我,神色未动,只是将手中的烟摁灭在了一旁的烟灰缸上。   谷叔仔细望他的脸色,看见他的神色缓和了点儿,赶紧向后挥手:“都散了。”   身后跟着的佣人依言走了出去。   谷叔收了伞,扯着满芬走到了台阶下。   我跟着走近了,站在游廊的台阶下,他身后的大厅打开着,依稀还看得到一地的青花碎瓷片,满庭飘渺的风雨穿堂而过,吹得人遍体生寒。   我看到他的脸色白得有点发青,右腿搁在椅子对面的木栏杆上,一动不动,眉头一直微微地蹙着,仿佛忍着疼。   满芬哆嗦着说:“大少,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斯成脸色沉了沉。   她被吓得不轻,话又顿住了。   我只好接着说:“思儿的猫咪不见了,一直哭闹,秉裕让她出来找,她也是无心之过。”   斯成垂着眼眸,淡淡地望着的院落里的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好一会儿,他跟谷叔说:“算了,这是谁领着的人,再教一遍规矩。”   谷叔推了一把满芬:“还不谢谢大少。”   满芬愣愣地,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喜声道:“谢谢大少!”   谷叔又应了一声,领着满芬下去了。   我跟着他们俩走,走开了两步,停住了,又折了回来,我看了一眼他的腿,低声说:“外面太凉了,回屋里去吧。”   斯成冷淡地说:“小豫儿,我的事你不该管。”   我低头,答了一声:“是。”   我站在他的身前,他依旧坐着,彼此相对着,却是沉默无言。   这时,游廊后的一簇美人蕉花丛里,一声细弱的啊呜叫声,小猫咪将头探了出来。   我走过去,蹲下去将猫咪抱了起来。   我走出他的院落的时候,秋天的雨一直下,雨越下越大了,雨滴落在廊前的一排美人蕉上,发出瑟瑟的响声。   我边走,边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依旧在廊下坐着,屋檐下一盏灯,照在他的面容上,他身姿懒散,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一只手摸到一旁的烟盒,随手抽出了烟。   他将脸微微凑近打火机的一簇深蓝火苗,那一瞬间,火影微微一亮,他鼻翼的一侧,一道细细的法令纹路一闪而过。   我站在院子的门前,微微地抬起头,看到夜晚天空浓稠的深蓝,压在屋顶的黑色飞檐。   跨出了门槛,走出外面,我快走了几步,追上了满芬,将猫塞进了她的手上。   满芬还来不及高兴,这时迎面一个中年妇人走来,走近了劈头就打,满芬赶紧喊:“苏姨,饶命!”   原来是斯定文房中管事的姨娘赶了过来,见到满芬,气得咬牙切齿:“这死丫头,那活阎王你都敢招惹!我看你是存心讨打!”   满芬忙不迭地告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少已经饶过我了!”   谷叔出声说:“苏姨,好了。”   三个人又絮絮叨叨地又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这时我正要在花园道走开,听到身后的苏姨娘小声嘀咕:“老爷子在还在呢,这太子爷就这么大的脾气,要是没了,那还得了。”   谷叔在一旁听到了,立刻截住了她的话:“住嘴!”   苏姨不以为然,对着谷叔抱怨道:“谷叔,你也是老爷子身边的人,你说,这位爷是不是难伺候了点?”   谷叔厉声道:“少胡言乱语,小心扒你的皮!”   苏姨翻了翻眼,要扯着满芬走。   我忍不住了,返身走了回去,开口叫住了她:“苏姨娘。”   苏姨娘回过身,脸上还带了点儿得意:“小豫儿。”   我牢牢望定她的脸,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给她:“你是三房里的姨娘,大少难伺候好伺候,那也是大少院子里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谷叔是总管事,他都没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苏姨娘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发难,一时被抢住了话,嗫嚅着说了句:“你管那么多……”   我目光如冰霜,堵住了她回嘴的机会,继续地往下说:“满芬本就是做错了事,做错了事就该罚,家里人谁不知道大少一向睡眠不好,大少房里的人谁不是照顾得仔细妥当,单单就是你手下的人闯了祸,你不好好约束本就是你的错,还凭地在这多嘴多舌,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你房里的人做事的规矩,难道还要大少费神逐一提点?”   苏姨娘讪讪住了嘴,她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冷冷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转身径自走了。   约束本就是你的错,还凭地在这多嘴多舌,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你房里的人做事的规矩,难道还要大少费神逐一提点?”   苏姨娘讪讪住了嘴,她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冷冷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转身径自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休息,江湖再见。   ☆、第63章 六三   老爷子在家里休养住了一个多月后,身体感觉不错,肿瘤没有扩大迹象,病情暂时稳定,老爷子心里落叶归根,想去官洲老家的别墅住一阵子。   斯太太安排了佣人,随同家庭医生和护士,十几号人浩浩荡荡地跟过去。   事情已经是这样,老爷子也不喜欢家人反复谈起病情,之前在斯家大宅时,就反复同他们兄弟三个说过,自己安顺天命,不用影响他们的工作。   老爷子回官洲之后,于是大家各自各回归正常工作。   我回妈妈那里,住了一个星期。   当初葭妍从国外散心回来时,为了避开斯家,妈妈在选新的房子跟葭妍住时,是很费心的,住所远在城市的另外一头,与斯家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是在靠近南大附近的一个老式居民区,整个小区都还是整幢的步梯房,绿化面积非常的宽阔,周围的生活设施配套都很齐全,周围邻居都多分数是和蔼可亲的老人,当时妈妈买下这房子时候,就是因为一对南大退休的教授要去美国跟女儿团聚,因而将房子转让给了我们家。   我从斯家开车过去,在相对交通较为通畅的时间段,都要将近两个小时,我决定下次干脆换乘地铁线路,应该还会快一点。   跟妈妈和姐姐在家住的时候,心情和时间都很平静。   为了考虑葭妍的心情,我们也很少谈论斯家的话题,我每天的生活,不外乎是陪妈妈买菜,煲汤,散步,偶尔开车出去城中,接葭妍下班。   她在本埠的一间时尚制作公司做造型师,每天的工作是给前来拍杂志和做访问的名人搭配服饰鞋包,她从十四五岁开始,就浸淫在这个圈子,基本上各大品牌高定的货都有接触过,而且在米兰住了差不多有一年,也算渡过金的了,但令我惊奇的是,葭妍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   她每天下了班就回家,不再出去夜场,也不再爱逛街,如今的乐趣是种花养生。   家里一个小小几平方的阳台,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被她打理得好像绿野仙踪。   她还说要跟妈妈搬回茶阳住。   妈妈絮絮地同我说:“她已经说了好一阵子了,看看过段时间,还是这样说,她们俩就回去住,外公在家里,也需要人陪。”   我点点头,撒娇地说:“我也想回——”   妈妈第一反应地说:“都结婚的人了!——”   末了又转过神来,她于是问我说:“你跟定中的事情,什么时候跟你爸爸说?”   我说:“老爷子还在,就不能说。”   妈妈有点生气:“你们真是儿戏!”   我只好找借口:“我们姐妹都不适合斯家的男人。”   妈妈一边煎蛋一边说:“都怨你们爸爸,照我说,你们从小就不该跟斯家兄弟往来,这们不当户不对,始终不合适。”   这时葭妍拎着个水壶飘然经过,笑了一下:“妈妈,你这可连老大也骂进去了,这你也舍得?”   我的心不规律地跳了一下。   妈妈走进厨房去:“成哥儿跟另外两兄弟不一样。”   葭妍斜睨了我一眼:“小豫儿,我们搬家之后,斯成过来看过妈妈好几次,每次来都特别客气,一直告歉说忙不能常来,逢节日也让人捎东西,哎——这估计对丈母娘都没这么殷勤啊。”   我脸红了,瞪她一眼:“你少跟老妈胡说八道!”   妈妈又拿着汤勺探出头来:“说什么?”   我一把将葭妍推出了阳台。   周末的早晨,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到葭妍穿一件宽松白蕾丝裙子,站在阳台浇花。   夏天的凤仙花已经开败了,她小心地用指甲掐去那一段残茎,秋天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倒映在飘摇的一大片绿色叶子中间,她好像脱俗仙子。   我呆呆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没想到最后,是剩我在凡尘俗世中挣扎。   周日的一大早,斯太太打电话来,据说老爷子在官洲乐不思蜀,斯太太在那待得无聊,让我前去作伴,我转而打电话问斯定中,斯定中没有空去。   我只好自己独自驾车前往。   一路开了四个小时,到达时候已经是中午,我看到大院门外停着一辆炭黑色的宝马越野车。   我推开车门下车时,又留心看了一眼,确实是他的车。   佣人已经走出来招呼:“小豫儿来了,太太还念叨着你呢。”   我只好走进屋中去,一楼的大厅里,老爷子坐在沙发上,果不其然,麦绮和斯成也在,一家人正在客厅里说话。   我走进去,斯成抬起头,望了我一眼,无波无澜。   我定定心神,走上前去,先打招呼:“爸爸。”   老爷子看到我来,和蔼笑了一下:“小豫儿。”   我微笑着说:“这儿空气好,您精神挺好的。”   老爷子听了也挺高兴:“好好好,坐吧。”   我乖觉地坐到斯太太身边去,斯太太同我说话:“自己开车来的?”   我笑笑答:“嗯,路况还可以。”   斯太太给我端了一碟水果:“我说让司机接,你这孩子非不要。”   我赶紧接过,说:“妈妈,不用忙。”   斯太太问:“定中今天忙什么?”   我其实也不清楚,只好含糊说:“好像约了朋友谈生意。”   我一边和斯太太说话,一边分神听斯成和老爷子说话,两父子在谈公司里的人事安排,麦琦安静地坐在一旁。   我到时已经近中午,坐了一会便吃了午饭,麦琦已经将近临盆,午饭后,司机先送她返回城中。   麦琦从宅子里走出来时,我正好站在院子大门外面,因为我车没停好,将家里的那台车堵住了,只好让司机先出来倒车,我跟麦琦站在廊下看,我笑了笑,跟麦琦寒暄:“预产期什么时候?”   麦琦裹了一件彩色的大方巾,显得特别美,她含笑答:“下个月。”   我点点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和阿爽。”   麦琦应好。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孩子的父亲是谁。   仿佛在她这里,这从来不是一个问题。   这时司机在招呼麦琦,麦琦答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忽然又停住了,悄声跟我说:“今天来这里之前才见到他的,他好像挺累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麦琦摸了摸我的脸颊说:“好好跟他说说话。”   吃过午饭,斯太太回房间睡午觉。   我回去躺了一下,因为认床,也睡不着,我索性起来,在院里转转。   斯家的官洲别墅,我就来过一次,那还是跟斯定中出国之前,因为结了婚,过来祭祖,但因为时间仓促,只待了几个小时。   我在后院溜达了许久,看了一圈后院的枇杷树,捡了几根枯树枝,回到大屋,看到一楼方才寂静无人的花厅有隐约的响动,我踮起脚尖从窗口望过去,看到老爷子和斯成坐在里面。   我缩下头去,正想躲开,没想到老爷子已经瞧见:“小豫儿,过来给爸爸泡茶。”   我只好走过去。   走进屋中,屋内开着暖气,十一月份,南方的天气只是早晚有点凉,想来是为了顾全老爷子身体,我将手中的树枝,随手□□了一旁的一个空花瓶。   我洗了手坐进沙发来,老爷子将手中的茶壶递给我,我坐到了茶几旁的一张小方凳上,专心地煮一壶沸水。   老爷子在跟斯成说话:“你到底打不打算结婚?”   斯成声音有点低,无奈地道:“爸,好了。”   老爷子有点伤心地说:“你这样子,我去了见到你妈妈,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斯成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妈也没结,有什么分别?”   老爷子面色动了一下,因为生病,皮肤显得蜡黄,但他也没有生气,皱纹里显得安详:“你心底怨我,我知道,但我是希望你娶妻生子的。”   斯成背靠在沙发上,手摊开撑在扶手上,坐得潇洒倜傥,有一句没一句地应:“我知道。”   老爷子缓缓地说:“我一直很少跟你谈你母亲,是因为我已经将你接了回来,你始终是我斯家的长子,继母当家,过多地留恋过去,对你没有好处。”   斯成声音明明很平静,却听得人心里很哀伤:“我就是挺遗憾,她走得早,没享什么福。”   我听到这里,小心斟了两杯茶,然后放下杯子,轻声细语地说:“我去陪陪妈妈。”   老爷子回过神来,应允地点了点头。   我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就要站起来。   斯成忽然出声:“坐着,你不用回避。”   我只好又坐了下来,屏息静气,大气也不敢出,听这对父子刀枪剑影地聊天。   老爷子也不觉意外,只接着他的话说:“我第一次见她,是朋友招待去轻音堂听戏,那一天她在舞台的侧边弹琴,人非常清幽娴雅,戏散了,我一去打听,怎么不见戏团里有这个人,后来才知道她是剧院主事的女儿,那天是琴师生病,她临时顶替,我初见她时——你母亲年轻的时候,是非常美丽的女子。”   斯成握着茶杯,茶烟袅袅地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目,他脸上的神色也很安宁,我知道,可能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他的父亲,提起与他母亲的往事。   大约是大限到了,很多话说出来,都显得异常的郑重,老爷子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我对不起你母亲,但这已经于事无补,我倒也不是盼着你一定要结婚,只是希望你自己的生活,过得顺心。”   斯成垂下眼眸,将手收回来,撑在身侧,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手掌垂在在身体的一侧,暗暗地压了压了右腿。   他终于答应了一句:“您放心吧。”   老爷子放下心来,随口问了一句:“你小时候,你妈妈教你学过琴?   斯成不客气地答:“哪里还会,这么多年,手早生了。”   老爷子又气得吹胡子:“混小子,别太嚣张,你爹管不了多久了。”   斯成眉头蹙了蹙,手又按住了右腿:“管我管到死,你也不烦。”   老爷子一怒,抬起手来正要拍桌子,我一看情况不对,赶紧递上一杯茶。   老爷子到半空中的忽然被塞进一杯茶,只好伸手接住了,看到了我,怒气顿消,他忽然呵呵一笑:“小豫儿,脾气这么坏,你怎么受得了他的?”   我原本转过身,正要给斯成斟茶,闻言忽然手一抖,一杯滚烫的茶就泼在了他西裤上,膝盖上湿了一大片。   斯成立刻皱起眉头,几乎是直觉反应一般,握住我的手翻过来看:“有没有烫到?”   我怔怔地愣了一秒,慌忙摇头,赶紧地把手挣开。   斯成倒是不惊不惧,放下我的手,又给我扔了一张手帕,才懒懒地答了一句:“她性格好。”   我心头一跳,觉得他的手有点不对,有点痉挛的颤抖,很凉。   老爷子却对着我说:“小豫儿,你不要怕他,他就是个花架子,冷漠嚣张都是用来唬人的。”   斯成却不再理会我们,站了起来说:“我进去换件衣服。”   他在我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借力站了起来,然后迈开步子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万圣节快乐。   ☆、第64章 □□   又陪着老爷子喝了两杯茶,护士将老爷子推走。   我松了口气,觉得后背一阵凉风吹过,我灌了一杯冷茶,歇了半晌,才觉得缓过气来。   起身走出花厅,还觉得方才惊吓过度,中午也没睡,此时隐隐觉得头疼,看了看时间也才四点,我打算回房间去躺一觉。   穿过一楼的走廊,经过中间的卧房时,我看到房间门前的一件小厅里,遥遥地坐着一个人灰扑扑的影。   我走了进去,看到斯成坐在木地板上,衬衣的下摆和裤子,依然染着茶渍。   我站在他的身前,低头看到他隐隐发白的脸色,轻声说:“怎么不进去?”   他眉头始终皱着:“没事,我坐会儿。”   我说:“为什么要坐地上?”   斯成不耐烦地答:“你进来干嘛?”   语气真是坏到不行,我不高兴地走开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你怎么了?”   我蹲下半跪在他的身前,看到他用两只手狠狠地掐着的右腿:“腿疼是不是?”   斯成咬着牙说:“你不要管我。”   我站起来朝外走:“我让佣人扶你进去。”   斯成阴阴沉沉的,怒气生出来:“我说,不要管我。”   他在家里一向嚣张跋扈惯了,想必是不愿意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我只好重新蹲下来挽住他的手臂:“还能走吗?”   斯成咬了咬牙,其实根本没碰着我,他一手扶着墙站了起来。   只是站起来就是一阵晃,我又伸手把他扶住了。   他脸色很苍白,呼吸粗重,额头有冷汗冒出来。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扶着墙壁一只腿跳着,摇摇晃晃地进了房间。   他躺进房间的床上,靠着床头,我看他疼得脸都变了。   我心里特别难受,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无助地问:“你带了药吗?”   斯成意志力降低,他终于低弱地回答我:“临时过来的,车上的止痛药吃完了。”   我焦急地说:“那怎么办?要不要我出去帮你买?”   斯成艰难地吸着气,好一会儿才答:“你出去,我睡会儿,忍忍就过了。”   我返身从衣柜中从找出衣服,放到了他的床边:“将湿衣服换下来,你睡一会儿,要是晚餐老爷子要一起吃,我先陪着,晚点我让佣人再来叫你。”   斯成点了点头。   我退出他的房间,替他关了门。   在外面怔怔地站了半晌,房间里却没有任何的响动,我抬脚离开,却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斯成在六点多晚餐时候的时候过来了,换了件衬衣,脸色还是不太好,但神色平静如常。   我们陪着老爷子吃了一顿饭,斯太太在场,这次终于不吵了,父子俩都安安静静的。   老爷子这段时间病情加重,其实也吃不下多少了,只是这是斯家的习惯,准点开饭,家人坐着图个人丁兴旺,饭后斯太太陪着护工将他送回了房间里。   待到老爷子的背影消失在饭厅里,斯成手撑在桌沿,一直挺直的脊背靠在了椅子上,他闭上眼,轻轻地松了口气。   我出声退下了佣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我站到他的椅子背后,一眼就看到斯成身上的那件蓝色衬衣,后背都湿了大半,印出涔涔的一身的冷汗,只是在这坐了半个小时,都不知道他疼成什么样儿了。   明天是工作日,他一会儿还要回城里,四个小时的路途,不知他是否还撑得住。   我坐到他的身旁,柔声地说:“你这样下去不行,我现在送你回去。”   他不说话,因为额头有薄薄一层冷汗,显得眉目湿润,他定定地望着我。   我几乎快要哭出来,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斯成?”   斯成忽然抬手,将我脸颊便的一缕乱发,别到了耳朵后。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哑着嗓子说:“离我远点,不然我怕我又做出什么兄弟反目的事情来。”   我手一抖,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   我在他的面前低着头,抬手轻轻地抚平了的裙子上的一道褶子,然后起身走出了餐厅。   那天回到斯家的大宅。   傍晚时分,天色昏暗,我吃了饭从院子里走过,斯定中站在院子里的树下拦住了我。   他看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你跟我大哥真谈崩了?”   我不想跟任何人谈起斯成的话题,尤其是斯定中,我说:“别挡道。”   斯定中油腔滑调地说:“我是关心你,看他每次那么待你,你那难过的样子。”   我扯开嘴角,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高兴得很,走开。”   我转身就走。   斯定中一把拉住我:“喂,李葭豫,到底为什么?你们之前不是还爱得舍生忘死,怎么突然跟仇人一样?难道就因为我揍了他一顿?”   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怒火从头顶喷出来,恶狠狠地转身正要发作,那一瞬间,忽然听到树丛外面,佣人忽然唤了一声:“大少。”   我所有的动作顿时愣住了。   斯定中抬眼望去,神色也有点意外。   我慢慢地转过头,看到斯成站在茂密的树丛外。   看样子是刚下班回来,白衬衣整洁挺括,西裤缝熨得笔直,只是系着的深蓝领带松了一半,手上还拿着车钥匙,他特地驻足,光明正大地偷听。   经过的佣人似乎没发现我跟斯定中,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过去。   我狠狠地一把推开斯定中,转身要往屋子里走去。   斯成忽然出声道:“葭豫。”   我只好停住了脚步。   斯成绕了个圈子,走到我们面前,声音平淡得有点瘆人:“回答定中,我也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是这样子?”   我的心慢慢地沉下去,眼眶有酸涩泛出。   斯定中不乐意了,将我拉住了:“我问的问题,她凭什么要回答你?葭豫,我们走。”   我脚步却不动,转头跟斯定中说:“麻烦一下,一点点私人时间。”   斯定中看看我,撇撇嘴:“就敢对我凶神恶煞,没志气!”   他踢着腿生气地走开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斯成眼眸盯在我的脸上,目光是一片的灼灼其华,有迫人的光亮,他说:“对不起什么?”   我小声地说:“在背后谈论你的私事,对不起。”   斯成略略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不算我一个人的事。”   我说:“以后不会了。”   斯成的声音终于透出隐隐失望:“葭豫,就这样?”   我说:“就这样。”   斯成的目光像刀一样,刻在我的的身上:“你到底在想什么?周旋在我跟定中之间,让你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的头更低地低下头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说话伤人,你这样,我很难不生气。”   我摇摇头,一滴眼泪没入草地上,不敢抬头。   斯成等得耐心全无,声音终于变成了轻飘飘的负气一句:“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吧。”   他不再理会我,转身走开了。   老爷子是一月份走的。   老爷子走的那一个月,感觉时间非常漫长,但又好像过得飞快。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老爷子因为病情转重,住进医院里面,然后因为多处的肿瘤扩大,引发器官并发性衰竭过世。   他在医院住了二十天左右,还能开口说话时,家里人被逐一叫到他跟前,其实大多数的话都已经说过了。   我跟定中在一天下午被他叫到跟前。   他插着鼻管,声音衰老而嘶哑,但听起来是平静有力的:“定中从小被他妈宠坏了,性子是靠磨出来的,小豫儿,我谢谢你。”   人在这种关头,特别容易动容,我忍着哭说:“爸爸,别这么说,我做得不好。”   老爷子目光在我们脸上巡视了一番,终于发了话:“你们的事情,我管不了了。”   我跟斯定中戴着口罩,面面相觑地交换一下目光,摸不准这话什么意思,心里在想要不要坦白从宽主动求饶。   老爷子终于说:“遗产的事情始终是我定的,你们以为能瞒得过我?”   斯定中立即拉住了我的手,我们两个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只好说:“爸爸,对不起。”   老爷子只是静静地躺着,好像也没有生气,只是说:“我自私一点,想体面的走。”   斯定中忍住眼泪,咬着唇顺从地答应:“爸爸,我明白,我跟葭豫都是这个意思。”   老爷子望着斯定中,目光之中满是慈爱,病房之中一片寂静,我似乎听到氧气瓶的水泡在咕噜地响,我忽然觉得很害怕,我紧紧地拉住斯定中的手,言辞恳切地说:“爸爸,我们会好好的。”   老爷子伸出手来,我跟斯定中赶忙握住了,他跟我说:“小豫儿,你要知道,爸爸一直喜欢你做我斯家的儿媳妇。”   老爷子重新陷入昏迷,护士上来检查他的仪器监护数据。   我们红着眼含着眼泪走出了病房,走回隔壁的家属休息室,斯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站在外面的客厅里,他和老爷子的主治医师正在说话,两人手中都拿着几张检查报告。   他一抬眸就看到我们走了进来。   我跟斯定中神色恍惚,因为害怕一直发抖,还紧紧地拉着手。。   斯成望了我们一眼,声音停顿了一秒,然后别转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记得多打分,明天还见。   ☆、第65章 六五   一月八日,葬礼在市第一殡仪馆举行。   银山集团的副董孙止清先生担任治丧委员会主席,吴俊夫担任秘书长,并和银山集团中的数位高层和几位公关部的高级秘书,与斯家的家人一起打点后事。   老爷子临近过世的那一段时间,斯成忙碌得非常的厉害,白日上班,夜里陪房,一直到老爷子过世的那一夜,他没有一晚不是在病房区里度过的,老爷子葬礼的诸多细节事宜,从殡仪馆的安排,何人撰写悼文,从何人致辞,何人扶灵,到出席葬礼的宾客座位,还有媒体通稿的发布,出殡的路线安排,还有老家的公祭,事无巨细,都得向他逐一请示裁决。   斯家四个兄妹轮流守灵,但斯太太顾惜孩子们的身体,我们都是准时在灵堂前守一两个小时,斯成也一样,每天都按时来,常常他刚刚从灵堂前出去,吴俊夫领着助理已经等在外面奏报事务,有好几次,我看到司机深夜送他从殡仪馆回来,睡下没到两个小时,老家来人,他又不得不起来处理紧急的事情。   到八日出殡时,葬礼办得非常的体面。   老爷子一生在本埠商界横跨近五十年,本身就已经是一个传奇,早晨十时开始,众多生前的亲朋好友前来前来吊唁,白色的花篮和挽联摆满了整个殡仪馆的街道。   吴俊夫依旧是影子一样的存在,只是面容多了一丝哀戚的冷漠,他站在斯成的身后,遇到重要的宾客前来吊唁,会低声提点一句,我看到有一位古稀老者,由亲属搀扶而来,斯成尊敬地上前同他握手,然后吴俊夫躬身上前,和我爸爸一道,将他扶进了座位中。   见我露出疑惑之色,斯定中低声对我说:“那是前任商部的最高领导。”   正午十二时时辰一到,遗体送往歌联火化。   斯成站了整整一天。   到下午的时候,他的身体明显已经撑不住,他示意身后的佣人给他拿药,止痛药吞下去也无济于事,斯爽看着他,眼圈哭得红红的:“大哥……”   斯太太看不过眼了,吩咐人给他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了下来。   下午三点,他坐了一会儿,火化之前家族里的长辈前来吊唁,谷叔远远迎上去:“六叔,大少腿不好,失礼,海涵。”   商业圈子的合作派了不少人过来,吴俊夫上前客气地说:“斯总腿不太好,站了一天了,不好意思。”   等到整个葬礼结束,家人到晚上返回斯家的大宅时,他几乎已经走不动。   邹司机和孟宏辉搀扶着他的双臂,将他送进了车中。   晚上八点,律师在大厅宣布遗嘱,安稳人心为重,拖得太久不好。   我没有出去,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遗嘱一宣布,我跟斯定中的事情,便再也瞒不住。   老爷子生前已经将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宣布完遗嘱,家人还一起吃了一顿饭。   我躲在房间里,佣人特地过来传话,说斯太太让我出去吃饭。   我心里知道,将老爷子送走之后,我在斯家已经算是外人,只推说累了。   过了一阵子,斯定中吃完饭回来,敲了敲门然后站在我房间门口,抱着手臂说:“放心,我们俩的事,除了我妈骂了我一顿,人人似乎都乐见其成。”   他说完话,径自去隔壁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累,可是睡不着。   这段时间大家都熬得辛苦,连斯太太一向富态的身形,都瘦了不少,好不容易一切顺顺当当的办妥了,终于能休息,却毫无睡意。   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我回复了妈妈的关心,剩下的,看一眼,把手机关了。   我的爸爸应该不会太高兴,他将会从斯家的律师口中从得知女儿的离婚事宜。   我不在乎,他与方女士的事情,又何时知会过我们姐妹?   我模模糊糊地眯着眼,到深夜十一点多的时候,我听到斯定中的院子外面有低声的交谈。   我披了件外套站到窗户边,听到谷叔在门口跟斯定中说话:“四少,阿爽小姐在不在你这里?”   斯定中也没睡,声音清清楚楚的:“她今晚在妈妈房间里。”   谷叔声音有点不安:“定文少爷回娘家了,太太身体也不好,我没人商量。”   斯定中说:“怎么了?”   谷叔担心地说:“大少今天一天什么也没吃,斯太太晚上吩咐了,让我差人给他送点宵夜,可是门不开。”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我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斯定中站在门边,对着房间里喊:“你出来一下。”   我只好走了出去。   斯定中对谷叔说:“让葭豫去看看他。”   谷叔望了我一眼,眼光之中有了点儿探究的味道,他神色略有迟疑。   这时斯爽从斯太太那房间走了过来,听到了他们的话,对我说:“小豫儿,去吧。”   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答话。   谷叔有点焦急地叫我:“小豫儿?”   我将外衣拢了拢,只好说:“走吧。”   一路穿过重重叠叠的院落,一月初的深宵,天气非常的寒冷,凄冷的寒风在高耸的树影之间呼啸,院子中夜晚落下的树叶凋敝,因为斯宅处在丧期,整幢大院静得庄严肃穆。   我随着谷叔走到了斯成的院落前,我举手敲门,没有人应。   动手推了一下,院门紧闭,从里面锁住了。   我跟谷叔对望了一眼,他在斯家大宅一向过得孤僻,加不久前因为被佣人打扰还发过一顿脾气,要是关了门,一向谁也不敢去打扰他。   我站了一会儿,脑中不断思索,忽然想起来:“我以前的家里有把钥匙。”   谷叔立刻对跟着他的佣人说:“唤老张过来。”   自从葭妍和斯定文分手之后,妈妈和葭妍搬走,爸爸和方女士有外宅,我们在斯宅隔壁的房子,就再也没有人住过,爸爸已经将房子转售给斯家的司机一家。   老张很快搓着手过来,呼出气的都成了雾:“谷叔,你找我?”   我随着张司机返回隔壁以前的家中,屋中家具陈设大部分都还在,然后我飞快地跑上二楼,凭着记忆,在楼梯转角的一个巨大的花瓶里掏出了一把钥匙。   很多很多年前,斯成曾经给过我一把他院子的钥匙。   当时爸爸忙着婚外情,我独自在家孤苦无依,他收留我在院中消遣。   我用那把简单的钥匙打开了院子的门,斯家外墙的安全警戒森严,院落中的门不过是一种象征。   推开黑色的厚重大门,整幢院子黑漆漆的一片,淡淡的月光洒落,满庭萧瑟落叶在风中打转。   我独自走了进去,大厅空荡荡的,我转了个弯,在一楼的卧房外的一间客厅,看到沙发上一个瘦削修长的人影。   我定定神,眼睛适应了黑暗,这才看到斯成坐在沙发里,长腿搁在茶几上,指间一点点猩红的光,他正在吸烟。   我站在门前,斯成抬眼望望我,先开口说话,嗓音低微,沙哑不堪:“跟谷叔说一声,让他们都下去吧。”   原来大门外的佣人踌躇不去,他也不是不知道。   我重新走出门去,跟谷叔说:“他没事,说让大家都回去吧。”   谷叔点了点头,扫了一眼院内,稳妥地说:“我留人在院子外,大少有什么吩咐你出来传个话就成了。”   我点点头,要转身进去。   “小豫儿——”谷叔忽然唤住我。   我回过头,看到这个斯家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面容里平和的皱纹里透出的都是慈祥:“老爷子这一走,最伤心的,应该是他——大少,靠你照顾了。”   我静了几秒,然后对着谷叔点了点头:“放心吧。”   我走回了屋子里去,对着斯成温柔地说:“我开一下灯。”   斯成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我抬手到墙壁,摸索着按下了客厅的开关。   灯光大亮的一刹那,他皱皱眉头,抬手在额前挡了一下。   我走到他的身旁,斯成依然穿着今天葬礼的那套衣服,纯黑西服,白色衬衣,黑色领带,黑发整齐地往后梳,发蜡闪着一层薄薄的光,打扮是一贯的金贵工整,只是丧服素颜,英俊的脸孔淡淡的苍白,透出明显的憔悴之色。   他的衬衣胸前落了一层细细的烟灰。   我蹲下去,靠近他的身边:“你能走吗,先换身衣服吧。”   斯成按了按我的手,说:“坐。”   我只好坐到他的身边。   他伸手,将搁在身边沙发上的一个红色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看了一眼,有些年份的古式盒子了:“什么?”   斯成说:“打开看看。”   我打开那镶嵌着金锁片的盒盖,看到绸缎里铺着一只黄澄澄的镯子,厚实的黄金,精致的雕刻纹路,非常美丽的光泽。   斯成淡淡地说:“收着。”   一看就是祖上传的旧物,我推辞道:“这么贵重,我当然不能要。”   斯成嗓音哑,有些重的鼻音:“老爷子当年给我母亲的信物,后来他结婚另娶,我母亲还给了他,他一直存了这些年,临走时给了我,说来不及给我操办婚事了,让我给未来儿媳妇。”   我脸孔涨红,呐呐地道:“我……”   斯成不由分说,拿过来塞进了我大衣的口袋,然后对着我伸出手说:“腿疼,扶我一下。”   他已经站了起来,我一时顾不上其他,只好搀住了他的胳膊,斯成扶着我的手,蹒跚地走进房间里,我从隔壁的衣帽间给他取来舒适的衣衫,他一手撑在床沿扶住自己的身体,一只手费力地解开领带。   我正转身要给他倒水,见状折了回来,站到他的身前,先动手替他松开领带,然后从手腕处解下手表,松开袖扣,脱下了身上的那件衬衣,给他套上了一件柔软的羊绒衫。   我从浴室里拧了热毛巾,替他擦干净了脸和手,他垂着眉头,呼吸有些微弱,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摆布。   我在他的身前忙碌,斯成忽然伸出手臂,抱住了我的腰,将脸贴在了我的怀中。   我感觉到他的手臂,带着冰凉的体温,却非常有力,牢牢地缠住我的身体。   他紧紧地抱着我,一言不发,却带着浓深的眷恋,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慢慢地松开手。   我怜惜地抚摸他的头发:“晚餐还热着给你,吃得下东西吗?”   斯成疲倦地摇摇头。   我说:“那你躺会儿吧。”   我掀开被子,扶着他躺进了床上。   我走出房间,到客厅给他倒了杯温水,然后略微收拾了一下沙发上的一片狼藉,客厅的茶几上,他吸的几盒烟散乱在桌面上,有一盒还开着一半,我目光停在了那个古董银质烟盒上面,看了一会儿,心头有些不详的感觉,我动手抽出一根,拿起桌面的打火机,点着了。   我站在茶几边上,缓缓地吸了一口。   鼻腔之中蔓延起淡淡的奇异馨香,喉咙却好像被细细的文火缓慢地烫过,我的一颗心直直地朝着深渊跌落下去。   我将水递到他的唇边,斯成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就着我的手喝了半杯。   斯成躺着似乎不太好受,按着胸口有些费劲地呼吸,他伸手从床的一侧抽枕头,我替他塞了一个枕头在后背,他倚着床沿,半躺在床上。   我明白这是人已经累到了极点,话也不想说,东西也吃不下。   我坐在他的身边,轻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吸那种烟?”   斯成一听,先皱紧了眉头,却好一会儿才有力气答:“你吸了我的烟?”   我有点伤心,更多的是生气:“你不用管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吸这个,到底多久了?”   斯成大约没想到我会发现,只是无力地争辩:“我今晚没吸。”   我顿时怒了:“那就是以前一直吸?”   斯成倚在床头沉默。   我急得要哭出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堕落!”   斯成脸色慢慢变得惨白,他勉强吸了口气,安抚我的情绪:“对不起……”   他的目光渐渐地没有精神,我探手一摸,方才摸着还是冰凉的手,此时滚烫一片。   他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人无力地躺进了被子里。   我俯□体摸他的额头:“成哥哥?”   斯成伸手拉住我。   我坐到了他的身边,他躺进我的腿上,然后抬手按住我,带了一点模糊的鼻音:“别动。”   我坐在床上,一下一下地摸他的脑袋,心里觉得疼:“你长期吸,很伤身体。”   斯成的声音喑哑,带点委屈:“我知道,对不起。”   我低声说:“你爸爸刚走,要是知道你这样,你觉得他放心吗?”   斯成的手忽然冷泠泠地抖了一下,不再说话。   他静静地靠在我的身体上,呼吸不稳,时而低弱,时而粗重,一只手握住我的手,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按着右腿。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怀中的人双肩有些微微的颤抖,斯成咬着牙,兀自强忍着。   我扶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难过,别忍着。”   斯成终于哽咽出声,将头更深地埋进我的怀中,身体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仿佛一头受伤之后躲起来打算独自死去的孤兽:“我爸走了,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他肩头克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在我的怀中闷声哭泣。   我一直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背,一道瘦削的脊梁骨,大约最近忙碌得太厉害,他清减许多,隔着一件羊绒衫,抚摸到刺手的肩胛骨。   老爷子对放浪形骸的长子偏心地宠爱了三十多年,所有的打骂不外是因为太疼爱,斯成带着对他的怨恨长大,可是心底也很爱他,这是太复杂的情感。   他们父子性格太像。   斯成渐渐停止了颤抖。   我柔声地一直在他身边说话,安慰的话其实都是苍白的,我只能笨拙地说:“别伤心了,你爸爸一直很爱你,老爷子不就希望你好好过日子,所以你要好好的,那就是对得起他了。”   斯成一直埋着头静静地听,然后我找出药片给他吃了,他躺在床上,对我说:“你回去吧。”   我抬手熄灭了大灯:“十分钟之后。”   退烧药混着镇痛药吃下去,药效渐渐发挥,药品中有安眠成分,他慢慢地睡着了。   我慢慢地调暗床头的一盏读书灯,如同过去的所有时光一样,轻声轻脚地走出去倒了杯酒,然后坐在床前,用一丝昏暗的光线,看着他熟睡的侧脸。   不过睡下了两个多小时,他按着腿,半夜疼醒。   幸好我守着他。   我取毛巾给他擦拭一头的冷汗,我发现止痛药吃下去,对他没多大用处。   他忍着疼,看着我在他身旁忙碌,忽然问:“什么时候离的婚?”   我愣了一下:“四月份的时候。”   协议两方的律师看了一个多月,我这边没什么问题,斯定中那边财产庞大手续繁琐,最后只能先签署了协议。   斯成说:“你也不告诉——”   末了他疲倦地摇摇头:“算了。”   ——————————————————————————下一更十五号。————————--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加群来一起玩,q群搜索:乔在地球的秘密基地。   ☆、第66章 六六   国内的事情结束一段之后,斯定中很快需要返回美国。   临时的前一夜,依旧是要在家里吃饭。   斯太太亲自过来找我,我不敢不从了,只好陪着上桌吃饭,那天家里人不多,斯定文出差,秉裕带孩子回了娘家,八点钟的晚餐,座中只有斯太太,我与斯定中和斯成。   只是我有点心不在焉,一边吃饭,一边自己在盘算,我今天下午得出去找房子,妈妈带姐姐回了茶阳。   我在城中举目无亲了。   斯定中对斯太太说:“妈妈,葭豫继续在家里住。”   斯太太正给他夹了一筷子鱼,听到了,笑笑说:“那有什么问题。”   我赶忙说:“不行。”   斯成正慢条斯理地吃饭,闻言抬头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斯定中跟斯太太怎么说的,反正斯太太见到我,对于我们离婚这件事,她没有什么给过我什么脸色。   老爷子过世,对她的打击也很大,斯太太凄凉地对我说:“过不下去也没办法,小豫儿。”   斯太太撂下筷子:“有什么不行,老爷子以前最疼你,你就把这当家。”   我不敢说出拒绝的话,但沉默着抗议。   斯太太说:“阿爽嫁了出去,老爷子也走了,定文三天两头的住媳妇儿娘家,大少忙得日夜不分,我总觉得这房子空荡荡的。你要是觉得跟定中离了婚,不再好意思住,小豫儿,我认你做干女儿?”   长辈如此关爱,我不知如何是好,吞吞吐吐地答:“妈妈,这……”   斯太太忽然就抬手抹了抹眼泪:“我就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过去你们两姐妹,跟我们家这几兄妹,家里闹闹腾腾的,你看现在,就是定中都要回美国去了……”   我赶忙给她递纸巾,出言安慰她说:“妈妈,我留在本埠,我有空回来看你。”   斯太太忙不迭地应说:“好好好,那你一定要答应我,有空回来吃饭。”   我只好点点头。   斯成坐在我们对面,面色沉静,清白面容,端正举止,连眼角细纹都宜人。   斯太太最近情绪起伏大,又哭又笑的,他稳稳地坐着,一直没有出声。   晚饭结束了,佣人扶着斯太太回去了。   剩下我们三个也跟着走,走到饭厅的门口,斯定中忽然走到斯成面前:”大哥,这夺妻之仇,我可记下了啊。”   斯成声音很沉静,他竟是地不动声色认了:“定中,这一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斯定中耸耸肩,对着斯成踏前了一步:“大哥,谈对不起没意思。”   下一刻,他忽然发难,径自挥拳而出,拳头狠狠地击中了斯成的脸颊,斯成一下没有防备,被他重重一击,脚下退了一步,后腰撞到了背后的一个桌子上,他抬手撑住了桌沿,桌面上一个长柄水晶水壶砰地一声响。   我气得大叫一声:“斯定中!”   佣人闻声赶紧跑进来,斯成背对着门口,沉声吩咐:“出去。”   门口的佣人又走了。   斯成站直身体,抬眸望了斯定中一眼,然后他骤然出手,同样的一拳狠狠地挥向斯定中下颌,我只听到斯定中痛叫一声,然后就直接撞着桌子摔到了地面上。   斯成清淡的语气:“定中,你欺负葭豫那么久,这一拳,我早就想打你了。”   斯定中爬起来,痛得龇牙咧嘴地笑:“好好好,这一拳我倒是也认了。”   斯定中抬手推了我的一把,对着斯成故意笑了笑:“可是,大哥你可长点儿心了,我没能让她幸福,你未必就做得到。”   说完不等斯成答话,他径自转身大步走了。   剩下我跟斯成,两个人站在饭厅的窗前,看窗外的一袭木槿在扶风飘摇。   我转身要走:“我让谷叔给你拿个冰袋。”   斯成对我说:“不忙,你搬去哪里?”   我回答说:“我先搬去我妈妈那里。”   斯成点点头。   我望着他,迟疑了一下:“你心情好点了吗?”   这一个礼拜多他一直住在市区,老爷子去世后,公司会有一部分正式接手的事务,手续会非常繁杂,我基本没见过他。   斯成眸中一暖:“没事,谢谢你。”   他朝着我走了一步:“葭豫……”   我却悄悄退了一步,退出了餐厅,轻轻地说:“那就好。”   第二天下午我搬家的时候,两个箱子搁在屋檐下,还堆了一箱的书籍,我在客厅里收拾一些琐碎的杂物时,斯成的司机走了进来:“葭豫小姐,斯总让我送你。”   斯定中闻言正好走出来,下巴还肿着:“哟,他怎么不亲自来送?”   邹司机看着是个憨厚寡言的人:“斯总回公司去了,他最近不怎么开车。”   斯定中退了回去:“大哥照应,那我就不用代劳了。”   他一抬脚又走回去了。   邹司机帮我将几个大箱子逐一搬上后车厢,然后将车子直接往城西开去。   我坐在车里,看着他说:“你知道我住哪儿?”   他笑笑说:“你妈妈那里,我送斯总去过几次。”   将房子里空着的一个房间收拾好之后,我开始出去找工作。   我往本市三所中高等规模的国内所,还有两间资历强大的外资所总共投了五份简历,其中包括宏辉律所,接下来的一周以内,我陆续收到了其中四所的人事部门的面试回复。   那天刚好约斯爽喝茶,我们约在金茂大厦的附近,斯爽剪了个新发型,穿着一件红色大衣,面色红润,她一坐下就笑眯眯地说:“小豫儿,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也笑了,跟着说:“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斯爽满脸喜气洋洋地,凑过来小声地说:“我怀孕了。”   我啊地尖叫了一声。   她赶紧捂住了我的嘴:“小声点,才一个多月,按照风俗,你得假装不知道。”   我冲着她咧嘴笑。   斯爽一心等孟宏辉事业有成,结婚时已经三十出头,因此一结婚便备孕,只是如此顺利,也算是幸运。   斯爽有点遗憾地说:“可惜没来得及告诉爸爸……”   我安慰她说:“他会知道的。”   斯爽不再和咖啡,改喝花茶,然后问我说:“你呢,有什么好事?”   我笑吟吟地拿出手机,翻出邮件给她看。   斯爽沉住气地将所有邮件看了一遍,看到里面有宏辉,这才满意地说:“哪里也不许去,就去宏辉。”   我谦虚地说:“宏辉未必录取我。”   宏辉今时不同往日,近年来知名度大大提高,设立有数间分支机构,营业收入起码占据城中前五。   斯爽派头十足:“我让孟宏辉给人事主管打电话。”   我笑着逗她:“老板娘,这样以光明正大的权谋私?”   斯爽说:“我才不管。”   我不想这样进去:“这不太好吧,我不想一进去,就顶着关系户的帽子。”   斯爽食欲大好,忙着切松饼:“你担心老孟过度关照你?放心,他平时几乎不在律所办公,你一小助理,还有可能被派往分部,他根本见不到。”   我用叉子戳住了一块,赶忙应:“让我试试,好吗?”   斯爽只得应允,忽然又说:“小豫儿,你住得太远了,离家里太远了——”   我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们不是都能随时约来喝个下午茶,有什么远?”   斯爽忽然说:“你多久没见大哥了?”   我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一个多月了吧。”   斯爽又说:“麦琦孩子的事,你知道?”   我点点头:“她告诉我的。”   斯爽提起来还是一脸气愤:“爸爸过世之后,家里才知道的。他们两个真是太坏了,我气得将大哥大骂一通。”   斯爽问我:“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我乐呵呵地答:“努力工作,享受生活。”   斯爽又说:“感情呢?”   我跟她打太极:“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当然先好好享受。”   斯爽的表情,没有一点母爱的光辉,目露凶光看着简直想揍我:“好吧,你们倒是没事人一样,我们看着干着急。”   从我居住的小区出来,步行大约十分钟,能到达南大地铁站,然后进入地铁车站,搭乘二号线,经过八个站,到达春漾里大道,然后走了出来,在冬日的阳光中,一整个城市最繁华的高楼大厦在此地密布林立。   寸土寸金的中央核心商务区。   对岸的银山中心如一道闪电一般劈向空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进入写字楼的大厅,搭乘电梯抵达十一楼,一步出电梯,就看到宏辉的醒目标志。   宏辉律所占据了整层十一楼,用做一个接待大厅和近十个独立办公室,其中还有一个复式二楼,是数位高级合伙人的办公室。   我在宏辉经过了两轮面试,第一轮是笔试,主要是让我们翻译两份法律文件,一份是英译汉,一份是汉译英,分别是一份非诉讼业务的合同文书和一份中国法规的评论总结。   出来的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孩,她显得有点紧张,悄声问我说:“你做完了吗?”   我也已经尽力了,只好说:“马马虎虎,长句太长了。”   后来隔一天的面试,我又见到了她,这次我们主动打了声招呼,她说:“hi,我叫许青蓉。”   我冲着她笑笑说:“我叫李葭豫。”   我进去一个房间,总共要进行三轮面试,首先是人力资源主管与我谈,然后是一个专门的英语口语测试面试,最后与合伙人谈。   到最后一关的时候,我好担心进来是孟宏辉。   结果证实是我想太多了,秘书小姐引进来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穿西装的中年男人。   最后结束握手时,hr笑着跟我说:“我们主任对你的英文表述能力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一周后我作为宏辉律所这一批新招入的三位律师,和三个助理律师的其中之一,开始正式上班。   第一天报到时候,我在入职的新同事中看到了许青蓉。   她显得很高兴,兴奋地喊了一声:“葭豫!”   人事和行政部门的施女士接待我们,她三四十的年龄,剪好看的短发,性格比较热情,施女士将我们引荐给所里的工作人员,宏辉律所现在有五位高级合伙人,其中有三位联合创始人,包括斯成,孟宏辉和胡大山。   宏辉是孟宏辉和斯成两人一手创办的,据说孟宏辉始终不同意他退出,但斯成的确分不出时间精力来管这边的事情,持股的份额已经很少,后来律所渐渐扩大,另外由三位资深律师入股,所以其实大部分的人,我都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后勤主管也不再是麦琦,而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干练女士。   施女士带着我们走上楼,便走边说:“这是老板的办公室,其中包括我们律所的创始人——孟主任的办公室也在这。”   旁边的一位助理姑娘说:“我看电视上见过孟律师,好帅。”   施女士望着我们:“各位,孟律师已经结婚了,不过——我们律所的联合创始人其中一位,是现任银山集团的总裁斯先生,未婚多金,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极品帅哥。”   几个女孩子露出心驰神往的目光。   我这时低声问了一句:“孟律师今天在吗?”   施女士笑笑说:“孟律师出差去了,今天由另外一个合伙人古主任接待你们。”   我们入职的几位新人,经过了入职培训和一段熟悉工作方式的适应期之后,工作的内容和强度就迅速加大了,我在律所里一开始应聘的就是非诉讼业务的部门,进入之后细分到了现代企业的法律事务部门,主要负责协作所里的大律师负责的大型上市公司的投资、并购、组建的所有相关法律文件的制作和全部的合同审批工作,自己能独立负责一些比较普通的调节纠纷和仲裁的案子。   宏辉律所现在已经进入了公司制式的管理,而且由于工作的多数的是商业合作,所以人人统一正装,一水的衣冠楚楚的精英出入。   斯爽再也不在公司出现,偶尔我知道她过来找孟宏辉,都是在楼下的车里等。   孟宏辉当然知道我在他手下干活,但我诚心拜托过斯爽,他也知道避嫌,只在入职那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抽空请我吃饭,其他时候,在所里,我基本很少见到他。   偶尔我能见到他领着助理在律所里匆匆而过,或者偶尔一个月给我们开一次会。   孟宏辉如今大状风范十足,穿名牌西装,梳油头,面容冷峻,脚下生风,司机提着他的公文包,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我站在玻璃窗边喝红茶,觉得有点感慨。   那个在春森路的小律所,那些我做着功课,听到他们小两口在办公室小声讨论吃什么的日子,永远地过去了。   在正式进入律所之后,孟宏辉还是照顾了我,因为带我的大师父是旧人,孟宏辉的昔日助理方敏华律师,他在南大读了一个法学博士,如今升级做律所顾问,主管了整个律所的商法业务,那一期方律师正接了帮一个外资公司在中国创建分公司的案子,有一天律师助理临时有事请假,我忙着查阅一个相关款项的法律文件,光是写memo就写到手软。   因为对国内的司法体系基本没有深入的接触,想各方面的都多学一点,我还给偶尔给负责刑事辩护的雷主任打下手,偶尔跟他去高院开庭,他自己带有助理,我只是送送文件。   许青蓉进了民事诉讼部,这是宏辉一开始做得最好的业务,后来即使在商法界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孟宏辉也不愿意丢了这个部门,但人数不多,只有一个主任一个律师,加上吴青蓉一个新招聘的律师,但民诉主任却是业界的大神。   我们下班偶尔一起去吃吃饭,宏辉律所是本市十佳律所,有些时候会接到一些公益案件,比如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法律援助中心和工会的法律中心委托过来的案件,由于是无偿服务的,大律师一般没空接手,因此大部分的民事诉讼都转到了许青蓉手上。   那一阵子她在打一个建筑工地民工受伤赔偿的官司,我还陪着她跑了几次开发商的工地,两个人弄得灰头土脸,九点多才回到城里吃饭。   生活很忙碌,每天下了班,在外面吃了饭,或者买了菜回家下厨,洗个澡躺在床上,有时间看一会儿案子,或者看看电影。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第67章 六七   二月份的时候,麦绮提早剖腹生产,产下一个女儿。   我那天正好有工作,手机快被斯爽打坏,她自己守在产房外面,怕得要死。   我下了班就打车往医院赶。   医院生孩子的人特别多,有经过的护士笑着说:“你们是家属?这位小姐紧张过度。”   斯爽拉着我的手直跺脚:“好害怕,我生的时候也这么可怕?”   我们俩如临大敌地握着手站在产房外,终于等到婴儿啼哭,护士抱着宝宝出来,麦琦是剖宫产,月子期间的保姆早已请好,斯爽和保姆一起去了病房,我继续留在手术室外等麦绮。   宝宝出来后快一个小时,还没见麦琦出来。   我拦住一个从手术室出来的护士问:“里边的妈妈怎么还没出来?”   护士戴着口罩问:“你是家属?”   我点点头。   护士说:“产妇子宫内有肿瘤,产后做手术一并摘除。”   我吓了一跳,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只好佯装镇定地问:“那现在手术情况怎么样?”   护士说:“宝宝平安了就是奇迹了,我们主任亲自做的手术,你再等等吧。”   又等了一个小时,麦琦终于被推出来,她人没有清醒,我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鼓励她说:“宝宝很健康可爱,你好棒!”   我们回到产房,等到麦琦从麻醉中醒来,保姆抱着婴儿到她的身边,她看到婴儿,一边笑,一边落泪。   我们又哭又笑地轮流抱婴儿,麦绮给她取好了名字,叫michelle,我们叫小名蜜雪儿。   傍晚月嫂送来收刀口的汤水。   我看也太晚了,告辞打算离开,斯爽要再陪一会儿麦琦,等孟宏辉来接她。   我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孟宏辉正好走进来。   孟宏辉见到我,赶忙一把拽住:“哪里去?”   大约是迎接了新生命,我觉得挺喜悦的,对他笑笑说:“她们母女都挺好,我回家了,明天再来。”   孟宏辉当机立断地说:“别忙走,一会一起吃饭。”   他如今是我老板了,焉有不拍马屁的道理,我又跟着他回去了。   谁知我们刚进病房里待了十分钟,斯成进来了。   大约下午有商务会面,他穿得正式,深灰西装,衬衣挺括,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人的神色却很松散,手上只拿了手机,闲庭信步似的,斯爽见到他进来:“大哥大哥,快过来看。”   斯成却走到我面前,停住了脚步:“豫儿,什么时候来的?”   我轻声说:“下班了就过来了。”   斯成说:“那一会儿一起吃个饭。”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重新又围着小婴儿,但麦琦也累了,月嫂守着照顾婴儿,我们一行人告辞离开。   我们出了医院,驱车前往银山中心。   我跟斯成坐在后座,他上了车,闭了闭眼靠在椅背上,抬手又开始扯领带。   我看到他毫无耐心,将一个领结扯得七零八落,暗自觉得好笑。   斯成章法混乱,速度却很快,不过两秒便将领带抛在在了身旁的座位上,然后他开始说话:“我打电话给你为什么不接?”   我愣住了,张嘴的一刻头脑呆掉,末了只好笑笑说:“我回来手机号码换了,好像没存你号码……”   谎话太拙劣,斯成不悦地道:“葭豫。”   我只好说:“对不起。”   斯成淡淡地说:“不用道歉,告诉我为什么,撇得这么干净?”   他要真是生了气,越是平静的声调便越有一种逼人的凌厉,我不知如何抵抗,只好低下头,重新说了一句:“对不起。”   斯成闻言抬眸狠狠地望我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皱了皱眉头,这时车子突然急刹。   快速行驶的车辆顿时停止,我们向前扑去,然后安全带勒住,身体被晃得一震。   邹司机在驾驶座上,小声地道歉:“对不起,斯总。”   斯成闷声低咳了一声,抬手按了按胸口。   我抬眼看到马路上有一辆摩托车从我们车前飞速闯过。   斯成脸色有点发白。   我有点担心:“你没事吧?”   斯成继续狠狠地望我一眼,神色露出一丝痛苦,他转过脸去,不再跟我说话。   汽车抵达地下的专属车库,下车便是电梯门口,电梯直达的顶层,是鼎鼎大名的红灯笼餐馆。   孟宏辉的车已经停在一旁,我们四个人结伴上去,餐厅经理在门口候着:“晚上好,斯总,位置已经留着了。”   斯成面色微微苍白,出现在公开场合是一向的矜持而傲气,他只礼节性地轻轻颔首。   经理转眼又看到跟在我们身后的孟氏夫妇,看来也是熟客,他笑着躬身:“晚上好,孟主任,孟太太。”   然后看到我夹在中间,那日因为上班,我穿着白衣蓝色包裙,脸上也只是敷了淡淡的粉黛,也许是太过素,那一瞬间,招待我们的这位八面玲珑的餐营业经理,神色也稍微露出了点破绽,斯成身边带着的人,生人脸孔,也不知道究竟是助理还是朋友,一时琢磨不准该如何招呼。   斯成忽然稍微俯□,牵住我的手,柔声一句:“走吧。”   他握住我的手走进餐馆。   斯爽拉着孟宏辉跟在后面,斯爽笑眯眯地说:“老余,赶紧认认人吧。”   余经理眼都瞪大了,急忙地点头:“是是是,多谢二小姐提点。”   斯成牵着我的手往里面走,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手不忘奋力地挣扎,斯成警告地望了我一眼,握得更紧。   身遭的一切都是不动声色的铺张和奢华,中式雕梁画栋,入目望去随便一块木头都是顶级的红椿木,用黄金装饰的纹边,整个餐厅安安静静,暗处有寥寥几桌客人,非富即贵。   这是公开的场合,我暗地里拉扯了几下,只好放弃了,总不能跟他打架。   一直走到进包厢里,斯成终于放开我的手。   斯爽跟在我们后面,我在房间里回头,才看到她跟在我们身后一直偷笑。   眼见我脸色不佳,她赶紧挽着我坐进中式的贵妃榻上,然后说:“别生气,菜式一流。”   斯成和孟宏辉坐到了餐桌旁。   毕竟是忙碌工作了一天,菜陆续地端上来,早春的天气微寒,炉上暖着一壶酒。   孟宏辉问了我几句工作上的事情,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然后斯爽开始追问孟宏辉到底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孟宏辉初为人父,喜悦在脸上藏都藏不住,他们夫妻俩斗起嘴来没玩没了,我一直以来都逃避这样的话题,面上含着笑,心里却有微微的苦,听着听着走了神,也插不上话,便埋头将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   孟宏辉一边聊天,一边取过我的杯子,替我倒了一杯酒。   我顺手接过,在唇边浅浅尝了一口。   酒香入喉的那一刹那,昔日遥远的气息袭面而来,梨花树,夜色,植物的香气,山河的飘渺雾气。   我的心轻轻地发抖,下一刻直觉地抬头,望了一眼桌子对面的斯成。   他在那一刻亦同样抬眸,接住了我的目光,眸色之中却是一片深深的幽微难明,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转头孟宏辉说话,我恍恍惚惚之中,听到他们在谈最近银山的一宗银团贷款离岸法律业务的进展。   斯爽如今容易累,吃完饭,我们便离开了。   出了电梯,斯爽遥遥地冲着我们摆摆手:“大哥,你照顾小豫儿啊——”   孟宏辉牵着斯爽上了车飞快地闪了。   斯成望了我一眼:“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们走到他的车旁,司机已经下班,斯成坐在驾驶座上,看了我一眼。   我接到他的目光,自动系安全带。   斯成启动车子,驶出车库,汇入夜晚的车流。   他说:“你回来了开车是吗?”   我点点头,爸爸那边倒是有两台车,但他家里少妻幼儿,我不会用。   他说:“平时怎么上的班?”   我答:“搭地铁。”   斯成口吻那般的自然:“我给你订辆车好不好,你周末抽空过去店里看一下,喜欢哪台自己选,有车开方便一点。”   我拒绝得很快:“不用。”   斯成眉头又皱了起来:“葭豫——”   我坚决地说:“真的不用。”   气氛冷掉,话题结束。   过了一个交通灯,斯成重新开口说:“我问过老孟,他说你的工作非常优秀。”   我也不想闹得彼此太僵:“是孟大哥很照顾我,你呢?最近忙不忙?”   斯成轻描淡写地答:“还好。”   他又突然想起来:“斯太太让我给你捎点东西,搁在我车后面,一会儿记得拿。”   我惭愧地说:“斯太太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只是我是新手,工作还在适应,我下个周末一定抽空去看看她。”   斯成应了一声,然后说:“嗯,不麻烦的话,你陪她去看看麦琦和孩子,她说想看看。”   这不是难事,我爽快地答应:“好的。”   斯成说:“明天下了班我过去接你一起吃饭?”   我愣住了,一时没有说话。   车子正在转弯,斯成专心看着路面,又问了一句:“葭豫?”   我委婉地拒绝:“我工作结束后,想回家休息。”   斯成追过头看我一眼,眼底终于有了怒意:“葭豫,你到底在躲什么?”   我不说话。   斯成也不再说话,一直到楼下,斯成冷着脸说:“我给你拿东西。”   我飞速推开车门:“我自己来,自己来。”   我解开安全带跳下车,按开了后车厢,看到了车厢里的,神色忽然怔住了。   斯成这时才慢慢地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将里面的几个大盒子搬出来,是几盒干鲍和燕窝,还有进口的营养牛奶,斯成顺手又将一个红酒盒子拎出来,然后说:“那个白色的袋子也是,你拿一下。”   我将那个袋子提了出来,然后扶住车厢问:“为什么有轮椅?”   斯成顾着拎东西,懒得答我:“我腿疼,你不知道?”   我不放心地问:“为什么在你车里备着?常常要用吗?”   斯成转身朝楼上走,没好气地答:“没用过。”   我跟了上去:“你上次那样疼——”   斯成打断了我:“慢性疼痛,过了就没事了。”   我不依不挠:“下一次呢?”   斯成不理我了。   他认得地址,自己往上走,只是走得有点慢。   我跟在他的身后,抬眼往上看,平时不觉得,此时怎么觉得楼梯这么的长,又狭窄,我住七楼呢。   我追上他,跟斯成说:“你别上去了,把东西放在这等我一下,我一会再下来一趟。”   斯成置若罔闻,继续拾阶往上走。   我陪着他,慢慢地往上走,我要帮他拿点,他不让,五楼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在黑暗中,他抬脚上楼梯时,身体晃了一下,但却马上站稳了。   走到七楼,我开了门,他走进来,将东西放在客厅,手撑着右腿,咬着牙轻轻地吸了口气。   他没有逗留,转身要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英俊的侧脸在光线下,薄薄一层汗,右腿有点蹒跚,我觉得心里疼,又热又疼,那一刻情绪忽然控制不住,我一眨眼,一颗眼泪忽然掉下来。   斯成有感应一般,在门边回头看了一眼,他声音有点颤抖:“葭豫……”   我忍住泪光,走过去,在关上门之前,我说:“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家卓如果能出版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也推荐没有看过的姑娘去看,家卓一生推。   让我们先管管斯大吧。   ☆、第68章 六八   春天到来的时候。   蜜雪儿满一个月,我们集体去探望她,那一天正好斯太太有空,她一直想看看孩子,我便特地回了斯家大宅陪着她过来,斯太太带了思儿过来,便又带了保姆,我们一行人在楼下停车时,斯爽正好也来了,孟宏辉送她过来的,她肚子微凸,穿平底鞋,脸上有幸福的光芒。   斯爽亲亲热热地叫:“妈妈。”   又凑上去亲思儿:“哎哟,宝贝,姑姑可想你了。”   思儿被保姆抱在怀里,奶声奶气的:“姑姑。”   斯太太上前挽住斯爽:“这两天吃得怎么样?派过去厨师口味还行吧?”   斯爽说:“反应好点了。”   斯太太说:“那就好。”   麦琦住十楼的一间套房,月嫂给我们开的门,虽然是单亲妈妈的孩子,但家里却丝毫不见狼狈,屋子是地中海式的蓝色装潢,婴儿房布置得非常漂亮温馨,麦琦也比较低调,她在本埠没有亲人,一般朋友也不过多招摇,因此都是我们几个亲近的朋友过来陪伴,她的身体恢复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激素的问题,面色却有点暗黄,不过心情是很高兴的,整个人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斯太太熟手地抱孩子。   麦琦一直微笑着招呼。   孟宏辉坐了一会儿,他今日有大客户的合同要谈,需要提前走,他叮嘱斯太太:“妈妈,阿爽有妊娠高血压风险,一会儿你帮我看看她,不许她吃蛋糕。”   斯太太顿时如临大敌:“你这孩子!就是馋嘴!”   斯爽苦着脸不敢说话。   孟宏辉跟麦琦和斯太太告了个歉,起身要先走,这时电话却响了,他接了起来:“我在麦琦这里,今天宝宝满月嘛。”   斯爽正忙着跟麦琦讨教月子餐的经验,闻言回头,冲着孟宏辉用嘴型问:“谁?”   孟宏辉指指我,一边继续说话。   “哦,礼物你送了?”   “下午谁出席高富联营的那个投资会?你去,哦,那没事了。”   “小豫儿也在这里。”   “下午的会你还去不去?”   “好吧,让你助理室的人联系我。”   孟宏辉挂了电话,邀功地冲着斯爽摆摆尾巴,然后冲着我们挥挥手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斯爽也不避讳斯太太在,立马跟我窃窃私语:“大哥听到你在,马上就过来了。”   麦琦在一旁,自然是听到了,她含笑着看了我一眼。   客厅里,斯太太抱着孩子,思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在旁边看,想要摸摸她的手,斯太太便说:“乖宝,亲亲妹妹。”   思儿果真亲亲她。   斯太太又说:“宝宝,摸摸姑姑的肚子,姑姑肚子里也有一个小宝宝。”   麦琦坐在客厅中央,给客人泡茶。   一会儿有人敲门,保姆过去应门,麦琦自城中的知名酒店定了大盒的西点,还特地交待,定做了低糖的甜点。   一屋子的太太小姐们在边喝茶边聊天。   女人们的话题聊得百无禁忌,谈起如何备孕,怀孕周期,生孩子,排出恶露,怎么哺乳,尺度宽广。   我不敢参与这样的讨论,斯爽从包中拿出宝宝十多周的b超检查照片,大家兴致勃勃地围着看,我无论多么想忘掉,都记得起我也从白袍的医生手中接过这样的图片,却是不敢细看,只塞进了包里的最深处,独自一个人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发抖。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过去。   正好许青蓉给我打电话,我借口接电话,躲到隔壁书房去了。   半个小时,斯成进来了,我在房间里听到他的声音:“怎么回事,你们集体来喝下午茶?”   斯成应该是抱起了孩子,他有点低沉的醇醇嗓音:“亲亲干爹。”   一会儿又听到斯成说:“她怎么不亲我?”   麦琦回答了:“拜托,她才一个月!”   然后房间里静了一会儿,斯爽打趣地说:“好了,别心不在焉的,你要找的人在隔壁。”   斯成进了书房。   我坐在桌子边玩手机,看到他进来,抬头笑了一下。   斯成看看我,然后说:“你怎么了?”   他竟看破我的低落情绪,我赶紧振作精神,冲他笑了一下:“怎么这么问,没什么呀。”   斯成关心地看我的脸:“工作还好?”   我站了起来:“都挺好的,我刚进来接了个电话,出去吧。”   待到下午五点,大家起身告辞,麦琦送客:“谢谢你们来陪我。”   孟宏辉的司机将斯爽接走,斯家的司机将斯太太一行人送走。   楼下就剩下我跟斯成,他问我:“你去哪儿?”   刚刚青蓉找我,就是想约我一起,我们今晚律所的同事有聚餐。   斯成说:“我送你去。”   我赶忙答道:“不麻烦不麻烦,我打个车过去可以了。”   斯成一听到就皱眉头,冷冷地抛下一句:“过来。”   他转身径自朝车子走去,他今天自己开车,那辆宝马suv停在楼前的空地上。   只好跟着他上了车。   斯成在路上说:“你上周末回家去了?”   我点点头:“是啊。”   过了好一会儿,斯成才答话,声音里有点难过:“我上周末出差。”   我若无其事地说:“嗯,我听斯太太说起了,我说怎么周末不见你在家里。”   斯成手扶着方向盘上,淡淡地说:“豫儿,别跟我说你不是故意的。”   我哈哈一笑,赶紧澄清误会:“怎么会,斯总的行程,一向是本埠最高商业机密。”   我也没有骗他,只不过刚好我打电话过去时,佣人说大少不在,我就回去陪斯太太打了两圈麻将,我原本已经找好借口预计晚饭前开溜,斯太太说大少出差了,于是我留下来吃了饭。   斯成手握了握,然后深深地吸口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平静地说:“你不要送我,我自己打车去,就是这样。”   斯成愣了一秒,然后猛地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呼啸而过在最后一秒穿过绿灯,然后毫不减速的一个右转弯,车子几乎要甩出去的一个刹车,停在了餐馆门口,他说:“下车。”   第二天我被叫进领导办公室。   律所执行合伙人古主任示意我坐下:“李律师,你工作表现不错。”   我说:“谢谢主任的关照。”   古主任说:“你知道的,由于孟律师的关系,我们律所跟银山集团有长期而良好的合作关系,但最近有个项目出了点问题,银山集团早年跟錵荣资产管理公司合作的时候,留下一笔数额不小的不良资产处理,自从这个项目开展以来,我们有两位律师长期驻派银山集团,但昨天有一位律师临时辞职出国,我们需要重新调派一个助理律师过去跟进这个项目,向母公司银山集团做相关的法律咨询,这个职位不高,但要求英文读写优秀,在商业法这一块,我觉得你不错。”   我心中各种念头闪过:“嗯——”   古主任继续说:“你在宏辉的工资照发,另外银山公司会有另外的工作补贴,具体由他们方面的hr和你谈,你在那里工作期间享受所有银山集团员工的待遇,如果做得好,我跟孟主任申请,让你提前转正。”   古主任说:“你的意思怎么样?”   ☆、第69章 六九   第二天我被叫进领导的办公室。   宏辉律所执行合伙人古主任示意我坐下:“李律师,你工作表现不错。”   我赶紧谦虚地说:“谢谢主任的关照。”   古主任说:“你知道的,由于孟律师的关系,我们律所跟银山集团有长期而良好的合作关系,但最近有个项目出了点问题,银山集团早年跟錵荣资产管理公司合作的时候,留下一笔数额不小的不良资产处理,自从这个项目开展以来,我们有两位律师长期驻派银山集团,但昨天有一位律师临时辞职出国,我们需要重新调派一个助理律师过去跟进这个项目,向母公司银山集团做相关的法律咨询,这个职位不高,但要求英文读写优秀,在商业法这一块,我觉得你不错。”   我心中各种念头闪过:“嗯——”   古主任继续说:“你在宏辉的工资照发,另外银山公司会有另外的工作补贴,具体由他们方面的hr和你谈,你在那里工作期间享受所有银山集团员工的待遇,如果做得好,我跟孟律师申请,让你提前转正。”   我从古主任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了半天,怀疑这是不是斯成的手笔,但又觉得不太像,我决心打电话给孟宏辉问个清楚。   正想到这里,孟宏辉先打进电话来了,他今天人也在律所里办公:“我刚刚看到了古主任发来的人事调动,这些事情一向是他主管,你介意吗?”   我迟疑了一下说:“工作方面我当然不介意,只是……”   孟宏辉说:“什么?”   我直接地问了:“跟他有没有关系?”   孟宏辉说:“你说斯成?应该不会,我都不知道,这是很普通的事情,我们宏辉常常要派律师过去工作,敏华都曾经过去工作过半年,这个案子在银山集团是个普通的小额项目,一般不需要他亲自审核,底下经理最后给他过目签字就可以了,可能到最后他签字,才会看到是你。”   我放下了心:“好吧,那就好。”   孟宏辉倒是非常维护员工:“你如果不开心,我换别人去。”   我反倒释然了:“老板,工作而已,我会做好的。”   当天我将手上的几个案子交接给了同事,然后在第二天的早上,搭计程车到达了银山国际中心大楼,银山集团的总部办公大楼。   站在街道的对面,抬头往上看,两幢高耸入云的摩天双子大楼,层层叠叠的玻璃发射出阳光。   经过一楼保全人员的层层登记,我搭乘a座的公司电梯,进入二十二楼的银山总部。   步出电梯间,转过一个精致的画廊一般的走道空间,墙面有一方黑白的烫金铭牌,迎面便是一整个宽阔到奢侈的公司大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拼成了巨大的银山集团的印象派红黑航船标志,穿着正装的女秘书带着礼貌的微笑站了起来。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踏进银山中心,坐落于的这两幢占地广阔的高楼,区域的规划合理而规范,涵盖了购物,娱乐,餐饮各种娱乐项目,从裙房酒吧到艺文中心,从高端定制到平价超市,从商贾巨富到平头百姓,几乎人人都能享受到银山中心的提供的各种便捷服务,但位于a幢中心的写字楼层楼,大堂和电梯却永远都是是警卫森严,我也是第一次,进入二十二楼的银山中心——银山集团最重要的商业办公区域。   花了一个小时办理了严格的手续和签署了保密协议,我获得了一份出入银山中心的工作卡和通行证件,人事部副经理的林咏莉接待了我,由于我是合作方的调派律所,她带我认识了我们项目组的同事,然后参观了银山中心的会议室,休息室,咖啡厅和餐厅。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斯成工作的地方。   在我们工作法务部的这一层,有四个部门,整个银山中心有近二十个部门,根据林咏莉所说,上面一层还都是各部门的办公室,而银山总裁,副总裁以及他们秘书的办公室,还在上面两层,整个办公区域宽阔无比,会议室装修得豪华,经过一个堪比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我看到里面静悄悄的,偶尔有年轻的女秘书下来带咖啡,衣着时尚,化着淡妆,脸上有一层不动声色的骄傲。   第一个早上,跟着我们原来驻扎在这里的蔡律师开了一个短会,然后我开始使用银山集团的内部新邮箱,接手我的所有工作,我打开来一看,我之前的同事不过离职两天,邮箱里便累积了一长串的新邮件,我调出所有的法律文书,然后喝了一杯美式浓黑咖啡,用自己浑身的战斗力,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第一天进入银山集团上班,我就领教到了银山的工作强度。   我们这个项目组一共十个人,由银山集团的副总经理领导,包括了两个审计师,三个会计师,一个法务部的职员,两个专业律师,整理出来的文件就足有厚厚三叠,由于资方的长期冻结不良资产,牵扯到的债务纠纷公司,我全神贯注地看了一个早上,整理出来的,也不过几份。   不知不觉抬头一看,已经是十一点半。   中午的时候,蔡律师招呼我去吃饭,我跟着他随走下去,在银山总部上班的基本都是核心高管,办公人员并不多,却占据整个银山中心a幢的整整一半,楼下仅有一间公司,是普华永道。   我听说银山有许多的案子都是跟普华合作的,包括财报审计,策略咨询等业务都是普华在做,而且两个公司共用一个餐厅。   我走下餐厅,同部门的同事散开各自纷纷排队,我看了一眼,走到了中式自助餐厅,拿了一碟糖醋排骨,一份炒饭,一杯橙汁。   这时身旁忽然有人说话:“李葭豫?”   我抬头,看到一个青年,穿白衬衣,胸前挂了一个蓝色的工作牌,我看了一眼,有点眼熟,我端着我的糖醋排骨问:“阁下何人?”   他伸出手来:“这么久不见,看来唐突佳人,那么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次,王浩洋。”   我终于想了起来,赶紧腾出手来:“哎,是你,好久不见。”   旁边王浩洋有同事笑着起哄:“哎呀,银山什么时候来了这么漂亮的美女?”   我刚来的,谁也不认识,便跟王浩洋一起坐,我纳闷地道:“你一学法律的,进会计师事务所干什么?”   王浩洋的同事笑嘻嘻地答:“大好青年,进公司一年半,连升两级,证明普华才是他大施拳脚之地。”   王浩洋吃三明治喝咖啡:“我打过电话到你家,你家人说你去了美国——”   我点了点头:“嗯,读了一年llm。”   王浩洋说:“是吗,哪个学校?”   我这时看到餐厅又有人进来,是吴俊夫和钟楚益,身后跟着两个年经略长的经理级别之类的男人,各个均是西装革履,他们经过我们身边,坐到了旁边的一个高管餐厅。   我目光悄悄地跟随着他们,一边答:“嗯——纽约大学。”   吃完了饭,我回头看了一眼,钟楚益和吴俊夫他们四个人仍在座位上喝咖啡聊天,没有别人。   王浩洋在电梯口,他将一张名片递给我,然后问我:“葭豫,可否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赶紧双手接过:“不好意思我刚进来,还没有名片。”   王浩洋掏出一支笔,然后说:“写给我。”   我只好将手机号码写在了便利笺上。   王浩洋接过,大步走进电梯,对着我挥挥手,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来银山上班的第二天下午,我和法务部的女孩子小璐去喝杯茶,我们有十分钟的咖啡休息时间。   我们刚坐下,一个女生立刻坐到了我们对面,穿一件粉红衬衣,有一点点胖,但年轻,笑容非常好:“小璐,这就是你们部门新来的律师美女?”   小璐替我们做了介绍:“这位是李葭豫,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技术部的龙茜茜。”   女生烫了一个洋娃娃一般的卷发,笑眯眯地说:“叫我茜茜吧。”   然后她问:“李小姐是否单身?”   我愣了一下,还是对她笑笑,点了点头:“叫我葭豫就可以了。”   龙茜茜说:“太好了,欢迎加入银山寂寞芳心俱乐部。”   龙茜茜点了杯咖啡,然后掏出了一个平板电脑:“来来来,葭豫,入乡随俗,请来参与本公司最受欢迎的游戏。”   小璐捂嘴偷笑:“小龙女,你又来!”   我接过来一看,屏幕上面有一排各式美女的照片,我纳闷地道:“这是什么?”   龙茜茜的长睫毛扑闪扑闪着期待,完全一副陶醉其中的神态:“这个游戏叫——谁能俘获斯总的芳心——”   噗——我一口茶喷回了被子里。   龙茜茜乐了:“特别有趣是不是?你来看看,一个人赌十块钱,你要参与投注吗?”   我重新仔细看去,发现屏幕上是有三张照片,是三个姿态撩人的美女大头照,三位都是肤白,眼大,发色各异,底下还有一列小的照片,也是一排的女生照片,并且还附赠有红红绿绿的数据分析和统计,跟股票大盘似的。   龙茜茜指给我看:“目前,排名第一,是总裁助理室的高级秘书anita,因为近水楼台嘛——”   “排名第二是我们公司第一大美女,财务部的林萨莉。”   “排名第三的小冰虽然不如前面两位艳光压人,但也是清纯动人,因为在斯总车祸受伤时,她是唯一能在石膏上留下签名的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人气一直很高……”   我问:“小璐,你支持谁?”   小璐羞答答地答:“我支持小冰,她看起来人比较好。”   我说:“那我也支持她吧。”   龙茜茜动手在屏幕上画了画:“好的,小冰又多一票。”   龙茜茜说:“葭豫,你见过斯总吗?”   我含笑淡淡地说:“我今天第一天调来银山上班。”   小璐神色惆怅地回忆:“我上一次见他,还是上个月,他穿一件杰尼亚西装,他特别偏爱蓝色衬衫,英俊得简直超过……”   我忽然酸溜溜地说:“等会,我能不能支持你们两个?”   龙茜茜眼光一亮:“真的吗,哈哈,我排一百零二位哦,小璐排……”   小璐赶紧挡住了她的电脑屏幕:“讨厌啦!”   我随意地指了指那些数据线:“这是什么?”   龙茜茜耐心地授业解惑:“这是根据的我们内线情报,整理出来的斯总心情曲线,其中去年趋于平稳,但今年略有下降,近半年以来,在总裁室以下,除了必要工作汇报之外,只有三位公司女生跟斯总说过话,其中有一位还是保洁室的阿姨……”   我简直要疯了,这还能不能好好上班了,斯成知道他手底下的人都是疯子吗。   我看到下面有一道是一片的灰色,我说:“这怎么了?”   小璐低声说:“上个月前董事长过世,斯先生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回来后,看得出,他心情非常的低落。”   我心紧了紧。   小璐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认真地跟我说:“其实是小龙女人缘好,闹一下我们而已啦,其实自从斯总入主银山,公司的管理制度改革得非常的好,我们都很尊重他,他人很客气,但也很傲气,不说话的时候显得特别威严,像我见到他,除了汇报工作,基本不敢跟他说话,连看他都不敢。”   龙茜茜插话:“好啦,还不是因为他平常这么难以接近,高高在上的,总裁室单独在二十六层,有专属电梯,公司的女孩子都比较少见他,所以才会这么偶尔八卦一下。”   我想起来问小璐:“法务部都是你送文件,不是可以见到他?”   小璐有点思念地说:“斯总这个礼拜出差,所以压了好几份重要的文件,蔡律师特别着急。”   怪不得中午吃饭时候只见到吴俊夫。   我倒是比较关心蔡律师的文件:“斯总什么时候回来?”   小璐说:“我问过上面,好像说是要下个礼拜周一。”   王浩洋中午依旧找我吃饭。   到第四天中午,我跟小璐一走进餐厅,他们同事齐齐举手:“葭豫,浩洋在这里!”   我跟小璐,跟王浩洋,还有他的一位同事,一边吃饭,一边谈论最近新上演的一部剧情片的故事,忽然我感觉有人敲了敲我的脑袋,我转过头,看到钟楚益站到我们后面。   小璐立刻站了起来,差点没把番茄汤打翻:“钟——钟先生——”   我说:“嗨。”   钟楚益对着王浩洋说:“浩洋,你胆儿够肥的。”   王浩洋不明所以,笑嘻嘻地问:“师兄,有什么关照?”   钟楚益阴测测地望着他说:“你好自为之。”   那天下午喝咖啡的时候,法务部的另外一位大姐跟我说:“我们公司有好几个年轻姑娘都跟普华的小伙子结婚了,挺美满的。”   妈呀,我头都大了。   第二天是周五,中午午餐时分,我蹲在办公室里啃三明治,想念着公司餐厅米其林大师傅的小牛排,我没敢下去吃饭。   过了一会儿小璐吃完饭上来了:“葭豫,你肚子疼好点了吗?”   我赶紧捂着肚子说:“好像好点了。”   她好心地说:“我给你带了杯热果珍,今天王哥哥还问起你。”   下午下班,我走出公司的大门,在路边打车,然后见到王浩洋。   他驾着车停在路边:“葭豫,中午怎么没见你?”   我诚恳地说:“王浩洋,我不想被人说闲话。”   王浩洋自然而然地问:“我就是想要追求你,年轻男女之间这是常事,哪有什么闲话?”   我中午没吃饱,此刻觉得头更昏了。   王浩洋下了车:“葭豫,你为何不给一个机会我,我们先从朋友做起都不可以?”   我不愿意再跟他纠缠,索性直说了:“我无意与你发展。”   王浩洋问:“为什么?”   我无言以对。   王浩洋忽然说:“我不介意你的过去。”   我惊讶地看着他。   王浩洋憨直地说:“几年前我过打电话去你家,你姐姐告诉我你已结婚,这次重新见你之后,我拜托过你们律所的同事打听过,你如今是否已恢复单身?”   我要答话:“是没错——”   王浩洋却不给我拒绝的机会,直接说:“那不就可以了,我今晚可不可以邀你吃饭?”   我试图和他解释:“我不介意你介不介意我的过去,因为我们只是朋友。”   王浩洋不甘心地问:“从考研班见到你,我这么多年一直忘不了你,你为何不愿给我一个机会?”   我有点歉疚,却只能客气说:“总之谢谢你的好意,再见。”   我走到路边去等计程车,一直到我搭计程车走了,从车窗中看到他还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的公司门前的广场边。   周一的早晨。   我走出了地铁口,抬腕看了看时间,距离打卡还稍有十五分钟,早上来不及吃早餐,我特地绕道银山中心的后面,在一家知名的中式早餐店买了早餐,然后提着一袋热气腾腾的豆浆和小笼包,向着a座的电梯飞奔而去。   因为排队买早餐时耽搁了一点时间,我一路跑进大厅,看到周围平时都是行色匆匆的同事,今天早上都似乎略带谨慎地放慢了脚步,平日里的空旷的大厅,显得有点拥挤,但一切如常的平静有序。   我远远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就快要迟到了。   我一路狂奔,直接穿过人群,奔到了电梯门前。   抬眼一望,顿时傻眼。   斯成站在电梯里,穿一袭灰色西装,长身玉立,儒雅英俊,他的身后是司机,吴俊夫和钟楚益。   他们一行人站在电梯里,电梯门正缓缓合上。   我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放慢了脚步,银山集团有自己的企业文化和人事管理制度,老板在前面,下属不会越过老总,先行搭乘电梯。   我只顾着往前冲,脚都快踏进电梯去了,赶紧又收了回来,   下一秒,缓缓合上的电梯又重现打开,是斯成按住了电梯,他面无表情地说:“进来。”   不容置疑的口吻。   我低头只好走了进去。   斯成身旁的人自动空出了一个位置,钟楚益望着我一笑,然后对着空气喊了一声:“big——surprise!”   斯成目光征询地望了吴俊夫一眼,吴俊夫肯定地点了点头。   斯成转过脸,不轻不重的声音:“你们瞒得我够紧。”   我站到他的身旁,低垂的目光中看到他的手工西装外套,白衬衣配暗蓝领带,他身上有好闻的香气。   斯成又开口说:“她什么时候过来上的班?”   钟楚益得意地说:“上周。”   他又问:“怎么回事?”   钟楚益答:“听说原来那位律师临时辞职。”   斯成说:“是做哪个项目来着了?”   钟楚益说:“錵荣资产那个债务纠纷。”   有没有搞错,光明正大当着当事人面前聊天,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可是我暂时没空管他们了,我的手指捏着纸袋,豆浆热腾腾的一直往上冒,我右手扶着肩上的包,一动也不敢动地站着,手要烫死了。   斯成看了我一眼,说:“给我。”   我正兀自发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才看到他盯着我看:“啊?”   他弯腰直接将我手上的纸袋抢走了。   电梯叮咚一声,到我们部门的楼层,斯成将袋子递给我:“早餐?”   我点点头,正要走出去,忽然又想起他在斯家大宅历来不吃早餐的坏习惯,多问了一句:“你吃了吗?”   斯成没说话。   我从袋子里抽了一份出来:“我买了两份,给你一份吧。”   斯成说:“你吃那么多?”   我转头就走:“不要拉倒。”   斯成伸出手果断接过,电梯门又关上了。   ☆、第70章 七十   我进入办公室,工作了一小时,邮箱噌地跳出一封红色邮件。   是公司内部的系统邮件,我点开一看,又是一张选美图,只不过这次上面多了一张照片,是我在入职时候的证件照,看起来傻乎乎的,然后被用红字标出了一行字——与斯先生今日共同搭乘总裁级别专属电梯——幸运女神李葭豫!人气指数上升30个百分点——后面接了一长串的红心。   这是小龙女的寂寞芳心俱乐部群发邮件。   我笑着关掉了邮件。   中午吃饭的时候,茜茜和小璐围住了我,眼里闪着绿光:“斯总和你说话没有?”   我正顾着吃沙拉,叉子一停:“呃,好像说了一句……”   她们俩双眼圆鼓鼓地瞪着我:“什么?”   “给我……”   “什么!”   “不对,没说。”   小璐急了:“到底说没说?”   我赶紧说:“没有。”   她俩露出失望的眼神。   我松了口气,赶忙抓紧时间吃排骨。   茜茜又马上接着问:“葭豫,你靠近他时,身上什么味道?他用什么牌子的香水,还是烟?”   我诚恳又老实:“我不认识什么香水。”   “那到底什么味道?”   “我不知道啊。”   “好闻吗,有没有闻到像她们说的,男香——那种——令人迷醉的气息?”   我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点冷香,木头的味道。”   茜茜滑开手边的平板电脑,仔细开始研究数据:“斯总好像喜欢的淳薄偏苦一点的烟,冷香,是不是大卫杜夫?难道是……”   听不见听不见,我赶紧又吃了一块小排骨。   这时王浩洋经过我们,彬彬有礼地打了声招呼:“hi,葭豫。”   我说:“hi。”   他走过去了。   小璐终于转移了话题:“王哥哥今天怎么不过来坐了?”   吃完饭,我们走出餐厅时,正碰到钟楚益和吴俊夫下来,身后跟着总裁室的几位同事,钟楚益喊了声我:“葭豫。”   我的脚步停住了,面对几个的西装革履的青年精英,身旁的两个小妮子脸色绯红,互相打了招呼,然后拉着手走了。   钟楚益笑笑说:“葭豫,圣眷隆重啊,老板忙了一早上了,中午饭都不吃在顾着给你们那小破单子审核签字。”   我讨好地说:“这次委托方老板是个矿主,答应了我们要是搞定,送三亚度假游,老板这么支持我们工作,我们感恩,感恩。”   钟楚益立刻倒戈:“这么好?我也要去。”   吴俊夫听不下去了,终于出声:“楚益。”   钟楚益往餐厅走去,一边说:“走了,我们一点半还有个会,回头找你吃饭,让老板买单。”   我笑笑,只是说:“我回去做事了。”   下午六点多的时候,下班走出大楼,发现外面在下雨,六月底的天空,阴沉得好像一张灰色的幕布。   我在公司门口等计程车,王浩洋将车停到了我面前:“我送你一程。”   我摆摆手:“不用了。”   不远处的马路上车流不息,雨水冲洗充灰尘,却冲刷不掉汽车尾气的味道,有一辆计程车停在路边,我望了一眼王浩洋,正要走过去,却被人捷足先登了。   王浩洋很诚恳:“葭豫,只是顺路,不要这么见外。”   我不想场面太难堪,可是又不想给他任何希望,实在为难。   这时我包里的电话响,我接通了,传出斯成沉郁动人的声音,有一点低弱:“葭豫,请那位同学离开,我送你回家。”   我惊讶地抬手四处张望。   斯成又说:“我在车库门前,你往回走一点点。”   我遥遥望过去,地下车库的出口处,一辆车正驶出来,黑色得发亮的宾利轿车,在白色的雨幕之中,格外的扎眼。   我压低声音说:“你不要这样,我会很难工作。”   斯成平心静气地说:“我就是顾虑你的感受,不然我直接在公司门口载你走。”   我眼看着后面一辆的士开了过来,抬手迅速地掐了电话,然后利落地冲着王浩洋挥挥手:“谢谢啦,我有事。”   然后跳上了计程车。   正松了口气,坐在后座擦湿掉的鞋子,斯成的电话又打进来。   我不敢接。   响了一遍,又响第二遍,第二遍响了两声,被他挂掉了,然后是消息滴地一声,屏幕上是带着逆鳞怒火的三个字:“李葭豫!”   我握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按着屏幕一字一字地回他:“斯总,让我好好上班吧。”   我在银山中心上班了一个月,第一期的评估报告已经出来,阶段性处置的资产清算和审核也渐进程序,大部分的合同款项已经整理出来,期间我还跟着蔡律师出了两趟差,完成了银山对的这几间公司的股权剥离的大部分法律程序。   初期的处置方案已经递交,等着审批部门通过,然后核报最高管理层,然后等着资产交割日期间,完成这一阶段,剩下的几个需要终极处置的项目,就留着最后的战斗了。   我忙碌得异常充实,每天回到家洗澡倒头就睡,一直到七月下旬,才被斯爽拎了出来作消遣之事,二十五号是狮子座准妈咪斯爽的生日。   她结了婚之后专心当孟宏辉的贤内助,过生日也低调了,仅约了我们几个亲近的朋友,在红灯笼吃饭。   那天我跟斯成一先一后地走进餐厅里,斯爽穿了件红色宽松裙子,她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一见到我们,看了一眼,就瞧出了端倪:“你们两个又吵架?”   我将礼物递给她,笑着说:“没有,阿姐,祝你生日快乐。”   她接过,捏了捏我的脸颊,然后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斯成:“脸色不太好,今晚你早点回吧。”   斯成似笑非笑地看阿爽:“今晚老孟签单,就这么急着赶我走,怎么,担心我开了那两支最贵的酒?”   斯爽狠狠瞪他一眼,嘴上没留情:“我是为你好,上周约你吃饭谁说应酬喝到胃痛来着?”   斯成靠在沙发背上说:“你也知道是上周的事情了。”   斯爽劝他说:“奔四的人了,老孟我最近都不许他喝白的。”   斯成手撑在沙发上,疲懒地说:“所以我不结婚,男人一结婚,真正无趣。”   斯爽杏眼圆睁,伸手将躲在后面的我一把扯了出来:“你说什么,你不干什么?说大声点,小豫儿没听到。”   斯成望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往餐厅的酒柜那边走过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他今天的确精神不太好,今天下午我搭他的车过来,他身上有酒气,大中午应酬,一直喝到下午,也不知道是什么难搞的客人。   我一上车他却先冲着我发脾气:“我昨天约你吃饭,为什么不答应我?”   我说:“我有事。”   斯成不悦地道:“有事却有空跟普华那个男生吃饭?”   我说:“不是跟他,是大家同事和同学一起。”   斯成生气地道:“我重要还是同事重要?”   我心底酸楚难当,他何须用问,他在我心中,是永远的至珍至宝,但我说不出话。   结果我的沉默真正将他气到,两个人都冷着脸下车。   席间还有斯爽的几个朋友,来来去去我也是见过的,有两位女生带了先生过来,大家都是商业圈子里的人,场面功夫做得十足,轮流给斯成敬酒,斯成却不太说话,接了那两杯喝了,便说:“中午招待客人有点喝过了,我今天就不喝了,你们尽兴。”   斯成何许身份,如此这般已经算是客气,况且这是亲友聚会,孟宏辉知道他性子,也不再勉强他,大家自顾自的喝酒谈天,热热闹闹的。   我问斯爽:“琦琦回去了打过电话吗?”   斯爽说:“给我打过,哎,可真想艾米。”   麦琦带着半周岁的艾米回土耳其探亲,据说她在家乡还有一个叔叔,暂时不定归期。   斯爽又说:“我觉得麦琦生产后好像一直没恢复好,身体好像不太好,我去看过她几次,她还在吃中药。”   我说:“可能月子没坐好。”   斯爽:“不会吧,月嫂和保姆都是非常好的。”   那天佳肴酒色满场,朋友之间平静而热闹,我也喝了点酒。   饭吃到一半,斯成出去吸烟。   结果迟迟不归。   孟宏辉低声跟我说:“葭豫,出去看看他。”   我走到门外,包厢外是狭长幽暗的走廊,服务生立在光线的暗处,如一道沉默而无声的影子。   隔壁是一个附属的吸烟室,   门半开着,我走进去,里面铺着暗红丝绒沙发,空无一人。   再往里走,我看到连着房间的阳台开着,一个修长的黑色人影立在窗边,独自面对着一整个广袤的深蓝的夜幕,手撑在栏杆上,一点跳跃的火光。   他的背影看起来分外的寂寥。   我缓缓地走过去。   斯成没有回头,手边搁着一个烟灰缸,他随手熄了烟,然后说:“过来。”   我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   他望着天际说:“葭豫,我们真的,不再试一试了?”   风吹动我的发梢,丝丝缕缕地缠绕,我却说:“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挺平静的。”   斯成侧过脸看我,目光中带着复杂的探究,他脸上有酒气,呼吸有点粗重。   我摸了摸他的手,果然是低温的发烫。   我拉起他的手臂:“别在这里吹风。”   他撑着我的手臂往回走,步伐有点不稳,半个身体的重量在我的肩上,沉甸甸的。   他坐进沙发里,将手撑住额头,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我柔声说:“头痛是不是?”   他倦倦地说:“没事。”   我说:“如果失眠太厉害,要去看医生。”   我们并膝坐在房间里。   斯成情绪低落:“你重新与男孩子约会,我就开始担心,你若是真的这样不再跟我有牵扯,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我说:“我没有与男孩子约会。”   斯成说:“那为什么不肯和我在一起?”   我沉默。   斯成今晚有点醉了:“告诉我,我在美国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既然你已经跟定中分开,为什么不来?”   我说:“你忘了那些事吧。”   斯成负气地自嘲地一笑,笑容之中有一丝脆弱一闪而过:“葭豫,怎么忘?”   我无补于事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生气了。”   下一刻,他却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径自说:“算了,忘就忘,我们重新开始。”   我摇摇头。   斯成抬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他的目光带着软弱,而声音却又那么的强硬:“葭豫,我们重头来过。”   我下巴传来一阵痛,忍不住皱了皱眉,却仍控制住了平静的声音:“你不要这样。”   斯成怔怔地望了我半晌,手一颤松开了,靠在沙发里,脱力地闭起了眼。   我说:“答应我,不要再吸那种烟了。”   斯成闭着眼蛮横地说:“我不答应。”   我被气到:“疯了你。”   斯成冷冷地说:“你管我。”   我站起来甩手要走。   下一刻,我的手臂被一只手大力地拽到了沙发边上,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仰面摔进了柔软宽大的沙发中,斯成按住我的肩膀,准确地封住了我的唇。   他他身上的酒气很浓,手掌很凉,双唇很炙热。   我挣扎着要推开他。   他抱着我,却好像却着了魔一般,更用力地压住了我的四肢,脸上有些许迷乱,但更多的是怒意,他贴着我的脖子往下吻,我拼了命地挣扎,却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   我死死地护住我的胸前,他却伸手一扯,嗤地一声,我身上的衬衣应声而裂,他疯了一般地吻我,手探进我的后腰,抚摸我的尾椎骨。   我感觉到身体传过一阵冰凉的战栗。   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夜晚,想起了残暴的侵入,想起我挣不脱的野蛮手臂,意识开始混乱,我仿佛看到头顶亮得刺眼的手术室灯光,有冰冷的器械在我的身体里移动,我眼神失去了焦距,身体却被麻痹,手指痉挛,四肢僵硬,我开始簌簌地发抖。   斯成停住了动作,有一丝疑惑地问:“豫儿,怎么了?”   我死死地咬着牙,觉得整个腮帮子都是冻住的,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斯成看我的表情,他轻轻地皱着眉头,他柔声地说:“别害怕,别怕。”   我仍然在颤抖,僵硬地颤抖。   他松开了收,扶起我的肩膀,细细地观察我的神情:“我不会伤害你。”   我缩着脖子,看着他,他的眉目,好像忽然不认识眼前的人。   斯成深深地吸气,平复着身体的躁动,然后小心翼翼地安抚我的情绪:“别怕,我不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他慢慢地抬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我脸上淡妆全花了,睫毛膏被泪水氤氲开来,擦在他的手上和衬衣上,一片狼狈凌乱不堪。   他将西装外套披在我的肩膀,将我扶了起来。   斯成打电话给孟宏辉:“我送葭豫回家,我们不进去了。”   ☆、第71章 七一   八月的第一个礼拜,錵荣的项目进入最后的阶段。   一整个礼拜我们整个项目组的人都常常加班,一间银山的债务公司需要破产清算,还有一家在谈协议收购转让,有两个诉讼案子在中院准备开庭,我在银山和律所两头跑,配合律所的同事做涉诉法律文书和数据,好几次十点多我从办公室出来,见到邹司机在大厅看报纸。   来来回回见了邹瑞几次,我跟斯成的这位私人司机也算混了个脸熟,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士,国字脸,皮肤有点深色,常年跟在斯成身后,同样穿正式的西装,替他拎包,开门,神色郑重严肃,是非常稳重可靠的人。   我笑笑打了声招呼说:“这么晚还没下班?”   邹司机说:“斯总还在上面跟国外的分部开会呢。”   我隐约听说银山这阵子也有个大的并购案在谈,还似乎跟斯定文牵扯点什么关系,上面人人风声鹤唳。   邹司机站起来说:“李小姐,我先送你回去?”   我说:“不用。”   邹司机说:“你不要客气,斯总交待的。”   我客气地回绝了:“我打车很方便的。”   奋战了将近两个礼拜,我们的胜利已经近在眼前。   一切都已谈妥,只差转让方的一个签字。   最后自然要在酒桌上谈。   我们项目组的领导是运营部的林副总,他基本不干预我们的具体执行情况,但最后这一关,还是得他出马。   周五晚上在银山集团固定合作的五星酒店定了包厢,林总带了我们这边的同事,连同委托合作方,一个錵荣矿主的女经理,招待转让方的几位经理和客户。   这段时间我在外面陪客户吃饭应酬也多了,来来去去练出了点儿入门级的本领,我拎着包走进酒店的时候,看着我们周围几个同事,各个眼里都闪着狼一般的光,看来今晚是必须德把这几个对方的兄弟放倒,签个字然后回家睡觉了。   酒店金碧辉煌,旋转扶梯铺着昂贵的地毯,水晶吊灯在头顶闪烁。   十楼的娱乐包厢宽阔无比,窗帘外是随江河,晚上江边霓虹点亮,长长的河面闪着光。   没人顾及欣赏这等美景,酒桌上已经酒热耳酣,谈生意时候清一色都是男人,除了那位年近四十的女经理,蔡律师带着我,我是银山代表方里唯一的女的。   席间有个坐在我身旁的马经理异常豪爽,拉着我天南海北地神侃,酒桌上气氛热烈,吃了一个多小时的饭后,光是30年份的茅台就喝光了三瓶。   马经理说话大声得震耳:“李律师这么年轻漂亮又能干,真是让人赏心悦目,来,我敬你一杯,我先干为敬!”   他一仰头把一杯喝光了。   大家热烈鼓掌,我只好也跟着举杯:“多谢马总的关照!”   大家又继续热烈地鼓掌。   林副总趁着他高兴之际,提议说:“马总,你看,这协议没问题的话,我们什么时候签约?”   马经理的一个下属趁机大声地起哄:“来来来,美女律师跟我们马总喝了一这瓶,我们就签字!”   他将一个瓶子砰地一声拍在了桌面上。   我瞪大眼瞧着桌面那个金色瓶子里明晃晃的白酒。   林副总出面推辞了一下:“李律师是一个女孩子……”   对方不高兴地嚷嚷:“怎么,我们千里迢迢来合作,我们马总是特别欣赏李律师的,不知道李律师给不给我们马总这个荣幸?”   他往马经理的喝水的玻璃杯倒了一杯,又往我手边一个喝果汁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杯,那瓶酒已经去了大半。   马经理说:“对,喝到尽兴了马上签!我说话算话!”   我脸上带着笑,心里已经要骂娘。   林副总低声跟我说:“今晚顺利签下来,我向上面申请搞定你们的旅游福利。”   我身边的男同事顿时刷地看过来。   我们组内的梁港立刻说:“葭豫,你先陪马总喝几杯,马总自然是怜香惜玉的,要是不够痛快,我们顶上,一定包马总满意尽兴!”   我心里暗自叫苦,看来是要慷慨就义了。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沉静低哑的一道声音:“等会。”   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威严,我们一桌人都回头望,林副总立刻站了起来,推开椅子叫道:“斯总!”   包厢的门口站着几个男人,都穿着衬衣,没穿外套,领带有点松,看样子也是在应酬,斯成被拥簇在中间。   林副总快步走到门口,将一行人引了进来,林副总向客人尊敬而客气地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银山集团的行政执行总裁,斯成先生。”   马经理一个大步趋前,躬身恭敬地握手:“斯总!幸会!幸会啊。”   林副总又说:“这位是银山集团首席财务运营官,姚泽理先生。”   “幸会!”   “这位是董事局秘书长,吴俊夫先生。”   银山集团的一整个江山的帝王和股肱都齐聚在此地,我都觉得屋子里仿佛一下重了千钧。   马经理激动得额头的汗都冒出来了。   斯成眼底有些许的血丝,客气地说:“我刚好在楼上有个应酬,过来看一下。”   马经理激动地说:“我们公司还有两个项目跟银山的公司合作,这个转让协议完成,资金周转顺畅,还会有个二期的工程,我们一直想找斯总谈一下合作事宜,今晚有幸见面,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斯成面色平静:“上次跟你们廖董吃饭,我已经说过了,合作的事情可以商量。”   马经理抓紧机会说:“希望有机会能当面向斯总汇报工作。”   斯成淡淡地应:“嗯。”   斯成看了一眼我们的桌面:“李律师是我们合作所调派过来的律师,不是我们银山正式员工,女孩子毕竟酒量有限,这回头他们律所领导怪罪我们公司,这一杯,我替她喝了,你看怎么样?   马经理立刻恭维道:“银山连合作律师都这么漂亮又能干,真是让人钦佩!”   眼看斯成端起了酒杯,林副总赶忙上来挡:“斯总,我来,我来。”   斯成却直接一仰头,将酒喝干了。   他对马经理点点头,神色矜持而自傲:“你们慢慢吃,林副总负责好好招待。”   马经理拼命点头:“一定,一定。”   一行人又众星拱月般将他送出了包间。   林副总从门口走回来,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假装没看到,笑吟吟地道:“看来我得今晚一定得好好感谢马总了,斯总替我喝了杯酒,这是多大的面子啊!”   马经理擦了擦脑门的汗:“李律师,言重,言重。”   我将酒各自倒了一个玻璃小杯,递给他:“今晚一定尽兴,怎么样?”   马经理生意场面上见多的人了:“好,美女敬的酒,我一定喝!”   于是饭桌上继续吃吃喝喝,林副总时不时望望我,只要见有人来向我敬酒,便示意他身边的助理来挡,一直吃到夜里十点,终于将客人送走,答应明早来公司签字。   走出酒店的大堂,夜风吹来,外面在下着淅沥的雨。   我穿上外套走出去,一个助理在门口等我:“李律师,吴先生让您上去。”   同事见到总裁室的人,自动自觉跟我挥手作别,人一会儿就散完了。   我也喝了点酒,声音有点飘:“吴先生找我有事?”   那个青年说:“吴先生说这几天一直下雨,天气不好,让李律师留步,等会儿斯总。”   我又重新搭电梯,跟着他上到了二十楼,水晶灯盏下,光华闪耀地倾泻在包房里的大桌上,只留下一桌的杯盘狼藉,看来客人已经离开,斯成他们坐在另外一边的沙发上吸烟交谈。   我被领着走了进去,斯成抬眸望了望我。   吴俊夫说道:“我让李律师上来的。”   斯成也不说什么,只吩咐道:“让人给她拿杯橙汁。”   然后他不再理会我,这大约是他的专属包厢,大家都有点喝多了,神态都有点放纵,斯成就是,身子倚在沙发里,长腿在沙发上摊直,黑色西裤缝线笔直,眼底血丝渐浓,他自己估计也都喝到不行了。   我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低眉顺眼地端着玻璃杯喝果汁。   斯成带头,座中的男人们自动自觉熄了手中的烟,姚泽理是大约四十岁的男人,有些少年白,鹰钩鼻显得阴沉,他跟吴俊夫说:“如今这个局面,我们相当的被动。”   吴俊夫皱皱眉头:“当时走的是他那边的关系,这时却不要负责人不出面,非得斯总出面,这对方摆明了是要为难我们。”   姚泽理有点恼火地说:“出了事,他斯定文不兜回来,这算什么?”   吴俊夫说:“别忙,看斯总的意思。”   姚泽理说:“我建议提请董事会的行政处分。”   斯成疲倦地说:“处分是要处分,这事我们内部好操作,现在看怎么把紧急的事情先处理了。”   吴俊夫说:“我让人查一下,领导最近在哪里度假。”   斯成声音低低的:“让楚益把工作排出来,我得出个差了。”   吴俊夫点点头:“我马上安排。”   斯成习惯性地动手抽烟出来,然后忽然又停住了,然后他说:“葭豫,你去隔壁坐会儿。”   我说:“没事,你抽吧。”   他还是将烟盒丢回了桌面上,按了按额角,大概是头痛得厉害。   我这一个礼拜一直在公司班,常常晚上都看到上面高管级别的办公室的灯半夜都还亮着,我们部门的副总都常常都是一天的会开下来午餐晚餐的时间几乎都没有,斯成有多有忙,那就更不用说了。   斯成说:“今天先这样吧。”   他身旁的人起身告辞。   ☆、第72章 七二   寂静的包间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对面的一盏吊灯,圆形的大桌上铺着暗红绣金丝桌布,杯子酒渍闪烁着琥珀色,杯子圈口几个红唇的印子,盘子叠得凌乱,酒瓶子扔了一地。   一室的乌烟瘴气。   斯成闭着眼半倚在沙发上,西装外套脱了,白衬衣外是一件银灰色的西装马甲,领带松开了一些,眉目净淡,额头的细纹有一层薄汗,他就这样靠在这烈火烹油的灼灼繁华里,脸色苍白得有点透明。   斯成睁开眼对我招招手:“过来。”   我坐到他的身边去。   他声音沙哑:“喝了多少?”   我说:“还好。”   斯成重新闭上了眼:“我会交待林倱,不会再让你应酬。”   我说:“没事了,反正我结束这边的工作了。”   斯成声音低弱了下去,明显没有力气了:“嗯,那我交待老孟。”   我看看表,已经将近十二点:“晚了,回去了吗?”   他模糊地说:“等会,我腿疼。”   我终于想起吴俊夫的话,最近天气阴沉,天天在下雨,大约他腿上旧伤一直反复。   他在休息室里的沙发躺了会儿。   我将他的外套和包收拾了一下,然后进去看他,他说:“劳驾,葭豫,打个电话让邹瑞上来。”   我返身出去用他的手机打了电话,然后回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   他低低地说:“我一会儿得走。”   我看他这副样子,觉得难受:“你这样子,怎么走?”   斯成一只腿站起来,撑着床沿,天旋地转的。   这时邹司机敲门进来,扶着他进了电梯。   好不容易上了车,斯成已经累到了极致,陷入清浅的意识昏迷,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只好跟着上了车。   轿车飞驰在深夜的繁华街区。   车厢内悄无声息,斯成靠在后座上睡了会儿。   一直到驶进春漾里大道他的住宅区内,车停进车库里,斯成自动清醒了过来。   邹司机走过来打开了车门:“斯总?”   他人是醒过来了,却没有动,他皱着眉头说:“邹瑞,我走不动,等会儿。”   邹司机从后备箱取出轮椅:“斯总,坐轮椅上去?”   斯成眉头蹙得更紧,厌恶地道:“不。”   他下车时不要人扶,手撑在车门上,身体无力,一只腿完全撑不起自己,没走了两步,整个人就开始打晃。   我扶住他的手臂:“别逞强,坐轮椅。”   斯成低着眉头,不出声默认了。   邹司机赶忙把他扶进了轮椅。   邹瑞将轮椅推出了电梯,在屋子的大门前,斯成按开了门,自己进去了。   邹瑞扶住门说:“李律师,我下去了。”   我想了想,问道:“平时他腿疼,也是这样自己进去?”   邹司机平实的脸上露出一丝礼貌的笑,但声音也有点不好受:“斯总非常注重*,我只能将他送到门口,他都是自己进去的。”   我点点头说:“好的,再见。”   邹瑞基本是他身边最近的人了,斯成都只让他送到门口,那么如果腿疼,他估计也是自己捱过去。   我立刻返身走进屋里去。   斯成在房间的转角处,轮椅停在房间门口,房间原本的设计有一处台阶,轮椅进不去,他勉强地站了起来。   听到我走进来,他说:“葭豫,将手杖递给我。”   我眼光在门口巡视一番,找到了房间前搁的一根黑色手杖,明显是放在此地常用的,我拿过去递给了他,斯成扶着手杖,走进了房间,躺进了床上。   我给他脱掉衬衣,他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半倚在床头的枕头里,手一直按着右腿,咬着牙低弱地喘息。   我给他换了衣服,他躺下了没两分钟,又要爬起来。   我正要将他换下的衣物拿进浴室,赶紧转身说:“你要干嘛?”   斯成喘着气,难受地说:“一身酒气,我想洗个澡。”   我说:“站都站不稳,还低烧,怎么洗澡?”   斯成只好不说话了。   我从浴室出来,用热毛巾给他擦干净了身体,他终于舒服了一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然后躺在床上看着我,说:“过来。”   我说:“干嘛?”   斯成抬起手,将我拉到他的身前,然后按住我的脑袋,亲了亲我的脸颊。   我挣开他的手:“别闹。”   他也没有力气,我手轻轻一推,他就放下了,只余下嘴角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我给他倒了杯牛奶,他喝了半杯,然后腿依然是疼,额头白得纸一般。   我探手摸了摸他的右腿,肌肉骨骼僵硬得如冰峰的岩石。   我转过身将房间中的一张椅子拉了过来,坐在床边:“我给你的腿部做一下保暖,然后按摩一下。”   斯成弓着身体躺在床上,默默地抵挡着疼痛:“不要照顾我,我不需要。”   我动手将他的身体扶正:“别闹脾气。”   斯成被我一拉,疼得差点没叫出来,转头朝着我的方向,但眼睛里的焦距是模糊的,大约是疼得昏花了,只是语气仍然冷漠:“葭豫,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心。”   我淡淡地说:“我不是同情你,我爱你。”   斯成转过头,布满冷汗的鬓角被濡湿了,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那笑容在他英俊苍白的脸上,显得有点刺眼:“今晚怎么这么乖?”   我心里被刺了一下,有点点生疼,只好低头专心把双掌放在他的膝盖上,先开始缓缓地揉:“放松身体,睡会儿。”   他勉强提气说:“太晚了,你睡客房吧,什么都是现成的……”   我摸摸他的脸颊,顺从地答:“好,我自己来,你睡吧。”   不过十分钟,他沉沉地睡着了。   静谧清晨。   我醒过来,站在房间的窗户,濛濛细雨之中,看到这幢大厦背后有一个绿树成荫的街心公园,从高层望下去,游乐设施和树木都是小小的,如同童话书里的图画。   在房间里简单洗漱了一下,我走出来,宽阔客厅里,落地玻璃窗的窗帘拉得密实,斯成的卧房里依旧安静。   看了一下还有时间,我走进厨房里,发现厨房崭新得仿佛从未开封,我从橱柜里翻出了一口锅,幸好有米,冰箱里食物也还有一些。   我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对着煤气灶上的蓝色火苗发呆。   坐了一会儿,后面传来声响,我回过头,看到斯成拄着手杖,站在厨房门口。   还是那么瘦,身体有一点点偏左侧,但脊背依旧笔直,黑发凌乱,脸孔淡淡的白,身上的一件羊绒衫皱皱的。   我说:“早晨起来还是疼?”   斯成声音带着沙哑:“比昨晚好多了。”   我劝他说:“你要是腿不舒服,行动不便,让司机送你回大宅,谷叔安排人照顾一下你。”   斯成皱皱眉:“我特别讨厌那么多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耸耸肩,没搭理他,他斯家大少爷在家里孤傲是孤傲了点,可也是一样金尊玉贵长大的,斯家什么时候不是仆役成群,呼来喝去,他还能逃到那里去。   我熬好了粥,走到他房间门口,斯成已经淋浴完毕,站在镜子前穿衬衣。   我敲敲门说:“我得走了,回家换身衣服,今天还要签约。”   斯成转头看我一眼,又专心扣扣子,语气闲淡:“给你一天收拾好东西,你明天搬过来住。”   我没有答话。   斯成说:“葭豫?”   我沉默了一下,开腔道:“斯成,我不想谈恋爱。”   斯成开始打领带,微微仰着下巴,修长的手指在喉结处,他一边调整领结的位置,一边淡淡地说:“你说,你爱着我,却不想跟我在一起?”   他的侧脸线条那么好看,鼻梁那么挺直,浅灰色的镜子里倒影出另外一个重叠的剪影,远远看过去,简直是一副叫我心醉神迷的电影里男主角的全屏特写,我简直要闭上眼睛才抵挡得住一阵阵晕眩,我说:“没错,就是那样。”   斯成问:“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   斯成转头伸手在床头柜上拿手表:“那你让我怎么办?”   我恨死了自己的无情无义,我说:“我们各自过自己的生活。”   一块简洁的白金腕表,一个蝴蝶表扣嗒地一声,扣在他的手腕上,斯成说:“葭豫,好样的。”   ☆、第73章 七三   案子大功告成,恰逢周末,我们一组人直接去亚龙湾度假。   我们机场登机的时候,人群中出现了王浩洋,穿着一身休闲服,笑嘻嘻地挤进来我们的队伍中来。   我纳闷地道:“我们公司的旅游,你来干嘛?”   王浩洋说:“我自费来旅游不行吗?”   我们项目组的同事丝毫不意外,只顾着热烈欢呼:“欢迎王哥哥加入,王哥哥请我们吃海鲜!”   王浩洋说:“没问题!”   同事们继续欢呼:“海鲜吃完,葭豫尽管打包带走!”   我简直气结,原来都被出卖了,我只好坐到飞机另外一头去。   只是下了飞机,热带的的暖风吹来,椰子树和鸡蛋花树影在风中摇晃,一望无际的蔚蓝海绵在公路的一侧绵延展开,心情顿时变得宽广,一个小巴车上都是来来去去的同事,大家热络起来,王浩洋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   我要是再耿耿于怀,反倒显得小气。   也许人家根本也就是刚好度个假,我又何必太介怀,索性放开了心怀,中午抵达,待到正午一过,大家扑腾进海水里,一群人凑一块疯狂地打水仗。   玩得累了,我躺在沙滩椅上,眯起眼睛望着海面。   王浩洋坐在我的身边说:“葭豫,希望你别介意,我也刚好休年假,难得来放松一下。”   我吸着饮料,微笑着答:“不会。”   玩了一整个下午,差不多天黑的时候,晒得简直要蜕皮,一群人终于往酒店走。   林副总的秘书梅采薇小小声说:“大老板也来了,下午。”   女同事顿时一阵激动,小璐激动地问:“大老板也来参加我们的亲民娱乐?”   梅采薇赶紧说:“不是啦,好像来跟什么大领导会面,林副总也去了。”   女同事们又长吁短叹:“唉,能远远见见大老板也好。”   我们走进大堂,度假村就那么大,在布满了石头和椰子树林的宽阔酒店大堂里碰到斯成。   他依旧西装笔挺,显得身量颀长,气质儒雅,陪着一位官员在说话,身边还跟着几个人。   我们穿着花裙子花短裤,嘻嘻哈哈不成体统,却自动自觉放慢了脚步,不敢僭越,吴俊夫在后面,赶紧冲着我们挥挥手,让我们走过去了。   斯成正低头跟官员说话。   我们隔着不远不近地走过了酒店大堂,他只是抬头轻轻望了一眼,没有跟我们打招呼。   晚上一群同事在酒店的游泳池边吃饭。   林副总下来打了声招呼。   我们赶紧让他坐。   林副总摆摆手说:“我哪里有空坐,斯总还在上面应酬呢。”   男同事问:“出了什么事?”   林副总说:“公司最近在白峰基有个合作项目,前期投入已经将近一个亿,在临近定案时出了问题,传闻政府有政策变动,斯总亲自出面补救。”   同事们面面相觑。   林副总又说:“这次大家都是功臣,尤其是李律师,好好放松啊。”   我赶紧谦虚几句,席间气氛放松,大家又举起红酒杯一通乱敬。   夜里两点。   度假总是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味道,同事们还在沙滩上喝啤酒,唱露天的卡拉ok,游客们互相拉着手跳舞。   我席地坐在沙滩上,唱了两首歌,海边的风很大,声音都被飘散了。   王浩洋一直坐在我身边:“你歌唱得挺好的。”   我斜睨他一眼笑笑说:“不去陪美眉们跳舞?”   王浩洋说:“我眼前不正有一个?”   这时我兜里的手机响。   我看一眼号码,对王浩洋说:“对不起,接个电话。”   我套上拖鞋,踩过沙滩,穿过游泳池,走进到酒店旁的茂密树木中。   一条人工筑造的森林小径,灯光是浅浅的蓝色。   我走进树丛中,正四处张望,听到钟楚益唤我说:“小豫儿。”   我这时才看到,斯成和钟楚益站在黑暗处,远远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和沙滩上嬉闹的人群。   我说:“你们结束了?”   钟楚益长叹一口气说:“刚刚。”   他们重新走动起来,曲径通幽,远处是几幢亮着灯火的别墅。   我望了一眼斯成,他手插在口袋中,走路明显变慢,我跟钟楚益都放缓了脚步,慢慢地陪着他走。   远远看着还是清贵儒雅的模样,只是我靠近他身旁,闻到一身的烟草和酒气,衬衫都皱了。   钟楚益在岔口说:“我房间在这里,小豫儿,老板归你了。”   他直接拐进走了小路,服务生已经迎上前来招呼他。   斯成和我慢慢地走在深夜的热带花树下,漆黑黑的四周,只有黄色的鸡蛋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我轻声说:“事情还顺利吗?”   斯成却说:“我听到你唱歌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应:“唉。”   斯成有点惆怅:“葭豫,我看着你们,唱唱跳跳,精力丰富,看样子能闹一整夜,我应酬到这时,已经累到不行,我是不是太老了?”   我抿嘴笑:“你哪里老,再过二十年,仍然是全公司女生的幻想对象。”   斯成说:“别闹。”   声音里有淡淡的宠溺。   我心底一软,放柔了声音说:“过度工作,不累才怪。”   斯成说:“我再不叫你,我担心你身旁的男生约你跳舞。”   我说:“我不会与旁人跳舞。”   我们走回他的套房,他住独幢的小别墅,私人服务生在门前开了门,却并不进去打扰,斯成进了门,直接进了房间内的洗手间。   他醉酒呕吐。   这个人,明明已经喝到醉,还能维持住谈笑风生的气度,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我跟过去,他已经关了门,我轻轻地敲门:“斯成?”   没有回应,只有抽水马桶的哗哗水声。   我有点担心了:“成哥哥?”   斯成打开了门,脸庞头发上沾着水,扶着墙壁按着腿,有些站不直。   我将他扶到沙发上。   他坐了一会儿,缓过了一口气,又拉起我:“我带你看看另一边的大海。”   他住的房间是私人别墅区,屋后有一条路直接通向大海。   我们坐在外面沙滩上,南海的夜空下,夜风暖洋洋的,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子,繁星闪烁得仿佛触手可及。   斯成的声音,在夜色之中漂浮:“前几天,我跟定中通过电话。”   我紧张起来:“你们没吵翻吧?”   斯成极轻地笑了一下,有点嘲讽:“葭豫,他比你放得开,他问起我们的事情。”   我小心地问:“他说了什么?”   斯成说:“定中说,你离开他的时候,跟他说,你永不会再与我在一起。”   他的声音那么低落,我好想拥抱他,却只能沉默地坐着,不知如何是好。   斯成说:“我想让你明白,这些已经事情发生了,你没有错,如果有错,那我也是我的错,我,你不要陷入永无止境的自责和赎罪里。”   我绝望地摇摇头。   斯成望着我,一直压抑着情绪终于再难以平复:“你要用我们的爱情,给你们这段错误的婚姻陪葬?豫儿,这对我公平吗,对你公平吗?”   斯成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那么凉,我不忍心挣开。   斯成醉意朦胧的问:“葭豫,我们到底是,怎么分开的?我有时候想想,我们在美国的事情,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哽咽地说:“我从来不敢回头想,因为觉得太幸福,又太痛苦。”   他揽过我的肩膀,低下头吻我的脸。   温柔的,珍惜的,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脸色。   我静静地流下泪来。   斯成说:“不要哭,我跟你讲道理,我不是逼你。”   我说:“对不起。”   夜色浓深,他让我离去了,说要自己再坐会儿。   我从那一片私人沙滩离开时,一次又一次地回头,他独自一人,坐在深夜黑暗的大海边。   第二天大家统统睡到大中午,下午同事们出海钓鱼,我找了个借口脱离了集体,独自返回房间中,打电话订了回程的机票。   然后收拾了一下行李,将一切打点妥当,我拨电话给斯成。   电话竟然关机。   他的私人电话关机,看得出他这次来,应该是办很重要的事情,一般他的私人手机很少关机。   我只好打了他的另外一个电话,这次是钟楚益接的,油腔滑调的:“小豫儿,哗,惠存来电,感激涕零。”   我情绪紧张,不理会他,只说:“我找你老板。”   钟楚益立刻变得一本正经:“他没有空,有事谈呢。”   我说:“今天会有空吗?”   钟楚益答:“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让他给你电话。”   我说:“好的。”   斯成下午六点多给我打的电话,声音透出疲倦:“豫儿,你找我?”   我说:“你在哪里?”   他说:“刚刚回到酒店。”   我跟斯成说:“你吃饭了吗?我们出去坐会儿。”   我订了度假村的水上餐厅,从一个小港湾过去,餐厅的服务生划一只小舟,水清可见底,有养殖的美丽小鱼在灯光中游来游去。   露天的餐厅外是波光粼粼的海面。   我走进餐厅里面,在吧台上先喝了两杯白兰地,我借酒壮胆,打算不顾一切。   斯成进来找到了我。   我们在餐厅里,吃东南亚料理。   我埋头喝光了一碗冬阴功汤,然后抬头说:“斯成。”   斯成今日穿一件白色的细条纹衬衣,眸中有凛冽清醒的风声,连眼角的细纹闪着光。   我望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我有事情同你说,然后我就立刻走开,你不要来追我,也不要跟我说话,我在海南的这几天,不会再见你,答应我。”   斯成直接应:“好。”   我认认真真地同他说:“我是说真的,我说了之后,需要自己待一阵子,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暂时不会有勇气再见你。”   斯成终于郑重地答:“我答应你,在海南这几天你休假,我不会打扰你。”   我的情绪还算平静:“如果我出现在你生活的圈子里,让你觉得很困扰,我可以处理这件事情。”   斯成丝毫不觉得只是一个问题,所以神色淡淡的:“你从小就是在我的生活圈子里长大的,你要怎么处理?”   我早已考虑过此事:“我可以考虑辞职,搬离本埠回去和我母亲住。”   斯成想也没想立刻答:“我不同意。”   我望着眼前男人的醉人容颜,我知道不能再给自己一丝犹豫的机会,不然我会在害怕之中丧失勇气,我直接说:“你记得那年我们新年时候在香港吗?”   斯成点点头,面色依旧平静如湖面。   我的心恐惧得很厉害,我害怕以后再没有机会,压抑不住地说出了一句:“我对你的心意,永远如初。”   斯成眸中的波光微动,直接地想要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葭豫——”   我哽咽着说:“所以我做不好,做不好斯定中的太太,做不好斯家的儿媳妇,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也许是我不够努力……可是你来看我,给了我那么美好的一段日子……”   我流下泪来:“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斯成试图安稳我的情绪:“好了,过去了……”   我抖嗓音细弱地说:“当时我们在一起,而我却不知,我已经怀孕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那一刻的表情,眼角一丝余光看到他搁在桌面上的手狠狠一震。   我狠下心,咬牙一口气说了出来:“不是你的,那晚我们从警局回去,定中发了疯,我在美国的时候,把他流掉了,我没办法面对你,也没有办法再跟你在一起,我见到你,就会想起过去。”   我眼眶滚烫:“对不起,我对不起定中,也对不起你,我搞砸了一切。”   我推开椅子,迅速起身,然后往外跑。   ☆、第74章 七四   我推开椅子,迅速起身,然后往外跑。   餐厅门口的人群喧闹,渡海的小艇却不在,我看了一眼,水浅见底,我直接跳了下去,岩石将我的脚踝磕了一下,也不感觉到痛,我拼了命地往岸上跑。   我仓皇之中似乎听到身后扑通一声,然后过了几秒,熟悉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臂,是斯成追了上来,他将我的身体大力地扭转,斯成的声音紧绷得发紧:“小豫儿——”   他急切地说:“你早该告诉我——”   我明明跑得很快,不知道他是怎么追得上我的,只是我的手被他攥得生疼,我痛哭失声,大声地冲着他叫嚷:“我不想告诉你!我一辈子都不想告诉你!”   斯成深吸了一口气,有点呼吸不上来:“葭豫,我不介意,我……”   我完全听不进他的话,哭泣,尖叫:“你不明白,我自己去的,定中也不知道,我那么坏,我做了那么坏的事情,我如何再跟你在一起?我怎么再跟你在一起?!”   斯成痛得发紧似的,仓促地喘了一口气:“葭豫……”   我哭着喊:“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你答应我的,让我自己一个人走开的!”   我动手将他一把推开,他站不稳摔倒在海水里,我跑了。   我回到房间,迅速收拾行李,机票已经订好,我要马上要走。   计程车已经提前叫好,我给跟我住一个房间的小璐留了张纸条。   一路飞奔在夜色之中,我离开了度假村,一个小时后,到达了凤凰国际机场。   我躲藏在机场匆匆忙忙的旅客中,办妥了一切手续,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我得先回去,我要回去茶阳跟妈妈姐姐住几天,我不想再面对斯家人,我心底最深的一个伤口,重新撕开了一边给斯成看,我要回去养好它,再重新出来打拼。   在登机前的最后一刻,在喧闹的机场里,我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一个境外的号码,一把温柔的女声:“小豫儿,我是麦琦。”   我看了一眼号码,有些意外地说:“琦琦,你跟宝宝都还好吗?”   国际长途信号好像不太好,麦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宝宝很好,我不太好,葭豫,你的美国签是否过期?”   我略略思索:“工作签可能还有一点点时间,应该还有,我得确认一下。”   麦琦斟酌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在美国,遇到困难,想让你帮一下我。”   我明白麦琦,她也是高傲的女子,能这么美丽高傲的女子开口求人的,想必是真正的麻烦:“当然可以,只是——你怎么去了美国?”   麦琦说:“我在土耳其只住了两个礼拜,就过来了,我有一位堂姐居住在奥斯汀。”   我直觉赶紧不对劲:“你怎么了?”   麦琦说:“我身体出了问题。”   我说:“怎么了?”   麦琦说:“葭豫,是慎重的事情,我离开国内时,是因为查出了严重的疾病。”   我心底一跳,当机立断:“我马上过去,请将地址发给我。”   麦琦却显出了一丝犹豫:“我没有家人,麻烦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知道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她不会打这通电话,我说:“别见外,我刚好做完一个项目,正在休假,我们是好朋友,理应互相帮助。”   麦琦低低地说:“我请求你,阿爽应该准备生产,我不想麻烦别人,请你勿告知斯氏兄妹,我会非常感激。”   我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在航空公司的休息室,开始用手机查询机票。   再次飞美国。   日夜交替的熟悉的航线。   巨大的客舱内,黑乎乎的一片,周围的人在万尺高空沉睡。   我睁大眼,脑袋里仍然有些恍恍惚惚的,还有些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前一刻还在为自己不成器的爱情伤心,下一刻,人生更惨烈的面目就袭来。   在芝加哥转机的时候,我拖着行李箱,在异国他乡的空旷机场一路奔跑,那时候,人生之中的那些的苦恼却完全被抛却在脑后,生命都能说消失就消失,爱情实在微不足道。   我在丹佛国际机场,来接我的,是一个深深大眼睛的妇女。   她是麦琦的堂姐。   她开车,沿着76号州际公路,载着我去往首都旁的一个城镇,她头上裹着纱巾,看起来年纪比麦琦大许多,面容哀戚:“她生了重病,想带艾米回土耳其见见家人,然后我建议她来美国治疗,但效果不太理想。”   我惊讶,难过,更多的是无法接受。   麦琦躺在医院里。   分别不过半年多。   她剃光了头发,人很虚弱。   我轻轻地说:“hi,亲爱的。”   她对我笑笑,仍有艳丽的神色:“小豫儿,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在医院探望了麦琦之后,我跟随她的姐姐去看艾米,我一踏进姐姐的家,就已经看出了大概,这是一个经济窘迫的家庭,她的姐夫是一位西班牙裔美国人,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姐姐帮忙在带艾米,但他们自己也有三个孩子,或许也已经没有办法支付费用再多请一个保姆照顾孩子。   小艾米被放在婴儿床里,见到我,还认得,摇晃着手臂露出一个笑容,萌出几颗可爱的乳牙。   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像一只小猫咪,我心一酸,差点没落下泪来。   我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用婴儿车将艾米带到医院,让她陪陪妈妈,然后就回去,白天帮忙看顾孩子,麦琦的堂姐在做百货公司上班,因为要照顾生病的妹妹,已经失去了大半月的工作。   麦琦的身体已经很坏,常常昏睡,偶尔她清醒的时候,我们晚上会在病房内聊天。   一开始讨论都是切实际的事情,我说:“我想办法给你拿点钱,给宝宝找个保姆,让你姐姐能出去工作。”   麦琦摇摇头说:“葭豫,我已经不能照顾艾米,我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带她回国。”   我一抵达,她就跟我断断续续讨论过这个事情,我还是安慰她说:“不到最后时候,不要放弃。”   麦绮微微地笑了一下:“葭豫,我明白的,只是我们得信服真主的安排。”   我握住她的手:“别担心,一切会好的。”   麦琦有些抱歉地说:“她当时一出生,斯成已经答应要当监护人,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我安慰她说:“你放心吧,斯成有足够能力照顾她。”   麦绮用歉疚而恳求的眼神望着我:“但他那般忙碌,孩子需要陪伴,我希望你们以后——葭豫,你有空的话可以陪伴她玩耍。”   艾米是我们看着出生的,我从心底怜惜这对母女,我诚心地说:“小艾米那么可爱,你放心吧。”   她昏睡过去。   有一天夜里她疼醒,那晚我去医院陪她聊天,麦琦终于跟我说起那一段故事:“如果她长大,想知道血统的话,告诉她他的爸爸是一位亚裔混血,我是在香港认识他的,我们有过一段甜蜜短暂的恋爱,后来他走了,她爸爸不会知道世界上有这个孩子,我希望她不会怨我将她带到世界,因为妈咪给她的,是全部的爱。”   我摸了摸她新长出一点头发毛绒绒的头:“琦琦,不会的,她会快乐的长大,你要坚持,一定会好的。”   麦琦轻轻地笑了:“有孩子是一个意外,我的信仰不允许我做杀害生命的事情,于是我想生下来,坦白说——我对婚姻没有太多期待,但却期待做一个妈妈——怀孕做检查单的时候,子宫内的疾病已经发现了,但宝宝却是健康的,我想生,于是求助斯成,他还介绍我去美国看过医生,原本生产时以为一切都顺利,但没想到半年后还是复发了。”   我隐约听斯爽说过,麦琦早年的时候,曾遭受过一些隐晦的伤害。   我望着她,动容地说:“麦绮,我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我愿意照顾她,就当我的亲生女儿一样。”   麦绮惊讶地道:“是斯成的吗?”   我回她:“不是,是定中的。”   我终于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往事,也许是同病相怜,看到她独自在医院里躺着,到了这样的阶段,我所能做的其实已经很少。   麦绮体贴地说:“你跟斯成怎么样了?”   我客气地笑笑:“我现在专心做事。”   麦琦陷入回忆:“你嫁给了定中去美国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没露过一个笑脸,他经历这遭,终于饱受感情困苦,不枉那么多女孩为他伤过心,也算机遇公平。”   我宽慰她:“他是很关心你的,他终究待你不同。”   麦琦轻轻地说:“我爱过他。”   我好脾气地笑了。   麦琦瞪我一眼:“你别笑,我二十岁时认识他,他那样英俊爽磊,却来去如风,老实说,他身边的女孩子,很少有不爱他的。”   麦琦说:“只是我比较没那么贪心,他拿我当朋友。”   也许换做别的女人跟我这样说,我会吃醋,但是麦琦,她如今躺在病床上,带着美好的回忆,等待着上帝的召唤。   麦琦殷殷嘱咐我:“生病太丑了,我绝不会想让斯成看到我最后的样子。”   我也开始爱回忆往事了,忽然想起在第一次见到她,翠绿山路上走来的一个女孩子,艳红嘴唇,黑色洋装,玲珑美态,我当时简直惊为天人:“你不丑,我一直觉得,你非常美丽。”   ☆、第75章 七五   深夜回到酒店。   从抵达美国开始,因为时差和忙碌,我已经记不清我有多少小时没睡,但此刻心绪唏嘘烦杂,   远在大洋的彼岸,毫无睡意的深夜,我忽然很想念他,渴盼与他说说话。   我打开了关闭了将近两天的手机。   手机界面开启的一瞬间,电话和短信一直涌进来,未接来电提醒和短信一直滴滴地响,迅速塞满信箱,然后系统停了,手机关机,又重新启动。   我打开了收信箱,先看到了斯成的信息,都是在我离开的那天晚上发的。   “葭豫,你去了哪里?”   “为什么关机,回电话给我。”   “回电话。”   “葭豫,回电话。”   然后晚一点,变成了孟宏辉的。   “吴俊夫亲自打电话到蔡律师处找你,老蔡汇报到我这里来了,怎么回事?”   “联系上斯成了,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斯成今早回来了,人在医院,不让我告诉阿爽也不让我通知斯家,赶紧开机。”   然后才是斯爽的。   “大家都瞒着我这个孕妇!听说你跟大哥吵架了?!你怎么突然消失了!”   “老大查了航空公司,你去了美国,发生了什么事?赶快回电话!”   “大哥病了,你赶紧回电话啊——”   居然有斯定中的。   “怎么回事?听说你离家出走,还来了美国,怎么不找我,还害我背黑锅。”   妈妈的。   “妹妹,怎么了?斯成打电话来家里找你。”   爸爸的,王浩洋的,同事小璐的。   手机一直在震动,一直响到快没电,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   我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机,将手背遮住眼睛,闭着眼靠在了沙发上。   忽然沙发上的电话滴地响了一声,最后一条消息出现在了屏幕上。   我拿起来,看了一眼,眼泪静静地流下来。   斯成发的信息,在六个小时前,时间是国内的早晨五点半,白色的屏幕上,简短一句话。   “对不起,没能照顾好你。”   我的手指有点发抖,轻轻地抚摸过手机屏幕上的字,有一瞬间,心里疼得无法呼吸。   从那个海岛离开之后,我没有一分钟不想他,可是一到千里之外,面对着眼前的生离死别,残酷得现实让我不得不压抑了自己的感情,可是此时此刻,我疯狂地思念着他,我擦干了眼泪,开始拨电话。   国内是早上,私人电话接通了,然后响起语音讯息,没人接听。   再换了另外一个电话,同样也没人接听。   我打了银山中心二十四楼的总裁办公室。   行政秘书小姐很快接起,一把训练有素的甜美女声。   “您好,银山总裁秘书室。”   “斯先生在会议室,不方便接听电话。”   “暂时不清楚他何时会散会,也不清楚斯总可有空回电,我可以代为转告——小姐,请问您是哪位,可有预约?”   “李小姐,是否要留——”   这时电话停顿了两秒,被另外一个人接起:“李律师?”   我立刻听出了声音:“吴先生。”   吴俊夫听到我的声音,转压低声音对一旁的秘书严肃地吩咐:“去会议室请斯总出来。”   吴俊夫转头跟我说:“不要挂,他马上出来。”   床头一盏昏黄的灯,幽幽地照着酒店的白色床单,我这边寂静如深海,我坐在房间里的一把圆椅上,听着电话那端传来他的行政办公室,传来的嘈嘈杂杂的低低声音,电话滋滋的电流声,秘书们的交谈声,电子邮件叮咚地一声,电话铃此起彼伏的响起,我用手指绞缠着电话线,局促不安地在电话的这端等着。   漫长的一分钟之后,那头传来咳嗽声,然后才是斯成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还是那么动听:“葭豫?”   我觉得喉头哽咽:“嗯。”   斯成劈头就骂:“无影无踪地消失?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柔声说:“对不起。”   斯成犹不解气:“跟我说了那样的事情,我还以为你要去跳海。”   我觉得惭愧。   斯成在那端不停地咳嗽,然后问:“你去美国做什么?”   我一腔温柔,想要跟他好好说话:“麦琦在美国,她生病了,很严重。”   斯成愣了一秒:“她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我不知道,她不让我说。”   斯成着急地追问:“她生什么病?”   我迟疑了一秒:“她不希望告诉你……”   斯成的语气却立刻变成了训斥:“不让你说你就一声不吭地出国?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心中酸楚的思念渐渐散去,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焦急和担心,我只能试图缓和一下:“你别担心,她在医院有人照顾……”   斯成严肃地说:“你在哪里?将地址给我。”   我沉默了一下。   斯成再不耐烦,厉声地说:“李葭豫!你头脑清楚一点!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一个女孩子自己跑到异国他乡去你能做什么?你永远都是这样,发生什么事情只会不吭声,永远不接我电话,我怎么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一点要到一切无法补救了,才叫我后悔,你为什么不在事情还来得及的时候,就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才会不那么自私一点!”   我知道这不单单是说眼下这事了,他是连新仇旧恨一起算了,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不快,冷淡地说:“斯先生,你不用教训我,我是成年人,我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管不着。”   电话那端忽然静寂了一秒。   然后传来一声闷声的呛咳,然后是一些轻微的杂音,应该是他掩住了话筒,断断续续地在咳嗽。   我在这端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说话。   他大概很少受过这样的忤逆,真正动了怒,声音却是变低了,带了黯哑的疲累:“葭豫,听听你这什么语气。”   我恍惚的想法,他这么关心这么急切,是因为麦琦么。   几天几夜的不眠忽然袭来,我觉得累。   我疲倦地说:“你这般关心她,我在奥罗拉,你自己过来吧。”   斯成声音有些不稳:“咳咳——哪里?”   我硬邦邦地说:“lorado。”   我直接挂了电话,扑倒在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不接。   再打,不接。   第三通。   吴俊夫平平淡淡的语气:“为接你电话,心急之下连办公室门都忘记关,吵架声整层楼都听得见。”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答:“抱歉。”   吴俊夫又说:“他没有时间给你一直打电话,回去开会了。”   我嗯了一声。   吴俊夫说:“听说你们在海里打架?”   我说:“谁敢跟他打架?”   吴俊夫说:“今天集团发布q3财报,他有得忙的,体谅一下吧。”   一向披肝沥胆的贤臣吴俊夫,竟然会主动掺合进主子的私事。   我主动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在上班期间打扰他。”   这时那边有声音低声唤:“秘书长——”   吴俊夫说:“我这边先忙。”   我说:“好的,再见。”   来到美西的第三天,重新来到机场,我开着租来的一辆老福特车,接到了斯成。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之后,独自走出来的高挑俊朗的东方男人,斯成面容稍显疲倦,穿件黑色风衣,显得身姿笔挺,面孔硬得像一块铅板。   他一边走,一边掩着唇低声的咳嗽,主动地走到了人群的边缘。   斯成走出来见到我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轻轻一动,但随即更多的冰霜凝结,他拧着眉,脸上雾霾沉沉,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际。   我走过去,他并没有拥抱我,我们并肩向外面走去。   他一直在我身边不停地咳嗽。   我听得忍不住了:“孟大哥说你住院了,怎么了?”   斯成明显不想答:“没事。”   我温言地问:“咳嗽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因为我,泡海水着凉了?”   斯成平平地回了一句:“不关你的事。”   我坐进驾驶座,不带任何情绪,专心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司机:“先去医院还是酒店?”   斯成说:“去医院吧。”   我将车驶往医院。   斯成在车上问起来:“她怎么样?”   我目光注视着公路:“看起来还好。”   我们走进医院大楼,我忽然想起来说:“稍等,我给你去拿个口罩,她现在身体免疫力比较低。”   斯成点了点头。   我十分钟之后跑了回来,将一个口罩递给了他。   斯成踏入病房的一刻,麦琦是醒着的,护士正给她做检查。   麦琦眼睛睁大,然后哭泣落泪。   我小声地说:“对不起,琦琦。”   麦琦顾不上我了,她怔怔地望着斯成,目光满是感动和惊喜,说不出话。   斯成走到她的身边,俯身轻轻对说:“你应该给我打个电话。”   语气难得的温柔。   麦琦伸出手来,对他微笑了一下,虚弱的脸庞仿佛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来:“我是不是变很丑?”   斯成握住她的手,肯定地说:“没有。”   他们注视着彼此,暂时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退后一步,掩上了门,悄悄离开了。   我下了住院的大楼,回到药房,买了止咳的药水,然后开车到城中最好的mall,开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才到了有他惯常穿戴的奢侈品牌出售的繁华之地,我直奔男装部门,从内衣到衬衣领带全部买齐,还有剃须水和他偏爱的沐浴香皂。   我手中有他一张银行卡,他以前来旧金山,有时候行程紧急,通常都是公子哥做派,什么也来不及带,全部酒店附近的商店重新买,这样的事情,我做过无数次。   我将药和衣物送回酒店他的房间,然后趁着傍晚夕阳正美,我推着艾米,穿过落满了金黄银杏的的街道,去河边的公园晒晒太阳。   斯成直到夜里九点多才给我打电话。   “在哪儿?”   “在酒店。”   “我回来了,过来我房间。”   我说:“车子没油了,太晚了没地方加了。”   斯成说:“你不订我和你同一个酒店?”   我自己来时,自然不会住他那么好的酒店。   “你搬过来。”   “不用,就几天,折腾。”   “我现在过去你那里。”   “太晚了,你先休息。”   斯成咄咄逼人地说:“既然要划清关系,为何如此费心替我置办衣物?”   我软弱地说:“我想说你随行秘书助理都没有……”   斯成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长时间,他才叹一口气:“葭豫,我有时候真是无话可说。”   ☆、第76章 七六   第二天早上,我过去酒店找他,今日有事情要办。   我步入酒店楼的咖啡厅,看到斯成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边一瓶深棕色的糖浆,他看了看剂量,然后倒进咖啡杯,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又倒出几粒药片,继续一口吞了,然后转头看桌面的文件。   他穿着一件新的暗纹白色衬衣,黑发的东方男人在大厅中中显得异常耀眼,他白皙英俊的脸庞,在窗外的光线之中,闪着淡淡的光芒,我轻轻地放慢脚步,慢慢地看着我喜欢的人,穿着我喜欢的衬衣,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异乡早晨。   他的桌子旁不时有衣着精致的女士经过,目光纷纷投落在他的身上。   斯成丝毫不觉,他埋首专注地看文件,桌面上的电脑开着,桌子的另外一边,两个穿正装的白人男子在低声地和他说话。   公司在北美临时调派给他工作助理,今天一早的飞机从纽约赶来。   我走进去,斯成站起来,将我介绍给他的下属,我同他的两位助理特握手。   他们处理完公事,我喝完了一杯咖啡,吃完了一个煎蛋三明治,我看了看表,早晨的十一点半。   律师十二点如约到达,我们要同他详细的会谈,以处理带艾米回国的种种事宜。   等到律师告辞,医院那边给他打来电话,斯成去医院。   我需要回去带一会儿艾米,她姐姐已经重新出去工作。   下午,保姆打电话过来应征,斯成的助理效率高速,找到可靠的中介机构,开出时薪的价格不菲,一切都很顺利,艾米被她照顾得很妥当。   我终于有空,过去医院。   我搭乘电梯到更高的楼层,看到明亮整洁的病房内,麦琦坐在沙发上,她在打第二次化疗的药物,反应很大,大眼睛深深地陷下去,斯成握住她的手,两个人并肩正在说话。   我敲了敲门,才走了进去。   麦琦见到我进来,放开了斯成的手。   斯成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化,问我说:“保姆怎么样?”   我笑笑说:“找到了。”   我走过去亲了亲麦琦的脸颊,环视四周,麦琦转到了更好的病房,换了更专业的医生,里间的病床的床头柜子上,花瓶里插着一大束鲜艳的玫瑰花。   我果然不能做什么。   斯成来了,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会儿护士打电话过来,斯成今日下午要约见她的主治医生。   我走出去时候,看到斯成已经摘了口罩,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神色复杂难明:“她的医生建议停止这次化疗,改做保守治疗。”   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轻声温柔地说:“别太伤心了,只要还有希望,为了宝宝,她也不会放弃。”   我的安慰无济于事,因为他根本没看我,斯成目光虚空地望着一片雪白的墙壁:“你回去陪陪她吧,我出去吸支烟。”   晚上我在酒店吃晚餐,斯成留在医院陪麦琦。   麦琦的姐姐下班后经过我的酒店,将一本古兰经书拿给我:“她一直想要找这本书,这是我祖母过世时留下的,昨天在阁楼的一个旧箱子里找到了。”   我在奥罗拉的这几天,都习惯晚上过去看看麦琦,看看时间,我可以把书送过去。   我进入医院病房区,搭乘电梯经过熟悉的路线,经过晚上柔和灯光的走廊。   我轻轻地推开门,看到麦琦戴着一顶毛线帽子,脸颊有淡淡的红晕,她闭着眼躺在床上,斯成坐在她的身边,静静地望着她。   我站在门口,正要出声唤他,下一刻,却忽然静止了声音。   房间里的斯成握住她的手,缓缓地靠了过去,在她轮廓依然美丽的脸庞上,印下了一个深情的吻。   病房里静谧而安详,麦琦安睡的脸上有微微的笑意,我只是不恰当地撞见了亲密而温馨的一幅画面。   我将那本经书放在了外面会客室的桌面上,然后退了几步,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假期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工作早已经安排好,方律师要调我回律所,他手上有个大客户在做一个复杂的兼并项目,他的秘书早两天已经催促我归队。   只是因为麦琦这边走不开,我还拖延着请了两天的假。   我在酒店的房间里收拾衣物。   第二天早上我给斯成打了个电话:“我得回去工作了,已经多请了几天的假。”   斯成也没有异议:“好的,那你先回去,我让司机过去送你?”   我淡淡地说:“不用了,我打个车去好了。”   也许是时差混乱和太累,我在回程的飞机上发烧。   在狭窄的洗手间吐了两次,空乘人员给我多拿了一张毯子,我蜷缩在座椅中昏昏沉沉地睡觉。   走出机场时候,觉得头重脚轻,飘飘的。   回去灌了一大杯凉开水,躺在家里的床上,人事不省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黑眼圈去律所上班。   孟宏辉在电梯遇到我,他惊讶地问:“怎么回事,憔悴成这样?”   我冲他笑笑:“阿姐好吗?”   孟宏辉说:“好。”   孟宏辉皱着眉头看我:“斯成没骂你吧?”   我温和地答:“没有。”   他说:“要不要再请一天假?”   我摇摇头:“不用了。”   下午被蔡律师叫去银山中心,上一个项目的文件还有几个签字需要我补上,我于是又重新踏进那幢奢华森严的办公大楼,下午三点的银山中心,电梯反射出淡淡的金属光泽,正是忙碌的办公时间,穿正装的职员在走廊低声的走动,半开的办公室门里有英文的交谈声传出来。   我办完事情离开时,经过走廊的时候看到了吴俊夫和钟楚益,两个人行色匆匆地从上面走下来,身后跟着几个管理层模样的西装男人。   钟楚益见到我,却停住了脚步走了过来:“小豫儿。”   我只好礼貌地跟他打招呼:“师兄。”   钟楚益本来笑嘻嘻的,看了我一眼,有点关心地问道:“脸色难看,你生病了?”   我摇摇头。   他说:“老板什么时候回来?”   我无力招架:“我不知道。”   钟楚益这个没眼见居然还继续问:“他没给你电话?”   吴俊夫忽然在他身后,忽然开腔说:“我们一会有个会议,总裁行政助理室二十四小时都跟他视讯联络,你要不要上去?”   我想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妨碍你们做事。”   我走了。   夜里回到家。   洗了澡握住手机,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我挣扎着睡下去,模模糊糊,一直不安稳。   早上闹钟准时响起,我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先看手机,屏幕上依然是寂静的。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度日如年。   不能给自己时间胡思乱想,我起床收拾自己出门上班。   早上在律所,我进去雷主任办公室送文件。   敲门,他应了一声,我进去,看到他在打电话。   “女律师,我们所里就三个女律师,一个在休产假,一个还在考执照,一个做非诉讼都忙不过来,哪里有人有空?”   “故意杀人罪事实认证清楚,一屋子的人证,当事人已经认罪,且没有辩护意愿,嫌疑人连个家属都没有,这种法律援助的案件,转到我们所也益处不大,嫌疑人不是大学生么,让学校管管,在合作的大学法律中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一个法律工作者,尽早接手吧?”   “行行,我给你联络联络。”   我将文件放到了桌面,雷律师对我点点头,我走了出去,他又开始打电话。   “喂,老费,邱小语那个案子,你帮联络一下他们学校法律系的老师……”   在关门的最后一刻。   我忽然瞪大眼睛,推开了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雷主任的大班桌前,压低声音急切地说:“等一等。”   我压低声音说:“当事人是谁?”   雷主任敲敲桌面的文件,我低下头,看到市检察院的起诉书里,赫然醒目的三个字:邱小语。   我记忆力一向非常非常的好,匆匆扫一眼案情经过和认定事实证据,看到了被害人的姓氏。   很多年前,那个可怜的家庭在我的记忆依然犹新,我记得那个女孩子从学校回家来,站在方敏华的面前哭着不肯拿钱,黑色直头发,有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   我目光急切地望着他。   雷主任对电话那头说:“对不起,我五分钟后再给你打。”   我心砰砰地乱跳,头脑里的血有点发热,我压低声音镇定地说:“主任,不忙转出去,给我看一下,我想接这个案子。”   雷主任说:“你不是做非诉讼业务的吗?”   我说:“方律师说让我多锻炼,做全面一点。”   雷主任说:“妇女援助中心说是要女性律师没错,但这受害者家来头不小,在公诉方的关系强硬,葭豫,别被同情心冲昏头。”   我沉着大胆地说:“既然事实都如此了,谁辩护都一样,为什么不给我试一试,难道我还比不上大学法律室里的法务工作者?”   雷主任将桌面的案卷一合而上,直接递给了我,带着一种看过来人的包容,他看不出可否地笑笑:“年轻人,有干劲,但当心一点,注意保护自己。”   这个案子转过我们所来时已经有点迟了,刑事案件的侦查已经结束,转入了公检起诉阶段,我花了一个早上,查阅复制了全部起诉文书,技术鉴定资料,和所有的涉案证据已经涉案证人的证词,将整个案件的全部宗卷材料通读和分析过之后,我带着一名法律助理,持起诉书在看守所办理登记手续。   在登记证件的时候,看守所的同志将登记簿直接递给了我身边的助理:“代理律师请在这签字。”   我们律所的助理小周给我递笔:“警察同志,这位才是我们所的律师。”   那位办公的狱警抬头望了我一眼,脸庞很年轻,神色有点讶异,然后又抬头,再望了一眼。   旁边一个制服大叔端着一个茶杯,笑呵呵地说:“这么年轻标致的女孩子做律师?哎呀,真是不多见。”   下午三点,在市第一看守所,我看到了被关押在此地的邱小语。   我坐在监狱的会见接待里,狱警将她带了出来,她穿囚服,伶仃的身形,她跟我记忆中几乎没变,身量拔高了一点,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她今年不过大三,是师范大专的女学生。   我将律师证给她看:“我是宏辉律师事务所的李葭豫律师,你没有亲属委托,是妇女权益援助中心和你的学校负责委托,我来负责代理诉讼你的案子。”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神色有点茫然。   邱小语第一句话,竟然问我:“他怎么样了?”   我还稍微愣了一下。   才明白,她问欧宝升。   我心底有点惊讶,她动手要杀他,不关心自己能不能自保,反而先关心被害者。   我说:“体外循环了四十八小时,欧家在黑市重金买了一颗心脏,移植手术已经做了,没死,但也没活。”   她怔怔地发呆:“他没死?”   我说:“邱同学,我们最好祈祷他不死。”   她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我终于说:“小语,我以前见过你。”   她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我直接告诉她:“你记得吗,你姐姐过世之后,孟大哥安排我跟另外一个哥哥到你家看过你和你妈妈。”   她蓦地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看我,嘴唇忽然开始发抖,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我用眼神压住了她的惊呼,赶在她要问出口之前,拦住了她的话:“我明白,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邱小语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一直在颤抖,但还是咬着唇忍住了哭泣。   我拿出准备好的会见提纲,说:“现在当时的情况,再跟我说一遍,如实说,一个细节也不要遗漏。”   我们所里的助理小周埋头,录音笔开着,他刷刷地做笔记,我一边听,一边在案卷上做记号。   我握住笔说:“一时冲动,赔上了你的美好前途,这值得吗?”   也许是在之前刑侦阶段已经被提问了无数次,邱小语谈述案情时显得有点过分的平静,只有在谈到这一刻时,她才显出了一点儿波动:“我姐姐是最好的姐姐。”   我感情上理解她,但从法律层面暗自觉得棘手:“这是你最大的动机?”   邱小语说:“是的。”   我问:“你有没有跟办案的公安说起过去的事情?”   邱小语大眼睛雾蒙蒙的:“他们没问。”   我严肃地又追问了一边:“说了吗?”   她肯定地答:“没有。”   我问:“你怎么没说?”   邱小语说:“欧家势力很大,我不能随便说。”   看来她还保存着理智,我暗自动笔记下符号。   然后她望着我,又望着我,终于下定决心,用颤抖着的细弱嗓音:“李律师,他亲口跟我承认,是他将她从窗口推下去的。”   “你有什么证据?“   “我手机录音了。”   “手机在哪儿?”   “被他们抢走了。”   我合上案卷,慎重地跟她交待:“小语,认认真真听我说——在案件诉讼阶段,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姐姐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提。”%9   下午五点多,我们走出看守所大门。   这地方偏僻得不像话,我们在灰尘漫天的马路上走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打到一辆车。   我还穿着高跟鞋,脚疼得要命,上了车,我对着助理小周说:“累吗?”   这个年轻人今年刚刚法律本科毕业,还在考执照,进来律所工作不到三个月,读法律的都是吃得苦中苦的孩子,他好脾气地说:“葭豫姐,所里报不报交通费?”   ☆、第77章 七七   下午六点多,我回到律所,左右也无事,我留在办公室,将邱小语这个案子的所有相关法律都仔细地重新研读了一遍。   厚厚的几沓案卷,一看就是深夜。   眼睛酸涩,我起身去喝水,看一眼手机,然后继续喝水。   深夜的办公室空无一人,最后一个加班的同事都刚刚离去,我捧着杯子独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走廊外寂静而柔和的白色灯光,忽然想起在在地球另外一端的白天,他在做什么?   实在忍不住了,我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你回来了吗?   一杯咖啡慢慢喝完,终于等到了回复。   没有。   我想了想,接着输入文字,我最近有个案子……不知为什么有点手都心慌,话没说完,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屏幕,发送出去了。   我马上接着输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是以前孟大哥打过的一个案件……   这时屏幕一闪,斯成已经回复。   乖,律所有事找老孟,我现在还走不开。   我低着头,将没发出的那条消息的字一个一个地删掉了,重新输入了两个字。   好的。   平定心神,重新走回办公桌,将调出的案子重新看。   宏辉的案卷档案管理得非常好,从创办之初开始,所经办过每一个案子都输入计算机,按日期和关键字索引,我不花一分钟就找到了五年前邱小杰的案子。   我将整个案卷的全部文书拷进了我自己的电脑。   然后关机,收拾好文件,起身离开。   从桌子边离开时,我终于又拿起了桌面的手机,我平平静静仔仔细细地看了它一眼,然后握住它,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对面的雪白墙壁,抬起手臂狠狠地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巨响,打破了深夜办公区一片寂静。   我原地驻足,看着那机子掉落在地板上,还弹开了好几米远,然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捡起来,屏幕四分五裂,滑开,还能用。   我将它塞进了公文包,熄灯离开了办公室。   十一点多回到家,洗了个澡扑倒在床上。   因为太累,也睡着了。   办案需要四处跑动,没车实在不方便,我只好将买车的事情提上日程,第二天下班后许青蓉陪我去看了现车,我之前也已经看得七七八八,也就不再啰唆,直接买了一辆国产车代步。   我们律所的车都算不错,孟宏辉开梅赛德斯,几个合伙人也都是高档车,普通律师再不济也开本田,但我是新人,开这个也凑合了。   第一天开车上班时,正好碰到孟宏辉在大厦的停车场停车,他看到我开新车上班,走到我车窗边敲了敲,自己笑得不行:“葭豫,你开这车到斯成面前,是存心气死他么?再说了,你这车爬得上小半山斯家大宅的那个坡?”   我不理他,停车入库,走人。   早上在律所处理了手上的工作,下午我去学校,找邱小语的宿舍同学。   同学们很热情。   她在学校品学兼优,系里的老师和生活辅导员对她的印象都非常的好,对于她犯罪的事情,都表示非常的震惊,根据宿舍同学的描述,她家在本地,大二开始常常回家住,在宿舍住的时候不多,宿舍女孩子对她印象很好,人很漂亮,也有礼貌,家境不错,每次从家里回来,都提着各种零食照顾大家。   无疑她撒了谎,她父母双亡,姐姐早死,她早已经没有家。   我随后去找她给我提供的那位妇科医生。   那位女士嘴很紧。   在她的主任办公室,她充满警戒的眼神看着我的录音笔:“我们有保护病人*的义务。“   我好言好语地说:“邱小语以故意杀人罪被提起诉讼,欧家施加压力要判她死刑,这个量刑有点太重,我能帮帮她,也是好的。”   她的嘴巴依然紧如河蚌。   最后告辞时,她终于说:“这是欧家的事情,律师同志,我奉劝你不要管太多。”   我第二次从看守所出来时,是周五的下午。   手机里有两个未接来电。   是斯成的号码。   我看了一眼,将手机放到了一旁,缓慢地将车倒出来。   我在返回城中时,斯太太打电话来:“大少回来了,过来吃饭?”   我婉言拒绝了。   斯太太又说:“那你明天来看看小宝宝?”   我答应好。   第二天是周末,我早上先去了一趟百货公司,在婴幼儿用品的销售商店,感觉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导购小姐笑眯眯地问我:“宝宝多大了?男孩女孩呀?身高多少厘米呢?要买玩具还是奶粉呢?要不您看看磨牙饼干?”   我全部一头雾水,然后站在琳琅满目的柜台前,认认真真地挑选了半天,给艾米买了两套可爱的衣服,一个能发出动听音乐的小木琴,一套五彩的动物冒然玩具,一张凯蒂猫的粉红色小毯子。   然后如约去斯家看艾米。   斯太太对婴儿照顾周到,保姆和佣人都是齐全的,更有趣的是思儿,小姑娘把这小宝宝当玩具,一会儿给她盖被子,一会儿给她喂奶,连我跟着保姆学怎么给艾米换尿布和泡奶的时候,她也要在一边看着,忙得不亦悦乎。   两姐妹好得不得了,我担的一半的心也放了下去。   我陪着一大一小两个宝玩了一个下午。   到傍晚时分,斯成回来了。   我待在婴儿室里不出去,斯太太进来跟我说:“吃了饭再回去吧。”   我明天有个案子要调解,想回去再准备一下,说:“不了,还有事呢。”   斯太太也没法勉强。   新车车窗顶部的控制按钮好像有点合不上,我今早开回了店里,谷叔看到我出来,吩咐人安排司机。   我心不在焉地站在廊前,一边踩着屋檐下的石头台阶,一边看着屋前的宽阔庭院,斯家最近是愈发的泼天富贵了,斯定文最近购入了新款的进口车,一定就是两台,据说他跟他太太在海湾的房子,比大宅还宽阔不少,斯太太最近牌打得少了,天天约见房产经纪人,在南加州看中了几套高档别墅,预备给斯定中买一套,然后自己买一套偶尔过去陪陪斯定中。   反倒是一向把斯家大宅闹得鸡飞狗跳的斯成,在老爷子过身之后,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了。   我等了一会儿,远远看到司机将斯家的车开出来。   我走下台阶去,佣人替我拉开车门,我往前一看,脚步停住了,驾驶座上坐着斯成。   西装外套已经脱了,他穿一件蓝色条纹衬衣,淡淡地说:“上来,我送你回去。”   我进退两难,只好坐到了他的身旁。   佣人合上了车门。   斯成却不急着发动车子,他低着头从车前的柜子里翻出一板药片,剥出了两粒。   我扶着车门的把手,想要打开:“你腿疼就不要开车了。”   斯成手指一按,直接中控落了锁,他说:“别动。”   我看着他将药片吞了,然后又缓了一会儿,才发动了车子。   我们在沿着半山道路往下去。   这周工作太忙碌,我觉得累,将头抵在座椅上,只默默地看着窗外。   斯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平和地开口:“为什么不肯吃个饭再回去?”   我淡淡地说:“还有事。”   斯成眉头微微地蹙起:“为什么不高兴?”   我无声地笑笑:“没有不高兴。”   斯成看了我一眼:“葭豫,我越来越不懂你。”   我迎上他的目光,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而平和:“琦琦姐怎么样了?”   斯成犹豫了一秒:“不太好。”   就是那一刻,他别转了目光,没有看着我的眼。   我听到我心里轻轻的一声咔嚓,冰缝在冰面碎裂。   斯成的语气依然毫无破绽:“艾米感冒了,差点得肺炎,医生不建议再经常带婴儿去医院,在美国没有人照顾婴儿,我只好带回来了,我跟她商量,如果她同意,回来治疗。”   我别转了自己的视线,不再看他的脸,轻轻地应了一声:“这样也好。”   斯成一手扶住方向盘,一手将手挡旁的盒子拉开,拿出了一个名片递给我。   我看了一眼,白色的卡片上有一行字:养和医院毕华士心理科诊所,精神专科医生,赵素台博士。   他目视前方:“我替你约了时间,明晚八点半,如果你时间不合适,要提前跟诊所护士预约。”   我说:“什么意思?”   斯成口吻不容置疑:“你喜欢自己去,还是我陪你去?”   我说:“我不需要你安排,我有需要我自己会去。”   斯成平铺直叙的口气:“你如果不需要,当初在美国时,你就会来见我。”   我一声冷笑:“我心理很健康。”   斯成非常不满我的态度:“葭豫,别逃避,你自己心底有没有心结,你自己知道。”   我倔强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斯成毫不留情地道:“所以你就一直阴阳怪气地把晾在局外?”   我自己何尝又不是在他的局外,我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说:“停车。”   斯成皱起眉头:“别胡闹。”   我用力地掰车门:“停车!”   斯成一脚踩下刹车。   话不投机,互生怨气,我推开车门跳下车。   斯成拉不住我,怒气沉沉地在我身后喊:“李葭豫!这不过是人生的一道坎,你难道一直要沉湎过去?”   我满心的牵挂惦念统统换做了怨怼愤恨,我脑袋胀痛得要爆裂,直接提高了音量冲着他喊:“我就是还迈不过去!怎么样,你要推我过去是吗,你也不怕我摔死?”   斯成端坐在车上,居高临下,冷冷地说:“你何时这么懦弱?”   我气得说话都哆嗦,却仍然咬着牙:“我一直都懦弱。”   斯成说:“葭豫,你真令我失望。”   我平平地说:“抱歉,斯先生。”   我伤透了心,却不敢再跟他顶嘴,我迈开步伐往山下走去。   没走出两步,就被一把拽住,然后他粗暴地拖住我,将我直接推上了副驾驶座。   斯成坐回驾驶室,一手撑住了方向盘,一手压着右腿,咬着牙浅浅地吸气。   我转过头去不看他。   他重新启动汽车,我们不再说话,他将我送到了楼下,看着我上楼,然后调转车头。   那辆黑色的轿车在夜色之中呼啸着驶走了。   周一上班。   邱小语的案情有进展。   我终于申请到了法院的调查取证,去到医院调取她的病历记录,她曾长期遭受到欧宝升的*。   我白天协助方敏华做非诉讼的业务,晚上在律所,重新研读新拿到手的取证材料,不知不觉,已经十点。   我收拾好案卷下楼,看到斯成的车停在律所楼下。   车灯熄了,但车子是启动着的,幽暗地停在楼前的车道上。   邹司机一直朝着大楼的门口张望,看到我走出来,从驾驶座上出来,已经是深夜,他还一身黑色西装整整齐齐,恭恭敬敬地道:“李律师,斯总在等你呢。”   我有点惊讶:“这么晚了。”   邹律所点点头:“嗯。”   他给我拉开了车门。   斯成头靠在座椅上,裹着外套,衬衣扣子松了两颗,领带扔在一旁,闭着眼在休息,右手扶着腿,微微蹙着眉头。   门一开,他立刻醒了,人却没动,只懒懒地说:“上来。”   我坐进了车里。   斯成说:“送你回家?”   我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你不用在这等着……”   斯成压着右腿,深深地吸了口气,换了个坐姿,才说:“我今晚刚好也是稍微有空,才过来等了会儿。”   我盯着他略略憔悴的面容看了一眼,移转了目光:“下了班回去休息吧。”   “如果我不找你,你是不是永不会来找我?”他忽然问。   我愣了一秒。   斯成也沉默了。   律所楼下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美式快餐店的霓虹灯光在车窗外闪闪烁烁。   好一会儿,他才开腔,情绪有点低:“我有时候不愿意,可是不得不承认,你跟定中的这一段婚姻,令你性格改变了很多。”   我说:“真的吗?”   斯成按着眉头,轻轻的,疲倦地笑了一下:“超出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许多倍的忍耐性和意志力。”   我也忍不住跟着苦笑了一下,这倒是是真的,当时喜欢他,一点点都藏不住,哪怕明知毫无胜算,也都要勇敢无畏地跟他说。   如今多爱他,都能忍着苦涩至极的思念不找他。   斯成抬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妥协地说:“你如果真的不喜欢看心理医生,那就不要好了。”   我眼中泛起酸涩,同他商量说:“等我我忙完这一阵子……”   斯成忍住有些微微颤抖的呼吸:“你一直这么乖,我不该那样说你。”   我低着头说:“成哥哥,也许很多事情我没有做周全,但的确是已经尽力了。”   斯成抚摸我的脸颊,怜惜的,心疼的:“越大心事越重。”   夜色温柔缱绻,我忍不住将头轻轻地倚在他的肩上。   斯成说:“不要再为以前的事情难过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然后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呢,你以前的事情,你会都忘记了吗?”   斯成扶住我的肩膀,有点疑惑地问:“葭豫,什么?”   我弯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没有,送我回家吧。”   ☆、第78章 七八   距离开庭差不多半个月,我将所有的认定事实和调查证据都重新整理过了一遍,然后开始写辩护词。   援助案件在宏辉每个月都进来好几起,基本属于尽人事听天命的那种辩护,大状们根本不接,就像雷主任将这个案子给了我之后,只简单过问了一两句进展,根本没上心,只有青蓉偶尔跟我商量商量。   说实话我心底也没打算扭转乾坤,我只是觉得我做了我能做到的部分。   那一天晚上我跟方律师出去跟客户吃饭,那天有点晚了,散场时候已经十一点,几个同事各自打车离开,我没喝酒,自己开车走了。   车子走到北京路和通河大道的交叉路口时,我一直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好像被人跟踪了。   起初是我在从酒楼出来启动时车子时,看到后面有台黑色的车,到过了三个路口转弯了,我无意望了一眼后视镜,那台黑乎乎的车还在我身后。   我还不太信邪,于是在下一个转向口,故意从直行车道转出,往后看了一眼,那辆车又跟了上来。   终于开始有点慌,我方向盘转了一下,差点开错车道。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急忙稳住心神,慌忙地看着四周,极力思索这附近的建筑物,先朝最近的一个繁华的商区开去。   我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摸手机出来打电话给斯成。   电话响了好久,好久好久,没有人接。   我朝后面看了一眼,踩在油门上的脚有点僵硬了,不敢再犹豫,转头打给孟宏辉。   孟宏辉响了两声就接了。   “喂,小豫儿?”他那边吵吵闹闹的,大约也在应酬客户。   一听到他熟悉而浑厚的声音,我顿时觉得自己要哭了出来:“孟大哥,我好像被人跟踪。”   孟宏辉也吓了一跳,立刻问道:“你在哪里?”   我交待清楚了情况,然后将孟宏辉的电话挂掉了,双手握住方向盘,终于观察到路边有一个保安亭,我放低车速,想要转过去。   车速一降低,没过一分钟,我就看到了一个男人,手上拎着一个油漆桶,跑到了我的车前,冲着我的挡风玻璃狠狠地一扔。   我吓得大叫了一声,塑料桶摔在玻璃上,滚了下去,粘稠红色的液体泼洒在我的眼前,我不敢细看,侧过脸去,只觉得整个人都傻了。   视线完全被阻挡,我只能一脚踩下了刹车,然后车门被重重敲了一下,整辆车都震了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车门被强行拉开了。   一个男人伸手进来抢我的包。   周围还都是店铺,路上也还有行人,我本来正在拔掉钥匙要逃出去,却立即大叫起来,那一刻真是疯了,我翻过手奋力地扯住了我的包。   我一只手死命地拉住我的文件包,一边冲着窗外的行人大声地呼救:“救命!抢劫!”   路人迅速地围拢过来,那男人也有点慌乱,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拼死抵挡。   治安岗亭里穿着制服的保安朝着我们跑过来,那男人亮出刀子,我赶紧松手,男人凶狠地一把推开了我。   我痛得喊叫了一声,头撞到了车门上,砰地一声。   我眼前有一瞬间,都黑了。   那劫匪将我的包抢走了,然后迅速地跳上了开车的车门,他的同伙把车开走了。   然后现场一片混乱,我也有点懵了,路人帮忙打电话报警,我打了电话给爸爸。   然后有人帮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去了医院,我在出租车上摸了摸脑袋,手指上有血。   爸爸跟方女士在急诊大厅找到了我。   我躺在急诊室的平床上,看到一向仪表堂堂的爸爸,穿着一双居家拖鞋,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问道:“护士,我女儿怎么样?”   护士在一旁配药水,忙着大声地叫着说:“哎哎哎,家属出去外面等。”   方女士跟在他的身后,手上拎着他的外套。   我还努力地说话安慰他说:“爸爸,我没事。”   然后我觉得我头很晕,只好闭上眼睛,药水滴落下来,我睡着了。   我睡到早上不知几点,醒过来一会儿,看到爸爸在,爸爸说警察已经在调查了,车子给我送回了店里修,我觉得头疼,于是又睡了过去。   下午终于清醒了过来。   一醒过来,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点滴也打完了,我被安置得舒舒服服的,我睁开眼,最先听到外面有人吵架。   声音是熟悉的,斯成跟孟宏辉两个人在病房外面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因为低,所以显得沉,语气明显充满了火药味,他们吵起架来,真正是针锋相对,旁人一句话也插不上。   孟宏辉一开始还带了歉疚:“我跟附近的同事都立刻赶过去了,可我去到她已经被送医院了,对不起啊——”   斯成声音很哑,脾气却很上头,显得气冲冲的:“她什么时候接的这个案子,你怎么不告诉我!”   孟宏辉试图解释:“她进来一直跟着敏华,刑事诉讼一直是老雷管,雷主任也是合伙人,他有权利负责,我都不知道。”   斯成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你是老板,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做什么她的领导?”   孟宏辉顿时也来了气了:“这种法律援助的案子,所里一年接那么多,谁知道底下分给谁?”   斯成不满地说:“我把人放你那,不就图个安心,你到底是怎么样给我办事的?”   孟宏辉应道:“我怎么给你办的事?你自己想想清楚?这事儿我不知道是我不对,可是我找得着你大少爷吗?你在美国还不是一样毫无音讯?葭豫真有事儿,我哪知道上哪儿找你去!”   斯成不悦地打断了孟宏辉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宏辉语速更快,一句话就彻底地堵住了他的话:“再说了,谁家姑娘不该谁照顾好?”   这一句话说完,外面忽然就彻底沉默了。   他们俩个突然从暴风疾雨瞬间转入一片死寂,真是太诡谲了。   孟宏辉静了一下,忽然说:“你没事吧?”   声音有点担忧。   还是一片静默。   我有点担心了,试图动了动,却发现手脚都是软的。   孟宏辉在外面又说:“你坐下行不行?”   然后是两个人脚步移动的声音,大约是斯成坐进了沙发里,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吴先生呢?”   “刚回去了,忙着处理被你紧急调控后乱成一团的银山货航机群。”孟宏辉答道。   斯成嗯了一声,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孟宏辉的声音重新传出来:“吴先生等着你的指示——美国那边怎么办?”   外面依旧沉默,斯成没有答话。   孟宏辉疑惑不解地说:“你们俩怎么回事,我有一天晚上看到她在律所加班,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哭。”   斯成声音低微,几乎是哀求般轻轻地应了一句:“别说了。”   孟宏辉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陪陪她吧,我回去了,阿爽一个人在家。”   斯成在外面坐了许久。   我恍恍惚惚的,不知道睡着还是醒了,只感觉到有人摸摸我头发:“葭豫,对不起。”   我睁开眼看了一眼:“我没事。”   他眼底有深深的愧疚:“头还疼不疼?”   我摇摇头。   斯成有些困难地开口,也许这么多年来,他很少向另外一个人解释自己的行踪:“那里飞国内没有航班,我……”   我却不想听,假装没听到,只直接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斯成默不作声地忍下了我的坏脾气:“撞到头了,要住院观察几天。”   护士进来给我换药,他手机在外面一直响,他出去接了几个电话,声音沉沉哑哑的,谈的都是公事,除了最后一个,他是走出病房外面接的。   然后我听到钟楚益的声音传了进来。   他们在病房外面处理公事,我在里面,护工给我削苹果吃。   一会儿外面消停了,钟楚益说:“小豫儿还好吧?”   斯成的声音充满了戾气:“收拾文件赶紧走,别想进去看热闹。”   钟楚益从斯成没入主银山之前就给他做助理了,一向缺心少眼的:“我是关心她,你至于护她护成这样?”   这次大概斯成真正变了脸色,只听到钟楚益赶紧换了口风:“斯总,那我们回去了。”   到了晚餐时候,方女士和斯太太同时出现在病房门口,斯太太身后带着两个佣人,两边都拎着一个大食盒,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只好出声介绍说:“斯太太,这位是我方阿姨。”   斯太太一下明白了:“好的好的,原来是亲家阿姨啊。”   吃了营养餐,两个又拉着我,问长问短,我只好将事情又重头说了一遍。   斯太太一唱一和的:“哎唷——这是——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应该没有。”   方女士说:“小豫儿,你搬来跟爸爸住吧。”   斯太太赶紧说:“唉,回家来住,家里地方宽敞,司机也是现成的,接送你上下班,安全。”   我左支右拙,觉得头又渐渐疼起来。   斯成敲门进来,目光扫视了一圈病房,斯太太立刻噤声了。   斯成脸上没好神色:“行了,走吧,她要休息。”   第二天斯爽来看我,带了我最喜欢的西点店的黑森林蛋糕。   我很感动:“呜呜,阿姐,你就不要出来了。”   她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大腹便便,行动已经不是很方便。   斯爽摸了摸我脸蛋:“前晚老孟三更半夜才回家,还骗我我说有应酬,硬是瞒到第二天才告诉我。”   我们在病房里吃蛋糕聊天,我基本不头晕了,医生让我明天出院。   斯爽坐了一会儿,我不放心,让她早点回家。   她因为胎儿压迫腰椎,坐久了会难受,斯爽也不见外,起身穿外套。   斯爽拎起手包的时候,忽然说了一句:“你知道了吗,大哥打电话给我,麦琦走了。”   我当场愣住了。   斯爽轻声说:“好像也是前一两天的事情。”   我心底一跳,想起来那个我打不到他电话的夜晚,想起他风尘万里匆匆赶回的焦躁。   斯爽说:“那么可爱的女孩子,真是让人伤心。”   我怔怔地说:“我从美国离开,不过短短一个月……”   斯爽过来,亲了亲我脸颊,女佣扶着她出去了。   我在病房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给麦琦的姐姐打了个电话,表达了安慰和哀思。   电话打完了,我继续呆呆地坐着,看着手机犹豫了半天,终于找出斯成的号码,在短信编辑的屏幕上打了一行字:你还好吧?   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晚上,爸爸过来陪我吃了晚饭,他有妻小,我也不需要人陪,就催促他回去了。   我自己一个人在病房里,九点多,还睡不着,于是躺在床上看电影。   偶尔望一眼门外。   今天一天都未见过斯成。   他中午倒是打了个电话来,大约他这段时间因为私事频繁出国,堆积的工作做不完,午餐时间都在开会。   他简单问了一下今天的情况,我如实的答了,他那边也忙,匆匆挂了。   他声音听起来除了有点累,情绪比昨天似乎稳定多了。   我没有提麦琦的事情。   ☆、第79章 七九   这两天的天气都有些阴沉,夜晚的窗户望出去,外面飘着小雨。   一部电影看得恍恍惚惚,忽然外面有人敲门。   是邹司机的声音:“李律师,休息了吗?”   我赶紧整理了头发衣领,然后说:“没有,你请进。”   一抬头,却只是看到邹瑞一个人单独进来,手上拎着一个女式公文包。   啊,那是我被抢劫的包。   他笑笑说:“李律师,我给你将包送回来了,你看看有没有丢什么重要文件?”   我接过,略微一翻,心底不得不说还是有惊诧,抢劫发生不过隔了一天,就能完好无损地要回来,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我说:“谢谢你,邹司机。”   邹瑞摆摆手说:“不用谢我,斯总办的事。”   我一颗心在胸腔里起起伏伏:“怎么拿回来的?”   邹瑞没当回事儿,带了见惯风浪的镇定:“事情大概也知道是谁做的,斯总亲自出面去谈,欧家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末了他又问:“你今天身体感觉怎么样?”   我说:“好多了。”   他起身要告辞:“嗯,那就好,那我就回去复命了。”   “等等,”我说:“斯成人呢?”   邹瑞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楼下车里。”   我顿时心里一紧:“他怎么不上来,腿又疼?”   邹瑞默认了:“他本来想上来的,从车库没走到电梯,折身回去了。”   我扔了电脑动手掀开被子:“我下去看看他。”   邹瑞赶紧上前挡在了我身前,声音紧张起来:“李律师,别,外头冷,你别出去了,斯总不让我说,我这就送他回去休息了。”   我的手紧紧地揪住了被子,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吧,你劝劝他,实在不行,给我或者往斯家大宅打电话。”   邹瑞跟我说:“我知道的,别担心,你好好休息吧。”   出院后在家休息了两天,头上鼓着的那个包消了一些,我继续去上班。   早上从楼上下来,看到一台黑色轿车正驶入我们家的楼道门前。   邹司机瞧见我,立即停了车,从驾驶座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李律师,早上好,你这还挺远,差点没赶上。”   我愣了一下:“邹司机,你怎么在这里?”   他搓搓手说:“斯总安排我过来接你上班。”   我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笑笑地拒绝道:“我自己打个车很方便的。”   邹司机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斯总不放心。”   我诚恳地说:“这样我没法上班。”   邹司机说:“李律师,你要是不这样,那斯总就没法上班了。”   邹司机还挺幽默。   我冲他笑笑,不再说话,自己走到小区门口打车。   邹司机开着车跟在后面。   下午下了班之后,我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下了车,邹瑞还跟在身后。   我进市场买了菜,拎着菜回家。   邹瑞赶紧上前接过:“李律师,你手上不方便,我提吧。”   从停车道走进小区里的时候,住我家对门的张阿姨见到我,热情地打招呼:“李家妹妹,下班了啊。”   我笑着说:“是啊。”   她又看了一眼我身后拎着菜的邹司机:“家里来客人了啊。”   我赶紧说:“这是我堂哥。”   邹瑞大窘。   走到楼道口外,远远看到一群人,凑在树下花圈边上下棋,今天里边掺杂了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穿一件灰色西装外套,蹲在地上,跟一群老头下棋。   这时楼下的王伯伯,一抬眼看到我,立马冲着我招手:“葭豫,快来快来,你这堂哥,杀得老张头都片甲不留了,赶紧领回家去,都等你老半天了。”   我纳闷地道:“王伯伯,谁是我堂哥?”   斯成头也没抬,目光还在棋盘上,手举起来挥了挥:“是我。”   我身后的邹瑞噗地一声笑出来。   我彻底也窘了。   斯成终于直起身来,手撑着右腿,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原地站了两秒,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早上我有点忙,过不来你这边,让邹瑞送你。”   斯成从邹瑞手中接过了菜。   我们走进楼梯里。   没爬了两层,斯成就落在了我身后,他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一边还跟我说话:“我没有办法改变你的主意了是不是?”   我不说话,埋头蹬蹬地爬楼梯。   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案卷还有没有存档?”   我还是在专心地上楼。   斯成停下来,咬着牙喘了口气:“豫儿?”   我只好答:“有。”   他说:“上去,我看一看。”   我不知道他怎么走上七楼的,我站在屋子门前掏出钥匙时,他站在我身后,脸色隐隐发白,额头有一层薄汗,脸色一贯平静无痕,只是嘴角紧紧地抿着,显出了一丝隐忍着的痛楚。   我打开了门,埋头替他找出了一双拖鞋。   他将后背靠在鞋柜上,换了鞋,迈出一步,立即停住了,拖过一张椅子扶着,用左腿单腿跳了几步,坐进了沙发里。   “腿疼就不要上来了。”我从桌面上拿我的杯子喝水。   “你能不能换个有电梯的房子住?”斯成皱着眉头发表意见。   “不能。”我简单干脆。   斯成不再说话,将腿搁在沙发上,狠狠地摁了几下,然后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小塑料瓶,熟练地倒出了几颗药片,一仰头全吞了,然后顺手拿起了我的杯子,将剩下的半杯水一口喝了。   “喂——”我担心地走过来。   斯成忍着疼喘了口气:“只是普通的止痛药。”   我望着他的脸色,不忍心再跟他置气,我在医院住着的那两天,斯成一直在病房里。   夜晚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终于气得在病房前四处乱走:“啊,那个包就那么重要?你怎么就那么蠢,跟人抢包?”   那个包里有我辛苦从医院调出来的病历档案,还有写了一半的辩护词,我当时真是头脑一热,觉得不能丢了,我自知处理不当,但当时心情真是糟,轮不到他来指教。   我侧过脸去,不搭他的话。   斯成发完脾气,又更难过,眼底一大片的红丝都快要蔓延出来了。   他生着闷气,看我低着头不说话,突然伸出手臂,将我紧紧地抱进了怀中。   我要挣开。   他闷闷地说:“别动。”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的心跳,有点凌乱的不稳。   斯成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我以前觉得从小到大你最懂事,可是我慢慢才明白,我宁愿你不要那么懂事。”   我给他换了杯温水。   斯成掀开我的头发,仔细地看了看脑袋上撞破的那个地方:“还疼不疼?”   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疼。”   斯成点点头:“那给我看看看案卷吧。”   斯成看得很快,一目十行看过去,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重新靠回沙发上,懒懒地说:“你跟老孟,净会给我找麻烦。”   我直接动手将案卷收起来:“不敢麻烦斯总。”   斯成按住我的手,无可奈何地说:“行行行,脾气越来越大。”   他重新将几份文书打开在我面前,声音平稳而带着沉着的力量:“你来谈一谈,在公检的起诉书上,本案争议性焦点,定罪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在茶几旁立即坐直了身体,眼光望着我思索了无数遍的案情。   “单从现有认证事实和证据上来说,要定故意杀人罪,邱小语的动机不够。”   “我看过了,这里面没有提到以前的事情。”   “是的,不知道之前欧宝升是故意的还是怎么样,她在学校的学籍卡显示是外地人,欧家没有查出她的任何背景,这个刀伤已经算是致命,反正当时欧家施加了压力,案件迅速就侦办了。”   “现在事实欧宝升没死,这就还有余地。”   “他们当晚爆发了剧烈的争吵,欧宝升动手打了她,是否可故意伤害,还是防卫过度?”   “他们是事实上长期的性伴侣关系,欧宝升没有到要致命的侵害动机,葭豫,在犯罪性质这一点上,不能太理想。”   我眼眶忽然微微有些发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仿佛仍然是在他面前专心写功课的小女孩,他仍旧在我身边,悉心照拂,尽心栽培。   “如果能证明行为人事先对于自己的伤害行为能给被害人造成何种程度的伤害,不一定有明确的认识和追求,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斯成一边说话,一边从我的茶几上抽了支铅笔,对着起诉书的公诉证词和证据,在我的辩护词上给我一个一个地划存疑点。   窗外的天色都黑了。   我起身开灯,斯成扔下笔,说:“我调查一下法庭办案成员,安排孟宏辉带着你跟中院领导吃个饭,争取合议庭上有女法官或者女陪审员。”   我则在一边顺着他的思路做记号。   斯成摸摸我的头:“饿了吗?”   我摇摇头,写字特别慢:“等会。”   斯成脱了西装外套,将衬衣的袖口解开,走进厨房翻出我提回来的环保袋。   我要阻止他:“刚刚不是还腿疼?你坐着行不行?”   斯成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我站一会儿,给你做个饭,没事。”   半个小时之后,我开始闻到了厨房的香气四溢,四十分钟之后,我尝到了斯先生的私房菜手艺,辣子鸡丁,西芹虾段,蒜蓉小白菜,排骨玉米汤,烹小鲜,大佳肴。   我一尝,顿时乐了,好看是好看,但西芹太淡,小白菜太咸,但不是大问题,我一向不吝赞美之辞:“你竟然会做饭,深藏不露啊。”   斯成给我递筷子,给我盛汤:“我多少年没在家,不做不早饿死了。”   接着他自己尝了一口,立即皱了皱眉头,望了我一眼。   我赶紧笑着说:“没事啊,清淡点好。”   斯成无奈地说:“咸了我给你拿水涮涮?我好几年没下过厨了。”   我安慰他:“医生让我忌口,不然伤口要留疤,哎,刚刚好。”   斯成望望我,忽然说:“豫儿,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我一口饭顿时噎住了,一颗心如小鹿砰砰乱跳:“是什么?”   斯成目光专注地望着我说:“你性格特别像你妈妈,心地善良,永远为别人着想。”   我心里简直要飙脏话,这是甜言蜜语吗,这是吗!是吗!   深深呼吸,深深呼吸。   我笑笑接受了表扬:“你平时都一直在外面吃?”   斯成答:“没有饭局的话,中午公司食堂,晚上外面吃。”   我望了他一眼,叮嘱了一句:“没应酬你回家吃吧,注意身体。”   斯成静了几秒认真想了想,口吻依然是云淡风轻的:“以后不是天天有空,你每年过生日给你做一顿吧。”   ☆、第80章 八十   车子从店里回来了。   修复得崭新如初,我重新自己开车上班。   邹瑞依旧每天跟在我的后面,我纳闷地问:“邹司机,你天天来我这报到,你老板怎么办?”   邹瑞汇报说:“斯总自己开车。”   我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腿疼成那样儿,还自己开车?”   邹瑞赶紧跟上说:“是啊,你劝劝他吧。”   中午,在办公室吃完饭,我想起来了邹瑞的话,我拿起手机打电话给他。   没人接。   打了另外一个电话。   有人接了。   却是一个甜美中带了点沙哑的女声,非常的有礼貌:“李小姐,您好。”   “您好,斯先生呢?”我只好客气地问。   “斯总在出差,”对方像是早有准备,语气是客气的,带了点儿隐藏得极好的好奇探究:“李小姐你放心,我会转告你来过电话。”   自从这次我有事找不到他,似乎是感觉到我不想听,他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斯成彻底改变往日来去无踪的作风,到了什么程度——他每周详细行程由总助室的秘书发至我邮箱,我已经看到,银山最近在做一个中欧的新航线,进出港的每班载货量提升至一百多吨,下个月首航,他这一个礼拜频繁地出差。   我忽然问了一句:“请问您是哪位?”   那边轻声一笑,隔着电话都听得出的风情万种:“我是总助室秘书anita。”   我记得这位大美女,偶尔在银山的咖啡厅见到,骄傲得像只孔雀,连端咖啡杯子的姿势都像是在拍电影。   我只好怏怏地挂了。   整整一个月,我没见过他一次。   头两个礼拜他在欧洲出差,后面两个礼拜,打过几次电话,但人不知所踪。   他在我家陪我,给我做了一顿饭,然后就失踪了。   我邮箱里躺着他的行程表,工作依旧密密麻麻,但下班之后,人根本不知道在哪里。   我也常常去斯家陪艾米,但从来没有在大宅见过他,斯太太跟我聊家里事情,我也旁敲侧击打听过,他还是那样,一个星期回一次,但这几次回来,除了看看艾米,其余时候都在自己院里呆着,斯太太也没见着他几回。   十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末,我陪斯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出去逛百货公司,   斯太太牵着思儿,保姆推着艾米的婴儿车,两个孩子都被照顾得很好,胖嘟嘟的,穿着鲜艳的裙子,一人手里手里抱着一只小泰迪熊。   艾米一见到我,立即仰着头露出笑脸,坐在婴儿车对着我伸出手,声音又甜又腻:“葭豫姨姨——”   我看着天真无邪不解世事的艾米,每一次都要紧紧地抱着她,舍不得放手。   斯太太应该也知道了她妈妈的事情,但人很安详,她上来低声对我说:“好了,别吓着孩子。”   等到孩子们在百货公司玩够了,一行人又前呼后拥地回到斯家大宅。   孩子睡着了,被送进了卧室,保姆在外面照看,我跟斯太太歇了会儿,在客厅里喝茶说话。   斯太太同我说:“有天晚上哭得厉害,保姆怎么哄都哄不住,后来连我都醒了,第二天打给了大少,才知道,她妈妈走了。”   我觉得感慨:“孩子最是可怜,辛苦您照顾了。”   斯太太说:“这孩子脾气很乖,大少也说了,艾米是他女儿一样的,家里佣人保姆都是现成的,思儿有个伴,儿孙多,是好事。”   我点点头,诚心诚意地说:“难得您菩萨心肠。”   斯太太很是受用,笑得眼角的几条皱纹都出来了。   斯太太在斯家荣华富贵享用了半生,即使前半生一直有个女人的影子在她的生命中挥之不去,但却从来没有人真正威胁过她斯家主母的位置,如今老爷子也去了,便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她絮絮叨叨同我说,倒都真的是体己话,“小豫儿,我还是愁,你说这大少,一个人当孩子爹,总得有个妈吧,这孩子一天天大了,这可怎么跟她解释好。”   我正喝一口茶,差点忽然呛住了,不知如何接话。   斯太太犹在跟我倾诉:“他爸爸去世时候,也没什么遗憾了,就说让我替他把儿子的婚事操办好,小豫儿,你跟定中,真的就这样散了?”   我说:“伯母,我跟定中没这个姻缘。”   斯太太也认了命:“就怕他找个外国女孩儿,外国话我也不会说,以后见到他爸爸以后要怪我,哎!”   我们在小茶厅说了半天的话,转眼已经是黄昏了,思儿的妈妈秉裕回家来了,然后保姆将睡醒的孩子抱了出来,厨房的佣人上来请示斯太太今晚菜式。   一楼的大宅里热热闹闹起来。   斯太太吩咐说:“小豫儿在这吃完饭,吩咐厨房做两个她爱吃的菜。”   我抱着艾米跟秉裕在聊天。   一会儿佣人过来,请斯太太去餐厅,斯太太问秉裕:“定文今晚回来吃饭吗?”   秉裕说:“刚刚打了电话了,说晚上有应酬,不会来了。”   斯太太又招呼佣人:“请谷叔来,去问问大少,要不要吃饭?”   我一听,心跳漏了一拍。   原来他在家,我在这里都半天了,都不知道他在家,他也不出来。   他这段时间行踪成谜,我都不知道他何时在本埠。   一会儿谷叔回来了:“大少不过来了。”   斯太太又有忧又有惧,我进饭厅时她悄悄同我说:“大少好像最近身体不太好,人消瘦得厉害。”   等到吃了晚饭,斯太太出去打牌,我惦记着他,出了大宅的院子,一直往走去。   院落里重重叠叠的树林草木,盘云道边上一垄月季在冬日有些萧条,但枝桠依旧打理得疏落有致,一路慢慢走过去,月桂枝桠依然苍绿。   远远看到斯成的院落前,果然是在家,车依旧不进家里车库,不羁地停在院子前,院落的门关着,屋檐下亮着一盏云纹宫灯。   我站在青石台阶上,动手将门一推。   没动。   再用力推,还是没动,我纳闷了,斯成若是在家,从来不会锁门。   我寻到旁边的留着的佣人房,自然没有人,我按了铃。   一会佣人阿满过来了:“小豫儿,你找大少啊?”   我说:“他呢?”   阿满说:“大少不想见人。”   我跟阿满说:“里边有没有人伺候,你给我传个话,说我找他。”   阿满跟我不算外人,也没那么多拘束,只是随口答道:“大少屋里什么时候能留过人?他知道你在家,早吩咐了,谁也不见。”   我暗自担心:“他也不出来吃完饭?厨房热好送进去没有?”   阿满说:“大少这几次回来,就没见吃过饭。”   我说:“干嘛了?”   阿满说:“他没吩咐,没人敢打扰,大概休息了吧。”   阿满走了。   我望着紧闭的黑色大门,束手无策地站了一会儿,只好退出去在花园里绕了一圈,走到院子另外一侧的一个雕花窗户下,我趴着窗沿踮起脚朝院子里看进去。   庭院深深,满庭萧瑟,枯黄叶子在风中打转,但里面空无一人,他一向是这样,喜静,佣人一个都不留。   我的目光穿过一整条长长游廊,整幢院落一片寂静,一楼玄关处和二楼的卧房的灯是开着的,光影憧憧,却无半个人影,显得寂静而幽凉,廊外美人蕉的绿色叶子在风中无声地飘摇。   我之前以为他忙,此时终于意识到不对。   【修文,原谅我放点下章预告】   【修文,原谅我放点下章预告】   【修文,原谅我放点下章预告】   【修文,原谅我放点下章预告】   【修文,原谅我放点下章预告】   周一的晚上,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慢慢地在头脑中想着最近的事情。   邱小语的案子即将开庭,我今天下去最后一次进去了看守所。   我对小语严肃地说:“在法庭上,不要提起你姐姐的事情,一切事情由我代为出声。”   邱小语说:“好。”   我同她解释案情:“我尽力保你从故意杀人,改成故意伤害罪,服刑几年,你出来仍然可以重新开始。”   邱小语忽然望向我,带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李律师,我姐姐的事情,真的只是这样了吗?”   我不能给她留任何希望,免得事情会临时出岔,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专业并且一丝不苟:“邱小语,我必须要告诉你,那个案子,想要翻案重审是已经不可能,或者我不妨直言说,本城没有律师会做这种案子。”   邱小语低下头去,眼眶中有泪泛出来。   我放轻了语气:“小语,不妨这样想,你已经用你自己的方式,处理了这件事,你以后记得你妈妈和姐姐对你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她望着我:“谢谢你,葭豫姐。”   我嘱咐她:“永远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要自己爱惜自己,自己活得更好。”   她认真地思考,然后对着我点了点头。   她还是多么单纯善良的女孩子,短暂几次见面,她对我已经产生了信任,一直唤我葭豫姐。   案子想完了,我手撑在车窗边上,开始想这段时间的斯成,自从周日从斯家大宅离开,我给他打过电话,接了,只说是睡着了,我要约他吃饭,他找借口推了,他如此行踪诡秘避不见人,实在是太可疑了,邹瑞我倒是天天见,邹瑞明显也见他,只是只要斯成不想被人知道的,那么我从邹瑞处,就不会问得到他老板的一丝一毫消息。   我真是要疯了。   这时前面车灯闪烁乱成一片,我的思绪中断了。   我的车开着开着,想着想着,我都没发觉,在夜灯闪烁的马路上,什么时候面前有三台车堵住了我。   我不慌不忙地减慢车速,后面跟着的邹瑞已经立刻下车走了过来。   我从挡风玻璃望出去,看到几个男人从车中走出,然后躬身打开中间的那台车的车门,然后几个黑衣男人拥簇着一个男人走了下来,男人年约五男人年约五十多岁,穿一件灰色长衫,一位保镖走到我的车前,敲了敲车窗。   一回生二回熟,我都不拍了。   不慌不忙地停好了车,我下了车。   邹瑞一边在讲电话,一边护在我的身前:“天叔,您这是……”   原来男人是欧宝升的爹,欧家的大佬欧天。   欧天声名在外,人却显得慈眉善目,只是看也不看邹瑞一眼,目中无人得毫不掩饰,只对我说:“李小姐,有几句话方便跟你谈谈。”   邹瑞挂了电话低声跟我说:“斯总马上过来。”   欧家那老头子当然也听到了,却只是毫无介意地笑笑:“我们进咖啡馆坐一会儿,等等斯总,这路上人来人往,我还能怎么样。”   男人年约五十多岁,穿一件灰色长衫,一位保镖走到我的车前,敲了敲车窗。   一回生二回熟,我现在现在现在都不拍了。   不慌不忙地停好了车,我下了车。   邹瑞一边在讲电话,一边护在我的身前:“天叔,您这是……”   原来男人是欧宝升的爹,欧家的大佬欧天。   原来三千七我都改到四千字了还说少于原来字数晋江你就虐死我的吧虐死我虐死我把我午饭都没吃饿死了在这折腾你!!!!!!   ☆、第81章 八一   周一的晚上,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慢慢地在头脑中想着最近的事情。   邱小语的案子即将开庭,我今天下去最后一次进去了看守所。   我对小语严肃地说:“在法庭上,不准提起你姐姐的事情,一切事情由我代为出声。”   邱小语说:“好。”   我同她解释案情:“我尽力保你从故意杀人,改成故意伤害罪,服刑几年,你出来仍然可以重新开始。”   邱小语忽然望向我,带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李律师,我姐姐的事情,真的只是这样了吗?”   我不能给她留任何希望,免得事情会临时出岔,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专业并且一丝不苟:“邱小语,我必须要告诉你,那个案子,想要翻案重审是已经不可能,或者我不妨直言说,本城没有律师会做这种案子。”   邱小语低下头去,眼眶中有泪泛出来。   我放轻了语气:“小语,不妨这样想,你已经用你自己的方式,处理了这件事,你以后记得你妈妈和姐姐对你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她望着我:“谢谢你,葭豫姐。”   我嘱咐她:“永远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要自己爱惜自己,自己活得更好。”   她认真地思考,然后对着我点了点头。   她还是多么单纯善良的女孩子,短暂几次见面,她对我已经产生了信任,一直唤我葭豫姐。   案子想完了,我手撑在车窗边上,开始想这段时间的斯成,自从周日从斯家大宅离开,我给他打过电话,接了,只说是睡着了,我要约他吃饭,他找借口推了,他如此行踪诡秘避不见人,实在是太可疑了,邹瑞我倒是天天见,邹瑞明显也见他,只是只要斯成不想被人知道的,那么我从邹瑞处,就不会问得到他老板的一丝一毫消息。   我真是要疯了。   这时前面车灯闪烁乱成一片,我的思绪中断了。   我开着开着,想着想着,都没注意到在夜灯闪烁的马路上,什么时候面前有三台车堵住了我。   我不慌不忙地减慢车速,后面跟着的邹瑞已经立刻下车走了过来。   我从挡风玻璃望出去,看到几个男人从车中走出,然后躬身打开中间的那台车的车门,然后几个黑衣男人拥簇着一个男人走了下来,男人年约五十多岁,穿一件灰色长衫,一位保镖走到我的车前,敲了敲车窗。   一回生二回熟,我现在不怕了。   不慌不忙地停好了车,我下了车。   邹瑞一边在讲电话,一边护在我的身前:“天叔,您这是……”   原来男人是欧宝升的爹,欧家的大佬欧天。   欧天声名在外,人却显得慈眉善目,只是看也不看邹瑞一眼,目中无人得毫不掩饰,只对我说:“李小姐,有几句话方便跟你谈谈。”   邹瑞挂了电话低声跟我说:“斯总马上过来。”   欧家那老头子当然也听到了,却只是毫无介意地笑笑:“我们进咖啡馆坐一会儿,等等斯总,这路上人来人往,我还能怎么样。”   我也镇定了心神:“您是长辈,您请。”   欧天一落座,保镖立刻隔开了周围的所有桌子。   服务员眼看着这帮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纷纷巡梭不前。   欧天却丝毫不在乎周围的一切,只皮笑肉不笑地说:“孟家那穷小子跟我们欧家作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也不奇怪——”   他忽然话锋一转:“只是若不是斯家那位天之骄子肯屈尊来跟我谈,我都不知道宏辉律所里,什么时候藏着李律师这尊女菩萨。”   我见招拆招地跟着微笑:“欧先生您看开点,一黑一白,偶尔打打诉讼是正常的,我只是一个普通小律师。”   欧家大佬说话阴森森的:“李小姐可不是普通律师,银山集团斯先生亲自出面为您保驾护航,全城有哪个律师当得起这份恩宠?”   我不动声色地挡回去:“我爸爸是斯家旧臣,斯总照顾一个小辈,我很感激。”   欧老爷子这才抬头瞥了邹瑞一眼:“斯家旧臣多了,却没见哪一位能用斯总的随身司机,港警特种部队出身,尤其擅长统领和调度安防保卫,一辈子的职业只效忠一个雇主,邹先生一个月的薪资,恐怕是普通律师的半年薪水吧。”   我回头望了邹瑞一眼。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他在工作状态,目光如炬,充耳不闻,只如一堵铜墙铁壁一般站在我身后。   欧家老爷子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得我背后冷风阵阵:“看来现在时兴职业女性,就凭李小姐这份胆识,别说斯总捧若明珠,就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有几分佩服了。”   我不想跟他绕圈子了:“欧先生,您有话直说。”   他收回了目光,手不经意地转了转右手中指上一个硕大的金戒指,说出的话却是要杀人的:“那个女大学生,我欧家不能留,宝升为了她命都不要,我更加不能留,留着她始终是个祸害。”   我挺直脊背,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这是法治社会,她一时失手伤了令公子,自然有法律惩戒,她已经在坐牢了,这一个孤弱女孩子的命,您也不用操心了吧。”   欧老爷子和蔼笑笑:“李律师,我奉劝你,她在坐牢,可能还更安全点,你要让她出来了,人生无常,一切很难说。”   我冷淡地说:“欧先生,您这是威胁恐吓了。”   欧老爷子应了一句:“你可以这么想。”   这时我身后传来熟悉的沉郁声音,带了一丝风轻云淡的谈笑口吻:“别没规矩,天叔这是跟你说点人生道理呢。”   我回头,看到斯成,穿黑色衬衣,一件暗红色圆领毛衣,啊,难得见他穿这么明媚的颜色,实在太让人想入非非了。   我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是,多谢指教。”   看到嚣张的欧家人,我又气不过:“欧先生,您放心,做律师收这种恐吓是平常事,跟吃个宵夜差不多。”   斯成面上一乐,但赶紧正色说:“她是小辈,这是工作,您多海涵。”   欧家老爷子那目中无人的闲散才总算收敛了起来,他客客气气地跟斯成说了句话:“斯总,彼此留点情面,我瞧着这丫头挺可爱,我也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都惜福吧。”   听起来像是团圆喜气,却带了咬牙切齿的血腥之气。   斯成面容却丝毫没有波澜:“关于这事,您家太子爷是当事人,有知情权,您瞒住可不太好。”   欧老爷子气得一拍桌子:“你少来插手我欧家的家事!”   保镖立刻站了起来。   斯成仍然稳稳地扶住椅子,站在我的身后,只是声音沉了下去,带了怒火,冷酷得像寒冰:“您半夜把我家姑娘的车和人都弄伤了,我都忍下了,欧天,你以为我想插手你那点破家务事?”   欧老爷子不再说话,径自站了起来:“法庭见吧。”   斯成点点头说:“再见,天叔。”   一群黑衣人拥簇着那个灰衫男人走出了咖啡馆,上了外面的车,几台车迅速地开走了。   邹瑞替他拉开了椅子,斯成在我身边坐下:“不害怕吧?”   我笑笑:“怕什么,你一流的侍卫大人在呢。”   斯成说:“谁?”   我指了指邹瑞,笑出了声。   斯成也明白了:“胆子越来越大了。”   咖啡馆内又想起来轻柔和缓和钢琴声。   我心里感觉有事发生:“怎么回事?”   斯成告诉我:“欧宝升醒了,今天。”   我一听到,立刻打起了精神:“然后呢?”   斯成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给他带了点他老爹要杀人的消息,他以死跟他老头抗议,好像要撤销对邱小语的起诉,自己把管子全拔了,差点又救不活。”   我却怔住了一秒,这胡闹荒唐的宝少爷还有点儿真心。   斯成说:“欧家现在把他关起来了。”   我想起邱小语在狱中问起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斯成闭了闭眼,声音有点疲倦:“回去吧。”   我应了一声。   斯成先站起来,晃了一下,我这才扶住他的手,体温低得不正常。   他身上穿了毛衣和外套,却还是冷成这样。   我不放心:“还好吗?”   斯成点点头,握住我的手。   我们往外走。   走到门口,我一眼就看到他的车胡乱地停在咖啡馆门口,想必是来的时候心急,车都没停好。   我站在台阶上说:“你自己开车出来的?”   他应了一声,然后解释说:“再让司机过来太慢。”   我知道他担心,抬起头脉脉地望着他,斯成抬起手,将风吹散我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   邹瑞跟在我们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走开了,去将斯成的车开过来   车没开出去两个路口,斯成坐在后座的座位上,他一开始在我身边闭着眼,我以为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但随后我发现他慢慢地皱紧了眉头,脸上的表情有着极力忍受的痛苦。   我侧过身去握住他的手,发现他掌心全是汗,皮肤湿冷,身体寒凉,呼吸困难并且紊乱,一阵阵地急促。   他明显的不对劲,我小声地唤:“斯成?”   他勉强地对着我挤出一个笑,却说不出话。   我解开安全带,侧过身去扶住他的肩膀:“成哥哥,怎么了?”   他闭着眼气息模糊地说:“没事。”   邹瑞回头望了一眼,立即开始拨电话,动作熟练而镇定:“邱医生,是的,我们现在回去,大约十分钟后到。”   邹瑞挂了电话,转过头跟我说了一句:“李律师,你扶着斯总坐稳一点。”   他稳稳地把控住方向盘,一路重踩油门,高性能的城市越野车在夜晚的道路上风驰电擎地飞奔了起来。   车子在春漾里的公寓停了下来,邹瑞连车库都没进,直接停在大厦的一楼前,然后飞快地绕到后座,打开了车门。   邹瑞伸出手臂撑住他,斯成抬手按住了胸口,勉强地下车,脚步虚虚浮浮地迈出去,眼前根本看不清楚。   他的私人家庭医生等在公寓大厦的一楼大堂。   一名护理师先疾步跑了出来:“斯先生,可要坐轮椅?”   邱医生跟在后面,看了斯成一眼,立刻说:“治疗做到一半跑了,他哪里还走得了路,坐轮椅。”   护理师转身将轮椅推到了台阶下,斯成咬着牙,再也说不出话,任由他们扶到了轮椅上,他的右手一直按着胸口,另外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一行人将他送到了公寓的门前,两名护理师将斯成送进了房间,邹瑞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低声说了一句:“邱医生,要用车打电话给我。”   邱医生答应了一句,转身要关门。   正好把要跟着进去的我卡在了门口。   我担心得不行,正要一头撞进去,差点没被门夹住。   邱医生看了邹瑞一眼,问了一句:“这位能进?”   邹瑞话不多,但却是十分认真地点了头。   邱医生终于正色望了我一眼,露出了点好奇的笑意:“这倒是稀奇。”   他没多做停留,立刻转身往屋里去了。   我走进主卧房的时候,斯成正从轮椅上起来,护理师忙着给他保暖,扶住他的右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进床上,他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几台仪器,另一个护理给他上监护仪器,滴滴声立刻响了起来,护理师对着仪器紧张地报数据:“邱医生,脉搏很弱,血压降得太快,心率减慢……”   邱医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多巴酚丁胺5ug/kg/min开始,静滴。”   护理师给他静脉注射,针头扎进皮肤,斯成动都没有力气动,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   斯成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了几乎有半个小时,终于在床上缓过了一口气。   邱医生认真地重新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数据,取下了听诊器,然后说:“你这样身体情况跑出去,实在很危险。”   斯成望了我一眼,然后语气微弱地说:“葭豫,你出去外面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顺从地走了出去。   我听到邱医生问:“感觉怎么样?”   斯成恹恹地答:“还是恶心,想吐。”   “没有东西吐了吧,已经吐得不人不鬼的。”   “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晚餐没吃?”   “吃不下。”   “给你打葡萄糖。”   “腿呢?”   “晚上疼。”   “再吃多一点维柯丁,再也别想戒掉。”   邱医生下完医嘱,又叮嘱护理师将之前的治疗做完,然后他先走了出来。   我在客厅中站起来:“医生,他怎么了?”   邱医生说:“他在强制戒断药物,这是正常反应。”   ☆、第82章 八二   邱医生交待了护理几句,然后告辞走了。   我外面等了好一会儿,护理给他的腿部做完了按摩,走了出来,轻声跟我说:“李小姐,斯先生让你进去。”   我走进卧室,斯成躺在床上挂营养液,房间里只在床头开了一盏壁灯,他闭着眼躺在床上,浅灰色的被子盖到胸前,身上还是监护着心脏和脉搏的仪器,屋里很暖,却让人的心看得有点发凉。   斯成听到我的脚步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坐到他的身旁,握住了他的手。   我小心地问:“你药物依赖到了什么程度?”   斯成闭着眼,语气低弱,却很坚定:“我会想办法戒掉。”   我不能不担心:“反应这么危险,你能不能缓缓?”   斯成说:“你不是不喜欢我吸那个烟?”   我问:“你吸了多久了?”   斯成声音模模糊糊的:“固定吸是一年多。”   我一定要追问到底了:“那到底是什么?我吸起来有中药的香气。”   斯成终于如实说:“是一种改良过的卡古,我第一次是在印度抽。”   我缓缓地放慢呼吸,声音却抑制不住的颤抖:“我听说过这个,许多云缅边境的有身份地位的富人爱抽这个——”   斯成睁开眼,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葭豫,我真的不是故意,只是它镇痛和安眠的效果很不错。”   我无助地望着他,眼眶莫名地发红:“副作用会损害内脏和神经,长期服用,耐受性增强,你只能增大剂量,这样对身体的损伤更厉害……”   斯成用手撑起身体,探过手来想要安慰我:“好了,没那么严重。”   我将脸埋在他的掌心,声音几乎要被喉咙的酸楚堵住:“我知道,要不是因为我,你腿不会受伤,我一辈子都内疚。”   斯成说:“我从来不怪你,别说傻话。”   眼看他精神太差,我起身扶着他躺了下来:“你先睡一会儿,我今晚不走了。”   他睡着了一会儿,我在卧房旁的小厅看书。   我看得专心,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他在房间里唤:“豫儿?”   我立即起身:“我在。”   他身上的衣服又被汗湿,我重新给他换了件衣服,将他服侍妥帖,他暖暖地拥着被子。   精神好了点儿,开始跟我聊天。   “什么时候开庭?”病得七荤八素了,亏他还记得问这个。   “礼拜三。”我说。   “有没有胜算?”斯成问。   “有,邱小语罪不至死,不管欧家多大势力,司法不能这么判。”我战斗力十足。   “嗯,好好辩护,剩下的我来办。”他苍白的脸上笑了一下。   “什么意思?”   斯成躺在床上望着我,脸上神色苍白,神色也是淡淡的,仿佛带着一种多年的大状莫名的傲气:“记得你还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在以前的宏辉那个小律所里,下了班你们一群年轻人不是爱凑在一块儿看justice吗?里边有句最有名的话——你找到了最好的律师,你就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司法体系。”   他的声音幽幽的,还有点中气不足的虚弱,就那么轻轻淡淡地望着我:“葭豫,我会让你做最好的律师。”   傍晚下班。   我埋头专心致志地爬楼梯,声控灯一层一层地亮起,今天我背上背了一个大包,手里拎着一个平时的公文包,背包里边装着我的笔记本,所有的法律文书和整理证据,邱小语案明早开庭,我今晚再做最后的准备。   到第六层时,我开始在包里掏钥匙,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翻出来时,我抬头,看到熟悉的人等在我家门口。   斯成穿灰色大衣,里面一件浅蓝色的衬衣领子,手插在口袋里,苍白面庞如玉,透着淡淡的青,气色仍然很差。   我微微一笑说:“没看到你车在楼下。”   斯成说:“我让邹瑞回去了,晚点再来。”   他走进去,躺在我家的沙发上,身体还是不好。   长期吸食成为了瘾癖者,一旦停止,会产生一系列的生理和心理功能紊乱,停止药物后失眠症愈发剧烈,并且人抑郁,关节疼痛,心动过速,病症在疲劳时严重发作,重要的是,他没办法好好休息,他还要维持工作。   斯成最近人消瘦得很厉害,我给他脱下了大衣,给他腿上盖了一张毯子,触摸到他的背,都瘦得有些形销骨立了。   我见一次心疼一次,有时候从他那里离开在回家的车上,觉得难受,要忍住才会不哭出来。   在他面前还是乐呵呵的,晚餐时候陪着他,他吃不下,只好温言暖语地哄着。   我这两天下了班都过去看他。   我明天要开庭,已经跟他说,我今天不过去了,没想到他自己过来了。   我今晚回来已经有点晚了,九点多了,我问:“你吃饭了吗?”   他点点头。   我坐在他的身边,从包里掏出了案卷:“我洗个澡,一会儿得做功课,你怎么办?”   斯成懒洋洋地说:“你干你的事情,我担心你紧张,就是来陪你的。”   我从浴室里出来,客厅里的灯亮着,斯成闭着眼,躺在我的沙发上休息。   他睡着时候的脸那么好看,我忍不住凑过去,偷偷在他的嘴角轻轻吻了一下。   他根本没睡着,抬起手按住了我的后脑,双唇封住了我的唇齿,两个人越吻越深,我被缠到了他的身上。   两个人滚在沙发上,我已经神魂颠倒,斯成还保存了一丝理智,他稳稳地握住了我的肩膀:“乖,明天还开不开庭了?”   我面色绯红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等到整理好衣服,脸孔的涨红渐渐褪去,斯成默默地望着我,忽然面无表情地说:“你作为被告代理人,来跟我陈述一下你的辩护意见。”   我立刻绷紧了脊背,从沙发上抄起案卷,清了清嗓子。   脑袋还在发晕。   看了一眼斯成,他好整以暇地半躺在沙发上,依然是那个闲散的姿势,但脸孔变得端正又严肃,带着压迫的气势,眸光平静深邃,静静地等着我的发言。   我深吸了一口气。   辩护词我早已经记熟,我将目光放在沙发后的白色墙壁上,心情慢慢地镇静下来:“尊敬的审判长、陪审员:我所依法接受委托,指派我担任涉嫌案被告的辩护人,在征得了被告本人同意的前提下,参与今天对涉嫌故意杀人案被告的开庭审理活动。作为其辩护人,通过阅读案卷及会见被告人,对本案有了全面的了解,现结合我国现行有效的法律规定,发表如下辩护意见,供合议时参考。第一,本案事出有因,被害人有明显过错……”   屋子里一会儿静悄悄的,一会儿又只有冷淡淡的一句话,一会儿又是我义正言辞的声音,冷淡淡的时候是斯成冷不其防地反驳我的一个漏洞,静悄悄的时候是我在绞尽脑汁地想对策,义正言辞的时候是我在做我的辩护陈词。   单单是应付斯成丢出来的问题,我后背已经冒了无数次冷汗。   终于他停止了发问,等到我将所有的辩护意见表达完毕,他首肯地点了点头:“还不错。”   我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是十一点了。   斯成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手撑在膝盖上说:“我回去了,你今晚好好休息。”   他穿上大衣,他步子有点慢,我陪着他慢慢地走到门口:“谢谢你。”   斯成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什么呢。”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地迈了下去。   步子依旧是缓慢,但很稳,只是姿态有点僵硬。   我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楼下的声控灯,六层的亮起了,然后是五层,然后是四层,灯亮起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一直到二楼,三层的灯都熄灭了,二层还没有亮起来。   我不安地往下张望。   斯成的脚步重新响起,二层的灯又亮了起来,我略微放心,正要转身回屋。   然后忽然听到楼下一个沉闷声响,然后是邹瑞的一声惊呼:“斯先生!”   慌乱之中我听到另一个男人矫健的脚步声朝楼上奔跑,震得整幢楼的灯都纷纷亮了起来。   我心底一下惊跳,穿着拖鞋,一路奔下去。   我扶着楼梯扶手一边跑一边往下看,在跑到三楼时,已经看到斯成摔倒在二楼的楼梯上。   他的整个人都躺在了楼梯上,右腿有一个的扭曲姿势,手肘撑在台阶上,邹瑞站在他的身旁,正躬身要将他搀扶起来。   只是他的脚似乎完全使不上力气,邹瑞试了一次,竟然没能让他站起来。   我整个心都慌乱了,第一反应是直接跳下台阶,喊了一声:“成哥哥!”   “葭豫,”斯成背对着我,声音却忽然变得无比的冷酷,带着极度倔强的自尊和悒郁,沉得让人心里发痛:“别下来。”   我站在三楼,望着他的背影,脚步一下就定住了。   他又说了一次:“求你,别下来。”   他一手撑住墙壁,自己却完全站不起来,邹司机将他几乎是抱了起来,他扶着右腿,痛楚地喘气。   他的手扶着腿,已经走不动。   邹司机扶着他,他一只腿向前挪,痛苦地拖着右腿,艰难地走到了车上。   我愣在原地,楼道中的灯又熄灭了,我站在黑暗中,看到楼道口的那辆黑色的轿车车灯亮起,启动,加速,然后很快的开走了。   我的心依然在不安地跳,每跳一次,就疼一次,快要窒息了。   我窒息一般地张开嘴巴,狠狠地喘了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冲上楼拿了钥匙,反手甩上门,重新跑下去,跳上自己的车,开车追了过去。   我转出小区时,那辆名贵轿车已经转进了小区门口的车道,遥遥之间只看了一个黑色的车尾。   我一路猛踩油门,朝着他的方向,只是追不上。   邹瑞什么驾驶水平,我望尘莫及。   我一路开到春漾里大道,其实早在第二个路口就已经跟丢了斯成的车。   车子转进他的住宅区的门口,保安过来查询,我没有通行证件,被拦在了门口。   这时邹司机从里边匆匆跑出,将一张电梯卡递给了我:“我看到你的车在后面了。”   我激动得有些微微颤抖的嗓音:“谢谢。”   邹司机低声说:“斯先生情况不太好,还好你跟来了。”   我搭乘电梯,上到公寓的顶层,在他的屋子前按门铃。   斯成扶着手杖过来开门。   他换了件舒适的家居服,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脸庞,黑色的裤子,黑色的手杖,人又瘦,整个人清清淡淡的。   我一看到他,便直接扑进他的怀中,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又撑着手杖站稳了。   我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然后踮起脚热烈地吻他,一边吻,一边流下泪来。   我呜呜地哭着说:“我没有办法忍受你就那样走,我再也受不了了……”   斯成低咳一声:“豫儿……”   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缠着他的脖子,缠着他的腰,整个人缠住他的身体,吸吮他的唇,缠绕着他的舌尖,又舔又咬,不让他有一丝犹豫的机会。   斯成退了几步,我一直不依不挠地缠着他,抱着他,他也有点崩溃了,一只手扶住我的背部,我们一路从客厅吻到了房间。   斯成站着都有点摇摇晃晃的,连带我也跟着有点摇摇晃晃的,我们在狂热的纠缠中浑然忘我,他要推开我,我便更紧地抱住他,要支撑着他的身体,不能再踮脚吻他的脸,我改用用舌尖亲他的胸口。   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脸上有着极力忍受的情|欲。   房间没有开灯,床罩的灰色衾被闪烁着光泽,我们打架一般的热吻弄得彼此浑身都在发烫,我把手伸进他的衬衣里面,抚摸他的脊梁骨,他浑身瞬间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我终于攻破了他的最后一丝防线。   斯成丢开手杖,双手抱着我,拥着我倒进了床上。   我伏在他的肩上柔情蜜意地轻轻笑了一声:“腿不疼了?”   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脸颊,轻轻喘了一下,声音带着气恼和爱怜:“疼,只好干点别的止疼。”   ☆、第83章 八三   十二月二日星期三,邱小语涉嫌故意杀人案在中院刑事审判第二庭开庭。   雷主任抽了空,带着所里的两个律师助理说来观摩学习,实际是来给我壮胆。   案件审理得还算顺利,合议庭里有位女性陪审员,在翻看邱小语被欧宝升威胁而长期遭受虐待的证据的时候,神色非常的严肃。   几位不知道哪里来的邱小语家的女系亲属,衣着寒苦,在旁听席低声地啜泣。   坐在原告那一边的旁听席上的欧家来的人非常不满。   十一点庭审结束,法警押着邱小语走了,我跟同事一起往外走,他们堵在法院门口,一直冲着我叫嚣。   我身边人数众多,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我跟同事充耳不闻,快步往外面停车场走去,在走到我的车子旁边时,旁边一台黑色的商务车的车门忽然打开了。   一个年轻男人被两个黑衣人扶了下来。他脸上白得跟死人似的,鼻子还插着吸氧管,身上也挂着一堆管子,连着的医护仪器在车后座。   他伸出手跟我握手:“李律师,我谢谢你。”   后面跟着的一堆欧家人,他们的律师眼都直了,在后面发疯了地喊:“谁让他出来的!”   欧宝升站得摇摇晃晃的,随从拽着他,他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怪小语,李律师,你要是因为这个官司有什么麻烦事,你来找我。”   他手掩住胸口心脏的位置,我看到衣服上有血渗出来。   后面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慌里慌张地喊:“赶紧打电话回去通知人!将宝少爷送回医院去!”   我赶紧点点头:“好的,谢谢欧少爷。”   他站不住了,人软绵绵地往后倒。   随扈七手八脚地将他塞进了豪华轿车里面。   我松出了一口气,坐进了自己的车里。   车子还没开出车库,我的手机就响了。   孟宏辉在那头兴冲冲地说:“小豫儿,老雷跟我汇报了,说一切顺利,你赶快来医院,阿爽早上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   我惊喜地叫了一声,差点踩错了油门,赶紧减速,道了一声恭喜。   我靠在驾驶座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个早上冰火两重天煎熬过,真是不容易。   我打电话给斯成。   他没接,车子一路行驶,都快到医院,他才打回来给我:“老孟给我发短信了,顺利就好。”   他声音有点低弱。   我放柔声音说:“怎么了?”   斯成说:“没事。”   我看一眼表,快十二点了:“还是吃不下东西?”   斯成嗯了一声。   我着急了:“那怎么办?怎么样也要吃啊。”   斯成出声安慰我:“别担心。”   “你在哪里?”   “办公室。”   “你什么时候来看阿姐?”   “明天,今天抽不出时间。”   “那你早点下班,我一会儿过去看你。”   “晚上有个应酬,回不去。”   “那我晚上过去看看你?”   “你搬过来住。”   我刚刚打完仗,还没缓过气来:“斯成……”   还没说话,他立即语气淡漠地说:“那就不要过来了,太晚了,我没力气送你回去。”   语罢直接将电话挂断了,真是脾气够大。   隔了一天是周末,我没去春漾里大道,斯成晚上得回家吃饭,我先过斯家大宅看艾米。   那天下着冬天的细雨,我将车子开上小半山时,因为山道多弯,我还小心翼翼地开了半天,好不容易安全驶进了斯家的大宅,终于送了口气。   结果我在院子前刚停好车,斯定中从屋里跑出来,笑嘻嘻上来拥抱我。   我敏捷地躲开了:“什么时候回来了?”   斯定中继续要拽住我:“提前回来过圣诞和新年假期。”   我一跳到了离他三步之外,一个雨洼的小坑,溅出了几滴雨水。   斯定中拥抱不成功,恼羞成怒地攻击我的车:“这么烂的车,你也好意思开进我家来?”   我挺直了背骄傲地说:“我自己花钱买的车,关你什么事?”   斯定中甩手走了:“还是这么小家子气的毛病,我大哥果然也搞不定你。”   我追在他身后问他:“你脊椎上的伤这一年多没什么问题吧?”   斯定中不高兴地说:“我这么大个人站你面前,你就关心我一根骨头?”   我斗不过他了,只好闭了嘴,提礼物进屋子里去。   斯爽顺产,已经出院了在娘家坐月子,她婆婆也在这里看孙子,孟宏辉休假了几天陪老婆孩子,家里热热闹闹的。   斯太太挺高兴的。   艾米又圆了,胖嘟嘟一圈,斯太太真的是很会养孩子,她一向跟我很亲近,迈着小肥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姨姨!”   “乖宝宝!”我将她一把抱了起来,亲个不停。   我带着艾米在花园里玩了会儿,因为下雨,也只能在屋檐下看看花园,到了五点多,她困了,喝了奶粉睡着了。   保姆将她送进婴儿房睡觉。   因为下雨天色昏暗,大宅的灯光早早地打开了,我在花厅喝了杯茶,六点多斯太太出来了,先是负责斯爽月子营养餐的厨师进来问她菜式。   斯太太交待完了,然后问:“大少回来没有?”   谷叔躬身立在一旁:“司机交待了,今晚可能晚一点,让大家晚餐不用等。”   斯太太想了一下:“还是等等吧。”   结果一顿饭热了又热,斯爽的亲家在,也不好教人一直等,大约八点半过了,一家人都吃完了,在饭厅坐着吃点水果,左右无事,斯太太没有离席,大家便坐着聊一会儿天。   我看到外面的佣人从廊下走出来,一分钟后,斯成的车终于驶进了中庭的盘运花道。   我们坐在花厅的餐桌上,玻璃长窗外正好看到车缓缓驶进来,斯太太笑了一声:“可算回来了。”   她站起来去厨房吩咐热汤。   其他人也已经习惯了他的晚归,孟宏辉继续跟斯定中天南海北地神聊。   只有我默默地望着长窗外,雨滴模糊了窗户,透过冬日扶疏的花木,那辆黑色的车子在廊下停稳了。   邹瑞下了车,撑开黑色的大伞,绕到后座打开了车门,谷叔也撑着伞从台阶上步下,扶着他出来,遥遥的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一个灰色大衣,瘦削的身影。   下一刻,我忽然倏地站了起来,只听到外面的佣人低低的一声:“成少爷!”   我推开椅子,拔腿就往外面跑。   孟宏辉和斯定中同时望了一眼,斯定中还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怎么回事?”   几乎是同时,两个男人跟我后面,一起往外冲了过去。   我冲出饭厅,已经看到外面,冬日的寒风萧瑟,宽广的长廊屋檐下,斯成站起来没走了两步,人晕倒在了车前。   邹瑞和谷叔正用力地支撑住他的身体。   佣人纷纷从屋子里出来,我冲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喊了一声:“成哥哥?”   没有回应,几缕雨丝飘落在他的脸上,他脸色惨白透青,已经失去了意识。   听到外面的声响,孟宏辉的妈妈跟斯太太也跟着出来了,斯太太顿时急得都要哭出来:“这怎么回事?”   孟宏辉大声地说:“定中,帮忙将他扶到屋子里,小豫儿,打电话叫医生!”   斯成躺在一楼的房间里。   这间房间毗邻老爷子生前的书房,以往都是老爷子在书房办公累了,便在这里歇一会儿,老爷子故去之后,斯太太派人重新收拾了一番,仍是十分舒适。   佣人早已被遣散各自做事,屋里只有我,孟宏辉,斯定中和斯太太,谷叔守在外面,斯成躺在沙发上,我吩咐佣人先取来了一张毯子,将他盖住,他的脸上青白,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了。   我摸他的脉搏,还是跟那晚一样,非常的细弱。   因为厌食,他消瘦得非常的厉害。   自从老爷子过世之后,斯太太的神经特别的脆弱,忍不住低声的啜泣。   孟宏辉拉住我低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对他摇摇头,详细情况我也不敢说。   家庭医生给他做身体检查时,斯成悠悠转醒。   他恢复意识,望到我在身旁,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却先对我伸出手,我只好握住了他的手。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怎么了?”   我温柔地说:“晕了一下,你躺会儿,让医生检查一下。”   斯成闭上眼,大约是晕眩得难受。   局限于仪器设备,斯家的家庭医生陈医师也只是做了基本检查,只好先给他补液治疗。   陈医生给他打静脉注射,不可避免地看到他手背上的针孔,他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然后谨慎地说:“大少,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斯成恹恹地说:“没事。”   斯太太自然也看到了,她抖抖索索地说:“大少,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我就说让大宅派人跟过去服侍你,自己一个人住外面,身边没人照顾,这身体怎么受得了……”   斯成终于耐起性子回了一句:“不要紧,可能就是太累没吃晚饭,没什么大事。”   只是他没有力气,说一句话,就开始虚喘。   孟宏辉拍拍斯定中肩膀,斯定中扯着斯太太出去了。   孟宏辉低声跟我说:“好好陪一会儿他。”   他们出去了,孟宏辉还关上了门。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伏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放心,我什么也没说,你好好睡一会儿。”   斯成吻了吻我的手,神色终于松懈了下来,他语气微弱地说了一句:“今天有个合同要谈判,累了一点。”   我给他多盖了一张被子,捂热他寒凉的手。   他太累,半昏半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531048,蚊子,阿茱,泪卉+2,碟儿,isabella,遗拎的投雷。   ☆、第84章 八四   他太累,半昏半睡着了。   我起身走了出去。   看到斯太太留陈医生在外面的大厅喝茶,陈医生正在说:“他腿部的疼痛已经转成慢性,我们也不清楚,天气变化疼得比较厉害,偶尔佣人会知道,但他从来不说,自己挨过去,若身边不留人伺候,那便谁也不知道。”   孟宏辉坐在一旁说:“他本来这个月要动手术取出钢板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取消了。”   斯定中看到我走了出来,问:“大哥怎么样了?”   我说:“睡下了。”   陈医生又嘱咐了几句,然后起身告辞。   斯太太送完客,拉着我问了几句斯成的情况,吩咐佣人仔细照顾,她自己年纪也大了,回房间去了。   孟宏辉丢给我一个眼神,回去陪阿爽。   大厅只剩下我跟斯定中。   斯定中望了我一眼,毫不避讳地说:“我们都离婚一年多了,大哥都病成这样,你们怎么还是那样?”   我扭转脸庞望着窗外,心中五味杂陈:“哪样?”   斯定中恼恨地说:“李葭豫,折磨我们斯家的男人,你怎么就这么会干这件事?”   我哑口无言。   这时佣人过来找我:“小豫儿,大少醒了。”   我跟着佣人回到一楼的房间,斯成却已经不在里面了,原来刚刚斯成躺了会儿,人恢复点力气,便要回自己的院子里住,连轮椅也不愿意坐,谷叔撑着伞带着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他送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过去东侧墙边的那方僻静的院落时,谷叔还守在他院子的大厅里。   见到我过来,谷叔站了起来:“小豫儿。”   我微微笑了一下说:“给他煮点粥,白粥,清淡一点,别太稠,还有他爱吃的都煮一点儿。”   谷叔说:“汤和菜都是现成的,我先让厨房送过来,粥立刻重新煮。”   我点点头,谷叔下去了。   我上楼去,斯成躺在卧房的床上,人还醒着,看样子等我回来。   我进来,他经不住我的劝愿意吃晚饭,于是下床来,我服侍他穿暖和了衣服,斯成喝了点汤,歇了会儿,又喝了小半碗白粥,然后花了很大的力气,忍住了没有吐出来。   斯成的意志力如此坚强,他一开始就采取了最武断坚决的方式要戒掉,他的主治医生都劝他先从减轻剂量开始,但他不要,说不吸,就是不吸,豁出了命都要这样。   但长达一年多的对身体的损伤,又岂是那么容易恢复的,因为戒断的反应,都将近一个月了,他胃口始终没有恢复。   好不容易等到他舒服了一点,我放下了心,让他回去床上躺着。   斯成今晚特别的舍不得我走,我只好坐到他的身旁,躺进他的怀中。   斯成说:“定中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下午过来陪艾米,看到他在家。”   斯成不放心地问:“我好像听到你们在外面说话,他有没有欺负你?”   我笑了,又有点心疼,看来斯定中会欺负我,在他心中,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我摇头:“没有,别担心。”   斯成看到斯定中,仿佛也被勾起了心事:“你跟我说的那件事,定中知不知道?”   我摇摇头,心脏开始在抽动,我用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斯成伸手摸摸我的脸,默默的安慰。   他轻轻地说:“那就永远不要让他知道吧。”   我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不知怎么面对他。   斯成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主动跟你提这件事了,以后如果你想说,跟我说,如果不想说,那就让它过去吧。”   我含着泪默默地点头,然后小声地跟他说:“我们要好好的,好好的,照顾艾米——”   斯成蹭蹭我的头顶,声音模模糊糊的:“嗯,我明白。”   斯成他伸出手臂,将我抱在怀中,他的声音很低:“乖,早点回我身边来,你想让我等到四十岁?”   周日傍晚我们从斯家大宅返回城中。   斯成的车跟着我的车,一直送到我开进小区的楼道前,我下了车,邹司机正在掉头。   看到我走过来,邹瑞立即停住了车。   我敲了敲斯成的后座。   他推开了车门。   我说:“你等一下我好不好?十分钟这样。”   斯成一路上大约在休息,人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望着我只是点了点头。   我返身跑上楼梯,蹬蹬蹬蹬地一路奔跑,然后进屋从床底拖出一口箱子,随身衣物,洗漱用品,几本书,电脑和文件,一股脑装进去,全部搞定。   我提着箱子走下楼来。   走到一楼外的空地上,我往外望了一下,邹瑞已经将车倒好了,那辆黑色的轿车直直地停在车道的外面。   我只好拖着箱子走过去。   没走两步,邹司机已经开车门跑了出来,将我手中的箱子接过,走过去利落地塞进尾箱。   我坐进斯成的身旁的时候,他人已经清醒了,但脸上淡淡的,也没什么表情。   我吞了吞口水,然后小声地说:“那个……我把东西收拾收拾……”   斯成依旧面无表情的:“电梯门卡你自己收好。”   我跟在他身后进的门,斯成自顾自的关门,换鞋,脱外套,然后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我偷偷摸摸地躬着身体将我那个粉红色的箱子挪到了客厅的墙角。   斯成淡淡地说:“站住,谁让你进来了?”   我绞着手,可怜地巴巴地望了他一眼:“那怎么办?”   “倒水。”斯成头靠在沙发上,随口吩咐。   我老老实实去倒水。   “开电视。”遥控器就在他手边,他都不愿意动。   我去打开电视,音乐频道在唱民歌,音量那叫一个大。   “换台。”他皱皱眉。   我对着电视频道乱按一气,停在一个民事调解节目,一对离婚夫妇和一大堆亲戚在电视里鸡飞狗跳地在吵架。   “换台。”声音真生气了。   我赶紧降低了音量,扭头看看他,人还是倦怠,在大宅休息了两天,也没见恢复什么精神。   我返身从沙发上拾起毯子,仔细地盖在他的腿上,卑躬屈膝地站在他的身边,捏着嗓音问:“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斯成抬眸轻轻望了我一眼:“你觉得呢?”   看来只能舍生取义卖身求荣了,我踢掉拖鞋,爬上沙发,跨过他摊在沙发上的长腿,双手主动地攀住他的脖子,然后闭上眼温柔而讨好地舔他的唇角,深深地吸吮他的双唇,然后将舌头俏皮地推进了他的口中,斯成伸出手,随意地拢住了我的肩头,舒服而享受的姿态,我们的唇齿绞缠到了一起,他身体有蔚然深秀的草木气息,有醇薄淡苦的烟草气息,他的下巴贴着我的脸颊,有微微舒服的刺痛感,他的一切都教我神魂颠倒,我不余遗力想让他高兴,结果吻了他自己就先觉得好幸福,我卖力演出想要迷倒他,结果自己却先被他迷倒了。   斯成忍住笑意说:“豫儿,这个我也上瘾了。”   春漾里大道一号。   我下了班,踢掉高跟鞋,因为搬过来匆忙,除了上班换洗的几套衣服,我连睡衣忘记塞进去,只好穿一件斯成的棉t恤,进厨房给他做晚餐。   正站在灶前专心地搅拌着一锅米粥,忽然有人从背后扶住我的肩膀,手指缠在我的发间,然后松开了我的头发。   我上班有时会盘一个发髻,方便做事,人也干练一点。   绑着的头发轻轻地散落,头上轻松了许多,斯成用手指揉了一会儿我的头发,然后将下巴轻轻地搁在我的头顶。   我嗅了嗅,身上又有酒味:“又有应酬?”   “嗯。”他应了一声,鼻音很重:“太想回家,去露了个脸,让他们招待了。”   我回过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斯成坐到厨房外的小圆桌上跟我说话:“今天做什么了?”   我一边看着灶上的火候,一边跟斯总汇报工作:“上班,中午陪着和艾米去医院体检和打预防针,体重和身高正常,但有一点点缺钙。”   斯成说:“那怎么办,需要单独补钙吗?”   我说:“不用,我咨询过医生了,多吃点鱼虾类食物,还要多晒晒太阳。”   从艾米回到斯家来,基本上她每一次去医院打疫苗,我都会陪着去,顺便看看孩子的各项情况,以便能跟医生咨询一下喂养方法。   这么小的宝宝,我不愿意永远都是保姆和司机带着她去。   斯成在我身后,手撑在餐桌上,忽然问我说:“葭豫,我好像没有正式问过你,你介意收养艾米吗?”   我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语气有点郑重:“以后她要做我们的女儿,一辈子的。”   我斜睨了他一眼:“你有认真做人家爸爸了吗?”   斯成抬手掩住了额头,无奈地说:“得,教训起我来了。”   我熄了火,俯身找出碗筷:“你回家多时间陪陪她。”   斯成起身过来帮忙:“嗯。”   斯成想了想说:“我周末回家,先教会她叫你妈咪。”   我一把拍在他的脸上:“别瞎闹。”   斯成还在那想了一下,忍不住嘴角弯了一下,自己先乐了。   厨房的一盏吊灯亮着,柔柔的晕黄灯光,斯成打开了电视看财经,家里有了热闹的声响,我们坐在饭厅里一起吃晚餐。   我每天看着他,瘦得脸颊还是有点凹陷,衬得一张脸庞更加棱角分明,依旧苍白,但气色和血气稍微好了一点点。   我搬过来住之后,邱医生跟我谈过一次。   邱医生直接跟我交待了,他的戒断期将会是非常的漫长,并且会有可能复发的情况,即使他已经独自捱过了最初的差不多三个星期,但身体也遭受了严重的损伤,并且从彻底戒掉瘾癖临床完全治愈的角度来说,现在我们的进程,还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现在每天都按时下班,斯成还是难免需要应酬,我就在客厅加班,等他回来。   两个星期之后,他的情况终于开始好转,胃口慢慢开始恢复,也不再发生一吃了就反复呕吐的现象。   然后那一年的十二月份顺利结束了,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新年。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停了一天,咱们继续。   谢谢lxx的投雷。   ☆、第85章 八五   新年的夜晚,我们在红灯笼吃饭。   饭吃到一半,斯成搁了筷子,慢慢地喝点酒。   他胃口没有完全恢复。   我则继续吃那一道最爱的酱汁酿豆腐。   餐厅的经理余先生过来,先对着我客气打了声招呼,然后俯身悄声跟斯成说:“斯总,劳先生携带太太和小朋友在金阁用餐。”   斯成搁下酒杯:“葭豫,你坐一会儿。”   我点点头。   他起身走开了几步,又转头问我:“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跟客人见个面?”   他在这间餐厅有股份,有时候特别重要的客人来吃饭,他会过去打声招呼。   我愣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要求我陪他见客,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应了一句:“下次吧。”   “好。”斯成也不勉强,略微颔首走过去了。   我独自坐在临窗的位置,红灯笼的设计非常注重客人的**,但大厅的位子又不是完全封闭式的,让人感觉非常的舒服自在。   我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迷人夜景,今晚的银山中心,灯火璀璨,在跨年凌晨,从顶层到裙房的花园酒吧,会有一个精彩的亮灯仪式和烟火表演,我们今晚过来,在一楼的百货公司,已经是熙熙融融的一片,大家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我正兀自出神,有个男人忽然走到我旁边,出声道:“李小姐?”   我思绪被打断了,只好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来人身量中等,穿得考究的花哨西装,我有点眼熟,这是家里开高尔夫球场的,名字记不住了,是斯定中以前的那群狐朋狗友。   我客气点了点头。   我以为我的敷衍意思很明显了。   谁知下一刻,那位高尔夫球场公子拉开了凳子,潇洒倜傥地翘起腿,轻佻地说了一句:“你跟定中离婚这事儿,怎么大家都不知道?”   十五分钟之后,我跟斯成从顶楼的餐厅下来。   方才在餐厅里的一场吵闹过去,在电梯里我有点沉默,斯成有点担心地望了我一眼,默默地握住我的手:“不要不高兴,嗯?”   我知道,以后这种难听的话和场面,我们会见得会更多。   我摇摇头,跟他说:“我们去书店吧,我要去探望小语,给她带点书,你给我点建议。”   人生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我才不跟路边一两只乱吠叫的狗计较。   斯成难得好脾气地答应:“好。”   结果我们在书店逗留了一个小时,挑选了一堆书,还给艾米买了好几本五彩六色的卡片,然后我们去喝了几杯茶,书店里宁静而平和的气氛让我们完全放松了下来,我们坐在临窗的座位,望着街道外的一张张快活的笑脸。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期间斯成中间还接了几个电话,银山中心的运营管理是斯定文在负责,因此他也没有多干涉,只直接说:“按照上周会议指示做好安全工作,其他具体工作吩咐anita转给副总处理。”   我们从书店离开回家时,正好是凌晨时分。   我们驾车驶离银山中心,在驶出核心商圈时候,遥遥的春漾里大道,我们车子远远的背后,人潮开始欢呼呐喊,新年钟声即将敲响,广场周围的气氛进入了最□□,几十幢高耸到天际的摩天大楼,用灯光联合变幻出的一阵又一阵的奇妙光彩,伴随着人群的阵阵潮水般涌来的欢呼声。   绝世盛景,繁华都会,狂欢人潮,然后远远的背后人群传来倒数声。   街面两边的车也停了,年轻人从车子里跑出来,跳到人行道上尖叫。   烟火升起的时候,斯成将车停到了辅路上。   绚丽的烟火照亮了半边的夜空,外面的人都在驻足,观望,拥抱,我们车里还是安静的。   斯成将一个黑色的袋子递给我:“打开看看。”   我打开长方形的黑色盒子,里边是一条华美的项链,铂金四爪镶嵌极致工艺,酒红和森林绿的宝石交相辉映,我拿起来晃了一下,光华闪烁,像玩具似的。   斯成说:“新年快乐,我知道你不爱首饰,但我好像没有正式送过你一份礼物。”   我的确是不太爱佩戴首饰,全身上下项链戒指珠宝都没有,戴着的唯一值钱的饰品是我参加工作时候,妈妈送给我的一只卡地亚的手表,这款项链明显不适合日常佩戴,但斯成心思我懂,他买着让我玩儿。   斯成很少给我买这些,他在纽约遇到我的时候,可能是见我当时境况太可怜,顺手给过我一张卡,但我一直收藏在行李箱的最深处,一次也没用过,后来他经常来往旧金山,我就用它来打点他的日常事务。   他每次都说,要零花钱随意支取,我回国之后没有用过,但我看过,上面的金额不小,而且每个月都在增加。   我收如此贵重的礼物,不知如何反应,还有点拘谨地说:“谢谢。”   斯成看了我一眼,手撑在方向盘上,懒懒地说了一句:“千金难买一笑啊。”   我被他逗乐,抓住项链凑过去亲他:“love you。”   他眼底有明明灭灭的笑意,车窗外有的烟火的影子,我们在新一年的凌晨,在银山中心广场几街之外,在烟火下,在钟声中,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   新年假日结束之后。   我去监狱探望邱小语。   案卷在新年之前就宣判了。   邱小语被判故意伤害罪,入狱服刑五年。   案子判决下来之后,她从市看守所转到了第一女子监狱,我给她送了一些书,然后告诉她,我找了孟宏辉的关系,然后拜托了一个领导跟学校求情,保留了她的学籍,这样如果她减刑或刑满出来,还可以拿到毕业证书。   她望着我,眼底涌出感激的泪水,但神色坚强,也许早从她相依为命的家人离开之后,生活的磨炼已经让她成熟得太快。   我听说欧宝升拖着点滴袋子倒流管子氧气瓶去看守所看过她。   据说她不肯见他。   晚上我被斯成召回斯家大宅吃饭。   我一走进大宅的前厅,艾米就扭动着小肥腿跑出来迎接我,望着我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口水泡。   太可爱了,我心都化了。   保姆跟在一旁哈哈大笑:“哎,小宝,慢点走!”   我抱住她,亲她脸颊,然后陪她在婴儿房,给她捏小手小脚,陪她看卡片认物品和颜色,摆弄她的各种玩具,每次陪小孩子时间都过得飞快,等到斯成从城里回来进来找我,他将艾米从我手中接过,亲了亲递给了保姆,然后说:“斯太太让你过去,吃饭了。”   斯定文一家回娘家了,斯定中出去会友,饭桌上只有我跟斯成陪着斯太太吃饭,正好斯成的生日准备到了,斯太太问他一些筹备的事宜。   以前斯成的生日,他从来都不会待在家里,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所以他生日那天,老爷子面上不说什么,但其实心底也牵挂他,老爷子不高兴,他的生日斯太太自然是不记得的,有一年两年斯太太还不明所以,莫名被当天心情低落的老爷子呵斥一两句,忽然自己明白了过来,抹着眼泪回房间了,晚饭都不出来吃。   大概是斯成料想到自己在家里,终究是要面对这些不愉快,所以干脆也不回来了。   但如今不一样了,斯成是继承家业的宗族长子,按照家族里的规矩,像以前老爷子的生日,年年都是要大办的。   每一次斯家大宅办生日会,官洲老家宗族里的长辈,也要上来聚聚的。   斯成只能遵循传统,但也的确分不出精力来管这种小事,便一切交由斯太太主持操办。   等到一顿饭大家都差不多吃完,斯成忽然说:“斯太太,我跟你说一件事。”   斯太太搁下筷子,不知所以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斯成低咳一声,语气有点郑重认真:“是我的私事。”   斯成又转头随意吩咐我说:“葭豫,你去陪艾米玩玩。”   我点了点头,推开椅子要起身。   斯太太望了斯成一眼,又望了我一眼,忽然眼巴巴地开口说:“小豫儿,你留下行不行?”   我暗自好笑,斯太太竟然如此怕他。   我又坐了下来。   斯成的姿势也没变,背靠在椅子上,手撑在旁边的椅背上,人显得潇洒而懒散,只是要说话之前,转了转眸光看了我一眼。   我瞬间已经明白了他要干什么。   我心抖了一下,还来不及反应,斯成已经淡淡地开口:“我跟豫儿,打算在一起,定中也知道这件事。”   斯太太手动了一下,却骤然碰到手边的一只青花瓷碗,哐当一声,差点没跌下桌。   斯太太赶紧扶住了碗,然后看我一眼:“小豫儿,你是当真?”   我只好点了点头。   我知道,以前一直以来,斯太太还能假装蒙在鼓里,如今被斯成直接骤然戳破,她也有点慌慌张张的,她叹了口气:“你们——这是!”   斯成语调诚恳地补了一句:“希望你理解。”   斯太太哆哆嗦嗦地说:“这,大少,定中和小豫儿没这姻缘,我也不是反对你们,可是,你们这名誉影响,我怎么跟家里的人交待……这怎么办……”   斯成早已做好打算:“我们来处理,我们只在一起,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暂时不需要处理宗族和银山的影响。”   斯成强调了一句:“我来处理这个,不需要您费心。”   斯太太神色终于缓和,找回了一缕浮丝般的笑容,话说得零零落落的:“我也是不放心你们,你爸爸一直让替他好好照顾好孩子,你也不在家里住,最近身体也不好,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小豫儿倒一直是个贴心懂事的,能有个人照顾,也是好的……”   斯成说:“谢谢您。”   斯定中从外面吹着口哨回来,谷叔在餐厅外面挡住他:“定中少爷,你暂且等等……”   “等什么,我饿死了,外面没吃——”斯定中一边说话一边推开谷叔闯了进来,我们三个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情绪的波动,大约都有点面色不虞,转过头齐齐地望着他。   斯定中左看看右看看,纳闷地说:“妈,这怎么回事?”   斯成握住我的手,要起身站起来。   我不动,想要挣开。   斯成回头,不轻不重地望了我一眼。   目光幽深端凝,带着严肃的警告,我不敢挣扎了。   他拖住我的手,从斯定中面前,我们两个施施然地走出了饭厅。   “小豫儿。”外面的佣人阿芬在叫我。   我在屋里应了一声:“怎么了?”   艾米在玩她的玩具小马,听到立刻转头看我,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咿呀了一声,她已经认得家里人喊我的名字。   我只好捏了捏她脸颊,走了出去,躲在艾米的房间里,其实是有点不愿见人。   斯成今天过生日,说是过生日,其实累得要命,家族里亲戚一大堆,以前他从不应酬这些人,现在不行了,这是责任。   阿芬神秘兮兮地说:“大少跟四伯爷吵起来了,斯太太吩咐来找你。”   我想了一下,连四伯爷是谁都不认识,冷汗冒出来,只好跟着阿芬往大宅的茶厅走过去。   走到门口,就听到斯成的声音,大约在抽烟,含含糊糊地说:“四爷爷,离都离了。”   然后是一个老头子的声音,又嘶哑又威严:“定中,你爸爸过身前,同意不同意?”   我瞬间记起了这个声音,我跟斯定中结婚了回官洲老家祭祖时候,跪在祖宗面前,就是他主持的仪式,妇女三从四德讲了一大通,我当时只能跪着低头聆听训诫,因此对这个声音记忆深刻。   斯定中遮遮掩掩地答:“爸爸不知道……”   那位老头子立刻激动地叫:“不知道那就是不同意!斯家娶媳妇,要是结了婚,那就绝没有离婚这件事情!”   斯定中低着头不敢出声了。   估计早先也被骂了一顿了。   斯成缓缓地开口,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平静:“您就少掺和小辈的事情吧。”   老头子估计也听出他语气不善了,气得颤巍巍的:“你是做大哥的,你父亲过世,将斯家本宅的家业都传给了你,定中是你小辈,你有责任看管他,怎可任得他如此妄意行事!”   斯成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他的声音立刻强硬起来:“我要说,我不但同意定中离婚,我还要告诉您,葭豫是——”   我赶紧冲了进去,站在门口大声地喊了一句:“成哥哥!”   斯成闻声立刻回头,望到我站在门边,将到嘴边的话收住了。   一整个客厅里的人,斯家的各位叔伯堂兄弟,姑太太姑表太太,满屋子穿金戴银的,纷纷循着声音转过头来,座中那老头子竟然也还认得我:“定中,既然说都离了婚了,那怎么人还在斯家?”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星河,谢谢最机智,谢谢jenny,谢谢飘飘。谢谢订阅的每一位兄弟。   ☆、第86章 八六   斯成缓缓地开口,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平静:“您就少掺和小辈的事情吧。”   老头子估计也听出他语气不善了,气得颤巍巍的:“你是做大哥的,你父亲过世,将斯家本宅的家业都传给了你,定中是你小辈,你有责任看管他,怎可任得他如此妄意行事!”   斯成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他的声音立刻强硬起来:“我要说,我不但同意定中离婚,我还要告诉您,葭豫是——”   我赶紧冲了进去,站在门口大声地喊了一句:“成哥哥!”   斯成闻声立刻回头,望到我站在门边,将到嘴边的话收住了。   一整个客厅里的人,斯家的各位叔伯堂兄弟,姑太太姑表太太,满屋子穿金戴银的,纷纷循着声音转过头来,座中那老头子竟然也还认得我:“定中,既然说都离了婚了,怎么还在斯家?”   斯定中也有点不高兴了:“爸爸从小就疼葭豫,她来吃顿饭怎么着了?”   老头子气鼓鼓地说:“于礼数不合!”   斯成环视了一圈座中的宾客,忽然开口说话,声音还是平静的,却带了十足的威严:“李葭豫,你过来,坐到我身边。”   这么多人看着,我永远不会拂他面子,我走过去,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小声地说了一句:“你冷静一点。”   斯太太这时从厨房出来,转眼看情势气氛完全不对,她不明所以,但也赶紧圆场:“四伯哥,您是……”   老头不依不饶,对着一屋子的亲戚大声地说:“依我看,他爸爸就是被他给活活气死的!”   斯成人仍在靠在沙发里,但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我明白他这是真正动了气了,他客客气气地说:“四爷爷,我爸爸已经走了,您能不能留点口德?”   老头子大约在官洲老家嚣张了一辈子了,说出的话那可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当时要传宗继祖,我就反对过,斯家谁是长子嫡孙,这还有得商量呢!怎知我这个侄儿,竟是不知道被哪个死鬼女人一辈子迷了心窍!”   斯成脸色彻底的白了,转而变得铁青,他抬手缓缓地在烟灰缸里熄了烟,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话,却是对着门外的斯家佣人,声音低沉而微弱,带着一种的掌控大权的独断:“来人,备车送四爷爷出去,我们本宅寒舍简陋,招待不起,请他回官洲老家去!”   谷叔一直守在门口听着吩咐,闻言立即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的,大少爷。”   谷叔背着手站在廊下,扬起声音大喊了一句:“老张,把车开过来,四伯要回去了!”   一个屋子的人一时都愣住了,竟然没有人敢开腔。   谷叔领着两个佣人进来,一左一右地围住了那老头,恭恭敬敬地垂手鞠了躬,却是恫疑虚喝   的架势:“四伯,您请。”   老头子气得胡子都在跳,哆嗦着站起来,忽然两眼一闭就厥了过去。   斯太太赶紧冲过去:“哎唷——”   旁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架住他,他也没真的昏,就闭着眼瘫倒在椅子上,身边围了一群人,没过一分钟,老头子便唉声叹气的哼唧:“人心不古啊……我的鹤茂老弟若是活着,也是要被这逆子活活气死啊……”   斯定文走上前去,给他拍背:“四爷爷,您就消消气吧。”   一顿生日宴会活脱脱变成了一场闹剧。   斯太太过来小声地劝他:“大少,你们俩的事情,迟一点我再帮忙说说,你现在先把这场子圆了再说,这一大家子的人,难道要这么多人都看我们斯家本宅的笑话么……”   斯成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眼巴巴地恳求着望着他。   他只好又看着斯太太,仍然气得不轻,双唇紧紧地抿着,委屈地点了点头。   最后斯定中和斯成两个人端茶给他赔礼道歉。   至于我,斯成坚持不让我跟斯家老家那群长辈接触,我依然好好地坐在斯家的主桌上,吃了一顿非常的痛苦的晚饭。   然后夜里九点多,大家告辞的告辞,凑圈打牌的打牌,斯成站在门口送完客,手扶着门框,弯腰按住了腿。   斯太太赶紧喊谷叔过来,然后说:“大少,怎么了?”   斯成对着要扶他的谷叔摆摆手,微微闭了闭眼喘了口气,才疲倦地说:“行了,大家都累,散了吧。”   他直起身子,慢慢地走了出去。   斯太太得陪姑太太们打牌,返身上二进的院子的牌厅去了。   一走近东侧斯成的院子里,满桌繁华盛宴转眼瞬间就被抛在了身后,他的院落,永远是清清静静,屋檐前的小径上,一盏仿古宫灯亮着幽幽的冷光。   斯成进了院子,直接上了二楼。   我在一楼的茶厅,给他泡了杯茶,然后端上去,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撑住额头。   我将茶杯塞进他的手中,坐到了他的身边。   斯成缓缓地说:“今天下午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我说?”   我也没料到局面会成那样,斯家那位长辈说出的话,跟拿刀子捅他又有什么分别,亏得他最后还忍了下来。   我好声好气地说:“那个时候,说出来不是火上浇油吗?”   斯成今天实在是被气得不轻,咬牙切齿地说:“我就是一直纵容着他,才容得他越老越嚣张。”   我只好劝劝他:“终究是你们家的长辈,留点转圜余地。”   斯成恼恨地说:“你当时跟定中离婚时候,就不该躲躲藏藏。”   没想到他还在怨这件事,我也无可奈何:“你意思是我们应该宣告天下?”   斯成烦躁地说:“不要跟我顶嘴,葭豫。”   我语气放缓了:“我觉得可以先缓一缓,斯定中在家呢,多难堪啊。”   斯成一把心火真是烧得他自己都疯了,忍了整整一天,坏脾气发作起来,我看他恨不得将这屋子都砸了:“你跟他离了,这是事实,有什么难堪?”   我试图挽回一点他的理智:“我离了还出现在你们家,还跟你在一起,这才是问题的重点。”   斯成恨得眼睛都红了:“这么说,跟我在一起,才是让你难堪的地方?”   我也急了:“斯成,你不要故意曲解的我的意思。”   斯成将一个杯子甩在茶几上,倏地站了起来:“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就一直要没名没分地出现在我们家,任人羞辱?”   我咬着唇说:“当事人不是你,你当然不觉得难堪。”   斯成大声地骂道:“你怕什么?事情都敢做?还不敢说?”   我微弱地辩解:“我没有不要说,只是说不要在今天这个场面说……”   好吧,他气头上,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闭上眼无奈地抱住头,得,外头大闹一场回来还要继续吵架,累不累。   这时茶几上斯成的电话响。   他看一眼号码,无奈地接起来,声音还带了怒火:“喂,俊夫。”   吴俊夫在那头说了一句话。   斯成咬着牙深吸了口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才开口说话:“什么事?”   他对我比了个手势,自己进书房去了。   我在外面的沙发上,虚脱一般地倒下,躺了好久。   闭着眼听到斯成在隔壁书房,笔记本电脑开机的声音,压低了声音打电话的声音,键盘开始敲打的声音,然后偶尔一两句话传出来,低沉,专注,冷静,跟方才真是判若两人。   看来吴俊夫才是他的真爱啊。   我起身下楼去,晚上根本吃不饱,谷叔早吩咐了人将汤和夜宵温着留在厨房。   我喝了碗汤,吃了半碗银丝面,终于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我在厨房坐了一小会儿,打个盹,又醒了过来,才重新上楼去。   二楼的客厅依旧是方才的模样,斯成摔了的茶杯还孤零零地躺在地毯上,方才书房中的声响已经消失了,想来他的公事办完了,只是没见人下楼来,我走过去推开了门。   斯成正安安静静坐在办公桌后,头往后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正静静地吸烟。   骤然看到我进来,他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然后抬手将烟按灭了。   我已经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清香。   等到我回过神来,人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我将那半截烟放在鼻尖闻了闻,那一瞬间,眼前是黑的,心是刺痛的,仿佛被一千颗尖锐的石头碾压而过。   他手边的抽屉里开着,还晾着半包烟,我疯了一般地抢过来,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地踩碎。   斯成温情脉脉地望着我,神态有点奇异的舒适和放松,人也有点疲疲懒懒的,我知道这是吸烟之后的效果:“葭豫,不要这样。”   我看得更气,简直是伤心欲绝,我大声地呵斥他:“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   斯成垂着眉头没有答话。   我怒火攻心,差点一口气都没吸上来:“你是疯了是吗,把自己身体搞成这样,你还继续吸?!”   斯成扶着书桌,要起身拉住我,我却摔开他的手,蹲下去翻找他的柜子:“你还藏了多少?藏在哪里?”   我一边拉开他的柜子,将里面的文件夹大力地撕扯出来,一边大叫:“拿出来!”   斯成说:“葭豫。”   我像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在哪里!”   我将他的电脑桌翻得七零八落,却一无所获,我转身跑到书柜,将所有的柜子全部打开,将里面的杂物和书全扔了出来,翻得乱七八糟,果然在书柜里层夹了几包烟。   我愤怒地将那些烟仍在地上,继续乱踩一通。   我的脚在地上乱踩一气,却忽然将地上的一个文件袋踢破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图纸洒了出来,我一个不小心 ,还一脚踩了上去。   我蹲下去一看,差点没昏过去,那不是什么图片,全是一大堆女孩子五彩缤纷的照片!   我还捡起来看了几张,照片好像有点古老了,好像都是同一个人,在各种地方搔首弄姿拍的,我就看到了一张在游艇上,穿着性感的泳装,这女的怎么这么变态,将这些照片送给男人?还是斯成怎么这么变态,专门爱收集女生的这些照片?   斯成本来还坐了回去,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任由我如同一台强力搅拌机将他的书房翻了底朝天。   照片飞洒出来的一刻,他也看到了,脸色都白了,立刻站了起来,心烦气躁地说:“那个柜子,我十年没开过了,你翻它做什么?”   我站在那堆女孩子的照片中,呜呜大叫:“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为什么做不到!”   斯成扶额无奈地说:“我累,你别管我,我就抽一支。”   我痛哭出声:“要多辛苦才能走到今天这个状况,你这样不是前功尽弃吗,要是复吸哪怕一支,一切都得重头再来你知道吗?”   斯成说:“重头再来也是我,不是你。”   我眼泪鼻涕流出来,糊在嘴巴上,狼狈不堪的一张脸,这段时间以来,因为没有了药物的舒缓神经和镇痛的作用,平时上班时候他还能勉强支撑,每一天的下班之后,我也明白了之前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因为他简直跟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脾气极度的暴躁悒郁,我们厨房的一打杯子都被他摔光了,人特别难受的时候,但凡身边有个人碰一碰他,他都会冲着发脾气,所以我照顾着他都不知道被骂了多少遍,但每次他发作过了之后,他自己又非常难受这样对我,那么多夜晚辗转难眠,夜夜疼得醒过来,扶着腿简直痛不欲生,有一次因为实在太疼,他躲着我,挥起拐杖狠狠地一把抽在了自己的右腿上。   我每一个晚上都陪着他,心疼得哭了一次又一次。   多么不容易熬过来的。   他说是他自己的事情。   那一个瞬间,我整个脑袋仿佛被狠狠地摁进了一团雪水,整个人从四肢到思想完全僵冷,连神态都麻木了,我淡淡地说:“好的,你随便吸,请尽兴。”   我昂着头走出去,眼泪太刺眼了。   斯成在我背后说:“葭豫,你要是走,我不会追你。”   “再见,大少爷。”我重重地甩上门,走了出去。   我走到大宅中庭,我今天跟斯成一起回来的,没有车,也没人安排司机送我出去,外面值班的佣人期期艾艾地说:“小豫儿,大少吩咐你今晚住家里——”   我冲到斯定中的窗外大喊:“斯定中,借你车钥匙给我!”   斯定中推开窗,抱着手站在廊下,也不打算支援我:“这么晚了你还闹?大哥怎么受得了?白天刚刚闹了一场还不够?”   我扭过头不再理会他,转过身自己大步地往外走,大不了自己走下山去。   斯太太听了佣人的汇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小豫儿,哎哟,天哟,我正一手好牌,紧赶慢赶,你倒是别走啊,有什么委屈跟伯母说——”   斯太太急得跳脚。   我对着斯太太:“我先回去了。”   斯太太要上来拉住我:“你这一走,老大哪里还活得成!”   她一边拉住我一边对着佣人喊:“哎哟,都杵着干嘛?叫谷叔来,喊大少出来!快点!”   谷叔出来了,看我一眼:“太太,大少腿不好,今儿又累,小豫儿,还是回大少那去吧。”   斯太太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回去吧。”   我一怒之下冲出来,被外头的冷风吹了半天,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一见我神色缓和了,斯太太立刻盯着谷叔带着佣人,押着我望东侧的院落去了。   远远望到院落的大门敞开,风在庭院的穿堂之间呼呼地吹,还带着我方才一路狂奔出来的痕迹。   谷叔送着我走进了院子,一层大厅也是门洞大开。   我一踏进客厅,脚步却骤然停住了。   大灯没有开,仅在楼梯口开着一盏壁灯,客厅右侧通往二楼的昏暗楼梯上,孤伶伶地站着一个穿白衬衣的瘦高的人影。   斯成双手撑着楼梯扶手,左脚踩在楼梯上,右腿却是微微曲起来,脚没有着地,黑暗之中明显看得到他的脸色煞白一片,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走了之后,他大约是扶着楼梯扶手追下来,然后用左腿一步一步跳下来的。   看到我走了进来,他停住了动作,人定定地站在楼梯上,两只手撑着楼梯扶手,却无法掩饰地一直虚弱地喘气。   我奔到楼梯底下,他垂下眼眸望了我一眼,深邃眼眸,因为出汗,苍白脸孔和浓黑眉毛,愈发显得的黑白分明。   那一刻的黑暗之中,他竟然是脆弱如琉璃一般的颜色。   我腿软心颤,完全迈不开步子。   眼看我没有动手的意思,谷叔只好低声吩咐佣人扶着他上楼去。   我原地站着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慢慢地走了上去,佣人正服侍他擦干额上的汗,又给他扶着坐在沙发上,腿上重新盖一张毯子。   斯成一直微微地闭着眼任由佣人折腾,他以前从来不让人近身伺候,但也许也是近来身体不好实在没办法了,但肢体仍然微微僵硬,神色有些不舒服的冷淡。   佣人将他安置妥当,欠了欠身离开了,客厅重新恢复了寂静。   斯成勉力地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然后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斯成扶着右腿,艰难地躺了下来,头枕着我的腿。   我扶着他的身子替他调整了一下睡姿,把毯子给他盖好,轻轻地说了一句:“当心再摔一次。”   斯成的脸埋在我的肚子上,闷闷地说:“对不起。”   我柔声说:“没关系。”   他声音疲倦无力:“我被气疯了,偏偏谁也不能得罪,只好回来自己院子里骂你。”   我慢慢地抚摸着他的鬓角:“没关系。”   斯成说:“加了两天班,今天实在是撑不住。”   我内疚地说:“我不该冲着你发脾气,对不起。”   斯成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我冲着你发脾气的次数还算少?”   我的心那么软,软到我决定他再冲我发一千次脾气我再开始生气:“我爱你。”   他满足地笑笑,握住我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手背,然后伏在我的怀中,静静地睡着了。   ☆、第87章 八七   孟宏辉和斯爽的宝宝满百日了。   孟家在本宅附近的酒楼开百日宴,招待的都是街坊邻居和亲戚好友。   那天下了班,斯成过来接我出席。   我们停妥车,牵着手走到酒楼的门口,餐厅里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一阵阵地传出来,我在二楼的大餐厅门口,悄悄地放开了他牵着的手。   斯成正在接一个助理的电话,立刻停住了话拿开手机,不明所以地问:“干嘛?”   我小声地跟他说:“你迟两分钟再进去。”   语罢我甩掉了他,像只兔子一般地窜了进去,在走廊上一转个弯,立刻看到了我们律师的同事已经热热闹闹地坐了两桌,我赶紧挥挥手:“我来了!”   同事纷纷敲着桌子大喊:“葭豫,过来坐!”   我笑嘻嘻地挤一帮同僚之间去。   男孩子们酸溜溜地问:“你男朋友呢,怎么不一起来?”   女同事们捂嘴笑:“是啊,不要藏着了,带出来让见见嘛。”   我在律所茶水间闲聊的时候,为了避免适龄未婚女性相亲催婚此类话题骚扰,我便大方告知同事已有男友,只是他们从未见过真容。   我们所里一个特别擅长离婚诉讼的崔律师在一旁调侃:“葭豫,你男朋友到底是谁啊?该不会是我们同事吧,说——你是不是搞办公室恋爱啊?”   大家立刻大声附和,一群人跟着纷纷起哄。   我被闹得不行了,还没得及答话,就听到我身后的蔡律师激动万分地喊了一声:“斯——斯总!”   然后我身边的一桌子人顿时哗啦啦地站了起来。   斯成自己一个人走了进来,灰色西裤显得腿又长又直,因为最近瘦,外面穿着的一件黑色的羊绒开衫显得有点宽泛,他就那样走了进来,眉目清俊轻袍缓带,助理秘书都没带,偏偏外面的座中都是小律师和小助理,没有一个主任级别的大神出来应酬他,蔡律师一时激动喊了一声,却也没有了下一步动作,大家又兴奋又敬畏地看着他,却没人敢上前跟他说话,我的同事他又不认识,可能连蔡律师姓什么都不记得,他板着一张英俊的脸,看着挺可怜的。   我小心翼翼地往许青蓉的背后躲了躲。   幸好这时孟宏辉走了出来:“来了啊。”   孟宏辉看了一眼斯成铁青的脸色,又看了一眼我躲在一群同事中无辜的脸,只好赶紧拽住他说:“唉,我老爸存了几瓶好酒,今天终于舍得拿出来了,你过去喝几杯?”   斯成由孟宏辉陪同着走了进去里边包间。   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男同事们重新坐了下来,青蓉拽住我的手臂,差点没掐得我淤青,她激动得两眼发亮,隔了好多秒才说得出话:“好帅!”   我这才发现席上的女孩子脸上的绯红云朵已经飘出了一大片,我们后勤的一位小秘书捂住了脸:“天,本人真的好帅!”   男士们只好垂头丧气地喝茶。   一直到席散,斯成都没有出来过。   反正他是客人,我们在外面闹成一团,吃饱喝足,由孟宏辉夫妇出来送客。   同事纷纷走了。   孟宏辉跟我说:“小豫儿,进来吧。”   我走进包厢里面去,斯爽抱着孩子,冲着我招招手:“一个晚上也不见你进来。”   我坐到她身边去逗宝宝。   大胖小子取名孟斯超,因为属虎,小名虎虎。   五官像斯爽,鼻子圆圆的,但皮肤像他爹,有点黑,斯爽愁死了。   但其实很可爱,壮壮的像只小老虎。   斯成坐在沙发上,见我进来也没打算理我,斯爽看到他还臭着脸,便对我眨眨眼,然后对他哥说:“每天都黏在一起,一顿饭不跟小豫儿吃,就不高兴成这样?”   斯成没好气地答:“你怎么没有一点做母亲的慈祥?”   斯爽人逢喜事精神爽,才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抱着虎虎,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道:“你们预备什么时候结婚?”   斯成不耐烦地说:“去,喂奶去。”   斯爽怒吼了一声:“我是一片好心!”   熟睡的宝宝瞬间被震醒,她赶紧安抚了一番,然后又回头说:“我说你们干脆结婚,省得别人一直说闲话,结了婚,看谁再敢多嘴多舌。”   斯成懒懒地说:“你少出那么多不靠谱的主意。”   斯爽看看我,又看看斯成:“哼,我倒要看看你们,蹉跎到什么时候。”   那天从百日宴回去时候,我开车,斯成坐在我的身旁,状若不经意地问:“你想要什么婚礼?”   我老老实实地答:“没想过。”   斯成淡淡地说:“那么现在想。”   我摇摇头:“结过一次了,不想想了。”   斯成受了一个晚上的气,终于爆发了:“可是我没结过啊!”   三月初的时候,春漾里大道的椿树抽出嫩绿枝芽的时候,银山艺文中心迎来了春季的第一场重要演出。   著名舞台剧导演林永钏和他的团队,历经七年的剧本磨合和排练出来的一出戏,将在银山艺文中心银山剧院进行南方的首场公演,而在一个月前,这部戏剧在北京一经公演,市场反响非常热烈,并在业内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斯爽约我们周末去看戏。   那天是周六,斯成周五晚刚刚出差回来,我们六点多到了剧院。   我们将车停到了保存完整的兰香戏院的院子里,这里依旧郁郁葱葱,爬山虎的叶子整幢砖红色的墙壁,假山下流水潺潺,这里依旧在演昆剧,我偶尔还会陪斯成来坐一会儿,经过专业的商业改制,兰香戏院开启了严格的会员制度,除了在衰微时期不离不弃的那一批老观众拥有了免费的终身会员卡之外,后来的会员几乎是一位难求,价格被炒到奇高,却依然阻挡不了城中名流和达官显贵附庸风雅趋之若鹜的热潮,这么多年了,也就斯成的车能停在这庭院里。   我们到得早了一些,斯成牵着我的手,在里面散了一会儿步,然后搭电梯绕到了的艺文中心的二层的演出剧场。   斯爽和孟宏辉等在咖啡厅里。   我跟斯爽挽着手进去,斯成跟孟宏辉在后面慢慢地走,我留心观察了一下周围拥挤的人流,这部戏的观众年龄层非常的广泛,有背着书包爱笑活泼的年轻大学生,也有衣冠楚楚面有倦色的中年男人。   我常常来银山看戏,倒也不太经常看得到如此盛况空前的景象。   我本来并无太多仰慕大作的心情,谁知道灯光黑暗,演出开始时,我终于被深深折服,这是一场十分动情的戏,我看得很投入,中间还哭了两次。   斯成坐在我的身旁,看到我在抽泣,伸手过来擦擦我的脸,然后握住了我的手。   他低声地说:“很好的戏。”   我跟斯成都不是很了解最近时兴什么偶像明星,但是那个女孩子,太会演,不对,她甚至不用演,她的身姿,她的深情,她的明亮容颜之中迸发出来的剧烈之美,她就是戏中的那位女外交官,那位沦落的西贡舞女,那位在乱世之中的重逢离散三十年的恋人的热烈女子。   我记得的评价演出的小册子上面的剧评:她缝合了感觉与表达之间的间隙,达到了零距离。   演出结束之后。   观众久久沉浸在音乐和剧情之中,徘徊在场内,不愿离去。   导演和演员出来谢幕。   观众送上经久不息的掌声。   旁边有工作人员递上话筒,林永钏导演是一位儒雅的台湾男士,四十岁左右,他举起手中的一张卡片说:“感谢各位今晚来观看,我受人所托,先要读一个小字条。”   我们齐齐站着,我乐呵呵地挽着斯成的手臂,望着台上的一众星光熠熠的演员。   整个银山圆形剧场的建声要求极高,有着世界上最顶级的音响系统和灯光设备,舞台设备全部采用计算机控制,一支十几万的麦克风轻轻巧巧地握在林导演的手中,他的声音很温和悦耳,略带一点港台腔,正透过这套世界顶级的音响系统,清晰地回荡在每个观众的耳边。   林导演微笑着走了几步,正走到了我座位的面前,他说:“坐在贵宾一席的八排的斯成先生跟坐在他身旁的李葭豫小姐有话要说,斯先生想和李小姐说,他爱你,并请求你嫁给他。”   我口瞪目呆。   有那么几秒钟,整个人完全是失真的。   第一反应是转头望了斯成一眼。   他脸上有惊讶神色一闪而过,然而立刻恢复了镇定。   整个大剧场的数千人群也是愣住了几秒,然后我听到后排的观众开始有低声的骚动,有人开始吹口哨,我们周围的观众互相回头翻找座椅的位置,然后齐齐往我们这边看过来,我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被谁推了一下,我就站到了舞台下方的空旷之处,周围的人群自觉地聚拢,将我们围成了一个圆圈。   追光灯在我的身前,打下了一个圆弧形的光束。   这时一大束洁白的玫瑰人从人潮之外被一只手接着一只手的举着传递了进来,最终递给了站在我面前的斯成。   全场的观众开始尖叫和鼓掌。   孟宏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戒指在外套口袋里。”   斯成不慌不忙地套出了戒指,将盒子塞回给孟宏辉,然后退了一步,举着那枚亮晶晶的指环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聚光灯照射在我的脸上,台上台下,戏如人生,电光幻影之间,我一时竟分不清真假。   然后周围开始有娱乐和摄影记者上来拍。   斯爽不知什么时候又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我看到我妈妈跟我姐姐就站在我们的后面,周围还有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在纷纷起哄:“嫁给他!嫁给他!”   我后来在影片中看到了当时的场景。   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裙子,黑色头发编了辫子,斯成穿一件素洁的白衬衣,我脸上有呆呆的惊喜。   斯成接过麦克风讲了几句话,神态从容镇定,纵使半跪着,也是翩翩绝佳风度。   他讲了什么,我当时全懵了,一句也没记住,我只记得大家感动成一团。   斯爽在孟宏辉怀中哭泣。   妈妈拉着葭妍的手擦眼泪。   而我当时在做什么,我当时低着头,拿掉了他手上的话筒,目露凶光压低声音对斯成说:“别装了,我知道字条不是你写的。”   斯成跪着好一会儿了,大家还在拼命地鼓掌起哄,他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小声地哀求说:“快点答应,我腿疼。”   我不动声色地拉了他一把,斯成站起来把戒指套进了我的手指。   然后我们开始拥吻。   影片里边,剧场的天花顶喷下金色纸屑和彩色缎带,导演和男女主演上来跟我们握手,那个叫黄西棠的女主演卸了一些妆,凑上前来跟我们道一声祝福,笑容非常的甜。   她真是一个漂亮到了极处的女孩子。   影片里旁边有人在大声地问,那对什么来头?求婚的男士什么背景?是什么明星?   黑暗处有人不知道答了一句什么话。   然后摄影记者的镜头开始疯了一般地晃动。   后来我们就登记结婚了。   也不太好意思再在本埠办婚礼,所以我们去了欧洲,在爱尔兰的教堂举办了婚礼。   仪式结束后我们在路特尔斯顿城堡宴请亲友。   斯定中也出席了,带着新女友。   一千只的粉色蜡烛点燃,乐队演奏起了小约翰·施特劳斯,在夜里的热闹舞会,香槟像水一样倾倒,我跟斯成躲在城堡二楼的旋梯露台上,他们在那里安置了两张舒服的欧式的王座椅子,紫色的丝绒,金色的扶手,能让整个人都柔软地深陷下去。   楼下大家玩疯了都,完全忘记了一对新人的存在。   艾米在我怀中,穿一件白色缎子小裙子,吸着奶嘴甜甜地睡着了。   我提早了一个星期过来勘景和处理婚礼的事宜,斯成要排出时间蜜月,一直工作到前天才到的,因为前一天不能见面,所以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过了。   今天在教堂里也是一直好紧张,好不容易到这个时候,才又能靠在一起握着手歇一会儿。   “第几次来都柏林?”我踢掉了高跟鞋,将光脚丫子缩进了礼服里。   “记不清了,还记得一次,因为火车比较贵,只好从贝尔法斯特搭乘大巴。”   “啊,那趟车如今还在,每个整点到都柏林对开。”   “那时laus都还没开通,后来再来,就有了轻轨了。”斯成仰着头靠在椅子上,舒适而放松的姿态,他也稍微喝到了有点微醺,整个人懒懒散散的。   我有点感慨地说:“世界那么大,有很多年,我在斯家大宅从来没见过你。”   斯成嘴角微翘,有浅浅笑意:“你还这么小就喜欢着我了?那我不是太幸福了。”   我瞪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并、没、有。我永远记得我表白你拒绝我,永远,一辈子。”   斯成抚额叹道:“得,斯太太,家庭地位稳固了,开始秋后算账了?”   我被他逗乐,无声地笑了笑,心却慢慢地浮起来,我一直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为什么?”   斯成望我一眼:“什么为什么?”   那么多年兵荒马乱的生活,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后来为什么会爱上我?”   斯成手搭在扶手椅上,慢慢地摩挲着我的手背:“那时在顾先生的公馆里,我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看到你在我在身边熟睡,那一刻的幸福和痛苦是我此生从未受过的煎熬,幸福的是拥有了你,痛苦是下一刻我却立即想到你还是要走的,你还是要离开我回美国,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得受不了,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我都是这样的感觉,我在你身边的时候,心是满足的。”   空气中凝固了一般的静默。   斯成眼看我一言不发,有点疑惑地唤了一句:“豫儿?”   他其实从未跟我说过,那一段日夜混乱时空颠倒偷来的幸福,当时我们的心情都太绝望,所以每次短暂相聚,都只顾着拼了命一般的相爱。   其实两个人心底都非常的不好过,但我们从来不曾说出口。   时间让一切都过去了。   我亏欠斯定中的,我会自己背负着,但愿有一天他遇到另外一个人能偿还。   世间感情流传,谁知道呢。   我扁着嘴小声地说:“好吧,其实我小时候就喜欢你了。”   斯成笑着摸摸我的头,他站了一天了,虽然精神不错,但大约腿不好受,明显不愿意走动,我一直陪着他坐着,他淡淡地说:“不能陪你跳舞,你介不介意?”   太好了,我也不爱跳舞。 ━━━━━━━━━━━━━━━━━━━━━━━━━━━━━━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极品小说阅读http://www.ypmao.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