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极品小说阅读http://www.ypmao.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变脸师爷》全集(阴阳师爷实体版)【精校版】   作者:棠岚   初识(1)赌约天香楼   凄风惨惨,荒草依依。几抔黄土,一茔孤坟。   坟上无碑亦无名,有的只是几株韧草,在疾风中被吹倒,复又顽强地站起来,如此往复而已。   坟前跪坐着一个年轻人。从背影看来,此人有些体弱,宽大的衣襟随风起伏,更显得他瘦骨嶙峋。   他似乎在这里跪坐了许久,却纹丝不动。他身前既没有供品,也没有酒水。只见他呆愣地注视着这孤坟,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痴了一般。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的表情,也没有伤心的泪水,有的只是一脸茫然,仿佛可以透过这座孤坟,看到遥远的地方。   半晌。   “爹,我回来了。”他的语气平缓,没有丝毫起伏地说出这几个字之后,又归于平静。   他瘦弱的手指,轻掬一捧泛着微红色的黄土,轻轻洒在这座孤坟之上,有无数的土顺着这坟倾斜的角度扑簌簌地滚下来,轻溅在他的青色衣袍之上。   他的衣袍有些旧了,却是极为干净,看着那些微红的土落在上面之后,他只是皱了皱眉,随即拍了拍那些泥土,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的外袍被山上的冷风扬起,猎猎作响,他呆呆地看着那被风卷起的沙石落在自己的衣襟之上,半晌才喃喃自语:“起风了呢……还是连夜下山好了,荒山野岭的……可怕得很哪。”   他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青色包袱,往肩上一搭,然后慢慢向下山的方向走去。   这山似乎有些高,隐隐约约有白雾笼罩其间,待年轻人走远了,那雾便有些散去,一瞧,这山间坟头林立,竟是个乱坟岗呢!   只是这年轻人一直不曾回头看过……他只是背紧了身后的包袱,向着下山的道路,坚定不移地前行着。   此时正是酉时,日落时分已至。年轻人看了看渐渐偏西的日头,又往前望了望,前方似有一处茶寮,正好有些口渴,可以过去歇歇脚。   待来到茶寮近前,才发现那在远处看来迎风飘动的旗上书的并不是“茶”字,而他以为的茶寮实乃一处驿站。   驿站有些简陋,只有零散的几匹马,驿站旁有个草庐,里面坐了一个斯文白净的男子。男子正在低头喝茶,看到有人走近,并不抬头,依旧若无其事地喝着自己杯盏中的茶。   背着包袱的年轻人走进了这个草庐,四下望了望,并没有发现可以饮用的茶,于是他直勾勾地望向了那个悠然自得的男子,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那个男子抬起了头。   漆黑如墨的一双瞳仁,这是留在年轻人脑海中的第一个印象。这般鲜明,令人难以忘记!这男子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清澈平静、黑白分明。   男子悠然一笑,“小兄弟,赶了远路,是想要喝茶吗?”   年轻人看了看他的笑容,又看了看他摆在桌上的茶盏,点了点头,“要。”   那男子笑起来,“如此甚好,小兄弟就移驾过来坐吧!”   年轻人也不客气,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坐到了男子对面的木凳之上,将背于身后的青色包袱轻轻往桌上一搁,丝毫也不客气地拿起了桌上的茶盏和空茶碗,自斟了一碗,忙不迭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坐他对面的男子一笑,伸手一推手边的另一个茶壶,“莫急,都是你的。”   闻言,年轻人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呆呆地看看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复又低头喝茶。   一时间草庐中很静,只有年轻人喝茶的声音。   年轻人终于解了渴,停了下来,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的男子一直在上下打量他,那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   少年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多谢兄台的解渴茶,在下还要赶路,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那男子闻言一笑,“小兄弟从山上下来吗?”   年轻人一呆,“正是。”   男子慢慢地站起身,竟然身形高挑,直高了这年轻人半个头。他绕过木桌,走到草庐之外,看了看天色,才道:“此地荒僻,少有人烟,方圆数十里都没有一个落脚的客栈,这里离最近的县城汴城还有半日的路程,小兄弟如果就这样孤身上路,恐怕今晚就要露宿山野之间了。”   年轻人不以为然地看了看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道:“兄台不也是孤身一人吗?”   男子闻言转过头来,一指旁边的驿站,悠然道:“我有快马,小兄弟呢?”   年轻人道:“马?没有我的腿快。”   男子似是猛地有了一些兴趣,“那我们来比试一番可好?”   年轻人却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懒洋洋地问道:“怎么个比法?”   男子一笑,“我的快马今夜戌时可到汴城,据闻汴城有家出名的酒楼,唤作天香楼,我今夜就摆下一桌酒席,在那里等着小兄弟。如果小兄弟戌时到了汴城,便来天香楼寻我,今夜你我二人不醉不归如何?”   那年轻人闻言面无表情地呆了片刻,才慢吞吞说道:“那我想要天香楼最出名的醉蟹,可否?”   “原来小兄弟是本地人,在下倒是看走眼了。”男子一顿,眼中光芒更盛,“好,一言为定,在下沈白,今夜戌时天香楼和小兄弟不见不散。”   “哦。”年轻人应了一声,回到桌边拿起自己的包袱,背起来就走。   “且慢!”男子微微一笑,拦下这年轻人,“在下还未知晓小兄弟尊姓大名。”   年轻人闻言一呆,怔怔道:“不能不说吗?”   男子闻言一笑,“小兄弟喝了我的极品毛峰,我都未向小兄弟追要茶钱,怎么一个名字,小兄弟却对我这般吝啬?”   这年轻人似没听懂一般,愣了半晌,“茶钱,我有的。”一边说,一边去翻自己的青色包袱,摸索了片刻,才自言自语道,“钱袋丢了。”眼底没有丝毫的焦急之色,好像丢的不是他的钱袋一般。   男子更觉得年轻人有趣,“如此,要如何呢?”   年轻人颇为遗憾地将青色包袱重新系紧,不紧不慢地背于身后,才轻拂袍袖,一揖到地,“在下陆元青,能在此地与沈公子相遇,实乃三生有幸。”一揖完毕后,直身而起,又疑惑地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沈白失笑,“那陆公子,我们天香楼见。”随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元青也不客气,背紧了身后的青色包袱,慢吞吞地走了。   一名黑衣男子牵了一匹马走上前来,“公子,要启程吗?”   “嗯。”沈白目送陆元青走远之后,才接过黑衣男子手里的马缰,飞身上马,良久才问道,“玉棠,你说我今晚在天香楼,可会遇到这个叫做陆元青的小兄弟吗?”   “公子,就算此人身怀绝技,想在一个时辰内赶到汴城,也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就算是我,亦不能,况且……此人并无武功在身。”黑衣人想了片刻,才答道。   “是吗?”沈白看着陆元青早已消失的方向一笑,“玉棠,不知为何,我有种预感,我和这位陆兄弟很快就会再见面。”   初识(2)又见桃花城   一别三年。   重新踏上这汴城县的土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袭上了陆元青的心头。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汴城不愧有桃花城的美誉,迎着这早春的风,桃花的花瓣随风轻舞,将它令人迷醉的香气洒落至每一处角落。   街道两旁,依然酒肆林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满大街的人来人往,有人的衣袖擦过他的衣袖,有人的包袱蹭过他的包袱,有女子的香粉味萦绕在他的鼻端,有不知从哪个店铺传来的吆喝声钻进他的耳中……却没有一个人是他的故人,一个都没有。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陆元青孑然独立许久。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或者说能去哪里。天地很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他呆呆地看着一批一批的人流,在他的身旁汹涌流过,那些人也用或友善,或好奇,或猜测,或八卦的目光回望他。   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过于瘦弱的身体,偏偏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青袍,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所以那些友善、好奇、猜测、八卦的目光很快便无趣地从他的身上转移开来。人们渐渐地各自走远,或是回家和家人团聚,或是应邀和三两友人推杯换盏……总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方向,以及他们要去完成的事情。   半晌,他苦笑一下,而后向天香楼的方向走去。   他自是认得天香楼。   一直向前走,过了一座石桥,再向右拐,那里有家医馆,唤作“莫愁堂”。通常这个时候,莫愁堂的韩先生应该还在看诊,她总是很晚才关门。   陆元青路过莫愁堂的时候,似是不经意地向内一瞥,正巧,莫愁堂的韩先生搀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刚刚步出大门,“丁姥姥,慢些走。”   女子的声音温婉,笑容更温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抹冲破阴霾暗淡的破晓之光,凝聚了所有属于光明的东西在她的身上闪烁发亮。   莫愁堂的韩先生,其实是个女子。   因为她医术高明,又待人亲切有礼,所以被尊称为韩先生。   那丁姥姥满脸褶皱的老脸,冲着韩先生笑开了花,“哎哟,还麻烦千芝小姐送出来,真是过意不去得很。”   “姥姥说的哪里话。”韩千芝浅浅一笑,光芒重新凝聚。   她明明不是很美丽,但不知为何却令人移不开视线。   待她送走了丁姥姥后,就看到这个一身青袍的年轻公子,正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表情有些……呆?   她微微一愣,才浅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有事?”   可是有事?   陆元青微微移开视线,随即有礼地一揖,“烦劳这位姑娘,敢问若是去天香楼,应当怎么走?”   韩千芝闻言一笑,“公子走错了路呢,若从我这莫愁堂去天香楼的话,要绕一个大弯子,公子不若转头返回……公子来时,可是过了一座石桥?”   见陆元青点了点头,她又道:“过了这石桥,公子要左行,略走几步,有一家叫做‘致韵斋’的书斋,书斋的右侧有条小路,穿过小路后不远,就是公子要去的天香楼了。”   她说完微微停顿,见陆元青仍旧呆呆地看着她,而后了然一笑,“公子,如若不太着急的话,不如帮我关门上门板,我正好也要去天香楼,可以顺路带公子过去。”   陆元青依旧那副有些怔怔的表情,不过他随即点头称是,“那就有劳姑娘了。”   韩千芝一笑,“我也要烦劳公子帮忙……这门板有些重量。”   陆元青不言不语地慢慢走到韩千芝的身旁接过门板,逐一帮韩千芝扣好,又看着她细心地上锁,然后对他嫣然一笑,“可以了公子,多谢你的帮忙。”   此刻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了,有零散的几点星星出现在天际,正是戌时。   汴城是个热闹繁华的县城。   一路行来,摆晚摊卖小玩意的小商小贩还真不少,几乎经过每一个摊子,那些摊贩都会叫住韩千芝,与她一阵寒暄,最后还送她几样小物件。   所以待他们来到天香楼的时候,韩千芝的左右手已经提了许多东西,她有些无可奈何地冲陆元青一笑,“还要麻烦公子了。”   陆元青“哦”了一声,将她从一堆小物品之中解救出来,刚要踏上天香楼的门,早有殷勤的伙计忙不迭跑上前来,“哎哟,韩先生来了,我们老板正等你呢。”   韩千芝依旧有礼地一笑,“烦劳小李哥了。”   见跑堂的小李上下打量着陆元青,韩千芝一笑,解释道:“这位公子是……”   “在下陆元青,幸得韩姑娘引路。”他微微一笑,缓缓道明。   “原来是韩姑娘的朋友啊,一块往里请吧。”这小二眉开眼笑地将他二人往里让,一边走一边扯开嗓子喊道:“石老板,韩先生来啰。”   “千芝吗?哎哟,就差你了!”一个骨架纤细、弱不禁风的女子款款走来,每走一步都有一种女子独有的娇媚味道透出来。   只见她小小的一张瓜子脸,皮肤出奇的洁白细腻,宛如细瓷,乌黑的长发散至腰际,头顶随意地盘了一束坠马髻,上面松松地别了一枝桃花,倒和这汴城桃花城的美誉相得益彰。   她的大眼睛调皮地眨了眨,一瞥韩千芝身旁同样提了很多小玩意的陆元青,促狭道:“这位年轻公子是……”   韩千芝岂会不知她的意思,故意一叹道:“可惜了可惜,我和这位陆公子才刚刚认识罢了,白让石老板费心了。”   “哦——”石白佳拖长的声音里,有一丝失望,不过随即又开心一笑,“今日我做生日宴,姐妹们都到了,就差你了。”   “琴风、书月她们都已到了吗?”韩千芝惊讶地问道。   石白佳面色却有些许暗淡,随即低语道:“能到的都已到了。”   言罢,她一拉韩千芝的衣袖,复又对陆元青一笑,“陆公子,既然是千芝的朋友,今晚我做东,公子点的菜,一律免了银子。”又看向伙计小李,“小李,招呼陆公子啊。”   随即她亲密地挽住韩千芝,“走,她们都等着你呢!”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地走远了,只留下陆元青站在原地发愣。   小李不明白这陆公子在想什么,只得笑道:“公子,我们老板说了,你今天点的菜,都不收钱,要不你里面请?”   陆元青似乎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怎么了,都排队请我吃饭?”   小李一怔,“公子?”   陆元青礼貌一笑:“敢问这位小哥,可还有雅间?”   小李一愣,为难道:“这……这雅间平时都不随便给客人的,尤其今天我们老板做生日宴……”又想了想才道,“不过公子你是老板开口留下的贵客,算了,今天给公子破例了,公子随我来。”   将陆元青带至一间房,只见房门匾额上书“竹”字,笔走龙蛇,分外醒目,陆元青不由得赞了一句:“好字。”   那小李一笑,“公子你真识货,这是由我们老板的好友,致韵斋的文姑娘所写。文姑娘的字,在咱们汴城那可是一字难求啊。”   陆元青看着那题字右侧的下款,清秀刚正的笔迹写着:文书月。   他微微一笑,“我就要这竹厅吧。”   “呵呵,得,公子,今日就剩这竹厅了,我们老板占了旁边的菊厅,要是一会儿有些吵,还请公子多担待。”   陆元青点了点头,又慢慢道:“一会儿如有一位沈公子前来,烦劳小哥将他带来竹厅。”   那小李点头称是,径自去了。   初识(3)汴城新县令   沈白与宋玉棠一前一后踏进了天香楼,那热情好客的小李早一路迎了上来,眉开眼笑地招呼道:“哎哟,这位爷,您里面请。”   面前的男子一脸淡定的笑意,“烦劳小哥,给我一个雅间,我一会儿要在这里宴请一位朋友。”   小李赔笑道:“真是不巧了,爷,本楼最后一间雅间已经给了我们老板的朋友,实在对不住爷,要不爷凑合凑合?”说着,一指嘈杂热闹的大堂之内。   宋玉棠抬眼扫了扫这大堂之内,笃定一笑,随即附在沈白的耳边低语道:“公子,那位姓陆的公子并不在这天香楼之内……我早说过,他不可能赶到。”   沈白闻言却是一笑,面向小李问道:“烦劳小二哥,刚刚在这楼中可曾见到一位身着青袍的年轻公子,对了,他姓陆。”   那小李疑惑地看了看沈白,试探道:“斗胆请问公子,可是姓沈?”   宋玉棠戒备地向前踏出一步,挡在了沈白的面前,“你怎知我家公子姓沈?”   那小李见到宋玉棠的架势,被唬得一愣,“刚刚有位陆公子曾交代我,要是一会儿有位沈公子来了,就请他到雅间竹厅之中……他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话一出口,沈宋二人皆是一愣。沈白扑哧一笑,“玉棠你输了,看来这位陆兄弟恭候我们多时了。”   宋玉棠神色中满是不信,“这怎么可能?我与公子的坐骑乃是万中选一的快马,难道还不及一个文弱书生的双腿不成?不可能,不可能!”   沈白悠然自得地整了整衣袖,冲宋玉棠一笑,“玉棠,是与不是,你我前去一瞧不就知道了吗?”说着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还不忘对小李文雅一笑,“那就请小哥前面引路吧,在下就是那位陆公子口中提及的沈某人。”   推开了竹厅的房门,沈白举目观察这间雅间,布置精美、奢华,却又隐含内敛之风,二者完美融合,竟令人丝毫不觉突兀。   房内无人。   桌上的酒菜已经摆了一桌,食物的香味飘散到这个房间的每一处角落,令人闻之食指大动。   紧随其后的宋玉棠皱眉道:“公子,我似乎、好像没看到什么陆公子的身影。”   沈白闻言也是愣在原地,却突然听宋玉棠靠过来附在耳边低声道:“房上有人。”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护住沈白,并握紧了右手的袖口。   沈白闻言,眼光轻扫了四周后,略略思索,却是一笑,对宋玉棠轻轻摆了摆手,“玉棠,我想我们等的陆兄弟,恐怕也是等我们等得不耐烦了,自己上屋顶赏月去了吧?”   宋玉棠听沈白这么说,也抬眼四处观瞧,发现整桌菜虽然多得让人眼晕,但是独独缺了酒这种佳酿,想来必是有人携酒离去了。   思及此,宋玉棠更加皱眉道:“公子,如果房上之人真是那个什么陆公子,我觉得我们还是远离此人为妙。公子被迫离开京城,遣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做县令,虽然离京城不远,可毕竟人生地疏,而这个陆公子又着实古怪得很……明明没有丝毫习武人的气息,为何却能赶在我们之前到达这天香楼?而且此人现在还在屋顶上喝酒……玉棠觉得此事大有古怪,公子不要因为好奇心又发作了,给自己招惹上麻烦才好。临行前老爷吩咐了,让我好生照看公子。”   沈白闻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温言道:“玉棠,你什么都好,就是凡事过于紧张了。这些年来你跟在我身边,怎么性子倒和我爹越来越相似了呢?”言罢似是想到什么,又是一笑,不理宋玉棠,踱步出了竹厅。   宋玉棠无可奈何地看着沈白的身影,喃喃自语道:“这怪我吗?要不是公子你净做让人担心的事情,我又何必这般……唉!”嘴上虽在抱怨,脚下却是不停,紧紧地跟了上去。   如此良辰美景,却只有他一人在此自斟自饮,未免太过凄凉了些。   陆元青左手枕于脑后,右手执着一只白瓷壶,就着壶口,一人独饮。过了片刻,他轻轻地侧过身体,左手离开脑后,轻轻按在了身下躺卧的屋顶之上,并顺势慢悠悠地拾起了一片瓦。瓦不大,可是瓦下露出的缺口,却让屋内的情形,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优哉游哉的陆元青的眼中。   屋内共有五人,四名女子,一名男子。   五人围坐在一张锦绣桌旁,不仅不显得拥挤,反而还空出了一人的位置,位置上碗筷酒杯等等,一应俱全,似是还有一人未到。   这屋子里的人,陆元青也并非全不认识。从他目前的位置看过去,坐在上位的是名穿白衣,长相清秀的女子,淡淡的眉眼,淡淡的神情,正一人举杯轻啜。坐在白衣女子左侧的是名男子,也是这雅间中唯一的男子,此人皮肤白皙,浓眉大眼,嘴角微微翘起,显得神情极为狂放傲气,他似是扫了一眼那一直空荡荡的位置,眼中不知闪过什么,有些发暗。坐在白衣女子右侧的是名打扮艳丽的女子,这种艳丽很惹眼,就算是在这屋中众多女子的映衬之下,依然独树一帜般艳丽得不可方物。她的服饰艳丽奢华,她的妆容艳丽奢华,映得她的眉眼有些奢靡的慵懒。此刻,她正低头扯着自己握在手中的衣饰上的流苏,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剩下的二人嘛,也就是刚刚在大堂中还和陆元青说话的女子坐在下位左侧的是韩千芝,右侧的就是天香楼的老板石白佳。   陆元青所在的屋顶原来不是他竹厅的屋顶,而是石白佳他们的菊厅。二厅本就是相邻的,而在这屋顶之上,更是不分彼此地连成一片,令人难以分辨。   他身下枕着瓦片,视线却慢慢地扫过屋中的众人,在看到那空荡荡的位置时,略微停顿,又扫到那空椅前摆放的碗筷酒杯时,嘴角不知为何挂上了一丝难以分辨的笑。   此刻,戌时已经过半,一轮圆月高高挂于天际,丝丝柔和的光亮映得这座桃花城一片声色漫漫、鸟语花香,真是喝酒赏月的最佳时候。   陆元青轻轻地将瓦片重新放置好,而后大大地灌了一口酒,似是有些疲惫般微微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只觉得似有乌云飘过,遮挡了一直照拂他的柔美月光,他疑惑地睁开眼睛,愣愣地与居高临下低头看他的男子无声对视,片刻后,他似是终于认出来人,低低地“啊”了一声,才开口:“原来是姗姗来迟的沈公子。”   沈白一笑,也不扭捏,顺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看了看他执在手中的白瓷壶,摇头叹道:“沈某惭愧,似乎是让陆兄弟等得不耐烦了?都独自一人跑来屋顶了!”   陆元青看着悬挂于天的月亮,淡淡道:“今夜月色很美,我只是突然很想在这月光之下饮酒罢了……可惜,无人相陪。”口气淡得听不出半丝遗憾之意。   沈白却是扑哧一笑,“这有何难?”他极为自然地从陆元青的手中接过酒壶,就着壶嘴儿,就灌下一口,不由得赞道,“这天香楼的‘采朱唇’果然是汴城的美酒,入口绵华温软,就如同那梦中女子的香软朱唇。妙,妙得很哪!”   “采朱唇?”陆元青一怔,喃喃道,“竟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吱呀一声,门扉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是纷杂的脚步声,从底下的庭院中传来,有的人脚步轻盈,有的人脚步厚重,这群人中有人会武。   沈白闻声将身体往前探,注视着他与陆元青所在的这片屋顶之下的庭院,院中慢慢聚集了几个人,有男有女,共五人。   只见不知何时,院中摆起了一个高脚案,案上焚了香,袅袅的烟雾升起,给这柔美的月色增添了一缕神秘的色彩。   沈白轻拉陆元青的衣袖,“陆兄弟,你看……”他一边说,一边往前努了努嘴。   陆元青疑惑地慢慢坐起身来,也和沈白一样向前探身望去,正看见石白佳将已经燃起的香分给了众人,和其余四人并肩站立,随后五人不知何故,竟然一齐跪在了这天井庭院之中。   不知是谁带头先说的,只听五人齐声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石白佳将几人手中的香又一一收了回来,连同她手中的香都一起插进了桌案之上的香炉里,只听她低叹一声:“剑云,今日是我喜寿之日,大家都来为我庆寿,唯有你……三年了……剑云,不知你在那边一切是否安好?”   沈白闻言点点头,对陆元青道:“看来是在拜祭亡故的朋友……”   却听陆元青似是有些痴了一般喃喃自语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果然是……感人非常啊……”他最后的那声“啊”不知为何沉重得令人觉得化不开一般。沈白还未转过头,就见一道剑光划破了宁静的夜色,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袭来,伴随着剑光的还有一声厉喝:“什么人?大晚上鬼鬼祟祟地躲在别人家的屋顶上,意欲何为?”   沈白和陆元青似是都有些惊住,一时间皆没想到要躲闪,就在那利剑逼近的惊险瞬间,一柄长剑蓦地突然出现,两剑相击,一阵冷兵器发出的刺耳声传来,随即有二人一触即分,又皆轻飘飘地落于这本来极清静的屋顶之上,无声对峙。   底下有人沉不住气地先开口问道:“少陵,是什么人呢?可莫要伤了旁人!”开口的是韩千芝,医者本能令她不自禁地开口问道。   站在沈白旁边不远处的持剑男子冷哼一声,见沈白面色如常并无大碍,才厉声道:“来者何人?出手竟然如此毒辣!你不分青红皂白一剑刺来,要是伤了我家大人,你可有命赔?”这怒气勃发之人,正是宋玉棠。   好险好险!要是他晚来一步,公子不是让人穿成了糖葫芦?   “大人?”几个人同时惊讶道。   沈白整了整衣襟,悠然站起身来,冲那想刺他一剑的男子一拱手,“在下沈白,新任的汴城县七品知县正堂。”   初识(4)不打不相识   陆元青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一脸疑惑地看向沈白,“原来沈兄是这汴城县的新任知县大人?”   沈白施施然地一拱手,“惭愧惭愧,不才沈某正是这汴城县的新任县令。在下并非故意欺瞒陆兄弟。”   陆元青却好似置若罔闻般扭过头,看着那位在前一秒还杀气腾腾,而此刻冷然站在他的左后方,依然扣紧剑柄的男子,他白皙的脸颊上有一层尚未退去的薄怒之色,还有一丝听到沈白身份后的吃惊和不解。   陆元青边打量他的神色边拱手道:“在下姓陆,和这位沈公子是约在这天香楼吃酒的,不过沈公子实在是来得太迟,所以在下一时无聊,就冒昧地登上了这屋顶边赏月边等他。谁料,没多久沈公子便来寻在下了,在下与沈公子绝没有偷窥各位之意,请这位侠士不要误会。”   持剑的男子见陆元青言辞恳切、行止有进有退,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过于鲁莽了,遂一拱手道:“在下武少陵,刚刚正在祭拜昔日的朋友,心中沉痛,发觉房上有人时,以为是……”他忽然顿住,又接道,“如有惊扰陆公子和沈大人的地方,少陵在这里赔罪了。”   沈白见状哈哈一笑,回首一指,“这是玉棠,他只是为了保护我而已,绝没有针对武公子的意思,还请勿见怪。”   他们几人站在房上极为混乱地相互解释和道歉,可是等在下面的人可着急了,只听石白佳喊道:“我说少陵,上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啊?我说你们要是没事,就先下来说话可好?我这天香楼可是正当营生,你们可别把官差给我引来!”   陆元青一听扑哧一笑,喃喃自语道:“官差?这里有等级更高的人,还要官差干吗?”随即一指院中,“沈兄,那我们还是先下去再说吧?”   沈白一点头,随即宋玉棠一揽沈白的腰,带着他翩然飘落院中,武少陵也随后轻身一跃,轻轻落在院中。   这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屋顶瓦片之上,如今只孤零零地站了陆元青一人。   他也不以为意,慢腾腾地向左侧行了十几步,然后蹲下身一摸,似是在黑暗中摸到一物,然后双手抓紧此物,一转身,沿着它慢慢地爬了下来。待他双脚着地,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院中时,回身看到的是各种各样的表情。   他一怔后,才开口解释:“我看这院中摆着这架梯子,所以就借来用用。”   宋玉棠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以刚刚活吞了一只鸡的表情瞪了陆元青半晌,才颓然地靠在沈白的耳畔低语:“公子,你又赢了!”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意。   沈白一笑,“好说好说,你记得把银子给我就好。”   宋玉棠苦了脸,心里暗道,难道他真是多疑了不成,这个陆元青其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呆书生而已?爬梯子……真是大煞风景!   这厢,石白佳飞速地想着无论如何,沈白是新任的汴城县令,是官老爷,就算他看起来好像很是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但是官就是官,岂是那些平常布衣百姓可比的?况且刚刚少陵还举剑惊吓了此人,自己开的天香楼做的是敞开门的生意,得罪了官府,对她可真是大大不妙。石白佳赶忙赔笑道:“沈大人,我们哪知道是大人在房顶赏月啊!要是知道,早备了佳肴美酒伺候着了……少陵脾气急躁了一些,但是绝非有意冒犯大人,还望大人多多海涵才好啊,小女子石白佳在此替他赔罪了。”   沈白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轻轻摆了摆手,“今日是沈某唐突,还惊扰了几位拜祭故友,实在是心中有愧,眼下天色已经不早了,就不继续叨扰了。玉棠,将酒菜钱给石老板。”   石白佳连忙摆手,“不可不可,今日我本就答应了请陆公子吃酒,只是没想到陆公子的朋友是沈大人,贵人临门,我岂有错过的道理,还望沈大人赏脸,小女子马上备下一桌酒席,给沈大人接风和压惊。”   沈白刚要推辞,就见陆元青忙不迭地点头,“沈兄,既然石老板如此盛意拳拳,却也不好过于推却让石老板为难才是啊。”   沈白见他言语之间似想留下,而自己也不想和他就此作别,遂答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人离开院落的时候,沈白偷偷瞟了一眼刚刚石白佳等人焚香的供桌,上面空无一物,连个牌位都没有,不知祭拜的是何人,竟然如此隐秘不欲人知。   还是刚刚的雅间,不过换了张大桌子,一行八人围桌而坐,倒也热闹。   石白佳率先举杯,“这第一杯酒敬沈大人,以后还望沈大人多多关照咱们天香楼才好,小女子先干为敬!”   沈白被石白佳这么一捧,不举杯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只得执杯在手,“沈某酒力浅薄,没有石老板这般豪气干云,只此一杯,各位随意。”   石白佳只觉得这是和新任县令大人搞好关系的天赐良机,连忙介绍道:“大人初来汴城,一定有很多不熟的地方,碰巧,我今日来的姐妹朋友都经营着这汴城的各个行当,想必将来也有大人需要的地方。”   说着一指自己左手边的韩千芝,“这位是莫愁堂的韩千芝。这莫愁堂可是咱们汴城最好的医馆,而咱们的韩先生也是这汴城最好的医者。这可不是我一人夸她,这汴城的百姓可都这么说的。”   明显,韩千芝可不是像石白佳这样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听石白佳这般夸她,一时只觉得脸上发烧,正无可奈何之际,只听旁边一应道:“不错,正是如此,韩小姐带我到天香楼的这一路上,百姓赠予她的东西真是多到令人吃惊啊!”韩千芝抬头一看,说话的却是陆元青,见他正冲自己微笑,便也回了一抹暖暖的笑。   石白佳连忙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边,“这位是致韵斋的文书月,这致韵斋的字画书籍,那真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哪。大人要是需要什么书籍,不用去别处,去致韵斋逛逛就全有了。”   沈白闻言一笑,扫了一眼文书月,淡淡的眉眼,淡淡的神情,连笑意都是淡淡的,想来应是个极清高的人吧?   文书月见沈白的眼光扫过来,忙起身行礼,复又坐下,依旧面无表情。   石白佳又一指那之前对沈白拔剑相向的男子道:“这位是威凌镖局的武少陵武公子。”而后又一指他身边端坐的艳丽女子,“这位是潇湘馆的柳琴风柳姑娘。”   沈白分别看了看二人,心想这二人她倒是没有大肆鼓吹。这威凌镖局嘛,自然是走镖的,可是这潇湘馆却是做什么营生的呢?听名字倒也雅致,莫非也是书局字号?   正想着,却听有人已将他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这潇湘馆是做什么营生的呢?”说话的非旁人,正是一脸呆相的陆元青,看他发呆的表情,不知为何,沈白却在心底想笑起来。   一直神色慵懒的柳琴风闻言却是幽冷一笑,“潇湘馆乃是妓馆,望沈大人常来捧场才好。”   陆元青猛地喷出一口水,似是被呛到,开始咳个不停,半晌才缓过来,一抬头,正对上柳琴风饱含讥讽的笑脸,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惭愧惭愧。”   柳琴风却满不在乎地一笑道:“陆公子多来捧场几次,就不会这般青涩了。”言罢随即一笑,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裙摆上的流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已不似方才那般拘谨,酒酣耳热之际,石白佳问道:“不知沈大人是哪里人士?”   沈白一笑,“京城。”   “哦?那可是个好地方,天子脚下,肯定热闹非凡吧?沈大人府上想必也是官宦世家吧?看沈大人仪表不凡、言谈举止优雅,一定家世不凡得很。”   沈白应酬道:“天子脚下热闹倒是热闹,至于是不是个好地方,倒也是因人而异罢了。家父虽在朝为官,官宦世家却也谈不上,石老板过誉了。”他话锋一转忽然问:“不知石老板几人方才拜祭的是何人呢?”   此言一出,顿觉整个热闹的气氛为之淡了许多,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石白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微微一顿叹了口气,才道:“既然问起,我也不好隐瞒,刚刚我等祭奠的是一位故去的友人,只可惜她红颜薄命,早早就去了,真是可惜了。”   陆元青闻言微微地皱起眉。   沈白却继续问道:“原来这位故去的友人是位女子,只是不知是因何离世的呢?”   石白佳似没有料到继续追问,微微一愣,才无奈地说道:“久病难愈……她是病重离世的。”   “哦。”沈白闻言不再问询,他抬眼看向陆元青,却见他眉头越皱越紧,且仿佛头痛不已般用右手轻敲自己的前额。   “陆兄弟可是有些不适?”   陆元青闻言抬起头,随即摇了摇头,“好像是酒气上涌了,头有些痛……”   沈白闻言点点头,才对石白佳道:“今日多谢石老板的酒菜,不过天色实在太晚了,而且陆兄弟身体有些不适,我等就不继续叨扰了,告辞。”言罢,他站起身,慢慢走到陆元青的身侧,一拉他的手臂,“陆兄弟,我们走吧。”   陆元青依旧有些懵懵懂懂的,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随着沈白施于手臂上的力道站了起来,又向在座的人施礼作别,才跟着沈白走出了这雅间。   出了天香楼,被柔和的晚风一吹,陆元青的头痛似乎缓解了不少,他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臂从沈白的手掌中抽出来,微微一笑,“刚刚沈兄为何不继续问下去?”   沈白见他小心翼翼地退开了几步,也微微一笑,“问什么?”   陆元青迈开步子走在沈白的身前,“沈兄不是对被祭拜之人十分感兴趣吗?刚刚在天井中还偷偷地观望了一阵,可惜没有牌位,更没有姓名……不过如此一来,沈兄一定对这故去之人更为好奇了吧?”   沈白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陆元青竟然注意到了他偷偷观察过祭祀的供桌的行为,反而一笑,“我对任何能引起我注意的事物皆有兴趣,只是不知道陆兄弟是否也和我一样?”   陆元青微微侧过头看他,良久才道:“那沈兄刚刚是否注意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   沈白闻言,眼中光芒一闪,笑道:“陆兄弟先别说,让我来猜一猜可好?”   陆元青不语,看着沈白。   “刚刚石老板提到了他们五人和这故去之人乃是结拜之谊,且故去之人也是一名女子,那么有趣的事就来了,为何这六人中除了那位武少陵公子,皆是女子呢?和一堆女子结拜,这位武公子难道不觉得不自在吗?”   陆元青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答话。   沈白一笑,“所以我大胆地猜测这位武公子其实也是一名女子。”   至此陆元青才轻轻“啊”了一声,“我想关于这一点,沈兄绝不是单靠猜测得出的论断吧?”   沈白哈哈一笑,“陆兄弟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不错,我并不是全靠猜测。”   陆元青道:“嗯,那让我也来猜猜看这位武公子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让沈兄洞悉了她的身份。”   沈白闻言一挑眉,“还请陆兄弟赐教。”   陆元青一笑,“刚刚宴席之上,武公子和沈兄比邻而坐,她一晚上都没有说什么话,所以肯定不是言语上的疏忽,那如果不是言语上的疏忽,那必然就是形貌上的问题了。我在席间观察,最初沈兄还时不时地和这位武公子衣袖相接,可是后来却慢慢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些距离。所以我想,开始沈兄并不知晓她其实是女子,乃是后来席上得知的,如何得知的呢?沈兄与她并无其他接触,就算观察,看到的也不过是她的侧脸罢了,侧脸有什么可以令她露出破绽的地方?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处,耳洞的痕迹。沈兄,你说是也不是?”   沈白闻言一笑,正想答话,却觉仿若一阵风旋过,刹那间一道黑影一闪,急速地自二人头顶飞掠而过,仿佛起了一阵乌色的雾,影影绰绰,连绵不断。   在二人感知到那人影的瞬间,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的宋玉棠已如离弦之箭一般跟了上去,只如又起了一阵风,原地只剩下了沈白和陆元青。   二人对视片刻,陆元青轻咳了一声,“你的跟班是练家子?”   沈白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是跟班,玉棠是我的护卫。”   陆元青仿佛没听到一般,“有这样一个跟班在身边,看来沈兄绝不仅仅是好奇心重了些吧?”   沈白轻笑着又摇了摇头,“陆兄弟似乎忘了一件事,在下虽未正式上任,但依然是这汴城的新任父母官,所以这不是多管闲事,乃是在下的分内之事。”   陆元青轻轻“啊”了一声,“回来了。”   一瞧宋玉棠面色,沈白就知道追丢了,他知道宋玉棠的性子,所以不再多说。   只见宋玉棠慢慢在二人面前摊开右手,在他右手的掌心中有一块亮晶晶的东西,触手一摸,竟然是块衣襟的布料。   “这布料好奇特。”陆元青不顾宋玉棠不悦的眼神,慢慢伸出手将那布料拿过来,触手微凉,有一种摸在刀刃上的触感,布料很薄,却极韧,重重叠叠的,似乎在内里还包裹着其他什么东西。陆元青手下不停,瞬间那被包裹住的物什就被摊开在了三人面前,竟是一缕青丝。   沈白摇头轻笑道:“玉棠,你从哪里捡来了这别人的定情信物?”   宋玉棠有些无奈道:“刚刚那人轻功不错,我虽然一直跟在他的后面,却也一直不能追上他,这物什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想来是那人也被我追得很惊慌。”   两人正在说话间,却见陆元青将那布料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才问道:“这是什么味道?好香……”   宋玉棠对他不问自取的行径很不悦,闻言讥讽道:“香?女人的头发能不香吗?”可是当他将那布料移到鼻下轻闻的时候,却是猛然面色一变,随后神情一冷,道了一句:“无耻至极!”   沈白和陆元青异口同声道:“谁无耻至极?”   宋玉棠在没有跟着沈白之前,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少侠,对这种伎俩和手段知之甚详,只见他微微皱眉道:“这种香气叫做美人娇……乃是一种采花盗柳的下作迷香。”   陆元青一脸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后道:“原来刚刚那人是在这静谧的夜晚干这等大煞风景之事的采花客?”   “采花客?”宋玉棠重重地呸了一声,“分明是个采花贼!”   “非也非也!”陆元青轻轻地摇头晃脑一番,“就算是个采花贼,也是个重情重义的采花贼。你想,他竟然随身携着这被采女子的发丝,看来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采花而已啊。”   沈白闻言看他半晌后道:“陆兄弟的意思是?”   陆元青不雅地打了一个哈欠,百无聊赖地道:“我的意思是,今日天色已晚,我们一定要在这长街之上讨论这个采花贼是不是有情有义的问题吗?”   沈白闻言一笑,“陆兄弟要去哪里?”   陆元青闻言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这夜幕中的汴城长街,良久一叹道:“不知道。”   采花郎(1)入幕之宾   “原来陆兄弟是来这汴城寻亲的?”   “嗯,可惜桃花依旧,却故人已逝,如今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陆元青似有些慨叹,微微摇了摇头。   沈白静静地看他半晌,才道:“如此说来,陆兄弟对这汴城是熟悉的了?”   陆元青点点头,“我幼年曾跟随家父在这汴城住过几年,对这汴城说不上十分了解,却也绝不陌生。”   沈白闻言轻笑起来,“如此甚好,不瞒陆兄弟,我和玉棠皆是初来乍到,以后要在这汴城生活,实在是很不方便,况且上任匆忙,除了我和玉棠,再没带旁人,所以沈白冒昧邀请陆兄弟做我的幕宾师爷,如何?”   陆元青一惊,“我?”   沈白含笑点点头,一旁的宋玉棠却不高兴地别过脸。   陆元青见状有些尴尬地一笑,犹豫道:“可是我,除了会写几个字,其余皆不精通,这师爷一职恐怕做不来。”   宋玉棠见缝插针地讥讽道:“别,可别这么说,怎么会什么都不会呢?依我看,这自知之明倒是有些。”   沈白微微瞥他一眼,宋玉棠才讪讪地闭上嘴。   沈白又看向陆元青,低声问道:“陆兄弟可愿意?”   陆元青沉默半晌后道:“那每月可有俸银?可安排落脚之处?”   沈白闻言笑意更浓,“放心,除了没有官职,余下的全有。”   陆元青也不扭捏,“既然沈大人诚意相邀,元青岂能不从命?”他已松口,将称谓从沈兄变成了沈大人,一切也就不言而喻了。   沈白愉悦地点点头,“我以宾友之礼待陆兄弟,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改称我为大人。”   陆元青却淡淡摇头道:“以前我们萍水相逢乃是朋友,我称你沈兄,你称我陆兄弟;如今你是以知县的身份要我入衙为师爷,自与之前不同,上下有序,尊卑有别,这古礼断不可废。”   沈白打量着陆元青的神色,一如初见般的平稳,面上的表情颇有些木讷,可是眼睛明亮,绝非蠢笨之辈。一个普通的布衣少年,却对官场礼仪知之甚详,并且下意识地去执行,这个少年真的只是布衣出身吗?他对这种一眼看不透的人,甚有兴趣。   陆元青又看了沈白一眼,“我还有个要求。”   宋玉棠闻言又瞪过来,公子盛情邀请他,他竟然还这么挑三拣四,唧唧歪歪的,真是……   沈白却不以为意,“请说。”   陆元青却好似怕沈白听不清一般离近了许多,一字一板笑吟吟地说道:“我要沈大人一纸聘任文书,盖上县衙的官印,正式聘我入衙为师爷。”   沈白一笑,“好,今日与陆兄弟击掌为誓,决不食言。”   夜色深沉,一行三人已来到了汴城县衙门口,沈白回首看着陆元青:“真的不进去?”   陆元青看了看汴城县衙门口,随风轻曳的两盏红灯笼那朦胧的红光,将黑漆漆的地面映成了一片斑驳的异色。目光往下是一左一右两座威武雄壮的石狮兽像,于夜色中张牙舞爪,形态逼人。衙门紧紧关闭着,漆红的大门,脸盘大小的铜环,铜环之下有铜版门神一对,分悬左右,气势不凡。   陆元青收回视线,一笑道:“不了,我明晨在这衙门口等大人的盖印文书,在下告辞了。”   言罢冲沈白一拱手,随即转过身,背紧了身后的青布包袱,慢悠悠地消失在这有些雾蒙蒙的街道之上。   沈白目送他走远了,才低声问宋玉棠:“刚刚那采花盗当真跟丢了?”   宋玉棠闻言顿了顿才道:“此人身法像极了一个人,可是以那人采花盗柳的本事,独步江湖的轻功,又怎么可能行将被我追上,还慌得掉下了那一缕头发?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沈白点点头,“你说的可是数年前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玉面狐狸柳音?”   宋玉棠一笑,“公子对这些江湖上的事情倒也知道得不少。”   沈白有些近乎无赖地一笑,“谁让我是不学无术的京城沈少,应该的应该的。”言罢神色一正,“不是柳音。”   宋玉棠也是一愣,“公子的意思是?”   沈白看了看陆元青消失许久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道:“不是有那块布料吗?去查,总会有线索的。好好的,竟然起雾了,玉棠,我们进衙门吧。你觉得陆元青此人如何?”   宋玉棠一边叩响了衙门的门环,一边摇头道:“此人来历不明,公子为何要留他下来?”   “他说为了寻亲而来,可是所寻之人已经过世。我们是在驿站边见到他的,驿站不远的山上,据说有个乱坟岗。玉棠,辛苦一趟,我要你去个地方。”   东方刚刚微露鱼肚白,却见一人慌不择路地奔来,许是一路奔跑,不曾停留,已经头昏脑涨得分不清方位了。   “哎哟!”接着是人体相撞发出的闷响声,还有抽气声和微微的痛苦呻吟声,一人蹬蹬蹬向后踉跄了几步,最终还是没有稳住,被来人大力撞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是位极年轻的公子,身形看来极为瘦弱,脸上的神情有些呆滞,不知是不是被撞傻了。   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是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他之前只顾拼命向前跑,不承想,这么一大清早会有人在街上这么慢吞吞地走,所以未曾抬头。如今见撞到了人,傻在了当场,瞥了眼近在咫尺的县衙,急得抓耳挠腮。   坐在地上的公子好似刚刚回过神来,只见他双臂撑地,慢慢站起身来,弹了弹身上的土。小厮急得直搓手,有些心焦地问道:“这位公子,你可伤到了?都怪小的走路不长眼睛,冲撞了公子,公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小的一般计较。不过这位公子,小的是真有急事,要去咱们汴城县衙,你……要是身体无恙,我……小的可去了。”   这小厮一脸焦急地说完,又瞅了瞅这位公子的脸色,猛地一提气,向着衙门口就冲了过去。   被这鲁莽小厮撞翻在地的人,正是陆元青。   他看着这小厮慌慌张张地冲到了县衙门口,抽出了衙前状鼓两侧的鼓槌,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猛敲了起来。   陆元青在一旁看着,不住地摇头。这才什么时辰,就想让知县老爷升堂审案不成?不被乱棍打走才怪!   果然,片刻工夫,就有一对衙差打开了县衙的大门,为首的一名黑大个横眉立目地咆哮道:“大胆刁民,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天!这一大清早的,你叫什么丧?我们老爷还未起身,想告状,过了卯时再来!”   可这名小厮却是一脸的火烧眉毛,他苦着脸道:“两位差爷,小人真是有要事要见知县大人,两位可要帮着通传一声才好呀!人命关天啊,请两位帮忙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块碎银,谄媚地递了过去。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磨推鬼……咳咳,不是,是鬼推磨。   陆元青好笑地看着那两个衙差当即换了脸色,那速度和扭曲程度,令人不佩服都不行,尤其是之前那横眉立目的黑大个,还没待小厮将银子递上前,已经一把夺过来,咧开大嘴一笑道:“早说嘛!你等等啊,我去通报一下知县大人,你等会儿啊!”   那小厮连连称是,虽一脸急迫之相,却也只能在衙门口翘首以待。   这小厮正等得心急火燎,想再去击鼓之时,却有人自他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只是极轻的一下,却吓得这小厮一时魂不附体,惊声尖叫起来。   他这一叫,倒把身后拍他之人也给吓了一跳,二人一齐向后倒退了几步,皆是吓得不轻。   拍他的人自然是陆元青。   他一边轻抚自己胸口,一边叹道:“这位小哥,你是大白天见鬼了不成?”   那小厮见是刚刚被自己鲁莽撞倒的公子,一时间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陆元青一笑,安抚他道:“你别慌,我不是来趁机讹诈钱财的,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这么一大清早就来县衙击鼓,是有莫大的冤情吗?”   那小厮见陆元青不是来和他算账的,才长舒了一口气,无奈地摊手道:“这位公子,你是有所不知啊,我们府上发生命案了……唉,一夜之间,离奇死了一个丫头,还……唉,我都不好意思说。”   不好意思说?难道……   陆元青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问道:“那丫头如何了?”   那小厮一脸为难,正在欲言又止之际,却听旁边有人说道:“我道是谁这么大清早的就扰人清梦,原来是陆公子啊!不过你来得也太早了吧?”   陆元青闻言抬起头,只见衙门内慢慢走出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遇到过的沈白的护卫——宋玉棠。   不知为何,此人对自己似乎颇有不满。陆元青只是一笑,“宋护卫恐怕误会了,是这位小哥有急事击鼓,要见你家沈大人。”   宋玉棠这才注意到那个小厮,微微皱眉道:“是你有冤要诉?”   那小厮闻言猛点头,“小人府上出了命案,十万火急,否则借小人几个胆子,也不敢这么一大清早就来烦扰大人。”   命案!   宋玉棠一愣,“那你速与我来。”言罢,又一扫陆元青,“陆师爷不一起进衙门吗?”   那小厮也吃惊道:“原来公子是衙门的师爷啊!”   陆元青对他微微一笑,“目前还不是。”复又转头对宋玉棠道:“我昨日所提的盖印文书呢?”   宋玉棠闻言,一脸不悦,但还是从袖中掏出一物,漫不经心地丢过来,“喏,你要的盖印文书。真不知道公子看上你哪里了……”当然后半句是小声嘟囔的。   其实宋玉棠是有心难为陆元青的,他丢出的是一张文书,简言之,就是一张纸,一张纸能有多重?再加上宋玉棠在衙门口的石阶之上,而陆元青不仅站在石阶之下,而且距离石阶还有些距离,两人相隔距离有些远不说,而且宋玉棠掷出文书的角度,也故意偏离了陆元青所站的位置,他心里认为,陆元青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文书接到手里的,必须弯腰去捡,不能否认,他确是有心折辱此人。   掷出文书之后,他就等着文书落地,等着陆元青尴尬,只可惜他想错了。   一直无风的清晨,忽然扬起了一阵微风,不偏不倚地带起了这张文书,文书顺风飘至陆元青的面前,而他所需做的,只是伸出手,然后,优雅地接住。   陆元青轻轻展开手中的文书,仔细看了看,才一笑道:“那我们进衙门吧。”只是这一笑一语皆不是对着宋玉棠,而是对着那一旁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的小厮。   宋玉棠“暗害”之举失败,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恼羞成怒,他只是瞪了陆元青一眼,哼了一声,率先走进了汴城县衙门。   沈白坐在偏厅,静静地听完小厮的陈述,微微皱起眉来说道:“你说府中死的婢女全身赤裸,未着寸缕,而且下体被抓挠得不成样子?”   那小厮本是一脸的尴尬之色,见沈白神色如常,倒显得自己没有见过世面了,遂稳定心神道:“小人魏周回禀大老爷,确实如此。今早,府中负责浣衣坊的彭嫂,本是怕耽误夫人早上起床后的穿用,拿着夫人点名要穿的衣物赶早想给夫人送过去的,只是路过那后花园时,却远远地好似看到一片白花花的物什,心里还在纳闷不知是何物,等走近了一瞧,吓了个魂飞魄散,连手里的衣服都掉在了地上。她在静悄悄的早上这么一喊,可不把整个府都惊动了呗,待我们赶过去一看,唉,那白花花的物什,原来是府中伺候夫人的婢女红衣。她死得也叫个惨,一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姑娘,被人赤条条地剥了个精光,就这样陈尸在府中的后花园中,下面……被抓得惨不忍睹啊!唉,真是造孽啊!”   沈白闻言,静坐了片刻,才问道:“你们府中人,可有移动过尸体?”   那小厮道:“除了给死尸披了件衣物,倒也不曾移动过什么……大老爷明鉴,总不能让人家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就这样死了,还颜面扫地任人观看吧?”   沈白闻言点点头,冲一旁的宋玉棠道:“玉棠,吩咐下去,叫上衙门的验尸仵作和捕头,再带上几名衙役,和我一同前往刘府。”   言罢,又对陆元青一笑道:“烦劳陆师爷第一天入衙门就如此操劳,还请师爷和本官一起去趟刘府看看情况。”   陆元青正襟一揖道:“大人有命,陆某岂敢不从。”   正在此时,偏厅门口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宋玉棠闻声心底暗笑,瞟了陆元青一眼,心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采花郎(2)师爷两名   自偏厅门口处走进来一个人,此人年纪在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白净的面皮上有几缕长髯,显得极为飘逸,那狭长的凤眼微眯,给人一种眼高于顶的感觉。   来人快速扫了扫偏厅中的众人,目光在陆元青的身上略微停留,赶忙上前几步,对沈白深施一礼后道:“学生余观尘,不知大人已经连夜到达衙门,怠慢之处,还望大人恕罪。”   沈白略微迟疑地道:“这位是……”   一旁的宋玉棠连忙道:“公子,这是汴城县衙的余师爷,曾跟随过两任县令大人,资历深,经验也丰富。”言罢,眼光微瞟了陆元青一眼,藏不住嘴角的那抹看笑话的痕迹。   沈白瞥他一眼,微笑道:“余师爷不必多礼,以后本官在任期间,还要余师爷从旁多为辅助才是。”说着又极为自然地为余师爷介绍道:“这是陆元青陆师爷,是我的幕僚师爷,以后还望余师爷多多和他合作才是。”   陆元青表情木讷地走上前来几步,一揖到地,“陆元青见过余师爷。”   余观尘轻捻胡须,冷眼扫了陆元青一记,并未还礼,只是从鼻孔中轻轻哼出一个“嗯”字,就再无言语。   一旁的宋玉棠心中暗笑,这余师爷果然十分不喜这个陆元青啊,这点倒是和他相同,不由得对这个余师爷多看了两眼。   陆元青仿佛根本不曾感受到这种波涛暗涌的气氛,他一礼之后,依然带着木讷的表情,退到了一边。   余观尘趁机道:“大人可是要去刘府?”   沈白看他一眼,“正是。”   余观尘点头道:“这命案发生之地,正是本县有名的刘大成刘老爷府上,这刘老爷经营着咱们汴城县最大的绸缎庄和布庄——‘绫罗阁’。”   沈白闻言,似是极感兴趣,他一边向门外走,一边问道:“看来余师爷对这汴城县的情形倒是了如指掌啊。”   “岂敢岂敢!学生不过是在这汴城县多待了那么几年罢了,了如指掌不敢当,不过倒是可为大人分忧一二。”   二人一下子并肩走在了最前面,剩下的几个人只得跟在后头。   陆元青慢慢地在后面走,宋玉棠却在他身边一笑道:“没想到这汴城县已经有了这么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爷,陆师爷觉得如何呢?”   陆元青依然低着头,宋玉棠以为他没有听见,正想再说一遍时,却听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很好啊。”   “什么?”   陆元青抬起头,和宋玉棠对视,说道:“我说,衙门中有个余师爷很好啊。”   “你不怕你的师爷位置还没坐稳,聘用文书还未握热,就被人比下去了?”   陆元青却是摇头一笑,“跟随过两任县太爷,却没有一任携他离任,如今这般年纪,依然是个师爷。陆某不才,似余师爷这般的,却也是平生仅见。”言罢,也不理会宋玉棠,继续前行。   宋玉棠愣在原地,半晌才明白陆元青的意思,只觉得笑话他和重拳击在了棉花上一般的无力无趣。   这一路之上,得益于余观尘的殷勤讲解,待众人到了刘府之时,沈白等人已对这个刘府有了大致上的了解。   说起这个刘府,来历也算有些神秘。大概是十年前,这刘大成才来到这汴城县,起初并不起眼,可是后来生意慢慢做得越来越大,而这刘府的老爷刘大成之名,也算是响彻了半个汴城县。   沈白一边听一边问道:“这刘老爷素日品行可好?可有三妻四妾,可喜欢流连花楼楚馆?”   余观尘一笑,“也难怪大人有此疑问,此次发生了这样的案子,而且这刘府老爷又是这般有财势,不过据学生所知,这刘老爷倒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他平素为人低调,从未见他出入风尘之地,而且这刘老爷并未纳妾,家中只有一妻而已。”   “哦?”沈白微感惊讶,“贫贱之交无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刘老爷也算是有些风骨。”   余观尘闻言又是神秘一笑,“大人有所不知啊,这刘老爷的正妻并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沈白奇道:“那这位刘夫人是?”   “这位刘夫人是刘老爷的续弦夫人,刘老爷的结发妻子早在刘老爷迁居此地之前,就已染病亡故了。”   沈白闻言略微沉吟道:“这刘老爷可有子女?”   余观尘一叹,似是有些惋惜,“刘老爷府上,只有一位公子,只可惜是个傻子。刘老爷的偌大家业、万贯家财,将来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呢!”   沈白闻言半晌未语,似是凝眉思索着什么,身后的陆元青却是扑哧一笑,心底暗道:只不知这余师爷惋惜的究竟是这个刘公子,还是刘老爷的万贯家财。   刘府中早有仆从迎了出来,似是有腿快的小厮飞跑去禀告了这位刘老爷,沈白等人刚刚踏入中院,就见迎面来了一个中年人。只见他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四方脸微微泛着枣红色,颌下有浓密的络腮胡,浓眉虎眼,大耳阔口,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架势端得很足,一点儿也看不出生意人的精明,却有一种习武人的豪迈与爽朗。   他还未近前,已经不住地拱手道:“草民刘大成,不知大人已经就任,未前往拜见,实在是失礼得很,还望大人勿怪!”   沈白还礼,二人并肩进府。   跟在身后的陆元青却是不断地打量刘大成,气息吐纳平稳有序,步履飞快却丝毫不乱,面色红润精气十足,身形健壮却落脚轻盈,此人看来应该是常年习武之人,而且生活颇有规律,不似纵欲之人。   刘府的院落很深,约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来到了发现裸身婢女尸体的后花园。远远就看到一件深灰色外衫之下,裸露出的属于女子的惨白脚丫。脚很小很秀气,只是这皮肤已经失去了生气,干巴巴的,像一段白桦树杈。   沈白命仵作走上前验尸,仵作姓胡,人称胡二,个子不高,看起来却极是伶俐。仵作见沈白吩咐,忙应一声,待走到女尸近前,才低低道了一句:“姑娘别怪罪。”他慢慢蹲下身来,开始检验尸体。   待胡二撩开那遮在女尸身上的外衫之后,似是有些不忍地低叹一声:“真造孽。”   陆元青慢慢地挪过去,瞟向那具女尸,一看之下,他心底也是一惊。这尸体的情况,让他颇感意外。只见女尸全身发紫,从头到脚密密麻麻布满血斑,好像身上爬满了毒虫一般,照这样的尸斑痕迹来判断,死者应是死了很久才是,可是刘府发现女尸后,不是第一时间去县衙报案了吗?还有,陆元青观察到胡二执起女尸的手臂,从女尸的皮肤状态来看,竟似十分柔软,好像还有弹性。这般矛盾的情形,又如何可能同时出现在一具女尸的身上?   胡二在捏过女尸的皮肤表面之后,又凑近扒开了女尸的眼皮,仔细摸过她的头骨,最后取出一个小木槌,轻轻而有序地敲击女尸的腿部。   在胡二验尸的时候,又有刘府内的人陆陆续续到来,其中一名年轻女子,引起了陆元青的注意。   这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举止端庄,打扮素雅,使人望之有似涓涓细流淌过心间之感,令人不禁自醉。   这般容色风度,又是已婚妇人,陆元青猜测,这大概就是刘老爷那位续弦夫人了。   果然,就见刘大成豪爽地引见道:“这是贱内情儿。情儿,这是沈大人,这是陆师爷、余师爷,还不快快行礼。”   这情儿温言软语道:“妾身萧情,参见各位大人。”   沈白微微点头算是还礼,余观尘矜持地拱了拱手,只有陆元青作了一揖,显得极为正式地说道:“敢问刘夫人,这死了的丫头红衣,是在谁跟前伺候的丫鬟呢?”   萧情闻言微微一愣,“这位是?”   沈白一笑,“这位乃是本官的师爷,姓陆。”   萧情扫了一眼胡二验尸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红衣是在我跟前伺候的丫头,平日倒也是乖巧伶俐的,不知怎么出了这样的事情。”言罢,竟是眼圈微微发红了。   陆元青在她回答的时候并没有看她,他悄悄看了一眼刘大成,这刘老爷似乎也是有些无可奈何,他举起手,微微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拍了拍萧情的背脊,以示抚慰。   老夫少妻,而且没有其他侍妾,本以为二人的感情应该极深才是,可是从刘大成拍打萧情背脊的僵硬动作来看,竟然没有半丝那种夫妻间亲密无间的感觉。陆元青觉得奇怪,却继续微笑问道:“不知道刘老爷府上的下人,可有来历可疑之人?”   刘大成微微摇头,“府上的仆从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入府之前也都曾详细询问过来历,如果说他们中间有人做出这种杀人的勾当,我是万万不信的。”   陆元青点头微笑,正在此时,胡二擦着手走了过来,他面色有些阴晴不定,对沈白低声道:“大人,女子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虽然下体有严重的抓伤,但那不是致命伤,而且从凝血情况来看,应该是死后造成的,至于死因……”说到这里,胡二明显犹豫起来。   一旁的陆元青却一笑,“想必死因胡二还要斟酌一下,是吧?”   望着陆元青笑容温和的脸,胡二心里却在嘀咕:这陆师爷怎么知道他对死因还要斟酌斟酌呢?   沈白闻言转头看向陆元青,“陆师爷的意思是?”   陆元青从容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人能准许。”   沈白挑眉不答,眼中问询之意却浓厚,这家伙为什么故弄玄虚?   陆元青一指旁边的胡二,“大人,既然胡二说死因需要斟酌,那么今日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所以我建议诸位先行回衙门,至于我和胡二,会继续留下来验尸。”   沈白微微皱眉,还未答话,宋玉棠就按捺不住了,“你也会验尸?”   陆元青认真地摇摇头,“不会。”   “你不会,那跟着凑什么热闹……”   陆元青却又正色道:“我虽然不会验尸,却懂得一些验伤的门道,所以我留下来,说不定可以帮上胡二一点儿忙。”   沈白不解地看向他,“这么说,你今晚要留在这刘府之内?”   “不只我,还有胡二。”陆元青一脸的理所当然。   胡二心里叫苦不迭,这陆师爷想留,他可不想留,虽然干的是验尸的行当,可是他对死人却有颇多忌讳,这刘府虽是门庭大户,可是如今死了人,怎么着也算是凶宅了吧?让他留宿在凶宅之内,他可不愿意。   沈白虽然不解陆元青突如其来的想法,却还是点点头,“那好,如果有什么发现,及时通知衙门。”   他和身边的宋玉棠低语几句,只见宋玉棠面色急剧变化,最后无可奈何地道:“既然公子开口,玉棠岂能不从。”他厌烦地扫了陆元青一眼,鼻中似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沈白又道:“我将玉棠留下,他武功不错,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陆元青心道:沈白倒是想得周到,随后恭敬道:“大人放心。”   沈白将陆元青的意思向刘大成交代了一下,刘大成本想将沈白留下饮宴的,可是沈白婉言谢绝了,刘大成只得将沈白一路送出府,陆元青陪送。   快出府门的时候,却和迎面走来的一名女子打了个照面,这女子一身柳绿之色,身骨纤弱,走动之间风姿无限,也轻盈无限。   陆元青低声问身旁的府中小厮,“这女子又是何人?”   那小厮扭扭捏捏道:“这是潇湘馆的夕露姑娘。”   陆元青喃喃自语道:“潇湘馆……潇湘馆……”一拍脑门,“潇湘馆不就是那家妓院嘛!那她是青楼里的姑娘了?怎么会到你们府上来?”   那小厮一脸惶恐,但是陆元青是衙门里的人,他哪敢不答?   “这夕露姑娘是来找我家少爷的。”   “你家少爷?”陆元青一脸狐疑,“你家少爷不是痴傻了吗?”   那小厮闻言一抖,还未回答,那夕露姑娘已经走到近前了。她欠身行礼,“刘老爷。”说话的同时,对身后众人皆是微微一笑。   刘大成赶忙介绍道:“这是汴城县的知县沈白沈大人,还不行礼。”   夕露似是一惊,忙又行礼道:“小女子夕露,见过沈大人。”   沈白只是点点头,又回头对陆元青道:“无论去哪里,带着玉棠。”随后和刘大成告辞后,就离开了刘府。   采花郎(3)刘府少爷   陆元青借口查案,向刘大成要求在这刘府之内走一走,刘大成自然满口答应,派了一名小厮给陆元青几人带路。这小厮正是之前陆元青问过话的那名小厮,叫刘成。   陆元青边走边问:“刘成,你在这刘府待了几年了?”   “小的来刘府已有五年了。”   “哦,那你也算是一直跟在刘老爷身边了,对于刘府的事情应该也极为清楚才是。”   “小的只是个下人,能知道什么呢?不过师爷问的事,小的一定不敢隐瞒。”   陆元青点点头,“那就说说你家少爷吧!他是怎么痴傻的?先天如此还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刘成微微摇头,“其实我也不清楚,师爷想必应该听说了,我们刘老爷是十年前举家迁来这汴城县的,要是问我这几年间发生的事,也许我还能帮上忙,至于这之前的事情,这府中管得严,谁敢乱嚼舌根呢?”   陆元青瞅他一眼,“那么说你家少爷在你来府中之前,就已经痴傻了?”   刘成点点头,“是呀,平时老爷都不让我们这些下人靠近少爷居住的院落,虽然在府里时间不短了,但我也只见过少爷一面而已。”   “哦?”陆元青似是极感兴趣,“你家少爷是什么样子的人?”   听陆元青这么问,刘成只是一叹道:“可惜啊可惜,我家少爷可真是……可惜了那副好相貌啊。”   陆元青奇道:“你家少爷难道还是个美男子不成?”   “那可不是?说出来师爷可能不信,我那次虽然只是远远地见过少爷一面,可是那容貌倒真是令人难忘啊!难怪这夕露姑娘,明明知道我家少爷是个痴傻之人,却还是天天跑上门来,从无间断。”   “哦?这夕露姑娘又是怎么和你家少爷相识的呢?”   那刘成鬼头鬼脑地四处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唉,我家老爷虽有万贯家财,可惜只有这么一个痴傻的儿子,我想老爷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找了这个夕露姑娘来,想着要是能让少爷留下一个孩子就好了。”   陆元青闻言沉思了片刻,“你家少爷平时不得出门吗?”   刘成道:“总之老爷就是让少爷在府中静养,每日的菜饭都有专人送去,但也只是送至门外,严格说起来确实是只有夕露姑娘出入少爷的住处。啊,对了,这红衣死之前也曾给少爷送过饭。”   陆元青闻言眼前一亮,“你家少爷住在何处,请前面引路。”   刘成为难道:“少爷的住处,老爷是不让任何人靠近的。”   陆元青安抚道:“无妨,你家老爷不会怪罪你的,如今这府中出了命案,任何人都难逃嫌疑,也包括你家老爷和少爷,带路吧。”   这刘少爷的住处绝对算得上是别具匠心,竟然是在湖心!想要去刘少爷居住的楼阁,只能乘船,而此时岸边却看不见船的影子。   刘成解释道:“从岸边到湖心阁往返只有一条船,如今这条船应该是刚刚进府的夕露姑娘用了。”   陆元青此时才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宋玉棠一笑,“不知道宋护卫的轻功如何?”   宋玉棠瞥他一眼,“什么意思?”   陆元青一脸恳切之色,“既然无船,那只能烦劳宋护卫展示一下蹬萍渡水的轻功绝技去探一探这位刘公子了。”   宋玉棠薄怒道:“是你硬要留下来的,为何让我去?”   陆元青面上浮现惭愧之色,“我只是一名师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样展示大侠风范的机会就是给我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宋玉棠不信道:“那你先回答我,昨夜你是如何赶在我和公子前面抵达天香楼的?”   陆元青一愣,才一笑道:“说起来我不过是比较走运罢了,我知道一条你们不知道的近路,而且还遇到了一位好心人,愿意驾车捎我一程,仅此而已。”   宋玉棠闻言还是有些怀疑,“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陆元青正色道:“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宋护卫刚刚于昨夜捡到了采花客身上的奇怪布料,今天刘府就发生了命案,宋护卫可还记得这刘府是做什么营生的?”   宋玉棠猛地一怔,“布匹生意。”   陆元青点点头,“那块拾到的布料宋护卫可还带着?”   宋玉棠道:“本来大人吩咐我今日去查,可是发生了这样的案子,还没得空,所以还在我身上。”说完又暗自后悔,他和陆元青说这么详细干什么,这陆元青的来历还不清不楚的。   正暗自懊悔,就听陆元青低声道:“带着就好,或许用得到。”   “什么?”   陆元青一笑,“我说既然无船,只能辛苦宋护卫一趟了。”   宋玉棠无奈一叹道:“你在这等我,我速去速回。”正要向前迈步,却被陆元青一把拦住。   只见他脸上的笑有些怪异,“宋护卫误会我的意思了。”   宋玉棠怒道:“还有什么事?”   陆元青歉然道:“我说辛苦宋护卫的意思是,你要带上我到湖心去。”似乎害怕宋玉棠听不懂一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什么?!”火山终于爆发了,“你当我是什么,神仙吗?”   陆元青一呆,“很困难吗?”   宋玉棠面色不善,瞪他半晌,“此地至湖心足有十几丈远,中间没有任何可借力之处,就算真的有人轻功卓绝,也绝不可能带着一个人踏水而过。”   陆元青仿佛刚刚明白一般郑重点头,“那还是有劳宋护卫去探一探这位刘……”他又转头问刘成:“你家少爷名讳是?”   “我家少爷姓刘,名立阳。”   “刘立阳……”陆元青一边低声重复,一边对宋玉棠讨好道:“有劳宋护卫了。”   宋玉棠不耐烦道:“那你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不着急,不着急。”陆元青连连摆手。   宋玉棠前脚刚走,陆元青就对刘成道:“在下今夜可能要在府中打扰,辛苦你通知厨子准备一些素菜,本人不喜肉食……”   不待陆元青说完,刘成已经机灵地接道:“不辛苦,小的这就去通知厨子给陆师爷备菜。”   “多谢!”   终于这湖边恢复了平静,陆元青站了片刻,轻声道:“现在没有人了,你还不把东西拿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扭头看着身后那人。是,他身后还有一人,矮矮的个子,略黑的面皮,正是胡二。   胡二闻言呆住,“陆师爷……你……”   陆元青又扭回头不去看他,“刚刚你在验尸的时候,偷偷地往衣袋里藏了一件东西,是不是?”   胡二显然是被陆元青忽然的话语吓住了,“我……我没藏什么,其实只是……”   “其实只是一片叶子而已,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这片叶子出现在死人的身上,那这片叶子就变得至关重要了。”陆元青耐心地说道,“你身为仵作,又验尸多年,应该明白这道理才是,所以我想你冒如此风险这般做,自然是有你的道理了,对吗?”   采花郎(4)杀人手法   胡二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颓然地从衣前襟的暗袋中摸出了一片小小的东西,递给陆元青。   陆元青小心地接过,此物看起来像是一片柳叶,为什么说看起来像,那是因为这片柳叶不知道因为何故,竟然蜷曲成了一个半圆状,四周的叶缘不再光滑圆润,因此显得并不饱满,可是那抹绿意却是极为逼人,清新如洗。   陆元青拈着那片柳叶反复看了半晌,才对胡二一笑,“现在来说说那名叫做红衣的婢女之死因如何?”   胡二悻悻道:“陆师爷不是知道吗?要再斟酌斟酌的。”   陆元青看着胡二的眼睛缓声道:“我说斟酌斟酌,是在沈大人面前给你留有余地,事到如今你还这般一意孤行,岂不是辜负了我一番美意?”他拈着这片柳叶悠然道:“仵作虽然做的是与死人打交道的行当,可是毕竟隶属于衙门,乃是官衙中的吏役,食的是府衙的油盐,领的是朝廷的俸禄,所以你该比那些布衣百姓更加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才是!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一旦被沈大人知晓,你可想过后果?似你这般年纪,家中也该有高堂老母需要供养,身边也会有妻儿需要你的照拂,难道不是吗?难道你忍心他们被你连累,受那无妄的牢狱之苦吗?”   胡二沉默地捏紧了自己短衣襟的下摆,说道:“吏役?说得好听!在那些达官贵人、豪门富绅的眼中,我不过是个贱民罢了……我的父亲是名仵作,所以我不能入学堂读书,不能参加科举考试,我只能继续做一名仵作,受尽白眼……”   胡二挑衅地看着陆元青,只见这位年轻的师爷微微笑着看着他,似是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一般,他微微怔愣,才低声继续说道:“我没有受人胁迫,也没有拿人钱财,我所做的不过是发自肺腑地想去帮助那个人而已,因为那人对我有恩,我一直想要报答,却苦于没有机会,这样做了我就可以安心了。”   陆元青扭过头看着微微泛起波纹的湖水,澄碧清澈,却令人一眼望不到底,难探深浅。他微微叹了口气,“就算你不告知,我也会查出来的。”他似是有些悲悯地扫过胡二惊讶的脸,“潇湘馆的夕露姑娘真是待人周全,就算是对着你这所谓的低贱的仵作,也这般和蔼地微笑,犹如见到熟人一般,岂不令人对她心生好感?”   胡二猛然抬头,“我对夕露姑娘才没有那种非分的想法,我只是感激她助我……”他猛然惊恐地顿住,一脸骇然地看着陆元青。   陆元青一边摇头,一边轻轻一叹,“这片柳叶不是新鲜的柳叶,这个时节柳树才刚刚萌芽,不可能长出叶子来。况且刚刚行走在这刘府之内,纵观虽然多有草木,却并没有半棵柳树,所以说这柳叶并非来自刘府,而且这是片陈年旧叶,虽然有人一直细心保管,可是那种新鲜感却难以恢复。它之所以这样清新如洗,我想应该是在极热的水中烫过的缘故,所以它的叶缘被烫得收缩起来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胡二听完陆元青的话,脸色苍白得仿佛见了鬼一般,他的喉咙微微紧缩,喘了半天的粗气才低声道:“这个叫做红衣的婢女……是,是被冻死的。”   陆元青紧盯胡二的神情,慢慢点了点头,仿佛一切对他来讲了然于胸,口中漫不经心地道:“说下去。”   胡二放弃了挣扎,颓然地低声道:“虽然如今已是早春时节,但是入夜前后温度依然很低,如果裸身置于室外,不超过一个时辰,活人就会慢慢失去所有的知觉,直至变成一个死人。况且死者又是一名弱不禁风的女子,而且她至少两日内未曾进食了……”   “还没有完。”陆元青叹了口气,“凡是冻死之人,必定身体僵硬,皮肤紧缩,四肢无法弯曲,而这名叫做红衣的婢女不仅浑身皮肤松软,关节灵活,而且面色生动。显然是在她死之后,有人为了混淆视听,对尸身做了某种处理。”   胡二点头道:“陆师爷说的是。在人被冻死之后,身体还未完全僵硬之时,将尸体置于热水之中,可以快速舒缓死者因为体温过低而僵硬不能弯曲的四肢。”   “只是凶手还是过于大意了,虽然剥去了这婢女的衣物,以防验尸之时被看出端倪,但是却没有发现死者的头发里竟然藏有一片柳叶。这柳叶经热水烫泡,虽然碧绿如新,可也必不能幸免于被热水烫得打起了卷,暴露了杀人者的手法。”陆元青缓缓道来,“只是这样的杀人之法,却有非常难以避免的无穷后患。”   见胡二好奇地抬头看他,陆元青一笑,“胡二你验尸多年应该明白,这冻死之人都有一种特性,想必你在验尸之时就已经发现了。如今时节刚刚早春,晚间时候依旧寒意逼人,泼在街上一盆水,转天早上去瞧,定已是结上了一层薄冰。要是谁家的水缸没有淘净水就留在院中,那么早上起来,这水缸必定会被缸中结成冰的水顶破了。同样的道理用在死人身上,一定也是同样的效果。”   陆元青继续说道:“你验尸之时摸了死者的头骨以及四肢的骨骼,可有什么发现?”   “死者头骨破裂,浑身骨骼也有碎裂的痕迹,乍一看来,会以为是外力所导致,但是死者身上的斑斑点点却让我明白,那是冻死之后,又被热水浸泡所引起的皮肤内部充血所致。另外,死者皮肤过于惨白,乃是长时间泡在热水中所致。不过……”   陆元青摆了摆手,示意胡二不要再说下去,“被冷冻后的血液,又因为热水的缘故而化开了,最终就只会有一个结果。不过嘛,我倒是可以利用这个结果去试探一下凶手。”   胡二静静地望了一眼陆元青,“陆师爷已知晓谁是凶手了?”   陆元青摇头浅笑,“不知。”   “一定不是夕露姑娘!”胡二有些急切地道,“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让我帮她取回留在死人身上的柳叶,但是我相信不是她,她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   陆元青摇头打断他,“我没有说是她。”胡二眼神一亮,陆元青又道:“我也没说不是她。”   “在真相没有确定之前,谁都有嫌疑!”他看了一眼胡二又道,“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告诉沈大人,大人问起时,我会告诉他,你经过认真仔细的检验,终于确定了死者的死因。”   胡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陆元青出神。   陆元青一笑,“你也不必感激我,这个案子我还有需要你的地方……不过有句话,你要记在心里:今日这样的行为,以后永远不要再做。因为不是每一次都有人愿意再给你机会,所以要珍惜你的每一次机会,懂吗?”   采花郎(5)潇湘馆馆主   站在潇湘馆之前,陆元青踌躇了片刻,终于迈步走上前去,早有迎客的小厮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这位公子,可是来找相熟的姑娘?”   陆元青也客客气气地回以一笑,“我来找你家老板。”   那小厮面色一变,疑惑地看了看陆元青,“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陆元青耐心回道:“你就说汴城县衙陆元青登门拜访。”   那小厮将信将疑,但是听说是县衙来人,也不敢怠慢,一溜烟奔进去了。陆元青等在原地也是无趣,就上上下下观察这间潇湘馆。门前中间匾额上的题字极有风骨,下笔者胸中似有丘壑万千,未尽之意都体现在了这下笔的一瞬间,只是这笔锋与之前在天香楼所见的有所不同,想来不是出自那位“一字难求”的文书月姑娘之手。   陆元青望着这题字微微出神,半晌才喃喃自语道:“回首楚楼千里,遗爱满潇湘……”   一时间周围变得很静,陆元青回头望去,只见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子,一身艳丽的装扮,连脸上的妆都是那般的精致。女子本来一直漫不经心的嘲弄神情却在注视着陆元青的时候,绽放出从未有过的怀疑与凌厉。   陆元青回身一笑,“原来是柳姑娘。”   柳琴风并不回答,她只是来回地打量他,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他一般,口中却仿佛梦呓般低语道:“回首楚楼千里,遗爱满潇湘……我这潇湘馆的名字确是取自这里……”她的语气猛然透出一股凌厉,“只是陆公子又是如何得知?”   陆元青呆呆地答道:“我……我不知啊……”   柳琴风又盯了他半晌,才退后一步,语气恢复了那种挑逗和懒散,“怎么?陆公子这么快就上门捧场了?”   陆元青想起上次在天香楼中柳琴风的戏语,不由得尴尬道:“不,我是来找柳姑娘你的。”   “哦?”柳琴风吐出一口气,眼波流转,“陆公子不是嚷嚷着要见这潇湘馆的老板吗?怎么又说来见我了?”   陆元青一笑,“这潇湘馆的老板不就是柳姑娘你吗?”   柳琴风缠绕发丝的动作一缓,才冷哼一声,“谁说我是这潇湘馆的老板?”   陆元青认真地点点头才道:“如果柳姑娘不是这潇湘馆的老板,而潇湘馆的姑娘又都如柳姑娘这般待客的话,恐怕潇湘馆就快关门大吉了。”言罢还像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以示无奈。   没想到柳琴风闻言却是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这人不俗,又有趣,我很中意。里面请吧,陆公子。”   从外观看,这潇湘馆与普通的青楼妓馆并无任何不同,花红柳绿,极尽奢靡诱惑之态,可是陆元青如今置身的这间屋子却清雅得很,就仿佛饥渴的行路人在荒芜的沙漠中孤独地行走,然后一座绿洲突现眼前,令人有说不出的舒畅之感。   这屋子看起来极像一间书房,但是没有笔墨纸砚等物,有的只是棋盘、琴谱覆盖的古琴、风情无限的仕女屏风,屏风后隐隐约约透出奢华的床帏幔帐……这是柳琴风的房间。   主屋内熏了香,陆元青闻不出是什么味道,与刚刚堂中令人神魂颠倒的香味截然不同,只觉得令人呼吸格外舒畅,脑子也清醒许多。   陆元青坐了半盏茶的工夫,柳琴风推门而入,阳光撒在她的身上,给她奢艳无双的锦绣女衫镀上了一圈唯美的金边。她站在门边,似是低头笑了笑,那笑很浅,却比在天香楼饮酒时的笑更加迷人。   陆元青有些呆呆地看着她的笑,并不自觉地也绽开了一抹笑。   柳琴风走到了琴台边,随意地将上面古老的琴谱一挥而下,漫不经心地跪坐下来,拨动了一根琴弦,“我知道公子因何而来。”   陆元青微笑着点点头。   柳琴风又道:“我不知道的是,公子为什么来?”   这话乍听起来很是矛盾,但是陆元青却很明白柳琴风指的是什么。   这汴城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而柳琴风所在的妓院,又是迎来送往人员密集之地,而那所谓的消息,也正是经过这样的场所,在城中蔓延开来的,所以陆元青猜测,柳琴风应该已经知晓了刘府发生命案的消息。而以潇湘馆那位夕露姑娘与刘府接触的密切程度推断,陆元青此刻上门也不该是为了别的事,所以柳琴风说:“我知道公子因何而来。”   但是这本是夕露的事,又不是她潇湘馆馆主柳琴风的事,所以她说:“我不知道的是,公子为什么来。”   像是为了印证陆元青的猜测一般,柳琴风又道:“夕露不在。”   陆元青点点头,“夕露在刘府,所以必定不在潇湘馆。”   柳琴风疑惑地看他一眼,“所以陆公子真的是来找我的?”   陆元青一笑,“有时候查案也并不需要非从有嫌疑的人开始入手啊。”   柳琴风扣住琴弦,“陆公子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陆元青轻啜了一口茶,讨好地笑,“很多很多,多多益善,比如说夕露姑娘的来历。”   柳琴风“嘿”了一声,“她可是自愿卖身潇湘馆的,我可没干过逼良为娼的勾当。我这潇湘馆里其实最是公平,你来我往,全凭自愿。”说罢轻佻地一钩琴弦,一音流泻而出。   陆元青似是好笑,“哪有女子心甘情愿要做娼妓的?”   “这个陆公子你可就不知道了。”柳琴风走到陆元青身侧,玉手轻搭他的肩膀,“俗话说得好,人各有志,别人和你选的路不同,但未必就一定是错的呀,不是吗?”   一阵香馥气息袭来,令人闻之欲醉。陆元青看着柳琴风近在咫尺的脸,快速眨了眨自己的眼,却突然一叹道:“你何必非要如此呢?”   柳琴风抚上陆元青脸颊的纤纤玉指猛地一顿,似乎连身体也猛地颤抖了一下,一根银针自陆元青指尖出现。柳琴风本是要扎向陆元青脑后的“百会穴”,可是也不见陆元青有什么动作,此刻这根针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刺入了柳琴风的“肩井穴”,刺得不深,仅有三寸,却极准极稳,令柳琴风瞬间动弹不得。   柳琴风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极为恼怒地瞪向陆元青。他干脆视而不见,缓步走至仕女屏风之后,将柳琴风极为轻手轻脚地安置在床榻之上,又给她盖上锦被,口中还念念有词:“虽然汴城桃花已开,但是这早春还是冷得很……我就冷得很,还是盖上被子好些。”而后他一边放下床帐,一边叹道:“你这样做根本帮不了她,就算没有我,那聪明的沈大人也会将她查出来的。柳姑娘还是暖和舒服地躺好,我们谈谈如何?”   采花郎(6)汴城神医   从潇湘馆出来时,天已擦黑,陆元青走出几步,忍不住回望,复又苦笑摇头:柳琴风一定是气得无以复加了吧?以她的脾性,以后见面他最好小心些为好。   已经这般晚了,不知道刘府中的宋玉棠见他没有遵照沈大人的吩咐看住自己,是不是已经暴躁得七窍生烟了?不过在回刘府之前,他还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对此案来说极为重要的人。   莫愁堂透出的光亮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尤为令人觉得温暖,陆元青站在莫愁堂的门口已经有一会儿了。   韩千芝终于给病患扎完了最后一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水,无意间抬头看到了陆元青,不由得一怔,惊讶道:“陆公子?”   陆元青有礼地一笑,“韩姑娘。”   韩千芝问道:“这么晚了,陆公子可是有什么事吗?怎么不进来?”   “韩姑娘一直在忙,在下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不过,这个忙却只有韩姑娘才能帮,所以只能前来叨扰。”   韩千芝摸不着头脑,只是温言道:“不妨事,陆公子请进吧?”   陆元青倒是主动开始帮韩千芝装门板,“不必进去了,倒是要烦劳韩姑娘随在下去个地方。”   韩千芝问道:“去哪里?”   陆元青言简意赅地说道:“刘府。”   白日里华丽威风的刘府,在此刻看来,于暗夜无边中反而透出一股阴沉沉的感觉,那朱漆高槛的大门,在光影之下,只余下了一团团模糊的黑影。   刘府门前的系马石上拴了两匹马,只是远瞧,就已知是良品马。待陆元青走近,那高头大马威风地踏了踏前蹄,打了个响鼻,鼻子向前凑近,开始闻陆元青的衣袍,而陆元青也似极为喜爱它般梳理着它的鬃毛。他的手摸过它的脊背,扫过它的尾鬃,最后摸了摸它的马肚子。在不远处的韩千芝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最普通的人与马之间的感情交流,她奇怪的只是为什么一路上几乎可以算是行色匆匆的陆公子,此刻到了刘府门前,反而变得慢吞吞,显得不怎么着急了?   陆元青的手在马腹位置微微停留,他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他巧妙地背着韩千芝在月光下一照,似是一块污泥,只是这泥土的颜色与普通泥土有异,好似泛着浅浅的红色。陆元青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随即他无声地一叹,从袍袖中抽出一块汗巾,将那红泥小心地裹好,然后塞在了自己的袍袖中。他回头对韩千芝一笑,“韩姑娘,我们进去吧。”   陆元青一边走一边想,这么出众的快马,他只在坟山脚下的驿站中见过……所以他在刘府停尸的房门口遇到了沈白,也就丝毫不奇怪了,他奇怪的只是这沈白沈大人为何穿了一身衙役的衣服。   沈白看见陆元青后,几步迎了上来,“元青……”待看到陆元青身后的韩千芝时,显然一愣,“韩小姐?”   韩千芝微笑行礼道:“沈大人。”   还未等沈白问询,陆元青已道:“大人,我请韩姑娘过来帮忙‘验尸’。”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人同时一惊。   沈白身后的胡二迅速抬起头来扫了陆元青一眼,见陆元青迎着他的目光坦然一笑,又猛地低下头去。   沈白也是微感诧异,韩千芝更是没有想到般惊问道:“验尸?我?”   陆元青似乎早就料到众人的反应,他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对沈白道:“想必胡二已经向大人禀报过了刘府婢女红衣的死因。”他说完一顿,见沈白点了点头,又道:“所以我请韩姑娘过来,验的并不是之前胡二所验的那些。韩姑娘的医术在汴城有口皆碑、毋庸置疑,当然,我请姑娘过府的原因是,我信任韩姑娘的医术,还有人品。”他说到这里,对韩千芝微微点头示意,韩千芝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陆元青接着说:“我冒昧地请韩姑娘过府,是因为我心中有一个猜测,我需要姑娘帮我验证。”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韩千芝虽然不解,但还是随着陆元青进了停尸房,众人紧随其后。   陆元青撩起了蒙在女尸身上的白布,那在夜晚显得更为狰狞的女尸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韩千芝只是看了一眼,就眩晕得后退了一步。   她自学医到行医这十几年来,医治过无数的伤者、患者,从最初的懵懂惶恐,到如今的沉稳淡定,这其中的艰辛困苦她从不在外人面前表露,她始终觉得,作为医者要有强大的精神信念。在那些悲苦、痛苦、灰心、绝望的病者伤者面前,她要帮他们树立强烈的信心和求生意志,如果一个人的精神消亡了,那么离他肉体的灭亡也就不远了。所以无论面对何种难关和挫折,她从不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一丝的退却和犹疑。尤其是在她的患者面前,韩先生就像是黑暗中绽放的一束炫目强光,照拂着所有出入莫愁堂的男女老少,让他们在那里摆脱肉体的痛苦,寻找精神的重生。   今日韩千芝向后退的这一步,已经清楚明白地表明了,她失态了。   这具女尸的恐怖程度已经超过了她的想象。   采花郎(7)承君一诺   这具女尸在流血。   不仅是七窍流血,全身的血液都似要喷薄而出一般。她的身体被红色丝线爬满,比起早上时的类似毒斑的形态,更为骇人。   别说韩千芝一介女子,就是身后的沈白、宋玉棠等人也是侧目皱眉,胡二却好似一切本该如此一般看了一眼陆元青,随后一惊。   这陆师爷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目不转睛盯着这具女尸瞧的人,他看得那么仔细认真,看得让所有人都觉得微微惭愧。   许久他才道:“时间刚刚好。”他抬起头对着韩千芝柔声道:“半个时辰。请韩姑娘务必在半个时辰内完成对尸体的检验。”   韩千芝惊愕地看着他,他倾身过来,在韩千芝耳旁轻语了几句,韩千芝失态地捂住了嘴,似乎陆元青说了什么令她震惊的话,但随即她点了点头,对屋内所有人缓声道:“请各位回避,我接下来所要检验的部分,不适宜有男子在场。”   众人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陆续走出了停尸房。陆元青走在了最后,他带上门的瞬间低语了一句,“多谢!韩先生。”   今夜霜月暗淡,月光仿似与人捉迷藏般若隐若现,映得院中人的脸庞忽明忽暗。   沈白和陆元青并肩而立,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身后的宋玉棠到底还是沉不住气,“陆师爷,你支开我这一下午去了哪里?”   陆元青谦和一笑,“我说去查案,大人可信?”他并未理睬宋玉棠,只是看向沈白。   沈白点点头,“我不信你,又何必将你留在县衙之中,一纸文书聘你做我的师爷呢?”   “是吗?”陆元青望着不怎么亮的月亮微微叹口气,慢吞吞地自衣袖中掏出了一块汗巾,看了看,才递向沈白。   沈白接过,无意间碰到了陆元青的手指,只觉得滑腻而冰冷,一时间有些怔住。   “大人不信我。”陆元青的语气有些失落。   沈白已经打开了汗巾,汗巾里裹了一块泥,在冷月下泛着微红的色泽。   陆元青呆呆地看着那块红泥,低声开口道:“我与大人坟山脚下相遇,坟山南侧乃是长年埋骨的乱坟岗,不知是地下矿藏丰富还是长年地下埋有死人的缘故,总之那里的土与别处不同,微微泛着血红色,而且触手松软。这块红泥我是在大人那宝马良驹的马腹底下摸到的,不奇怪,昨夜浓雾弥漫,地表本就潮湿,再加上大人快马一夜来回,势必是跑得四蹄不沾地,又加上一大早就有案子找上门来,没有时间清理爱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大人也是细心人,只是我喝碗茶的工夫,大人就已观察到我是从坟山南侧乱坟岗而来,却也真是眼力过人、心细如发了。”他这话说得平和,加之面带谦和的笑意,令人分不出他是真心称赞还是有意讥讽。   沈白只是将汗巾紧紧地握在掌心之中,默不作声,却听一旁的宋玉棠怒道:“你别错怪大人,去乱坟岗的人是我。”   陆元青闻言只是抬起头看着宋玉棠笑起来,那笑却让宋玉棠觉得他仿佛在说:你?你没有那智慧!   沈白终于一笑,“是。元青猜测得一点儿不错,是我让玉棠去乱坟岗的。”   陆元青看着暗沉的月色,“那大人可有什么收获?”   沈白看了看宋玉棠,宋玉棠接着道:“我还没有向大人禀告。因为乱坟岗实在是人烟罕至,我几乎是循着你下山的脚印,找到了那座孤坟,没有碑也没有名,没有祭品也没有供果,真是冷清得很。”   陆元青似是有些寂寥地一笑,“我爹不喜欢那些。反正人已经死了,再做那些虚华的表面功夫又有何用?”   沈白诧异道:“令尊……的坟?”   陆元青微笑反问:“不然大人以为是谁的?难不成是我自己的?”   虽然陆元青说的是开玩笑的话,可是沈白不知何故却觉得浑身不对劲起来,回想起刚刚触碰他手指的感觉,更觉得他的体温低得吓人。   正在此时,韩千芝推开门走了出来,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缓步走至陆元青等人面前肯定道:“虽然女尸的下体被利器划得面目全非,但是经过我的检验发现,死者死之前并没有和人行房或者被迫行房的痕迹,还有就是……”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陆元青慎重地道:“死者已有一个半月的身孕。”   最后一句无异于一声惊雷,炸得几个人瞬间七零八落。陆元青只是微微地弯起嘴角,看来他的猜测一点儿都没有错。   最吃惊的还是胡二,他验尸多年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是当着新任县令沈白的面,一时间只觉得脊背发凉、汗如雨下。   陆元青却是对他一笑,“胡二也不必惊慌,汴城韩先生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你验不出,她却能验出,并不说明你不用心,只是她实在高明罢了。”   韩千芝奇怪地看了陆元青一眼,才温言解释:“家师曾授予我一套引针测体之法,该法十分隐秘,嘱我不得在外人面前展示,所以我刚刚才冒昧请各位暂时回避。其实女尸有孕时间甚短,普通勘测之法确实无法检验,所以仵作没有验出也不奇怪。”   沈白似漫不经心地走至陆元青身侧,低声问道:“元青如何得知韩小姐有这种奇艺在身?”   陆元青“唉”了一声,“我并不知情。我只是觉得汴城韩先生好大名气,试试看罢了。”   沈白闻言刚要皱眉,又听陆元青语气有些无奈地道:“大人又在疑我了。”   沈白悄悄皱眉的动作猛地顿住,因为停得过于突然,所以面部有些止不住地抽筋。   陆元青又恳切地道:“大人为国为民,日理万机,已经极为辛苦,如果每日还要担心在下的行踪,那在下也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所以……”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轻轻地展开,正是沈白聘任陆元青入衙门为师爷的盖印文书。   陆元青将文书递向沈白,“在下不才,承蒙大人知遇,却无法再替大人分忧左右,着实惭愧,聘书奉还大人,在下即刻就走。”   沈白瞪着那文书呆住了,他并不是想要这种结果,他只是想要搞清楚陆元青的来历罢了。好吧,他承认他的好奇癖又发作了,但是陆元青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也是令他始料未及。   要低头吗?要放弃吗?沈白犹豫了片刻才激将道:“沈某本以为元青是严谨有则之人,如今此案未了,竟是要走了吗?”   陆元青却欣然道:“大人错爱了,元青本就是四处漂泊之人,今日在此,明日就不知身在何处了,大人所以为的,在下本就做不到。况且我本也不是官府中人……我其实随时都能离开的,不是吗,大人?”   明明他说得没错,明明他的态度很谦和,可是沈白就是知道他在挑衅,或者说要他一句承诺。给还是不给?   沈白深吸口气,终于一叹道:“我沈白从前竟从来不知和一个聪明人讨价还价竟然是这般艰难的事。”   陆元青一笑。   “好!”沈白爽朗一笑,“从今以后,我沈白绝不再查元青的来历行踪。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我沈白小气了!”   采花郎(8)尸房惊魂   这厢二人达成了共识,旁边的几人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尤其是宋玉棠。在陆元青“咄咄逼人”地质问沈白时,他就想插嘴,但当陆元青要将盖印文书还给沈白就此离去后,他却破天荒地没有上前。他要走?离开?虽然他一直看陆元青不顺眼,而且他的形迹可疑,但是看他真要离开了,却……不对,看他说得义正词严的,仿佛他和公子才是居心叵测的小人,这口气他咽不下,陆元青必须留下来,好让他明白他和公子才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人!   宋玉棠这边自问自答得不亦乐乎,陆元青却极为舒畅地去对韩千芝道谢:“今夜真是多亏了韩姑娘出手相助,日后有元青可以帮上忙的地方,韩姑娘也不要客气。”   韩千芝心底有些疑问,却也不好提出来,她温婉地一笑,“陆公子不要客气,能帮到衙门的忙,是千芝的荣幸。”   陆元青极为顺畅地接口道:“既如此,还请韩姑娘送佛送到西为好。”   韩千芝不解地看着陆元青。他在她耳边又低语了几句,这次韩千芝没有太惊讶,她已明白,这位陆公子这么做,必然有他的原因。   韩千芝离府之时有刘府派了机灵的小厮一路相送至刘府门口,刘府宅邸宽广,虽说只是送至门口,这一路上也足够这小厮向韩千芝打听情况了。   见这小厮拐弯抹角地询问,韩千芝心底一笑,刚刚陆公子已经向她说明过,按说刘府出了这样的人命案,理应不该如此平静才是,可是从韩千芝入府到她看过尸体后离府,除了这个前来打探的小厮,未见刘府出来一个人。这难道不奇怪吗?   她想起陆元青对她耳语的话,一叹道:“可惜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唉,最可惜的还是她腹中的孩子,一尸三命,人间惨剧啊!”   那小厮闻言似是吃了一惊,结巴道:“什么?什么一尸三命?韩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   韩千芝故作惊讶地道:“怎么府中竟无人得知这惨死的婢女已经身怀有孕不成?唉,可惜那一对儿男孩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那小厮似在夜风中僵硬成了化石,一动不动,他喉间似有咯咯的细声传出,好半晌才喘上来一口气,干笑道:“真是罪孽啊,人死为大,怎么说也该早些让死者入土为安才好,只是这案子,唉……”   韩千芝细细的声音随着凄凄的夜风送出去很远,“是啊,真是罪孽啊,罪孽……”尾音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重。   那小厮闻言似是浑身一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是夜,冰冷的月光给幽静的停尸旁罩上了一层银霜,停放女尸的房间房门虚掩着,似是有人急急忙忙地离去,都等不及带上房门。衙门的人早已撤了,那留在府中的师爷和仵作也不知去了哪里,想来必是酒足饭饱之后回客房高枕安眠去了。   四周静寂无声,却有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向停尸的房间靠过来,来人小心地推开了房门,就着月光扫了一眼屋内,屋中除了中央的那一大块白布,和白布下有起有伏的物体,再也没有其他了。   来人略微犹豫,终于还是闪身入内,将房门轻轻带上。关上门的那一刻,黑暗重新笼罩。满室漆黑中,来人似是感到了一阵窒息,他快速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点燃,那微弱的亮光忽明忽暗。来人的影子和白布下的起伏之物,将雪白的墙壁映得怪影重重。   在那光怪陆离的影像下,来人将手中的火折子慢慢靠近白布,更确切地说是靠近那具尸体。   他口中低声道:“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想害你,可是你怎么就有了孩子……我不信……”火焰在白布上开始缓缓地蔓延,明明灭灭,在那火舌缠上女尸的头发燃烧时,来人却痛苦地低叹,猛地拉起白布,想要将火扑灭。这番折腾之下,女尸的面貌慢慢展露出来。   她在笑!这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女人的脸上绽出了无比诡异的笑。那笑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和恐怖,而最可怕的就是她在流血。   这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女人竟然在流血!那血无比鲜红,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血腥之气,不断地从她的眼窝,她的鼻孔,她的耳穴,她的嘴角流淌出来,似乎是觉得这样的画面还不够惊悚,女尸的骨骼竟然还间歇发出破碎般的细音,仿佛她的身体正在不断地破裂、收缩、重组……   暗夜中的来访者似是被这样诡异恐怖的场面震慑住了,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尸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她的皮肤似在缓慢收紧,慢慢地牵动她僵硬的肢体。她的手臂似乎在火光摇曳中动了一下,然后又动了一下,那缓缓收紧的动作,似乎是在告诉来人,她想要慢慢地坐起身来。   暗夜,女尸,异动,怪声,这一切的一切在那火光猛然爆响的瞬间,使来人的情绪终于紧绷到了极点。他受不了这逼疯人的恐惧,怪叫一声,猛地冲出了停尸房。他在夜凉如水的房门口不断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口中嘶哑地低喊:“不是我,不要找我,我没害你,我怎么会害你……”   一柄长剑如一泓秋水破开了静谧的夜,精准地朝暗夜来客的后背刺去,那人似乎已被惊吓得精神恍惚,却还是在最后一刻险险地避过了这一剑。那剑划破了他后背的衣裳,并在他的背上留了一道长长的血口,虽长却不深,显而易见,持剑的人并不想取暗夜来客的性命。   在暗夜来客想要转身的瞬间,那柄长剑冰冷地搭在了他的颈侧,那冰冷的长剑带着令人胆寒的压力,重重地自他的肩头按下,暗夜来客终于双腿一软,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采花郎(9)迷雾重重   半个时辰前。   刘府这间停尸房的屋顶上。   陆元青惬意地裹紧自己身上披着的这件毛皮大氅,赞叹道:“这刘府确实是大富之家,这样摸起来滑润的上等兽毛制成的大氅,当真是非常暖和。”他一边说,一边还似喜不自禁般又摸了摸这大氅,自言自语道:“不知道破案之后,刘老爷愿不愿意将这大氅作为谢礼送与我呢?”   盘腿坐于一边的宋玉棠嗤笑,“破案之后?你这书生对自己还真有信心,我家公子还未开口呢……”   宋玉棠口中一直未曾开口的沈白沈大人从刚才起就出奇的沉默,至此才轻轻地坐于陆元青的身侧,话语间满是笑意,“元青倒似早有准备,连大氅都预备好了,可怜我和玉棠薄衣青衫地和你坐在屋顶等人,实在是冷得很。”他虽说着冷得很,可是看他一脸自在的样子,哪有半点儿怕冷的意思。宋玉棠是习武之人,自然就更不怕冷了。   陆元青一边抚着大氅上光滑的皮毛,一边笑道:“初春的夜里,还是寒意逼人啊,不然怎么会生生冻死人呢?而我天生惧冷,尤其是冬日,就更不愿出门了,四肢僵硬不说,连脑子都会大大的不好使。”   沈白开玩笑道:“元青还有脑子不好使的时候?”心里却想起之前触碰到他手指的感觉,冰冷得仿佛没有温度。原来他惧冷如斯?   陆元青却点头道:“我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脑子不好使。”言罢一笑。   沈白看着他说话间带起的雾气,半晌才道:“你怎知夜间一定有人来探停尸房的女尸?”   陆元青却不答反问:“大人不觉得这刘府过于安静了吗?府中出了命案,且惊动了官府,我等这般折腾,上至主人,下至仆从,竟无一人前来,这般作为难道还不可疑吗?因此我让韩姑娘将消息放出去,那女尸既有身孕,就必然有令她有孕的男子。无论今晚来的那人是谁,总归是条线索,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只撞上来的‘兔子’。”   “兔子?”宋玉棠一脸不解,“关兔子何事?”   陆元青瞥他一眼,那无奈的表情仿佛无比同情他,“古语有云,守株待兔是也,宋护卫难道没有听过吗?”   沈白闻言大笑,早知陆元青没有憋着好话,所以没接下去询问,偏偏玉棠要去问,也该他出丑。   果然,宋玉棠闻言,脸黑了半边,心中暗恨道:这个陆元青果然讨厌得很,刚刚真应该煽动公子让他滚蛋的。唉,此刻真是,失策失策,懊悔懊悔!   陆元青却不理宋玉棠难看的脸色问道:“宋护卫今日去探湖心阁,可有什么收获?”   宋玉棠不想理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沈白摇头笑道:“玉棠已将湖心阁的情形说与我听了,元青想不想猜猜玉棠在湖心阁发现了什么?”   陆元青只是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望着空中皎月一叹道:“恐怕与那夜我等遇到的采花客身上掉下的奇怪布料有关吧?”   闻听此言,沈白玩笑的神色顿时一敛,惊讶道:“你……”他竟然能猜到这个!   陆元青看着沈白紧张的面色,莞尔而笑,“大人缘何这般慌张?是因为这个吗?”他的手指前伸至沈白的胸前,从他衣襟侧面抓住了一物的边角,轻轻一拉,那东西顿时在月下透出一种兵刃般的冷冽光芒,却正是那夜采花客掉落下的那诡异的布料。   陆元青一边拉出那布料,一边道:“本来此物应该在宋护卫身上的,可是宋护卫从湖心阁回来之后,现在此物却在大人身上贴身保管,想必是极重要的物证了。”   沈白看着陆元青,神色有些复杂,“应该不止这些吧?”   陆元青正色道:“还未向大人禀报,宋护卫去了湖心阁之后,我随后去了潇湘馆见了柳琴风。”   沈白慢慢念道:“柳琴风?那日在天香楼一起吃饭的柳姑娘?”   “正是。”   宋玉棠讥讽道:“真乃潇洒文人,案子未破,倒有心情去逛妓院。”   陆元青反问道:“宋护卫怎知我不是去查案子?”   “到妓院里能查什么案子?”宋玉棠反唇相讥。   沈白却摆手拦住宋玉棠,问道:“那元青可有收获?”   陆元青自然不会去说他和柳琴风之间发生了何种纠葛,他只是淡然道:“我从潇湘馆夕露姑娘的房中发现了这个。”说着扬了扬自己手中那奇怪的布料。   沈白和宋玉棠皆是一怔。   陆元青又道:“我问过柳姑娘才知晓这布料的来历。大约半年前,有天竺国商人经商路过汴城,与汴城有名的布庄绫罗阁的掌柜,没错就是这刘府的掌柜来潇湘馆谈生意。该商人酒醉后曾口吐狂言,说他天竺国有一种极为名贵的冰刃丝,用的乃是天竺国极为稀有的不死蚕所吐之丝提炼制作而成的。成品极为纤薄,触感犹如覆在刀刃之上。不仅如此,此丝制成的衣料穿在身上不仅不惧刀枪剑戟,而且还能将金银铜铁等物聚在一起,十分之神奇云云。那绫罗阁的掌柜自恃见多识广,自然不信,那天竺商人也不含糊,命人取来了半匹此丝制成的布料,那掌柜一见之下自然大为惊奇,忙不迭从天竺商人手中购入了五匹此布料。”   沈白闻言点头道:“不错,玉棠在湖心阁的寝室床褥下发现了一整匹这天竺布料,难道我们那夜看到的采花之人竟然是刘府痴傻的少爷刘立阳?”   陆元青却是摇头道:“一个人都已经痴傻了,又该如何去采花?”   沈白又道:“而且最奇怪的就是……”他看了看宋玉棠,宋玉棠冷笑道:“那湖心阁内根本空无一人,别说那刘府少爷,就是本该已乘船渡湖到了湖心阁的夕露姑娘,都没见到半个影子!”   陆元青微微皱眉道:“那小船可在湖心阁的湖边?”   宋玉棠点头。   陆元青叹口气道:“柳姑娘对我说了夕露的来历,我想这夕露姑娘此刻应在莫愁堂的韩千芝那里吧?”   沈白问道:“难道说这夕露姑娘带着刘府少爷去了莫愁堂?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陆元青点点头道:“大人可曾听说过‘玉面狐狸’柳音?”   一旁的宋玉棠问道:“你这书生也知道柳音那采花贼?”   陆元青摇摇头,“略知一点儿,刚刚从柳姑娘那里听来的。”   “柳姑娘?”沈白只觉得如坠五里雾中,“这和柳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陆元青却似有些感慨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他突然“啊”了一声,“今夜我们等的那人来了!”   采花郎(10)夜围医馆   清冷的月光照拂在同样冰冷的剑锋上,顺着那寒光凛冽的剑往下可以看到暗夜来客的肩膀依然在剧烈地抖动着,陆元青心道:看来刚刚他们有心安排的一幕,确实将此人吓得不轻。   一切看起来很神秘,其实说穿了也不难。首先,女尸是冻死的,血液结冰将体内的骨骼挤碎,死者的皮肤也因此被撑到极限。尸体被置于停尸房内,随着温度上升,死者体内结冰的血液开始渐渐融化,于是被撑大的皮肤毛孔成了最好的出口,只是这个过程很缓慢,所以最初韩千芝验尸时,女尸身体仅仅是爬满了恐怖的红斑。时间长了,体内的压力开始加大,于是女尸七窍也开始流血。暗夜来客靠近尸体时用的火折子加快了这种变化,于是尸体表面开始剧烈萎缩,牵动了面部,导致他以为女尸在笑。也是同样的道理,收紧的手臂皮肤让他误以为女尸的手臂也在动。皮肤的紧缩压迫了之前就已碎裂的骨骼,而且在夜深人静中,这种挤压的声音被放大到了无限,再加之陆元青在女尸的主要骨关节处都放了金属钉,加大了尸动的声响和被牵动的幅度。最最重要的就是,暗夜来客本来就心虚,他的想象已经足以吓死自己了。   沈白的声音带上了一股他平素不会有的威严,“在本官面前还不抬起头来?”   月光照在那人苍白的面孔上,来人竟然是那个去衙门报案的小厮魏周!   魏周显然还惊魂未定,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三人,扫过陆元青时,陆师爷冲他和气一笑,“魏小哥,我们又见面了。”   “是你?”魏周吃惊道,“你不是饭后回房一直未曾出来过吗?”   陆元青微笑地摇摇头,“饭后回房的不是我,是大人手下的衙役……叫什么,蒋三?”说罢看向宋玉棠。   宋玉棠冷嗤一声,“张彪。”   “啊……”陆元青接着道,“张彪。”   魏周惨然一笑,“原来天罗地网已布,我竟然……也罢,也罢……”   沈白冷哼一声,“本官今日不审你,给你一夜时间在牢房里想清楚,想想你到底该说些什么。”   陆元青望向沈白,“大人之意?”   沈白笑道:“元青不是说刘府公子和夕露姑娘此刻就在莫愁堂吗?”又转头对宋玉堂道:“本官要亲自前往莫愁堂要人!”   陆元青无奈道:“那只是在下的猜测罢了。”   “本官却觉得元青所言极为有理。”沈白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元青一眼,“你还没有说那夕露姑娘的来历呢!”   陆元青微微摇头,“到了莫愁堂,我想大人就会知晓的,我答应了柳姑娘的事不能食言。”   虽然早已入春,可是夜间还是极寒,一路行来,陆元青只是不断地将身上的大氅裹紧,可是他仍觉得那无孔不入的冷意,一点儿一点儿地刺进他的心里。   莫愁堂的招牌在昏暗的纸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门板已上,从门缝中透出微小的光亮,让暗夜中的行人有种温暖的感觉。   陆元青犹豫片刻,上前叫门。   许久,传来拆门板的声响,韩千芝略显疲惫的面孔在门板之后露出来,她吃惊地看着陆元青一行人,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沈白的声音无情地响起,“本官请韩姑娘开启门板,让开道路,如果阻碍本官办案,那本官只能公事公办了!”   韩千芝似是叹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将拆下的门板放在一边,侧身相让,“我的医堂不大,如果各位官爷都要进来,恐怕……”   陆元青接道:“官兵在外等候,只有我和大人进去。”   宋玉棠不悦道:“那怎么可以,我不能让大人涉险。”   “就依元青之意。”言罢,沈白率先走在了前面。   宋玉棠怒视陆元青,陆元青浑然未觉般从他身边走过,只看他一眼,慢吞吞地将门板关上。   宋玉棠气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只得等在门外。   屋内一灯如豆,并无旁人。   沈白以眼神询问陆元青,陆元青只是一笑,“今日事出突然,恐怕要惊扰韩姑娘香闺。”他一边说一边轻推屋内的另一道门。   韩千芝无奈走上前,“我只是一名医者,救人性命乃是我的本分,如果有人需要我救治,我却袖手旁观的话,那就枉费我学医这么多年,更对不起我的恩师。”   陆元青推门的手微微顿住,他侧头看向韩千芝,灯下的女子一脸坚定和倔强,平时温和笑着的唇角,紧紧地抿着。   “哪怕对方是声名狼藉、十恶不赦之人?”陆元青的声音轻飘如梦。   “在我眼中只有康健之人或者病弱之人,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韩千芝淡然道,“那所谓的好人与坏人,入了我的莫愁堂就只有一个身份,就是我的病人。”   有人自门后冷哼道:“千芝,何必与这种言而无信的小人多言。”说话的是名女子,那声音既娇又冷,听在耳中竟是说不出的销魂。   陆元青闻言却是苦笑,“柳姑娘谬赞了。”   门从里被推开,走出来的女子一身华丽装束,相貌更是让人惊艳。可是她的目光冰冷,一脸鄙夷地看着陆元青。   陆元青不以为意,“柳姑娘也在?”   柳琴风冷笑道:“陆公子一切尽在掌握,又何必明知故问?”   陆元青无奈地摇摇头,“我和沈大人找的是内室中的人,并非二位姑娘,请让开。”见柳琴风不为所动,又道:“有时候我们认为是正确的,对于对方来说最好的路,事实上却未必是。”   柳琴风依旧眉目冷淡,却终于微微地转身,让开了路。   陆元青在前面引道:“大人请。”   沈白旁听了片刻,显然脑中已觉得混乱至极,他点点头,走进内室。   内室不大,一目了然,只有两人在内,一躺一跪,一男一女。   那女子就是早上在刘府门口和陆元青打过一个照面的夕露姑娘,只是她此时神色凄然,眼圈红肿,精神恍惚,就连进来这么多人,她都没有抬起头来。她只是目光悲切地紧紧盯着躺在床上的男子,一双手牢牢地握紧那男子垂落在床边的右腕。   那床上的男子……陆元青微微愣了愣,想必就是那刘府少爷刘立阳了吧?只见他气色衰败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恐怕没有人相信他还活着。他的双眼下一片病态,形容憔悴,极为瘦弱的身体藏于雪白的衣裳下,竟显得分外高洁。即使如此病骨,却不可否认之前刘府小厮刘成所言,他家少爷有一副极佳的皮相,就是这般病弱神色,依然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这刘立阳当真是翩翩美公子一名。   夕露似是终于被他们的闯入惊动了,她抬起水灵而失神的大眼睛,环视了一圈屋内之人,慢慢地笑了,笑得凄风惨惨。她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慢慢膝行着面对沈白几人,猛地冲他们磕头,语调凄婉,“求求你们,错都是我犯的,我只求你们救救刘公子,无论如何请先救他!我保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她头磕得急促而慌乱,带着一种不清醒的疯狂。   沈白微微皱眉,问站在身后的韩千芝,“刘府公子怎么了?”   韩千芝一叹后道:“我方才正在为他医治,他的头顶重穴被人用透心针封住,而且时间不短了,情况很是凶险。我刚刚正要为他取针,你们就来了。”   采花郎(11)采花情缘   只有韩千芝与刘立阳留在了内室,其余人都退到诊堂之内等候。沈白、陆元青、柳琴风、夕露各自寻了座位坐下来,柳琴风和陆元青面对面而坐。柳琴风一直瞪着陆元青,瞪得他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来与她继续大眼瞪小眼。   沈白见此光景,干咳一声后说道:“柳姑娘,其实元青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见柳琴风一脸不信的样子又道:“既然还要等待韩姑娘医治,就请柳姑娘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柳琴风冷笑一声,“陆公子不是从我这里知道了不少吗?难道大人不知吗?”   陆元青摇摇头,“大人,还是由我来说吧。”   “不,”一直沉默的夕露摇摇头,“我自己来说吧。小女子本名不叫夕露,这夕露的名字是我入潇湘馆之后,为自己取的风尘名姓,我本来的名姓说出来实在怕辱没先人,所以也请诸位不要逼问。我本来也是显贵人家的小姐,又是嫡女,家中衣食无忧,日子就像普通闺阁女子一样,每日绣花写字、拨琴下棋。虽然每日里无趣了些,可是却也算过得自在。后来待我及笄之后,父亲帮我谋了一门亲事,对方无论从家世门楣都与我家匹配。据闻那家公子为人也算上进,有秀才的功名在身,而且品貌端正。古来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得此夫婿我也该欢喜了,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我想我的一生大概就是相夫教子、平稳庸碌地过一生罢了。”   夕露说到这里微微一叹道:“可是世事多舛,在我临嫁前两天的晚上发生了一件事,将我的一生彻底改变了。”她微微扭转视线看向内室,片刻之后,又半是忧伤半是欣喜地继续说道:“我遇到了我命中注定的魔星。那夜,我本已早早上床安歇了,可是到了后半夜似是听到门响动的声音,半睡半醒,我想喊丫鬟看看是怎么回事,可是起身时发现丫鬟已经躺在地上人事不知。我心底一惊,刚想喊叫,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捂住我嘴的是个男人,他的手指纤长光滑,他的男性气息将我笼罩,可怜我一名深闺女子,从未与男子私相授受,当时经此变故,早已方寸大乱。我的眼泪不断涌出来,可改变不了即将发生的事实。那人将软倒的我抱到床上,就开始解我的衣裳。我就算再不经世,也明白我是遇到了采花贼。我无法形容当时自己心底的感觉,自幼的妇德熏陶,让我觉得自己该咬舌自尽保全清白。可是,我,我看到了那人的脸,和我想象中的采花贼不同,他竟然没有蒙面,也没有穿什么黑糊糊的夜行衣。他一身锦缎白衣,俊朗如画中仙人一般,那样近距离地皱紧了眉头看着我。他的眉眼那般年轻生动,就像烙在我心底的一幅画,历久弥新。他的神情中没有一丝猥亵或轻浮,有的只是数不尽道不完的哀伤与痛楚。他离我这般近,眼底星映湖波般的光辉撒进我的心底。他喝了酒,身上有淡淡的酒香,他低头亲吻我的时候,那醉人的味道就随着他的动作流淌到我的四肢百骸、全身的命脉。我想他一定是给我用了毒,或者他身上那醉人的酒香本身就是毒。我也醉了,醉得不轻,醉得分不清是非善恶、礼义廉耻。我慢慢放弃了挣扎,我不顾羞耻地搂紧了他。我想安慰他颤抖不止的身体,我想拂去他不断掉落下来的泪滴。他仿佛感到了我表现出来的亲昵,然后用力吻我。我就这样和他纠缠在一起,难分难离。那一夜,我失去了女子的清白,在我婚前的这个夜晚,我和一名不认识的陌生男子共赴巫山云雨之后,竟然只觉得欢愉……”   夕露微微顿了顿,苦笑了一下,“直到今时今日我依旧未醒,大概再也醒不过来……转日天明,看着床榻上的落红,身边榻上的冰冷,那昨夜与我一夜缠绵的人已经离去,我竟不觉得恨,只觉得失落和惆怅。那是我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别人看不起我也好,别人轻贱我也罢,我就是想他,想这个夺去我清白的男人。我想念他……想这个人人憎恨的采花贼。我见过他的相貌,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指证他,让他如过街老鼠般惶惶不可终日地逃避衙门的搜捕。我知道我说出来,我爹不会放过他,所以我替他隐瞒了。我偷偷将染上落红的被褥处理掉,并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屋内守夜的丫鬟撵出了府。我装得一切相安无事,我顺理成章地出嫁,成为别人的妻子。我新婚之夜没有落红,我那秀才夫君大怒,要去与我爹理论。我丢不起这个人,也不敢面对父亲的逼问,所以我趁乱逃了。我终于逃出了那个牢笼,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寻找那个人。我藏匿行迹,我昼伏夜出,我彻底抛弃了过去的身份。我变得不像我自己,我做尽荒谬之事,我心底渴盼着能再次遇到他。我开始和下九流的人混迹在一起,所以我知道了玉面狐狸柳音。我知道就是他,可是他轻功绝顶,我根本追不上他,所以我又疯狂地从各种渠道学习轻功。那几年,我每日醒来只为两件事,一来是想方设法打探他的消息,二来就是修习轻功,让自己脚步越来越轻盈,速度越来越快。我控制自己的饮食,我寻找关于他的一切消息,然后我变得越来越瘦,我的轻功也越来越好,然后我终于遇到了他。”   说到这里,夕露停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接下来要说的事令她觉得痛苦,“我在一个深夜再次遇到他时,他正在采花,然后我就坐在房檐上等,他似乎知道我在房上,就是不出来。于是我就掀了瓦,一边等他一边看他采花。我看着他拥抱了那个不知是谁家的小姐一次又一次,那夜我的心也被碾碎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我把自己的手掌抓得鲜血淋漓,他才终于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他蒙着面巾,穿着夜行衣,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采花贼。可我知道就是他,就是他!他轻盈地上了屋顶,然后冷冷地问我为什么一直跟着他。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这追寻他的一路上问过自己千百次了,可是面对他的时候,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长久的无语凝视,然后他终于一叹后说:忘了我吧,别再跟着我了。”   采花郎(12)刘府之谜   说到这里,夕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讲述这样一段离经叛道的往事,竟然如此毫无顾忌,每个人似乎都被这样的故事惊呆了,包括柳琴风在内。她虽是知晓夕露的来历,但是这样听她详细完整地讲述自己的过往,却也是第一次。她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夕露似是陷入了往日的挣扎当中,她握紧了手掌继续道,“后来,他说到做到,他再也不让我找到他。那段时日我找不到他,每日急得快要发疯,可是他是那样绝情而狠心,明明就在这县城之内,我却找不到他了。我终于绝望了,那时我脑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你既然不让我找到你,那我就让你来找我!所以我去了潇湘馆。”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向柳琴风,柳琴风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接,一时间都有些感触。夕露一笑又道:“柳馆主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女子,明明做着妓院的生意,遇到我这样自己送上门的女子,听了我的过往,竟然拒不接受。她说潇湘馆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虽说都是自愿入馆为妓,可是像我这样为了找人才进馆的,却是第一个。她仗义承诺我这个与她萍水相逢的人,说人她自会帮我去寻,让我回家等候消息。可我那时心灰意冷,脾气倔强得很,我不肯白受她的好意,就一直跪在潇湘馆的门口,直跪了两天两夜,最后柳馆主终于答应让我入馆。她对我说,既入潇湘馆,往日重重皆化泡影,让我重新取个名字。我一直觉得我和柳郎之缘,就是始于那一夕的采花雨露,所以自取贱名——夕露。”   柳琴风似是回忆起了那时的往事,一直冰冷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只听夕露接着道:“然后在柳馆主的有意帮助下,我渐渐在这汴城县有了名气,每日慕名而来者甚多,可是始终没有我要等的那个人。后来有一次,我赴一富商府上饮宴,回来时天色已经很黑了,我从轿子上下来,还未走进潇湘馆,就见一人喝得酩酊大醉,醉握酒壶就这样迎面走来。他一身白衣在夜中闪烁得耀眼,可是更为耀眼的是他的面容,无论何时在我面前出现,我都会为之心跳加速。我按捺下激动的情绪,在他快要与我擦肩而过时,用力拉住了他的手腕。他许是真的醉了,并没有太过挣扎,就由了我。我将他带回了潇湘馆我的房里。那一夜他一直喝酒,喝醉了就哭泣,我总觉得他的心底似有无尽的悲伤与困苦,令他无法挣脱。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甚至暗暗欣喜如果他不是烂醉如泥,我又如何近他身旁?我无声抱紧他,他也用力抱住我。他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他一直半哭半笑地低低呓语着:我爹要成亲了,他又要成亲了,他要娶那个女人了……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后半夜他推开我,将我轻轻放在床上,似是看了许久我的样子,又摸了摸我的脸,然后起身离开了。我装作睡着了,可是我知道他又离我远去了,我却不知该怎么挽留他……”   “几天之后,刘府的老爷新娶了一位夫人,传说年轻得很,也在那时我才知晓,柳郎原来是刘府的少爷刘立阳。我早该想到柳(刘)谐音,立阳连起来不就是个音字吗?我突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往,他那哭泣、伤心、绝望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弱女子,虽然为了追寻柳郎的踪迹没日没夜地修习过轻功,可是除了轻功我什么都不会。刘老爷大喜之后,我曾以为他会再来找我的,我确信那夜他并没有醉到认不出我是谁,可是他再没有来过,我对他思念成狂,所以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夜探刘府。”   说到这里,一直静静听着的几人都抬起头看向夕露,似乎感觉到她接下去说的话会很重要,夕露也开始紧张起来,“刘府很古怪,好像随时防备什么一般的护卫重重。刘府上有许多护府的护卫,他们轮班站岗放哨,看身手似乎都不弱,我心底暗自奇怪,刘府不过是个商贾之家,可是这护卫之众,比起我去过的官宦之宅也不遑多让。我入刘府真是万分小心,所幸仗着轻功出众,他们并没有发现我。刘府很大,我找来找去,都没有发现立阳的身影,可是我又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三更已过,没有了夜色的掩护,我再留下去,只怕一定会让府中护院发现,所以我虽然心有不甘,可是不得不先离开刘府。我打定主意,沿着原路返回,路过一个偏院小屋时,听到里面发出男女奇怪的声音。我已非清白女子,那声音我一听之下便知,是有男女藏在其中行那苟且之事。我心底一动,虽然我不信那屋中之人是柳郎,可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循声走了过去。”   “借着月色,我看到屋内一男一女正神魂颠倒地行那云雨之事,男人满口令人面红耳热的下流话,女人却是哼哼啊啊不停。我虽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却知道不是柳郎,他从来都是沉默的,不会如此聒噪多言。我有心打探柳郎行踪,所以忍住没走。果然,两人事毕后搂在一起说话。只听那女子问男子:魏周,我们这么来往也不是办法,你何时娶我,给我一个名分?那男子只是叹气道:无论如何,如今我和我爹在这刘府都是仆人的身份,府中规矩你又不是不知,小厮和丫鬟不能通婚。那女子便不依道:你怎么这么窝囊,我怎么就跟了你?我告诉你,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家小姐天天阴阳怪气的,我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下去了。魏周,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自己想法子。我红衣说到做到,你到时可别后悔。那男子问道:你能有什么法子?女子得意道:你说我要是攀上了这刘府的少爷,算不算飞上枝头了?那男子怒道:你敢!那女子也怒道:事到如今,我有什么不敢的?我什么都敢!男子服软道:你别说气话,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刘立阳是个傻子!你就算攀上他也没用。那女子哭道:你欺负我,你就知道欺负我,我都有了你的孩子,你还这么对我!你个死鬼!男人忙问真的假的,女人呸他一句:你说真的假的?男人笑:准是假的,你骗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女人似是生气了,男人又赶紧哄,然后他们又滚在了一起……”   “可是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从听到那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刘立阳是个傻子!’开始,我就听不到别的了……”   采花郎(13)待君如月   不难想象夕露当时是何等的惊魂不定,她此时说来,依然痛苦无奈,“我浑浑噩噩地回到潇湘馆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在雨中走了一夜,脑子里一片空白,见到柳馆主的时候,我已经虚脱得站不住,我眼前发黑跪倒在了她的面前。之后的事情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我发高烧,日夜昏迷,从未有过的绝望与阴暗将我笼罩。许久之后,我终于清醒了,柳馆主对我说:天大的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不要自我作践,她会帮我。我这么无可救药的人,柳馆主却愿意帮我,苍天总算没有逼我到绝路。”   说到这里,夕露抬头对柳琴风感激一笑,柳琴风却是皱紧眉头,止不住地叹息。夕露接着道:“我不知道柳郎在府中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所以为了知道真相,我必须进入刘府,光明正大地进入刘府,无论用何种手段,用哪种方法。我冥思苦想,刘府乃豪富之门,刘立阳又是独子,如果他痴傻之事为真,那么延续香火不是目前刘老爷最为发愁的事情吗?我没有别的法子,我只得从此入手。我拜托柳馆主帮我放出消息,说我对刘府少爷极为爱慕。就算刘府财势诱人,但是嫁给一个傻子,却是没人愿意干的。我也明白刘老爷看不上我这等风尘女子,可是刘老爷也明白,只有风尘女子才愿意无名无分地为一个傻子生孩子,只要有钱。所以很快柳馆主就带来了消息,我终于再次踏进了刘府,光明正大的。”   “可是我心底始终不信立阳是傻子,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明明还是好好的,可是我见到他之后却由不得我不信,事实摆在眼前,我只觉得天崩地裂般。他不记得我是谁,可是他没有追打着撵我出去。刘老爷似是对此情形极为满意,我便被默许可以定期出入湖心阁。那段日子我每日用尽方法,可是立阳总是呆呆地坐在院中,目光空洞,对人不理不睬,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不给也从不吵闹。他并不像普通傻子那般,只是他那空洞的眼神令我心痛,曾经那双眼中有多少光华闪现,如今全都归于死寂。我再也不必费尽心力去追寻他的脚步,他就在我身边,可是我却不觉得半丝快活。我难过至极,我宁愿一辈子追着他的影子跑,也不愿他这样不死不活地虚度光阴。”   夕露叹了口气,那语气中的悲伤让所有人都心情沉重。“湖心阁是在刘府内湖中央的一间独立小院,我总觉得那名义上是为立阳休养做考虑,实际上就是监禁。往返湖心阁只有一条小船,来往只得一人,这是刘老爷的意思。我一直在想法子,在不惊动府中人的情况下,带立阳出府诊治。我总觉得立阳忽然变得如此,其中必有缘故。我不放心刘府中的人,虽然他们名义上是立阳的亲人,可是立阳于府内遭此突变,府中人必然难逃关系,而且以往见到立阳,他总是神情悲伤忧郁,所以我猜想他或许与家人的关系并不和睦。出于种种原因,我必须偷偷带他出府。正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得到了某种启示,困住立阳的湖是刘府内湖,刘府并未在湖中饲养观赏鱼种,所以湖中理应只有水藻等死物,可是有一日我无意中将瓜子掉入湖中,竟然有鱼惊起点点涟漪。湖中竟然有野鱼!或许湖底另有出口也说不定,所以我借着无人靠近湖心阁之便潜进湖中,去寻找这可能存在的另一出口。湖并不大,可是水底浑浊,再加上水草蔽目,我第一次并未找到。但是我并不灰心,这些年下来,我早已经铁打身坚,可是我不知道我这次暂离立阳,却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我游上湖心阁,返回立阳的卧房时,发现有人在立阳的房中。平日送饭的赵妈极知进退,绝不可能私自进入立阳的房间,那么此刻在他房中的人又是谁?我心底慌到极点,很怕自己的行踪被府中人发觉,待我蹑手蹑脚地潜到窗前时,却看到一名红衣婢女正围着立阳打转,帮立阳梳头,死盯着立阳的脸看,最后竟然还大胆地摸上了立阳的脸。而立阳却纹丝不动地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看得出神。我心底甚为恼怒,却终于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趁那女子一腔心思都在立阳身上,利用轻功返回内室,匆忙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又假装小睡刚醒,弄出了一些动静。那婢女想必也知道我的来历,不想惹出麻烦,就急匆匆收拾饭笼走了。我这才放下心来,以为终于平安无事躲过了,可是我想错了。”   夕露的神情中露出恼恨之意,“那之后每次送饭,竟然都是这名红衣小婢来。我不知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取代了赵妈,可是我知道这婢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因此我处处防范她。每次她来我都挡在门前,让她再也进不了立阳的卧房。可我知道这不是办法,我不能因为和她斗气,忘了正事。我从没有放弃从水下摸索那未知的出口,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找到了那被层层污垢和水草掩住的排水暗口,我决定开始实施我的计划。这其间,刘老爷也曾来看过立阳几次,见我和他相处和谐,慢慢就默许了我可以留宿在立阳的卧房。天赐良机,这正好帮了我一个大忙。是夜,我怕立阳中途和我捣乱,就给他服了药,我带着他顺着暗道泅水出了刘府。其实事实并没有我说的这般顺利,其中的艰难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我带着立阳出了刘府,就直奔潇湘馆找柳馆主,除了她,我也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   夕露感激地看了柳琴风一眼又道:“柳馆主看我冻得瑟瑟发抖,忙给我二人找了干净衣服,连夜带我和立阳到了莫愁堂找韩先生救命。”   采花郎(14)害人之人   说到这里柳琴风插言道:“千芝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帮忙的,她是一名医者,救人性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件事本就与千芝无关,希望沈大人明察,不要冤枉好人。”   沈白低头不语,只是示意夕露继续说下去。夕露接着道:“韩先生细心检查了一遍立阳的身体,终于在他的头顶找到了细微的针孔痕迹,令我等都不由得大吃一惊。在这样隐蔽的位置施针,可见此人心肠狠毒,而且心思缜密。韩先生说立阳的头顶重穴被人用透心针封住,此种针极为细小,中空,人的头骨坚硬,钉入之人必须将内力贯入针中才能将此针刺进人的头颅之内,普通人用普通的办法根本不可能将此针刺入人的头颅之中。另外此针恰好刺入了骨与骨的狭小缝隙之内,无论是刺入还是取出都十分困难,而且此针貌似已在立阳的头部存在了许久,造成了他的脑中经脉受损,不取出的话,他一辈子都要做一个废人。可是取针也是一件危险的事,韩先生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那夜我们没有贸然取针,韩先生给我开了几服药剂,让我每日给立阳服下,并告知我七日之后带着立阳再来。我没有办法,只能带着立阳先回去。”   “不去刘府之日,我就留在馆中,心情极度烦乱之时,听其他姐妹说馆中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天竺商人,正在卖弄他的布料,什么丝制成的,非常神奇。我本来毫无兴致,却拗不过人家的好意,就去围观了。没想到那布料果然十分奇特罕见,尤其是能将金银铜铁等物聚在一起这一项,令我格外惊喜。我联想到立阳脑中的银针,不由得暗下决定。事后我将那天竺商人请到了我的房中饮酒,诉说我想要那布料的心意,那商人许是醉了,许是对我有些好感,竟然极为大方地送了我半匹,我自然十分欢喜。等到了七日之期,我带着布料和立阳又去求见韩先生,韩先生见了布料也是极为惊奇,她说开给我的药物只能起到辅助作用,见效缓慢,不如试试将这布料铺在立阳的床上,让他睡在其上,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奇异的效果,且三日之后再带他来。如此反复,我就开始了这样昼伏夜出的‘做贼’生活。我日日担心夜晚我携立阳离开刘府之事被府中人知晓,可是常在岸边走,哪有不湿鞋,夜路走多了,终会遇到鬼。我一直觉得很顺利,可是那夜……”   夕露似是感到极为痛苦,她挣扎片刻后终于颓然一笑,“立阳的状况似乎有些改善,韩先生说立阳头部的透心针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让我每日多做让立阳熟悉的事情,激发他的记忆和求生意志。而我与他的记忆点点滴滴全是来自那次采花,而他留给我的,除了那床榻之上的刺目落红,就只剩下了清晨醒来,我在枕畔发现的那一片柳叶……”   夕露的脸上浮现出极痛苦又陶醉的神态,可是沈白却冷冷地道:“玉面狐狸柳音每次采花之后,都会留下一片柳叶在枕畔,作为他独有的标记,这样的举动一度让追捕他的官差恨得牙痒痒。哼,此举看似风流多情,其实是对大明律法的极度蔑视和挑衅!”   夕露闻言浑身一颤,却继续道:“那夜我和立阳同以往一样,泅水回到湖心阁,却发现饭菜整齐地摆在卧房的桌子上,而我放在桌子上的那片我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的柳叶不见了。屋内有一股奇异的味道,我心知不好,有人来过了,而且来人定是发现了我和立阳夜半不在府中之事,一旦宣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还有,柳叶被谁拿去了?那本是我拿来唤起立阳记忆的东西,怎么会有人拿走这么一片毫不起眼的叶子?莫非有人知道了立阳的真实身份?我顿时方寸大乱、慌不择路,我甚至来不及换下我和立阳的湿衣服,就开始在屋内来回翻找那片叶子。我不信,竟会有人拿走叶子,或许是我记错了,放在了别处也不一定。我当时完全失去了判断力,我竟然忘记送饭的婢女红衣为何没有把饭菜放在屋外,竟然违背命令,私自进入了立阳的卧房,还把饭菜留在了屋内。我正头昏脑涨之际,却想不到那婢女红衣竟然去而复返……”   说到这里,夕露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看着我的湿衣服极为诡异地笑,问我是不是在找这个?我看到她手中的柳叶,一时间犹如被鬼附身一般,我只想到不能让她将我和立阳悄然离开刘府的秘密说出去,不能让她把立阳的另一个身份说出去。我抱住她和她扭打在一起,我终于知道卧房内那奇异的味道是什么了,我手脚发软地意识到她在屋内放了迷香,我渐渐不敌,被她反扼住了喉咙。我想我快要死了,可是立阳又该怎么办?意识迷离之时,我想起了上次夜探刘府时偷听到的她和那小厮偷情时说的话,这红衣似乎极为惧怕她家小姐,我便嘶哑着嗓子道:你家小姐在你身后看着你呢!她竟然大惊失色慌乱地回头去看,我趁机推开她,不知道她脚下绊到了哪里,直往后趔趄了数步,然后跌倒在地上,摔晕了过去。”   “月光照在那红衣婢女的脸上,一片惨白。我心底的恐惧也达到了极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已经暴露,一旦这红衣婢女将此事说出去……我不敢想象。回头看看立阳,我终于坚定了决心。我克制住心底的恐惧,费力地架起那红衣婢女,将她拖到屋外的凭栏处,底下就是这刘府的内湖,她现在昏迷着,掉下去必死无疑,就算明日有人在湖中发现她的尸体,也会认为她是失足落水溺死的。”   夕露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我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干了。刘府的婢女红衣是我杀的,沈大人。”她迎视着沈白的眼神坚定且毫不退缩。   采花郎(15)抽丝剥茧   此言既出,屋内一片安静,柳琴风惊讶地看着夕露,似是难以想象她刚刚说出口的话。沈白冷冷地看她半晌低头不语,始终未言的陆元青却是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轻笑道:“然后呢?”   “什么?”夕露迷惑道。   “你将红衣扔进了湖内,然后呢?确定她死了?”陆元青依旧不紧不慢地问道。   “天那么黑,我看不清,然后我安顿好立阳,趁夜施展轻功离开了刘府,以避杀人之嫌。”   陆元青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却将视线转向了一帘之隔的内室,韩千芝一脸疲惫之色,慢慢走出来,见室内之人都看向她,微微一笑,“针已取出。”   夕露激动地站起身来,忙走几步,来到韩千芝的面前,似要跪倒,却被韩千芝一把扶住,夕露哽咽道:“大恩难以言报……”   韩千芝温婉地说道:“不必如此,进去看看他吧,针虽取出,可是想要扭转他目前的状态,却非一日之功。他何时能够恢复正常,就要看他自己了。针虽为主害,但是刘公子心结郁结难解,才是他的病症的主要根源。”   夕露连声道谢,忙进内室去看刘立阳。韩千芝慢慢坐在夕露原来的位置上,轻轻一叹后道:“夕露姑娘也真是奇女子了,倒教千芝佩服她的敢爱敢恨。”   柳琴风却是冷笑道:“恐怕有人铁石心肠,言而无信。”   陆元青闻言苦笑,沈白却是神色冷凝地说道:“夕露既然坦言她就是杀害刘府婢女红衣的主凶,本官今日就要带她回衙门,还有刘府公子刘立阳疑似多年前的采花大盗玉面狐狸柳音,所以本官要将其一并带回衙门,想必柳馆主和韩先生此时都没有要阻拦本官办案的意思了吧?”言罢冷冷扫了二女一眼,站起身来,“既如此,夜已深,本官就不打扰韩先生休息了。元青,让门口的衙役进来,带夕露和刘立阳回汴城县衙门。”说完负手率先走出了莫愁堂。   夜幕沉沉,回县衙的路上,沈白一直很安静,陆元青也不说话。宋玉棠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公子神色不对,只得闭上嘴。   进了县衙,沈白吩咐宋玉棠去休息,独留下陆元青,“元青留下,我有事与你相商。”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后,沈白疲惫地一抚额坐在了书案之后,一指下首的座位,“坐吧,元青,只有你我二人之时可不必拘礼。”   陆元青“哦”了一声,坐在位子上四处观察。沈白的书房很简洁,没有累赘的装饰,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雪白的墙壁上只有一幅泼墨山水画卷,画幅极广,画长六尺,高约四尺,几乎占据了那悬挂画卷的整面墙壁。画作大气磅礴、气势恢宏,细节之处又极为精美。陆元青不由得去观察那画的落款之处,小巧的梅华章旁,只提了两个字:波蓝。这两个字却书写得极为秀美,与这整幅画随意洒脱的风格略有些不符。   见陆元青长久地观察那幅画,沈白道:“那是我在京城时的朋友送我的画,这送画人在京城可是鼎鼎大名之人啊,能得他这么一大幅的画作,那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呀。”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沈白摇头一笑,陆元青觉得从莫愁堂出来后凝聚在沈白身上的那股无形的低气压也随之骤减。   沈白和陆元青对视片刻后问道:“说说这案子吧,元青,我总觉得这案子很复杂,就好像一人于江畔垂钓之时,没有钓上来什么鱼,只是钩上来一条长索一般,你扯住了长索的这一端用力往岸上拉拽,可是却发现长索很长很长,而长索那端又似挂了极重的东西,越拉越让人心惊,不知道费了半天力气会得来一件什么东西。”   陆元青却点点头,“大人的比喻还真有趣。目前此案的疑点颇多,我个人觉得最大的奇怪之处有这几点:这第一就是死者的死因。胡二验尸多年,颇有经验,他的论断不应有错,况且又有莫愁堂韩千芝的复验,死者的确是冻死的无疑,可是刚刚在莫愁堂夕露姑娘却说那红衣婢女是摔晕之后被她丢进湖中淹死的。夕露曾说此湖内污垢水草甚多,可是死者的口腔之内并无泥沙或水草的痕迹,那只能说明死者离开内湖的时候还是活着的。夕露也说过当时天黑,她只看到尸体沉沉浮浮的不见了,所以并不能确定当时红衣已死。根据验尸结果显示,极有可能就是红衣在落水之后在冷水的刺激之下,很快就苏醒了,而她识水性,所以游回了湖边。那么,她上岸之后又遇到了什么事恐怕才是她死亡原因的关键所在!胡二验尸后曾说过,这红衣婢女至少两日内未曾进食了,这说明红衣在从湖水中脱险之后又遭遇了什么,极有可能是被某个人关在了什么地方,而且这个地方极有可能就在这刘府之内。夕露曾经提过,刘府之内护院甚重,所以外人杀人之后再将尸体抬回刘府的可能性根本不大。最奇怪的就是,大人不觉得今夜我们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刘府却异常安静吗?那些传说中的护院,都去了哪里了呢?”   沈白闻言眉头深锁,他缓慢地点点头,“不错,我心中也觉得此事颇为古怪,所以我另做了一些安排。”   陆元青闻言一笑,“大人派了本县衙的捕头大哥去了一个地方。”   沈白笑得颇为随意,“元青何时发现的?”   陆元青“啊”了一声,“就是从县衙动身去刘府之时,大人明明带了师爷、仵作、捕头和衙役的,可是此时都已这般天色了,我还未看到咱们衙门的捕头大哥长的是个什么模样呢!”   沈白点点头,“我派总捕头邵鹰去了莱州查访刘府老爷刘大成的来历,并已修书一封给莱州府府衙,让其协助邵鹰办理此事。我想,最迟半个月也该有消息了。”   陆元青点头道:“大人所虑极是,这刘府老爷的来历倒是一定要好好查查。”   沈白一笑,“元青都不问,我为何知晓刘老爷可能来自莱州?”   陆元青谦和笑道:“刘老爷有些许莱州口音,虽然极不明显,但是以大人之观察入微,想必不会错过。”   沈白闻言点头,“那元青所说的其他疑点又是什么呢?”   陆元青又道:“这第二处疑点就是那块奇怪的布料。据夕露和柳琴风所言,那是天竺国的不死蚕所吐之丝所制成的神奇布料,不仅可避刀剑,还能聚拢金银铜铁等物。如此说来,此物值个千金万金的,也不奇怪。这刘府老爷刘大成也算是这汴城的豪富,他店铺的掌柜买下几匹此布料自然是不在话下,所以刘府中人必然可以拿到此种布料。还有就是潇湘馆的夕露姑娘,夕露姑娘不像刘老爷那般财大气粗,可是她有姿色,又愿意讨好逢迎,所以那慷慨的天竺商人一时心动也送了夕露姑娘半匹布料,所以夕露姑娘手中也有布料。我与大人那夜于天香楼吃酒后,遇到的那个‘有情有义’的采花客,说起来也是有意思得很。他故意现身引宋护卫去追,说明此人艺高胆大,就算不是武功卓绝,也必然是自恃轻功出众,就算是宋护卫这样的高手,也对他无可奈何。如此有备而来的人,又怎么会行将被宋护卫追上,还慌慌张张掉下了那奇怪的布料和布料里那所谓情人的秀发呢?”   听到这里沈白也笑了,“所以元青的意思是,这采花之人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引我们去追,然后再扔下这布料和头发,再引我们去查刘府?”   陆元青眨眨眼,“如此大费周折地告知我们这汴城有个轻功卓绝的采花贼,并且与刘府有关,恰巧转日这刘府又及时出现了一具裸露身体的女尸,怎么看都像是被采花未遂然后杀人灭口的样子。女尸的头发里还发现了曾经轰动一时的采花大盗玉面狐狸柳音的标记——一片柳叶,至此,还有谁不认为那隐匿多年的柳音是不是重出江湖了呢?”   沈白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可是验尸结果显示,那女尸死前并没有任何行房的迹象,所以那被抓得血肉模糊的下体,其实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陆元青原本看起来呆呆的面目,此刻却因为他明亮闪烁的眼睛而生动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夜宋护卫追踪的采花贼和杀死刘府婢女红衣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这个人不仅可以拿到布料,而且对刘府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甚至对刘府少爷刘立阳的过往也很了解。这个人的杀人目的很明确,就是嫁祸刘立阳或者将刘立阳就是玉面狐狸柳音的秘密公之于众。”   沈白低头沉思片刻,问道:“元青觉得是谁?”   陆元青的嘴角绽起一抹笑意,“夕露有布料,可是她喜爱刘立阳已至疯狂之地步,她是宁肯自伤也不会去伤刘立阳的,所以不是夕露;刘立阳本该是最可能行此‘采花’之事的人,可惜他傻了,韩千芝为他取针之后他都没有恢复,所以他根本实施不了如此周密的计划,况且他如此大费周折和自己过不去,实在是不合情理。”   沈白揶揄道:“刘立阳本来就不是正常人,也许他真的借着装疯,来演出这场猴戏激怒官府也不一定。”   陆元青道:“他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什么?”   “理由是什么?”沈白双眸闪过一丝暗色,“等他清醒了,本官要亲自问他为什么。元青可知,当年毁在柳音手上的清白女子有多少?其中不乏朝廷显贵、高官之女。他这般罔顾国法、寡廉鲜耻,视大明律法于无物,实在是令人难以容忍。无论他是否牵涉刘府女尸一案,就算没有,只要本官坐实了刘立阳就是柳音,本官一定要以大明律法治他的罪,以安民心。”   沈白说得斩钉截铁,陆元青却是听得一阵恍惚,他低低一叹道:“大明律法?大明律法之下真的没有冤魂吗?大明律法真的可以为受害之人伸张正义吗?大明律法管得了平头百姓,治得了朝堂高官吗?大明律法真的可以将这混沌的尘世洗涤成朗朗乾坤吗?”   沈白闻言惊愕地看着陆元青,这面容有些呆的布衣少年此刻看起来神情中充满了一丝迷惘和浓浓的悲悯,“大人,不知道大明朝的官员们还有几位会像大人一般,还会因为分析案情而变得如此激愤和正义凛然。如果我大明能多几位如大人这般的为官者,或许还有能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之时。”他微微对沈白一笑,“我与大人初遇之时,就知道大人为官,必然是个好官。”   沈白下意识地问道:“元青何出此言?”   陆元青轻声道:“双目明澈清朗,黑白分明,不是胸怀磊落,便是爱憎分明。”   沈白闻言静默片刻,才摇头叹道:“愧对元青此赞,其实沈白未继任汴城县令之前,不过是个不学无术、骄纵豪奢的纨绔子弟罢了。”   陆元青却和气一笑,“无论大人以前行止如何,在旁人面前表现出的样子又是如何,但是陆元青所认识的沈白是个好官。”   沈白闻听此言,一时间心内震动,久久无言。   良久,沈白才问道:“元青为何认定凶手不是刘立阳?”   陆元青只是温言道:“大人何时听过玉面狐狸柳音除了采花,还杀人?”   沈白一怔,柳音确实从未杀过一人……   陆元青又一笑,“况且刘立阳不是傻了吗?他或许曾经犯过错,可是不能因为他曾经犯过错,就把所有的罪责都加在他的身上不是吗?夕露说他傻了,我或许不信,可是韩千芝说他傻了,我信。”   沈白闻言抬头看他,陆元青肯定地点点头,“我信韩千芝!”   我信韩千芝!沈白心底慢慢咀嚼着这句话。他信韩千芝?为什么?   似是知道沈白心底的疑问,陆元青微笑道:“因为韩千芝是个好人。我信她,就如同我信大人是位好官!”   月渐沉沉,不知不觉已是深夜,陆元青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仰望着略显忧郁的月色,背对沈白道:“大人,元青才疏学浅,剩下的疑问恐怕就要请教县衙大牢中关着的诸位了。”   采花郎(16)大牢审犯   明初分县为三等:粮十万石以下为上县,知县从六品;六万石以下为中县,知县正七品;三万石以下为下县,知县从七品,后已并为正七品。   从沈白的官职来看,这汴城县虽说不大,却也是绝对不小的。这一点,陆元青从汴城县衙的大牢就可以看出。他一边走一边暗想:难道比较大的县,犯事的人就会比较多不成?这么多的牢房,犯人嘛,一路上行来数了数,还真不算多,至少没和衙门的牢房数目相匹配。   不过牢房多的好处,就是犯人安置得没有那么密集,换言之,就是空气没有那么浑浊。本来已经做好了掩鼻准备的陆元青,放下了手。   他和沈白兵分两路,沈白执意要去探探那个痴傻的刘立阳,而夕露昨日已经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至于印证她的话之真伪,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唯一剩下来的,就是那个意图焚毁女尸的刘府小厮魏周了,陆元青自动请缨,沈白允之。   来到关押魏周的牢门前,陆元青先朝内望了望,随后一叹,前后不过一日的光景,这魏周已经由一名机敏、清秀的少年变成了行尸走肉。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盖住了他的脸庞,发隙间可见他参差不齐的胡须乱糟糟地爬满下巴。他原有的衣物已被收缴,换上的犯人服不仅不合体而且肮脏。牢房内有稻草铺就的简易床,可是他却没有坐在上面,这么阴暗到发霉的牢房中,他却坐在了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观察了他半晌,陆元青才吩咐牢头道:“烦劳大哥将牢门打开,我奉沈大人之命前来问犯人几句话。”   那看牢的中年人见这年轻人这般有礼客气,受宠若惊地赶忙将牢门打开,“陆师爷请。”   陆元青微微点点头,算是还礼,才举步踱进了这间牢房。牢房内只有魏周一人,沈白这般安排,恐怕是担心犯人被逼串供或者说防范犯人被杀人灭口?不过沈白确实思防周密、考虑得当。   陆元青慢慢地走近魏周,然后在距离他几步的位置也坐了下来,区别是他在身下垫了一层稻草。   牢房真的很阴冷,牢房的地板冰冷尤甚,而陆元青惧冷,十分惧。可是他还是坐在了和魏周同等的高度上,他不想给魏周造成某种感觉上的压力,那样他会出于自救的想法而封闭自己,那么他将听不到任何他想知道的消息。还有,之前在那具女尸的有意刺激下,已经让魏周的精神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而此时自己若是愿意放低姿态,与他平等攀谈抚慰,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陆元青盯了他半晌,才温言道:“那刘府的婢女最后怎么样了?”   魏周仿佛才刚刚发觉牢房里进来了人,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陆元青,有些发散的眼神令他目中的陆元青变成了重重的幻象,好久这些幻象才渐渐合为一体。他惊讶地发现,“你是那日被我撞倒在地的师爷?”   陆元青一笑赞道:“是啊,魏小哥真是好记性!”   看到陆元青的笑容,魏周却是瞬间闭上了嘴,一时间牢房中极是安静。   良久,陆元青柔声道:“那红衣腹中的胎儿是你的?”   魏周依旧如在梦中一般,“她怎么会有了孩子?怎么会?”   陆元青似是叹息道:“怎么会?这还不是要问你吗?”   魏周伤感地揪住披散在脸上的乱发,“她就是这么固执、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明明府中夫人有命,严禁府中婢女与小厮之间暗通款曲,如有违背,轻则受家法,重则载入户籍,撵出府去。之前她就对我说过她有孕在身,可是我一直以为她是说笑。她总是骗我,我岂会当真?如果我当日知道她这般固执会惹祸上身,说什么也不会让她留下孩子。”   陆元青微微皱眉道:“凡是富贵之家,必然门庭有序,治下森严,不过如这般严禁婢女、小厮之间往来,却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他想了想又问道,“你家夫人看似性情温婉随和,难道却治家极严吗?”   魏周摇摇头,“夫人出身大户之家,平日里对府中任何男子都是退避有礼、不假辞色的,所以我和夫人的接触很少,对她的印象只是停于表面。不过,红衣倒是时常抱怨,说她家小姐性格大变、阴阳怪气,令她十分吃不消。”   陆元青问道:“她家小姐?指的是这刘夫人吗?这红衣是刘夫人的陪嫁丫头?”   魏周点头道:“是的。红衣初入刘府时,也曾天真烂漫,温柔可人,所以我对她才心生好感,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她变了,变得古古怪怪、疑神疑鬼、怨气满腹、小气刻薄……她总是问我什么时候娶她,什么时候带她离开刘府……”   陆元青叹口气后道:“你可曾真心喜欢过这为你身怀有孕又因此而死的可怜女子红衣?”   魏周良久才惨然道:“真心?真心又如何?人死无生,药石罔顾……”说罢又突地大笑起来,“是,我曾真心喜欢过红衣,虽然我什么都不曾为她做过。我就像她曾经骂过的一样,是个无用又自私的男人……”   陆元青拍拍他的肩头,也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想抚平他激动的情绪,“你既然真心喜欢过红衣,却又不肯依照她的心愿带她离开刘府远走高飞,那么这其中或许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缘故吧?比如说,你根本就不能离开刘府,对吗?”   魏周猛地打了一个寒战,面上僵硬地道:“陆师爷玩笑了,我不过是卖个契约给刘府,怎么就成了不能离开?笑话……真是笑话……”他干笑两声,见陆元青双目平静地看着他,嘴角却露出一种悲悯的笑意,只觉得一时间再也笑不下去了。   奇怪了,本来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少年,甚至面目还显得有些呆,却为何那眼神仿佛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令人禁不住心慌,难以圆谎?   陆元青并不逼他,只是带着宽容的笑继续说下去:“我大明朝举凡显贵之族,多数都是仆从主姓,就像这刘府内曾经给我引路的仆从刘成一样,他与你一般,皆是卖身刘府为奴,却为何他叫刘成,而你叫魏周呢?”   魏周原本烂软如泥般瘫在地上的身体,猛然间绷紧了,他不知所措地背对陆元青,不想去看他蛊惑人心的眼睛,却阻挡不了他同样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你不像一个小厮。从我第一次和你在衙门口相遇,你将我撞倒之后的一连串下意识的动作当中,我就有了这种感觉。你必是读过书,也识得礼仪,所以做事有规有矩,即使慌乱至此,也进退有序,很是难得。所以让我大胆地猜测一下你的出身吧。或许你曾经并不是一名小厮,可是如今却只能做一名小厮;当然更有趣的就是,你名义上是这个刘府的小厮,可是那刘府老爷刘大成因为某种原因,对你另眼相待,甚至悉心照顾,‘魏’小哥,你说我猜得对不对呢?”   魏周几乎要被陆元青温和之中却难以掩藏的咄咄逼人的问讯给刺激得昏厥过去,他索性装死不再答话,以免一个不注意又被这个看似呆头呆脑的师爷给哄出话来。   陆元青自问自答也不觉得无趣,悠然接着道:“当然,让我觉得你不该是个小厮的地方,不仅仅是你知书懂理,而是,你竟然还文武全才,让陆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是佩服至极,仰望得很哪!”   “你胡说八道!”魏周怒道,“我根本不会武,你不要血口喷人!”   陆元青好脾气地微笑道:“你自然可以百般否认,可是你心里明白,如果你不会武,我今日面对的就该是又一具尸体了。”见魏周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陆元青又道:“宋护卫的武功嘛,在我这等穷酸书生的眼中,必然是极高的。你在被红衣的尸体刺激得方寸大乱之际,还能避开宋护卫刺出的背后一剑,如果你说这是巧合,又有谁信呢?你背后的伤痕犹在,不如我们请懂些内行门道的高手来鉴定一下如何?啊,让我想想,听说汴城威凌镖局的武少陵武公子,为人极是疾恶如仇,最厌烦那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鸡鸣狗盗的鼠辈。我想,请他来验你的剑伤,他必会公正严明,绝无偏袒的,你说好不好?对了,我还听说这位武公子除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鼠辈,最厌恨的就是那些始乱终弃、抛妻弃子之人。你也知道的,他们这些江湖人,哪管什么官府王法的,看不顺眼的人,就这么‘咔嚓’一下子。”陆元青为求形象逼真,还用力比画了一下,吓得魏周一哆嗦。他满意地一笑,又道:“你那伶俐又清秀的脑袋恐怕就要搬家了,唉,那血淋淋的场面啊,我想想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如今像我这么慈善心软的人,真是不多了。我说魏小哥,你要是心里有什么话,是愿意和良善的我说呢,还是对那暴力的武公子说呢?还是你想尝尝咱们汴城衙门,那些身形彪悍的衙役大哥手中那水火无情棍的滋味?”   魏周听到此时,已是面色苍白,却还强笑道:“你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你想逼我说什么?衙门是讲理的地方,难道沈大人是个屈打成招的昏官不成?我魏周不过是个小人物而已,我顶多被判个意图毁尸之罪罢了。难道你们有证据说红衣是我杀的不成?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没错,那又怎样?我和她男未婚、女未嫁,你们难道还能给我安个通奸之罪不成?我承认我一时糊涂,怕我和红衣的事情被刘府知道,被撵出府去,所以我才鬼迷心窍夜半去烧尸体,意图毁尸灭迹。我错了,我都知罪,可以了吗,陆师爷?”   陆元青看着他,却是一叹道:“我给过你机会,魏周。可是你不知悔改,冥顽不灵。你以为如此,就可以掩盖一切了吗?你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论过去了多少年,都不会改变的。那些所谓的生死,真的会被忘记吗?只要曾经存在过的事物,就会有其轨迹可循,也许会费些工夫,但是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他一边说一边从冰冷的牢房地面上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稻草末子,“这牢房实在是太冰冷了,我怕冷,就不陪你了,你自己留下来好好想想清楚吧。”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低喃道:“也不知道这莱州距咱们汴城有多远?邵捕头莱州一行恐怕就要回来了,要是有所收获,也不枉费他奔波之苦了。”   魏周的脸色苍白得仿佛见了鬼,陆元青已经出了牢房,牢头刚刚上锁,就见他猛地奔到牢门之处大力摇晃牢门,“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莱州?谁去了莱州?”   陆元青却不理他,径自离去,却在转身后又道:“我会向大人求情,放你回刘府去的。”   魏周一愣,显然不可置信,他瞪着陆元青,仿佛他在说什么可笑至极的话。   陆元青似有些遗憾,“魏小哥你很聪明啊,的确,我没有证据证明你杀了红衣,我也告不了你通奸,至多是个毁尸未遂。我大明朝皇帝道家治国,自不会枉杀无辜,所以至多关你个几日,几日之后,你自然就可以出去了。”   魏周闻言刚要松口气,陆元青却又道:“那刘府老爷刘大成待你如同己出,见你在牢内待了这么些日子,又完好无损地回去,自然不会认为你在牢房大刑之下说了什么,不但不会和你生分,恐怕还要大大重用你才是。”说罢,大笑转身,这次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头看过牢房中的魏周一眼。   魏周遍体生寒,突然觉得这牢房和这陆师爷说的一般无二,实在是冰冷得很。   采花郎(17)疯癫之想   看来沈白那边的进展也不算太顺利,一大清早的就臭着一张脸坐在桌旁瞪着早饭出神,见陆元青一脚迈进饭堂来,连忙招呼道:“元青,这里!”   陆元青好笑地瞅他一眼,慢吞吞地挪过来,“大人,怎么没在房里用饭,跑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衙门的公用大饭堂,上至主簿、文书等文差人员,下至衙差、仵作等武职杂役等,都会在这一排排的长桌长凳间混杂着吃饭,因此沈白作为一县之首,出现在这里就显得很突兀、怪异了。   觉得不搭调的不仅陆元青一人,从那平日乱哄哄、吵闹闹,高谈阔论、相互谐骂不绝于耳的纷乱,变成了今日落地一根针都铿锵有声的寂静无声,就可知大家的心里是有多么的不自在和不情愿。尽管他们的新县令大人沈白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可是他的身份摆在了那里,谁又敢在他面前随意放肆、造次?所以大家伙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敢离得太远,一顿饭是吃得如坐针毡、难以下咽。   其实沈白这顿饭吃得心里也是不舒服,他从小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吃的都是精致之物,用的皆是绫罗绸缎,出门有车马仆从伺候,结交的也都是有头有脸、身份显贵之人,所以无论他有多么豪爽随和和不拘小节,他都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一名。从小他被灌输的是君子之仪,读的是圣人之书,行止皆从容矜持。所以他看到公用饭堂里那油腻腻、黏糊糊的桌椅,他有点儿坐不下去;听到那乱糟糟又夹杂着近乎粗俗的谩骂玩笑时,一向食不言寝不语的他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心情烦乱、食不下咽……   太吵了,有点儿吃不下了,沈白百无聊赖地想着。可是他还是稳坐桌前没有动,他等的人还没有到,现在走了,岂不白白被折磨了一个早上?不值。所以他继续等下去,可怜那周遭或远或近陪坐着的诸人也只得继续痛苦地陪坐着,大人都没动,谁敢先走?   沈白等的人是陆元青。   从昨晚到今早都没有看到他的人影,连今早去他房里堵他,都没有看到人,不晓得他一大早去了哪里。不过人总是要吃饭的吧?坐在饭堂等,总会是个不错的办法。   在如此诡谲的气氛中,陆元青跨进了门,他一眼就看到了沈白,完全是众星拱月嘛,虽说星星和月亮之间的距离有些远。   见陆元青坐在面前,沈白一推面前没有怎么动过的饭菜,“元青,还没吃早饭吧?”   陆元青摇摇头,“吃过了啊。”看看沈白推过来的饭菜,一笑,“没吃的是大人吧?”   沈白问道:“这么早就吃过了?你是不是一早就出去了?去了哪里?”   陆元青微笑解释:“这种时节,夜间还是寒冷了些,我惧冷,所以睡得早些,因此起得也早些。我一大早起来,去了天香楼,嗯嗯,那的早点味道不错,我建议大人改日去尝尝。尤其是那桃花冷淘面,更是这汴城满桃花之时节的一大美食啊。”   沈白本来就没吃多少,腹中正空,闻听陆元青此言,不由得心生向往,“桃花冷淘面?怎么个做法?听起来还真有趣。不说别的,这天香楼的菜谱倒还真是新颖别致。那这桃花冷淘面是用桃花做的吗?”   陆元青心底暗笑,那个石白佳乃是生意场上第一精明人,她那桃花冷淘面,哪里是什么别致的心意啊,分明是这个时节,汴城桃花盛开,有这等不花银子的食材可用,她还能不动心?心底虽然这么想,嘴上却道:“这桃花冷淘面倒也算别致,先是用桃花汁和面,手工制成面条,然后再将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或古井水中浸凉而成。此面闻之沁香扑鼻,尝起来又爽口,所以曾有附庸风雅之徒留诗赞曰:冰点萦香一线连,齿滑香腮半周天。大人,有时间不妨去尝尝。”   沈白遗憾道:“难得元青如此熟悉这汴城,我也一直想好好逛逛这汴城县,奈何从到此地开始,就一直分身乏术,恐怕要等这手上的案子了了,我才能有机会和元青把臂同游。”   陆元青一笑,“看起来,眼下最关键的事情还是将刘府女尸一案尽快了结才是。”   沈白点点头,“我今早找你,也不过就是想问问你,在牢房见过那魏周之后,可有什么进展?”   陆元青微微摇摇头,“大人呢?见过那刘立阳之后,觉得如何?”   沈白却同样摇头,“不见什么进展,依然是眼神迷离,不理外物,说什么都置若罔闻,或许他是真的傻了。”   陆元青仔细想了想,又问道:“当时大人见他时,可有旁人在身边?”   沈白摇头道:“不曾,只有我与他二人,怎么了?”   陆元青又问:“大人进入牢房之后,他可曾抬起头看过大人一眼?”   沈白道:“也不曾。无论我问他什么,他都置若罔闻,既不抬头,也不理睬,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神游天外。”   陆元青又想了想才笑道:“韩千芝不愧汴城神医,韩先生之名,当之无愧。”   沈白诧异道:“元青何出此言?”   陆元青瞧了瞧桌面,叹道:“傻子不懂得怕,无惧任何伤害,他们没有我们普通正常人的那种很自然的自我保护本能,聪明人会出于本能地规避危险和麻烦,而傻子则不能。夕露说刘立阳痴傻时总是喜欢看着窗外,可如今他学会看地面了,他懂得避开大人的眼光,避免麻烦,或者说,他现在开始出于本能地保护自己了,大人不觉得他变得聪明一些了吗?”   沈白惊讶道:“元青的意思是,刘立阳他……”   陆元青摇摇头,“我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大人,不知邵捕头何时能到汴城?我总觉得邵捕头带回来的消息,才是破解这一系列谜团的关键所在。”   采花郎(18)邵鹰归来   又过了几日,邵鹰终于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了一个人,很招摇地披枷带锁地带了一个人回来。   邵鹰求见沈白之时,沈白正在和陆元青下棋。当邵鹰大咧咧地走进来后,陆元青和他打了第一个照面,两个人同时腹诽:怎么是这个样子啊?!   虽然邵鹰离开衙门之时,根本不知道陆元青是何许人也,可是他归来后从踏进汴城衙门那一刻起,这个陆元青的名字几乎将他的耳朵磨出趼子来,无非是这小子是新县令大人眼中的红人啊,大人极为倚重他啊,陆师爷在大人面前一言九鼎啊,陆师爷年轻有为啊,陆师爷才思敏捷啊……邵鹰心中好笑,半个案子都没破过,就被吹成了一个“神”,那他邵鹰不成了“玉皇大帝”?看来他不在衙门里的这段日子,衙门里的那些兄弟浑水摸鱼、逢迎拍马的本事更加厉害了。陆元青,不过是一介书生,能有什么作为?不过拜这些拍马党的唠叨,邵鹰觉得陆元青怎么也该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智慧堆在脸上,眼睛长在脑顶的那种轻狂书生吧?就像是那位自命不凡的余师爷一般。   可是他错了,他看到的不过是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布衣少年,看起来极年轻,笑起来很谦和,样子却有些呆,绝对和什么聪明伶俐沾不上边的。   陆元青听沈白简单介绍过邵鹰此人,他也旁敲侧击地从衙门内众兄弟口中问询过,只得出一个结论——此人极为得力。之前他跟随过的县令之所以这么快得到升迁,皆是因为他们在任期间,破案神速,百姓生活安稳。当然衙差们也说过,之前那任县太爷根本就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一切都推给邵鹰去办。可县太爷任满归京之时,竟然没有带走邵捕头,兄弟们都替他不值,邵鹰却只是笑笑。也有人说邵鹰清高,大人邀请了,只是他推辞了,并未跟随罢了。   这个听起来应该精明强干且深谙官场之道的邵鹰本人身形并不魁梧,个子虽很高,但离强健绝对是遥远的。此人扛着一把刀,根本不像一名混迹公门的人,倒像是一个放浪不羁的江湖游侠。只见他自在地走进了沈白的书房,微微眯起的眼睛只是扫了一眼陆元青,便对沈白道:“大人,我回来了。”既没有恭敬行礼,也没有假装客气,直白、干脆。   沈白倒是没有太惊讶,临出京时父亲曾经嘱咐过他,这汴城县必有高人。不然,以政绩优异调回京师的汴城原县令,现任大理寺右寺丞的马四通其人之能,也能将这汴城一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才怪。   自古奇人多怪癖,沈白不以为意,“邵鹰可是让我等好等啊,莱州之行如何?可有收获?”   邵鹰嘿嘿一笑,并不答言,将他一直扛在肩头的大刀往地上一插,然后拉了拉左手上的一条绳子,然后用右手慢慢将左手的绳子缓缓地绕紧,随着那绳子越绕越紧,一个口中塞着破布,双手反剪负于身后,身披枷锁之人,不情不愿地被拉了进来。   陆元青见此情景,不由得发笑,站起身来,绕了那披枷带锁的人一圈,才问道:“敢问邵捕头,这……这个是莱州府府尹大人送予邵铺头的临别大礼吗?”   邵鹰却坏笑道:“这等大礼府尹大人怎么舍得送我?这厮是我查访承安镖局时,趴在墙头偷看我的‘爱慕者’,无奈我不能在莱州久留,只得将他一并带回来了。”一边说一边粗鲁地将那人口中的破布抽出,惹得那人低声呼痛。   陆元青此时才上下打量此人,心中暗想:此人流年不利,栽在邵鹰手中,必是受了一些“特殊照拂”吧?当然陆元青指的不是邵鹰动手揍过他。此人年纪怎么也在四十开外,身形有些干瘦,颌下两撇小油胡,一对小圆眼滴溜溜乱转,看起来极是精明狡猾。看来邵鹰一路上为了防止此人逃脱,必然也是颇费了一些心神。这人脚下的一双鞋早就磨破了,相比之下,邵鹰脚下的鞋子俨然就是新鞋。   陆元青一笑,显然这特殊的照拂不言而喻,为了排遣此人多余的逃跑精力和心神,邵鹰采取了如下方法:他骑马,披枷带锁之人步行,从这人膝盖的破损和泥泞,以及走路的姿势来讲,有可能邵捕头一个心情舒畅,还会来个纵马扬鞭什么的,只是可怜了身后被拴着的这人,披枷带锁的,摔倒之时恐怕也是痛得很……   此人能随着邵捕头活着抵达这汴城县,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基于这种“同情”,陆元青问话极为和气,“这位……这位胡子兄怎么称呼?”   那油胡小圆眼打量了一下陆元青,“大家都叫我魏三爷。”   邵鹰阴笑道:“进了我们衙门,还敢自称爷?老子打的就是你这种‘爷’!”说着,手下不知道在他后颈哪里一按,顿时痛得他是呼爹喊娘,“好汉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小人魏忠明!”   陆元青却是看得心头一凛:这个邵鹰下手的位置十分巧妙,虽然只是一个动作,却足以说明此人是个用刑高手。他熟悉人体,对人身上的每一处痛点和脆弱之处了如指掌。在这样的人手下,死不是最可怕的,生不如死才是。   明朝多酷吏,从太祖皇帝朱元璋建立大明朝以来,这种心狠手辣的酷吏就在明朝历代帝王间几起几落,从不曾消失过。在这样的酷吏面前,所有清高的人最终都会低下他们高贵的头;再坚硬的牙齿,他们也能一颗颗给你敲碎。除非你开口,否则等待你的,就是永不休止的折磨。到了那个时候,你会觉得死对你来说,才是一种恩赐和解脱。   陆元青想到这些,一时间有些悲凉之感,虽然这个魏忠明显然与此案脱不了干系,但他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直截了当问道:“这位魏三爷,你可识得刘大成?”   采花郎(19)承安旧事   那魏忠明闻言,小黑圆眼骨碌碌乱转,低着嗓子道:“什么刘大成,刘二成的,三爷不认识。”   陆元青哭笑不得,俗话讲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看来对付魏忠明这等刁滑之徒,不用邵鹰那般的手段,是不行的了。   想到这里,陆元青清了清嗓音,“魏忠明,在下是见你年纪大了,不想你熬刑,况且我是个读书人,真的很不喜欢那些血腥的刑罚,所以好声好气和你说话,可是你却不知我一片好心,我想还是把你交给邵捕头比较好,他一定会好好给你讲一讲咱们大明刑罚的精妙之处,你一会儿可要好好学学!”   魏忠明闻听此言,又想到邵鹰这一路上对自己的“照顾”,心底已是有些发憷,但是面子上却是下不来,仍强辩道:“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上不上刑的,三爷还是不认识。”   陆元青点头称是:“咱们大明刑罚实在是高明,我虽只是一介书生,却也有过一些耳闻。那些血淋淋的我实在不喜,我就和你说说文雅点儿的吧。”他一边说一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魏忠明面前,不紧不慢地道:“听闻有一种刑罚极是有趣,先将犯人的鞋袜除去,然后将犯人的四肢用绳索系好,再将犯人头朝下、脚朝上倒吊起来,在犯人的脚心绑上一块巨冰,这样颠倒血行的时间久了,犯人的意识也就不清楚了,脚底板也被冻麻了,此时再用火钳去扯犯人的脚趾,这时的脚趾很脆很好扯,被扯之人一点儿都不痛,所以经常有犯人会突然发现自己的脚趾少了几个,都想不起来是何时没的,你说这刑罚有趣不有趣?”   陆元青笑得一脸轻松,看着魏忠明瞬间变得趣味横生的一张脸。沈白闻听此言,面上惊讶,心底却早已笑瘫,元青胡说吓人的本事确实一流啊,从魏忠明那瞬间没了血色的脸上,明显可以看出他在动摇。对于有些硬骨头的人来说,死并不可怕,等待死亡和眼睁睁看着死亡来袭却无计可施惊恐等死的过程,才是最可怕的。正所谓,诱敌深入,攻心为上。   邵鹰听到这里却是第一次正视陆元青,眼中快速滑过一些晦暗难明的东西。这个年纪轻轻的陆师爷看来没有他所想象的那般无用啊!他已是见多识广了,可这样的用刑之法,他还是闻所未闻。   魏忠明低下头不说话,陆元青却继续煽风点火,“你不信吗?要不现在就试试滋味如何?”他作势弯下腰去脱魏忠明的鞋,后者忙不迭地后退,却被身后的邵鹰一把按住,低头见陆元青慢慢伸过来的手,终于喊道:“慢动手,慢动手,我说,我说!”   陆元青对着他赞许地一笑,“那就先说说,你为何那么巧出现在莱州?你为什么要偷偷跟着邵捕头?你和那莱州曾经名盛一时的承安镖局又是什么关系?”   魏忠明道:“我曾经是莱州承安镖局的一名镖师,后来镖局散了,我也离开了镖局,在莱州改行做了别的营生。那日,这位邵捕头查探曾经的承安镖局旧址,我不过是一时好奇,再加上旧事难忘,所以才……大人,我可是什么事都没做过啊,请大人明察。”   陆元青摇头浅笑,“大人自会明察,不过嘛……”他微微探身上前,抓住了魏忠明的衣领,用力向外一翻,一笑道:“因为查案我曾于刘府小住,无事之时也会去逛逛绫罗阁的各个店铺,这上等的绸缎制成的里衣真是质地轻盈,穿着舒适啊,再加上绫罗阁的招牌……”他一抚魏忠明里衣领的边缘的刺绣凸起物,又道,“想不赚钱都难。不过你一个莱州人士穿着汴城绫罗阁特制的高等绸料里衣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况且我大明有令:凡是商贾之流,不许穿着绸纱。”   见魏忠明一脸惶然,陆元青又慢悠悠地道:“先不说你在知县大人面前如何巧舌如簧、满口谎言,单是你不顾禁令,穿着绸纱,大人就可治你一条藐视国法之罪。你说,我可冤屈了你吗?”   魏忠明终于汗如雨下,恐慌道:“草民知罪,草民……”   陆元青又道:“你既已知罪,就该老实招认,你去莱州做了什么?”   见魏忠明仍在犹豫,陆元青又道:“你不说不要紧,以你戴罪之身先将你收押,不过入了大牢,那些可怕的刑罚可就避不掉了。”言下之意似是颇为可惜。   魏忠明终于咬咬牙道:“小的说,小的说了。明明是他儿子惹来的祸事,凭什么让老子和老子的儿子给他背黑锅?这么多年了,老子对他还不够仗义吗?就算是当年的情,也该还完了。”   沈白不紧不慢地只说了一个字:“讲。”   魏忠明道:“大人,小人魏忠明曾经是莱州承安镖局的一名镖师,如今是汴城县刘府的一名武师,也就是护院。这如今的刘府老爷刘大成,也就是当年承安镖局的总镖头刘承安!刘承安这个人生性豪爽,喜爱结交朋友,镖局里的许多镖师都是敬重刘镖头的为人才加入承安镖局的。镖局不算很大,但是名声好,所以来我们镖局押镖的人挺多的,但是接的都是些小生意,兄弟们也就挣挣辛苦钱。虽然有时候兄弟们会抱怨,可是大家最终还是愿意跟着刘镖头,一直都是这样。忽然有一日,来了桩大生意。当时刘镖头出门走镖,不在镖局中,我等见镖金丰厚,一个个都极是心动,忙问来人要镖何物?来人却说不镖物,他要镖的是人。如果接镖,今日就交白银一千两作为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九千两!说着就抬上来一个箱子,打开一看,我的娘啊,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等哪见过这么多的银子,一时间都转不动眼珠了。”   陆元青道:“所以你们在没有征得刘镖头的同意之下,就贸然接下了这趟镖?并且收了那人的定金?”   魏忠明的眼神暗淡下去,颓然道:“是啊,我等当时是被钱迷了心窍,只想着接下这趟镖后,兄弟们的日子就好过了。那时好多兄弟都已成了家,不顾自己,难道也不替妻子孩子着想吗?我那时也有了个儿子,正是上学堂的年纪,我那儿子不像我,像我娘子,长得秀气,再读了书,长大了必有出息……所以……大家没有等刘镖头点头,就自作主张,接下了这趟镖。”   陆元青点点头,又问道:“那刘总镖头回到镖局之后,可说了什么?”   魏忠明道:“刘镖头是个做事小心,务求稳妥之人,他自然是不赞成的,他觉得托镖之人来历不明、行止神秘,又肯出这么大的价钱,恐怕其中另有隐情。我等却大力劝说,说托镖之人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十分贵气,一定大有来头。况且定金已收,镖行做的就是名声,这出尔反尔之事,可是万万做不得。刘镖头至此也无话可说,只得点头。他问我等,那托镖之人可曾提过,要他们镖的是什么人?我等只听那人说,镖的那人是他家公子,只需我等将他家公子安全带回来即可。他来接他家公子之时,就会将九千两一并奉上,而且叮嘱我等一定要严守秘密,不得对他人提起此事。”   陆元青想了想,问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魏忠明略微想了想,才回道:“大约是十年前。”   陆元青又道:“那托镖之人让你等去何处接回他家公子?”   魏忠明道:“京师顺天府城郊天清观。”   “十年前?”陆元青眼神略暗了暗,“十年前,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那一年蒙古鞑靼部犯边,战火蔓延,曾一度直逼京师重地。当时率军抗敌的是振国将军聿少春,聿将军英勇杀敌,却不幸中了敌军的埋伏,危在旦夕,后来朝廷增派援军前去支援聿将军,增军主帅乃是当年的兵部右侍郎沈从云沈大人,可惜沈大人赶到之时,聿将军已经英勇殉国了。”   沈白闻言微微抬起头来,看了陆元青一眼,良久叹道:“不错,那一年的确是哀鸿遍野、京师动荡,倒是难为元青记得清楚。”   陆元青摇头一笑,“十年前,陆某虽然年少,可是那段岁月,凡是我大明朝子民,又有谁不曾记在心上,又有谁曾经忘记过?”   一时间二人似都有些感触,皆静默不语,却听那魏忠明断断续续说道:“鞑靼人,没错,就是鞑靼人!”   陆元青疑惑地看向他,“什么鞑靼人?”   魏忠明似是忆起了什么极为惊心的往事,语气有些惶恐,“那天我等依照镖约前往天清观去接那位公子,那位公子好生神秘,披着一身漆黑的大斗篷,遮着脸看不清面容。他的身边还有两个侍卫打扮的黑衣人护着他,那公子好似有哪里不方便,走得极慢,偶尔还要那侍卫扶一把。那侍卫也不与我等多说,对上暗号之后,就把那位公子扶上了我等带去的马车。我等自也不敢多问,连忙驾车准备离去,可是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一群鞑靼蛮子,那帮蛮子身长体阔,膀大腰圆,力气大得骇人,我等无法抵挡……可怜我们许多兄弟都……那一战真是血流成河,后来那两名侍卫让我们护着他们公子先走,然后我们看到那侍卫二人一直与那帮蛮子血战,直到我们远去,再也看不到人影……”   沈白和陆元青对视一眼,齐声问道:“然后呢?”   魏忠明长叹一声后道:“我等将那位神秘的公子带回了承安镖局,至此我们才发现那公子竟在混战中受了伤,伤的还是……还是下面!唉,我等真是心惊胆战的,不知那托镖之人来时,该如何向那人解释。刘镖头也是同样不安,命人给那位公子用了最好的药,请了最好的郎中,可是,可是大夫还是说,那公子废了,不行了!”   陆元青微微皱了皱眉头,“那公子有何反应?”   魏忠明苦笑道:“能有什么反应?是个男人出了这种事,还能有什么反应?!那公子恐怕来头大得很,脾气也极坏,不仅将送饭的人个个打出去,还整天摔东西。唉,又过了几日,那托镖之人终于来了!”   陆元青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叹道:“恐怕这托镖之人才是真正不与你等善罢甘休之人吧?”   魏忠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绝望,“是啊,那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啊!那托镖之人不是一人来的,他带了数队人马,包围了承安镖局。他们先把一口大箱子抬到了镖局院中,那箱子打开一看,竟然都是黄金。我等目瞪口呆之时,那托镖人问我等他们公子人呢?我等无可奈何,只得请那位公子出来。那位公子被送到了一顶轿子面前,那轿中人把公子拉了进去,不一会儿轿中就传来了哭泣声。那声音听起来似是一位老者发出的,我等正惶恐之时,就听那轿中人厉声吩咐:尔等没有护好我儿,竟然令他蒙此大辱,这断子绝孙之苦,老夫也要让尔等来尝一尝!接下来,那无数的黑衣人拥进了镖局,就要对镖局中人下毒手。镖局中一百多口人啊,那是怎生的惨烈啊!那些你平日熟悉的人,在你面前不断地喷血倒下,撑到最后的只有我们十几名弟兄。我们围成了一个圈,看着那不断逼近的蒙面黑衣人,这时那轿中公子开口道:爹,你将他们杀了又有何用?只有让他们痛苦地活着,才能减轻我心底的痛楚,我要让他们也尝尝我心底的痛苦。”   “接着,他命人将刘镖头押到了他的轿前问他可是这家镖局的镖头。刘镖头答是。那公子道你既是镖头,就该为兄弟们着想,一力承担后果。又问他可有妻女?镖头不答,那公子便命人去搜。不一会儿,镖头的娘子柳氏便被押了过来。那轿中公子撩轿帘看了看道,原来你的妻子有孕在身。好,只要你亲手杀了你的娘子和腹中的孩子,我就放过你的兄弟们,如何?镖头从不落泪的眼中,当时挤满了绝望的泪水,他跪地哀求公子开恩,可是那人不为所动,并命人开始杀人。你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子的景象,满地尸体,血流成河……镖头没有别的选择,看着昔日的弟兄一个个倒下,他痛苦得快要疯掉。终于,他走到他妻子的面前道声‘我对不起你’,然后蒙住妻子不住淌泪的双眸,挥刀斩下去……”   采花郎(20)因果循环   听到此处,沈白惊讶地站起身来,“岂有此理!天地之间难道还没有王法了?竟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行凶杀人!简直无法无天、丧心病狂!”   陆元青却是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叹息,又问道:“然后呢?”   魏忠明惨然一笑,“然后那公子仰天长笑,命人放了我等,随后将镖局内的尸体和血迹全部都清理掉了,留下了那箱黄金,就那样扬长而去。他临去之时对刘镖头说,我不杀你们,人死了还有什么意思?我要你们活着,痛苦、绝望、恐惧地活着,永远记住今天的事情!只要你们活着,你们心底就永远得不到安宁,那样本公子就开心了!记住,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否则……你们会知道惹到本公子的人,会有怎样凄惨的下场!”   陆元青点点头,“所以你们带着黄金离开了莱州,辗转到了汴城,改头换面,开了绫罗阁,做了布料商人,你们的总镖头也不再叫刘承安,而改名成了刘大成?”   魏忠明点头道:“不错。最初之时,几乎是日日做噩梦,镖头夜夜加派人力严密防备,后来日子久了,那恶鬼一般的公子再未出现过,就这么过了这些年。还多亏了那箱黄金,我们才得以重新开始。”   陆元青叹道:“鲜血铸就的黄金,用起来可舒坦?”   魏忠明一怔,慢慢低下了头。   陆元青又道:“你刚刚提到刘大成的儿子惹来的祸事,指的又是什么?你不是说刘大成的妻儿被他亲手杀死了吗?”   魏忠明叹息道:“当年承安镖局屠门之时,镖头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刘府公子刘立阳,当时不知何种原因他竟然逃过一劫。事后那孩子数月不发一言,也再未叫过镖头一声爹,不久,他借口拜师学艺离开了家门,从此杳无音信。这一晃就是许多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那孩子长得俊,像他死去的娘,镖头每每看着他的脸出神。他们父子关系不好,总是话不投机,可是我知道镖头心底对那孩子有愧,其实平日待他极好,只是命运捉弄啊。镖头这些年也不容易,终于又娶了一房夫人后不久,立阳那孩子却突发急病,竟然就此疯了!唉,我们都觉得突然,也曾劝慰过镖头,可他总是皱眉叹气,不发一言。”   陆元青道:“那刘立阳既已疯了,又能惹来什么祸事?”   魏忠明道:“那死了的婢女红衣,临死前去过刘立阳的湖心阁,她那样一丝不挂地暴毙,我想定与那刘立阳脱不了干系。”   陆元青闻言笑道:“你可有证据?”   魏忠明喃喃自语道:“就是他,绝对是他!”   陆元青道:“我知道你为何这么说。你想为那魏周开脱是吗?魏周是你的儿子,对吗?”   魏忠明急道:“我不是为周儿开脱!那刘立阳不是个好东西……他,他,在镖头新婚之夜,我们前去闹洞房,等我回到住处才发现我的腰佩不知何时掉了,我只得原路返回寻找,路过镖头新房之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陆元青笑道:“难道你看到刘立阳从新房里走出来不成?”   魏忠明瞪大了一对小圆眼,“不!刘立阳竟然走进了新房,不久他爹也回了新房,然后我就听见新房中传出了女子的哭声,而后他父子二人都怒气冲冲地出了新房,然后他们父子为了那个女人就在院中动起手来!镖头似乎失手将刘立阳打伤了。后来,刘立阳就被镖头送去了湖心阁居住,没多久,那刘立阳就疯了!”   陆元青故作怀疑地看着他,激得魏忠明就差举手盟誓了,“我魏忠明所言句句属实,绝对没有欺瞒之言。”又转向沈白道:“大人,我儿魏周是无辜的,凶手定是那刘立阳。此人行为不端,觊觎继母之事都能做得出,做出那采花杀人之事定也不稀罕。那孩子小时候是极好的,可是自从他母亲死后,他就到处游荡,谁知道他在外面变成了什么样子!”   陆元青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跟随邵捕头去莱州承安镖局是刘大成指使的了?他让你去那里做什么?阻挠衙门办案,还是毁灭什么证据?还是窥伺衙门的举动?”   魏忠明冤道:“镖头哪里会知道大人派了人去莱州查访?刘立阳被拘押在衙门之后,镖头就日夜不宁,他想前来县衙看望刘立阳,可是最后还是没来。就这样辗转了几日,他突然将我叫入了他的房间,嘱咐我要秘密去莱州一趟,当年我等惊慌失措,走得匆忙,镖头嘱我再去当年的承安镖局查访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当年的蛛丝马迹留下。他叹气说,这些年,兄弟们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日子,如果当年之事被披露出来,恐怕那梦魇一般的公子……镖头不说,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你们不知道,但凡亲身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恐怕是穷尽此生,也再难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来。这些年过得不安稳的又何止镖头,我们这些死里逃生的弟兄哪个不是心惊胆战的?所以我到了莱州,发现曾经的承安镖局已是一片荒芜,打听之下才知道,当年镖局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早就被当地的衙门归为离奇的谜案。更有人说那里闹鬼,所以这些年也再无人敢用此地,就一直荒废着。我留在那里,每日小心地查找当年是否有可疑之处留下,被邵捕头发现的那日也是如此,也怪我行事大意,败露了行迹,我认栽!”   邵鹰却冷嗤道:“也算你倒霉,遇到了我,你不认栽也不行啊!”   陆元青慢慢站起身来,似叹了口气,缓缓走到沈白身前,低声道:“大人,不如先将魏忠明收押,再问问邵捕头莱州的情形,如何?”   沈白沉思片刻,点点头道:“就依元青之意。”随后又高声叫道:“马正、张彪!”   两名衙役闻声而入,低头恭谨行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沈白肃声道:“魏忠明牵涉刘府女尸一案,先将其收入县衙大牢,听候本官发落!”   “是!”   二人一左一右将魏忠明架了出去,沈白的书房中,只剩了沈白、陆元青、邵鹰三人。   沈白又道:“邵捕头,此去莱州可有什么收获?”   邵鹰闻言从怀中掏出了一封文书,递予沈白。   采花郎(21)终现端倪   沈白接过文书,仔细看了片刻,又将文书交给陆元青,才对邵鹰道:“那承安镖局是否真如那魏忠明所言,是个无人居住的荒宅?”   邵鹰点头道:“我曾问过周围的百姓,他们都说那镖局曾经出过怪事,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再加上地处偏僻位置,所以这些年下来,还是一直荒置着。我也进去看过,没发现什么异状。之后我也带着大人的公函去过莱州府府衙,知州冯大人也曾为我调阅过当年的卷宗,除了记载有几位托镖之人状告承安镖局收了他们的定银,却一夜之间不见踪迹之案,就无其他记载了。官府也曾去承安镖局搜查过,除了大门的角落发现了零星血迹,再未发现其他可疑之处,之后也无人报过家人失踪的案子。所以这案子就成了一宗悬案,久而久之,就无人理睬了。冯大人还很疑惑大人为何要查这案宗呢。”   沈白点点头,“邵捕头一路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邵鹰随意地将插在地上的大刀一拔,“好,那邵鹰先去了。”说完也不客气,自顾自走了。   沈白低头静默了片刻,才抬头问道:“元青以为如何?”   陆元青微微皱眉,慢慢放下被他仔细看了半晌的文书,“莱州府所提供的案宗,无论是在事情发生的时间还是前后顺序的连续上,都与魏忠明所描述的一般无二。一夜之间人去楼空,除了魏忠明所说,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的根源。况且,夕露也曾说过,她之前夜探刘府之时,府内守卫森严。如此想来,却也可以解释得通了。如今刘府发生了命案,并且有官府介入,刘大成为了不引起我等的怀疑,撤掉了那些以防不测的守卫,却也在情理之中。”   沈白不解道:“元青,那你觉得魏忠明口中那如同恶鬼一般的公子又是何人?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世上竟有如此罔顾国法,视人命如同草芥之徒!”   陆元青怔了怔,十年前,振国将军聿少春作为主帅,率军抗击鞑靼,奉旨随行的还有一位督军。聿将军在那一战英勇殉国,可是那位督军却依然好好地活着,不但高居庙堂,势力还如日中天……   陆元青叹口气道:“大人觉得常人可能有那位恶鬼公子一般的势力和能耐,一夜之间,由生到死,从有至无,将一切发生过的事就此抹去,不留一丝痕迹?事后就算有人发现可疑之处和蛛丝马迹,也无一人敢继续追查下去?这种事普通人怎么可能办得到?”   沈白自嘲道:“依元青之意,不是常人可以办到,难道还真是恶鬼所为不成?”   陆元青摇摇头,“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是那些有权有势、身居庙堂的达官显贵。大人,你到现在还认为你心中的大明律法真的可以改天换地、重整乾坤吗?”   沈白半晌才道:“我信,我一直信。”   陆元青浮起了一丝复杂的笑意,“大人想必是在京城天子脚下过得很好,所以这一身的正气和理想高贵得令人向往。大人,这世上有很多事是大人还未曾亲眼见过的,我希望等到大人任满离开汴城,重回京城之时,仍能一如今日所想。”   沈白看着陆元青,片刻才道:“元青是说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公子乃是权势逼人,只手遮天,可轻易改变别人生死之人?”   陆元青摇头道:“大人,刘府女尸一案,查到此处,已经十分惊人了,不论是玉面狐狸柳音的采花案,还是十年前莱州承安镖局的迷踪案,相比刘府一个小小婢女之死,都算得上是大案了……无论那位杀人易如反掌的公子,是恶鬼公子也好,恶人公子也罢,都暂与刘府女尸案无关,不是吗,大人?”   沈白总觉得哪里怪异,又说不上来,却又无法反驳陆元青之言,他所说的的确有理,所以问道:“元青觉得刘大成在此案中又是一个什么角色呢?”   陆元青浅笑道:“如果大人是刘老爷,又不幸知道了自己有个采花贼的儿子,大人该当如何?”   沈白道:“要真有如此有辱门风之事的话,我要么打死这个逆子,要么就把他关起来,让他不能再出去招惹事端。”   陆元青欣然赞道:“大人所言极是。刘大成因为其发妻柳氏之死,对其子刘立阳心中已是愧疚至极,就算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采花贼,他又怎么下得去手将他打杀了事?”   沈白眼前一亮,“所以他将刘立阳软禁在湖心阁,其实是变相地护着他了?”   陆元青一笑,“父母宁可自己的儿子恨自己,也不会想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官府的,不是吗?”   沈白赞赏地点头看着陆元青,“所以那夜留下奇怪布料,引我等去查刘府,栽赃嫁祸玉面狐狸柳音的人必然不是刘大成,换言之,杀死红衣之人必然不是刘大成!”   陆元青补充道:“在刘立阳脑中刺入透心针的人,也不是刘大成!”   沈白点头道:“不错!这人到底和柳音有什么冤仇,竟然这么处心积虑想要害他?把他变成一个废人不说,还要这样辛苦安排这么一场采花案,让我等去怀疑和调查柳音?”   陆元青低声道:“此人既要了解刘立阳的底细,又能轻易接触到他,还能同时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和怀疑,且能在刘府任意走动,又能令红衣毫无反抗被活活冻死,还能接触到那奇怪布料的,还与刘立阳有嫌隙的人……”   陆元青的声音越来越小,颇似在自言自语,沈白越来越听不清,只得道:“元青!”   陆元青一呆,“啊”了一声,愣看沈白半晌,才神秘一笑,“大人,可还记得我之前说过,除了夕露姑娘,什么刘府老爷、刘府少爷、刘府夫人什么的,也能拿到那奇怪布料吗?”   沈白点头道:“嗯,如何?”   陆元青一笑道:“既然不会是夕露,也不是刘少爷自己,也不是刘老爷,那么刘夫人呢?”   采花郎(22)刘府萧氏   沈白疑惑道:“刘夫人?那位说话细声细语的女子?元青觉得她哪里可疑?如果这一切当真是此女所为,我实在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完成如此计划的!”   陆元青悠然道:“当一切的可能都证明了是不可能之后,那么唯一的不可能就是案子的结果了,哪怕看起来很荒唐,但那就是真相。”   沈白不语,似在等他继续说下去,陆元青又道:“还记得我在询问死去的婢女红衣之时,刘夫人的表现吗?她哭了,她竟然哭了!红衣与她家小姐,也就是刘夫人,关系根本不睦,这一点,不论是魏周还是夕露,都曾经提起过。那么和刘夫人关系不怎么和睦的红衣死了,她怎么哭得出来?还有,红衣似乎很怕刘夫人,这不是很奇怪吗?就算是刘夫人治下极严,怕她的也不该是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红衣啊,毕竟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自该与刘府后来的丫鬟亲厚有所不同才是,这是人之常情。”   沈白闻言仔细一想,也是点头,“不错,的确该是如此。”   陆元青微笑道:“在刘府之时,我也曾暗自打探过刘夫人在府中的口碑,称赞的虽不多,但是也没有什么恶评,算是无为中庸的做派,那她又为何莫名其妙地干涉府内小厮与婢女之间的来往婚配呢?这不是前后矛盾吗?所以我猜想,红衣之所以与她家小姐不睦,恐怕正是因为她恰恰是陪嫁丫头的缘故,她家小姐才对她诸多忌惮,而那小厮、婢女不可私相授受的规矩,大概也是专门针对红衣的。”   沈白问道:“那这刘夫人为何这般作为呢?”   陆元青又道:“恐怕这刘夫人的出身来历也要仔细查清楚为好。能激得父子大打出手的女子,绝不会如她的外表那么温柔委婉。大人难道不好奇,她在刘家父子中间到底扮演个什么角色吗?”   沈白略微想了想,才点头道:“为求稳妥,先查查此女的出身来历也好。”   明朝的户籍整理,从颁发户帖,到登记户种(民户、匠户等),皆做得相当详细而完备,所以当一份工工整整的户籍资料放在陆元青的面前时,让他再次感慨在衙门办案的诸多好处。   他惬意地翻着文书已经整理好的户籍,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忽然他的目光一凝,停在了某一处,凑近了去看,只见上面写到:萧海平,祖籍山西太原,祖父是个举人,不过后来没落了,到了萧海平一代,已经弃文从商。萧家在汴城有四家染布坊,算是小殷之户,妻子已经亡故。育有二女,长女萧忆,幺女萧情,萧忆已病故,萧情后来嫁入刘府……   陆元青沉思片刻,合上了户籍册子,站起身来。屋外阳光明媚,照得人周身暖洋洋的,很适合出外踏青,所以陆元青出了衙门,沿着汴城的长街一路向前。   按照户籍上的描述,他很快寻到了萧宅,宅院坐落之处也算热闹,一大清早的卖豆花的小贩还没有收拾摊子,所以陆元青坐在豆花摊上为自己叫上了一碗新鲜的豆花。   那豆花端上来还有些暖意,白花花的看起来很诱人,陆元青欣然吃了一口。生意也不太忙,所以对于陆元青有一搭无一搭的搭讪,那豆花小贩也乐得招呼。   “小哥,你这豆花真不错,白白嫩嫩的,想来买的人肯定多,生意必定不错。”陆元青一张笑脸,又说着恭维的话,那豆花小贩脸上也是笑开了花。   “还好还好,卖了不少年,都是些老主顾帮衬罢了。”   陆元青又和这豆花小贩闲扯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咦,对面的这户人家一定也很喜欢吃你家的豆花吧?”   豆花小贩道:“你是说萧员外家吗?那倒是,萧家小姐倒是很喜欢吃我的豆花,常叫她的丫鬟绿袖来买。”   陆元青好奇道:“哦,那叫红衣的丫鬟可来买过?”   豆花小贩下意识地接道:“红衣姑娘是服侍萧家另一位小姐的,那位萧小姐身体不好,从不吃这些。”说完又奇怪地问,“这位公子,你怎么知道萧员外家有个红衣姑娘?”   陆元青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小哥没听说,前几日刘府发生了命案吗?那死的婢女就是叫什么红衣的。”   “什么?”豆花小贩惊道,“红衣姑娘死了?怎么会?!唉,红衣姑娘真可怜,以前跟着生病的那位萧家小姐时,就时常抱怨她那位主子性子不好,不如喜欢吃豆花的那位小姐为人随和,如今随着那位小姐嫁到了刘府,却又这么薄命,唉,真是……对了,红衣姑娘是怎么死的?”豆花小贩也学着陆元青压低声音道。   陆元青莞尔一笑,“据说是那刘夫人,也就是她家二小姐虐待她,不给她饭吃,所以给饿死了!”   豆花小贩闻言傻眼道:“怎么会?世上还有这般狠心的人,竟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饿死在自己面前?”   陆元青笑道:“是真是假,我也是听说的。对了,这萧二小姐怎么就嫁给刘府老爷了呢?两人的年岁差得有些……”   豆花小贩彻底发挥了爱好家长里短的特点,热情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刘老爷人虽然上了些岁数,可是家底厚啊,而且有段时间萧员外的染布坊被人坑了钱,又正好有媒婆上门想给萧小姐做媒,一听萧员外的要求啊,就想起了刘老爷。说来也奇了,本来保的是萧大小姐的,谁知道大小姐一百个不情愿啊,后来不知怎的又改了二小姐……”说到这里,豆花小贩突然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又压低声音,“公子你猜,萧二小姐出嫁前夜发生了什么奇事?”   陆元青充分配合了豆花小贩,呆呆地问:“什么奇事?”   豆花小贩一咬牙道:“萧二小姐出嫁前夜,萧大小姐突然抱病身亡了!”   陆元青疑惑道,“难道萧大小姐又突然后悔了,想要嫁给刘老爷,可是妹妹不答应,刘老爷也不答应,说喜欢上了妹妹更加年轻貌美什么的,所以大小姐一气之下,旧病复发,就此香消玉殒,魂归离恨了?”   豆花小贩一脸惊奇地瞪了陆元青半晌,“公子的想法很有意思啊!不过她们姐妹本就是孪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哪来更加貌美啊?”   采花郎(23)夜探萧宅   原来如此!陆元青心底暗笑,嘴上却道:“唉,原来是这样,说起来这萧大小姐也算可怜,而这萧家可真怪异,发丧和出嫁竟然凑在了一日。”   “可不是嘛!不聊了,收摊了收摊了。”豆花小贩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   陆元青慢慢站起身来,又看了看斜对面的萧宅,对小贩一笑道:“小哥的豆花真不错,我明天还要来捧场。”   那豆花小贩却憨厚一笑,“明日是寒食节,不出来啰。”   陆元青闻言一怔,许久才自言自语道:“寒食节,我竟然都不记得了……”他一边摇了摇头,一边往回走,不过走了几步而已,就和迎面而来的一顶轿子擦身而过。陆元青不曾回头看,只是继续前行,只是快行至拐角处时,不经意地回头看去,发现那软轿正停在了萧宅门前,一女子已经下了轿,正要进宅,惊鸿一瞥一个侧影,也觉得此女子必是行止美好至极之人,是萧情。   陆元青嘴角现上了一丝笑意,喃喃自语道:“寒食节……”   回到县衙时,已经过了午,陆元青直接到了沈白的书房寻他,却发现沈大人的书房中早有人在了,是邵鹰。   见陆元青探头进来,沈白一笑,“元青,一大早去了哪里?这时候才露面。”   陆元青自在答道:“吃豆花。”   站在一旁的邵鹰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陆元青见他没有招呼自己,就自己凑上去寒暄道:“邵捕头。”   邵鹰好似这才看到他一般,却也没有故作客气,依然随意地插刀站立,点点头,“陆师爷。”   沈白揶揄道:“元青真是好兴致。”   陆元青欣然点头道:“是啊,今日豆花是我的吉祥之物。”   沈白有趣道:“怎么个吉祥法?”   陆元青笑道:“嗯,我一边吃着豆花,一边听说了,原来刘夫人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叫萧忆,极有可能脾气还不怎么好,而且死了,死在了刘夫人出嫁的前一夜。”   沈白一愣,“什么?竟有这么凑巧的事?”   邵鹰也终于看向陆元青,“这件事汴城县之人皆有耳闻,一日婚丧俱全,让人不记得都难。”   陆元青却突然道:“大人,明日是寒食节。”   沈白笑道:“我知道啊。怎么?哪里不妥吗?”   陆元青又道:“刘夫人刚刚回娘家了,我想她是想要祭奠亡姐吧。”   沈白顿悟道:“元青的意思是?”   陆元青微笑道:“不知道邵捕头喜不喜欢在屋顶喝酒?”   邵鹰先是怪异地瞟了陆元青一眼,而后又满不在乎道:“屋顶?老子在坟地也敢喝。”   陆元青欣然点头,“坟地嘛,太昏暗了,还是屋顶好,又清静又有明月相伴,明夜我请邵捕头在屋顶喝酒如何?”   邵鹰应道:“请我?好啊,不知在哪家的屋顶?”   陆元青轻道:“萧家,刘夫人的娘家。”   沈白想起了之前在天香楼与陆元青在屋顶喝酒的往事,恍然大悟道:“元青,难道你想……”   陆元青一笑点头道:“明日就不邀大人了,如今大人的身份,实在不宜与我等做那鸡鸣狗盗之事,邀邵捕头一人即可。”   邵鹰闻言气结,什么叫鸡鸣狗盗之事,还邀他一人即可?   似是看出邵鹰隐有怨言,陆元青又笑道:“早就听闻邵捕头破案如神,元青也不过是想借借邵捕头的威名罢了。如果这刘夫人真的就是那隐在暗中的人,那么她的温婉可人就很耐人寻味了。元青只是个文人,实在不敢托大,还请邵捕头一定相助。”   邵鹰诧异地看着陆元青,“你怀疑那个刘夫人?”   陆元青点点头,“一个人前后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才会让一个一直喜欢并且跟随她的丫头变得不择手段也要逃离她?单这一点,还不可疑吗?况且,刘立阳脑顶的透心针十分软细,而下针之人却能将此针深入到坚硬的脑骨之中,可见此人绝不是普通人,而且此人必是十分憎恨刘立阳。那么此人和刘立阳又有什么纠葛呢?夕露曾说过,那婢女红衣曾经拿走了她细心保管的柳叶,是谁授意她这么做的?那授意之人或者红衣本人,又对刘立阳就是柳音的身份知道多少呢?而红衣又到底知晓了杀人者的什么惊人秘密才被杀害了呢?”   邵鹰第一次觉得这个面目有些呆的师爷有几分意思,他带着一丝笑,“原来陆师爷也是个有趣的人,好,老子就喜欢和有意思的人喝酒,明晚不见不散。”   沈白想了想,也没有阻止,默许了他们的行动。   转日夜里,邵鹰踏月而来之时,就见陆元青在萧宅的墙角下不住地探头探脑。他心底好笑,故意绕到陆元青的身后,重重一拍他的肩头,本以为会吓到他,却听他慢吞吞道:“邵捕头姗姗来迟也就罢了,还要惊吓陆某,岂不是有失厚道?”   邵鹰无趣道:“你怎知老子来了?”   陆元青一指地上的影子,“邵捕头身形高大嘛,影子自然也长,你未靠过来,我便已知晓了。”   邵鹰瞪他半晌,才哼了哼,“你比那个酸师爷余观尘有趣多了。”   陆元青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讨好一笑道:“那就请邵捕头看在我还算有趣的分上,助我上房如何?”   邵鹰作弄心起,也不和陆元青打招呼,一抓他的后腰,景物瞬间变换,二人已经站到了萧宅的屋顶之上。本以为这书生会止不住惊恐地叫嚷,可是这陆师爷不仅没有叫嚷过半声,那壶酒也稳稳地拿在手中,不曾洒出半滴来,让邵鹰暗暗称奇。   陆元青略略扫了扫下方的院落,一指东边宅院,“在那里。”   邵鹰问道:“你怎知是哪里?”   陆元青低声道:“今日是寒食节,禁忌烟火,只吃寒食。可是东边院落却隐有烟雾缭绕,我想必是有人焚香备案,正在祭奠亡故之亲人。”   邵鹰嘴上不说,心底却暗暗佩服这呆书生倒有些细心之处。   邵鹰一带陆元青的腰,正要奔东边而去,却听陆元青轻声问:“刘夫人恐怕不是易对付之人,邵捕头对此有几分把握?”   邵鹰闻言不悦道:“对付一个女子,难道老子还会出纰漏不成?就算她是个妖女,老子也能将她拿下!”再不理会陆元青的啰唆,借力使力在屋顶上连点数下,已经一阵烟般纵至了东边的屋顶之上。   采花郎(24)孪生姐妹   夜深,借着东院中的烟气,暗色开始在周围弥漫开来。陆元青和邵鹰栖身于屋顶房瓦边缘的暗处,小心地探身向院中观瞧。院中不知因何挂起了无尽的幔帐,幔帐于夜色中飞舞,带起一阵阵令人恍惚的白雾。院中共有三人,一名中年人坐于椅上,背对着陆元青和邵鹰,看不清面目,根据年纪推算,应该是萧情的爹萧员外。还有一白衣女子站在萧员外身旁,神情与那日刘府中的一见生怜不同,显得极为冷漠,正是刘夫人萧情。萧情身后还站有一名绿衣的婢女,应该就是那个绿袖。   三人看的方向一致,就是东院院中一株桃树。如今汴城桃花开得正艳,萧宅中的这株桃树似乎犹显艳丽。夜风不时吹落娇艳的桃花花瓣,无数的桃花花瓣就那么争先恐后地落入了尘埃中,成为那不可避免会被人践踏成泥的肮脏。   萧情对绿衣婢女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婢女猛点头后离开了片刻,再回来时,端了一个铜盆过来,腋下还费力夹了一本书。婢女恭恭敬敬地将铜盆放在了桃树下,又将手中的书小心翼翼地递给了萧情。   萧情似是回头看了萧员外一眼,而后慢慢地跪在了桃树面前,她不紧不慢地将那本书撕碎,而后接过绿衣婢女递来的烛火,将撕碎的书页撒进了铜盆中点燃,看着火光将那书页一点点地舔燃。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萧情的神色显得极为悲痛,她终于低低地哭起来,“妹妹,情儿,今天是寒食节,我和爹来看你了。情儿,我的好妹妹,姐姐对不起你,你可怨恨我吗?这是你最喜欢读的《西厢记》,我烧给你读好吗?你别不理姐姐好吗?”她哭了不知多久,那火也终于将那本《西厢记》的残骸吞噬殆尽,只余下一缕缕烟雾,随夜而逝,终于湮灭无迹。   平静了片刻,又忽闻那刘夫人恨声道:“情儿,姐姐终于为你报仇了。那玷污你的淫贼已经痴傻无用了,他再也不能欺负如妹妹这般纯洁良善的女子了……我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妹妹受过的苦楚,我要让那厮一一尝尽,我要让他活着,不,眼睁睁地看着我将他一点点毁掉……官府已经开始怀疑刘府了,刘立阳那个淫贼,红衣那个小贱人,刘大成那个以为银子可以解决一切的窝囊废,他们都会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妹妹,你终于能够瞑目了,姐姐终于可以替你报仇雪恨了……”   刘夫人的声音渐渐高亢尖厉,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听得陆元青心内一阵抽紧。他刚想叹一口气,却见身旁的邵鹰已经按下刀柄,电光石火间,他的身形已如张开巨大翅膀后稳稳滑行落地的苍鹫般,瞬间出手,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已经落在了东院的院落中。   随着他的身形一起动起来的,还有他斜背在身后的大刀,那刀背在邵鹰的身后并不起眼,甚至说邵鹰将刀拿在手中的时候,也甚不起眼,可是如今,当邵鹰将它挥舞起来的时候,这刀变得寒光闪烁、耀目逼人。   邵鹰的动作迅捷而无声,从落地到拔刀一气呵成,可料想不到的是,刘夫人的动作比他更快。在邵鹰落地的一瞬间,她已经凭空拔地而起,不需任何借力,就已跃起一丈来高。她白色的纱衣被风带起,一瞬间仿若云端仙子,只是那曾经含情的眉目,如今布满了寒霜。她面容阴冷,在这一跃间已经占尽地利,她自袖中快速抽出一柄短笛,自邵鹰的头顶全力灌下,如此轻便之物,却被刘夫人带起了一阵凛冽之气,邵鹰吃惊非小,至此再不敢小看面前的女子,打起精神,全力应战。   房顶上的陆元青看得是一阵摇头,早知道这刘夫人绝非寻常女子,所以为了稳妥起见,才让邵鹰与他一起前来。没想到这邵捕头这么性如烈火的脾气,刚刚听到一些端倪,就已经按捺不住,脱缰野马一般冲出去了。不过,这刘夫人的本事也是大大出乎陆元青的意料之外,这女子好生凌厉的武功啊!   如今,如今要如何是好啊?!陆元青为难地看着下面打斗正酣的二人,苦恼道:“这个,这个谁能帮我下去呢?”   已经被院中的情形吓住了的萧员外和绿袖直勾勾地看着快速移动的刘夫人和邵鹰,忽闻头顶有人自言自语,惊慌抬头,这才发现,原来他家屋顶上还有一个人!   陆元青见他二人抬头,忙露出自认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讨好地道:“这位绿衣服的姐姐,那个,你家可有梯子?”   绿袖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元青,怎么都没想明白这位呆里呆气的公子是怎么上去的。他们两人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一旁的萧员外忽然道:“绿袖,想想法子帮这位公子下来,忆儿已经疯狂了,可是我们不能和她一样,还不快去!”   绿袖赶忙答应了,快速地跑开,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手里拿了一根绳子,她跑到陆元青的下方大声道:“公子,我没有梯子,绳子行吗?”她问得一脸认真,陆元青却在心底叹气……这位绿袖姑娘脑子好像不大好使。   萧员外仿佛看出了陆元青的想法,他出言解释道:“绿袖是有些傻气,可是她心地单纯,不会害公子的。”   陆元青闻言点点头,对绿袖一笑,“那麻烦绿袖姑娘将这绳子用力抛给我,好不好?”   绿袖点点头,忙后退了几步,手中的绳子向上一甩,绳子快速飞出去,而后又落下来,缠住了她自己的头,她疑惑地看了看绳子,“咦?怎么又回来了?”   陆元青眉毛微微动了动,继续鼓励道:“绿袖姑娘,再往后站站,把绳子向前一点儿抛,对对,就是这样……”   两人一上一下,一静一动,忙得不亦乐乎,终于绳子的另一头到了陆元青的手中,他欣然点头,“绳子很粗,应该可以支撑我爬下去了。”他一边说一边将绳子紧紧地系在了房檐的边角之上,系好后又用手试了试,才对绿袖道:“绿袖姑娘,你站远一些,我要下去了。”   采花郎(25)采花之恨   陆元青小心翼翼地顺着垂下来的绳子往院中爬,一边爬一边庆幸当政者对于城墙高度的限制,甚至百姓院墙的高度都是有严格规定的。朝廷可以不管贪污,但百姓的院墙高度却是个牵涉君臣纲常的大问题,不能不管,故此寻常百姓家中的院墙都修得不高。   萧宅虽是小康之家,但是比起衙门里的院墙,还是逊了许多,所以陆元青爬得不怎么费力,他慢吞吞地爬下来,而后又慢吞吞地落地。这整个过程,站在下面的绿袖都认认真真地看着,一脸崇拜之态。   被“崇拜”的陆某人自认亲和地对绿袖一笑,“多谢绿袖姑娘的及时绳,解了在下的困境,实在感激得很。”   绿袖居然不好意思地垂下脸傻笑道:“没有找到公子想要的梯子,是绿袖不好意思才是。”   陆元青心底一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可惜了……他略微转开视线看向依旧打斗中的萧邵二人,目光一沉,邵鹰的武功走的是极刚猛霸道的路子,反观萧情,不,应该说是萧忆,她的武功路数却极为诡秘,看似阴柔无力,可是却诡谲多变,令人防不胜防。言谈之中,邵鹰此人颇为自负,想必也从未吃过什么大亏,一切仿佛尽在掌控中,这样的性子才最容易吃暗亏。陆元青暗暗皱眉,照目前的情势发展下去,邵鹰恐怕是要吃亏的……   他看了眼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萧员外,又目光下移看了看他无力垂落的双腿,心中一动,轻声问道:“萧员外似是行动不便?”   萧海平苦笑地摇摇头,“先生是衙门里的人,是吗?”   陆元青欣然点头,“正是,在下汴城县师爷陆元青,那与你女儿打斗之人,就是本衙门的总捕头邵鹰。”   萧海平悲叹一声后道:“我早知会有今日,可是忆儿如同入魔一般,根本听不进我说的话。”   陆元青闻言却微微转头对绿袖一笑,“在下能否烦劳绿袖姑娘去个地方?”   绿袖显然对这个表演了“爬绳绝技”的公子颇有好感,立刻连连点头,“公子要我去哪里?”   陆元青微笑道:“请绿袖姑娘速去汴城县衙门,通知沈白沈大人,就说陆元青有难,让他速带衙差前来萧宅。”   绿袖显然对这位公子文绉绉地说着的“有难”十分不解,但她听得懂是让她去衙门找一位沈大人,所以忙点头道:“绿袖知道了,梯子我没有,但是绿袖认识汴城县衙门。”说着,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这边的动静显然引起了萧忆的注意,她轻喝一声,隔开邵鹰的刀势,扭身向陆元青扑来。陆元青吓了一跳,连忙往萧员外身后躲藏,陆元青料定了萧忆不会伤害她的父亲,索性和萧忆围着萧海平捉起了迷藏。   隔着萧海平,萧忆不敢施展短笛,怕误伤萧海平,可是这呆头呆脑的小子委实狡猾,她每一次将要抓到他,却都被他或跌倒或弯腰地躲开,如果不是看他满脸的惊慌之色,和遍身尘土的狼狈不堪,她会以为这个呆书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邵鹰在一旁也是看得惊疑不定,他见陆元青极为狼狈而惊险地躲过了萧忆侧身的一抓,摔倒在地,不由得也出了一身冷汗,忙纵身欺上前来,隔开了萧忆随后的一击,两人再次缠斗在一起。   陆元青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萧海平的身侧,却听萧海平焦急道:“忆儿,你莫要犯糊涂,一错再错,你听爹说……”   却忽听身侧之人笑起来,萧海平疑惑地看向前一刻还狼狈不堪此刻却是朗声笑起来的陆元青,惊问:“先生笑什么?”   陆元青不顾浑身的狼狈,只顾笑得痛快,“我笑萧员外迂腐至极!”   “你……”   陆元青止住笑,一脸正色道:“萧员外,你的女儿萧忆,心狠手辣,多伤人命。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可你居然还妄图说服她?如果你能说服她,如果她肯听你的,员外如今会无可奈何地坐在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吗?难道员外的腿不是你女儿萧忆的杰作吗?”   萧员外沉痛一叹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陆元青却趁机问道:“为何萧忆要以萧情之名嫁进刘府?萧情是因何而死的?萧忆怎么习得这一身武功?萧忆又为何对刘府公子恨之入骨?”他心底对这一切其实早有猜想,但是他想亲自得到证实。   萧海平道:“忆儿从生下来身体就不好,请过无数的大夫,旁门偏方也用过不少,可是都没有效果。我和内子都以为这孩子不能成年,所以对她从来都是千依百顺、不曾拂逆,这孩子自小就任性惯了,对谁都是颐指气使,可是唯独对她妹妹情儿疼爱有加。本来她们两姐妹相处得好,我们应该开心的,可是……唉,也不知道是病痛的折磨,还是我们太过宠爱忆儿,她的脾气暴戾而古怪,对情儿的关心也是。情儿小时候养了一只鸟,可是有一次开笼子的时候,小鸟飞了出去,情儿伤心得大哭,后来小厮将鸟又追了回来,忆儿看着伤心的妹妹却一把夺过小鸟,将小鸟的翅膀双双折断,又将那奄奄一息的小鸟放回了鸟笼中,对情儿安抚道:这样小鸟就不会再飞走了。情儿当时被吓得就不哭了……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我和内子都觉得忆儿还小,只不过是娇惯了一些,长大了就会好些的,可是……”   “忆儿八岁那年,病情突然加重,我和内子虽然早知会是如此,又怎舍得自己的孩子?那段日子心力交瘁,我此生都不愿再去回想……后来听闻京城近郊天清观香火鼎盛,说是许愿灵验,我和内子权将死马当作活马医,就带着忆儿去了天清观。天清观的功德钱也捐了,愿也许了,可是一切还是没有丝毫的起色。从天清观回来的当夜,忆儿就发起了高烧。我和内子明白,这是无力回天之相,只得抱着女儿放声痛哭,正哭着,忽听有人口诵:无量天尊!边唱边行,竟已到了忆儿的房门口。我和内子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年轻的道姑,她慈眉善目,缓缓走到忆儿的床旁,看了半晌才道:不知二位可舍得我将此女带走?”   “我夫妇二人忙问那道姑可是有法子救治小女。那道姑只是对我和内子说,小女由她带走,让我们权当忆儿已死。我夫妇心中悲痛,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道姑将忆儿带走了。”   萧海平忆及旧事,满心的伤感,“一直过了十年,这十年间,内子因为思念忆儿,患病不起,到了第九个年头,就撒手人寰了,只留下了我和小女萧情。情儿这个孩子自小就懂事,待人客气有礼又温婉,还孝顺,也算是上天可怜我吧。这些年,我一个人照顾情儿,生怕她受了委屈,所以我做生意,开染坊都只是为了让情儿过得更加无忧无虑。可是我没有想到,我本以为已经死了的大女儿萧忆,十年后回来了,她活着回来了。”   陆元青皱眉片刻,只是点点头,示意萧海平继续说下去。   萧海平又道:“忆儿变了,和记忆中的她不同,虽然她还是恭恭敬敬地叫我爹,还是对情儿那么好,可是总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变得越来越远了……不瞒你说,我虽然是忆儿的爹,可是有时候我却很怕她。”   “忆儿回来了,却不常在家住,她往往住上一段日子就离开。我也问过她离开家去了哪里,忆儿只是说回师父那里,我再问深些,她就闭口不答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在想,不怨忆儿,是我和她娘先舍弃了她……后来,染布坊的生意出现了问题,我很忧虑,正巧,吴媒婆上门为忆儿提亲了。”   陆元青插话道:“为萧忆提亲?”   萧海平点点头,“是,忆儿离家这些年的事情,我也很少对外人提起,所以外人都只知道我有一对孪生女儿,只是其中一个一直生病卧床,不怎么出门。每每情儿出门,因为识大体、懂礼仪,往往被误以为是姐姐萧忆,所以最初吴媒婆上门是为萧忆说媒。说实话,染布坊的生意陷入困境,我急需银两周转,所以我希望忆儿能嫁入好人家,顺便帮帮家里。可是我只是将这个消息对忆儿略提了提,却立刻被她拒绝了。很快,吴媒婆带来了消息,说提的是刘府的老爷刘大成,在这汴城县是出了名的富豪,鳏居多年……我陷入僵局中,日夜发愁,然后情儿突然对我说,她愿意嫁入刘府做刘大成的续弦夫人。我知道情儿懂事,可是刘老爷和情儿的年龄差距又让我极为不忍。可是我终于还是同意了情儿的要求,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这段日子,忆儿都没有再回来过。”   “情儿嫁入刘府的前夜,出了事情……”说到这里,萧海平的神色突然痉挛般痛苦,“情儿她,情儿她……”   萧忆冰冷诡异的声音传来,“我那无辜良善的妹妹萧情,被采花贼柳音奸污了,当夜就悬梁自尽了。”   陆元青和萧海平一惊,抬头看向萧忆,她一步步慢慢走过来,她的短笛上往下淌着血,一滴、两滴……滴个不停。   陆元青一惊,忙去寻邵鹰,却见他倒在地上,无声无息,不知是生是死。   萧忆一边慢慢走近,一边阴冷地笑着,“爹,怎么不继续说下去?”又看看陆元青,“你想知道真相是吗?哈哈哈,死之前我就成全你。红衣那个小贱人是我杀的,因为她竟敢爱上那个刘立阳。刘立阳就是柳音。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竟然敢动刘立阳的心思,她就该死!妹妹对红衣多好啊,她竟敢背弃妹妹,她该死!她还拿走了我手里的那片柳叶,那片妹妹床头的柳叶……她还怀了孩子,也许就是柳音的孽种,她还知道了我不是萧情的秘密,我怎么还能留她?”   陆元青看着如同地狱恶鬼一般狰狞嗜血的萧忆,平静地问道:“是你将昏迷在刘府内湖边浑身湿漉漉的红衣带走的,对吗?”   萧忆冷笑一声后道:“我回到房中,发现了柳音留在妹妹枕畔的那片柳叶不见了,我猜想是红衣那个贱婢拿了,这阵子她天天如同被勾了魂一般往返湖心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发现了刘立阳的秘密,总之我是特意去了内湖,却意外发现了昏迷的红衣。”   陆元青点头道:“然后你将红衣带回了你的房间,不,不是你的房间,你把她带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你将她囚禁了起来,逼问柳叶的下落,对吗?”   萧忆眼底利芒一闪,“不错,我的房内有个密室,这些年来刘大成没有进过我的房,我在房中藏了一个密室,他都不知道。我将红衣关在了密室中,她求我放过她,她说她猜到我其实是大小姐,不是二小姐,说她有了孩子,请我放她一条生路,她绝不会把一切说出去……她竟然求我放她一条生路?你说可笑不可笑?”   陆元青平静地看着她,“所以你根本不需动手做什么,你只是不给她饭吃,然后剥去她的衣服,让她在寒冷和恐惧中等死。”   萧忆冷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就看着她罪恶的生命慢慢结束了,看着她痛苦无路,求助无门,我要让她尝尝我妹妹曾经的绝望和痛苦。”   “你冻死了红衣之后呢?又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帮她洗个热水澡,洗去她一身的肮脏和罪孽罢了,然后让她干干净净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说起来我还该感谢她,要是没有她,单凭那些布料、那些头发也根本不能引来官府的追查,我该谢谢她将自己的尸体贡献出来,哈哈哈。”   “你布置好了一切,然后又故意演出了那一场暗夜中的采花,引我和沈大人去查刘府?”   萧忆冷冷地看着陆元青,“你都猜对了,那又怎么样?”   陆元青看着疯狂的萧忆,又慢慢问道:“所以刘立阳脑中的透心针也是你刺进去的?”   “不错!”萧忆凄厉地笑起来,“我本来还不确定情儿的死与刘府有关,可是我和刘大成新婚大喜之夜,刘立阳进了我的房间,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他说我怎么这么不知羞耻,明明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还敢厚颜无耻地装作清白女子嫁进刘府,他问我怎么不去死?他说昨夜的教训还不够吗?那一刻我突然懂了,他就是柳音,这个刘立阳就是昨夜在我妹妹枕畔留下一片柳叶的采花大盗柳音!”   “我心底的恨就如翻江倒海,我想立刻结束他的性命。可是我听到了脚步声,刘大成来了……我改变了主意,这么死了,太便宜刘立阳了,我要他痛苦地活着,眼看着被我毁灭却无能为力,我要他父子反目,永堕地狱!”   陆元青默然地看着萧忆,“你成功了,他们父子反目,刘立阳被他爹打伤了,还被他爹软禁在了湖心阁。”   萧忆冷哼一声后道:“刘大成还是护着他的儿子,而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趁刘立阳养伤之际,去了趟湖心阁,我就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我将透心针拍入了他脑顶重穴,我将他变成了一个傻子,我任意地践踏他。”   陆元青叹口气后道:“可是你还是不解气,所以就有了那夜你在我和沈大人面前表演的那幕‘深夜采花’,你故意留下天竺布料和头发,引我们去查刘立阳。”   萧忆冷笑道:“你这狗师爷倒不笨嘛。不错,刘大成不是护着他那做采花贼的儿子吗?他越不想让人知道,我就越要闹得满城风雨。柳音欺凌了多少女子,他丧尽天良、罪有应得,我不过是送他上路罢了,何错之有?”   陆元青却摇头叹道:“刘立阳固然有错,他触犯了国法,自会受到制裁。可是你滥用私刑、居心叵测、草菅人命、手段狠辣,比之那刘立阳,只在其上,不在其下。说到底,你和他一般,都是视大明律法于不顾,肆意妄为,草菅人命之徒。你和他根本没有任何差别!”   “你住口!”萧忆疯狂地叫起来,“我怎么会和刘立阳那厮一样?!我和他不一样!不一样!”她的眼中有一种叫做疯狂的东西在闪烁着,连她的眸子都像被染成了血红色,她冷笑道:“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那就安心地去死吧!”   说罢,她的短笛向陆元青的头顶猛砸下来,可是眼前的书生既没有躲闪,也没有惊慌,他只是悲悯地看着萧忆疯狂的眼睛。萧忆心中疑惑,不由得慢下了动作,不过是这一瞬间,一缕华光带起耀眼的寒芒,似奔萧忆的双目而来,萧忆大惊,急忙闪身后退,退后的同时又似不信般举笛再击,这次传入耳中的是兵器相接的刺耳声响。萧忆倒退了数步才稳住身体,她抬头看去,只见一名男子身姿挺拔,仿佛手握一段月光,静静站在了陆元青的身前。他的脸背光,所以有些看不清楚,可是他的剑尖在月色下微微颤动,闪烁着幽冷的光芒。   陆元青欣然一笑,招呼道:“宋护卫,好剑法!”   宋玉棠冷哼一声,“你这书呆倒镇定,人家都要打爆你的头了,还优哉游哉地站着不躲,活得不耐烦了吗?”   陆元青惭愧地低头道:“躲,我是想躲,可哪里能躲得开?”   身后传来沈白戏谑的笑声,“元青有难?那沈某可算来得及时吗?”   陆元青回头看着沈白笑道:“大人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他二人这厢说话,宋玉棠和萧忆却已战在了一处,一柄长剑,一支短笛,在他们每一个闪躲腾挪间闪出光华来。   陆元青微微皱眉道:“宋护卫……”   他没说完,沈白却了然一笑道:“放心,玉棠或许没有元青这般喜欢动脑,可是他在剑术上是下过苦功的,不必担心。”   陆元青闻言点头一笑,又过了半晌,见沈白关注宋玉棠与萧忆的打斗,没有注意其他之时,便小心翼翼避开了沈白,慢吞吞挪到了邵鹰倒下的地方,看了半晌,才莞尔一笑道:“邵捕头,地上冷得很,还不起来吗?”   邵鹰微微动了动,才悻悻地爬起来,懒洋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老子打得累了,躺地上休息一会儿不行吗?”   陆元青只是一笑,也不理他,邵鹰却自动靠过来,“你这书呆又是怎么知道老子没事的?”   陆元青神秘一笑,“我只是觉得邵捕头怎么也不该如此不禁揍才是。”   邵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微微咧嘴道:“不过刚刚那一下,还真……回去要包扎一下了。”   随后,邵鹰又神秘地低声道:“你刚刚……是怎么躲开那萧忆的‘厉风爪’的?”   陆元青闻言眨眨眼道:“你以为我身怀武功,所以故意诈败,将我送给萧忆那个疯女人,以做试探?”   邵鹰闻言干笑一声,摸摸鼻子,“你看出来了?”   陆元青叹气道:“我根本不识什么‘厉风爪’!天知道,我差点儿让那疯女人的那几下子给吓死。本以为邵捕头英雄了得,才邀邵捕头一起前来的,没想到啊……人心叵测!”   邵鹰嗤笑道:“别转移话题,你不说我也会查出来的。你这小子的来历,定然有趣!”   “哦?”陆元青闻言不怒反笑,欣然点头,“在下只是一介穷书生罢了,能有什么来历?倒是邵捕头的来历更加有趣些。”   邵鹰一怔,“我有什么来历?”   陆元青眨眨眼道:“那日邵捕头在魏忠明身上点的那几下,呵呵,极为高明啊!想必邵捕头必是精于用刑和审讯之道啊!放眼咱们大明朝,以酷刑酷吏最为闻名的,只有一个地方。”他略微顿了顿,见邵鹰皱眉看向他,才轻声吐出几个字:“锦衣卫所属之北镇抚司下的诏狱。”   闻言,邵鹰瞬间呆若木鸡,他僵硬地看着陆元青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走过之时似乎还自言自语道:“自己本身就是一身秘密的人,还是不要妄想知晓别人的秘密为好,否则嘛,啧啧,不好啊,很不好啊!”言罢,还用力点点头。   邵鹰不由得气结,黑着一张脸,再不多言。   沈白所言不差,宋玉棠的剑法确实高明,不可一世的萧忆在宋玉棠环环相扣的剑招之下,隐有衰败之势。宋玉棠已经占尽优势,可是他不急,他要慢慢逼得对方焦躁,逼得对方慢慢露出破绽,然后一举成擒。   萧忆渐渐控制不住怒气,她的招式越来越快,似乎想瞬间就在宋玉棠的头顶上戳个窟窿,可是她的气力慢慢不济。刚刚与邵鹰的一战,已经耗费了她不少的精力,而她作为一名女子,走的又是阴柔的路子,长久战本就是吃亏的,所以她渐渐开始气息紊乱。她自知不久就会力竭,不由得更加焦急,本有些散乱的招式被她再度逼紧了脚步,她宁可自伤,也要宋玉棠陪葬。   宋玉棠的剑花迎面而来,萧忆却不闪不避,荡笛如棍,横扫宋玉棠的面门。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萧忆打碎宋玉棠的头骨之时,也是宋玉棠将萧忆穿心之刻。   宋玉棠等的就是她门户大开的一刻,他刺向萧忆的剑势未缓,却将右手的剑递到了左手,并用右手快速地一扭剑柄,那柄剑竟从中间一分为二,从一柄硬剑变成了一对儿软剑。宋玉棠双剑在手,借着互压剑身的那一刻弹力,将剑平扫,荡向萧忆的脖颈。萧忆不承想宋玉棠的剑中有如此名堂,大吃一惊之下再想变招已是来不及,只听噗的一声细响,宋玉棠的软剑已如填饱墨的笔,快速地在萧忆的颈间画下了一抹细小的红痕。   红痕随着萧忆痛苦睁大的眼而慢慢变粗,数不尽的血犹如喷薄而出的雾,将萧忆雪白的前襟染红。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喉中发出不甘心的“啊啊”声,慢慢地扔掉短笛,跪在了地上。   萧海平悲痛的声音传来,“忆儿,我的女儿……都是爹的错……都是爹的错……”   萧忆的身体慢慢地软倒下去,终于躺在了地上,她的耳边似有稚声稚气的女童声音划过,那是五岁的萧情的声音:姐姐,我的小鸟飞走了……   萧忆的喉中发出怪声,似是在说:妹妹别怕,姐姐帮你去捉……   她的血不断渗出来,又被饥渴的大地急迫地吸进去,她想她是终于可以和葬在桃树下的妹妹相见了,她的血会流过萧情早已腐朽成泥的尸体,终和她融为一体。   孪生姐妹啊……萧忆带着满心的遗憾闭上了眼睛,对不起,小情,如果当初姐姐愿意嫁到刘府,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了……对不起……小情,姐姐来陪你了……别怪姐姐了……   采花郎(26)前路漫漫   采花郎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了,红衣死了,杀死红衣的萧忆也死了。   事后,陆元青和沈白在萧忆的房间中发现了曾经囚禁红衣的密室,并在萧忆的床底下找到了萧忆所说的曾经摆在她妹妹床头的那片柳叶。说起来真是荒唐,萧忆以为红衣拿走了的那片柳叶,其实还在她的房间中,而她看见红衣拿在手中的那片柳叶,其实是夕露的。或许不是因为如此,萧忆也不会以为红衣投靠了刘立阳,进而怀疑她的孩子是刘立阳的,更甚至,她不会对红衣痛下杀手……可是,这个世上没有也许,也没有如果,没有人可以预测或者改写结局,就如同红衣和萧忆真的死了一样,无法改变。   采花郎的案子似乎了结了,可是因为此案而引出的柳音采花案和承安镖局谜踪案,依然没有结束……   陆元青提出去大牢探望刘立阳,因为知晓沈白素来不喜刘立阳此人行径,本以为沈白会对此有些微词,但是沈白却看着他了然一笑,便点头答应了。   阴冷的牢房中的空气,呼吸着总是令人不快,陆元青在刘立阳的牢门前站定,看着牢中那俊秀出众的男子,拥有着这么令人倾心的外表,却做着这世上最肮脏下贱的勾当,无论如何都会令人觉得惋惜。   陆元青清咳一声后道:“刘立阳,明日就要押解你进京了,你的案子已经移交大理寺,与刑部堆压的旧案,一并审理。你该知道那会是个什么结局。”   刘立阳只是坐在牢房之内,不言不语,仿佛没有听到陆元青的话。   陆元青说完这些后,又微微一笑,轻声道:“夕露想要见你,我带她来了。”而后顿了顿,“你想见她吗?”   问完后,陆元青仔细看了看刘立阳的脸,他的眉梢似乎微微动了动。良久,陆元青似是自嘲一笑,“是啊,你已经傻了,怎么还会记得夕露呢?倒是可怜了那对你痴心一片的女子了……”话未说完,似是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去。   “别走。”刘立阳似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他的“别走”二字说得极为吃力,发音也诡异扭曲,可是牢中很静,所以陆元青清楚听见了。他微笑着扭过头看着刘立阳,似在等他的下文。   刘立阳喘了一口气,“我想见她。”   陆元青笑意加深,“你想见谁?”   那如同幼童学语一般的发音又清晰地从刘立阳的口中吐出,“夕露。”   陆元青只是看着他,半晌才道:“好。”   陆元青走出了牢房,看见了牢房门口焦急等待的夕露。她见陆元青走出来,忙上前问道:“陆公子,他……”似是想问什么,终究没敢问出口。   陆元青对她温和一笑,“进去吧,他想见你。”   夕露惊讶地看着陆元青,手足无措道:“真的?真的吗?”   陆元青含笑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夕露一下子就冲进了牢房,她的谢语犹在耳边,“谢谢陆公子!”   夕露站在刘立阳的牢门前,她望着牢内的那个人就止不住微笑,然后又觉得自己傻,忙忍住。   刘立阳在她面部表情来回变化的过程中,终于看向她,他的眼底有一种困惑,随着凝聚在夕露身上的时间变长,而越加明显。   终于他问出口:“你……不恨我吗?她们都恨我,你为什么不恨?”   夕露只是凝视着他,半晌才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着你,你相信吗?”   刘立阳轻扯了扯唇角,“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你如此呢?”   夕露摇摇头,“我觉得值得就行了。”   刘立阳静了静,才吃力道:“我娘是被我爹杀死的,我亲眼所见。我娘那时已有身孕了,可我爹下手时毫不迟疑……从那时起,我恨所有的人,最恨我爹。我每日都在想,怎么才能让他痛苦,让他如我娘以及我娘肚中未出世的孩子一般痛苦。后来我无意间听到魏叔教训魏周,他说你怎么这么不成材!你这么不上进,知道爹心里有多难受吗?我终于知道了,想要我爹痛苦,就要先毁了他的儿子,可惜啊,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只能毁了我自己……”   刘立阳看着夕露眼底慢慢凝结的泪水,忽然紧紧地皱眉,他握紧双拳,半晌才无力道:“你是我第一个女人……那一夜,我其实很不快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怪我。连我都是怪我自己的,我每次看到你,都会加倍觉得自己肮脏!我真的很不想见到你,可你为什么总要跟着我?”   夕露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我……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不想看到我……”她的眼泪似乎是有重量的,滴滴答答地落在牢房的地上,激起一片片灰尘。   “不……”刘立阳慢慢地站起身来,他向夕露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住,终于又转身背对着她低声道,“对不起。”   夕露惊道:“什么?”   刘立阳似乎是万分疲惫,“除了对不起,我不知还能对你说些什么。我明日就要被押解入京,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走吧。”   夕露却是破涕一笑,“不,我会陪着你的,追着你的脚步那么多年,如今我累了,追不动了,就让我陪着你走最后一段路吧,我陪你进京。”   余晖给冰冷的牢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壳,刘立阳与夕露久久凝视,相对无言……   与刘立阳前后脚启程的,还有刘大成等数人,承安镖局的案子始发地是在莱州,所以刑部批文是押解回原籍,由莱州府审理此案。   陆元青看着囚车缓缓动起来,又看了看一直安静地坐在尾囚车中的魏周,才慢慢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其实你那夜并不想去停尸房毁了红衣的尸体,对吗?”   魏周微微扭头看向陆元青,却听这位年轻的师爷继续道:“你发现红衣死了,其实比所有人都心痛慌张,所以你慌不择路地去了衙门击鼓。可是事后必是刘大成或者你爹魏忠明责骂了你,因为你冲动的行为引来了官府介入,有可能就此被查出当年莱州的案子,而你夜探停尸房完全是迫于巨大的压力,你爹他们觉得或许毁了红衣的尸体,官府没有了线索,此案或许也就不了了之了,对吗?”   魏周惨淡地笑了笑,“陆师爷猜的都对,几乎让人惊叹。可是陆师爷能让人起死回生吗?”   陆元青愣了愣,半晌才轻轻一笑道:“我至此时才终于信你是真心爱过红衣的。”   魏周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随着囚车渐行渐远,终变成了天边的一处黑点。   风波鉴(1)奇书问世   又是一日清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享受着铺在身上的晨辉,陆元青和沈白惬意地端坐在天香楼的二楼。二人临窗对坐,一人一碗桃花冷淘面。   沈白静静地吃完后,赞道:“元青推荐的这面确实不俗,闻之清香扑鼻,食之爽滑可口,最重要的是,除了这里,别家吃不到。不得不说,天香楼的石老板确实是个做生意的精明人。”   今日沈白难得空闲,旧事重提,邀了陆元青带他转转汴城。因为起得早,二人都没有用早饭,路过天香楼时,看到楼前红纸黑字写得清楚:喜食桃花冷淘面者,请月底之前入楼,节令食物,过期不候。   沈白当时还很诧异,“节令食物,过期不候?这天香楼好大的口气!”   陆元青却是在心底暗笑:桃花花期有限,想必石白佳是想在花落结果之前再大大地赚上一笔。   不过这别出心裁的招揽生意的手段,倒是勾起了沈白的兴趣。那日听陆元青提起这桃花冷淘面的时候,沈白就已心生向往,无奈那时案子缠身,不得闲,如今路过天香楼,实在不想错过,所以拉了陆元青,入了天香楼。   晨起的人还不算多,所以坐在天香楼临街的二楼,迎着微风,感受着满口桃花的清香,实在是闲逸得很,也怪不得沈白会如此大赞,所以陆元青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慢慢扭头看向临街的景致。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似是有人急不可待地登上楼来。闻声,陆元青和沈白都看向楼梯口,只见一名头戴正纶巾身穿儒生袍的年轻男子急匆匆地跑上楼来,刚刚站在二楼的堂口,还未喘口气,就一扬手中之物,对着二楼坐在北边角上的一个黑脸书生叫道:“冯年兄,小弟……小弟买到了最新一册的《风波鉴》,要……不要共赏奇文?”虽是喘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可是那一脸自得的笑,还是清晰表达了主人此刻的雀跃之情。   那坐在北边角上的黑脸书生闻听此言,惊喜地站起身来,紧迎了几步,不住拱手道:“贤弟啊贤弟,愚兄这赌输得心服口服啊,贤弟是怎么拿到这最新的《风波鉴》的?愚兄可是问了几家书坊都寻不到啊,还是贤弟好手段啊,哈哈哈!”   二人酸味十足地客套了一番,又愚兄贤弟不离口地互相吹捧了一阵,终于携手坐了下来,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陆元青微微一笑,端起身前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复又看向窗外。   明朝的小说空前繁荣,尤其到了明朝中叶,嘉靖年间前后,由于印刷术和刻书业的技艺不断精湛,在宋元白话发展的基础上,这种新诞生的文字载体拟话本(白话小说)一扫正统诗文一枝独秀的地位,开始和唐诗、宋词、元曲等并列在了同样的位置之上。   这种白话小说广泛被市井阶层所接受和认同,从文人书生到贩夫走卒,乃至青楼妓馆,从书案之旁到香闺枕侧,都能寻到它们的身影。   曾有人一论涵盖得恰到好处:“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事。农工商贩抄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痴文妇,尤所酷好。”   如今书坊间广泛流传的小说主要分为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   陆元青从那二位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书生手中捧着正津津有味阅读着的小说薄厚度来看,判断那该是一本短篇小说,可是刚刚那名儒衫书生又提到了“最新一册”这四个字,想来应该是一部小说按照故事内容的区别性而分成了独立的一册一册……   陆元青正在分析着有限地点内发生着的有限事件,却听沈白插口道:“《风波鉴》?这本小说近来似是极为出名。”   陆元青扭过头,对沈白斯文一笑道:“大人也看这种市井读物?”   沈白自嘲道:“我哪里有时间去看这些?况且家父极厌这些不上进的市井小说,在他的眼里,只有那些名家传记才是我闲暇时该去读的东西。”   陆元青闻言点点头,“大丈夫有大志向,也是好事!令尊望子成龙本没有错,不过大人幼年想必过得不怎么有趣。”   沈白摇摇头,“元青呢?幼年时光可有趣?”   幼年时光?陆元青费神地想了想,只觉得记忆如同抽丝般缓慢无声地逝去了……   他温和地一笑,“我年幼时极为顽皮,我爹对我颇是头痛,就送我去念了书院,本想借夫子之威管教一下我的,可是不过几日的工夫,我就被轰了回来。”说着还摇摇头,“夫子亲自送我回来的。”   沈白一乐,“哦?那元青的父亲一定很生气了?”   陆元青一笑,“我爹是个极喜讲道理之人,他只问我为何被夫子送回来?我说我在书院后山发现了一条小蛇,那是隆冬之际,那蛇几乎被冻成了一根棍子,我见它翠绿可爱,就将它放进了书兜中,带回了书院,可是后来室暖蛇就苏醒了,然后在书院的地上到处爬,接连吓昏了数人,所以夫子对我说,我明日不用再去了。”   沈白感兴趣地问道:“那元青的父亲怎么说?”   陆元青欣然笑道:“我爹只问我是因为看蛇快要被冻死了,才心生恻隐,将它带回的吗?我自然忙点头称是,我是万万不会告诉我爹,我只是看它好玩,才带回书院的。我爹夸我有良善之心,所以不仅没有怪我,还为我另请了一位名师。我也算因祸得福。”   沈白笑道:“原来元青自小就这般狡黠善谋了,那位名师……”话未说完,就被一连串的叫好声打断。   只见之前那两位手捧“奇书”低声讨论的书生,忽然猛一拍桌面,只听那儒衫书生口中称道:“妙啊,冯年兄,这书实在是妙啊!”   那黑脸书生也不甘示弱,连连点头,“杜贤弟,为兄此生能读到此书,真乃三生有幸啊!”言罢还欷歔不止。   陆元青和沈白闻言惊愣片刻,随后对视而笑,皆各自摇头。   又过了片刻,本来安静的二楼慢慢变得嘈杂起来,皆是被这激烈讨论小说情节的二位书生口中提个不断的《风波鉴》引来的。   陆元青和沈白可以说是惊讶地看着那围观二位书生的人慢慢多起来,从最初的一两人,到后来的一层层,更可笑的是,除了满口酸词儿的读书人,还有似乞丐打扮的流浪汉。众人皆是一副听了《风波鉴》三字,就走不动路的痴迷模样,甚至还一脸钦羡地瞅着书生手里的那本薄薄的《风波鉴》。   沈白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慢慢站起身来,对陆元青道:“我过去看看。”   陆元青却也一笑,“我此时对此书也是好奇得很,不如一起吧,大人?”   二人也加入了黑压压的围观行列,只听那儒衫书生杜某吹嘘道:“冯年兄有所不知啊,这《风波鉴》如今实在是家喻户晓之书啊,我还是托了我那在集围书坊的姐夫偷偷预先给我留了一本。冯年兄是不知啊,各大书坊昨日迎门纳客时的壮观景象啊!”   黑脸书生冯某也连连点头道:“杜贤弟所言极是,要不是贤弟有先见之明,如今你我二人哪能在这天香楼品美酒,看奇书呢?迎着晨曦之光,又有酒有书的日子,当真是畅快至极啊,哈哈哈!”   这厢两人又说又笑极是投机,围着的众人也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只听一个满脸麻子的书生道:“那位贤兄所言不差,昨日正是月初的第一日,也是《风波鉴》出新的日子。我跑了几家书坊,掌柜的都说《风波鉴》已经被抢购一空了,我那个懊悔啊,早知我该夜半去等!”   旁边一个矮个子接言道:“嘿,你以为你早早去就能排到了?不怕告诉你,我也是天还没亮就去等了,可是到了那里,那人龙已经组起来了,等轮到我时,半本都没有了!”   这坐着和站着,圈里和圈外的众人正在议论不休之时,只见一个呆呆的脑袋挤了进来,一边挤一边说道:“诸位烦劳让让,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一边说还一边止不住地咳嗽,周围几人皆皱眉让开,那说话之人才顺利地挤进了“圈子”。   众人抬头打量,只见挤进来的人是个年轻的书生模样的公子,身穿一身青袍,身形瘦削,毫无特点的一张脸,满是呆呆的表情。   陆元青见众人都在打量他,拱手一笑道:“诸位年兄,惭愧惭愧!小弟只因听到诸位谈起这《风波鉴》,实在忍不住,就挤进来打扰了,诸位莫怪!”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了然一笑,“原来这位兄弟也是《风波鉴》的同好之人啊!失敬失敬!”   陆元青慌忙回礼:“不敢不敢!”他略微踌躇了片刻,才讨好地问道:“嗯,那个,不知诸位刚刚所言的这个《风波鉴》是本什么书啊?”   此言一出,四周骤静,明明刚刚还吵嚷哄闹的天香楼二楼,可算得上是鸦雀无声了。   半晌,那围观的众人和坐在桌前品评奇书的冯书生和杜书生才不约而同地哄堂大笑起来,看向陆元青的眼神也从之前的友好,变为了难以掩饰的同情和鄙视。   终于有一人忍不住“激愤”道:“这年头还有人不知道《风波鉴》是什么书的?可真是令我等笑掉大牙!”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谴责”之语络绎不绝。只听这个叨叨道:“就是就是,八成是个白丁,看打扮像个文人,原来是个目不识丁的草包。”   又见那个猛点头,“年兄也别太过责怪,如我等这般有格调知情趣的读书人毕竟是少数啊,我等有鸿鹄之志之人,岂能与一介白丁一般计较,有失身份啊!”   这帮人摇头晃脑、满口之乎者也地将陆元青从头到脚嫌弃了一番,也没有告诉他这《风波鉴》到底是本什么书。   陆元青满脸失望之色,微微叹道:“原来诸位也如我这白丁一般,不知《风波鉴》一书究竟讲了什么。唉!”   本来那群人的兴趣已经从陆元青的身上移走了,如今听他一言,又都被激了回来,正欲好好说教这个“白丁”一番,却听一个娇滴滴的嗓音从旁边传来,“这《风波鉴》,其实讲的都是一些妖狐鬼怪的故事,沈大人要是有兴趣,白佳倒是愿意给大人详细讲讲。”   众人闻言望过去,只见天香楼的老板石大姑娘正小鸟依人状站在一玄衣男子身旁,千娇百媚地微笑着。   那玄衣男子面容极为白净,闻听石白佳此言,颇为有礼地点头微笑道:“不敢烦劳石老板,这书沈某有空自会去寻的。”男子一边说一边向人群中的那个呆头呆脑的少年看过去,一看到他的脸,不由得笑意又加深了许多。   陆元青微微翘起嘴角,拉了拉自己有些被挤皱了的衣袖,慢吞吞地走出了那个将他视为“白丁”的围观群。他走出了几步,犹听得身后传来的声音,“我说这位贤兄,我出一钱银子,这《风波鉴》新册借我看看可好?”   一听此言,加价者开始此起彼伏,“我出二钱银子!”   “我出三钱银子……”   “我三钱银子看十页可好?”   陆元青好笑地摇了摇头,慢慢走到石白佳的身边打招呼道:“石姑娘。”   石白佳回身一笑,“是陆公子啊……”   陆元青一边回头看看身后依旧黑压压的人群,一边向石白佳问道:“石老板可知晓哪里能买到这《风波鉴》?”   石白佳一笑,“怎么陆公子对此书也有兴趣吗?”   陆元青自嘲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看到石白佳不自觉地望向沈白,陆元青微笑道:“况且沈大人对此书也颇有兴趣。”   石白佳闻听此言浅笑道:“是吗?白佳手里倒是有两本《风波鉴》,如果沈大人不嫌弃,尽管拿去看就是了。”   沈白闻言推辞道:“这怎么可以?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是石老板的书,沈某岂敢专美?”   石白佳闻言愣了愣神,才轻声道:“如果陆公子和沈大人真的想买此书,不妨去致韵斋那里碰碰运气,书月很喜欢搜集各种藏书的。”   风波鉴(2)寻书之路   文书月的致韵斋在天香楼和莫愁堂的中间,所以自天香楼至致韵斋的路,其实并不远。但是原本很近的路,沈陆二人却走了很久。原因嘛,只是因为沈白沈大人打着体察民情的旗号,每过一家店就要进去“视察”一番,故此想不慢也不行啊。   走出一家玉器店,陆元青看着沈白手中那精心修饰过的玉器匣子,一笑道:“大人刚刚买的这一对玉手镯,质地细腻,触手温润,实在是上好的材质所制,而大人又这般费心地装饰表面,应该是要送人的吧?”   沈白看了看手中拿着的玉器匣子,微微想了想,才一笑道:“嗯,收礼之人极难伺候,我不用心一些不行啊。”   陆元青点点头,“从大人小心翼翼的程度来看,这玉镯将来的主人恐怕对大人来说,是个极为重要的人。”   沈白微微侧头看了看陆元青的神情,才悠然一笑道:“是不是无论什么事在元青的眼中,都是可以这般猜测分析的呢?”   陆元青一笑道:“近来无事,有些无聊,所以在目光所及之处找些有趣的事来分析一下,亦无不可。”   沈白轻轻一笑,“好,那元青就来猜猜我买的这一对玉镯是要送与何人的?”   陆元青静默片刻,从他那本就呆呆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他是在认真思考还是一直在发呆。半晌,他才欣然笑道:“大人刚刚挑选镯子之时,并没有走马观花全部浏览一番,也没有征询过我的意见,而是直接买了这种羊脂白玉的镯子,可见大人对收礼之人的喜好,十分了解。换言之,大人和此人应该极为相熟才是。镯子基本上是送与女子的,当然也不排除有个别喜好特殊之人,比如说某些喜爱收藏玉器之人。但是大人挑选的这对镯子,无论是从镯身粗细还是镯径长短来看,都不适宜男子佩戴或者收藏,所以我觉得这镯子将来的主人该是一名女子。”   沈白缓慢地点了点头,看向陆元青的目光中有什么快速闪过,“元青所言不错,那么元青还能猜得更详细一些吗?”   陆元青一笑,“刚刚的镯身上有些古老的图腾,虽然我不全部识得,但是我发现了狴犴和嘲风等龙的影子。正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虽然这些传说中的龙之子的脾性、能耐各有不同,可是它们却不曾分离过,总是在一起的,所以这对镯子的隐喻该是:兄弟亲厚,永不分离吧?”他微微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而大人买下此镯之后,在玉器匣子上都如此花费心思,隐含宠溺之意,应该不是送与比自己年长之人。请恕我大胆猜测一下,大人其实并不是家中的独子,而这镯子该是送与大人之妹的礼物吧?”   其实沈白只是随便让陆元青猜猜的,可是他却猜得分毫不差,所以沈白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半晌,他才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元青,我有的时候真的不知该如何看待你这个人。如果说之前我来汴城县担任县令一职,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的话,那么如今我却很庆幸我能做上这汴城县县令。”见陆元青看过来,他才继续说下去:“如果我没有来这汴城县,我或许就不会遇到元青了。我会活在元青所说的那一片京城表象的安宁美好之下,怀揣着我那远离民间疾苦的理想,自命不凡地以为天下的公正,都在那厚厚的一本《大明律例》中。可是经历了‘采花郎’一案,我却终于明白,我爹让我离开京城,来到汴城县做个芝麻县令的苦心了。在元青面前,我不过是个未曾尝过人间疾苦的京城纨绔子弟罢了。”   陆元青静静地看着沈白,唇边却是慢慢地浮起一丝笑,“大人,我在遇到大人之前也不相信,如今还有人相信着那大明律例之下的公正……我并非讥讽大人,我是真心佩服大人。身在官场,还能保有一颗明澈坚毅的心,实在是令元青这等庸俗之辈惭愧得很。”   沈白自嘲一笑,“其实你是因为我是这汴城县的知县大人才这么说的吧?就如同我一直称你为元青,而你自从知晓了我的身份之后,却一直称呼我为大人一样。那种疏远与冷漠,除非你我身份对调,否则你永远感受不到。”   陆元青听罢,脸上浮现一丝惊愕,他看了看沈白,“我疏远冷漠?”他微微摇头故意叹道:“原来我那自认为亲和的笑竟是这么的失败。”说罢自顾自笑起来。   沈白瞟他一眼,“元青其实不必故意哄我,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元青猜得不错,这镯子是我送给笑儿的。对了,笑儿是我的妹妹,沈笑。”   陆元青施施然道:“那该是个很喜欢笑的可爱姑娘了?”   沈白闻言摇头道:“是个姑娘不假,爱笑也不假,但是可爱嘛,我认识了她十六年,都没察觉出来呢!”   陆元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开玩笑道:“大人还是别让这位笑儿姑娘听到为好。”   沈白赞道:“元青果然是知己,我这妹妹顽皮古怪得很,我常常被她捉弄。”   许是离开了汴城的衙门,沈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人,陆元青也不是那个机敏却和所有人保持距离的师爷;又或许是因为这对要送与笑儿姑娘的镯子而引发的彼此对对方心底的真实看法之言论,总之,在去往致韵斋的路上,沈白与陆元青相谈甚欢。原来除了案子,他们也能谈得这般投机,就如一对互相欣赏又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一般。   致韵斋从外看来,只是一家颇具古意的旧书斋,推开黄木的门扉,深吸一口气,就能嗅到那夹杂着丝丝灰尘味道的书香之气,不浓,淡雅得恰到好处。   进入书斋,触目皆是字画,有狷狂大字,也有蝇头小楷,更有古意临摹,每一篇都像有了生命一般,在你望向它们的那一刻,闪烁出自己独特的风采。   最吸引陆元青视线的是邻墙的一排排书架,那片书香的来源之地,还有第一排书架上醒目摆放着的那本《风波鉴》。顺着书封下移视线,五个大字跃入眼帘,格外的醒目:落魄书生著。   陆元青慢慢走到书架前,正要抽出那本《风波鉴》,却有一个清冷的嗓音响起,“那本书已经有主人了,公子还是另挑一本吧。”   陆元青微微侧过身看过去,这间古香古色的书斋的主人文书月姑娘正从二楼徐徐下来,这是沈白与陆元青自天香楼那次之后,第二次见到她。   如果说柳琴风的艳丽带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那么文书月的清秀文雅就如早春二月拂过窗棂的微风,让人顿感心旷神怡。   文书月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轻轻自陆元青的面前拿下了那本《风波鉴》,绽出一抹浅到不能再浅的笑,“陆公子?”   见陆元青点头,文书月才又道:“实在抱歉,这本书已经有主人了,我只是怕忘了,所以放在醒目的地方,提醒自己而已。”   陆元青轻轻点头一笑道:“这本书文姑娘是为石老板留的?”   文书月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奇怪了,她挑眉的动作也是那般微乎其微,如果不是她和陆元青面对面站着,几乎让人觉察不到。这真是一个淡漠到几乎失去了情绪的人。   陆元青端着一张呆脸,面不改色地扯谎:“其实我和沈大人刚刚从天香楼来,是石老板托沈大人帮她带书回去的。”   一旁的沈白几乎被呛到,却见文书月竟然已将书递给了陆元青,“如此甚好,我正好没有时间给她送过去,有劳。”淡淡地说完,她已经一扭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沈白走到陆元青的面前,微微皱眉道:“元青,石老板哪里有托我们带书给她?”   陆元青神秘一笑,“不碍事的,大人。事后要是石老板问起,大人就说是你要借,她自然欢喜的,不会怪大人的。”   沈白哭笑不得道:“明明是元青要借,怎么变成了我要借?”   陆元青欣然一笑,“我要借,恐怕不太容易;大人要借嘛,容易得很哪。”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手中的这本《风波鉴》。   不厚的一本书,却仿佛带有魔力,令所有看过它的人为之着迷不已。   刚要翻开扉页,却被沈白伸手按住了书面,“元青,这不好吧……”   陆元青抬头看看他,低声说道:“大人难道不想看吗?”他知晓沈白好奇心重,不会拒绝。   果然,沈白略微犹豫了一下,才道:“还是回去再看吧。”   陆元青一笑,“自然是听大人的。”   春光明媚,正是汴城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迎着满城的桃花,行走在这汴城的石街上,又看了看身边表情木讷的师爷,沈白忽然觉得留在这汴城县,也不坏。   快要走近汴城县衙门之时,却忽然听得衙门口传来了吵闹的声音,“你这蠢材,竟敢拦住本小姐,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和你家大人是什么关系吗?还不让开路,让我进衙门!等你家大人回来,我一定让他给你吃板子!哼!”   沈白闻声微愣,凝神望过去,随即面色一僵,忙将陆元青往前一推,自己还向后退了两步,躲在他的身后。   陆元青还未来得及问询半句,那娇气又跋扈的女声的主人就发现了他二人的存在,随即直逼了过来,“小白哥哥,你可回来了,人家被欺负了!”一边说还一边猛跺脚。   沈白闻言叹了口气,从陆元青身后绕出来,无奈道:“笑儿,你怎么来了?爹知晓吗?”   那先前还一脸恼意的少女闻听此言,一叉腰,“喂,小白哥哥,人家是被爹派来送信的,我这一路紧赶慢赶的,走得腿都酸了,你不感激我,还嫌我!”   少女身旁跟着的青衣丫头接言道:“呃……小姐,我们是骑马来的,怎么会累?”   少女闻言恨恨地瞪了青衣丫头一眼,“胡说,马儿的腿不是腿吗?”   陆元青闻言扑哧笑出声来,那少女闻声冲到了他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陆元青一遍,生气道:“你笑我?你为何笑我?我说得不对吗?马儿不累吗?”   陆元青看了看面前的紫衣少女,弯弯的笑眉,弯弯的笑眼,虽然现在嘟着嘴在生气,依然灵动无比。沈笑,果然人如其名。   陆元青作势咳了咳,一揖到地,“我笑,并不是在讥笑沈姑娘,实在是替沈姑娘的那匹坐骑高兴,能被沈姑娘骑在身上,已是莫大的荣幸,如今沈姑娘还因为它劳累而担忧,实在是令我不得不为它投身明主而欣喜啊。”   这一席话说完,不仅沈笑的神情由阴转晴,连沈白的神情也起了变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元青竟这样驯服了他那古怪得令他头痛的妹妹,而且二人还一起走到了那匹“幸运马”的身边,继续这恭维的话题。   只听沈笑得意道:“看你样子呆头呆脑的,但说话还是比较老实的。”   “嗯嗯。”陆元青配合地不住点头,并抽空对沈白一笑。   沈白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一见如故”的二人,慢慢地对衙门口的差役吩咐道:“帮小姐把马牵到衙门的后院去吧。”   交代完,沈白才走到沈笑身边,“笑儿,父亲一切可都好?”   沈笑微微撅起嘴道:“只知道问爹,小白哥哥都不问问笑儿过得如何!”   沈白轻轻摇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另一只手向前一推,“哥哥怎么会忘了笑儿呢?瞧,你的生辰未到,哥哥的礼物已备下了,看看喜不喜欢。”   沈笑闻言忙抢过礼物,打开一看,欢呼道:“小白哥哥最好了,镯子好漂亮!”   终于被安抚了的疯丫头满意地对青衣丫头炫耀道:“青黛,你看我戴上小白哥哥送的镯子好看不?”   落在后面的沈白趁机问陆元青:“元青为何这般讨好我妹妹?”   陆元青一笑道:“原因有二:第一,沈小姐会在衙门住上一些日子,我不想和她关系不睦,这也算是为大人分忧,大人要谢赏与我;第二,直白点儿,拍大人马屁而已。”   沈白闻言一笑,“那元青想要什么赏赐?”   陆元青一扬手中的《风波鉴》,谦和一笑,“这本书让我先看。”   话音未落,沈笑又杀了个回马枪,一把抢过了陆元青手里的书,口中嚷嚷道:“什么书?《风波鉴》,我要看!”   沈白和陆元青同时皱眉,沈笑却一脸小人得志的笑,“慌什么!不抢你们的,我和你们换,我两本换一本,不占你们便宜,一人一本刚刚好。”一边说一边吩咐,“青黛,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把那两本《风波鉴》给小白哥哥。”   是夜,房内一灯如豆,四周万籁俱寂。春意已浓,之前被陆元青所畏惧的冰冷长夜,也不那么难熬了,所以他携了一壶酒,慢慢走出自己的房间,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一轮弯月,唇角笑意侵染,如此明月,又有如此美酒,是个又能增添美好回忆的夜晚啊。   陆元青缓步走到了院中的石桌旁,将提在左手中的烛灯放好,又将右手的酒壶放在石桌之上,探手从怀中拿出那本《风波鉴》,就着皎洁如雪的月光,仔细地看起来。   他看得有些慢,但很仔细,似乎每翻一页都很慎重。一直到天微微露出鱼肚白,陆元青才从容地站起身来踱回自己的房里去。   任性的笑儿大小姐对陆元青“一见如故”,在沈白被纠缠得没有办法之际,便提出如果小白哥哥不陪她逛逛汴城的话,那就要陆元青作陪,连宋玉棠自告奋勇的相陪,都瞪眼拒绝了,气得宋玉棠直哼哼。   英明睿智的沈大人慷慨地同意了沈笑的要求,所以今日陆元青的主要任务就是陪沈笑逛街。   对于沈笑层出不穷的怪异想法,陆元青一直好脾气地傻笑着,彻底将君子之风保持到底。   “小陆,我要吃糖葫芦……”   “那个吃多了,牙齿会变黑……”   “真的?”   某人认真点头,“沈小姐天生丽质,要是有一口黑牙……”   沈笑忙摇头,“那算了,那我改吃凉糕……”   某人又不紧不慢地道:“吃凉糕会发胖,沈小姐身姿婀娜,要是腰粗如桶……”   沈笑慌忙摇头,“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吃凉糕啦。啊,我要买那个发饰……”   某人耐心劝道:“此发饰忒庸俗,衬不得沈小姐这般清雅脱俗的气质……”   “那我要……”   “其实这个……”   如此这样的对话自从出衙门一直持续到了沈笑回到衙门,沈白惊愕地看着沈笑竟然是空着手回来的,而且还没有丝毫不情愿,反而还好似极信服陆元青一般,不停向他问东问西,不由得彻底对陆元青的“手段”佩服至极。   “元青似乎对如何讨姑娘欢心很有心得?”沈白趁机讨教。   陆元青神秘一笑,“好说好说。”   “元青深谙此道,想必已有意中人,可曾与谁家好女婚配?”沈白继续刨根问底。   陆元青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有过的。”   沈白问道:“谁家的女子?”   陆元青微微摇头一笑,“早已是过去的事了,若不提起,我都快要淡忘了,或许对方早已另结他缘了吧?”   沈白闻言一怔,怕勾起陆元青伤感的往事,正要再说几句,却听陆元青不以为意地悠然吟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轻轻念完,陆元青一笑,“大人,昨夜可曾拜读过那本《风波鉴》?”   沈白本来深思的神色,被陆元青突然一问才慢慢浮上一丝怪异的窘色,“那书……”   “怎么?大人还未读吗?”陆元青不等沈白回答,又道,“书我看了,我那小篇叫做《虎女》,单以文采来看,实在是清丽脱俗,但是让我觉得特别的是,此书似是在其中隐喻了什么,似是有多少憾事,难抒胸臆,借着笔端,勾描出来,在如今多是才子佳人之类的小说中,也算独树一帜,当然人物描写得也很细致周密,尤其是……”   陆元青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沈白的面色已是尴尬至极,他疑惑地问:“大人,有何不妥吗?”   沈白轻轻咳了咳后道:“呃……元青,那书你当真从头到尾都读了一遍吗?你觉得此书……不错?”   陆元青不解地望了望沈白,才道:“是啊,大人有空也可以一读。”   沈白终于摇了摇头,“昨日晚间笑儿那丫头来找我,将你我从致韵斋带回的那本《风波鉴》还给了我,还红着脸说我拿假书糊弄她,然后一溜烟跑了。我疑惑不解,所以拾起了那本《风波鉴》大致看了看,才明白笑儿的意思。”沈白叹气,“那分明是一本艳书!其中的部分描写十分露骨,所以……”   陆元青一下子愣了,他讷讷地道:“艳书?怎么会是艳书?”   沈白正色道:“我说艳书已经算是客气,该说是淫书才是!”   沈白想了想又愤愤道:“我道那些文人对此书如此推崇,却原来是这个缘故。真是岂有此理!从明日开始,本官要在汴城内通缴此书,如此淫秽不堪的书,决不能放任不管!”   陆元青却缓缓摇了摇头,“大人,我看此事必有蹊跷。”   沈白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   陆元青笑道:“我不是说大人所言有假,而是我看的那本书当真不是淫书!所以我在想,为何同样的一本《风波鉴》,我看到的是本奇书,而大人看到的却变成了一本淫书?难道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沈白也疑惑道:“元青看的那本当真不是淫书?”   陆元青一笑道:“大人,我若是看了淫书,又怎会和大人当面讨论?”   沈白玩笑道:“天香楼中的那两个书生又该怎讲?他们还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此书?”   陆元青悠然反问道:“大人又怎知那两个书生看的是大人看的那本,而不是我看的这本呢?”   沈白一顿,“有理……元青那本速拿与我看,待我看过之后再决断!”   如此,沈白和陆元青又交换了各自手中的那本《风波鉴》。   沈白打开这本《风波鉴》后,略看了几眼,心底已是十分惊奇,他想问陆元青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一抬头,却见陆某人捧着那本被自己称为“淫书”的《风波鉴》,正聚精会神地看。   风波鉴(3)落魄书生   沈白轻轻咳了咳,陆某人不受打扰,依然沉迷书中,一边看还一边不住地点头。沈白只得道:“元青……”   无人理他。   沈白无奈大声道:“元青!”见陆元青终于抬头看他,眸子中却是一片清明,沈白微微惊讶,如此沉迷此书,却无半点儿脸红的反应,莫不是他的样子太呆,所以即使变色,也是看不出?   沈白试探道:“元青,此书你这般仔细读过,有何高论?”   陆元青欣然一笑,“大人这本书,和我那本有很大的不同。”   沈白取笑道:“这个自然,我说过这是本淫书……也亏你能看得这般仔细!”   陆元青却好脾气地一笑,“大人误会了,我说的这本书的不同,不在于其中的‘淫’,而在于其中的‘意’!”   “意?”沈白好奇道,“元青所谓的‘意’指的是什么?”   陆元青耐心说道:“大人,你还记得我之前曾和你提过,这《风波鉴》的笔者落魄书生,有些借文喻世之意吗?他的笔间似有许多不平,难抒胸臆,借着笔端,全部勾画了出来,这是我昨夜读过这本《风波鉴》的最大感受。”   说着,陆元青又将手中正在读的这本《风波鉴》递给沈白,“大人,可你再看这篇,虽然辞藻也很华丽,甚至可以说是精致,可是那种跃然纸上的郁结与壮志难酬之憾,我确实半点儿都读不到了。”   沈白微微想了想,“元青是说此书前后的笔者有所不同?”   陆元青欣然点头微笑,“正是如此。这就如同有人喜欢模仿名家字画一般,就算能做到一笔不差,可是那笔间之力和画中之意,却是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模仿和替代的,做文章也是如此,一篇好文章,必是笔者呕心沥血之作,珍之爱之,下笔必也极为慎重,所以字里行间难掩笔者之真性情,所谓字画有魂,文章亦是如此道理。”   见沈白深以为然地点头,陆元青才又道:“如此,我就有此猜测:这篇《风波鉴》之所以能有如此名头和感染力,绝不是大人之前鄙薄的以淫秽之言吸引这般简单,据我和大人有限的了解,读此书之人甚众,身份也参差不齐,难道这些人都是冲着‘淫秽’二字而来的吗?况且如此明目张胆地传抄艳书,难道不怕官府查禁吗?还有这个笔者落魄书生,他何以突然改变了自己的行文风格?我觉得像他这般有想法和抱负之人,又怎肯轻易把自己的心血变成淫书?如果不是他改变了自己的文风,那么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大人所看的这本《风波鉴》和我昨夜所读的那本,根本不是为同一人所著。”   沈白微微想了想其中的玄机,又仔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这本《风波鉴》,才点头道:“不错,元青所言应该不差。可此书如此畅销,为何突然更换作者呢?”   陆元青浅浅一笑,又开始信口胡说:“原因自然可以有很多很多……比如说,这个落魄书生和书坊闹翻了,不肯再继续把自己写的书交给书坊刻书印刷,而书坊又觉得此书目前可为书坊带来极大的利润,不肯放弃,所以另找了一人来续写这《风波鉴》。为了赢利,还添加了大量的淫秽描写……”   沈白竟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又追问道:“还有呢?”   受到沈白的鼓励,陆元青继续心安理得地编故事,“当然,更刺激的还可能是,这个落魄书生忽然间不能再写这本《风波鉴》了,所以书坊没有办法,只得临时抓了一个人来充数,偏偏这个人是个写淫书的高手……”   沈白闷笑道:“那这落魄书生何以不继续写下去了呢?”   陆元青顿了顿,却忽然正色道:“或许他被人关了起来,无法继续这本书的撰写,又或者……他已经死了。”   沈白一惊,“死了?”而后又微微摇头道,“元青又在信口胡说了吧?”   陆元青一脸悠然自得,“或许我之前所言是在胡说,但是我最后之言,却是发自肺腑这般认为的。”   沈白不解道:“元青何以认为这个落魄书生不是被人关了起来就是死了呢?”   陆元青解释道:“我朝这些自以为不是‘白丁’的读书人,大多都自恃高才有风骨,其实却是绣花枕头草包一大把,真正有理想和气节之人甚少。可这个落魄书生和他们不同,他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巧妙地融入了书中,借书喻世,这是何其无奈之举。可见此人虽有高才,但是现实中生活得肯定并不如意,但是他没有被现实打倒,他换了一种方式去抨击和揭露这个残酷的现实,所以他是真正的勇者。一个如此勇敢之人,是不会轻易赴死的。而从他的字里行间中,可以看出他在这本《风波鉴》中倾注了自己多少的心血,所以让他放弃撰写这本书,必也是难于登天。所以他除了死或者不能写下去了,他是不会停笔的,而他又不会自己寻死,所以……我猜此人不是身陷囹圄,就是已遭人毒手了!”   听到此处,沈白已是大大地吃惊,心中不由得对陆元青的观察力佩服至极,从一本书能看出这么多,他沈白不及此人!   沈白和陆元青或许都不是蠢人,但是陆元青有一点是沈白这个贵公子出身的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那就是经历。虽然这个年轻的师爷对自己的往昔讳莫如深,绝口不提,但是沈白知道,他一定经历过什么事,而这些事是他沈白从不曾经历过,甚至是想象不到的。所以,沈白就是止不住地想要研究他。但是陆元青还是技高一筹,他早就看穿了沈白此人性情,所以先下手为强,逼他亲口说出,永不再查自己的来历。沈白是个读过圣贤书的君子,他不会因为自己对此人充满好奇而违背诺言,当然,沈白不食言,也是因为他非常清楚,一旦他食言,他将再也找不到陆元青这个人。没有任何理由,他就是这么觉得,也清楚地知道,一定会是这样。   风波鉴(4)书杀二人   沈白想了很多,面上却是从容答道:“元青之言,或许有些道理……不过你我只不过读了这么两本《风波鉴》而已,就此下定论,还为时过早。我决定从明日开始,全县征缴《风波鉴》一书,就算元青的猜测是杞人忧天,但是如此明目张胆不顾朝廷禁令的淫书,我决不能让它在我管辖的地方肆意蔓延开来。”   陆元青只是谦和一笑,“大人所言极是。”   沈白当夜很晚才睡下,晚饭之后他去了一趟沈笑暂居的客院,这丫头明明说是送信来的,可是自从进了衙门开始,就没办过半件正事,如若他不主动问起,想等这丫头自动想起,恐怕是难得很哪。   沈白站在门口清咳一声,“笑儿,可在房里?”   沈笑笑道:“小白哥哥吗?快进来!”   沈白微微一笑,推门走了进去,见沈笑在灯下捧了一本书在读,便开玩笑道:“笑儿在看什么书?竟然这么废寝忘食!”待走近一看,却赫然发现竟然又是一本《风波鉴》!   沈白神色微变,将那本书从沈笑手中抽出来,翻开仔细看了看内容,才松了一口气道:“笑儿,这本书是哪来的?”   沈笑被沈白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小白哥哥,你怎么了?”   沈白沉默半晌,又问:“你手中的两本《风波鉴》和我带回的那本,都该在我那里才对。那我问你,你现在看的这本,又是从何而来的?”   沈笑不解道:“看本书而已,哥哥怎么这般紧张?好好好,我说!我是在街上拾到的,你信不信?”   见沈白挑眉不语,沈笑着急辩解道:“真的真的!真的是我捡到的!说了你可能不信,但是我就是今天逛街时捡到的……不信你看!”沈笑扯过沈白手中的那本《风波鉴》,翻出旧书折痕,又推到沈白面前,“不信你看嘛!这是有人读过的旧书。我说是捡的就是捡的,我还会骗你不成?”   沈白在沈笑面前坐下来,摸了摸她的头,“笑儿,不要再读此书,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此书怪异得很……笑儿,如果你离家这段时间出了任何事情,爹娘都会很担心的,而且如果是在我管辖的地方出事,我更无法向爹交代。笑儿,你还小,所以爹娘宠爱你,但是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要有起码的分寸才好!”   沈笑撅嘴嘟囔道:“我哪里没有分寸了?不过是看本书而已,况且那本假淫书,我不是自觉交给你了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人家做事要是没分寸,爹怎么会派我来送信……”   她嘴里絮絮叨叨,仍在抱怨着什么,沈白心底却是一叹:爹派笑儿送信的意思,他又岂会不明白?可见他之前在家书中提及的那件事,必然关系重大,重大到爹已经不信任信鸽,而让笑儿亲自送来。   沈白压抑着心底涌上的烦躁之感,换了张笑脸,安抚沈笑道:“是是是,我妹妹笑儿是个盖世女侠,不仅聪明慧黠,还行事稳妥……”   小女孩总是喜欢被人哄着,所以沈白运用了陆元青之前的技法,果然效果显著,见沈笑又没心没肺地开心起来,沈白才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还不把爹的信拿出来。”   哄着沈笑去睡了,沈白才拿着书信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犹豫了片刻,才掏出那封信,展开细瞧。是爹的字迹,苍劲有力。   沈白吾儿,继任汴城县令已有数月,未知一切可安好?吾儿之家信,为父已经收到,信中所询之事,为父已从刑部略有耳闻。莱州一案牵连甚广,几位主审皆讳莫如深,况今涉案主嫌刘承安业已自尽身亡,此案悬日甚久,往昔多不可查。此案走向为父早已明了,吾儿也不必再挂心此案。京中诸事为父一肩担当,吾儿只要耐心留在汴城任上即可。信中提及十年前聿少春将军阵亡一事,其实背后隐情你我父子都知其异,但所虑者甚,吾儿行事莫急于此,奸佞之臣,早晚必不容于世。吾知吾儿,一如吾儿知父,但凡事切记忍耐!前刑部尚书厉奉元之前车之鉴犹在,吾儿当时刻铭记!吾儿出京之前,曾费解于为父之决定,如今吾儿可觉为父所定欠妥否?儿行千里,为父与你母甚忧,万事珍之重之!玉棠在吾儿身边,乃是为父万全之考量,玉棠武技出众,做事谨慎,为父甚安。吾儿与玉棠虽无兄弟之份,却有兄弟之情,为父也一直视其如己出,你二人在外当互相担待。此信我派笑儿带与吾儿,笑儿任性,吾儿是其兄,要多加照拂,并令其早日返家,切记切记!此信阅后,吾儿烧之即可。为父亲笔。   沈白皱起的眉又慢慢展开,他将此信凑近了烛火,点燃。他看着那载满了父亲笔迹的家信,就此变为一片飞灰,轻轻一吹,了无痕迹。   人算不如天算,更有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总而言之,汴城县又发生了案子,就在沈白和陆元青决定征缴《风波鉴》的第二日凌晨。   报案的是名更夫,据说此人已被吓至神志不清了,风风火火就闯进了汴城县衙,连门口孔武有力的衙差都拦不住。事后衙差王满形容,那哪里是人该有的力气,根本就如发狂的野兽一般,遇到阻挡,就张口撕咬不止。后来这更夫被王满、张彪等人合力按住,才没让他一路冲到了沈白的后院。这几人事后议起此事,皆是惶恐不已。   沈白请了大夫看过这名更夫,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所幸这更夫总算慢慢恢复了神志,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杀人了,书杀人了……”   沈白闻言皱了皱眉,却依然冷静地吩咐衙役,务必在天亮前寻到更夫所言之地带回尸体,以免白日行事,惊吓到路人。   领命的衙役正要退出沈白的书房,却见一瘦削的人影摇着头,慢慢走了进来,是陆元青。   他看了看沈白,才慢吞吞说道:“大人,我觉得还是不要移动尸体为好。”   沈白令衙役退出后,才问道:“元青的意思是?”   陆元青想了想道:“大人,我总觉得那更夫突然发疯,绝不寻常,而且大人请来的郎中竟然查不出什么中毒迹象来,让我不禁觉得更加古怪,或许,谜底可以在死尸身上找到,而且现场可能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沈白却摇头道:“能将人吓疯,可见尸体恐怖得很,如果任其留在街上,势必惊吓百姓,造成全县的惊恐。此案不明之际,此举只会多添烦恼,于破案无益。”   陆元青却难得地坚持道:“大人,其实此事极易解决,只需带上几尺白布即可。”   沈白略微思索,忽然笑道:“元青如何想到此法?”   陆元青谦和一笑,“凑巧凑巧。”   更夫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在临近西镇的长街之上,依照陆元青之法,沈白令衙役将白布围起,用白布将尸体与外间隔离了起来,就算有好奇的百姓路过,有那些魁梧的衙差站成一排,任谁也无法窥伺其间的动静。   沈白与陆元青一左一右,分别看向白布围栏内的两具尸体,没错,尸体不是一具,是两具。   如果说这两具不是尸体的话,陆元青或许还能赞上一句风雅,可是如果这是一对死尸,那么眼前呈现的景象,就只剩下了惊悚。   面前两具尸体,面对面而坐,似乎在他们的眼里,二人中间虚浮地摆着一张书桌,尸体的动作极像是在同桌讨论着什么。两具尸体明明是坐在地上,姿势却极为文雅,显而易见是在向观者表明,这是两位读书人。两具尸体的手中,一人捧着一本书,陆元青和沈白不需凑近,也能清楚地看清书封上的三个大字:风波鉴。   陆元青凑近左手边的这具尸体,看到他手中的那本《风波鉴》正翻到了第九页,其中一段文字似被滴上了红色的血迹一般,斑斑驳驳,却令人能一眼看清。只见上面是这样的一段话。   赵放歌忽听玄玉一声喟叹,便微微放下笔,看向她的玉面,只觉玄玉的颜面在烛影摇动间,更加动人心魄,一时只觉得心驰神往,便任由自己握了她的手,“玄玉,我赵放歌今生今世定不负卿!”玄玉闻言却是摇摇头,“玄玉今生之愿,只是想一直陪伴在先生身边读书,哪怕读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饴!”   哪怕读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饴!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元青只觉得这一行字字迹尤其血红,直欲破纸而出。他微微皱眉,看向沈白,却见他也正在看另一具死尸手中的书,陆元青心下一动,便问道:“大人所看死尸手中的那本书上可有如同被血迹所污的文字?”   沈白闻言却是皱了皱眉,随即轻声念道:“玄玉对我之心,赵放歌岂能不明?玄玉之愿便是赵放歌之愿,也罢,我便与玄玉相伴一起读到死去的那一日罢了!”   沈白言罢,抬头与陆元青对视,二人眼底都似闪过了一层诧异,稍后便异口同声道:“竟是读同一本书?”   沈白后退了几步,又仔细看了看两具死尸,似是不解地低喃道:“竟然真似在一起读书讨论的样子……”   陆元青却慢慢站到沈白的位置旁,又看了看,半晌一叹道:“不止如此啊大人,刚刚书中所提到了,哪怕读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饴。大人,你仔细瞧瞧,这二人虽已僵硬,可是那脸上的神情,可不是在笑吗?”   沈白闻言一愣,又仔细瞧死人的神情,不禁一惊,那死尸可不是在笑吗?   顿时,沈白只觉得四周蔓上了一股诡异的气氛,他停顿了片刻,才传令让胡二前来验尸。   春度桃花城,本该暖洋洋的清晨,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案子搞得寒气森森。胡二走进白布围栏,看到两具死尸的第一眼,便被吓得一哆嗦,可是沈白就在身旁,他也不敢后退半步,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胡二伸手刚要触碰尸体,却听陆元青慢吞吞道了一句:“慢!胡二且慢动手。”   见沈白看向他,陆元青才出口解释道:“大人,我觉得出于稳妥考虑,还是不要直接触碰尸体为妙,我总觉得这尸体……有古怪。”   沈白心底也有陆元青之感,便点头道:“胡二,不要直接用手接触尸体。”   胡二舒了一口气,点头称是。他将双手用布缠上之后,才开始检验尸体。   沈白背过身,不去看胡二检验尸体,却低声问陆元青:“元青,对此案有何看法?”   陆元青却微微一笑,“大人可信这世上有鬼?”   沈白微微一愣,说道:“鬼?那只是破不了案的无能之辈的说辞罢了,我沈白不屑用之。而我如今身为汴城县的父母官,更不能以此作为结案的理由。”   陆元青却是欣然点头道:“当今圣上乃是有名的道君,他为求永生不死、位列仙班,早已不理朝政俗务。更重要的是,他不仅自己求仙问道,还不准大臣们不信……如大人这般不信鬼神之说之人,恐怕是难以取悦当今圣上,更别提什么加官晋爵了。既如此,我等渴望随大人一道鸡犬升天之徒,岂不是空盼一场了吗?”   虽然案件诡异,毫无头绪,可是沈白还是因为陆元青之言轻声笑起来,半晌才道:“元青的插科打诨固然可以缓解紧张的氛围,但是案子还是要讲的。”   陆元青清咳一声,欣然点头道:“大人,如今要查之事有三:第一,速贴公榜,寻找哪家哪户有走失不见之人,尽快确认死尸身份;第二,通告全县,征缴《风波鉴》一书,敢违令不交者,严惩不贷;第三,我们需要尽快查出这个‘落魄书生’到底是何人。”   风波鉴(5)杀人怪想   贴出公榜的第二日,那两具死尸中其中一具的身份就已确认:死者叫做贾延午,汴城本地人,二十二岁,此人曾参加了两个多月前的春闱会试,未中。死者的家人是在公榜贴出的第三日前来报案的,报案人是贾延午的妻子韦氏。据韦氏称,贾延年乃是三日前的晚间说要与朋友去喝酒的,但是一夜未归,韦氏以为他是酒醉宿在了朋友家里,也就没有在意。可是转天眼看日头又要偏西了,还未见贾延年的影子,韦氏才开始焦急起来,去那位朋友家一问才知,那日喝酒早早就结束了,贾延午也说是回家去的,所以他的行踪,这位朋友也是不知。接着就是有好事之人告知韦氏说官府贴了公榜,有人死了,等家属去认领,韦氏惊疑不定地前来,却发现死者之一正是自己的丈夫贾延午。   沈白合上案宗,问一旁站着的陆元青,“元青,这贾延午的身份已经确定,可是另一具尸体却迟迟没有任何消息,难道他的家人还没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多日吗?”   陆元青略微思索,才道:“恐怕不是没发现,而是没法告知我等而已。”   沈白不解道:“元青之意难道说这死者的家属也遇害了?”   陆元青闻言一笑,“大人,其实我的意思是说或许这第二死者并非汴城人士,所以他就算长时间没有返乡,他的家人也会以为他是在外办事,没有及时返家。”   沈白顺着陆元青的思路去想,“贾延午是本地人,而那身份不明的第二死者,如果像元青所推论的那般是个外乡人的话,那他二人又是怎么结识的?”   陆元青走到沈白面前站定,才道:“大人注意到没有,这第一死者贾延午曾经参加过两个多月前的春闱会试。本朝的春闱之热更甚秋闱,所以今年拥进京城的各地应考之人,也应不在少数才是。”   沈白点头道:“所以这贾延午和第二死者很有可能是在春闱会试中结识的。”   陆元青闻言再笑道:“大人,我们也有可能已经走进了杀人者布好的死局之内。”   沈白闻言一愣,“元青难道是说……”   陆元青点头道:“是啊,大人难道没想过这两名死者虽然死在了一起,又被凶手摆成了同桌读书的亲密样子,更甚者读的都是同样内容的《风波鉴》,但是这一切极有可能是凶手故布疑阵,而其实二人根本就不认识,不过是恰巧同时做了凶手布局的死亡棋子罢了。”   沈白闻言悚然一惊,“如此,这凶手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陆元青叹了一口气,“或许什么都不为。我总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始……”   沈白不解,正要继续问下去,陆元青却又说道:“大人,胡二的验尸结果十分清楚,死者并无外伤,也无出血,甚至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痕,口中没有泥沙,颈上没有勒痕。虽然看起来极为荒谬,但是这二人确实很像是自然死去的,他们的脸上还有那样的笑容……”   “不!”沈白冷静地打断道,“一定还有什么细节是我们忽略掉的,我不信这世上有这么不着痕迹的杀人手法。”   陆元青却是一笑,“大人,怎么能说是不着痕迹呢?明明就有这么明显的痕迹摆在了我们面前啊。”   沈白微微一想才道:“元青是说二人手中的《风波鉴》?”   陆元青点头一笑,“《风波鉴》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应该是《风波鉴》被二人所看到的那页内容——哪怕读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饴!大人,这二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这么读着书,就突然死去了,再结合他们二人脸上那笑意,竟是和书上的描写如此相符。大人,你觉得这一切会仅仅是巧合吗?”   沈白默然沉思片刻,问道:“元青是说凶手故意将死者弄成和书上描写的一模一样的那种死法,其实是想向我们揭示什么不成?”   陆元青微微摇头,“或许是在向我们揭示什么,但是我却觉得大人正好说反了。”   “哦?”沈白一惊,“元青觉得我说反了什么?”   陆元青歉然一笑,“或许我的猜想实在不着边际,但我觉得那凶手并非故意将死者弄成和书上描写的一模一样的那种死法,而是根据书上所写的那种死法有序地杀人!”   沈白慢慢站起身来,“什么?按照书上的方法去杀人?那么说,继死去的贾延午和不明身份者之后,这凶手还会继续按照《风波鉴》上描述的方法,再去杀死下一个人?”   陆元青微微一叹道:“所以我刚刚才说,我觉得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   沈白负手来回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元青,必须尽快集齐《风波鉴》已出过的所有分册,我要看看那本怪书上还记录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杀人手法!”   陆元青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大人,继全县征缴《风波鉴》一书已经过去了四日,敢问大人共征缴了多少本《风波鉴》呢?”   沈白一窘,“据玉棠回报,不过几十本而已。”   陆元青一笑,“几十本?这《风波鉴》如此被人们追捧,偌大的汴城县全县竟然只征来了这几十本?”   “百姓不知此书的‘厉害’之处,花了银子买的书,又皆喜欢读,谁会乖乖交上来?难不成让我张贴官榜通告全县说,此书已为妖物,能害人性命不成?!莫说百姓不信这鬼话连篇,就算百姓信了,只怕会引起汴城县的一片恐慌,此举万万不可!”   陆元青却是赞赏地一笑,“大人高见。要百姓出力,官府要恩威并施才行,一味软弱起不到震慑的效果,但是过于强横又会伤民,实在不好拿捏。”   沈白却是一摊手笑道:“元青必是已有妙计,还不速速献上来。”   风波鉴(6)恩威并施   陆元青的法子与其说是妙计,不如说是一场闹剧……   衙门里的打板子是有很多门道的,这些或许那些平头百姓不曾得知,但是沈白混迹官场多年又岂会不知?他比较好奇的是,陆元青为何也对此知之甚详。   当陆元青将他的“妙计”附耳道来的时候,沈白就止不住自己唇角的笑意。   “元青是说,明日一早在衙门口摆好一张长凳,外围一圈衙役围好,然后对那长凳上家中被搜出还藏匿有《风波鉴》一书之人,当街施以杖刑,以儆效尤?”   陆元青缓缓点头,“正是。当然这只是做给那些围观的百姓看的,自然不是真打,我让外围站满一圈衙役的用意就在于,那样百姓自然不能靠得太近,但是他们会听得很清楚,而且百姓们从衙役们有限的空隙里看得不那么清楚,会更加起到震慑的效果。”   沈白一笑接口道:“那样他们就会心内更加七上八下地猜测不止,不知道等轮到自己家中被搜出《风波鉴》的时候,会被处以什么惩戒?”   陆元青含笑点头,“正如大人所说。如此一来,不仅省下了衙门内大量的搜查人力,而且效果必定比现在更显著。”   沈白点头,“如此事半功倍之法自然是好,但是如此当街用刑,难道不会引起反效果?”   陆元青谦和一笑,“大人初来汴城上任不久,正好可借此事立威。但是俗言有讲:恩威并施。凡事有了对比,才能显出效果。如果这厢不交出《风波鉴》的人在挨板子,而那厢主动交出《风波鉴》的人还能有赏,大人你说这样的法子还会失了民心吗?”   沈白轻敲桌面,“元青奇思妙想甚多,让我不由得不想,如果有一日,你不是我的师爷了,我也不是你的大人了,你还会为我分忧吗?更有甚者,如果有一日,你我身份对立的话,又该是个什么情形?”   陆元青微微一顿,静默半晌才悠然一笑,“以大人之文,宋护卫之武,寻常之辈根本近不得大人身前。而陆某只是一介平民书生罢了,有的那些小计谋小心眼,又怎么能瞒得过大人呢?”   沈白面上一笑,心底却不可否认自己对陆元青的回答有些失望,他本希望他能回答:大人,永远不会有那一日的。可是他却顺势拍马屁避而不答。   沈白压下心底的失望,点头一笑,“那挨板子的人选元青可已选好了?”   陆元青微笑点头,“大人高明,人选已有,就是不知道大人是否愿意?”   沈白闻言大笑,“元青莫非还在记恨玉棠之前的挑衅之举,非要让他挨上几板子才能消气?”   陆元青闻言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元青从来不记得宋护卫还有什么挑衅之举。宋护卫是保护大人安危之人,容不得有半点儿闪失,元青岂敢这般胡为。我指的不是他。”   沈白微微惊讶道:“难道是邵捕头?”   陆元青摇头一笑,“大人,此举虽说是做戏,但是邵捕头在汴城县是何等威名远播之人,他来受刑……恐有不妥!”   沈白更加不解,“那元青所指何人?”   “什么?”沈白一愣,“我妹妹笑儿?”   陆元青一脸认真地笑,“是啊,就是沈小姐。”   沈白道:“莫非近日笑儿缠得元青实在气恼,所以转变方法折腾她?”   陆元青讨好一笑,“沈小姐愿意找在下相陪实在是在下的荣幸,这等艳福连宋护卫都羡慕得紧,元青岂敢不识好歹?我认为沈小姐是最佳的人选,只是因为她足够娇贵而已。大人,咱们不是真的打板子,不是吗?”   沈白顿时会意,“元青是说,让笑儿装腔作势地哭闹一阵去唬人。的确,这样的事恐怕玉棠和邵鹰都是做不来的。”   陆元青欣然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似是假想了一下宋玉棠和邵鹰挨板子后哭爹喊娘的情形,心底暗笑不已。   沈白似是猜到陆元青的想法,也忍俊不禁道:“元青既然已经成竹在胸,我不把妹妹献出来也不行啰。不过我那个妹妹,元青是知道的……”   陆元青神秘一笑,“大人放心,主意既然是我出的,人嘛,自然也是我负责去‘请’,大人不必心忧……”   沈白摇头笑道:“元青的‘手段’我自是没有疑问,那就等元青的好消息吧。”   陆元青微微一笑,“大人放心就是,一切无虞。”   翌日一早,汴城县衙的石狮门前就挤满了黑压压的围观百姓,按照陆元青与沈白最初的设想,长凳、衙役,以及那“受刑”的沈大小姐已经一一就绪,万事俱备,只欠衙门义正词严的“公文”。   只见那汴城县的另一位师爷余观尘极有风度地一捋长髯,极为淡定地一声轻咳,声音洪亮道:“本县知县沈大人几日之前的公榜中说得清楚明白,因《风波鉴》一书内容不雅、情节淫艳,故全县之内通缴《风波鉴》一书。这几日虽有人主动交出此书,可是却有一些人表面应承,实际上仍然暗自传阅此书,造成极坏的影响。为正视听,今将搜出暗藏《风波鉴》最多之人,受刑示众,以示本县沈大人查抄《风波鉴》一书的决心!”   此话说得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表面功夫和酸劲儿十足,看得陆元青在一旁暗自点头。   一旁的宋玉棠见他摇头晃脑,忍不住讥讽道:“怎么?没轮到你上去讲这一段,不服气了?”   陆元青却是像煞有介事地摆手道:“宋护卫此言差矣!这种事自然是余师爷做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人家经验老到嘛。再说了,他的表面看起来,是比我强不少。”说罢还点点头。   宋玉棠见他受教,微微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就你那副呆样子,上去了也没有气势。”又微微一想才反驳道,“喂,陆书呆,你这话里又有话是不是?什么叫他的表面看起来,是比你强不少?”   却听有人走近嗤笑道:“这陆小子的意思就是说那个余观尘酸师爷,比他会做表面功夫罢了,不像他虽然样子呆,却一肚子鬼主意是不是?”邵鹰一边走近陆元青,一边轻轻撞了撞陆元青的肩膀。   陆元青慢吞吞地避开了邵鹰的“折磨”,又慢吞吞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叹口气道:“这位邵大侠,我只是个文弱书生罢了,你这么撞我……很痛。”   邵鹰闻言却又恶意地撞了他几下,不怀好意道:“痛什么痛,细声细语唧唧歪歪像个娘们似的……”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宋玉棠微微隔开,“邵捕头,这书呆除了脑子还灵活些,当真是一无是处,所以你真的有可能把他撞得更不中用,那我们公子聘他做了师爷,岂不是亏大了?”   邵鹰悻悻道:“他是文弱书生?哼……”   陆元青全然不理他才是“冲突”的纠结点,避开身边的二人,只是看向了那被一众衙役围起的“动刑之地”,身娇肉贵的沈大小姐已经被安排乖乖地趴在了四方长凳上,头发散乱盖住了她的面颊,为了让外围的百姓分辨不出她的性别,陆元青还安排了在她脸上身上做了一些修饰,所以那些围观的百姓在那些缝隙间根本看不太清,只要一会儿沈小姐的“呼天抢地”声足够凄惨就可以达到预期的效果了。   果然,那“板子声”响起之时,更加震慑百姓耳朵的是沈小姐夸张的呼痛声,搞得围观的百姓一个个瞠目结舌、惊疑不定。   沈笑自己这边玩得颇有兴致,沈白却在一旁听得连连摇头,暗想:这要是让爹知晓……不过他却忍不住心底想笑的冲动,真亏陆元青能“慧眼”挑中他妹妹……   衙门里的杖责也就是打板子,其实算是一种酷刑了。衙门中的板子轻重、薄厚、宽窄、长短都是十分有讲究的,而一般衙门中那板子的重量也是活活能要人命的,莫说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是那些身强体健的武生,能清醒地扛住二十大板的,也少有人在。   所以百姓们听到衙差口呼“沈大人有命,念在初犯,只责十板”之后,都不由得呼出一口气,可是再隐隐约约看到“受刑者”那单薄的身形之后,放下去的心又都悬了起来。   无独有偶,这厢里有人被打得“屁股开花”,那厢里却有人因为主动交出《风波鉴》而得了三升米。   “陈七,大人念你主动交出《风波鉴》,而买书也花费了你的银两,所以有此补偿,可明白?”   青黛伪装的少年忙唯唯诺诺地谢赏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能为大人分忧乃是全县百姓的本分。”言罢提了米袋就走了。   沈笑和青黛这对儿主仆,一赏一罚,倒是责任分配均匀,而这场恩威并施的“打板子戏码”也在这主仆二人的卖力表演下,成功达到了沈白和陆元青预期的设想。   晚饭之后,沈白看着渐渐堆高的《风波鉴》,对身旁的陆元青笑道:“元青,这才不过半日工夫而已,已经堆了这么多,多亏了元青的妙计,不仅征书有效,还让那些省下的衙役可以去追查那落魄书生的来历,一石二鸟之计,甚好。”   陆元青谦和一笑道:“大人这么说真是折杀陆某了……不过这落魄书生的来历倒确实是目前案子的关键,不知大人可有收获?”   沈白点点头,“邵鹰果然卖力。”他微微推开书房桌面上的案宗文书等,轻轻铺开一张宣纸,提起一支狼毫笔,挥洒自如地疾书了几个字,然后推给陆元青看。   陆元青微微转过那张宣纸,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大字:函意坊。   陆元青轻问:“是一家书坊?”   沈白点点头,“第一份《风波鉴》的手稿就是出自这里。据称这里的幕后老板十分有势力。不过目前这函意坊都是由少东家打理,此人姓祝,名东楼,是这汴城有名的花花大少,在青楼赌馆间倒是有名得很,家中侍妾更是数不胜数……”沈白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元青,我说的这些都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我认为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这位祝东楼祝公子也参加了今年的春闱之考,而且喜中贡士,再过两个月会参加由皇上监考的御殿复试。”   陆元青闻言悠然一笑,“所以这位在青楼赌馆间极为有名,而又喜好豢养娇姬美妾的来历不凡的祝公子,极有可能数月之后和大人同朝为官,甚至还有可能官位远远超过大人。这事的确有意思得很。”   沈白抚额笑起来,“元青休要打岔!此人和凶案中的死者之一贾延午同样参加了之前的春闱会考,这才是关键!而且他所经营的函意坊还与《风波鉴》一书有关。”   陆元青却摇头笑道:“最重要的就是他很快就会更加势力非凡了,要查他我们要快呀大人,一旦这位祝公子的官阶高于大人了,那才真叫呜呼哀哉呢。”   沈白却道:“如若这般人品之人也能进殿面圣,那才真是呜呼哀哉呢。”   陆元青却开玩笑道:“有何不可?大人也是来自京城,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十年寒苦读,不及认义父;上朝拜皇上,下殿求义父。这‘义父’之名,在京城也算如雷贯耳,而这位义父的义子们,也真如三春桃李,满天下啊。”   沈白闻言神色有了一丝冷意,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顿了顿,“元青指的可是那……”   陆元青却忽然打断沈白,道:“大人,我依然坚持我之前的猜测,那所谓的落魄书生其实已经死了。”   风波鉴(7)东楼夜宴   沈白微微皱眉道:“我却觉得此事透着古怪。”   陆元青认真想了想后道:“大人,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这与落魄书生无关,大人说我偏激也好,武断也罢,观其文知其人,《风波鉴》的字里行间都有一种不被倚重的正气。况且,如果这落魄书生没有被杀,而是杀人的话,他为何还要在凶案发生之地,留下自己的书去引人怀疑和追查呢?凡是行凶杀人者都会不择手段地抹去自己杀人所留下的痕迹,断无可能去故意挑衅官府,留下自己的相关线索等人来查自己的,这不合情理!”   沈白略微沉吟道:“这么说也没有错,可是凶手留下《风波鉴》的用意又是什么呢?难道是陷害落魄书生之举?如今此书如此受到人们追捧,其他笔者和书坊会有嫉恨之意也在所难免,毕竟这是挡了人家的财路不是吗?”   陆元青先是点头称赞,随后又摇摇头叹道:“若依大人所言是为求财,那么杀人就显得十分不明智了,这样引来官府介入,别说生意,性命都要不保了,那求来之财还有什么用处呢?”   沈白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陆元青的面前,与他对视片刻才一叹道:“元青,你到底想说什么?在我面前你从来都是知无不言的,今日怎么反而这般拘束起来?”   陆元青却是谦和一笑,“大人,在下只是一名小小的师爷,在案子上实在不该置喙太多,大人是聪慧明断之人,心中自有决策。”   沈白闻言一愣,“元青,你这话何意?”   陆元青道:“大人本是聪慧之人,不该被我从旁牵引,元青之言多半是信口胡说,而大人乃是为官之人,一县之父母官,办案凡事都该据实寻想,实不该事事屈从我这小小的师爷。况且,余师爷也是这衙门中的老师爷了,大人有事也该邀他一起相商才为妥当。”   沈白静默片刻后道:“元青,可是衙中有人为难你了?那些无稽之谈不用理会。如果是因为玉棠,其实玉棠只是过于担忧我的安危,所以有时行事过于偏激,但他人品方正,绝没有针对元青的意思。我虽然从来没有阻拦过,但是我想以元青之慧,当明白玉棠脾性才是……”   陆元青道:“大人想到哪里去了?在下只是觉得自从我入衙门以来,害得大人很少自己思考案情罢了,觉得自己太过僭越,实在有失妥当。”   沈白微微一笑,“你这样待人处世如果还叫僭越的话,我真不知邵鹰其人该当如何形容。”   陆元青一笑,“邵捕头是有大才之人,他才是大人最该倚重之人,大人用人当不拘小节。”   沈白深吸一口气,“元青,我怎么觉得你有荐贤归去之意呢?”   “世上本就无不散之筵席……”陆元青微微低喃,沈白却是闻言一怔,“元青,我沈白待你难道不够至诚?我应你之事可有食言?”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才一笑道:“既然大人不怪在下多言,那在下就继续说下去了。在下觉得这宗案子的最奇特之处还是在于那本死者手上捧着的《风波鉴》,两名死者手中的书内容一致,最关键的就是那两段描红的文字描写竟与死者之死态如此相符,让观者不得不怀疑或许此书真能杀人不成?《风波鉴》一书如此风靡,受益最大之人为谁?自然是函意坊……大人可千万别说是落魄书生,如果他真因此书受益,又怎么会自称为落魄书生呢?既然函意坊是此书大卖的最大受益者,那么一旦此书因为不明原因再也卖不出去,那么大人认为函意坊会如何呢?”   沈白道:“如今本官这般大力征缴此书,恐怕函意坊已是大有意见了,想必非今即明,这位祝东楼祝大公子就会自登衙门了,不必我与元青亲自去查他。”   陆元青欣然一笑,“大人所言极是,恐怕他不仅会来,还会备下大礼巴结讨好大人。”   沈白摇头一笑,“这祝公子是未来的贵人,他的大礼,沈白又岂敢收下?”   陆元青点点头,“大礼倒是其次,能问问这落魄书生为谁,倒是个绝好的机会。”   可惜沈白和陆元青都小看了这位祝大公子的架子,他根本没有亲自带着大礼来拜见沈白,而是恭恭敬敬写了一封信函,请沈白过府饮宴,信中言辞倒也算恳切。   沈白一边随意看着信函,一边对陆元青笑道:“汴城卧虎藏龙不假,我这芝麻绿豆大的官,人家根本没有看在眼里。元青以为如何?”   陆元青接过信函仔细看了看,才一笑道:“有人请大人饮宴,为何不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就去这祝府走上一遭也不吃亏。”   沈白点头,“今晚元青与我,还有邵鹰、玉棠共赴祝府之宴,我倒要瞧瞧这祝东楼打的什么主意。”   祝府之豪奢,不亲眼所见,都让人想象不到。   之前采花郎一案中的刘府也算富贵之家,但是与祝府华丽到近乎奢靡的风格相比,还是逊色了许多。   细雨纷纷,陆元青撑着油纸伞,静静走在沈白的轿旁。汴城长街在雨雾蒙蒙间有一种朦胧的美感。陆元青深吸一口气,感受那微微潮湿的气息冲进了肺腑之间,令胸中有一种被抚慰过的温柔之感。   轿子停于祝府门前,已有机灵的小厮撑了伞迎向了沈白,却被宋玉棠不着痕迹地隔开,他自带了一把伞撑在沈白的头顶。   一直旁观的邵鹰至此轻轻拍了拍陆元青的肩头,“我说陆书呆,你这么巴结沈大人,是不是也是看中他是京城来的贵公子,将来能让你一步登天,离开这汴城县?”   陆元青看了看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毛爪”,又无声无息地转回了头,轻笑道:“我等世俗之人,怎能和邵捕头相比?连锦衣卫这等皇帝近臣之差,邵捕头都能放弃得这般果断,着实令人佩服。”   邵鹰闻言慢慢收回了搭在陆元青肩膀上的手,凝神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令陆元青又疑惑地问,“邵铺头,还有何指教吗?”   邵鹰微微撤回观察陆元青的视线,许久才自嘲一笑,“怪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老子竟然会觉得你像他,笑话!”   陆元青道:“他?他是谁?”   邵鹰满不在乎道:“他是老子这辈子真心佩服的人,怎么,你有意见?”   陆元青微感兴趣,“能让邵捕头真心佩服之人必是很了不起之人!”   邵鹰脱口而出道:“佩服又如何?还不是死了……笨得很……我更笨!直到他死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死了。才知道他也许不是他,是她。”   陆元青一头雾水,尴尬笑道:“在下才疏学浅得很,听不明白。”   邵鹰闻言一推陆元青的肩头,见他止不住后退了几步,便愤愤道:“老子是被雨淋了,才觉得你竟然……”   邵鹰看着陆元青小心翼翼揉肩的动作,又是嘲讽一笑,“他无论是这里,”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还是这里,”又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刀,“都强老子许多,老子真心佩服他……你这书呆的软样子真没法看,我是瞎了眼才会产生错觉。”   陆元青无缘无故又被邵鹰一顿数落,心里着实有些冤,但是本着和气相处之道,他还是闭上了嘴。   沈白见二人磨磨蹭蹭不肯上前,便回头问道:“元青、邵鹰还不进府?”   二人皆静默不语,只是快步随着沈白进了祝府。   初见祝东楼,陆元青微觉失望,本以为以这位祝大公子名声在外,怎么都是一副纵欲过度、脑满肠肥的样子,可惜祝东楼其人不但言谈机敏而且颇为好客,“沈大人,本该东楼亲自拜见大人的,只是如今因为《风波鉴》一书……似有不便,东楼贸然前往,怕为大人引来非议啊!”   沈白闻言心底暗自盘算,祝东楼明知他的来意,却根本没有回避《风波鉴》一事,甚至主动提起,可见此人城府颇深,不好应付。所以沈白也应酬地打着官腔:“祝公子客气了,沈某本来就有事情想要请教祝公子,公子主动邀约,沈某岂会不来?”   祝东楼一脸受宠若惊的笑,“沈大人万万不要如此客气,沈大人能莅临东楼小宅做客,东楼求之不得啊。来人,摆宴!”   望着一盘一盘的珍馐美味上桌,沈白却在心底不住冷笑,好个祝东楼,好个祝府!正所谓天高皇帝远,这祝府餐桌上的一些珍馐美味恐怕是当今圣上也未曾见过吧?   陆元青看着一道道“油光欲滴”的菜肴,只觉得一阵反胃,心中暗想这祝公子是宴客呢,还是趁机想给沈大人一点儿下马威看看呢?财大气粗啊财大气粗,只可惜他小看了沈白!想到这儿,陆元青心底暗笑,只是不知沈白在京师重地又是个什么做派呢?贵公子之流啊,是不是也与这祝大公子表现得不相伯仲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韬光养晦又怎能不做一点儿让步和妥协呢?   坐在一张桌子上饮宴,几个人却是心机暗藏,只可惜都隔着一副臭皮囊,谁也见不到谁的真心。   见祝东楼主动将话题引到了《风波鉴》一事之上,沈白含蓄一笑道:“这《风波鉴》一书如今是大大的有名气啊,刚刚听祝公子的意思,这书似是出自函意坊?”   祝东楼赔笑道:“沈大人所言正是,所以刚刚祝某才说不好登门前去拜见大人啊。大人这几日似乎是举全县之力征缴《风波鉴》一书,东楼斗胆敢问大人因何如此?”   他这话说得客气,实则暗含不满。沈白心底不悦,但是面上滴水不漏,依然有礼地笑道:“在回答祝公子的问题之前,沈某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   “不敢不敢,沈大人吩咐就是。”这祝东楼恭谨地对答如流。   沈白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敢问这《风波鉴》的笔者落魄书生可与祝公子相熟?”   祝东楼闻言哈哈一笑,才拱手汗颜道:“大人莫笑,这《风波鉴》一书实乃东楼拙作啊。”   咳咳咳,闻及此言,陆元青止不住咳起来。唉,好不容易从众多油腻腻的菜色中挑起了一颗虾球,刚刚放进嘴里还未咀嚼,就被祝东楼这句“剖白”惊得张大了嘴。虾球不大,顺势滑进了陆元青的喉咙中,引得他一阵剧咳。   沈白被他滑稽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为顾及自己“大人”的形象,轻遮额头低下头忍住笑。   祝东楼却是微有不悦地问道:“沈大人,这位是?”沈白的面子他会给,但是旁人嘛,他祝东楼还会顾及吗?   陆元青见自己在人前失礼,极为尴尬地一笑,“祝公子,陆某失礼了。”一边说一边还微微轻捶胸口,似是想把卡住的虾球解救出来。   沈白忍住笑,出言解释:“这位是本官的师爷,姓陆。”   他略微鄙夷地扫了一眼陆元青那显然没有见过世面的呆相,鼻间微微哼了一声。   陆元青见状更是尴尬,看样子是想站起来拱手赔礼,可是却手忙脚乱地掀翻了面前的杯盏,一杯酒一点儿没糟践,顺着桌面全部滚上了陆元青略旧的青袍之上,并“写意”地在他的胸前画了一张大大的“地图”。   至此桌上的气氛彻底尴尬了,陆元青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深施一揖道:“陆某今夜实在唐突得很,扰了二位的雅兴。”他又对沈白拱手施礼道:“大人,这衣服……请大人允许我暂退整理一下。”   一旁的祝东楼作为主人只得道:“如云,伺候陆师爷更衣。”   沈白闻言眉毛微挑,“如此,让玉棠陪元青去吧。”言罢对宋玉棠微微示意。   宋玉棠正在旁边看笑话,见沈白吩咐,只得怏怏地站起身来,正要去拉陆元青,却听陆元青谦和地推辞:“宋护卫还是留在大人身边为好……在下去去就回。”一边说一边慢慢退了出去。   邵鹰见状心底一笑,立刻起身也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大人,我陪他去。”   风波鉴(8)夜宿祝府   如云,闻其名知其人,必然是个美女。美女啊,听着就让人心猿意马,更何况这个美女现在还在为自己更衣,让陆元青不禁慨叹今夜自己艳福不浅。   春意已浓,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慢慢变得轻薄起来,所以刚刚那一满杯的酒彻底将陆元青的中衣和外衫全部濡湿了。   富贵之家繁文缛节就是多,衣服不是湿了吗?在陆元青这等俗人看来,这简单得很,只需把外衣脱下来晾一下就好了,可是当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如云姑娘手捧一套新衣服款步走来时,他觉察出了二人在此事上的认知存在了极大的偏差。   如云未语人先羞,只见她微微低头,细语如莺啼,“请让如云为公子更衣。”   陆元青尴尬一笑,“不敢有劳如云姑娘,在下自己动手即可。”他将湿漉漉的外衫脱了一半,却有一双无限引人遐思的手搂住了他的腰,耳侧还有人吐气如兰,“怎能让公子动手,这样如云是要受罚的。”   被那样一双纤纤玉手拂过,陆元青全身也似酥麻得没了力气,索性由她轻轻褪去了外衫。可是紧贴在身后的温软身体似乎还不死心,摸索着找到了陆元青中衣的襟带,灵巧地解开,“公子中衣也湿了,一起换下来比较舒服。”她的声音又软又慢,动作却快,还未等陆元青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顺着敞开的衣襟滑了进去,刚刚贴上陆元青的皮肤,如云却微惊收手,“公子的身体好冰呢!”   陆元青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襟内抽出来,温柔地解释道:“在下自幼体虚,体温低于常人很多,害怕惊吓到姑娘,衣服还是我自己来换吧。”   如云似是从来没遇到对女子说话这么温柔的公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道:“公子让我伺候陆公子更衣,如果事后让公子知晓是陆公子自己更衣的话……”   陆元青闻言更加温柔,“我不说,姑娘不说,就没人会知道。”他一边说一边从如云的手中拿起了一件白丝制成的内衫,走进屏风后,将内衫轻搭在一边的椅子上,又动手脱去了自己身上的中衣。   烛影摇曳,如云在屏风旁看到了陆元青光洁的后背。他的皮肤泛着柔和的光泽,令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这般柔润光洁到没有一丝瑕疵的男人的身体,如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很想伸出手去感受一下,可是想到刚刚触手的那种冰寒,她还是略微犹豫地停住了手,不过是这一踌躇的工夫,陆元青已经套上了中衣,一边系着襟带一边转过身来对她温和一笑。   如云一时间有些被人看穿的窘迫,忙低着头为陆元青套上了崭新的白色绣纹外袍,又替他系好襟扣,扣好腰带。   此刻如云再仔细端详面前的这位公子,不得不感慨人要衣装这句话的真谛。借着昏黄的烛光,她只觉得这位公子面色白净,除了略显一些呆气,真的让人看着极为舒服。他的身形偏瘦削,从他刚刚更衣时那纤细的腰就能看出来。   陆元青轻声开口打断了如云的遐想,“如云姑娘,如云姑娘?”   如云暗自懊恼自己的魂游天外,忙娇柔一笑,“公子的头发在更衣时有些弄乱了,我帮公子整理一下。”说着不由分说按着陆元青坐了下来,轻轻解了他的发髻,拿起梳子小心地梳起来。她不讨厌这位陆公子,如果今晚一定要选,她想选他……   如云小心翼翼地问道:“陆公子觉得如云还算貌美吗?”   陆元青温柔一笑,“如云姑娘如果都不算貌美的话,那在下实在不知晓还有哪位姑娘能担得起貌美二字。”   如云心中窃喜,马上道:“那今夜如云伺候陆公子,公子可愿意?”   陆元青微微一愣,心底却是涌上了一丝怜惜之感。从刚刚这位如云姑娘为他更衣开始,那种惶恐般的小心翼翼就无处不在,尤其是那温热的女体紧紧靠在他的背上时,他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颤抖。到底是什么让她这般惊慌不安,这般害怕谨慎?明明不愿,却还是强装笑脸、千娇百媚地逢迎?   陆元青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却还是温柔地一笑,“如云姑娘是祝公子的人,陆某万万不敢存这种非分之想。”   如云闻言忙道:“我不是,我不是!”她略顿了顿又道:“公子府中如我一般的伶人不计其数。公子没有碰过我,我这般容貌还入不得他的眼……”   不是错觉,陆元青真的从如云的话中听到了一丝庆幸。他微微一笑,“即使如云姑娘不是祝公子的侍妾,可是仍然是祝公子的人,如云姑娘刚刚那般说,不怕祝公子听到不高兴吗?”   如云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与其说是府中的伶人,不如说是公子巴结权贵的棋子,有许多姐妹就是这么被公子随意送与了旁人。”   陆元青闻言心里一笑,看来沈白今夜也是“在劫难逃”啊……他欣然笑道:“依如云姑娘的意思,今夜被宴请的沈大人一行,当然也包括在下,是一定要被祝公子留宿在这祝府之中了?”而且每人附送美娇娘一位,当然这句他是在心底说的。   如云却是认真地点点头,“这是公子笼络权贵的手段,当然也是一种示好,如果被邀之人拒绝的话,那么也就代表那人不愿与公子交好……”   如云的未尽之意,陆元青自然清楚明白。在祝东楼这样的人眼中,人只分为两种,能为自己所用之人和不能为自己所用之人,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那留着就没任何用处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是该回到宴席之上了,他怕回去晚了,沈大人要是拒绝了祝东楼,那么恐怕他们也要沦为“弃子”了……   正随如云出门,却听门旁传来邵鹰不屑的冷哼,“老子还以为某人已经醉倒温柔乡,再也爬不出这个房门了呢!”   陆元青似是一点儿都不意外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邵鹰,他不紧不慢道:“人与人的喜好自然不尽相同,就如同我喜欢醉倒温柔乡,而邵捕头喜欢在屋顶吹冷风一般。”   邵鹰闻言干笑一声后悻悻道:“谁喜欢躲在屋顶看你这竹竿一般的身材啊!”   陆元青点点头,谦和一笑,“我这竹竿身材自是不敢劳邵捕头大驾,这般梁上之行,邵捕头以后还是莫要再做为好。”说着自在地越过了邵鹰,先行了一步,身后如云紧跟着。   邵鹰摸了摸鼻子,心底暗自有些押错宝的失落。难道说自己的猜测有误,这弱不禁风的师爷真的是个男人,不是女扮男装?也对,如果是女人怎么会明知他在屋顶上偷看还敢脱衣服的?   陆元青呆里呆气的一张脸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他自己心里清楚,今晚的洒酒换衣不过是一出他自编自演的戏码罢了。   厉剑云在世人眼中已死,她就不能再以本来面目出现了。风焕的金针术改变了她的容貌,她再也不是厉剑云,她变成了陆元青。这套通过行针运气改变容貌的金针术果真了得,每次照镜子时,她都止不住怀疑自己到底是谁。尽管自己仍然是个女人,可是这容貌改变得极为成功,单看外形恐怕没人能够看出端倪。只要保持安全的距离,那么一切就都如想象一般完美得毫无破绽。   他的过去不能被人揭开,而对他起疑之人已经不仅仅是沈白和宋玉棠了,现在又加上一个难缠的邵鹰。这三人之中,陆元青目前最为忌惮的其实是邵鹰。   沈白是个名门公子,他良好的出身和教养限制了他的一些行为。他是个君子,既然亲口承诺他不会再查自己的身世,他势必会言而有信,至少他不会大张旗鼓去查他。宋玉棠虽然防人之心甚重,不过其出发点也不过是为了沈白的安危罢了,只要在他眼中,他陆元青的存在构不成对沈白的威胁,那么他就不会查自己,换言之,沈白不动口,宋玉棠就不会在他身上耗费多余的心神。可唯独邵鹰,此人和沈白不同,他为人轻狂自负,想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而且他只求结果不择手段,所以他才是目前自己最该防范的人。   陆元青非常明白,想要打消邵鹰的疑虑很难,所以他必须先邵鹰一步行动。刚刚在酒席之上,他的酒不偏不倚地洒在了前襟之上,沈白因其承诺,不会深究。宋玉棠不会想跟来,他只想护卫沈白的周全。最终尾随而来的,必然是邵鹰!这一切陆元青早已算好了,丝毫不差。   邵鹰其人虽然不拘小节,但是胆大心细,在没有确定他的猜测之前,他不会贸然出现,所以陆元青猜测他会在屋顶之上偷窥,因此他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如云的好意,换上了如今穿在身上的这套衣服。   一切都在陆元青的计划之内,走在这华丽的祝府之中,身后还有美娇娘相伴,应该是惬意的吧?可是却有一股突然涌上的寂寥感弥漫了陆元青的心房,久久难散。   他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了热闹非凡的酒席上。不过是自己短短离开的片刻,祝东楼已经吩咐舞姬献舞了。   要论府上的伶人舞姬之美,陆元青敢说,祝府若称第二,这汴城无人敢称第一。那一张张姣美年轻的面庞,那一排排柔软纤细的素腰,那一张张吐气如兰的檀口,那一条条款款摆动的丝绦,终汇成了一幅冶艳的画面。   沈白静静地看着那些舞姬手中的雪白丝绦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面庞,却不动声色地不时盯着陆元青离去后对面空荡荡的位置,若有所思。   见陆元青和邵鹰一前一后返回了,沈白才微微一笑道:“元青这一去总不见回来,我还以为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呢。”   陆元青点点头,“有如云姑娘引路,元青又岂会走错路?”言罢还无限温柔地对如云一笑,如云见状,忙娇羞地低下了头。   祝东楼乃何等精明之人,刚刚已于席间多次试探沈白,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如今见他身边的师爷似是对如云有些兴趣,正好是个机会,便忙道:“陆师爷可是喜欢如云?如云你今晚就好好伺候陆师爷吧。”   如云闻言心底暗自放下心来,忙细语道:“是,公子。”   沈白闻言一愣,正要答言,却见陆元青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对祝东楼一揖道:“多谢祝公子美意,陆某愧领了。”   沈白万万没想到陆元青会同意,一时有些不解地望向他,却见他对自己悠然一笑,便明白元青此举必有深意,于是只是沉默不语,静观发展。   祝东楼见陆元青如此识趣,心底不由得对自己的安排暗自得意,便又对沈白道:“沈大人,今夜已晚,大人又用了些薄酒,这般走夜路回衙门,祝某实在是不放心。大人不如今夜就留在祝府休息,也让东楼略尽地主之谊。”一边说一边对之前领舞的女子一使眼色,那面容姣美的女子便越众而出,无限柔情地对沈白一笑道:“小女子飞雪今夜定会好生服侍大人。”   沈白至此再不明白祝东楼的用意,便真成那不解风情之徒了。他心底暗自鄙夷祝东楼此举,面上却不露痕迹地道:“飞雪姑娘容貌出众,舞姿曼妙,想必是祝公子极为看重的女子,沈某从来不喜夺人心头所好,只怕这飞雪姑娘沈某消受不起啊。”   那祝公子显然曲解了沈白的意思,忙解释道:“沈大人千万别误会,飞雪只是在下养在府中的歌舞伎罢了,绝对是干干净净的清倌人啊。”   沈白闻言更加不悦,却听陆元青温和地接过了祝东楼的话,“祝公子美意,在下替沈大人领了,飞雪姑娘仙人之姿,大人又岂会辜负佳人?”言罢又冲沈白一笑。   沈白看着他那抹笑,心中一动,便转了心思,对祝东楼微微点头,“祝公子一片美意,那沈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祝东楼见沈白终于点头,心中大喜过望,又是一阵推杯换盏、客套逢迎。   夜不知不觉深了。   风波鉴(9)艺伎阿源   沈白不放心独自留在衙门中的沈笑,命宋玉棠连夜赶回了汴城县衙,所以护卫沈白安危之责便落在了邵鹰的身上。   直到酒席结束,陆元青也没对沈白说过一个字。所以当沈白被那飞雪搀扶着离席之时,最后看了一眼陆元青,却失望地发现他竟然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那个叫做如云的女子身上,似乎已经忘记了还有他的存在。   沈白本以为陆元青定是有些其他的想法才“说服”他留下来的,不过从眼下看来,他似是真的只是被那位如云姑娘迷住了而已。   如今沈白骑虎难下,只得装醉,由着那位飞雪姑娘搀扶着自己去别院休息了。一旁的邵鹰自从和陆元青回来后就一直沉默不语,他不声不响地护着沈白离开,临出门之时,他又回望了一眼陆元青,却见他抬起头正看向自己,并在如云没有注意的角度张了张嘴,那口型极为简单,所以邵鹰轻易地分辨出了那四个字:护好大人。   祝府豪奢,所以这些住在祝府的伶人,只要是在祝东楼眼中还能排得上号的,都有自己独立的院落。如云的院落在西跨院,她手持灯笼在前面引路,并不时回过头来对跟在身后的陆元青浅笑着,陆元青看着她俏丽的侧脸,也微微笑起来。   回到屋里,早有小丫鬟伺候着如云更衣,陆元青便随意地坐在靠窗的榻上,轻轻推开窗抬头望去,天幕一片墨染般的浓重,有几颗星星于天际跳跃闪耀。春暖花开的午夜,连拂过耳侧的风都是徐缓而温暖的,令人心中的烦闷渐渐消淡下去。   身后有温暖而熟悉的气息靠过来,如云如玉雕琢般的手轻柔地环上了陆元青的颈项,无限温柔地微微笑道:“陆公子,如云伺候你休息吧。”   陆元青嗅着她身上带着温暖气息的香味,却慢慢摇头笑了笑,“如云姑娘,这里只有我和你,你不愿做的事没有人会勉强你。虽然你家公子命你陪我,可是怎么个陪法还是我说了算。”   如云环住陆元青脖子的手微微顿了顿,才慢慢放了下来,轻轻坐在了陆元青对面,微微低头,“不勉强的公子,其实我……”   陆元青却温柔地打断了她,“如云姑娘累了吗?想休息了吗?”   如云摇摇头,“不累。”   陆元青闻言指指面前的棋盘,“那么姑娘就和我下局棋吧。”   如云微微脸红,低声道:“其实这棋盘是我放在这充门面的……我不会下棋的,我拿手的技艺不是这个。”   陆元青“哦”了一声,又问道:“那如云姑娘的拿手技艺是什么?”   如云细声道:“琴,我弹的琴还能勉强听听。”   陆元青文雅一笑,“那如云姑娘愿意为在下弹上一曲吗?”   如云望了望沐浴在窗旁月下的白衣少年,他的眉目在柔美的月光下显得有种神秘的悠远,令人突然心生神往。她渐渐生出一种知音难觅之感,不知不觉兴奋技痒起来。她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从一旁的木柜中取出了一把样式古怪的琴。   那琴和普通琵琶相比略微短些,更怪异的是,那琴只有三根弦。   陆元青望着那把古怪的琴半晌,惊奇地“咦”了一声,随后才慢吞吞地道:“三味线?这不是琉球国的名音三味线吗?如云姑娘难道不是我大明朝人?”   如云先是惊奇陆元青竟然识得三味线,而后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如云是明朝人,可是这三味线的主人可能不是。”   陆元青感兴趣地继续问道:“三味线的主人?这三味线的主人又是何人?”   如云闻言犹豫了片刻,似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告知陆元青,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着陆元青对她微笑的脸,却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被重视之感流过心间,她小心翼翼地听了听周围的动静,才低声对陆元青道:“这三味线是阿源教我弹的。”   陆元青想了想才继续问道:“阿源是谁?”   如云依然小声道:“我不知道阿源是谁,我到祝府的时候,阿源就在祝府里了。她的来历很神秘,我总觉得她和府中所有人都不一样……对了,说是什么艺伎。”   陆元青脑中猛然想到什么,可是他并不肯定这种猜测,所以他鼓励地看着如云问道:“这位阿源姑娘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如云叹口气摇摇头,“阿源是个哑巴,不能开口说话的。她对我不错,我那时刚刚进入祝府,不知天高地厚,总想着能有一步登天的日子,所以那日我在树下第一次看见阿源静静弹着这三味线的时候,我就想学了,我想拿我新学的曲子去取悦公子……还好我最终没有那么做。”   陆元青微微一笑,“阿源阻止了你,对吗?”   如云惊奇地看着陆元青道:“是,阿源不能说话,她只是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喜欢,我教你;炫耀,就走开。”   陆元青赞道:“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如云似是有些喟叹:“阿源是这个祝府中少有的从不献媚炫耀的人,她从不围着公子转,公子的眼中也看不到她。她对我不错,教了我不少用三味线弹奏的曲子,有一支叫做《夜央曲》,很好听,我弹给陆公子听好吗?”   陆元青微微按住了如云想要操琴的手,他那冰冷光滑的皮肤带起了如云手背上的一串惊悸之感,她微微惊愕地抬头看向陆元青,却见他柔和一笑道:“不着急,这位阿源姑娘后来如何了?她……可还在这祝府之内?”   如云听到这句话,似是突然感到很惊慌,她佯装镇定地钩了钩三味线的弦,却听那弦在静夜中发出了一声诡异的脆响,这时如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阿源,一个月之前失踪了,她,不知道去了哪里。公子派出去找寻她的人回来禀告却说,说她死了。”   陆元青闻言微微诧异,“死了?”他默默想了想又问道,“之前的一段时间,祝府中可来了奇怪的人?也不能说奇怪的人,或者算是你家公子的朋友,很可能在这里小住了一段时间,你家公子应该很重视此人……”   却见如云微微摇头,“公子的朋友十分多,而公子本人又极喜欢呼朋唤友喝酒宴乐,有时候是在外面,有时候也会带回府来,还有朋友甚至会在府中小住,这种事在祝府是极平常的事情。”   陆元青点点头又问道:“今年春闱会试你家公子可参加了?这段时间前后府中可来了不一样的人?”   听到此问,如云却是猛然间脸色泛白,她有些惊恐地揪住了袖口,断断续续道:“有。公子会考回来之后似乎是带回了一位有苏州口音的公子,据说那位公子也是今年参加春闱会考的考子,姓什么来着?赵公子还是钱公子?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的是……”说到这里如云略微停住,却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自己的右袖口,陆元青自然没有漏掉这一点,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听她讲下去,“公子十分喜欢去找这位苏州公子,他应该和这位苏州公子关系不错。他还将阿源派去照顾这位苏州公子了……”   陆元青轻轻拉起如云的右手,不顾如云的惊慌,小心翼翼地撩开了她一直紧攥的衣袖,她细腻洁白的手臂之上竟然有一处极为骇人的巨大伤疤,从伤疤的形态来看,应该是新伤,疤痕的中间犹能看到鲜艳的粉红新肉。陆元青轻轻触碰那疤痕,毫无意外的,那熟悉的轻微颤抖感再度从如云的身上传来,犹如之前她为他更衣时的触碰一般,让陆元青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惊惧和不安。   陆元青轻皱眉头,似是喃喃自语,却是看着如云道:“这是怎么来的?是谁竟然忍心在这么无瑕的手臂上烙上这样可怕的伤痕?”   如云难堪地收回自己那可怖的右手,声音已经如小猫般呜咽:“是我自己的错,我那日酒醉无德,误闯了那位苏州公子暂住的院落,我不知道那里不许任何人进去。我只是多日不曾见到阿源,有些想念她罢了。自从她去照顾那位苏州公子之后,我就很难再见到她。我真的不知道……祝府里除了阿源,我不相信任何人,我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陆元青在心底微微叹息:你相信阿源,和她说不敢对别人说的话,又何尝不是因为她是个哑巴。祝东楼将那位苏州公子与世隔绝开来,不许任何人接近,却独独派了他并不喜欢的阿源前去照顾,又何尝不是因为哑巴不能泄露任何秘密呢?而如今阿源失踪了、死了,那么这秘密就成了真正的秘密了。   陆元青心中早已洞悉实情,但看着面前女子柔弱抖动的肩膀和伤心不已的神情,还是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如云的肩膀,“别难过了,伤口总会结痂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深夜滋长了人心底无限的软弱,况且面前又有一位这么温声细语的公子对她低语,如云终于克制不住,靠在了他的肩头,虽然他的身体冰冷得怕人,可是她喜欢他温声说话的样子。   陆元青没有拒绝如云,却也没有伸手搂住她,他只是慢慢且轻缓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问道:“如今那位苏州公子还在祝府中吗?”   如云靠在陆元青的肩头,细声道:“没有……他和阿源一起不见了。”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又问道:“如云可读过《风波鉴》?”   如云轻轻摇头,“没有,我识字不多。不过那书如今似乎很出名。”   “你家公子可喜欢吟诗作对、赏析字画、书写文章?”   如云轻笑道:“我家公子只喜欢赏析美人……”   陆元青欣然一笑,“这点我倒是深有同感,祝府的美姬伶人可谓数不胜数啊。如云姑娘为在下弹一曲吧,不弹那三味线了。”他微微一指一旁琴架上的古琴,“就弹一首《凤求凰》吧?”   如云闻言眼波流转柔柔一笑,“好,听陆公子的。”   夜深静而悠远,如同如云行云流水的琴音,她的琴声中带上了丝丝缕缕的柔情,将一首《凤求凰》发挥到了极致,婉转如诉的琴音顺着乌夜的延展弥散开去,这一夜只觉得整个祝府都凝在了一片深切缠绵热烈旖旎的曲意之中……   第二日清晨,沈白和陆元青一起返回了汴城县衙,沈白没有坐轿,所以轿夫都先行回县衙去了,只余下了沈白、邵鹰和陆元青缓行回去。   沈白静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问道:“昨夜……元青和那位如云姑娘似乎是欣赏了一夜琴曲啊?”   陆元青微微点头,“是啊,昨夜如云姑娘兴致颇好,所以我也乐得做她的‘知音’……”   一旁的邵鹰哼了一声,“某人倒是一夜温柔缱绻,惬意得很,看来心中记挂着案子的只有我和大人了!”   陆元青“啊”了一声,看向沈白,“怎么大人昨夜与那飞雪姑娘没有一夜温柔缱绻不成?”   沈白一笑,“祝公子的美人再美,沈某也是不敢消受啊……昨夜我是枯坐一宿,听了一夜窗外飘来的琴声啊,倒也是动听得很。”   陆元青悠然一笑,“那飞雪姑娘岂不是一腔柔情无人诉?大人你这是辜负佳人啊……”   邵鹰“嘿”了一声,“有我邵鹰在,要那女人安安稳稳不作怪,自己睡上一觉,还不是容易至极的事情。”   陆元青慢吞吞道:“不过是个貌美多情的柔弱女子罢了,邵捕头的那些冷酷手段未免用得太粗鲁了吧?”   邵鹰怒道:“我粗鲁?你怜香惜玉!一整夜都用来听琴,浪费了这么好的夜探祝府的机会!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果不欺我!”   陆元青见他这般暴躁,却是微微笑起来,“大人,昨夜一定不是安稳地枯坐了一宿吧?有邵捕头在,恐怕也是安稳不了的。”   邵鹰闻言瞪眼,沈白却是神秘一笑,“元青呢?昨夜可有什么发现?”   陆元青却是装呆到底,“这次嘛,大人先讲。”   沈白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发现嘛……这祝府中的美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有些不同寻常。元青不觉得吗?”   陆元青点点头,“祝府无事闲养了这些美人在,难道只是因为祝公子的特殊喜好不成?我想恐怕这些美人是另有些用处的吧?”   沈白摇头一笑,“最难消受美人恩啊,自古英雄就是难过美人关,沙场上屹立不倒的豪杰,往往最后都是英雄气短在那销魂的红纱帐中啊!祝大公子的如意算盘打得够妙,却也够歹毒!”   陆元青笑了一声,“大人不过是夜宿在这祝府一夜而已,就已生出了这种自危之叹,倘若是那空有抱负却难以舒展才能的清高书生,在自己最落魄无奈的时刻,偏偏在这祝府之内寻到了那善解人意的‘颜如玉’,又会如何呢?”   沈白闻言慢哼一声,“恐怕会在这销魂窟、英雄冢里长醉不醒了吧?”   邵鹰接口道:“我昨夜探了探这个祝府,果然有意思得很。其中房屋的排列不同于一般的府宅,而像个迷宫一样是个环形走向。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祝公子有心困住谁,而这人恰恰又是个不顶用的书生的话,那么这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己逃出去的。”   沈白看了看陆元青,他在邵鹰说话的时候一直沉默着,沈白决定打消他那种想要荐贤归去的想法,所以问道:“元青,昨夜如云姑娘当真只是弹弹琴而已吗?她什么都没有说吗?”   陆元青在心底叹口气后道:“春闱会试之后,祝公子带回了一位苏州口音的公子,并且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他曾派了一个叫做阿源的姑娘伺候这位苏州公子,可是如今这位苏州公子和那位阿源姑娘都不见了,而且据说这位阿源姑娘已经死了……”   沈白一脸“我就知道”的笑意,“还是元青有办法,既能和佳人一夜赏曲,又能收获不少线索。”   陆元青欣然一笑,“大人过奖了。”   一旁的邵鹰闻言哼了一声,“书呆子的酸法子而已……”   陆元青闻言却是点点头,“是啊,我能想到的都是这些酸法子而已,那邵捕头对此案有何高见?”   邵鹰“嘿”了一声,“老子觉得别和这个姓祝的兜圈子了,直接和他摊牌得了。如果那两个看书看到死的家伙真是这个姓祝的做的手脚,那么他必然会因此而有所异动;如果不是姓祝的下的手,也一定和函意坊脱不了关系,这姓祝的或许知晓什么内情,他也可能会出于自保而供出什么来也说不定。”   沈白想了想点点头又问陆元青道:“元青的看法呢?”   陆元青和气地笑了笑,“邵捕头所言极为有理,我赞成先探探祝东楼的口风。不过那身份不明的死者还需要继续查找他的身份。”   沈白点头道:“我一直派人在查,还有刚刚元青提到的那个神秘的苏州公子,我会联系苏州府协助提供今年春闱考试苏州考籍的生员名单,看看其中有没有考后至今未归故里之人。”   陆元青笑了笑,“大人考虑得极是。”   风波鉴(10)第二凶案   汴城县的东镇有一片天然湖,每年盛夏芙蕖盛开之时,多有附庸风雅之徒到此吟诗作画。如今不过是四月将末,还未到那水中芙蓉的花期,所以湖边少了那些盛夏时分清晨赏荷的雅士,显得清静不少。   雨期已至,清晨的荷塘远远望去似有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有一种江南水乡的梦幻之美。   似有船桨哗哗荡开的声音,那影影绰绰的船影隔雾随着水声徐徐划来。待行近一看,原来是个上了年岁的老艄公在慢悠悠地划着船,他的船头挂着一个鱼篓,里面满满的都是起大早网来的鱼儿,看来这个老艄公今早没有白忙活。   志得意满的老艄公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有了一丝满足的笑意,他摘下腰间的酒葫芦大大地灌了一口酒,苍老的嗓音哼起了一首调子:“渔师得鱼绕溪卖,小船横系柴门外。出门老妪唤鸡犬,张敛蓑衣屋头晒。卖鱼得酒又得钱,归来醉倒地上眠。小儿啾啾问煮米,白鸥飞去芦花烟……”如此满载而归的清晨,老艄公唱起的依旧是让人心酸的调子,让闻者不由得慨叹这渔家的辛酸之苦。   忽然船身似乎有了微微的颠簸,然后慢慢停住了,老艄公疑惑地又摇了摇手中的船桨,可那桨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摇动起来相当吃力。老艄公心道,今年的水草长势倒是旺盛,想必是把桨给缠绕住了,便用力甩了甩那似被困住的左桨。在老艄公的用力甩动下,桨板被抽出,与此同时却有一物冲出了湖面,只听哗啦一声,似乎是个枯枝因为老艄公的桨板搅动被顶出了湖面。   老艄公嘴里哼哼着:“这缠人的水草……”他略举起桨板想拍打那段枯枝,可是桨板拍下的一瞬间,老艄公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只见那“枯枝”极为修长,顶端诡异均匀地分布了五个分叉枝……   那老艄公惊慌失措地抬起自己干裂的手背揉了揉自己昏花的老眼,再次向那直指苍穹的“枯枝”看过去,半晌后他终于扯起自己沙哑苍老的嗓子喊起来,“死人……死……杀人了……”   原来那竖出水面的一截“枯枝”竟是人的手臂,而那五个干枯的分叉也不是什么枯木,而是人手上的五指罢了。似是觉得这样的场面还不够恐怖诡异,随着老艄公惊慌而摇晃的船身带起了波纹荡漾,那直指苍穹的手臂随着荡漾的碧波翻了个个,一张狰狞恐怖的面孔浮出了水面。那面孔的半张脸已经被湖底的鱼儿啄得不成样子,丝丝缕缕的腐肉呈飞絮状漂浮在绿波盈盈的湖面之上……   不远处的湖边,一本书被风吹得不住翻页,终于慢慢地合上了,书封上那醒目的三个字,此时读来却让人心惊胆战:风波鉴。   待衙役将老艄公带出后堂之后,沈白和陆元青一前一后慢慢走在了府中的花园内。沈白的面色微沉,他冷冷地看了看花坛中那迎春花鲜艳的花瓣,却问身后的陆元青:“元青,算是被你一语成谶了,果然有人在按照《风波鉴》中的法子有计划地杀人。”   却听走在身后的陆元青翻动书页的声音,口中还念念有词:“水底的女鬼用她诡异的长发缠住了不断挣扎于水面之上的书生的双腿,那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的发纠结成绳捆绑住了书生的身体和他同样惊慌不已的心神,他就这样保持着挣扎的姿势被女鬼拽入了冰冷刺骨的湖心里。几日之后,书生的尸体被人在湖面上找到,可惜他的半边脸孔已经消失不见了……”   沈白回身看着陆元青,“元青,这杀人者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   陆元青合上了那本被描红了某页上一段话的《风波鉴》,慢吞吞地道:“或许祝公子会知道一些内情,只可惜我觉得他未必会对我们多说什么。”   沈白冷笑一声,“元青相信祝东楼会是《风波鉴》的笔者这一说法吗?”   陆元青扑哧一笑,“如果我信了祝东楼这句话的话,那我不是自扇耳光了吗?境况不佳、怀才不遇?如果祝公子这样的身份地位都叫境况不佳、怀才不遇的话,那我大明朝岂不是真成空心大树了吗?”   沈白闻言缓了缓自己的脸色,微微摇头笑了笑,“祝东楼在说谎……他为什么要说谎?那个真正的落魄书生到底去了哪里?难道真像元青所说已经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又是为何而死?和那一样离奇失踪的阿源又有何关系?又或者说那个如云口中的阿源是否真的存在?”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大人,无论祝东楼隐藏了什么秘密,此人都与这本《风波鉴》所引出的案子脱不了干系,目前的线索有限,所以还是要从他的身上寻找突破口。”   沈白微微皱眉道:“怎么下手?他不肯主动进我的衙门,而他也无任何可疑之处,我没有借口亦不能将他‘请’进县衙里来,难道要衙差暗中监视他的行踪不成?”   陆元青摇头一笑,“大人似乎忘了这位祝公子最大的人生喜好是什么。”   沈白看他一眼,笑了笑,“美人?你让本官去哪里给他找美人?”   陆元青却是点头一笑,“这位祝公子乃是这汴城县品美第一人,就算那些美人躲了起来,他也能寻到她们的。”   沈白略微一转心思就已明了,他看着陆元青一笑,“元青是说我们在妓馆里守株待兔?”   陆元青闻言欣然地点了点头,“有熟不走旧,在下觉得潇湘馆就不错。”   “恐怕柳姑娘还在因为夕露的事情不高兴呢,我们前往会不会……”   陆元青理所应当地点点头,“所以在下才邀大人一起前往啊,有大人的官威在,一切都会好办的。”   潇湘馆在汴城也算是赫赫有名,那祝东楼祝大公子素有“赏美”之名,柳琴风又岂会不知?沈白表明来意之后,柳琴风却是把玩着手绢儿看向陆元青,漫不经心道:“沈大人开口,小女子又岂敢不答应?不过在此之前嘛,还请沈大人略微回避,小女子有话要和陆师爷单独说。”说话间眼波流转,似有无限情意在内。只有陆元青心底明白,只有柳琴风怒极之时才会有这般轻佻魅惑的表现。   陆元青无奈地看了沈白一眼,低声道:“大人不如先在馆中逛一逛吧?”   沈白思忖了一下才点点头,“好,本官就先去领略一下这潇湘馆的别有洞天。”   待沈白离开之后,柳琴风才慢慢站起身来,她摇曳生姿地走到了陆元青的面前,低下头看了看他平静无波的面色,才冷哼一声道:“陆公子还敢登我的潇湘馆!你折了我这里最出名的姑娘。”她一边说一边低下身子,美丽的眼睛却是冷厉地和陆元青对视着,“你说你要怎么赔我?”她的手臂慢慢地环上了陆元青的脖颈,看似在撒娇。   陆元青却是微微叹气道:“柳姑娘是想要把在下给活活扼死不成?”   柳琴风的手臂微微停顿,却又忽然娇俏地笑起来,“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又舍不得了……”她的衣袖轻轻擦过陆元青的脸,忽然低叹道:“夕露来信让我告诉你,谢谢你成全了她的一片心意。哼,这个傻子竟还想着谢你!”   陆元青闻言怔了怔,才慢吞吞地问道:“夕露姑娘她怎么样了?”   柳琴风慢慢站直身体,低声道:“她为刘立阳收了尸,然后留在京城的一家道观里清修,再也不回汴城了。”   陆元青望着柳琴风突然有些落寞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轻语道:“或许这才是夕露的心愿吧?人生遭遇各有不同,柳姑娘不必伤感了。”   柳琴风甩开他的手,眼尾微挑看了他一眼,“我是伤感!我伤感的是我馆里这么好的姑娘就这样被陆师爷做了顺水人情,那我这笔冤枉债要找何人去讨啊?”   陆元青看着她艳丽到了极致的眉眼,无奈笑道:“那么以后柳馆主有事,元青自当绝不推辞地效劳。这般毫无怨言可能偿债?”   柳琴风勾了勾唇角,“陆师爷为我效劳,那我不是要为沈大人效劳了?陆师爷的算盘打得好,琴风实在是佩服。”她一边说一边扯了扯自己裙摆上的流苏,“说吧,我能给衙门出什么力?”   陆元青微微一笑,“只要柳姑娘在祝东楼公子前来潇湘馆之时,让陪酒的姑娘说上几句话而已,不会耽误柳馆主的生意的。”   柳琴风“哦”了一声,“难道说又有什么案子发生了不成?”   陆元青点点头,“柳馆主可曾读过《风波鉴》这部书?”   柳琴风不解道:“我读过其中一篇,怎么了?馆里的姑娘读这本书的也大有人在,有何不妥吗?”   风波鉴(11)致幻之物   陆元青微微笑了笑,凑近了柳琴风的耳旁低低说了几句,却见柳琴风的神色瞬间变化,“当真?竟有这样的事情?”   陆元青欣然点头道:“柳馆主可记清了?等那祝公子来了,请柳馆主务必让楼中的姑娘这么说。”   柳琴风哼了一声,“那琴风以后有事情的话,陆师爷是不是也愿意帮帮琴风呢?”   陆元青客客气气地笑了笑,“但凭柳馆主吩咐就是。”   柳琴风大笑起来,又瞟了陆元青一眼,“我还是那句话,你这人不俗,还有趣,我中意得很呢。”   陆元青却是闻言在心底苦笑,这柳姑娘记恨人可是会持续很久很久的呢!   夜色中的潇湘馆艳旗招展,那醉人的气息似是已经飘散到了街上,吸引着那些被勾了魂魄的男人迷醉前来。   一顶华丽的小轿停在了潇湘馆的门口,早有机灵的小厮迎了上来,“祝公子您来了!”   一脸自得之色的祝东楼被人伺候着步下了软轿,鼻间似是哼了一声,“东林姑娘在吗?”   “在在,一早就在等着您哪!”   祝东楼在小厮狗腿的迎合下,大模大样地走进了潇湘馆。潇湘馆对面的茶楼上却有人慢慢地合上了窗棂。   沈白看了看关上窗子的陆元青,“祝东楼到了?”   陆元青点点头,“大人其实不必忧心,祝东楼跑不掉的,这一夜过后,他会主动求到大人门上来的。”   沈白端起茶盏,拨了拨浮起的茶叶末,悠然一笑,“拥有的东西越多,一个人就会越怕死,所以我不怕祝东楼不来。我只是不解,我们为何要在这里等祝东楼来逛妓院?”   陆元青摇头道:“我们等的不是祝东楼啊大人,我在这个茶楼里等的是莫愁堂的韩千芝。”   那名被惊吓到的更夫自喊了那一句“书杀人了之后”就一直昏睡着,直到转日方才醒来,只是他醒来后表现得却是对之前发生过的事一副全不知情的样子,令沈白极为不解。他请了数名大夫为这名更夫诊治,却没有一人能说出原因,所以陆元青推荐了韩千芝。在汴城,韩千芝三个字代表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韩千芝看过那名更夫之后,却对沈白和陆元青说此人无碍,一切如常,既没有疯,也没有傻,更没有中毒,自然也没有受伤。   至此,沈白对于那一日清晨这名更夫的疯狂表现彻底不解了。陆元青将自己心底的疑虑对韩千芝表明之后,她也是微微想了想才说,三日后再给他答复。   今日正是第三日。   韩千芝推门进来的时候,沈白和陆元青已经换了第三壶茶。陆元青微微笑道:“韩姑娘总是这么晚才关门的吗?”   韩千芝温婉一笑,“今天其实不是很忙,我这时候才过来,是为了找这个。”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是个小锦囊。   韩千芝打开了锦囊,将一截细长的根须状物体倒在了沈白和陆元青喝茶的桌面之上。   沈白看了那个东西半晌也没看出那是什么,不由得伸出手想把它拿在手中看个仔细,却被韩千芝拦住了,“沈大人还是不要碰它为好。”   陆元青点头,“韩姑娘将此物放在锦囊中携带,恐怕此物是个毒物吧?”   韩千芝微微一笑点点头,“此物称作莨菪,本来是极臭的,不过我已经处理过了,所以这个闻着不怎么臭,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带着的这个是它的根,而不是它的花。”   沈白又看了看这个莨菪,悠然一笑,“不知道韩先生带来的这个叫做莨菪的东西,和之前那发疯的更夫又有什么关联呢?”   韩千芝赧然一笑,“其实没什么关联。我只不过那日听到陆师爷描述那个更夫发狂的症状,才猛然想起了这个莨菪。”她一边说一边又指了指这个莨菪的根,“这个东西看似不怎么起眼,可是却是个恶名昭彰的毒物。它的叶、根、花、枝、种子都带有毒性,中了莨菪之毒的人大多哭笑不止、情绪失控、产生幻觉,严重的甚至会昏迷乃至死亡。那日我仔细检查了那名更夫,毫无任何中毒的症状,也没有受伤,可是陆师爷的描述却让我联想到了这莨菪。我这几日翻了不少医书,上面对于这种莨菪的记载很有限,我之所以能说上来这些,也是因为师父曾经讲述过他年轻时的游历经历,那时候提到过的……这种植物在我朝很少见到。师父还提到了一些别的古怪植物,我虽没有见过,却很清楚那些植物都有强大到不可思议的致幻能力。”   沈白微微皱起眉想了想,“韩姑娘的意思是那名更夫其实是中了毒,只不过没人看出来?”   韩千芝点点头,“我找不到他身上有任何不妥之处,除了这种猜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令一个人突然癫狂,而昏睡一夜之后竟然忘记了之前自己的行为。”   沈白闻言看了看陆元青,半晌才道:“如果真是如此,我和元青事后都碰过死者手中拿着的《风波鉴》,却为何安然无恙呢?”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才慢吞吞道:“大人,我再三问过那名更夫,他说他从未碰过那两具尸体。更夫说他遇到那两具尸体时,已经过了五更天,天快亮了,疲惫了一夜,他只想赶紧回家休息。也许是困了,也许是根本没有想到路中间会有人端坐,所以他是一脚踢上了其中的一具尸体,差点儿被绊倒,再定睛一看那两具尸体,突然间就一阵恍惚,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不记得他是如何冲进县衙去报案的。大人不觉得奇怪吗?如果他没想报案的话,那他怎么会进了县衙的大门?”   沈白半晌未语,许久才道:“如果这不是更夫自己的意志,那又是谁的意志呢?”   陆元青看了看韩千芝,“韩姑娘可听过能控制别人意识的药物?”   韩千芝困惑地皱了皱眉,半晌才茫然地摇了摇头,“控制一个活人的意志?这我真的不曾接触过,实在说不好……”   三人正围着这截莨菪的根研究个不停,街上却传来了嘈杂的声响。沈白微微一笑,慢慢站起身来,开启了之前陆元青关上的那扇窗,只见茶楼对面的潇湘馆走出了一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祝东楼。   他之前趾高气扬的闲适之态早已不见,似是身后有鬼追赶一般快速想要上轿,狗腿的小厮不知上前说了些什么,仿佛是惹恼了这位祝公子,只见他一脚踹翻了小厮,怒气冲冲地上了轿子。那轿夫们应是得到了吩咐,抬起祝东楼一溜烟就不见了。   陆元青也站到了窗边,看此情景微微一笑,“大人,今晚也不算白费心神,并非一无所获。不如回衙门吧,我想明日一早衙门就会有贵客临门的。”   沈白微弯唇角,“我不去就山,山自来就我,妙!”   陆元青转过身对韩千芝一笑,“韩姑娘要回医馆吗?在下送姑娘一程吧?”   韩千芝温婉一笑,却摇了摇头,“今日威凌镖局的武公子押镖归来,说好了一聚的,如今这个时辰已是有些迟了。沈大人、陆师爷,那我先告辞了。”   三个人一起下了茶楼,然后各自离开。   沈白看着陆元青一直望着韩千芝走远的身影微微发呆,才感兴趣地笑问道:“元青,我觉得你对韩姑娘有些不同。”   陆元青收回了视线,有礼地一笑,“韩姑娘心地善良,又有一手回春医术,确实令人倾心,只可惜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不敢有此妄想。”   沈白戏谑道:“不是韩姑娘,莫非是柳馆主?”见陆元青的视线扫过来,又继续道,“又或者是石老板?”   陆元青呆呆地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沈白笑了笑,“元青觉得我妹妹笑儿如何?”   陆元青微微顿了顿才道:“沈小姐虽然有些骄横,但是胜在有真性情,难能可贵。”   沈白点点头,“笑儿对我说,她很喜欢你,她让我问问你喜不喜欢她。”   陆元青无言以对。   沈白又道:“笑儿还说如果你也喜欢她,过不久她想你和她一起回京师,元青觉得如何?”   陆元青笑了笑,“能得沈小姐青睐,在下不胜荣幸,那么大人,我和沈小姐何时动身啊?”   这回换作沈白无言以对。   陆元青又道:“大人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玩笑开得很有趣。”   沈白干笑一声,“我没骗你,元青,笑儿真的说了喜欢你,也邀你一起回京,不过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回答,所以告诉她你喜欢的是莫愁堂的韩姑娘。”言罢看了看陆元青的神色,又道,“我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师爷,才不会拱手送人呢,就算是我妹妹也不行。”   陆元青呆呆地问道:“大人确定沈小姐所说的‘喜欢’是大人以为的那个意思吗?”说完也不理沈白,自顾自向前走去。   沈白微微笑了笑,随即跟了上去。他自然不会让沈笑带走陆元青,更甚者他会告诉沈笑,回京后不要在爹面前提起陆元青这个人。以爹的个性和手段,想查一个人,必然易如反掌,而他答应了陆元青的事自然不会食言。   沈白暗想,无论陆元青心底的秘密是什么,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也只能是被他沈白揭开的。   沈白和陆元青没有猜错,祝东楼祝公子翌日一早就来到了汴城衙门,而且是一脸的憔悴之态,想必昨夜睡得不怎么好。   祝东楼待沈白落座,也不及寒暄,便问道:“东楼今日拜见沈大人,是有一事不明想当面求教。”   沈白心底暗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问道:“祝公子今日怎会登我这汴城衙门,之前不是曾言要避嫌的吗?”   祝东楼也顾不上沈白或真或假的讥讽,有些着急道:“大人,听闻前几日发生了几起命案,都和《风波鉴》一书有关,可有此事啊?”   沈白装出了一脸的惊讶,“这……此事祝公子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本官为了不惊扰百姓,严令封锁了消息。此事极为重要,祝公子可不要随意说出去啊,要是造成了全县的恐慌就不好了……”   沈白的惊慌神色加深了祝东楼心底的疑虑和不安,他试探道:“那大人之前征缴《风波鉴》一书也是因为此事吗?”   沈白神秘地点点头,“到目前为止,因为此书已经死了三个人,而且本官认为凶手还会继续杀人。唉,祝公子身为《风波鉴》的笔者,一切可要万分小心啊!此案怪异得很,死了的这三个人似乎都和这《风波鉴》有关,而且最奇怪的就是死者的死状竟然和书中描写的一模一样,祝公子你说可怕不可怕?真不知道下一个死者会是谁,又会是以书中描写的哪种死状而死。”   听到此处,祝东楼已是面色惨白,他神色不安地搓着手,半晌才道:“不知大人可知晓这三名死者又都是何人?”   沈白笑了笑,“本来这种案子不能讲给与本案无关之人听的,不过祝公子也不是外人,本官就破例一次吧。”   见祝东楼感激地点点头,沈白才悠然地笑着继续说道:“第一命案死的是两名书生,其中一名叫做贾延午,是汴城本地人,另一人身份日前才查明,叫做张昭,饶州人。此二人皆是今年春闱会试的考生。二人死在了西镇的长街之上,死因至今未明,而且死状和《风波鉴》中的一个小篇《玄玉》中所描述的一般无二。”   沈白故意停了停,看了看祝东楼惊愕难掩的神色,心底一笑又继续说道:“第二命案的死者也是个书生,叫做王佐,郑州人,有趣的是他也是今年春闱会试的考生之一。此人死在了东镇郊边的莲池中,看似是溺水身亡。他的死状和《风波鉴》中的另一小篇《水鬼》中的描述极为相似。”   沈白说完再一看,祝东楼的面色已经是惨白如纸,只听他低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沈白也不着急逼问他认不认识死者,只是不紧不慢道:“敢问祝公子这《风波鉴》一书到底写了多少个小篇呢?”   风波鉴(12)冤魂索命   沈白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却让一向风流倜傥的祝大公子额头见了汗,他支支吾吾道:“五篇……”   “哦?”沈白微微一笑,“敢问是哪五篇?”   祝东楼似是生怕自己忘掉般紧张道:“《玄玉》《水鬼》《虎女》《野坟》《夜半怪谈》。”   沈白闻言嘴角闪过一丝怪异的笑,他从自己的案上拾起了一本书递给了祝东楼,“那敢问祝公子,这一本《风波鉴》可是出自公子的手?”   祝东楼狐疑地接过了沈白手中的那本书,书封上大大的三个字:风波鉴!   祝东楼硬着头皮翻开了这本书,只是粗略扫了几页,就已经大惊失色!他仿佛说了谎话却被私塾先生抓了个正着的学生一般,强自镇定地看向沈白,可是他的神色却难掩慌张。   沈白轻轻一指祝东楼手中的那本《风波鉴》,悠然道:“这就是市井中如今流传着的最新一册《风波鉴》,可是这个小篇却是《狐媚》!而其中的描写极为香艳,和之前几册《风波鉴》的风格迥然不同。本官本来一直不解这其中的缘故,刚刚听了祝公子之言才茅塞顿开,原来这部小篇根本不是出自祝公子的手,而是个伪篇!”   沈白故意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扫了扫祝东楼尴尬的面色,又好似刚刚发现一般看向这册《狐媚》的书脊处,不解道:“咦?不对啊,这书好像是印自祝公子那函意坊啊,祝公子怎么不知呢?”   祝东楼闻言简直是如坐针毡,只听他怒道:“定是手下那帮人为了牟利,竟然连这种伪篇都印出来卖,实在是祝某治下不严之过,让大人见笑了。”   沈白闻言心底一阵冷笑,面上却是一副了然之意,“祝公子,以本官之见,还是暂停《风波鉴》一书的制版吧。此书如今出了离奇的命案,而杀人者明显是冲着《风波鉴》一书而来的。祝公子身为此书的作者,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对了,知道这‘落魄书生’就是祝公子的人可多吗?”沈白提到这“落魄书生”几个字的时候故意加重了发音,几乎立刻就感到了祝东楼的不自在。   其实祝东楼如今心底已是恐慌一片,他不过是在沈白面前勉强支撑罢了,只听他干笑道:“祝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我才不怕什么杀人者呢!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罢了!”   沈白却是谨慎地摇了摇头,故意压低了声音道:“祝公子不觉得这命案透着邪气吗?很像是这《风波鉴》一书成精了一般。书会杀人吗?自然不会,不过如果是冤魂呢?本官总觉得这冤魂和这《风波鉴》一定很有渊源……”   祝东楼听沈白这么说,身体一抖,惨白着脸,一言不发。   送走了祝东楼,陆元青才从书房屏风的后面慢慢走了出来,他和沈白相视一笑,“大人,和祝东楼一谈,虽然他什么都不肯说,但是至少我们确定了几件事。”   沈白点点头,“不错!第一,落魄书生必然不是祝东楼。第二,祝东楼认识落魄书生。第三,对于那三名死者,祝东楼应该也不陌生,我刚刚念到他们名字的时候,祝东楼的神色极为惊讶。第四,假的《风波鉴》之所以能刻板印刷必定和祝东楼脱不了关系。第五,那三名死者的死亡方式和形态与书中描写一致,这一点让祝东楼深深畏惧。最后,祝东楼害怕我刚刚提到的冤魂索命。元青认为这个让祝东楼害怕的冤魂是谁?”   陆元青微微一笑,“大人,祝府的如云姑娘曾经提过,祝府失踪了一个叫做阿源的女子,后来派去找寻她的人说她已经死了……”   沈白皱眉道:“阿源……那么元青还认为那个真正的落魄书生已经死了吗?祝东楼害怕的难道不是他的冤魂吗?”   陆元青微微想了想问道:“苏州府那边可有回复?”   沈白摇了摇头,“还没有。对了元青,邵鹰今早告知我这三名死者在今年春闱会试中都是同一考组的考生,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是见过面的,甚至并不陌生。”   陆元青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他立刻道:“大人,凡是会试皆是十人一考组,那么大人可能拿到死者这一考组所有人的名单吗?”   沈白闻言一顿,“元青是说这一组的名单中的某一人就会成为杀人者下一个目标?”   陆元青摇摇头,“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件事过于巧合罢了,为什么这三名死者都是同一考组的考生呢?这个考组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古语有云:官官相护。其实官官相护之外,也会偶尔官官相助的。   沈白果然是在京城有些背景之人,不过两日的工夫,那份春闱会试乙组考生的名单便已到手。   打发走送信之人,沈白看了看陆元青询问的神色微微一笑道:“这次多亏我在翰林院时的老师相助,这份名单才能这般快到手。”   陆元青欣然赞道:“大人原来是翰林院出身,失敬失敬!”   沈白却是自嘲道:“从翰林院出来的同一期的同僚中,只有我来了这汴城小县做了这芝麻绿豆官呢!”他虽在说着嘲讽的话,可是眼底却有笑意,让陆元青觉得他的抱怨只不过是故意为之而已,无甚轻重。   名单一目了然,可是却看得沈白和陆元青一脸惊讶,只见上面写道:   曾羽良,济南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一编,未中贡士,返乡。   田中奎,庐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二编,未中贡士,返乡。   贾延午,汴城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三编,未中贡士,返乡。   张昭,饶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四编,中贡士,二月之后,进京准备殿试之考。   王佐,郑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五编,中贡士,二月之后,进京准备殿试之考。   萧佩,福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六编,未中贡士,返乡。   祝东楼,汴城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七编,中贡士,二月之后,进京准备殿试之考。   李延,广西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八编,未中贡士,返乡。   陈言,苏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九编,未中贡士,返乡。   肖长富,扬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闱乙组十编,中贡士,二月之后,进京准备殿试之考。   风波鉴(13)黄雀之计   沈白和陆元青的目光一一掠过那几个这几日突然对他们来说变得很熟悉的名字,祝东楼、贾延午、张昭、王佐……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叫做陈言的落第考生的名字上,苏州人?   沈白一指这个陈言的名字,“元青,你说这个苏州考生陈言会不会就是祝东楼带回府中的苏州公子呢?”   却见陆元青口中念念有词:“张昭、王佐、祝东楼、肖长富……乙组中所有中了贡士之人……张昭和王佐已死,祝东楼明显与此事脱不了干系,那么下一个会是这个肖长富吗?”   沈白微微皱眉,“元青何以认为杀人者下一个目标不会是曾羽良、田中奎或者萧佩呢?”   陆元青摇了摇头,“春闱会试二月举行,如今已是四月将末,没有考中贡士的考生早该离开京城,各自返乡了,如何会在京师之地逗留如此长久?杀人者的目标几乎集中在了汴城,原因为何如今我们还不知晓,可是必然与祝东楼脱不了关系。祝东楼是汴城人,而死者贾延午是唯一一个没有中贡士却遇害的人,我想原因也只是因为他是汴城本地人士而已。其他几名中贡士的考生因为很快就要参加皇上亲自举行的殿试之考,必然不会远离京城,汴城离京城不远,快马两日即可来回……”   沈白接口道:“祝东楼不仅喜欢将美女收入府中,而且喜欢在他的朋友面前炫耀这份艳福,那么以祝东楼的性情,另外几个殿试之后有望飞黄腾达之人,他怎么可能不提前去拉拢结交?如此,王佐和张昭或者肖长富也许会被祝东楼邀回府中小住,等候皇帝的殿试之期……”   陆元青摇了摇头,“那刚刚祝东楼为何对王佐和张昭之死表现得这般惊讶,仿佛一无所知?如果是住在了他的府上,他又怎会不知?”   沈白微微一笑,“谜底还在祝东楼的身上。我已派了邵鹰暗中跟着祝东楼。我刚刚将之前发生的命案这么有暗示性地告诉他,如果他心底有鬼,今夜势必无法安眠,等他夜行之时跟上去,必有收获!”   沈白眼中有坚定的光芒闪烁,陆元青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瞳仁,点了点头。   是夜,正戌时分,一顶小轿悄无声息被抬出了祝府的小门,除了抬轿的轿夫,轿旁还跟随了一个人,此人低声询问着轿中人,“公子,这么晚了,您……”   “闭嘴!你懂什么!我心神不宁,感觉要出大乱子!”轿中人压抑的低语中难掩骄横,此人正是祝东楼,只是他的声音有些惊悸和疲惫,听起来有气无力。   夜色有些浓稠,似是起了雾气。邵鹰远远地尾随着他们,嘴角却是泛起一丝冷意,“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这几个蠢货要搞什么把戏!”   夜深人静,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小轿走得很急,在一个转弯处几乎撞上了一个姑娘,只听那女子低低地“哎呀”了一声,复又归于平静。   那女子年纪不大,一身黑色衣裙,手中撑了一把纸伞,碎步而行。因为她穿着黑衣,走路无声无息,再加上那把深色纸伞又遮住了她的脸,所以轿夫根本没有发现她,直到走到近前才慌忙互相躲避。   那女子动作虽然慢,却堪堪躲过了快要将她撞倒的轿子,无声无息闪到了一旁,可是轿中的祝东楼却被这突然而来的颠簸激怒了,他本就心情不佳,如今更是火冒三丈,“混账的东西!要把你家爷摔死吗?!”他一边说一边怒气冲冲地命令停轿,气哼哼地冲出了轿子喝道:“不长眼的东西……”话音未落却突然看到面前还有一名女子,不由得收敛了一些自己的态度,浪荡公子的形象还是要的。   “原来是有姑娘啊,”他一边自命风流地笑着,一边踹了一脚身后的轿夫甲,“不长眼的东西,要是撞伤了这位姑娘可怎生是好啊!”   那姑娘静悄悄的,撑着纸伞的手没有移动分毫,让祝东楼不由得有些心痒这姑娘生的怎样的容貌,可是再一仔细打量,祝东楼却觉得微微的怪异感浮了上来。大晚上穿了一身黑的女子,没有雨偏偏还打了一把伞,一人行走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几乎被撞到却不发一言……祝东楼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一步,他想起了这次夜行的目的,再看到眼前这个奇怪的女子,心内不由得泛上了一丝冷意……汴城的夜晚因为之前的诡异案子而变得格外令人不安……   那女子动了……祝东楼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这一身黑的女子只是静默地侧身从祝东楼的身旁走过,撑着伞的手依旧挡住了自己的脸……   不知为何,那女子手撑纸伞碎步而行的背影让祝东楼微微有丝熟悉之感……也对,祝公子阅美人甚多,看花了眼也是有的。   祝东楼重回轿中,继续前行,他要去的是春锦客栈,去见一个人。   春锦客栈门口的大红灯笼在夜色中发出朦胧的光亮,亮堂堂的招牌在红光的映照下显得极为气派。小轿稳稳地停在了春锦客栈的门口,祝东楼命身旁的管家祝胜前去叫门。   春锦客栈已经准备打烊了,见又来了客人,掌柜的忙上前招呼:“这位爷您是要住店吗?”   祝东楼不耐烦道:“我要见天字二号房的客人,我是他的朋友。”   掌柜赶忙道:“那客人恐怕已经休息了……”   祝东楼瞪他一眼,“前面引路!”   天字房在三楼,夜深了,住店的客人们差不多都睡了。掌柜提着小灯,和祝东楼一起停在了天字二号房的门口。   掌柜轻叩门板,“肖公子您睡了吗?有位祝公子找您,说是您的朋友。”   叫了几声无人应门,掌柜的一脸为难地看向祝东楼,“这位公子,肖公子恐怕睡了。”   却见祝东楼一抓掌柜的前襟,“赶紧想办法把门给爷打开,爷有要事,你耽误了,爷唯你是问。”   风波鉴(14)第三凶案   那掌柜的被祝东楼的气势给吓住了,哆哆嗦嗦地掏出了房门钥匙,想要打开房门才忽然想到门是在里面被拦门闩反锁住的,不由得战战兢兢地看向祝东楼说道:“这位公子,门是从里面闩上的,这……”   祝东楼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他将掌柜呵斥到一边,而后吩咐道:“祝胜,把门踹开!”   祝胜听从公子吩咐,紧走几步上前就去踹门,踹了好几下才听闻拦门闩落地的声音,又用力一脚,那门顿时大开。   祝东楼向内一望,只见房内没有一丝月光照进来,几乎可以说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微微皱眉喊道:“肖兄,肖兄可在房里?小弟祝东楼来访。肖兄?”   房内依旧安静无声,祝东楼摸着黑缓慢跨进了房中,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祝东楼一边往前摸索一边问候在回廊上的掌柜:“肖公子不在房里?他出门了?你怎么不告诉……”他的话音突然一顿,黑暗中似有什么东西撞了他的肩膀一下,他下意识地一推,那东西借力反力又撞了过来。祝东楼深夜来访,没有寻到肖长富,心中已是十分气恼,当下便用力一划拉,“什么鬼东西!竟敢撞到你祝爷的身上……”   祝东楼发怒的语调却突然间切入了丝丝惊恐,“这……这是什么玩意?!”他摸到了什么?!一双脚,一双飘荡不止的脚,冰冷而又僵硬……   当意识到自己手中摸到的可能是什么东西时,祝东楼终于大叫一声冲回了回廊上。他面色惨白地一把抢过了掌柜手中的小灯,顺势往房内一扔,小灯咕噜咕噜滚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飘忽的灯火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折腾,挣扎闪烁了几下便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可是仅仅是那明灭的瞬间,借着那小灯一闪而过的微弱光亮,那展现在几人面前不断晃动的景象,就已经几乎让祝东楼吓晕过去了。   在小灯熄灭前的瞬间,映在几人眼中的是悬挂在房中央的吊尸面目狰狞地来回晃动着。尸体脸色青白,双眼外凸,似是在直勾勾地瞪着房外的众人……   祝东楼惊恐地瞪着眼前的无限黑暗,似乎想要盯出一个洞来。   那掌柜的见客栈里死了人一时间慌了神,忙向楼下奔去,一边跑一边口中颤声道:“死人了……”因为没有拿着小灯,才刚跑了几步,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只听那被撞之人冷声道:“都给老子站在原地别动,谁敢跑就视为心虚拒捕!”   说话之人正是邵鹰。   按说邵鹰不会如此姗姗来迟。他是被路上遇到的那个奇怪黑衣女子吸引了注意力,在他注意那名黑衣女子时,祝东楼已经继续前行了。他扭转方向跟了那黑衣女子几步,又转念一想,今夜还是跟着祝东楼比较重要,所以又返身回来,因而来得有些迟。   邵鹰命掌柜的掌灯,只见房中央的梁上挂着一具尸体,死者的颈上有悬梁的白绫,而他的怀中似乎还揣着什么。   邵鹰见死尸胸前鼓鼓囊囊的,便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死人怀中的东西,借光一瞧,嘿,又一本《风波鉴》!他微微冷笑并看向祝东楼,“祝公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这里会死人,怎么,你是知晓这死尸死了还捧着你写的这本《风波鉴》,所以赶来一叙吗?”   祝东楼面色惨白,他惊恐地瞪着邵鹰拿在手中的那本《风波鉴》,似乎那不是一本书,而是随时可以将他撕成碎片的怪兽……   邵鹰又看他一眼,冷哼一声,“祝公子,和在下回衙门说话吧,请!”   祝东楼赶忙站起身来,只要能让他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哪里都行!   已是深夜子时,汴城衙门的大堂之上却是灯火通明,沈白未着官服,却神情严肃地看着堂下的祝东楼、祝胜及春锦客栈的掌柜刘川。   “你说住在天字二号房的客人姓甚名谁?”   刘川抹了一把汗道:“大人,那住在天字二号房的客人叫做肖长富。”   沈白又问道:“这个肖长富住在你的春锦客栈中有多少时日了?他平时可常出门?可有任何特殊的人前来找过他?”   刘川道:“回大人,这位肖公子在小人的春锦客栈中住了有两个多月,平日有谁来找他,小人真的没注意过……不过他真的常约朋友出门饮酒。”   沈白点点头,“好,你今日可先回你的春锦客栈去,有事本官会随时传唤你的。”   “是,大人。”   刘川退堂之后,堂下只剩下了祝东楼和祝胜主仆二人。沈白看了看二人的神色,换了张笑脸问道:“祝公子这么晚了去春锦客栈难道是有什么要事不成?”   祝东楼心乱如麻,听沈白此言支吾道:“我是约了那肖公子喝酒的。”   沈白的神情似笑非笑,“喝酒?这般晚……不过还好祝公子约得晚了些,没遇上那名凶手,不然祝公子今夜也是危险得很哪。”   见祝东楼不答,沈白拿起了公案上的那本《风波鉴》,“又是一本《风波鉴》?待我看看这个小篇叫做什么?”沈白扫了扫扉页才道,“《夜半怪谈》,倒是和今夜发生的事有些应景。”   见祝东楼汗如雨下,沈白又道:“这已经是第三起因为《风波鉴》而死人的案子了。敢问祝公子是怎么和这位肖长富认识的呢?”   祝东楼无奈道:“今春二月春闱会试,我和这位肖兄为一个考组的考生,因此结识。”   “春闱会试……”沈白微微一笑,“那敢问祝公子可认得贾延午、张昭和王佐?”   祝东楼半晌才点头道:“认得,都是春闱会试时同考组的考生。”   沈白佯装诧异,“原来祝公子都认识啊……本官之前提起这几人时,还以为祝公子不识得呢!也难怪,这几人都死了,祝公子想避嫌嘛……”   祝东楼听闻沈白说到这几人都死了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沈白却还嫌他今夜的惊恐不够一般,微笑道:“除了贾延午,和祝公子同考组的考生而又同时喜中贡士之人,如今还活着的,就只剩下祝公子一人了。”   沈白看似无心之语却正敲在了此刻祝东楼的软肋上。他唇角微动,“沈大人,这案子还没有眉目吗?”   沈白似是极烦恼地叹口气道:“不瞒祝公子,本官到现在依旧毫无头绪,这凶手很是不同一般啊,来无影去无踪,手法多变,而且他还能做得和《风波鉴》一书中的描写一般无二,恐非寻常之人之力所能达到啊!本官也是愁苦得很哪……”   沈白一边“抱怨”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祝东楼的脸色,看着祝公子的脸色越来越无望时,暗暗一笑道:“祝公子可曾得罪过什么人吗?”   祝东楼闻言一惊,“沈大人这是何意?”   沈白微微一笑,“祝公子不是《风波鉴》一书的笔者吗?这名凶手明显是冲着《风波鉴》而来,他模仿这本书去杀人只说明一点:这本《风波鉴》对他来说很重要。当一件事变成了你每天睁开眼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时,那说明这件事已经和你每日呼吸一样,必不可少了。凶手如此‘依赖’这本《风波鉴》,那就是说,要么他极爱这本书,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要么他极恨这本书,也已到了疯魔的地步。既然祝公子是《风波鉴》的笔者,那么换言之,凶手如果不是极爱祝公子,那……便是极恨祝公子啰!”   祝东楼的面色惨白如纸,“爱……恨?”   沈白故意打岔道:“也难怪,祝公子在这汴城可是大有‘美名’啊。每日都有不同的美人相陪固然是人生一大惬意之事,但是却难保这些美人间不会互相嫉妒,生出什么事端来,不是吗?”   看着祝东楼明显因为自己的话题转换而松了一口气,沈白却并不想让他这么好过,又加了一味猛料,“当然本官指的是那些爱……如果是因为恨的话,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祝东楼闻言面色又开始暗淡了下去,他那苍白的神色透出了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好像有什么极恐怖的东西在慢慢逼近他,而他却不知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被动而绝望的等待滋味必然令人心力交瘁。   沈白知道他将要说的话会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是他还是毫无“悲悯之心”地说了:“夜半无人,小柯子在噩梦中惊醒过来,坐在床头看了看身旁通铺上的兄弟们,都在安睡,可是他一摸右手身旁,空的?小德子去了哪里?大半夜的不睡觉,难道是去茅厕了?脑中想着,肚子却是一阵不适,也想去如个厕。在黑夜中前行,小柯子一路上摸摸索索,生怕被什么东西绊倒,他刚来这家府宅帮工,对路并不熟悉。突然暗夜中有什么东西扫了一下他的肩头,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推,那东西却更加大力地撞过来。人在极度恐惧中要么大笑给自己打气,要么大怒给自己壮胆。小柯子以为这是小德子的玩笑,便怒道:小德子你半夜不睡觉挺个什么尸!可是他下一瞬间就大叫出声,握在手中那奇怪的东西不正是人的一双脚吗?他哆哆嗦嗦地抬头一看,惨叫一声:娘呀!随着那晃荡的双脚而上,是小德子那诡异狰狞的青白脸孔,只见他吊在走廊之上,双眼外凸,死瞪着小柯子,那仿佛……”   祝东楼再也无法忍受这般折磨,猛地打断了沈白,“沈大人,祝某今夜刚刚被吊尸吓得不轻,大人又何必如此取笑祝某呢?”   沈白却是不解道:“本官哪里在愚弄祝公子呢?祝公子难道不记得这一段正是《风波鉴》中的又一小篇《夜半怪谈》中的一段描写吗?”   见祝东楼闻言一副吞了死蟑螂的神情,沈白又笑道:“祝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莫非这《风波鉴》中的小篇太多了,连祝公子身为笔者本人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写了些什么不成?”   祝东楼干笑了几声,“沈大人真会说笑,真会说笑。”   沈白却是静静看了他半晌,笑意悄退,冷意浮现,“祝公子,如今你已是死期将至、大难临头,怎么?还不愿意和本官说实话吗?难道真要等到你被这凶手摆成第四具按照《风波鉴》中的描写一般的死尸,你才肯悔悟不成?”   祝东楼被沈白突然的“回马枪”惊得差点儿跌坐地上,他仿佛被人当堂扒光了衣服一般羞辱难堪,可是却无法反驳沈白半个字。   静静坐在堂上的沈白虽然未着官服仅穿便服,可是依旧肃穆威严,不容小觑,衬着身后“清正廉明”的牌匾,祝东楼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已被这个低调文雅的沈大人洞悉,难以反驳了。   沈白的眼黑白分明,衬着他文雅的面貌更是显得耀目逼人。他紧紧盯着堂下的祝东楼轻声问道:“祝公子,本官最后再问一次,你真的是《风波鉴》的笔者落魄书生吗?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你可明白本官的意思?”   时间艰难而缓慢地流逝,堂上堂下一片静寂无声,沈白静静地看着祝东楼,祝东楼的视线却不敢与他相对,左躲右闪。   一盏茶的工夫了,祝东楼依然不想开口,却听沈白悠然一笑道:“夜深了,本官累了想去睡了,祝公子也回去休息吧!祝公子你可知晓,权势地位固然重要,可是如果丢了性命,就算日后能有官居极品的机会,恐怕也只能暗自饮恨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死无生啊!本官今夜一片苦心,祝公子却是不肯领情,也罢,算是本官枉做小人了。只不过祝公子今夜踏出了我这汴城县衙的大门,本官就是想保祝公子的性命,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呀!也是,这种冤魂索命的奇异事件,本官一介凡夫俗子确实也是爱莫能助。死期将至,却不自知,可叹!”说着似是极惋惜地摇头,微微叹口气。   风波鉴(15)苏州公子   祝东楼死死盯着脚下的地面,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我不是《风波鉴》的笔者,我也不是那该死的落魄书生。”   沈白哼笑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那么敢问祝公子这《风波鉴》的笔者落魄书生究竟是何人呢?”   祝东楼恶狠狠道:“陈言,陈言!”他这般的咬牙切齿,仿佛这“陈言”二字将他的一切都摧毁了般。   “陈言?”沈白又哼了一声,“陈言,苏州人,今年二十三岁,出身书香门第,只不过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因为好赌,已是输得倾家荡产、家徒四壁。陈言自幼聪颖,无论是吟诗作对,还是论辩文章都是极为出众,可是他这人狂慢清高,不屑与人为伍,所以在苏州才子圈中虽然极为出名,但是朋友却少得很。今届春闱会试是陈言第二次应考,陈言第一次应试中,无论是第一考的四书经义,还是第三考的经史策五道都是名列前茅,只唯独可惜了那第二考的试论一题,他竟然口出狂言道:当今皇上重道轻德,任用道士为官,偏宠奸佞、打压忠良,长此以往,必将天下大乱、妖孽横行……那还是三年前的事了。本来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别说是做官,恐怕性命都要不保,不过他运气不错,当年的主考官厉奉元厉大人怜其才学,将此事压了下去,最后不过是将其轰出考场遣回原籍而已……不过没想到这陈言倒是有毅力,三年之后卷土重来了,还有幸和祝大公子同分为一考组,真是可喜可贺呀!”   祝东楼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沈白,却见那一直低调的沈大人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祝公子,沈白如今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可毕竟是朝廷命官,再加上有京城中的故人帮忙,想要查个各地卷宗或者生员存档还是易如反掌的。苏州府的春闱考生名录虽然来得迟了些,可是贵在十分详尽,怎么,祝公子还需要沈某继续说下去吗?”   祝东楼皱紧眉头,“就算《风波鉴》不是本公子写的又如何?是那陈言所写的又如何?本公子帮他印版出书,他该感激我才是,否则凭他一介腐儒毫无人脉,别说出书成册,恐怕看都没人看,他不谢我,反倒怨恨我,实在是不识抬举!”   却听有人悠然道:“倘若真是如此,那陈言实在是不识抬举,祝公子也确实委屈……”只见一青衫人影慢吞吞走出了大堂左手边的帷幕,这面目看起来呆里呆气的书生不是陆元青是谁?   祝东楼诧异地看了看此人,又见沈白一脸不以为意的神情,竟不由得恼怒起来,“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如今案情未明,沈大人竟叫了这么个没有身份的师爷前来羞辱我?”   沈白闻言还未答话,却听陆元青道:“人必自辱而后人才能辱之,又怎来在下侮辱祝大公子的道理呢?”   “你!”祝东楼一时间怒不可遏,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只是恶狠狠地瞪着陆元青,可是被瞪着的某人却似无知无觉般继续说道:“祝公子还是先别急着生气。那轻狂书生陈言呕心沥血写成的这本《风波鉴》被祝公子这般占为己有也就罢了,可偏偏祝公子还为了某些原因把这本书窜改成了一本淫艳之书,也难怪这落魄书生就算是做了鬼也要继续纠缠祝公子了。”   “你胡说八道!”祝东楼一时间也分不清是惊是怒,“什么鬼不鬼的,别想拿来糊弄本公子!那陈言活着时我尚且不怕,他现在死了,我就更不怕了!”   沈白闻言却猛地一拍案道:“大胆祝东楼,还不把怎么杀死陈言之举如实道来!”   祝东楼被沈白的突然之举吓了一跳,微微一愣刚想开口,却听那姓陆的师爷慢吞吞道:“敢问祝公子又怎知那陈言已经死了呢?连我等都在猜测这陈言究竟是生是死,没想到祝公子却能这般未卜先知,实在是令人佩服得很哪!”   祝东楼至此时才明白这个姓陆的师爷刚刚是在耍他,他竟然一直小看了此人,只可惜他明白过来时有些迟了。   他后退了两步,好像这样就能躲开陆元青的逼问,可是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依然环绕耳边,“今年春闱之考,祝公子与那位苏州公子陈言有幸同在一个考组,当然还有另外几位考生有幸能在此次春闱会试中与祝公子结识,比如说王佐、张昭、肖长富,至此在这一考组中所有喜中贡士之人竟然都凑齐了,这是有多么巧合啊!而在下从来不信世上有这般巧合的事情,而又因为这几人都牵涉到了这《风波鉴》一案当中,所以在下就不嫌麻烦地顺道查了一下这几位喜中贡士之人的才学、操守、家世等等,然后在下就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地方。”   陆元青微微一顿笑道:“王佐,郑州人,家中是做瓷器生意的,此人是家中的独子,正妻没有,妾倒有十几个,别说什么才学,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此人能在今届春闱会试中喜中贡士,实乃祖坟冒了青烟的缘故。张昭,饶州人,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之前是屡试不第,今年春闱会试却有这般惊人之成绩,也实在是很突然,或许是他结实了祝公子的缘故吧,对了,此人家中良田不少,是个地地道道的土财主。肖长富,扬州人,他老爹经营着半个扬州的绸缎生意,可算是富甲一方,是个跺跺脚扬州也能震一震的人物。只可惜士农工商,商人虽然日子逍遥,可惜总没有书香门第听起来有脸面,所以这位肖老爷一直扬言要为他的儿子捐个官,可惜一直苦无门路,但是今届春闱会试中,这位肖公子有幸结识了祝公子,算是他的官运到了……”   说到这里,陆元青微微一顿对着祝东楼悠然一笑,“最后嘛,就轮到你了,祝公子。”   风波鉴(16)共设毒计   祝东楼见陆元青将刚刚几人的详细背景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已经有些惊慌失措了,如今见点到了自己的名上,更是惶然地瞪大了眼,“我?我怎么了?”   陆元青一笑道:“祝东楼,二十二岁,汴城人士,其父祝琰淼曾任户部右侍郎,四年前因‘五十万两河银案’而落马,不过幸得严嵩严大学士当日力保,才最终不过落个罢官的下场而已。如今也不过是数年光景,当日的祝大人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如今汴城了不得的豪绅,经营着这印书如印钱一般的函意坊,实在是令在下佩服。”   祝东楼恨恨地看着陆元青,“那又如何?我爹当日乃是蒙冤受屈,幸得严大人慧眼独断,连皇上都赦免了我父之罪,你个酸书生凭什么如此说话!”   陆元青似是笑了一声,“说起这位严嵩严大人,如今在咱们大明朝真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严大人权势威望都是如此之高,那些喜欢溜须拍马之徒又岂肯错过?!据闻这位严大人收了无数的义子,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能得严大人保举提携一句,自然是胜过那陈言狂书生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试论了,祝公子你说在下说的对否?”   祝东楼惊怒交加,他看着陆元青滔滔不绝之口,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勉力维持冷静,“陆师爷,就算你巧舌如簧,可是你不过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诬陷我的贡士之名不是自己考来的?”   却听沈白一声冷笑,“刚刚元青所说的话,祝公子似乎没有认真听!王佐、张昭、肖长富,如今他们都死了,除了他们都参加了今年的春闱会试并与祝公子同分一组,他们还有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这几位都是富家公子,他们的爹手中都有银子,而且其中不乏有些人的爹极力要为他们买官职。空口白牙的事情,这些做惯了生意的老滑头能信吗?本官身为一县之父母官,就算王佐、张昭、肖长富等人不是汴城本地人士,但是他们都是在汴城遇害身亡的,本官于情于礼都该告知死者的家人,好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刚刚元青说过了,这位肖长富的爹,扬州的肖老爷子是最支持为其子肖长富买官职的人,他必然是出手阔绰的,不过老爷子做了半辈子生意,还从没有一次把自己儿子给赔进去的时候,所以肖老爷子听了本官派去之人的几句话,就‘极明事理’地将这个给本官带了回来。”   沈白一抖手中的纸张,对陆元青笑道:“元青,念给祝公子听听。”   陆元青接过了沈白手中的纸,展开一看笑道:“这是肖长富写给他爹的书信,内容嘛就是告诉他爹,只要备齐一万两白银,他就能殿前面君了。”   见祝东楼一脸吃惊之色,陆元青才慢吞吞地念道:“爹,我在京城遇到了一位姓祝的公子,他和我说只要有银子,他就能保证我今年可以喜中贡士,然后进殿面君,光耀门楣。只是银子数目太巨,我出门之时并未带上许多,所以请爹速派人送来纹银一万两。祝东楼公子在京城识得朝中手眼通天之人,此事万无一失,请爹不要怀疑,速速拿钱,急!儿肖长富上。”   陆元青念完了,又看了看祝东楼惶恐不定的神色,“祝公子,如今是罪证确凿,还想抵赖吗?如今别说是你爹,就是你那手眼通天的义父,恐怕也会速速与你撇清关系。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把你们怎么合谋加害陈言的事实说出来吧。《玄玉》《水鬼》《虎女》《野坟》《夜半怪谈》……如今《玄玉》《水鬼》《夜半怪谈》都已经发生过了,祝公子你再冥顽不灵的话,让我想想,《虎女》和《野坟》中还提到了什么奇怪的死法没有啊……”   陆元青言罢状似在认真地思考,却听祝东楼终于颓然道:“我说,我都说了……”   那还是今春二月之时,春闱会试之期。   陈言早早起身就去偏院读书,他和同组中的其他几人都不怎么合,像他这种怪人自然也没人愿意答理,他也是落得个清净。再过一日就是开考之期了,他只想多些时间读书。   到了午饭之时,陈言才想要回房休息一下,只是刚到了同组之人合住的院落门口,却见一人鬼鬼祟祟地趴在房门口正在偷听里面的动静。   陈言不解地走上前,看了看那人聚精会神的样子,才想起来这不是同组的考生贾延午吗?他刚想问他在干什么,却见贾延午发现了他在身边,一把拉住他并快速捂上了他的嘴,低声道:“陈兄,嘘!”说着还指了指里面。   陈言历来不喜这些鸡鸣狗盗的勾当,闻言正要皱眉反驳,却听里面一人说道:“你们放心,只要每人交上一万两银子。保证你们可以一圆做官的美梦!”陈言闻言一愣,这声音似乎是同组里那个最飞扬跋扈的祝东楼的声音,他……他在说什么?   就听一人接道:“祝兄此言可有把握?我爹盼我能做官,已是望穿秋水了,祝兄可别戏耍我等啊。”   “是啊是啊,”另一人也道,“可怜我今年已至而立之年,却连个功名都没有啊!祝公子,只要此事能成,别说是一万两,就是再多,张某也愿意出啊!”   又听一操着郑州口音的人道:“俺也愿意!算俺一个!省得俺那些小妾整天看不起俺,俺也混个功名回去震震那几个娘们,出口鸟气!”   听到此处,陈言已是气得无以复加!这样的人也配参加春闱会试,简直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他忍无可忍,一把推开身边的贾延午,咣的一声推开了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屋内一时间死一般静寂,屋内的四人和陈言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没说话。   陈言冷笑一声,“我朝如今惩治作弊之罚如此严厉,尔等竟还不思好好读书,竟走这等为读书人所不齿的捷径,实在是丢尽读书人的脸面。”   王佐反驳道:“我说陈言,俺们有银子愿意买官关你什么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啊,文采风流,呸,俺最恨这种自以为是的酸书生啦。”   余下二人也要开口,却被祝东楼不动声色地拦住,他微微打量陈言才道:“陈公子,我等刚刚是在说笑罢了,陈公子不要当真。”   陈言看了祝东楼一眼冷笑道:“怎么?怕我到考官那里去举报你们吧?我告诉你们,我陈言绝不会姑息你们这种钻营舞弊之行径!待院士大人回来,我定要和他论个明白!”说着又鄙夷地扫视了几人一眼,似是看到他们会影响自己读书的心情,便气哼哼地拂袖而去。   见陈言威胁后还这么扬长而去,余下的几人皆惶恐不安,“祝公子,这陈言不会真去告密吧?”   祝东楼冷冷地扫了眼和陈言前后脚进来的贾延午,后者见此光景忙狗腿道:“我什么都没听到,真的真的,我绝对不会去和别人说的!”   祝东楼闻言道:“那贾公子有没有兴趣也加入我们呢?”想要我信任你,好啊,除非我们共坐一条船。   贾延午支吾道:“我……我是想啊,可我家小门小户,这一万两……实在是……”   几人听说他没有银子,便各自鄙夷地一笑置之了。祝东楼却在心底暗自盘算,该怎么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陈言一点儿教训。   是夜,夜深人静。同一房的几位考生都已经睡了,只有陈言依旧挑灯夜读。早已躺在床上的祝东楼却未安眠,他在等。   果然,过了一会儿陈言开始喝茶。祝东楼早就发现了陈言喜欢挑灯夜读,为避免自己打瞌睡,便会喝很浓的茶来提神。喝浓茶好啊,越浓的茶越会遮掩别的味道,无论在里面放了什么,都不易被察觉。   听着陈言静静喝茶的声音,祝东楼的嘴角却蔓上了一丝恶毒的笑意,喝吧,喝吧,喝得越多越好,然后你就会一睡不醒,直到考期结束……想去告密,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然后一切就像祝东楼想象的一样,三场考罢,陈言还未醒,而他的考试资格被他自己睡没了。   之后在京城等榜的几日,有人欢喜有人愁。王佐、张昭、肖长富等人至此对祝东楼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次真是多谢祝公子啊,让我等的名字也能上官榜啊,哈哈哈。”   有钱而将来又极可能有势的朋友,祝东楼从来不嫌多,所以他热情邀约道:“几位都是远道而来的考生,两个月之后就要面圣殿试了,往来奔波多有不便,东楼乃是汴城人士,这汴城离京师极近,快马来回只需两日即可,各位如果不弃,就来鄙人的府上做客可好?”   几人如今是同坐一条船况且臭味相投,又岂会不同意,便都应了下来。回到之前同组的院落时,见陈言还在卧床高睡,张昭便道:“祝兄,这陈言不会一睡不醒了吧?”   祝东楼闻言一笑,“不会,今夜就会醒的……真想看看他醒来后是个什么表情。”   王佐也道:“不知道这个陈言每夜里挑灯疾书些什么东西,俺早就好奇得很了,不如趁他未醒翻来看看。”说着便去翻陈言的包袱。   翻了半晌也没看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倒是翻出了一堆手稿,“俺就说嘛,这就是个穷酸书生,看不得我们这些有钱人过得好。”   祝东楼家中是做书坊生意的,对书稿比较敏感,他接过来略微看了看,突然惊奇地扫了眼依旧沉睡不醒的陈言,心底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   陈言正在写的这个手稿叫做《风波鉴》,他已经完成了一个小篇《虎女》,正在写第二个小篇《玄玉》。虽然家中做的是书坊生意,可是这般构思奇特又新颖的书稿,祝东楼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这书能够在他家的函意坊内印版的话,势必狠赚一笔银子。他也许不是读书的料,但是赚钱的机会却把握得很准。   他决定把陈言带回家去,然后想办法拿到《风波鉴》的其他手稿……   就像祝东楼想的一样,陈言醒来后极度灰心丧气,他刻苦努力了这么些年就被自己把机会错过了,他怎么对得起当年对他一番教导的厉奉元厉大人……   人在心情低落时就喜欢喝酒,喝了酒脑子就会不清楚,等陈言再清醒过来时,他已身在汴城祝府之内。   而其他中贡士的那几位被祝东楼邀来不久后还是觉得住在祝府比较拘束,小住了些日子都各自找客栈搬出去住了。也难怪,都是富家子弟,谁喜欢寄人篱下?   唯一留下来的只有陈言一人,当然其他几人的存在祝东楼并没有告诉陈言,否则那不是时刻提醒陈言想起他们以银两疏通买官的事情吗?幸好如今陈言经此挫折更加意志消沉,平日只是静默不语、闭门不出,倒也没有再想起祝东楼他们做的这件事。   陈言不喜欢祝东楼这个人,可是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之后,他觉得祝东楼也许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糟,至少祝东楼对他极为客气和看重。他说陈言没中贡士不要紧,可陈言书写得好啊,祝家就是开书坊的,只要陈言愿意,祝东楼就帮他刻版出书。陈言想将自己的手稿变成书,这本书里藏有他太多太多的不平和饮恨,他只能写进书里。他没有署自己的名字,所以《风波鉴》有了一个新的笔者名——落魄书生。是啊,难道还不够落魄吗?如今自己连试都没能考,还有什么脸面回乡面对家乡父老的眼光,他承受不起。也许就这样留在汴城靠写书为生倒也不错,所以他没日没夜地写稿,越来越形容憔悴。不久,祝东楼派了一名女子来服侍陈言,这名女子叫做源姬。   陈言一开始并不喜欢源姬,当然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哑巴。他虽然留在祝府写书,但是那是无奈之举,他心底还是不愿靠近祝东楼,所以连带祝东楼的人,他都一并排斥了。   源姬很安静。是啊,她是个哑巴,没法不安静。   陈言开始对源姬改观,是在某个深夜。他因为口渴,便起身找水喝,然后他看到源姬在他平日书写的桌案前也在写着什么。   他没想到这个哑女也会写字,一时好奇就走了过去,然后他惊呆了。   源姬在给他的书稿写评,或者说是提意见。她写得很认真,连陈言走近都未发觉。   源姬终于停了笔,长舒了一口气,正要拿起来自己欣赏一番,却有一双手从她身后伸来,抓起了她写的那张纸。   源姬一惊,回身才发觉陈言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陈言看着这张纸,却觉得心头被人重击了一拳一般。源姬的字不怎么好看,古怪得像在画圈,话也断断续续的,有些不连贯,可是陈言还是看懂了她写的话:优点是写鬼喻人入木三分……缺点是低谷总会过去,文章郁愁难解不好,读书的人会因此更失去信心,积极的内容多写,伤春悲秋的不是个男人……   源姬眼巴巴地看着陈言握着那张纸的手在发抖,不知道是不是气的?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陈言。   却听陈言长叹了一声,语气却有些如释重负,“是啊,我陈言再不振作下去,真是连一个哑女都不如了。”言罢,竟对源姬正揖一礼,“源姬姑娘今日之言如醍醐灌顶,令陈某茅塞顿开,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请受在下一礼。”   原来不是要打她,这个书呆子和别人有些不同。源姬心里这般想,嘴角上却露出了第一抹笑。   她的笑犹如寒冬腊月绽放在荒芜白雪中的一朵艳梅,让陈言的内心重新迸发出了热烈的信念。   至此,二人之间那之前微妙的隔阂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知己般的惺惺相惜。   陈言开始改稿,源姬就在旁边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纸上给陈言看,虽然她多数时候都是写得乱七八糟,可是陈言看得却很开心,因为源姬写了这么一句话:我是你的第一个读者,我喜欢你的书。   陈言的改稿行为惹怒了祝东楼。要知道当时印书多用雕版印刷,所谓的雕版印刷是在一定厚度的平滑的木板上,粘贴上抄写工整的书稿,薄而近乎透明的稿纸正面和木板相贴,字就成了反体,笔画清晰可辨。雕刻工人用刻刀把版面没有字迹的部分削去,就成了字体凸出的阳文,和字体凹入的碑石阴文截然不同。印刷的时候,在凸起的字体上涂上墨汁,然后把纸覆在它的上面,轻轻拂拭纸背,字迹就留在纸上了。   尽管在小说盛行的明朝,雕版印刷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可是它的弊端一样明显:刻版费时费工费料,大批书版存放不便,有错字不容易更正。   虽说北宋的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但是他的这项造福后辈的发明在当时并没有引起统治者的重视,反而被封建主义思想所压制,一直没有广泛地传播开来,所以雕版印刷依旧是印书的主体工具。   祝东楼已经快要雕版完毕,可是此时陈言说要改稿,可想而知,这对祝东楼来说意味着什么,几万两的银子没有了……   这次的争吵导致了祝东楼和陈言最终撕破了脸。陈言扬言要离开祝府,并要带走源姬。祝东楼又岂肯让他如愿,这个祝府你陈言进得来就出不去。可是陈言又是何等固执之人,所以……   “所以你把那位陈言公子怎么样了呢?”陆元青接着问道。   祝东楼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毒的神色,“让他永远不能离开祝府而已。”   沈白皱眉问道:“所以你把他杀了?”   陆元青闻言却是摇摇头,“陈言是祝公子的摇钱树,他怎么舍得把他杀了呢?”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堂上立着的邵鹰,“邵捕头不如说说该怎么让一个人活着却不能离开自己的身边。”   邵鹰冷哼一声后道:“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陆元青一副孺子可教的嘴脸,“还好,邵捕头没有说砍了他的双手双脚。”他转头看向祝东楼,“所以祝公子你挑了陈言的脚筋对吗?手筋你自然不会挑,你还要留着他的手去写书呢!我猜的可对?”   祝东楼面部抽搐,“是,我挑了陈言的脚筋并威胁他如果不把《风波鉴》写完,就把源姬杀了给他陪葬。”   陆元青微笑着点点头,“果然,这才是祝公子的真正计划不是吗?源姬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棋子,你早就想好了,以陈言的脾气怎么可能受制于你,人都有弱点,尤其是男人的弱点更加明显,那就是女人。可是陈言没有这种弱点握在你的手中,所以你帮他制造了一个弱点,那就是源姬。”   陆元青那本来呆气十足的脸在此刻的祝东楼看来已经近乎妖异,“对,你猜得不错。陈言虽然恨我入骨,可是他不想连累源姬,所以他继续了《风波鉴》的书写……”祝东楼忽然顿住了,他似是想说什么,却猛地打住了。   沈白问道:“然后呢?陈言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祝东楼的话忽然犹如梦语,“他突然失踪了,还有源姬也不见了……他们一起逃走了,那些去追他们的人回来禀告说,他们已经死了,掉下悬崖摔死了……”   沈白闻言微微皱眉,“事后你可去那崖下寻过他二人的尸首?”   “峭壁悬崖怎么去找?”祝东楼似是安抚自己道,“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还活着,那样的悬崖峭壁,摔下去有死无生……”   陆元青微微一叹道:“既然祝公子这般肯定他们都死了,那这杀人的必然就是他们的鬼魂了。”   祝东楼闻言僵硬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元青一笑道:“祝公子,我是在救你。告诉我那个源姬的来历。”   祝东楼迷惘道:“源姬?这关源姬什么事?”   陆元青却是摇了摇头,“不,很重要,很重要的。”   祝东楼疑惑道:“北镇有个‘八弦小馆’,源姬是那里的艺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在弹琴,非常迷人,我将她买了下来带回了祝府,不过回府之后,我突然又不怎么喜欢她了,所以就没再注意她。”   风波鉴(17)东瀛幻术   汴城县虽然只是个县,可是它四通八达,不仅靠近京城,而且北面沿海,是个通商贸易比较密集的县城。   祝东楼所说的北镇因为沿海,常有东瀛浪人出没。明朝时,因为这些东瀛人无休止地侵扰沿海地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以明朝的百姓“亲切”地称他们为“倭寇”或者“倭人”。   陆元青闻言点了点头,“所以说这位源姬姑娘极有可能是位东瀛人。”   祝东楼摇摇头,“她是个哑巴,不能开口说话,谁知道她是哪里人。一天到晚抱着一把破琴弹个没完,无趣得很。”   陆元青却是一脸“祝东楼真不识货”的表情,“三味线最初起源于琉球国,不过如今已经传入了日本(明朝时,已经叫做日本了),成为上流贵族间弹奏的一种乐器。这位源姬姑娘精通三味线的弹奏,可见她在该国的地位一定不低,甚至是个贵族。”   祝东楼一脸惊讶,“她?贵族?”   陆元青却是看了看祝东楼,才对沈白道:“大人,祝公子既然是有功名在身之人,此案尚未明朗之际,确实不宜将其关入大牢,不如就让他回府,加派衙役严密盯着他的行踪即可。”   见沈白点点头,陆元青又看了看祝东楼,后者一脸不满之色,却听陆元青低声道:“祝公子,你最好乖乖待在府中不要乱跑,否则没准那《虎女》或者《野坟》就会找上你了。”   祝东楼一脸恼怒之色,却无可奈何地被沈白派人押回了祝府。   祝东楼离开之时,天已经大亮了,这一晚沈白几人就在这大堂之上审了一夜的案子,此刻都觉得有些疲惫。下堂回卧房的路上,沈白才开口道:“元青为何要把祝东楼放回去?”   陆元青却是微微一笑,“大人,凶手显然是针对祝东楼而来的,所以他下一个目标必然是祝东楼。将祝东楼留在府衙之内不仅不利于凶手动手,恐怕连带着我们都会陷入危机之中。”   “虽说这祝东楼固然可恶,不过本官也不能因为这种原因,就把他送给凶手啊。”   陆元青欣然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这凶手行踪莫测,手法高明,如果不以祝东楼为饵,我们又怎能有抓住凶手的机会呢?”   沈白慢慢地笑了,“听元青之言似是已对这凶手有所猜测了是吗?危险?这凶手当真会如此危险吗?”   陆元青却是微微皱了皱眉,“我却希望我的猜测有误,否则……”   沈白看着陆元青皱眉的样子,也不禁好奇起来,“元青认为这凶手是谁?”   陆元青慢慢地叹口气后道:“东瀛人,贵族,姓源……大人,你认为这世上最可怕的杀手该是什么样子?”   沈白道:“难道不该是武功超群吗?”   陆元青却是静默片刻才道:“最可怕的杀人者会杀人于无形,他们不用兵器杀人,也不喜欢沾血,甚至都不屑使用武功,可是他们却能杀死任何一个他们想要杀死的目标,无论那人在不在他们身边。”   沈白闻言摇头笑道:“元青又在胡说了吧?你不会告诉我那人是鬼吧?”   陆元青却笑了一声,“我的师父年轻时喜欢四处游历,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常人不曾见过也无法想象的东西。日本有个百年家族,姓源,这个家族的历史十分悠久,据说源氏最初是由嵯峨天皇赐姓给皇子女们使用的,后来慢慢有了别的分支,其中有一支叫做清和源氏。清和源氏祖上是个将军,当然这一支之所以如此显赫,并不是因为其是著名的武士家族,而是因为这个家族里的成员皆精通幻术。在这个家族中,幻术最高超的人被尊称为‘幻术师’,他会在本族中享有最高的荣誉和地位,而这样的‘幻术师’实乃凤毛麟角,百年难遇之才,族中多数人努力了一辈子也只是一个幻术者而已。而族中人从开始修习幻术开始,就必须放弃别的东西,比如说武功。幻术师是高傲的,被他们所杀之人流血了,会被他们认为是耻辱,就算这个人最终被他们杀死了,对幻术师而言那也意味着失败。幻术师的高贵身份和骄傲不允许他们失败,传说中失败了的幻术师会被处以家族中最高的惩罚,那么换言之,幻术师的出马势必万无一失,他们不允许失败,所以他们想要杀的人一定会死,否则那就成了幻术师的死期。”   沈白惊愕地看着陆元青,“你的意思是……”   陆元青微微摇头,“杀人者是个幻术师。韩千芝拿出那个莨菪的根时,我就联想到了这一点。幻术师的手法和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所擅长的‘法术’是截然不同的。所谓的幻术其实是不断地制造幻象去欺骗他人,说起来和一些变戏法的很像。幻术师的主要杀人手段其实就是利用幻象去迷惑敌人,从而在精神上折磨并且杀死对手。他们运用各种奇妙而诡异的植物所能带给人的奇妙幻觉或可怕的梦境来迷惑对方的灵魂和心智,最高超的幻术师甚至可以控制一个人的行为。他们也擅长一些幻术阵法,闯入其中的人如果意志不够坚定或精神力不够强,便会陷入幻术师布下的幻觉陷阱中。我在想第一个杀人案子中那突然发疯又突然痊愈的更夫正是因为误闯了幻术阵法。”   沈白听到此处依旧不能相信,“元青所说的真有其事?”   陆元青慎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我这次没有开玩笑。此事很危险。”   沈白了悟地点点头,“所以你让祝东楼回到祝府去,不让他留在衙门里。那么这个凶手,也就是这个幻术师今夜会动手吗?”   陆元青点点头,“会,一定会。他的目标就是祝东楼。他没有在一开始就杀死他,只是想要在精神上折磨他而已,这就是幻术师的乐趣,把将死之人的喜怒哀乐玩弄于股掌之中。”   沈白静了静才问道:“那元青猜到这个幻术师是谁了吗?”   陆元青叹了一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幻术师就是如云口中的阿源,祝东楼口中的源姬。”   沈白点点头,“所以她没有死?那么陈言也没有死?”   陆元青微微摇头,“陈言有没有死,我还不知,可是源姬一定没有死,她只是把她已死的幻象表现给了祝府追捕他们的人而已。”   沈白猛然想到什么,“源姬……那么那个八弦小馆一定有问题!”   陆元青闻言神色却是越发凝重,“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竟然惊动了幻术师亲自出马?她来到汴城到底要干什么?她为何要隐藏在祝府?她在等什么?”   沈白闻言道:“难道杀人还不是她的目的吗?”   陆元青微微笑了笑,“杀祝东楼这样的角色还用得着出动幻术师吗?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杀贾延午几人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她此行一定还有别的目的。大人,最近县中可还有其他什么异动吗?”   沈白皱眉道:“全县的精力都被用在了这几起案子上,哪还有别的精力去关注别的事情。”   “原来如此!”陆元青恍然大悟,“这就是她的目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招声东击西果然用得巧妙!”   沈白也瞬间明白了,“凶手用《风波鉴》的案子困住了我们,而她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进行了别的勾当?”   陆元青点点头,“衙门人力有限,今夜顾得了八弦小馆,就必须要放弃祝东楼,我们只能赌她今夜不会动手……”   沈白却道:“如果一切真如元青所言,她真的动手了,我们能拦得住吗?”   陆元青这次却沉默了。   夜幕降临,汴城的长街上一片朦胧,又起雾了。最近总是起雾,入夜后就很少有人出来了,街上一片冷清。   沈笑边走边百无聊赖地对身旁的青黛道:“真是闷死人了!小白哥哥一天到晚忙案子,人家过几日就要回京了,也不说陪陪人家。最可恶的就是小陆,青黛,你说他是不是在躲着我?我怎么四处都找不见他呢?”   青黛老实道:“小姐,你才发现啊!”   沈笑闻言没好气道:“青黛,有你这么拆自家小姐台的吗?我却觉得他挺喜欢我的。小白哥哥说他喜欢那个莫愁堂的韩千芝,这绝对是骗我的!我都跟踪那个韩千芝两天了,也没见小陆去找她。青黛你说实话,是我比较好看还是那个韩千芝比较好看?”   青黛认真看了看沈笑才道:“小姐,你要听实话吗?”   沈笑马上道:“停停停,你别说了!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青黛却是老实道:“小姐和那个韩小姐的风格不一样,她笑起来的时候确实比小姐好看,不过她不笑的时候,小姐比她好看啦。”   沈笑得意道:“就是,我就说嘛,小陆怎么会那么没眼光!”   “不过,”青黛又道,“那个韩小姐待人真是亲切,她很少有不笑的时候啊。”   说罢,青黛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一点儿也不理自家小姐被自己打击到的神情,“小姐,我饿了,咱们进去吃肉包吧?”   沈笑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她虽然义愤填膺,可是无奈肚子不争气,咕噜噜地叫起来。   青黛一乐,“小姐不是也饿了吗?咱们进去吃肉包吧,吃完了就早些回去。小白少爷说了,最近晚间汴城不太平,不让小姐四处乱跑的。”   沈笑撅嘴道:“小白哥哥说过的话你记得清楚着呢,我说的话你就当耳边风。我告诉你青黛,我才是你的主子……”   青黛却充耳不闻,“肉包好香啊!”   主仆二人一边斗嘴一边进了一家包子铺,街上瞬间又恢复了宁静。   今夜祝东楼早早就上床了,他破天荒的没招任何女人陪寝,一个人躺在了床上,却是怎么都无法安眠。他不敢闭上眼睛,他怕一睁开眼陈言那张可怕的脸就会在他的面前晃荡。   街上的更声传来,祝东楼自言自语道:“真早啊,才一更天呢!”说完又自嘲道,“我怕什么,他陈言活着时我尚且不怕,难道他死了还能成精不成?”   他索性闭上眼睛积累睡意,正意识模糊间,却听窗外传来了一阵琴声,这琴声好奇怪啊!   祝东楼微微一想,却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这是……源姬最喜欢弹的曲子,怎么会?他坐在床上呆愣了片刻,终于一翻身抓起了自己床头的衣物,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屋外走。   他的房门口立着两名衙门的差役,见他从房中冲出来忙拦道:“祝公子,大人有令,入夜之后,你不得随意走动。”   祝东楼闻言一阵暴躁,“我还没被关进衙门呢,还真把我当成犯人了不成?本公子偏要出门,你们要么继续杵在这,要么就跟上来!”说完也不理身后的两名衙役,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张彪和赵诚无法,只得跟着这位祝公子。   琴声真的是从以前源姬住的院落里传出来的。越靠近那里,祝东楼心底的不安越强烈,他走得战战兢兢,却又克制不住好奇心一路走下去。   那随风飘荡的曲子似乎已经弹奏到了高潮,一尾音怪异地拔高之后,祝东楼突然不动了,他面色呆滞地立在原地,与那个院落只剩一墙之隔。   张彪和赵诚二人疑惑地对看一眼,同时推祝东楼,“祝公子,你怎么了?祝公子?”   可是祝东楼就仿佛已经灵魂出窍了一般,僵硬在了原地像块木桩。   二人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之时,那一墙之内的琴声又开始了。   张彪骂道:“什么人装神弄鬼!”一边说一边抽出了自己手中的刀,一招呼赵诚:“走,咱们兄弟进去看看。”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那间宅院,那宅院的门在二人走进去之后,又紧紧地关上了。   风波鉴(18)第四凶案   二人进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出来,而一直僵立不动的祝东楼却突然动了起来,他神情呆滞,口中却念念有词:“去小凤山,找一座坟……”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慢慢从祝府的偏门走了出去,而守在正门的衙役们根本就没有发现他已经离开了祝府。   祝东楼出了祝府一路向南走,他越走路越荒凉,接着一座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明明耳边只有舒缓的风声,可是祝东楼的脑中却有一抹弦音不断牵引着他前行。他仿佛瞎子一般,走得跌跌撞撞,虽然不时会被自己的衣襟或者山上的杂草绊倒,可是他却如没有痛感一般爬起来继续前行。   黑漆漆的一片荒芜里,祝东楼突然停了下来。他低下身子摸索着面前的什么东西,随着他的摸索,齐人高的杂草被分开,一块碑赫然出现在了面前。   碑身出现的同时,一把闭合了的伞压在了祝东楼的肩背上。伞的主人似乎没有太用力,祝东楼自己就跪了下去。   荒山野岭没有烛火,伞的主人穿了一身黑衣黑裙,打了一把黑伞遮住了她的面容,所以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出声的话,没有人会发现原来那里还站着一个人。此刻她等来了她要等的人,她才收起了伞,抬起了她的脸。   她的脸并不可怕,甚至是美丽的。可是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这样荒凉的山上,一身黑衣的映衬下,她的那张脸就像飘浮在空中一般诡异。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跪在她身前的祝东楼,一丝突兀的笑意浮上她的唇角,“你想求个怎样的死法呢,祝公子?你是最后一个人,我为你想了一个好死法。”她的语调有些怪异,但是逻辑非常清楚,一点儿也不颠三倒四。   祝东楼似乎终于恢复了神志,可发现自己全身都动不了。他不死心地挣扎了几下,却发现手脚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   祝东楼无助的举止似乎取悦了身后的黑衣女子,她轻轻笑了笑,“被我的伞拍过的人全都会像你一般,你不用觉得自己没用,比你更没用的我也见过。”   祝东楼真的很希望这一切都是噩梦,可是他却清楚地知道不是,于是他不甘心地颤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祝公子的记性似乎不太好,难道将我从八弦小馆带回来的人不是祝公子你吗?”   祝东楼猛地睁大眼睛,“你是源姬?原来你不是哑巴!”   啪!那把伞再次敲在了祝东楼的肩头,而这次传来的剧痛取代了之前的毫无知觉。   “你的口中不配提到这个‘源’字,你太肮脏了,你会侮辱属于‘源’的高贵。这只是小惩戒,在你死之前就一直痛着吧。”黑衣女子的话语中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   祝东楼似是真的很痛,他痛得舌根都在打战,“我怎么会鬼迷心窍把你带回府中!你简直是妖魔!”   源姬笑了,“不是你想要带我回祝府,而是我同意你将我带回祝府的。”   “你缠住我到底要干什么?”   “本来最初只是想要一个隐蔽的身份,不过我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你迫害陈言的劣行,所以给你一些教训。”   祝东楼忍痛道:“张昭、王佐、贾延午、肖长富……都是你杀的?”   “不错,他们都参与了你迫害陈言的勾当,所以都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陈言死了没有?”祝东楼不死心道。   “他的生死与你无关,你现在该担心的是你自己的生死。”源姬一边说,一边从宽大的衣袖中抽出了一本书,她轻轻弹动指尖的粉末,一道磷光滑过后,微弱亮光似是会聚在源姬的手掌间。她的手轻轻地翻动书页,被她翻动过的书页也似开始在暗夜中发光。   只听她轻轻念道:“村南头有座不知名的坟,这坟年头久远,早已被荒草埋没。那一年有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为了避雨误闯了那座坟,谁知他竟从此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只是从那之后,每一个路过野坟的书生都会莫名其妙地被引入那座坟……第二日书生的尸体都会被发现跪伏在了野坟的跟前,死状极为痛苦,仿佛他是被恶鬼扼住了喉咙一般。”   源姬念到这里似是极为满意地合上了书,磷光忽闪的书封上“风波鉴”三个字极为醒目。   “就让这篇《野坟》送你上路吧……祝公子,我刚刚有没有说过,在你死之前就一直痛着吧这句话?其实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会一直痛到死为止。我倒要看看你能挺多久。”   源姬说完了这句话就再也不吱声了。   祝东楼也没有再反驳她的话,他已经痛得无法出声了……   源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祝东楼,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撑起了手中的黑伞,慢慢地转身,向山下走去。   “陈言,你的仇人都死了,你应该可以瞑目了吧?”源姬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我说过我喜欢你写的书,将你书中的情节融入我源氏幻术的传奇中,就是对你的书最大的赞美了。”   许久,源姬似是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这样就结束了……明晚我就要离开这里了。陈言,我有些佩服你的为人,所以我会助你魂返故里的。”   沈笑和青黛撑着各自圆滚滚的肚皮走出了包子铺。沈笑骂道:“青黛,你害得本小姐现在腰粗如桶了……小陆不喜欢腰粗如桶的!”   青黛愕然道:“小姐,是你刚刚硬要每种馅来一盘的,怎么又怪我?”   沈笑哼道:“谁知道这家包子铺有这么多种馅啊?你这丫头不教训不行啊,敢和我顶嘴!别以为本小姐吃饱了就追不上你,你过来,有种你别跑!”   青黛老实道:“小姐,你没吃饱也追不上我的!”   风波鉴(19)祸不单行   冷清的长街上只有这主仆二人的嬉闹追逐声。青黛只顾向前跑,差点儿撞到拐角处突然走出的人。青黛会武,轻盈地闪身避过,可是身后的沈笑却是不管不顾地撞了上去。   那一身黑衣的女子打着伞低着头只顾走自己的,全然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冲出来,她侧身避开了那人,没想到身后又撞过来一个,她再也避不开,被那人撞得摔倒在地,她手中的伞也脱手了。   沈笑见自己闯祸撞到了人,忙要去扶倒地的黑衣女子,“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黑衣女子避开了沈笑伸过来的手,撑地自己站起身来,又去拾起了自己的伞,理也没有理睬沈笑,顺手撑起了那把黑伞,继续前行。   沈笑难得放下身段去和别人赔不是,人家却是理都未理她。她不由得气道:“什么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阴阳怪气的,还撑把黑伞,晦气得很。”   可是那黑衣女子却如同没有听见一般,渐渐走远了。   沈笑气得一跺脚,“青黛,都怪你啦,跑那么快做什么!”咦?脚下似是踩住了什么东西?沈笑奇怪地低下头去捡,是一块破牌子。   青黛见沈笑从地上捡起一物翻来覆去地看,便也凑上前去,“什么呀,小姐?”   沈笑疑惑地摇摇头,“好像是个什么令牌吧?你看看。”   青黛接过来看了两眼,只见上面画满了奇怪的文字,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将令牌翻了个个,反面却是画了一只海鹰,那海鹰栩栩如生,而海鹰似乎还站在了一艘舰船上。   沈笑问道:“这是谁的牌子?”   青黛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应该是刚刚那位被小姐撞到的姑娘的吧?哎呀小姐,人家丢了东西一定很着急,咱们赶紧追上去还给人家吧!”   沈笑别扭道:“哼!那女人真讨厌,我才不去呢!”   青黛却是拉着她家小姐的手向前拖,“走吧,小姐。”   不过才走出几步,那本该走远了的黑衣撑伞女子却在前面等着主仆二人了。见她们走近,她便伸出手对沈笑二人道:“东西还我!”   天色已经渐渐发白,陆元青和沈白才带着众衙役返回了衙门。昨夜在八弦小馆搜了整整一夜,也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衙门里的弟兄们都是一脸疲态,沈白也是皱眉不语。   陆元青一边走一边沉吟道:“不在八弦小馆……那会在什么地方呢?”   沈白道:“或许邵鹰和玉棠会带回什么消息吧,我们先回衙门。”   只可惜二人回到衙门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噩耗:祝东楼失踪了,沈笑也不见了。   沈白一脸冷凝之色,“青黛,笑儿去了哪里?快说!”   青黛手足无措道:“我……我醒来后小姐就不见了,我不知道……少爷……我……”   陆元青安抚了一下青黛,“大人,让她从头开始讲吧。”   沈白深吸一口气后道:“讲!”   青黛把昨夜的经历都对沈白和陆元青说了,二人听后皆静默不语。   许久,沈白道:“源姬?”   陆元青点头道:“源姬。”   沈白不解道:“她抓我妹妹做什么?”   陆元青略想了想便问青黛:“青黛你仔细回想一下那块令牌的样子,详细说一下。”   青黛又将令牌的正面和背面自己能记住的东西全都讲了一遍,却见陆元青抬头看向沈白,沈白也疑惑地看着他,随后两人异口同声道:“倭寇?!”   沈白一拍案道:“那个图案是海上倭寇通用的一种令牌,难道说源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要带走什么东西?”   陆元青点点头,“倭寇这些年屡犯我大明沿海之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汴城的北面沿海,来往于各地的商船很多,如果想在其间隐匿倭寇的船只,的确很容易。能够出动清和源氏的幻术师出马,应该不仅仅是求财而已,恐怕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在身。八弦小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能说明两点:第一,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在八弦小馆;第二,东西已经被转移到了别处。如果是后一种猜测,我想源姬马上就要离开汴城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晚。我们时间很有限,大人,无论是找寻沈小姐还是阻止源姬带走那所谓的东西,我们的动作都要快,否则一旦倭寇的船只驶离了汴城北岸到了汪洋大海之上,想要抓他们就难于登天了。”   沈白因为沈笑的失踪心绪烦乱,他冷声道:“那为什么要抓笑儿呢?”   陆元青道:“应该是因为沈小姐看到了源姬的那块令牌吧。”   沈白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那为何又要放回青黛呢?青黛不是也看到令牌了吗?”   陆元青看了看沈白,“有分量的人质一个就够了。青黛是被放回来传话的。源姬是告诫我们沈笑在她手中,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沈白皱眉道:“源姬……不会伤害笑儿吧?”   陆元青闻言也皱了皱眉,“大人,落魄书生一共写了五本《风波鉴》小篇,《玄玉》《水鬼》《夜半怪谈》这三本已经害死了四个人,余下的小篇还有《野坟》和《虎女》……”   沈白闻言神色一冷,他闭了闭眼才传令道:“叫张彪和赵诚速来见本官!”   “我和赵诚进了那个院落之后,只见到一名女子在那里弹一把怪琴,我们弟兄走近,那女子也仿佛不曾看到一般弹个不停。我和赵诚一左一右正要动手,那女子忽然停止了弹奏倒了下去,然后……”张彪似是不知该如何描述后面发生的事,看向赵诚。   赵诚只得接口道:“然后我兄弟二人就一觉睡到其他兄弟发现我们为止了。”他一边说一边将一本书轻轻放到了沈白的案上,“这是在弹琴女子桌旁发现的。”   沈白低头一看,依然是《风波鉴》。只是他盯着这本《风波鉴》,却半晌没有翻开。   见沈白低头不语,陆元青只得替他拿起了这本《风波鉴》。见沈白抬头看他,陆元青才轻轻说道:“这篇是《野坟》。”   风波鉴(20)最后一篇   沈白慢慢站起身来,“那剩下的就是《虎女》了。”   陆元青看完了《野坟》中描红的那一段后,略微思索后便问张彪:“汴城的南边可有什么山吗?”   张彪道:“南边只有一座小凤山而已。”   “村南头有座不知名的坟……南头……应该就是在那里吧。”陆元青叹了一声,“大人,祝东楼应该就在小凤山中了。”   沈白却道:“笑儿呢?笑儿又在哪里?”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后道:“大人,如果源姬知道沈小姐可以如此影响大人的判断,那么沈小姐的处境才会更加危险。大人此刻应该亲自带领衙役前往小凤山才是。”   沈白静了半晌才点点头,“元青说的是,我亲自去小凤山。”   沈白去了小凤山,邵鹰和宋玉棠执行任务未归,衙门里只剩下了陆元青。他呆呆地看着旭日渐渐升起的方向,静静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出了县衙。   他去了威凌镖局。几日前,韩千芝曾经说过,威凌镖局的武公子刚刚押镖回来……   无论源姬的出现是因为什么,但是倭寇的目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不是求财就是为物。他们从不喜欢空手而归,掠夺是他们的本性,所以在八弦小馆什么都没有搜到,只能说明东西已经被转移了。这么明显的财物怎样才能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悄然离开汴城呢?镖局。   陆元青抬起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四个大字:威凌镖局,然后他迈步走了进去。他这时登门是因为他觉得这个时辰武少陵应该不在,可是他偏偏在,而且就在院中。   院中那人连背影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骄傲,一如初见:喂,你赢了我手中的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穿女装,你敢不敢和我比?赢了我,我才会真正服你……   往事淡得已似云烟,谁还会去记起呢?可是武少陵偏偏记得清楚,并且一直履行着诺言,无论当日和她比剑的那人在还是已经不在了……   陆元青的思绪被打断了,在他跨进院子没多久,武少陵就扭头看到了他。他微微一愣,才走到近前,“陆公子?”   “武公子。”陆元青微笑点头,“冒昧登门,希望没有打扰到武公子。”   武少陵客气道:“怎么会?不知陆公子登门有何指教?”   陆元青微微一笑,“那在下就开门见山了。武公子几日前是否护了一趟镖?”   武少陵不解道:“几日前?是有一镖,如今货物还在镖局之内,托镖人说今日酉时前运到北镇码头即可。怎么,有何不妥吗?”武少陵和韩千芝、柳琴风等人相熟,自然知晓陆元青如今是汴城衙门的师爷,见他询问便也不曾隐瞒。   陆元青闻言点点头,“武公子还记得托镖之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吗?”   武少陵略想了想道:“是位不能开口讲话的姑娘。”   陆元青恳切道:“如今衙门正在追捕要犯,此人极可能就是武公子口中提到的托镖之人,还请武公子行个方便,在下要验一验这批货。”   武少陵闻言犹豫道:“这恐怕不妥……”   陆元青深施一礼道:“沈大人现在不在衙中,衙门的搜捕令事后一定补给武公子。此事事后如有半丝差错,都由陆某一力承担,还望武公子帮忙。”   那哑女所托的箱子很大,共有二十口。一一打开来一看,镖局中的人也都有些傻眼。那不甚起眼的哑女所托之物竟然如此值钱:茶叶、丝绸、瓷器、玉器、古玩字画,还有许多前朝奇物。   至此武少陵也觉得此事有古怪,“陆公子,这……”   陆元青却是摇了摇头,无意间看到后面还有一口棺木,突然目光一凝,“武公子,这是什么?”   武少陵赶忙道:“这也是那女子托的镖,是运往苏州的。”   陆元青看了那棺木半晌才道:“烦劳武公子请人来帮忙,我要开棺。”   古人多忌讳棺木,尤其是棺木最忌讳关了又开,所以那些帮忙起板钉的镖师在陆元青没有开棺之前,一溜烟都躲了出去。   见状,陆元青便对武少陵道:“请武公子也暂时出去一下。”   武少陵出去之后,陆元青将门反锁上,才走到了棺材面前。黑漆漆的棺材盖有些厚重,可是陆元青推起来却似乎并不费力。   随着棺木的开启,一张安详的面容出现在了陆元青的面前。那是个男人,很年轻。他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却没有任何腐朽的气息。他的双臂交叉于胸前,压住了胸口处的一摞手稿,往下看他的腿却呈现一种萎缩无力的状态。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看此情形,陆元青也能猜到,这就是《风波鉴》真正的笔者——落魄书生陈言了,他果然已经死了。   不知源姬在他的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总之他的尸身还没有开始腐化的迹象。   陆元青在棺材的各个位置摸了摸,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那篇《虎女》是陆元青唯一从头至尾读过的一篇,其中关于死亡的描写只有最后的那一部分:棺木中躺着的是他的妻子,她即使已经死了,面庞也是栩栩如生的,她的面容平静而安详,她的怀中抱着她生前最喜欢的……   陆元青失望的同时,也暗自松了一口气,最后的一篇《虎女》应在了陈言的身上,所以沈笑应该没有在源姬要杀之人的行列里,那么她去了哪里?   他皱眉思索着,在踱步到了棺木的另一头时,他突然愣了愣,刚刚那个角度他怎么没有发现这口棺木如此厚重呢?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再看,不错,这口棺木比起其他的寻常棺木要厚出许多……   陆元青再次回到棺木前仔细观察,棺木的边缘很细腻,很像是由楠木制成。他的手指拂过每一个边边角角来回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触感,在转了两圈之后,他发现了右侧比左侧要高出少许——有夹层。   这个发现让陆元青重新皱了皱眉,如果这个棺材底下有夹层的话,那躺在里面的会是谁?他突然希望那不是沈笑。如果夹层中的人是沈笑的话,她不是也同时应了《虎女》这最后一篇了吗?   陆元青双手同时按下了他觉得高出的那部分,果然棺木被弹开了。陆元青轻轻推开了上层的陈言,然后他看到了下层躺着的人,是沈笑。   她很安静,至少陆元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沈笑。她总是或笑或闹,却永远鲜活灵动,不像此刻,安详宁静得已经有些不像她了。   陆元青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才慢慢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当那略带湿漉漉的温热气息拂在陆元青的手背上时,他觉得自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沈小姐。沈笑。”陆元青轻声呼唤她,见她毫无反应,突然并指在她身上点了数下。   咳咳……沈笑终于有了动静,她微微地睁开眼却看到了陆元青的脸,便惊喜道,“小陆,是你吗?我没有在做梦吧?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陆元青一脸正色道:“还没有,祸害遗千年嘛。”   闻言沈笑的嘴角撅了撅,陆元青赶忙摇头道:“在下说错了,沈小姐是吉人自有天相。”   沈笑突然搂住陆元青的脖子大哭起来,“我好害怕,小陆……我讨厌棺材,我讨厌死人……呜呜……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就知道……”   陆元青感到她的眼泪流到了自己的脖颈,很温暖。他无奈地笑笑,微微环住了沈笑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没事了……别哭了……我的衣服都被你哭湿了。”   沈笑能够安全回来,沈白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如果沈笑出了事,他不知该如何向父亲交代。   “元青……幸好有你。”沈白看着陆元青认真道。   陆元青谦和地摇摇头,“在去威凌镖局之前,我其实没有半点儿把握,沈小姐可以最终没事,只是因为源姬并没有想杀她而已。”   “那今夜源姬还会出现在北镇码头吗?”   “会,倭寇们不会看着到手的财物就这样溜走的,所以他们依然会按照原计划携带那批‘镖物’离开。”   沈白不解道:“元青带回了沈笑,源姬岂会没发现?”   陆元青一笑,“她当然会发现,所以我们今夜会有些麻烦。”   沈白道:“难道我们今夜阻截倭寇携带财物登船离开的部署不会成功吗?”   陆元青温和一笑,“大人所言一点儿不错。只要有源姬在,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出得了汴城衙门,又何谈什么阻拦?”   沈白低语:“幻术阵法?”   陆元青点头,“对,幻术阵法。大人,在下救了大人的妹妹。”   沈白一怔后却又点点头,“不错,我欠元青一个天大的人情。”   陆元青却微笑摇头,“在下不需要大人还什么人情,在下只想要大人答应在下一件事即可。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请大人最终不要插手,有些和家师有关的恩怨,在下今夜想独自解决。”   是夜,又是浓雾弥漫。汴城衙门前的长街之上,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她一身黑衣黑裙,手中撑着一把黑伞,寂静而又怪异。   她的伞撑得很低,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见她的神情。镖局提来的货物已经顺利被装上了船,只等她一声令下就可以驶离北镇码头。   可是她却命令暂缓离开,她要去亲手解决一个人,一个可以从汴城衙门里走出来的人。   酉时将尽,周围依旧静悄悄的,毫无异动。   源姬不禁有些失望,难道这个揭穿了她身份的对手其实并没有她期待的那么强?不过是个幻影阵法,竟然也难以走出来。船队会在戌时起航,她或许该回去了。   等到她转过身来才发现在她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竟然站立着一名少年,少年一身不起眼的青袍,显得很是瘦削,可是他的脸上却挂着一抹亲切的笑,“阿源姑娘?”   源姬收起了她的伞,“是你带走了棺材中的那名女子,并在棺材里留一张字条告诉我你把她带走了?”   陆元青欣然点头道:“将一个大活人放进棺材里实在是大煞风景,虽然在下不是什么英雄,可还是忍不住救美了。还有,幻术师都是高傲的,他们不接受失败,所以你必定会来找我。”   源姬上下打量了陆元青一番,“关于我家族的隐秘外人几乎无从知晓,你却能猜到我的身份,让我不由得想来会会你。”她顿了顿才道,“你是徐静舟的什么人?”   陆元青闻言摇了摇头,“家师虽然已经仙逝多年,可是就算是江湖上的长辈们都不敢直呼其名,就算是你的父辈对我师父也要避让三分。你很狂妄。”   源姬骄傲地抬高了自己的下巴,“我是如今族内最好的幻术师。还有,不要以为我不是明朝人,就满口谎言骗我。徐静舟从来不收男弟子。”   陆元青微微一笑,“那我就是个例外了。家师年轻时喜欢游历四方,曾经有缘见识过清和源氏的高超幻术,所以我知道你的来历并不奇怪。”   源姬转动了一下伞柄,“父亲大人提起徐静舟的时候,总是称他为静舟先生。我那时候小,不明白不过是个明朝人罢了,有什么地方值得父亲大人这般称赞。我如今长大了,可依旧不明白。你既然喜欢冒充徐静舟的弟子,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   陆元青惭愧地一笑道:“我是家师最不成器的弟子,他的诸多本事我连皮毛都没有学到,实在有愧于他老人家的多年栽培,所以今夜我不会用他教给我的那些东西。我这个人又笨又胆小,最近记性还越来越差,所以为了不让自己有一天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我每日都会去分析我遇到的每一件事情,无论是有趣的还是不怎么有趣的。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件还算有趣的事,是有关清和源氏幻术的。”   源姬静静地看着他,似是对他的无稽之谈很鄙夷。陆元青却不以为意地一笑,“你今夜一定要杀我,是因为我带走了沈笑。一个幻术师是不能失败的,所以今夜我和你只能活一个。而我留下字条约你是因为我不能让你逍遥法外,你杀了这么多人,你必须留下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   源姬怪异地笑了笑,“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拦下我?”   陆元青微笑着继续说:“你住在祝府,而张昭、王佐、肖长富等人都先后住过祝府,所以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致幻的药物通过各种方式施加在他们的身上。贾延午是个例外,他那夜应该只是喝酒时偶遇张昭罢了,算是个倒霉鬼。至于你最后杀祝东楼,你知道官府已在暗中监视祝东楼,所以你没有亲自现身,你利用了如云。其实你早在教如云弹三味线的时候,就已把可以蛊惑神志的暗音植入了琴曲之中。虽然如云最初接近你的动机也并不怎么单纯,但是比起阿源姑娘的火候还是差了甚远。在下不由得庆幸,还好那夜如云姑娘为在下弹的是《凤求凰》,而不是什么《夜央曲》。你杀贾延午、张昭、王佐、肖长富、祝东楼,看似是用了不同的手法,实际上对于你来说只不过是调配可以使他们产生各色幻觉的不同药物罢了。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没有见血,一具尸体都没有流血,这是为什么呢,阿源姑娘?”   风波鉴(21)天火之刑   阿源冷冷地看着陆元青,却听他继续说道:“清和源氏视杀人流血为幻术师的耻辱,失败的幻术师要接受族中最高的惩罚。家师第一次和我提起时,我就觉得这种规矩简直是莫名其妙。只要被杀之人流血了,那就代表幻术师失败了?请恕在下驽钝,苦苦思索了这么些年才得出一个令人捧腹的结论:血就是破解清和源氏幻术之谜的法宝,换言之,你的幻术命门就是血。这种说法或许会令人觉得很可笑,可是这世上的事物皆是如此诡异而奇妙地相生相克着,所以往往真相有时到最后就是这般令人惊叹的简单。”   阿源冷笑一声,“你的想法还真是无边无际。”可是她看到陆元青从袖口中抽出了一物之后,却惊慌地后退了一步。   陆元青握在手中的是一把匕首。只听他自言自语道:“这把刀和师父的‘逐月’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不过它再不济也是一把利器,应该可以割破的吧?不过肯定痛得很……”他一边说一边抽出匕首慢慢横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阿源不可思议地看着陆元青又后退了一步,“你简直就是疯子!每一个将要被我杀死的人无一不是哭着喊着求我放过他,只有你这个疯子会想到拿刀去割自己的手臂。”   陆元青慢吞吞道:“所以他们最终无一幸免全都被你杀死了。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优点,就是喜欢赌,而且我一般运气还不错。”说着他再不迟疑,手下用力,那寒光闪烁的匕首便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了一道伤口。   那伤口并不大,可是却有血顺着陆元青的手流淌下来。阿源的面色有些变了,她感到空气里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之气,她握紧伞柄又后退了几步。   本来极浓的雾气随着这血腥之气的蔓延开来似乎也消散了不少,那丝丝清明渐渐将汴城衙门前的景物浮现出来。   陆元青摸了摸手臂上的伤口,“看来你的幻阵帮不了你了。你不会武功,没有了那看似神秘难解的幻术护体,你根本不堪一击。过不了多久,衙门里的衙役们就会冲出来,那时候你那所谓幻术师的尊严就要荡然无存了,而那些等你回去的倭寇也会被一举成擒。你实在不该为了那可笑的尊严回来的,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法和永远不败的神话。”   阿源沉默了片刻却低声笑起来,“你懂得什么!幻术师因为长期接触各种毒花毒草,所以生命都会很短暂。幻术师的一生都不会经历失败,因为失败的那刻就是他们的死期。永远不失败的人生我早就厌倦了,所以我期待一个可以打败我的对手,因此看到了你的字条,我毫不犹豫地折返。你说得不错,今夜你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人,你识穿了我的幻术玄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你要是以为这样你就赢得了最后的胜利,那就大错特错了。”   阿源一边说一边又后退了一步,她周身开始出现一种火焰般的颜色,随着她的后退越来越浓烈,“静舟先生有没有和你提过清和源氏族中最高的惩罚是什么?今夜就让你见识一下这‘天火之刑’吧。”   她周身的火焰之色越加明显,陆元青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他猛地解开自己的外袍冲过去想要扑灭阿源周身的火焰,可是他那青袍才刚刚接触到阿源的身体就已经被烈焰吞噬了。   阿源的面目有些痛苦,“这味药从我成为幻术师的那一天开始日日服用,就是等我失败的那日来成就‘天火之刑’的,你以为你的衣袍能扑灭‘天火’吗?你很聪明,猜到了我的用意,可是你就算现在赶到码头也阻止不了收到我的信号而离开的同伴们了,所以这一局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天火的烟雾很美丽也很轻盈,升到高空时五光十色,极为炫目,就算是在远处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阿源发出的最后的信号,给那些在北镇码头等她指令的同伴。   陆元青看着阿源痛苦的脸,却微微一叹道:“我能明白你为什么杀贾延午、张昭、王佐、肖长富、祝东楼,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杀陈言?你难道不知道他其实对你有情吗?”   阿源因疼痛而说话开始断断续续,“是他完成最后的书稿后求我杀他的,他说他求仁得仁、余愿已了,对这个肮脏的尘世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求我成全他。”   陆元青闻言却摇摇头,“不,你错了。是他成全了你,让你完成了你幻术杀人的最后一篇。还记得《虎女》最后那段描写吗?棺木中躺着的是他的妻子……和现实中的情形相比,他其实是想和你共结百年之约,只可惜他大概看出了你终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阿源,所以他终于选择了沉默。我猜他对你有情,是因为他最终选择了成全你。”   阿源闻言只是静默,再也没有出声,只是恐怕陆元青也猜不到她是不能出声了还是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半个月之后,戚继光将军引领着他那令倭寇闻风丧胆的“戚家军”在浙、闽的沿海地域击沉了数艘倭寇的船舰,活捉了倭魁、倭酋等数人,并在他们的身上搜出了相当于大明水师三分之一的海卫边防图……   沈白接到父亲传来的戚继光将军大胜倭寇的战报之时,陆元青正坐在衙门院中的梨花树下一个人静静地下棋。五月梨花已经开到尾声,于是那大片大片的梨花雨便纷纷洒洒落在了他身上。   沈白静默地看他半晌才慢慢走出了书房。他静悄悄地坐在了陆元青的对面,看着他认真地思索着自己下一步棋的走势。   “元青,还好那夜邵鹰和玉棠及时通知了戚将军带领的大明水师,才能最终阻止了那批倭寇和他们妄图带走的海卫边防图。”   陆元青闻言轻轻摆手,“大人,观棋不语真君子啊。”   沈白一笑,“元青是怕我问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陆元青执棋的手一顿,“大人,谁都有不想被别人知晓的过去,难道大人没有吗?”   古剑奇谈(1)金刀驸马   沈白一笑,“元青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陆元青又是摇摇头,“大人想用这个作为交换条件吗?大人到底对我好奇什么呢?来历、出身,还是我为什么留在汴城衙门里做师爷?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百姓而已,算是出身书香门第,我爹是个教书先生,他和我娘是在汴城相识的,所以说我在这个汴城中所找寻的不过是当日他们眼中的点滴回忆而已。”   他看了看沈白的神色又是轻笑了一声,“大人一定不会信的,对吗?过于平凡的经历总是惹人怀疑,可是又有谁是天天在经历大风大浪的呢?难道非要我说其实在下身负奇冤想要复仇,不过复仇之路前途未卜,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所以在报仇之前来能带给我美好回忆的地方看上一看吗?这样的回答是不是更像是真的?”   沈白被陆元青的回答顶得一时有些哑然,却听陆元青继续道:“其实比起我,大人的来历才应该更加耐人寻味。虽然看似为人低调,可是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豁达与聪慧却是令人格外记忆犹新;在京城应该很有背景,却从不主动向任何人炫耀自己的家世,我到现在都没从大人口中听过令尊是谁;明明是翰林出身,却到了这个汴城做了县令,可是大人似乎不以为意;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却可以毫不费力地拿到一些隐秘的查案资料……大人,如果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我会对大人的来历更加感兴趣,可是我问过大人一句吗?”   沈白看了看陆元青的神情,“如果元青问起,我自然会说。不过你如今救过笑儿,就算你不问起,我也愿意据实相告。说起我爹,元青应该并不陌生,他就是元青口中曾经提到过的沈从云沈大人,不过我爹当年还只是兵部右侍郎,如今他已是兵部尚书,位列三公了,就连那权势压人的严大学士,也要称我爹一声沈太傅……”   陆元青轻落一子,“果然是来历不凡,只是在下不明白,大人既是翰林院出身,想必当年必是一甲进士前三名,再加上大人的家世,怎么会只做这小县之中的芝麻小官呢?”   沈白一笑,“当年我确是一甲之列,但是那年风靡京师、占尽殊荣的状元公却不是在下。来汴城是我爹的安排,他老人家做事素来高瞻远瞩,唯独此事当初我比元青还更为不解,不过来了汴城这些时日之后我才知道我爹的用心和安排。元青觉得‘风波鉴’一案中的祝东楼其人如何?”   陆元青又落一子,“骄纵豪奢、傲慢荒淫、不学无术,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   沈白点点头,“京城中的那些高官子弟皆是如此做派,相比起来祝东楼根本不算什么。说起来我也是官宦子弟,在纨绔子弟的圈子里想要不被孤立,就要和他们一样,可是那样的日子又岂是可以长久忍耐的?我爹深知我的脾气,所以他在我入翰林院三年之期时的院考中动用了一些关系……我最后没能留馆,就只能外委为他官了,然后我就来汴城上任了。临出京之时,我爹只是对我讲,汴城离京师不远,但毕竟不是京师,做事随我自己的心意就好,但是只记住:低调做官,用心查案。”   陆元青闻言终于停住了布棋的手,他抬起头看了看沈白黑白分明的眼,微微笑起来,“如今能称得起‘好官’这个词的为官者已经不多了。在下还是那句话,大人是个好官,在下留下来做这个衙门中的师爷也只是因为大人是个好官而已。在下无才无学,但是还是愿意在大人身边略尽绵薄之力。”直到我离开的那一日为止。陆元青在心底默默补上了这一句。   沈白也微微点点头,“元青,你救过笑儿,对我来说就不是外人。我之前查你,是因为你有可疑之处;我如今好奇你,只是出于关心而已。你的心里藏了太多的心事,这并不好。”   陆元青却是慢吞吞地将棋子一枚枚收进棋皿中,明显转移话题,“大人口中那当年风靡京师、占尽殊荣的状元公,却又不知是哪位?”   沈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元青还记得我书房中那张巨幅泼墨山水画吗?”   陆元青点点头,“嗯,是署名波蓝的那幅画吗?”   沈白笑道:“不错,元青好记性。我应考那届的状元公正是聿波蓝。他就是元青口中抗击鞑靼英勇殉国的聿少春将军之子聿波蓝。”   聿波蓝……这个名字曾经有多么熟悉,如今听入耳中就有多么陌生。   陆元青默默地将最后一枚棋子放进棋皿中,才微微笑道:“这位聿公子是大人的好友?”   “本来不熟的,后来同入翰林院算是同僚,才有了多一些接触。”   陆元青微微点点头,“这位聿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沈白却是神秘一笑,“我和元青说,元青可能会觉得我夸大其词,等元青亲眼见过聿公子就知道了。”   陆元青收棋盘的动作一顿,“难道这位聿公子要来汴城?”   “不是。”沈白笑道,“是我要进京,顺便送笑儿回去。笑儿一直缠着我说让我邀元青一起返京,所以我是想问问元青的意思。”   “返京?”陆元青呆呆地看着沈白,“大人为何要返京?”   “为了恭贺我这位同年聿波蓝公子的大婚之喜。”沈白轻笑道。   陆元青低头道:“是吗?这般大张旗鼓的婚事,恐怕这位聿公子娶的必是了不得的女子吧。”   沈白点头道:“元青说得不错,聿兄要娶的正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女——宁安公主朱禄贞。”   娶公主?   陆元青心底泛上一丝不知是悲是喜的滋味。他果然是应该娶公主的人。这样也很好啊,真的很好。   沈白见陆元青低头不语又问道:“元青的意思呢?要不要一起去京城?”   陆元青欣然笑道:“能够迎娶公主应该是全天下男人的夙愿吧?在下虽没有这等福分,去见识见识凑凑热闹也好。”   沈白摇头笑道:“全天下男人?元青,沈某可从未觉得娶公主有什么乐趣!不过元青愿意同行却是甚好,否则笑儿那丫头有得闹了。”   两日后,几人启程前往京城。从汴城到京城的路并不远,快马往返二日即可,不过加上个陆元青却拖缓了众人的速度,原因无他,仅仅是因为他骑的不是什么快马,而是一头瘦驴,陆元青还有模有样地给这驴起了个名字——小灰。   说起这头瘦驴的来历,也是有意思得很。陆元青答应沈白一起前往京城,一来是护送对他“恋恋不舍”的沈大小姐回府,二来是想见识见识皇家婚嫁的气派。不过沈白毕竟身为一县之父母官,虽因破了“风波鉴”一案从而协助戚继光将军截获了倭寇手中的海防图而受到了皇帝的褒奖,获邀参加皇室之喜,但是毕竟不能耽搁太久时间,所以沈白否决了坐轿的提议,命每人皆骑快马进京。   沈笑和青黛主仆自不必说,本就是骑马来的,如今骑马回去自然无虞。邵鹰和宋玉棠本就是习武之人,骑马而行也无不妥。沈白既然提议骑马,那自然是因为他会骑马。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陆元青了。   “元青不会骑马?”沈白奇怪道。   陆元青惭愧地一笑,“万物皆有灵,马也是有灵性之物,实在不该任意骑坐。”   宋玉棠嘲讽道:“不会骑就说不会骑,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沈笑闻言立刻不悦,她如今可以说是和陆元青同仇敌忾,“宋玉棠,小陆那是心地善良,马儿怎么了?马儿的腿不是腿吗?”沈大小姐再次纠结此问题,让宋玉棠立刻闭上了嘴。   陆元青闻言赞道:“沈小姐这般爱惜马匹之人实在是令人敬佩。”沈笑闻言脸红低头。   邵鹰见状冷哼一声别过脸低骂道:“陆书呆就是麻烦,还是留在衙门里吧。”   陆元青闻言好脾气地说道:“在下是没有任何意见的,只怕沈小姐不欢喜。”   宋玉棠立马道:“炫耀什么?!”   沈笑马上反击道:“宋玉棠!”   沈白见“吵成一团”的诸人,却是微微一笑,“元青,选匹马吧,明日就要启程了。”   衙门中除了沈白几人的坐骑,还有几匹闲马可供挑选,如今陆元青就是对着马槽中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几匹马犯了难。   那几匹马见到陆元青靠近皆是一副默默退后状,所以折腾了半天,别说上马,连马毛也没碰到一撮儿。   宋玉棠道:“真是人见人烦。”   邵鹰顺口接道:“马见马厌。”然后二人怪异地对视一眼,在“嘲笑”陆元青的事情上,他们倒是难得地达成了一致,不过只怕二人心底所想各有不同吧。   沈白走近,“元青挑了哪一匹?”   陆元青为难道:“在下和这些马似乎没有什么缘分。”   沈笑笑道:“小陆说的没错,选马也是靠缘分的,府中的马不合适,我们去集市买一匹吧!啊,小白哥哥?”   沈白点头道:“也好,就买一匹吧。”小丫头的心思做哥哥的又岂会不知?不过他有种感觉,他的妹妹定是空欢喜一场!不过只要把她顺利交给爹,他的包袱就算放下了,在此前就暂时依她吧。   汴城的南镇有个热闹的集市,一般过了晌午才开始人来人往,所以几人吃过了午饭出门,到了那里正合适。   琳琅满目的集市吸引了沈笑的注意,她一路拉着青黛钻来钻去,看得沈白不住叹气。沈笑还是少女心性,几日前的梦魇似乎并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任何阴霾。陆元青看着她笑得天真灿烂的脸庞竟然觉得一阵羡慕,能这样简单地幸福着,真难得。   问过几个卖马的贩子,都没有遇到和陆元青有“缘分”的那匹马,几个人却是走得有些累了,便寻了个茶摊喝茶。   宋玉棠不满地哼哼道:“邵鹰真有先见之明,我该学他不跟来的。”   沈笑一边喝茶一边不忘和他斗嘴:“又没人叫你跟来,是你自己要跟,倒怪旁人!”   宋玉棠无奈道:“大小姐,我要护卫公子的安危。”   沈笑翻翻白眼,“大街上能有什么事?”   沈白倒是低头安静地喝茶,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陆元青端着茶碗正在找着什么,便好奇道:“元青在找什么?”   陆元青道:“奇怪,有什么东西好像舔了一下我的手背。”正说着,似是要印证陆元青所言非虚,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自桌底抬了起来,还应景地叫了一声。   沈笑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差点儿没掀翻桌子,“这是谁家的驴,躲在桌底吓人!真丑!”   原来几人喝茶的桌底还藏了一头驴!这倒是头会享福的驴,此刻晌午刚过,日头正晒,这驴倒是聪明地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休息。   不过这驴聪明归聪明,却是丑得很。大肚子、小短腿,秃毛还大小眼。难怪沈笑嫌弃它。   几人正议论不停,却听茶摊的胖老头接口道:“这驴是隔壁王老头的驴,这驴长得丑,王老头卖了数日,也无人问津。王老头拜托我说我这茶摊有客流,帮他搭个买驴人。啧啧,依我看这驴享福也享不了几天了,王老头说了,再卖不出去就把它宰了卖驴肉!”   陆元青却是感兴趣地接口道:“这驴虽然生得不甚伶俐,可是将它宰了卖肉却也实在残忍了些。”   胖老头道:“唉,没法子啊,王老头的儿子得了病急需诊治,需要钱啊,不卖驴哪有钱啊?要说这驴也是给王老头家出过力的啊,样子丑些,但是磨磨是头好驴啊。”   胖老头正说着,一名一脸愁容的干瘪老汉走了过来,“咋?他叔,这驴还是没人买吗?”   “可不是说嘛!”胖老头一边擦汗一边道。   那舔了陆元青的驴仍旧不知愁地靠过来,想再纠缠一下陆元青。那王老头一眼看到便没好气地扯过了驴耳朵,“不争气的东西!你舔脏了人家客人的衣服可怎么好!”   那驴耳朵吃痛便挣扎起来,惹得王老头更加生气,抡起手中的旱烟袋便冲驴的身上打去,“让你跑,让你躲!”那驴子见状却更加凄厉地叫起来。   一只细瘦的胳膊架住了王老头挥舞着旱烟袋的手,手的主人慢吞吞说道:“老爹的这驴在下买了,莫要再打它了。”   沈白勒住了马缰绳,等着身后骑着驴的陆元青慢吞吞地赶上来,“元青为何要买下这头驴呢?”   陆元青坐在驴背上自在道:“大人之前不是问过吗?在下只是觉得这驴模样丑,所以不会有人偷它,自然也就不会丢。在下小气得很,花了银子买的驴要是被偷了就冤枉了。”   沈白却是轻笑摇头,“如果是为了钱,又有谁会花二十两银子买下这头丑驴呢?”   没错,陆元青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下了这头秃毛驴!那卖驴的王老汉是赌气之下说的二十两,他本以为这位“仗义护驴”的书生公子听到这么不靠谱的驴价定会气呼呼地甩手离去,没想到他连不字都未说一个就答应了。直到几人走后,王老汉看着手里那二十两银子,还觉得是在做梦。   沈白微微打量他这位师爷的侧脸,白净文气中偏偏带着一点儿呆气,他的这种呆气在他查案时的精明衬托之下,却更显得有趣。   沈白又放慢了一点儿速度以期可以与陆元青并行,“元青其实是因为那老汉急着用钱想给儿子治病,所以才买下这头驴的吧?”沈白没有说的是他后来又令宋玉棠返回去给了那老汉一百两,在他看来如今他是这汴城的县令,那么这便是他的分内之事了。   陆元青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道:“这天下可怜之人甚多,只对一人之小恩小惠又有何好炫耀?”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驴子的长耳朵,“这驴只是生得丑些罢了,又何错之有?难道非要眼看它变成一盘驴肉吗?”   沈白却是点头一笑,“元青当真不会骑马吗?”   陆元青摇摇头,“骑驴也好,骑马也好,都是骑罢了。对在下来说也无甚区别。况且这驴子和那些自以为神骏的马儿相比更喜欢我这个主人,它有这种认知感,说明它有慧根,难能可贵啊。在下决定从此便不骑马,只骑驴了。”   沈白闻言忍不住笑起来。驴子和骏马的主人相谈甚欢,可是沈白骑的这匹骏马却极为不屑和这头秃毛驴并行,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不住打着响鼻抗议。   四日之后,几人到达京城。京城作为帝都,其气派与繁华自不必说。一路行来,两旁的店铺客满盈门,一派好不热闹的繁华之景。   沈笑回到了她的“地盘”显得更加欢悦,她终于暂时舍弃了纠缠了一路的小陆,奔向了她的小白哥哥,“小白哥哥,我饿了,我要吃得意楼的鸭翅。”   沈白安抚道:“好,就依笑儿吧。”   得意楼的全名其实叫做“春风得意楼”,经过沈白一讲,众人才知道这酒楼名字的来源也是和那位当年风靡京师、占尽殊荣的状元公聿波蓝公子有着很深的渊源。   “聿兄没有考中状元之前很喜欢来这里小坐,因为那时此楼还是个小店,客人也不多,所以他喜欢在这里安静地看书。不过就是因为他总来这里,所以这里的生意慢慢越来越火,只是这里因为他红火起来人来人往之后,他却渐渐不再来了。后来他中了状元,这家店的老板借着他的名头便改名为如今的‘春风得意楼’,然后这店也越来越大,如今在京城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酒楼了。”   陆元青不解道:“还未中状元就有人因他而来这春风得意楼?”   沈笑接道:“小陆你亲自见过聿哥哥就会知道为何了。”她本想卖个关子,可是却见陆元青丝毫不理睬地低下了头,便撅嘴道:“因为聿哥哥总是在这里看书,所以后来悄悄来看他的女子越来越多,所以这家店的生意才会越来越好……”说完后见陆元青依然低着头便不依道:“小陆!”   陆元青慢吞吞地抬起头,“怎么鸭翅还未上来?”又看了看沈笑的神情,“啊,原来这位聿公子是这样风采出众的翩翩公子啊,难怪了。沈小姐是不是也倾心过这位聿公子呢?”   沈笑忙摆手,“我才没有呢!聿哥哥样貌虽然很俊美,可是他冷漠的性情却让人难以靠近,我都奇怪小白哥哥是怎么和他熟识起来的。”   沈白却是笑着摸了摸沈笑的头,“聿兄的事你这小丫头哪里会明白的。”   沈笑闻言不满地哼了一声,不过很快就被上桌的鸭翅吸引住了心神,那小小的不快也便烟消云散了。   陆元青也夹了一块鸭翅放进嘴里嚼了嚼,味道依然和记忆中的一样,只不过那时为他来这春风得意楼买鸭翅的人早已与他形同陌路了。那时还没有春风得意楼,那时他喜欢在这里静静地看书。   沈白见陆元青吃个鸭翅也能呆住便笑道:“元青,这鸭翅味道如何?”   只见前一刻还在发呆的某人闻言却是温和地一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好名声想要从头维持到尾,其实并不容易。做人如此,做鸭翅也是如此。”   沈白好奇道:“元青也吃过这春风得意楼的鸭翅?”   陆元青慢吞吞地擦了擦嘴,“吃过,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却不是春风得意楼的。”   宋玉棠反驳道:“你那是在哪里吃过的?这春风得意楼的鸭翅可是很出名的,岂是你吃的寻常鸭翅可比的?”   邵鹰却是难得地应和陆元青道:“陆书呆所言不错,这鸭翅的味道确实不如从前。”   沈白笑道:“原来邵鹰也曾是这里的食客?”   邵鹰却是哼了一声,“老子曾经有幸尝过……”   此刻正是吃饭的时候,客来客往的很是喧哗。   邻桌坐了几位衣着不凡的男子正在边喝酒边聊天:“做官做人能到聿波蓝这份上,真令人羡慕。”   说话之人是个年轻的公子,一身华袍却掩不住他酒色财气早已沾满之态。坐在他左手边的男子一拍他的肩膀,“佟公子想必是羡慕他了吧?”   “羡慕?你们谁不羡慕?年纪轻轻的就已入了内阁,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又要娶公主啦,那以后还不飞上天去?听说皇上极为宠爱这三公主啊,这公主喜欢的人,皇上又岂会不喜欢?这不,月底才会举行大婚之礼,可是这聿波蓝的封号早已定下来了。啧啧,‘金刀驸马’,皇上亲赐金刀一把,恩赐觐见可佩刀入内,这是何等荣耀之事啊!”那一脸酒色之气的佟公子一脸不忿之情,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古剑奇谈(2)古剑之谈   坐在佟公子对面的一位矮个子公子压低了声音道:“要说这聿波蓝的运气可真是好,以前能得那前任刑部尚书厉奉元的赏识,差点儿做了他家的乘龙快婿,如今又攀上了公主,啧啧,不过那小子的皮相就是好啊。”   那显然有些喝高了的佟公子却骂道:“狗屎运!姓聿的要是当初娶了厉奉元的女儿,如今别说是做官,恐怕性命都要不保。不过也是个见风使舵、趋利避害的主儿,炫耀什么?!靠着一张脸攀上公主,呸!”   佟公子身侧的那位公子却不怀好意道:“人家当年可是名动京师的状元公,嘿嘿,那一身红袍跨马游街时的壮观景象都够常人艳羡一辈子了呢!一直以来去给聿波蓝保媒的人可少吗?其中也不乏显贵之女,也没见他动心半个。不是一直说着早已与那厉家小姐订有婚约了吗?我看啊,人家是有眼光。想当初那厉奉元也是官居极品之人啊,谁会舍马骑驴啊?不过还是要说这聿波蓝有远见,后来厉家出事了,不也是立刻撇清关系了吗?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家有才有貌又有远见和手腕,岂是你我比得了的?”   说话的公子左手边还有一位穿得跟花蝴蝶一般艳丽的公子神秘兮兮道:“说到这厉家还真有件奇事,不知诸位贤兄可听说了?”   那姓佟的公子便道:“马兄说的可是那对古剑吗?”   姓马的“花蝴蝶”神秘一笑,“据说这对古剑曾经是那位厉家小姐的兵器,叫什么‘雌雄双剑’的,后来厉家获罪之后满门抄斩,这对古剑就到了聿波蓝的手里。听说这对古剑来历不小,是什么世外高人赠予那厉家小姐的。这聿波蓝倒是个好命的人,好事全让他一人独占了。”   佟公子身侧的那位公子闻言摇头道:“自古所谓的古剑都有很多传说,邪门得很。再说了那剑再好也是死人用过的,还是惨死的人用过的,嘿,晦气得很!这剑啊再值钱白送给我,我也不敢要啊,偏偏姓聿的还当宝贝。”   佟公子闻言却讥讽道:“刚刚王兄不才说过人家聿波蓝独具慧眼吗?王兄怎么不想想这聿波蓝这般看重此剑,或许真有什么别的名堂呢?”   那小个子见二人话越说越僵,忙打圆场道:“嗨,我说佟兄、王兄,这是何必呢?自家兄弟为个外人伤了和气不值啊,来来来,喝酒喝酒。”   邻桌这几位的“高论”一点儿也没漏下,全被旁桌的沈白诸人听得一清二楚。   沈笑先愤愤道:“背后议论聿哥哥,没品行!”   宋玉棠忙应和道:“纨绔子弟,多是无稽之谈。”   邵鹰索性扔下筷子不吃了,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   沈白依旧如常吃饭,微微抬头却见陆元青状似冥思苦想一般的烦恼,便问道:“元青在想什么?”   陆元青困惑道:“在下在想,这对古剑真的这么值钱吗?”   邵鹰闻听此言却冷声道:“老子觉得这对古剑的价值根本就不在于它是不是值钱!有些东西之所以对自己珍贵,往往不是因为物本身,而是因为使用它的人而已。”   陆元青闻言似是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邵鹰,却顺着他坐着的方向看见刚刚高谈阔论的几人旁边的雅间帘子微微被掀起,一只修长精致的手露了出来,顺着那将帘子挑起的手往上看去,陆元青看到了手主人的脸,然后他呆住了。   似是察觉到陆元青神情有异,同桌吃饭的几人皆抬头向身后望去。   那人挑帘子从雅间中走了出来,本来极简单极自然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令观者觉得仿似在欣赏一幅动态的秀美画卷。没错,这人就如同从画卷中突然走出的仙人一般,摄住了所有人的眼光。   他的身形、他的眉眼、他的神情无一不让人赏心悦目。   他的面容出众却神情冷漠,他似有似无地看向刚刚高谈阔论的那几名男子,却见刚刚还大放厥词的几人全都无声无息地静了下去,似乎刚刚他们的谈论只是别人错听了的玩笑一般。   男子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到不能再浅的讥讽笑意,他漠不关心地想要转头,却突然发现那几人身后桌上一人直勾勾看向自己。   从小到大这样的眼神伴随他成长,早已厌倦到令他无动于衷,可是他还是向着那眼神主人所坐的那桌走了过去,只因为他看到那桌上还有另一个笑意闲适的男子在向他点头示意,所以他忽略了那眼神的主人,直接向那对他微笑着的男子走了过去。   “聿兄,别来无恙。”沈白笑着对吸引众人目光的男子打招呼。   聿波蓝却是极为随意地对身后的小二吩咐道:“给我加把椅子。”而后才对沈白微微笑了笑,“沈兄原来已经到了京师,怎么没告知我呢?”   沈白微笑道:“刚刚到而已,笑儿这丫头吵着要吃这里的鸭翅,所以先来这里了,没想到倒巧遇聿兄了。”   聿波蓝这才扭头看了看沈笑,“沈小姐也在?”   “聿哥哥,你总是这么见外,叫我笑儿就好。”   聿波蓝微微扫了眼桌上的众人,不可避免地又看到了刚刚注视他的人,见那主人看起来有些呆气的脸,他说道:“沈兄,不为我介绍一下这几位朋友是谁吗?”能被沈白所看重的人绝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沈白略微笑了笑,“我妹妹沈笑和她的婢女青黛;这是玉棠,你见过的;这位是我在汴城任上的捕头邵鹰……”最后他看向陆元青,“这是我的师爷陆元青。”   聿波蓝的眼光在邵鹰的身上微微停留,最后留在了陆元青的身上,他就是刚刚一直盯住自己不放的人。   陆元青见聿波蓝的眼光扫过来,便客气地点头道:“原来是聿公子,久仰大名。”   “久仰?”聿波蓝的口气却冷淡得不带任何修饰,“我和这位陆师爷是第一次见面,何谈久仰?”   陆元青却是不以为意地解释道:“在下曾有幸在沈大人的书房中见识过聿公子的一张巨幅泼墨山水画。”   “你很懂画?”聿波蓝反问。   陆元青尴尬一笑,“不怎么懂。”   聿波蓝接着反问:“那何谈久仰?”   怎么又绕回来了?   沈白见状一笑,“还未向聿兄道喜,听说月底就要大婚了,恭祝未来的驸马爷了。”   聿波蓝却勾起一抹令人看不透的笑意,“恭喜?也许真心恭喜我的只有沈兄一人吧?大婚之后我才会搬进驸马府,如今我还住在以前的府里,沈兄,今夜来我府上吧!我们不醉不归。”   却听邵鹰哼了一声,“怎么?驸马爷都不邀我等,只请沈大人一人不成?”   “就是就是!”沈笑也附和道。   “承蒙不弃,诸位一起来便是。”聿波蓝说得无可无不可。   沈白看了一眼陆元青,却见他不发一言。   聿波蓝的府邸离春风得意楼并不远,所以沈白几人只是牵马而行。聿波蓝是坐轿而来,所以还是坐轿离去,看来他极不喜欢抛头露面。   见聿波蓝的轿子渐渐走远,宋玉棠才对沈白道:“公子,我怎么觉得聿公子越来越古怪了呢?”   “嗯,没错没错!”沈笑倒是难得地应和宋玉棠,“小白哥哥,我觉得聿哥哥以前虽然也是不怎么喜欢说话,可是他看起来还是好顺眼,怎么如今我感觉他这般陌生呢?”   沈白也是轻微地点点头,“不过才数月不见,为何会觉得他有了一些变化呢?”   邵鹰却是冷笑一声,“恐怕大人和这位聿公子原本也没有多熟悉吧?再熟悉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沈笑皱了皱鼻子,“邵哥哥说话我听着怎么觉得好可怕呢!”   许久不见陆元青说话,沈白颇有些不习惯,回头找他,却见他正对着春风得意楼的大门口发呆。   “元青?”沈白走到他的近前,“怎么?哪里不妥吗?”   “没有。”陆元青慢吞吞道,“大人,今夜要去那聿波蓝的府上吗?”   沈白点点头,“不是已经约好了吗?怎么?元青不想去吗?”   陆元青点点头,“是,不怎么想去。”   沈白一笑,“是不是刚刚聿兄言语冒犯让元青对他心有不满了?”   陆元青一笑道:“怎么会?我只是在想大人和这位聿公子并不像我以为的那般亲近。”   “如果元青见过他待旁人是如何的,就会知晓聿兄对沈某的态度已经很是亲近了。”沈白一边摇头一边轻声解释。   是吗?原来这些年来他也变了不少。   两人跟上众人的脚步,却见沈笑挤到陆元青的身边,“小陆,我不想去聿哥哥的府上,你陪我去看影子戏好不好?”   “嗯。”陆元青温和一笑,“能有幸和沈小姐去看影子戏,自然是比看个不相熟之人的脸色好得多。”   邵鹰却是闻言讥讽道:“影子戏?哼!你这书呆子不想去见识一下那有名的雌雄双剑吗?”   陆元青立刻摇头,“邵铺头没听刚刚得意楼中那几位说的话吗?凡是古剑都邪门得很,尤其还是死人用过的,听着就很晦气。”   邵鹰不屑地瞥他一眼,“老子对此剑仰慕已久,今夜定要一睹风采。”   陆元青点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看影子戏的留下,去聿府的请便。”   一直走在一起的六人就此分道扬镳。沈白、宋玉棠、邵鹰三人去聿府;沈笑、青黛、陆元青去看影子戏。   将几人的马匹交代宋玉棠牵回沈府后,沈白又嘱咐道:“有劳元青照顾一下笑儿,我爹出京未归,你们晚间早些回沈府就是。”临别时又叮嘱了沈笑几句,几人才分别。   沈笑不愧是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逛了东边又想逛西边,说是去看影子戏,可是影子戏是晚上掌灯后来表演的,所以沈笑名正言顺地拉着陆元青陪她整整一个下午。   青黛本以为陆元青会中途不高兴甩手走人,可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甚至对沈笑喋喋不休的讲解听得笑意盎然、极有兴致。   至此连青黛也不由得开始注意陆元青,原因无他,这种好脾气的公子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聿公子的容貌算是俊美无双了,可是他的脾气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她还是比较喜欢温柔体贴的公子,就像陆师爷。   天色微微擦黑,街上开始零零星星地出现点点灯火,此刻正是申初刚过。   沈笑主仆还有陆元青此刻正坐在一家小店里吃着灌汤包。看着沈笑汤汁喷到鼻子上的可笑样子,陆元青摇头微微一笑才掏出帕子为她擦了擦顺便取笑道:“沈小姐吃得太急,恐怕搞错了鼻子和嘴巴的位置。”   “沈小姐……”沈笑不满地嘟起嘴,“叫起来不拗口吗?笑儿叫起来多顺口啊,是吧青黛?”生怕青黛又说出过于“老实”的话,所以沈笑一直冲她使眼色。   青黛却不知是没看到还是假装没看到,“不会啊,沈小姐很顺口啊,笑儿还有儿音才拗口吧?”   沈笑闻言气结,一把抢过青黛面前的盘子,“少吃点儿吧,吃多了猪油,脑子更不好使!”   青黛哪里肯让,一场盘子争夺战就在陆元青的面前展开了。   陆某人一边看着面前的“表演”,一边斯文地吃着自己盘中的汤包,只觉得十分惬意。因为心情不错,所以他慢条斯理地吃完后,又好心地帮沈笑主仆二人都擦了擦因为抢夺汤包而溅到脸上的汤汁。   古剑奇谈(3)一剑封喉   沈笑大力推荐的影子戏倒是很有意思,隔着布幕看着在后背光照耀下而投影到布幕上的影子道具活灵活现地演出一幕幕人间悲喜剧,看着那些影子在皮影艺人的巧手下显出瑰丽而晶莹剔透的独特美感,让观者不由得微笑感慨。   今夜影子戏演的戏码是“红线女魏城盗宝盒”的故事。在演到鸿现从田承嗣的枕畔盗得宝盒之时,沈笑拍手赞道:“我就欣赏像鸿现一样智谋、胆识和武艺都超群的女子,我觉得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我的小白哥哥。”   陆元青闻言笑了笑,“看来沈大人在沈小姐的眼中真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了。”   沈笑得意道:“那自然是……”她扫了一眼陆元青的侧脸又改口道,“不对,除了小陆,小白哥哥是我觉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陆元青笑着摇摇头,“在下岂能和大人相比?”   沈笑却一脸欣喜,“小陆你不知道吗?那日我从棺材中醒来看到你温柔呼唤我时的那张脸,我就在想救我脱离苦海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每个女子大概都做过这样的美梦吧?在那个美丽得近乎不真实的梦境里,女子会幻想她的情郎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然后他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拯救自己于危险苦难之中……   看着沈笑天真的侧脸,陆元青在心底涌上了一股无奈,他该如何让这个笑起来一脸稚气的少女明白他根本就不是那个她以为可以带给她所憧憬的一切的那个人,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这个资格,无论是从前、现在或者以后,都没有任何的可能。   沈笑今夜兴致颇好,她兴致勃勃地拉着陆元青看了一场又一场影子戏,看到最后青黛都止不住哈欠连天了才罢休。   已经是二更天,行走在稍显冷清的京城长街上,沈笑依旧兴奋不已,“小陆,我们明晚还去看影子戏,好不好?”   陆元青笑笑道:“今日不议明日之事。”   见沈笑微微撅嘴,陆元青便向青黛道:“青黛带路吧,回沈府。沈小姐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要是明日大人见不到神采奕奕的沈小姐,在下恐怕要被大人责怪的。”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往沈府的方向走,不过刚刚拐上了另一条街口,就和迎面而来的一队小跑前行的队伍相遇,只见那队人马整齐的步伐,清一色的飞鱼服、绣春刀,是锦衣卫。   那队锦衣卫和沈笑三人错身而过。沈笑哼了一声,“这么大半夜的还出动整队的锦衣卫,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吧?哼,锦衣卫出现的地方保准没好事!”   或许是夜太沉太静了,或许是沈笑的骂声太响亮了,所以那已经错身过去的锦衣卫队伍蓦然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人对身后的数人微微摆手示意,却静悄悄地一人折返。   那人中等身材,身形有些高瘦,见沈笑三人扭头正要继续前行,遂轻飘飘地喊了一声:“沈小姐,请留步。”   沈笑闻言扭头看去,一人似笑非笑的脸映入了眼帘。却听沈笑骂道:“梁靖,原来是你啊!大半夜的又去骚扰哪户官员啊?”   那被唤作梁靖的锦衣卫一边笑着一边上前,“怎么沈小姐这般晚了还在外晃荡,不怕发生什么不测吗?”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我爹说的一点儿都没有错。”沈笑叉腰骂道。   陆元青静静地打量梁靖身上的官服,原来是个五品镇抚。   却听梁靖闻言赶忙告饶道:“好了好了,我错了大小姐,您老可千万别在沈老大人面前告我的状,成吗?”   陆元青闻言心底一笑,原来是沈家的熟人,难怪沈笑会如此肆无忌惮。   沈笑大模大样道:“算了,本小姐不和你一般计较。你说这么晚了你带着一队人马是要去哪里啊?”   梁靖苦笑道:“这是机密不能说。”见沈笑闻言瞪眼又忙道:“好好,我说还不行吗!”说罢又看了陆元青一眼,“这位是……”   陆元青闻言刚要自我介绍一下,却听沈笑道:“这是小陆,不是外人,快说!”   梁靖愁眉苦脸道:“我真是多嘴!刚刚喊这一嗓子干什么?!”   沈笑闻言猛地拍他胳膊一下,梁靖无奈地低呼一声:“我说你能不能在我手下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啊!我刚刚喊你还不是担心你的安危,京中刚刚出事了。”   沈笑不以为意,“出事!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事?”   梁靖正色道:“太常寺少卿佟大人的公子佟少延、户部郎中王大人的公子王仁允、礼部主事方大人之子方长华,还有通政使马大人之子马千松刚刚被发现分别死在了禁城东、西、南、北四座城楼的城墙不远处。顺天府的人已经大致查过了,皆是因脖颈之上的剑伤而死,而且是一剑封喉。”   沈笑闻言瞪大了眼,“一剑封喉?好厉害啊!”   梁靖闻听沈笑之言正是哭笑不得之时,却听沈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问道:“敢问这位梁大人,这王公子、方公子、马公子和佟公子都只是普通文人吗?他们可都有武艺在身?”   所谓一剑封喉,指的其实是使剑的高手在最短的时间内击中了对方的要害,对方尚且来不及有所反抗,就已被置于死地。   如果这被一剑封喉的几人都不会武功的话,或许还比较容易得手,如果这几人都不是泛泛之辈的话,那么这将四人一剑封喉的凶手该是个何等可怕的高手!所以陆元青才有此一问。   梁靖听到问话才惊讶地转头看着这位不甚起眼的年轻人。一身青袍微微有些旧,身形看起来有些瘦弱,面容虽然白净却有几分呆气。   “我和这几位公子都没有什么深交,不过听说这位马公子去年也是参试过武科考的,他虽然个子不高,却是身手灵活。对了,我手下的几名新晋力士都是武考选拔上来的,我听他们闲聊时说过。不多说了,我还要赶去东城封锁城门。笑儿妹妹,出了这样的案子,听说沈老大人也不在京中,晚上还是不要出门了,回府去吧。我先走了。”梁靖紧走了几步微微举手示意,刚刚那队锦衣卫又开始整齐地小跑前行了。   待梁靖走远了,陆元青才问道:“这位梁大人似乎和沈小姐很熟?”   沈笑哼了一声,“什么梁大人,他是我爹在军中时的老部下之子,老部下战死了,我爹就一直提携照拂他。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梁大人?虽说他如今比小白哥哥官阶还高,可是让我叫那个鼻涕鬼为梁大人,我可叫不出来。”   陆元青闻言微微一顿,原来是青梅竹马啊!曾几何时,感觉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他也有这样的一位青梅竹马,那曾经一起长大的伙伴如今该去何方找寻呢?也许从他们拔剑相向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回不了头了……   就算如今再次相逢在这京城的长街上,也会形同陌路了吧?故人相逢不知名……他说何谈久仰?是啊,从何谈起呢?   微微起了风,沈笑的声音顺风飞远,“想来这顺天府尹的好日子要过到头了,死了四位高官之子,那几个老头岂能与他善罢甘休!要说这行凶之人也真胆大妄为,竟敢在皇城脚下连杀四位官宦子弟。小陆,你怎么不说话?”   陆元青的声音有些低,“沈小姐,很晚了,回府吧。”他一边说一边回望了一眼那队锦衣卫消失的方向。这个夜晚有些令人不安,似乎有些事在悄悄地发生着。   不过是隔了一夜,这四位高官之子的死讯已经在京城蔓延开来,百姓们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风声,捕风捉影地乱说一气——   听说了吗?昨晚有人一连杀了四位当朝大官的儿子,这杀人的可真不得了啊!   是啊是啊,不过真该杀,这几个没一个好东西啊,尤其那个姓佟的,前几天还抢了一户做豆腐家的女儿啊!   我说你可别乱说啊,小心把你当凶手抓起来。   抓我干啥?我又没有那一剑封喉的本事。不过这事可真邪门!对了,听说了吗,今早准驸马爷聿公子请了顺天府尹去他的府上,说他府中的那对古剑上有血迹!   哎哟,聿公子府上的那对怪剑真的出事了?难道说昨夜的命案和聿府有关?   呸!胡说!聿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和命案有关?!   陆元青接云吞碗的手微微顿住,他呆愣了一下,却听递他云吞的掌柜说道:“公子,云吞汤洒到你手上了,小心烫啊。”   陆元青回过神后微笑道谢,提着给沈笑买的云吞慢慢地往沈府走去。不过是起早去以前常吃云吞的那家店铺吃早点顺便给沈笑捎回去一些,但这一路上的听闻已经足够让人惊心,看来昨夜除了命案,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和聿府有关。那沈白他们呢?   枯等了一个上午也不见沈白三人回府,陆元青心底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慢慢变得强烈起来,沈笑更是吵嚷着要出府去找他们三人,被陆元青连哄带骗地安抚住了,然后他一人悄悄地离开了沈府。   聿波蓝的府邸他曾经走过千百次,在聿波蓝最初离开他家搬到新翻修的府邸之初,他几乎日日都走过这条路去他的新府找他。   多年之后,再次站在聿府门前,府前华美的廊柱,巍峨的石雕依然如同昨日一般熟悉,可是心,已远隔天涯。   如同陆元青的预料一般,聿府的门前站满了锦衣卫,一排排一队队。看来传言是真的,聿府中的古剑上有血,而昨夜恰巧有四位高官之子被杀了。沈白几人不能离开聿府,大概也是因为聿府已被锦衣卫封锁了。也对,死的不是寻常百姓而是高官之子,出动锦衣卫也无可厚非。   陆元青不动声色地在聿府的对街徘徊了一个时辰,借着挑选对街上各种店铺中的小玩意打掩护,暗暗记下了锦衣卫换岗的次数和时间。   白天想要进入聿府实在是非常困难而且太过显眼,如今只能先回沈府。沈老大人不在府中,沈白如今身陷聿府自然不能分神照顾沈笑,所以如今稳住沈笑才是关键。沈白如今处境如何,陆元青无法猜想,但是不要让沈笑出事大概就是对沈白最好的交代吧。   陆元青依旧记得当时沈笑失踪之时沈白的失态,他很关心他的妹妹,当然他的妹妹也很敬佩和维护他,手足情深倒是令人羡慕。   在回沈府之前,陆元青为自己准备了一套夜行衣。不愧是在京城,只要手中有钱,便没有弄不到手的东西。   拿着这套夜行衣陆元青微微自嘲,本以为他穷此一生都不会再穿上这种东西深夜出门,可是世事难料,谁又能预知。   夜深临睡前陆元青又去沈笑的院子中晃了一圈,细心嘱咐青黛好好看护她家小姐。青黛的榆木脑袋开了窍,因为对陆元青有了些不能说出来的小心思,所以自然对他的吩咐格外上心,忙点头答应了。   叮嘱好一切,陆元青出了门,依旧是去聿府。站在聿府后门的围墙下,陆元青犯了难,怎么进去呢?如果是在以前想要进去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如今……他只能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叹气,过去的那种挥洒自如早已不再,那冰冷的体温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这具身体到底经历过怎样痛苦的变化。正是因为这种变化,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邵鹰不知轻重的恶意碰撞,他必须很无用地远离一切有可能带来的危险。是啊,躲避这件事对于曾经那个骄傲自负到不可一世的自己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今做来却是越来越驾轻就熟。   从他要求风涣为他下金针术开始,他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只是金针术的负面影响依旧超过了他的想象。面目神情开始变得呆滞,身体越来越冷,记忆在慢慢减退,忘性开始变大,身体虚弱不堪,气滞不畅,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夜里经常会疼痛不止难以入眠……这样下去的话,他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看来能留下来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古剑奇谈(4)聿府相逢   陆元青鬼鬼祟祟地趴在聿府后门的小巷地上,不住用手来回翻找着。啊,有了,原来还在。   陆元青满意地看着他曾经和聿波蓝斗气而挖的那个狗洞,经过这么多年竟然还在,不禁有些感慨。   人有善念,天必佑之。幸好这个狗洞还在,不然他还真要为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进入聿府而再费一些脑筋。   狗洞自然没有多大,不过幸好他身体足够瘦弱,爬进去应该不成问题,只是钻狗洞……就算是年幼的自己也骄傲得不曾动过这样的心思,如果以前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出让他钻狗洞,那这人一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然而当陆元青狼狈地从狗洞中爬进了聿府并怪异地回望那个狗洞时,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心底半点儿自以为会有的屈辱感都没有,真的半点儿都没有。   陆元青忽然有些悚然,这样的他还是曾经的自己吗?很多以前坚定不移的事情也开始慢慢被如今的他遗忘,然后变成记忆中的某段空白,最终会在某一日随着他这个人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聿府那看似繁杂的院落楼阁对于陆元青来说却是熟悉的,他甚至闭上眼都能走得分毫不差,所以他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避开偶尔巡岗的锦衣卫而已。   陆元青皱眉思索着沈白他们到底会在哪间院落里。西边三院是聿府的祠堂,那里供奉着聿家历代的先人牌位,其中自然会有那位曾因抗击鞑靼而捐躯报国的聿少春将军,他是聿波蓝的父亲,也是他少时最佩服的人之一。   北边是聿家的主宅,那里是聿波蓝的住处;东边是片花园,那时聿波蓝刚刚迁进新宅,看着这他一人居住显得过于冷清空旷的宅院,陆元青也曾一时兴起嚷嚷着为他种了满园的花朵,只为博他一展笑颜;南院是客房的位置,那么应该是在南院了吧?陆元青暗暗想着,慢慢向南院走去。   夜深人静,聿府也因静谧而显得安详。陆元青一路摸黑行来都没见到几盏烛火,他也不禁庆幸暗夜成了他最好的掩护。行走在不时会出现锦衣卫的聿府宅院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陆元青不由得加倍小心翼翼。   南院的客房不在少数,沈白会在哪里呢?四周漆黑一片,每间房在黑夜中都是一个模样,难以分辨。难道一间间打开来看?或许是个好主意。聿波蓝那生人莫近的性子,恐怕是不会如祝东楼之流邀一堆狐朋狗友回府小住的,所以大部分宅院该是空的才对,或许只住了沈白他们三人。   但是,陆元青转念又一想,如果不巧摸进了邵鹰或者宋玉棠的房中就不太好了,尤其是邵鹰,见他深夜穿着夜行衣摸进了聿府,势必又会起一番疑心。   他一边想着一边沿着靠左手边第一间房的房门逐一摸索着看过去,门上皆挂着锁,说明里面无人居住。陆元青又不放心地轻轻推了推,嗯,推不开。   他慢慢转到了第二排房,本以为应该还是上着锁,可是随着他推门的动作,门竟然应声而开,令陆元青微微一怔。迎面而来的那股布满灰尘的味道说明,这房间很久无人居住过了……不对!   陆元青又再次分别摸了摸挂门锁的位置和门的整体边框,才肯定刚刚一定有人用了非正常的方法开启了这间房门,因为房门的边缘位置灰尘很厚,可是靠近门锁的位置却光滑如新,那说明刚刚有人先他一步开了这间房的锁,所以对方无可避免地蹭掉了这锁附近的灰尘,而正常的开锁不会碰到门锁周围这么远的位置,所以来人一定不是用钥匙开的门锁,也因此这人极有可能不是聿府中的人,那会是……   陆元青正暗自想着,冷不防忽然从黑暗的房中伸出了一双手快速袭向他的面门,他心底一惊刚想闪躲,却听身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整齐脚步声,不好!是锦衣卫。   来不及细想,陆元青竟然没有闪避黑暗中这人的攻击,不退反进一步跨进了房中并快速关上了房门,刚要转身面对身后那偷袭之人,却一阵天旋地转被那人反压在了门上。   这人身形很高,这一拽一压之势几乎已经将陆元青圈进了怀中。此人利用身形压制陆元青的动作其实进行得相当巧妙,看似没有使用多少气力,却令陆元青动弹不得。   藏身屋中的这人似也发现了巡夜的锦衣卫,他忙抬起手捂住了陆元青的嘴,却在触到他冰冷皮肤的瞬间怔了怔。   锦衣卫没有发现这厢的异动,又渐渐走远了,只余下藏身屋内的二人在黑暗中无声对视。   又过了片刻,陆元青才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嘴唇,提醒这人放开手。这人的手掌感到了陆元青冰冷的唇瓣贴近掌心的触感后,将捂在陆元青嘴上的手移开了,但是压制住他身体的身形却丝毫未动。   陆元青的嘴终于重获自由,只听他慢吞吞道:“锦衣卫已经走远了,大人可以放开在下了。”   那被称为“大人”的暗夜偷袭客依然静悄悄地看着他,似在考虑什么。陆元青见状微微笑了笑又道:“大人要杀在下灭口吗?”   压住陆元青的暗夜偷袭客闻言终于轻轻放开了陆元青,半晌才一笑,“元青,如今我在你面前再无任何秘密了。”   陆元青似是赞同地点点头,“看来在下是多虑了,大人不仅一切无虞,而且还身手矫健,似乎心情还不错,半夜不睡觉竟还出来做贼,枉费在下还以为大人是被困在了聿府不得脱身,甚至还不自量力地混进聿府,妄想救助大人。”   暗夜中偷袭陆元青的人正是沈白。他闻言先是没有出声,过了片刻竟然低声笑了起来,“如此昏暗,元青你又怎么知道是我呢?”   陆元青解释道:“大人捂住在下的嘴后因为某种缘故明显卸下了敌意,所以在下猜测定是遇到了相熟之人,而大人不愧是京城来的官宦子弟,衣服上的熏香味道都与众不同。”   沈白闻言微微一笑,似也不怎么意外他会这般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元青随我来。”   两人出了这间房,陆元青见沈白又把这间房的门锁重新锁上后,才鬼鬼祟祟地绕过了两排院落,又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巡逻的锦衣卫,才来到了沈白如今暂时居住的房间。进了房门,沈白一指内室,“元青,里面说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燃了一盏油灯举在手中,随后进了内室。内室是主人休息的卧房,除了一张床,只有一张圆桌和几个圆凳。   沈白将油灯放在了圆桌上,才自在地坐在了圆凳上,陆元青便坐在了他的旁边。此刻沈白才抬头仔细打量陆元青,半晌突然忍不住笑起来,“元青莫非今夜也去做贼了不成?怎么搞得全身这般狼狈?”一边说沈白一边身体前探挑起陆元青头发上的一根草叶,“元青进聿府恐怕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吧?”   陆元青不以为意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和泥土,“沈笑一切安好,大人放心。”沈白还没有开口问,陆元青就已告诉了他。   沈白闻言微顿,才点点头,“元青,先说说外面的情形吧。我在聿府已经见过了顺天府尹,昨夜的大致情形他已对我和聿兄说明,不过我还想听听元青的说法。”   陆元青道:“据说昨夜太常寺少卿佟大人的公子佟少延、户部郎中王大人的公子王仁允、礼部主事方大人之子方长华,还有通政使马大人之子马千松,分别死在了禁城东、西、南、北四座城楼的城墙不远处,死因是脖颈上一剑封喉的剑伤。还有据说今早聿波蓝公子通报了顺天府尹,说他府上的古剑一夜之间突然剑上染血,如今外间皆揣测这会不会和四位官家公子之死有关。”   沈白闻言沉吟片刻后才道:“一剑封喉?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实在是不多,在剑术上没有高深造诣之人,恐怕绝难做到。而且同时不动声色杀四人还能一夜之间分置于东、西、南、北四座城楼的城墙不远处,实在是匪夷所思之举。”   陆元青却是一笑道:“那如果是宋护卫的剑术,可能做到一剑封喉吗?”   沈白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陆元青,“元青如今是不是连我也一起怀疑了?”   陆元青回道:“大人身手敏捷,只是不知剑术如何?”   沈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聿兄如今是驸马之尊,皇上面前的红人,就算他府上的古剑真是杀人的凶器,也没人敢去质疑他,况且他还是主动报案之人,更是没有了怀疑他的道理。反观我昨夜刚刚到达京城就发生了这样的命案,而且昨夜留宿聿府之内的除了聿兄和我等三人,再无旁人,无论是时间还是机会,我看起来都比聿波蓝更可疑,也难怪元青怀疑。早在今日顺天府尹旁敲侧击之时,我就已明了这其间尴尬的位置。”   陆元青闻言道:“大人,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我和聿兄、邵鹰、玉棠四人在聿府花园旁边的院落中饮酒闲谈,席间邵鹰曾提出想要见识一下那有名的‘雌雄双剑’,所以聿兄离席一段时间亲自去取那古剑;玉棠酒量不高,几杯下肚就有些头痛了,所以早早回房休息了;邵鹰酒量不错,只是出去方便过一次,至于我嘛……”沈白微微一笑,“大概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酒桌的就只有我一人了,可惜无人能够证明。”   陆元青点点头,“如此说来,你们四个人都没有可以为自己作证的人了?聿波蓝、邵鹰、宋玉棠都离开过酒桌,大人是唯一没有离开过的人,可惜没有一个人可以作证,那么离开和不离开就没有任何差别了。大人,顺天府尹可曾提起过这被害的四位官家公子是何时死亡的?”   沈白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陆元青,“元青至此还相信我说的话吗?”   陆元青愣了愣才慢吞吞地一笑道:“大人刚刚没有把在下‘杀人灭口’,想必应该是清白的。”   沈白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元青啊,你当真是沈某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啊!”他话语微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都觉得此事发生得过于巧合了。”   陆元青一脸赞同地点头,“是很巧合,巧合得近乎于像是某种安排。一个将大人引入困境的巧妙安排。”见沈白抬头看他,陆元青又道:“大人不过是刚刚到达京城,这命案就发生了,想要不引人怀疑大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昨夜聿府中除了聿波蓝,余下的包括大人在内的三人都能算得上是大人的人,这样悬殊的比例,如果坐实了聿府的古剑就是杀害佟少延、王仁允、方长华、马千松四人的凶器的话,那么一切对大人来说真是十分不利。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陆元青看了看沈白黑白分明的眼,“沈老大人此刻不在京中。”   沈白是聪明人,陆元青的意思他岂会不明白,他话中的未完之意是:此刻正是除掉沈白的最佳时机。   沈白点点头,“昨夜这四人死于一剑封喉之下,那么杀人者绝对是剑法高明之辈。玉棠的剑术元青是见过的,能超越他的人不多;邵鹰是用刀的,但是他武艺出众,所以也不是没有可能;至于我,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文官,想必刚刚元青也见识过了。”   陆元青闻言温和一笑道:“这个自然。”   沈白好笑道:“元青似乎对我会武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   “虎父无犬子,大人出身将门,以沈老大人对大人自小的严格引导,大人又岂会是个普通的文弱书生?”陆元青想了想又道,“再者大人也从未说过自己不会武,不是吗?大人只是表现得让大家以为你不会武而已。”   沈白闻言又是畅快地笑起来,“元青啊,你真是沈某的知己!”略顿了顿,沈白微敛笑意,“不过越是这样,一切反而就对我们三人越不利。今早顺天府尹登门已经确定了杀死佟少延、王仁允、方长华、马千松四人的凶器正是聿府的古剑‘雌雄双剑’,而且最不妙的就是,聿波蓝他不会武。”   古剑奇谈(5)谁是凶手   聿波蓝不会武……父亲是个英勇殉国的将军,可是他却不会武。陆元青微微低头,是啊,他不会武,他自小身体就不好,不能习武。聿波蓝是在战场上出生的,他的娘胸口中了一刀却仍旧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将他生了出来。那个从来都是美丽温婉的聿将军夫人原来也有这样坚定英勇的一面。那年明朝和瓦剌突然交战,聿将军来不及亲自护送即将临盆的妻子返回庆阳老家,又不放心妻子,所以只得将她带上了战场,只是最终等待他们的还是天人永隔的命运。   聿波蓝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母亲。   不知是那瓦剌将军的一刀伤到了聿夫人腹中的聿波蓝,还是出生后的聿波蓝没有生母的精心照拂,总之他的身体自小虚弱不堪。陆元青依旧记得当教习武艺的师傅遗憾地对着聿波蓝摇头时,聿少春将军眼中无言的泪,不知是想起了他早亡的妻子,还是觉得对不起自己那本应很出色的儿子。   陆元青闭着眼睛都能想起初见聿波蓝时他的样子,孤寂、敏感、满身是刺却又令人同情的弱。在当年陆元青的眼中,聿波蓝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所以他趾高气扬地对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喂,被人揍了吧?被人揍了就该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反击,懂吗?反击!就像这样!他作势挥了挥手中的木剑,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显摆样。   如今的陆元青想起当年的自己,都觉得那时的自己过于强势、锐利,已经到了有些逼人的地步,可是他却记得当年坐在地上的男童眼底闪烁的灼人光亮。许久之后陆元青才想明白那是斗志,意图征服他的斗志。孩童时的自己引起了聿波蓝的熊熊斗志,从此他再也没从聿波蓝的身上找到哪怕一丝弱的痕迹。   陆元青呆呆地望着眼前飘动的烛火,微微叹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大人如今是作为‘疑犯’被软禁在了这聿府之中吗?”   沈白哼了一声,“那倒不是。顺天府尹满头大汗地对我和聿波蓝解释说,京师脚下出了这样的命案,显然凶手是针对高官之子,我和聿波蓝貌似也符合这样的身份,所以为了我和聿波蓝的‘安危’,顺天府尹请了圣旨命锦衣卫围府保护我和聿波蓝的安全。”   陆元青一笑,“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中听得很。在下还从未听过将人强留在别人府中的所谓保护。”   沈白自嘲道:“名义上说是保护,其实我和聿波蓝也是被怀疑的对象。聿府中的那古剑上染有血迹,而这古剑又是杀害佟少延、王仁允、方长华、马千松四人的兵器,那么昨夜留在聿府中的我等四人在此案未见分晓之前都有嫌疑。”   陆元青皱眉道:“那大人刚刚夜探聿府时可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沈白摇了摇头,“没有。我刚刚开了一间客房的门想仔细查看一番,就遇到你了。”   陆元青又问道:“那邵捕头和宋护卫呢?”   沈白皱了皱眉道:“我们被分离开了,从顺天府尹登门开始,我就没再见到他们,不知他们如今情形如何了。”   陆元青静默了片刻后道:“顺天府尹赵正恭是个老狐狸,他既不想得罪沈老大人,更不会想去得罪未来的驸马爷聿波蓝,所以他一定会从邵捕头和宋护卫身上下手的。而最重要的就是,无论是大人你还是聿波蓝,在外人的眼中你们都是出身翰林院的文人,和那连杀四人又能一剑封喉的凶手的形象恐怕相去甚远。”   沈白点点头,“元青,我此刻担忧的正是此事,此刻能符合一剑封喉的条件而又留宿祝府的,恐怕就只有邵鹰和玉棠了。”   陆元青慢吞吞道:“如果不是大人,也不是聿波蓝杀人的话,那么可疑的就只剩下宋玉棠和邵鹰了。大人,在下冒昧问上一句,这宋护卫是何来历?”   沈白看着陆元青摇了摇头,“我相信玉棠不是杀人者,元青其实也是相信他的人品的,不是吗?”   陆元青却回道:“查案靠的不是直觉和感情上的判断。我爹曾经说过,不因一人之善念而轻纵,亦不因一人之恶念而轻饶,方是为官断案之道。”   沈白闻言微顿,才道:“令尊此言……沈某受教了。初遇玉棠那年我十二岁,他那时年少气盛,与人打赌来沈府盗我爹的虎符,反被我爹设计擒了。我爹是个爱才之人,没有杀他,而是对他说,你既然技不如人,就留下来护我儿子十年,十年之后你若还要走我绝不阻拦。当年的玉棠盛气凌人,我想从他初入江湖到一剑成名应该未吃过这么大的亏,所以他不肯领我爹的情,还口出狂言道,‘你的儿子如果够强的话根本不用我来保护,而你的儿子不够强又凭什么命我来保护,我不服不服!’”   陆元青闻言笑起来,“只看到宋护卫对大人尽心维护的样子,没想到当年还这般剑拔弩张过。真是有趣,那然后呢?”   沈白笑了笑,“然后玉棠开始和我明争暗斗,他是为了自由,而我是为了我爹说的那句豪言:‘你或许武功不错,但是你永远赢不了我儿沈白!想知道为什么,就留在他身边慢慢了悟吧。’”   陆元青欣然道:“所以宋护卫就这样留在了大人身边直到如今?沈老大人也真是够狡猾的,就这样拐来了一个大好青年啊。”   沈白忍俊不禁,“不知我爹听了元青之论会是个什么表情。不过我爹欣赏玉棠是真,而这些年相伴下来,我爹早已视其如同己出。而我更是相信玉棠的人品。他性子直,拐弯抹角的事不适合他,所以这个复杂的杀人布局也不会是他设的,对此我深信不疑。不过邵鹰的来历,倒是令我有些摸不着头绪。”   陆元青好奇道:“大人疑心邵鹰吗?”   沈白微微皱眉道:“元青大概想不到,他曾经是锦衣卫吧,而且品阶不低。一个正五品的镇抚,如果他没有离开锦衣卫的话,如今混上副指挥使之职,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据说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极为欣赏邵鹰,有意大力提拔他,可是他却离开了锦衣卫。过了没多久,陆炳也退隐了,接替他做上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的是成国公朱希忠。”   陆元青赞道:“大人是从何时发现的呢?”   沈白神秘一笑,“刚到汴城不久,在我发现这汴城另有高人之时。元青不也说过吗,凭我的出身和背景想要查一个人并不困难,关键在于我想不想查。”沈白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陆元青说的,颇有些意味深长。   陆元青却笑了一下,“邵鹰的性情狂妄傲慢,他是连掩饰也不屑的人,如果是他做的,他绝不屑于连累旁人。”   沈白盯了陆元青片刻,“元青看起来倒是很了解邵鹰。不错,我曾经私下找邵鹰谈过,他也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曾经是锦衣卫,而他留在汴城据他说是为了一位朋友。”   陆元青怔了一下,“大人和他谈过?什么时候的事?”   沈白一笑,“元青忘了吗?寒食节的前一日,你和邵鹰夜探萧宅那日的晌午。”   陆元青想了想,是啊,那日他去找沈白时,邵鹰已经在了,原来沈白一直都知道。   “如此一切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成为一个死结。”沈白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玉棠、不是邵鹰,聿波蓝也不会武,那么会是谁呢?”   陆元青却道:“或许是个陷阱,谁说杀人凶器在聿府,杀人者就一定是那夜留在聿府中的人?大人,如今聿波蓝风头正劲,羡慕他的人有之,妒恨他的人也大有人在。那日咱们在春风得意楼吃饭,不也是听到了那些不满聿波蓝的声音吗?在春风得意楼这样的言谈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从而陷害聿波蓝。大人,想要搞臭和毁掉一个人其实很容易的,不是吗?”   沈白点点头,“我如今无法亲自去查这个案子,但是依我目前的分析,杀人者这么做应该只有三个原因:第一,想要嫁祸给我。第二,想要嫁祸给聿波蓝。第三,和这四名死者有仇,而且关于聿府这对古剑的传说,只要是京城中人皆有所耳闻,所以杀人者杀人之后为避嫌疑,将这四人之死推到了古剑杀人之上也未尝不可。今早顺天府尹赵正恭也提到了此点,他说如今京城谣言四起,说是这古剑因为有冤,所以阴气太重,夜晚镇不住它就夜半出来游荡杀人。也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总之现在京城的百姓暗地里都在议论纷纷。不过认真说起来,若硬说这案子是那人的冤魂御剑所为,倒也不算没有根据,毕竟当年那人一剑封喉的剑法确实令人忌惮。”   陆元青闻言愣了愣,“大人说的那人是谁?这古剑有冤又是从何说起呢?”   沈白静默了片刻才道:“元青可知晓这对古剑原本的主人是谁?”   陆元青想了想,“在得意楼中似乎听闻是什么厉家小姐的兵器。”   沈白点点头,“三年前,前刑部尚书厉奉元因为谋逆罪被满门抄斩,厉大人有一女唤作厉剑云,据说此女拜了一位世外高人为师,长年不在府中,所以厉府出事后,当时参与查抄厉府的诸人害怕这位身怀绝技的厉小姐上门找自己寻仇,一时间人人自危。”   陆元青好笑道:“这位厉小姐有这般厉害吗?”   沈白却是微弯唇角,“厉大人执掌刑部,经手的案子无数,而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无论是多么诡异到不同寻常的案子,到了厉大人的手中,最终都会迎刃而解。厉大人有个远房外甥,据说此人极得厉大人赏识,传言那些案子能一一被破解,此人功不可没。不过后来厉家败了,众人才知厉家的亲眷极少,而这个远房外甥根本就不存在。有人说这个外甥其实就是女扮男装的厉家小姐。自古女子不得入刑房,所以厉大人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女儿变成‘外甥’,不过由此可见这位厉小姐之非同寻常。”   陆元青喃喃自语道:“果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儿……”   沈白又道:“我没有亲眼见过那一幕,可是听人说起那一幕时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哪一幕?”陆元青不解道。   沈白似是有些遗憾,一叹道:“那还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日是厉大人被斩首的日子,更是布下天罗地网抓捕厉剑云的日子……”   古剑奇谈(6)阴谋陷阱   犹如置身于地狱的边缘,身心都被扔在烈火上炙烤,痛似乎来自小腹,可是伸手摸去却更像是涌自胸口……   面前的女子声色俱厉地对自己怒目而视,她手中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对准他,那剑尖上还染有鲜血,随着她稳握剑柄的手轻微颤动而缓缓滴落。那剑刚刚自他腹中抽出,凉薄的剑身上似乎还带着他体内的少许温度。   “聿波蓝,从此刻开始你我恩断义绝!你也告诉武少陵,只要我再遇到你们就绝不会手下留情,我会先杀你再杀她!”   女子恶狠狠的话犹在耳边,可是眼前的场景却再次更替。   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却有一人骑马而来,风声呼啸着卷起她身上的白衣,不错,那女子单枪匹马地闯进了早已恭候她多时的陷阱。一时间漫天的羽箭将她包围起来,响在耳畔的只有长剑与羽箭相碰撞的声音,以及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喊:“爹——你们这群混账!不许动我爹的尸体!不许……”   不知为何她的动作开始渐渐变缓,羽箭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手臂、大腿、肩胛……与此同时招呼到她身上的还有锦衣卫捕熊用的百炼索,纵横交错的铁索将白衣女子团团锁住,那锋利的索尖穿透她的皮肤,刺入她的身体,可是那倔犟的女子尽管已被长索将皮肉撕得鲜血淋漓,却依然没有跪下的趋势,她只是不甘心地伸长手臂探向前方。相隔几丈远的刑台上,早已身首异处的尸体却依旧被手持长鞭的锦衣卫狠命抽打。女子的眼底含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恨意,可是她的手臂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这区区几丈的距离,去触碰她爹伤痕累累的尸体。   似乎被梦魇住了的聿波蓝满身是汗,他拼命想从梦中挣脱出来,可是那仿佛永无边际的噩梦却偏偏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令他难以摆脱。他拼命大喊了一声:“剑云!”而后才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片刻才恍然大悟自己身在何处,他竟然在花园中睡着了。这是第几次在花园中醒来呢?记不得了,似乎每次从花园中睡着就会噩梦不断……可是他舍不得这种噩梦,因为除了在噩梦中,剑云这些年来竟然从不曾入梦,他唯一能见到她的样子,只能是在噩梦中。   他静静地坐在万花丛中,心却分外的孤寂。这里曾经满园的姹紫嫣红都是出自那人的手。他依然记得她满身的泥土,面上却笑意不减,“波蓝,种满了花草,你的府中就会热闹一些,你看这君子兰和文竹是我喜欢的,而这昙花和夜来香是你喜欢的,不过我真不明白你为何总是喜欢在夜间开花的植物,无人欣赏地开满园,难道不寂寞吗?……”   聿波蓝看着面前黑糊糊的一片,却无限憧憬地伸出手喃喃自语道:“剑云你知道吗?我到现在依然喜欢夜间绽放的花朵,因为那些美丽就将只属于我,再没有旁人可以窥伺,就像你一样……你问我暗夜中开花不寂寞吗?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怎么会寂寞呢?因为你在我身边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仿佛掬起了什么靠近鼻端闻着,而后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隐在暗影中远远看着的陆元青只觉一阵奇怪,他手中拿了什么东西在闻啊?   三更已过,沈白不放心陆元青继续留下来,就让他趁夜赶紧走,可是陆元青口中答应了,却还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想来探探这位未来的驸马爷聿波蓝。   在陆元青不解的观望下,聿波蓝缓缓站起身来,他动作似乎和刚刚有了些许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陆元青说不上来。   正在他微微皱眉凝视之时,却见聿波蓝的手中寒光一闪,不知他从哪里抽出了一把比普通匕首要长些的短剑握在手中,并快速地在手指上一割。   即使隔得远些,可是那剑的外形对陆元青来说又曾是多么熟悉,他怎么会认错!那是“逐月”,师父传给他的“雌雄双剑”之一的“逐月”……   雌雄双剑本为一对,雄剑唤作“绝日”,雌剑名为“逐月”。如果这对古剑真是杀死四位官家公子的凶器,那为何还在聿波蓝手中?顺天府尹难道已经避让忌惮他到如此地步,竟然不曾将凶器收缴?   陆元青又转念一想,想来那把染血杀人的剑是“绝日”,而非“逐月”吧?他犹在思量,但聿波蓝接下来的举动更加令人吃惊。他将流血的手指放到了什么东西上面,看他的动作似乎是在滴血。他在干什么?   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陆元青只觉得是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聿波蓝的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陆元青隐隐约约只听到了“剑云”“愿望”……   又过了片刻聿波蓝终于要离开了,看他走去的方向似乎是要回他休息的院落。陆元青看着他走远的身影并不忙着跟上去,他疑惑地走近刚刚聿波蓝停驻的花园,微微低下身一看,随即惊讶地快速掩住了自己的口鼻,他……竟然栽种这种毒花!   原来刚刚陆元青远远看见的那一团团黑糊糊的东西竟是一株株黑色的花朵,花朵的大小形状很像百合,但是又比百合粗壮许多,也高了许多。陆元青放眼望去,只觉得满园皆是这种黑色的巨大的诡异花朵。它们迎着夜风张狂地摆动着自己的身体,发出一阵阵令陆元青觉得有些发冷的此起彼伏的声音……   曾经种满了这个园子的各种鲜花早已绝迹,如今呈现在陆元青眼前的就是这片开在夜里并散发着迷惑人心志香味的黑色杀手。   如果没有看错,这花叫做曼陀罗。可是陆元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妖邪却又同时高贵素雅的花中极品——黑色曼陀罗!听师父说过这种花只开在夜晚,而刚刚他掩住口鼻之前那刻,飘入鼻端的竟是那般诱惑人的勾魂香气——引人堕落。   陆元青望着聿波蓝离开的方向,微微犹豫了一下,才跟了上去。聿波蓝刚刚把自己的血滴在黑色曼陀罗上,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刚刚沈白分析得不错,杀人者利用聿府的这对古剑能夜游杀人作为噱头,必然是有其缘故的。而对方这么做的用意仔细想来也无非是沈白说的那三点理由。如果杀人者是要嫁祸于沈白,那么此人又是被谁授意的呢?沈白进京,沈老大人却不在京中,如果想要趁此机会将沈白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那么此人必然要知道沈白会在何时进京和沈老大人会在何时出京。   据沈白说他是接到了聿波蓝的请柬才决定动身进京的,但是聿波蓝大婚本就是京师皆知的事,况且沈白因为“风波鉴”一案而被皇帝褒奖,进而获邀参加三公主的大婚之礼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不能说这一切就是聿波蓝有心安排的布局,他们也有可能同时掉入了别人的圈套。   而沈老大人在此时离京,据沈白说是去巡查边防,因此他势必赶不及回来参加三公主的大婚之礼,那么皇上不可能不知晓,所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聿波蓝能知道,别人也能知道……根据眼前这些猜测,也不能说就是聿波蓝在陷害沈白。   而如果杀人者是要嫁祸聿波蓝,那么又是何人授意的呢?聿波蓝如今已入内阁并受到皇帝的赏识,前途不可限量,他的父亲聿少春将军以身殉国之后,皇帝将振国将军的封号世袭给了聿波蓝,就算他没有带兵打过一天仗,他也是振国将军。而如今他又要娶公主了,只怕所有人都想巴结逢迎他,又有谁敢在他大婚前夕做这样的事情去嫁祸于他呢?   如今朝中声势最大的三股力量,一方是来自大学士严嵩,另一方就是手握重兵的沈从云沈老大人,而余下的第三方则是深受皇上倚重的皇家卫队——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忠。   从表面上来看这三方之中几乎没有和聿波蓝有嫌隙的。沈老大人和聿波蓝的父亲聿少春将军同属兵部,他们本就是昔日好友,而如今沈白和聿波蓝也算交好,所以以沈老大人之老谋深算,没可能会除掉一个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聿波蓝,从而搞得自己元气大伤,从而给严嵩留下扳倒自己的机会。而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忠,他是“靖难”功臣朱能的后人,袭封成国公,所以严格说起来,他是真正的皇帝近臣,他只效忠于皇上,而聿波蓝马上就要成为皇室成员了,如果是皇上授意朱希忠嫁祸聿波蓝的话,他又怎会矛盾地将自己最喜爱的三公主嫁给聿波蓝呢?   那么唯一剩下的可能就是严嵩了。可是严嵩……陆元青的嘴角泛上一丝自嘲的笑意,聿波蓝不是早就表明立场,站在严嵩那一边了吗?   可是如果严嵩要对付的是沈白的话,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严嵩和沈从云的关系虽说表面一团和气,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不对盘。沈白出京之后只办了两件案子,可是无论是“采花郎”一案中引出的承安镖局迷踪案,还是“风波鉴”一案中那从倭寇手中搜到的大明海卫边防图,陆元青心底都有种感觉,那一定和严嵩脱不了关系。   以严嵩之为人又怎会不对沈白多有忌惮呢?严嵩此人是一定要敌人长眠在棺材里才能安心的那种人,就像当年除掉他爹一样的不择手段。   当然也不排除沈白说的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此人就是想杀那四人寻仇,可是在皇城脚下连杀四位高官公子委实太过冒险,所以此人借用了那对古剑可以深夜杀人的传说来为自己找借口开脱。不过这古剑有冤可以深夜杀人的谣言又是起于谁人之口呢?这流言来得恰是时候,很难不让陆元青产生一种预谋已久的感觉。   他一边想一边小心地踏入了聿府的北院,这里是聿波蓝的住处。北院和花园比邻,不知是不是陆元青的错觉,他总觉得那迷惑人心的曼陀罗味道顺着夜风飘进了聿波蓝的院落,犹如阴魂般不曾散去。   古剑奇谈(7)厉家小姐   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再次站在这间院落中,这里的一切都如同往昔一般。   陆元青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聿波蓝的房间,轻手轻脚地向内观望。只见昏黄的烛光下聿波蓝正在翻找着什么,过了片刻他才将一物放进了衣袖中,随后吹熄了烛火。   陆元青见状忙找了个藏身之处隐蔽身形。果然,聿波蓝随即又出了卧房,重新转回了花园。   陆元青对他的行为颇为不解,悄悄跟在他后面。只见聿波蓝重新回到了那些黑色的曼陀罗中间,在曼陀罗花丛中有一口古井,聿波蓝从衣袖中掏出了一物轻轻地扣在古井的井壁根部,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后,紧接着传来石板开启的摩擦声,紧邻古井的石板似被某种机关开启了,一个黑漆漆的入口出现在了聿波蓝的面前。他从衣袖中抽出了火折子,然后走进了那个黑漆漆的入口。   陆元青看着聿波蓝走进了那个黑洞,微微惊讶地想了想才慢慢跟了上去,也进入了那个黑色入口。   陆元青不敢跟得太紧,怕被聿波蓝发现,不过所幸进入了黑洞的内部才发现洞壁上都有引路的火把,而这些火把早已被先行的聿波蓝引燃,所以一路光明,倒也不会因为怕跟丢而太紧跟随聿波蓝。   陆元青一边走一边观察洞壁,这个秘密机关的内部并没有太过复杂的构造,甚至都没有任何分岔路,一路通到底。   当走在前面的聿波蓝再次按住墙壁上的某处机关时,跟在身后的陆元青才恍然这并不是什么机关,只是一个通往外界的秘密通道,一个连接聿府和府外的秘密通道。   这么晚了,聿波蓝到底要去哪里?他甚至不曾惊动任何人,就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聿府到外面。这个地道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刚刚一路上陆元青不停地触碰着洞壁,从那洞壁的光滑程度来看,这一定不是最近才完成的。   出了这神秘的通道后是一条暗巷,聿波蓝拐出了这条暗巷,等在面前的赫然是一辆颇为气派的马车。那驾马车的人隐在暗影中的脸有些看不清,可是那人看到聿波蓝后却低声招呼着:“聿大人,奉我家老爷之命,小的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请聿大人上车。”   聿波蓝冷眼扫了那驾车之人一眼后,才冷声道:“人呢?”   “聿大人出城再说,请上车。”   聿波蓝未再问什么,撩开车帘上了马车。陆元青见马车向着出城的方向驶去,微微犹豫后才从衣袖中抽出了一块黑色面巾蒙在了脸上,然后竟然身姿轻盈地跃上了长街的高墙,一路尾随马车追了下去。   在京城到了深夜都有城禁,可是陆元青却见这辆马车在出城之时只是出示了一面牌子,那守城的兵丁皆点头哈腰放行了。   一路出了城,这辆马车走的路却是越走越荒僻。陆元青紧紧跟在车后,直到它停了下来。马车停下来的位置对面竟然有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那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上也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赶车人。   只见聿波蓝从之前的那辆马车上下来后,走向了另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隔得太远听不太清他们说什么,陆元青不由得又悄然走近了一些。只见聿波蓝撩开了那辆马车的车帘向内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陆元青看着聿波蓝僵硬如化石一般伫立着,而后一弯腰也进了后来出现的那辆马车。至此,那辆之前出城的马车被留在了原地,而那辆“冒牌”的马车冒充了之前出城的那辆马车又重新返回了城中。   陆元青看着这辆重新返回城中的马车再次停在了那条暗巷前,而这次从马车中出来的不只聿波蓝一人,因为他的怀中还抱着另一个人。   聿波蓝下车之后,那辆马车就离开了。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那人又重新走进了之前的那条秘密通道。   陆元青静悄悄地跟在聿波蓝的身后,脑中却不停回想刚刚那一幕。聿波蓝怀中那人看起来很瘦弱,而且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女子,只是这女子披着一件很大的斗篷,那斗篷的帽檐遮住了她的面容,让人看不真切。   直到陆元青随着聿波蓝出了秘道,离开了花园,看着聿波蓝抱着那名女子重新回到了北院的卧房中,他依然没有看到聿波蓝怀中女子的脸。   这女子是谁呢?陆元青不解地皱紧了眉。四更已过,天很快就要亮了,自己真的该立刻离开聿府了,可是……   陆元青认真想了想,还是轻身跃上了聿波蓝卧房的屋顶,轻手轻脚地拾起一片瓦,鬼鬼祟祟地向内窥探。   屋内一灯如豆,在昏黄的烛光下那名女子的斗篷已被聿波蓝脱掉。那女子被聿波蓝安置在了书案后的椅子上,只见她歪着头静静地躺着,似是睡着了。   聿波蓝无声地跪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才缓慢地撩开了她散在脸颊上的长发,只是那长发下的脸令屋顶上的陆元青吃惊不小。   烛火掩映下那女子的半张脸异常吸引人,无论是她闭着的眼还是她侧面优美的脸部弧线,都有一种吸引人心神的力量。   只是陆元青吃惊的不是那女子的侧脸有多迷人,而是那女子的脸怎么会感觉这般熟悉,熟悉到仿佛见到了曾经的……   聿波蓝似是无限眷恋地抚上了女子的那半张脸,只是随着他的动作,女子因为歪着头而隐藏着的另外半张脸也落入了陆元青的眼底。   如果说女子的这半张脸出色得令人心醉,那么另半张脸看起来就像是被恶鬼附体了一般可怖。   女子的脸上刺着字,那字几乎铺满了女子的半张脸,在烛影飘摇间若隐若现,却更令观者不忍深看。那字有些断断续续,想来女子那刺字的半张脸上还曾受过重刑……   陆元青的眼光缓慢地滑过女子的脸,而他的双手却在不知不觉中收紧。他看着聿波蓝的手一遍遍摸过女子刺字受伤的那半张脸,他摸得那般温柔小心,却令陆元青的眉不知不觉地皱起。   聿波蓝慢慢站起身来,他将女子的头揽在自己的怀中,那神情仿佛他抱住的是他曾经错失,而如今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他的眼神中有种不清醒的迷离,但是他低喃出口的话却被房顶上的陆元青听得一清二楚,“剑云,剑云……我终于等到你了……”   闻听聿波蓝的话,陆元青可以说是大吃一惊。他再度扫了一眼被聿波蓝搂在怀中的女子,眼神中慢慢浮现出一股不可思议。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再也不看聿波蓝一眼,一个纵身轻轻落地,他微微凝住身形片刻,才再度纵身而起,在夜色中几个起落,便已消失不见了。   今夜他破了“戒”,就索性一破到底吧。夜沉如雾,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陆元青却似一抹幽魂般穿行在那些曾经熟悉或陌生的高墙矮檐间。曾几何时,他也曾这般夜游于这京城长街之中、屋顶之上,过着仗剑狂歌、洒脱不羁的日子……   陆元青停在了一家小酒馆的屋顶上,他慢慢脱下了自己的夜行衣,顺手抛在了屋顶之上,而后轻飘飘地在小巷中落地,才捭了捭有些褶皱的青袍,慢悠悠地进了这家酒馆。   这是家小酒馆,很小很小。可是从前陆元青和聿波蓝却很喜欢来这里小坐,哪怕有时候并不点酒,只是对桌而坐。聿波蓝的父亲聿少春将军曾经很喜欢来这里,所以后来聿波蓝便也常常来。   陆元青坐在了靠门的这张桌子上。他愣了片刻,才回身对正在打瞌睡的小酒保客气道:“烦劳,一壶‘将军行’。”   能叫得上“将军行”这个名字的人,自然是馆子里的熟客了,所以那小酒保便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坛酒。这坛酒似乎还没有开封,陆元青见小酒保细心地开启了泥封,又用酒筛筛了一小壶,放在小火炉上温了温,才给他端了上来。   “客官,您可真早!您这是还未归家呢,还是早早就出门办事啊?”那小酒保见陆元青面容和气,便多说了几句。   陆元青微笑摇头,“你家掌柜呢?”   那小酒保一咧嘴,“我家掌柜出门访友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将这酒馆扔给我一个人,嘿,他倒真放心!”   陆元青点点头,“那必是因为小哥你聪明伶俐,讨了你家掌柜的欢心,所以他才这般倚重你的吧?”   那小酒保闻言一乐,“客官您甭抬举我啦,只是因为我们这个酒馆小,根本没什么客人,再加上我家掌柜是个不着调的人,所以酒馆生意简直是差得很。只是他这甩手掌柜当得倒是潇洒了,可是苦了我哟。”   陆元青摇摇头,“如果你这么不满意这差事,怎么还会老老实实守着这家酒馆呢?”   小酒保撇了撇嘴,“我家掌柜虽说人糊涂些,做事又不着调,可是待人还是很大方的,店里虽然没有什么生意,可是他每月工钱倒是给我不少。再加上这小店离我家近,方便照顾我娘嘛,她老病着呢,有时我抽空往家跑,掌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从没责怪过我。”   和小酒保闲聊了两句,陆元青便打发了他,一个人自斟自饮。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他需要好好静一静,来想想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将军行”的酒香醇厚,后劲很大,可是陆元青一杯杯喝下去,却觉得越来越清醒。他想要大醉一场,只可惜,如今怕是想醉,都变成了一场奢望。   陆元青持杯微微苦笑道:“聿波蓝,你真是疯了!你竟然喊那女子剑云?如果她是厉剑云的话,那么我又是谁呢?”他将酒灌入口中又是一笑,“是了,她才是厉剑云,而我……是陆元青、张元青、李元青都可以,只不能是厉剑云,永远也不可能再是厉剑云!”   当陆元青终于步出小酒馆时,天已经大亮了。走出了几步,陆元青又回望这晨曦中的小酒馆,那小小的酒馆铺匾上却书写了洒脱的两个大字:酒意。   看了这字半晌,陆元青才微微摇头,转身离去。他依旧给沈笑买了一份云吞,然后回沈府。回到沈府的时候,不过是卯半时分,却见一向晚起的沈大小姐已经孤零零地站在了陆元青的房门口,正对着他的房门愣愣地出神。   陆元青提着云吞的手微微一顿,才轻轻喊了一声:“沈小姐!”   沈笑仿佛刚刚回神般循声扭过头,她看了陆元青半晌,又默默地低下头,“小陆,我以为你也不见了。小白哥哥一直没有回来,我今早让青黛去聿哥哥的府上,可是那帮锦衣卫根本不让青黛进门,他们说,他们说……”沈笑从来都是欢快活泼的语气中蓦地带上了一丝哽咽,她似再也说不下去般停了下来。   陆元青微叹了口气,才走到沈笑近前,刚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被她一个转身,猛地抱住了腰身。沈笑的语气低得让人难过,“爹不在府中,娘去妙云庵进香小住也不在府中,小白哥哥在聿哥哥的府上不能回来,我只想到你!小陆,我不知道该和谁商量,我只想到你……可是你不在房里,你不在房里!我忽然间很害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我害怕你也消失不理我了,我不想一个人!”   从来都是搞怪霸道的沈笑头一次这般慌乱,她话说得语无伦次,可是陆元青却都听懂了,他慢慢地搂紧沈笑低声抚慰:“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事情总有解决的方法,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小陆,我一直都相信你,就像那时我躺在棺材里,相信你最终会赶来救我一样。”沈笑安心地搂紧陆元青的腰,一直慌乱不安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陆元青等了片刻,才慢慢推开沈笑,一晃手中的云吞,“你不是喜欢吃这家的云吞吗?我起早帮你买了,还是热的,来,趁热吃了。”他一拉沈笑的手,走进自己暂住的客房中,又看着沈笑坐在桌旁慢慢吃完云吞,他才再度开口道:“聿府的锦衣卫对青黛说了什么?”   沈笑气闷道:“那帮锦衣卫竟然说小白哥哥和日前发生的‘四公子一剑封喉案’有关,不能回府了!小陆,你说气人不气人?哼!要是爹在,我一定不轻饶他们!胡说八道,小白哥哥怎么会和命案有关!”   陆元青听完沈笑的话,却摇了摇头,“他们没有胡说。现在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聿府的古剑趁夜杀了四位高官公子,而那夜只有大人和宋护卫、邵捕头夜宿在聿府,偏偏这四名死者都死在了剑术高手的一剑封喉之下,而聿驸马爷不会武,聿府所藏古剑染血一事也是聿驸马爷亲自报知顺天府尹的,一下子大人倒成了最大的杀人疑凶,所以皇上下旨,派了锦衣卫进驻聿府,大人是真被困在了聿府之中。”   “什么?”沈笑吃惊地睁大眼,“这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小白哥哥绝对不会杀人的,绝对不会!他们冤枉小白哥哥!”   陆元青看了看沈笑,“那宋护卫呢?”   “宋玉棠?”沈笑不解,“他也不可能杀人,他那个人固执得很,做事一根筋。”   “可是宋护卫剑术很高,想必一剑封喉应该不怎么困难。”陆元青的眼底忽然有了些微笑意。   沈笑不赞同地摇头,“要是按小陆的说法,要做到一剑封喉,邵哥哥应该也可以吧?”   陆元青闻言赞赏地点点头,“沈小姐所言极是,所以大人的处境才会因此更加艰难。”   沈笑似是忽然明白了陆元青的意思,“小陆的意思是……”   陆元青道:“大人的安危我其实并不太担心,毕竟如今朝中敢正面与沈老大人交锋的人并不多,可是恐怕邵捕头和宋护卫就境遇堪忧了,而如果他们其中一人出事,那么沈大人必定会被牵连进去,毕竟邵捕头和宋护卫都是大人的人,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沈笑焦急问道:“那怎么办啊,小陆?”   陆元青对她笑了笑,“既然死了人,那么尸体是无论如何都要亲自看看的,否则单凭旁人之言,又如何能得知这四位公子真是死在了聿府的古剑之下,并且真是一剑封喉呢?”   沈笑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小陆说的是!可是,我们怎么能见到尸体呢?如今锦衣卫介入了此案,案子虽然是顺天府在查,可是尸体却被锦衣卫看守着。小陆,我们如今连聿府也进不去,又怎么可能见到尸体呢?”   陆元青却是神秘一笑,“沈小姐似乎忘了你的青梅竹马啊。”   “青梅竹马?”沈笑不解,“谁是我的青梅竹马?”   陆元青道:“就是那位鼻涕鬼梁大人啊。”   是夜,顺天府衙门的北院。那里是顺天府停放尸体和仵作验尸的所在。如今因为皇帝的旨意,所以负责看护“四公子一剑封喉案”的并不是顺天府衙门内的差官,而是锦衣卫所属之南镇抚司,而恰巧沈笑大小姐的那位青梅竹马正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的镇抚梁靖大人。   梁靖走在顺天府通往北院的甬道之上,他的身后跟了两名随从,看身形都颇有些瘦弱,和那些孔武有力的锦衣卫力士似乎有些不同,但是谁也不敢多看二人一眼,只因为他们跟在了梁大人的身后。   梁靖停在了停放四位公子尸体的殓房前,门前守卫的力士连忙行礼道:“梁大人!”   “嗯。”梁靖哼了一声,“开门。”   没人敢质疑一声,这里虽然是顺天府尹的衙门,但是有锦衣卫的地方,那些“大人”就要靠边站了。   古剑奇谈(8)四具尸体   走进停放尸体的殓房,屋内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梁靖不由得一皱眉,刚想命人不要关上门,却见一直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其中一名力士慢慢带上了门,并在梁靖惊讶的眼神中,自袖口中拿出了一物。   只见这名力士慢吞吞地将手中的东西一分为二分别递给了梁靖和他身边的另一名力士,随后在两人吃惊的眼神中呆呆地笑了笑,“这个是醋包,用在醋水中沸煮过的纱布所制,用途是掩住口鼻,以降低尸臭。”   说话的呆“力士”是陆元青,而另一名站在梁靖身侧的“力士”自然是我们的沈大小姐了。只见她快速地将陆元青递给她的醋包捂在自己的鼻子上,口中含糊不清道:“还是小陆做事周到。”一边说一边又捶了梁靖一记,“哪像你这鼻涕鬼,你都不告诉我这尸体竟然这么臭!”   梁靖冤道:“大小姐你发脾气也有些道理好不好?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带你们进来,已经是心惊胆战了,难道天热尸体会发臭的道理还用我来教你吗?”   “你还敢和我凶!”沈笑骂道,“我现在都快被臭死了,你还怪我!”   梁靖无可奈何道:“好好,我错了,笑儿妹妹别生我气……”他微一转头,却见那个看起来有些呆的少年已经在他和沈笑吵嘴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尸体,并一个人细心地看起来。   梁靖惊讶地看着这个并不起眼的青衣少年在四具面目狰狞如恶鬼的尸体间慢慢穿行,并一一观察他们脖颈上醒目的一字形伤口。   梁靖轻声问沈笑:“这人到底是何人啊?他竟然不怕尸体?”   沈笑嘲笑梁靖:“说你见识短,你还不服气!小陆是我小白哥哥衙门里的师爷,比这个还恐怖的尸体他也见过,而且他和你不同,他聪明得很!”   梁靖颇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着沈笑一提起陆元青就口若悬河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似乎已经被四具尸体“迷住”根本就没听到他们讲话的陆某人,口中喃喃自语道:“这么厉害?我倒要试试他。”   说着,梁靖也慢慢走到了尸体旁,又看了看陆元青那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看尸体的脸,才问道:“这位陆公子,你看了这么半天,可有什么发现?”   陆元青对梁靖拱拱手道:“今夜如此麻烦梁大人,实在是不好意思。”   梁靖微微一笑,“沈府有事,梁某又岂会坐视不理?不过这夜入顺天府查探这四位公子的尸体,实在不是一件小事,希望我们今夜没有白来一趟,否则……”   陆元青闻言却是歉然一笑,“如此我等还是不要让梁大人继续为难才好,这便回去吧。”   梁靖不解道:“回去?这么费力进来了,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陆元青欣然点头,“是,该知道的在下都已知晓,可以回去了。”   梁靖闻听此言,心底不由得也嘀咕:莫非这人真像沈笑说得那么神?所以他忙问道:“未敢请教陆公子在尸体上可有什么发现?”   陆元青对着他神秘一笑,“死尸有四具。”   梁靖闻言愕然。什么?他有没有听错啊?   回沈府的路上,梁靖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沈笑用手肘撞撞他,“鼻涕鬼,你怎么不说话?”   梁靖看了看沈笑,道:“笑儿妹妹,我发现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识人的眼光怎么还一直停留在从前呢?”   沈笑不满,“什么意思?”   梁靖再次看了看走在二人身前那青衫人影,道:“笑儿你就这么信他?信他能救沈大哥?我忽然觉得我今夜做了一件特别愚蠢的事情。”他看了看沈笑睥睨过来的眼光,“就是费尽心思带你们两个人进顺天府验尸。”   梁靖一直将沈、陆二人送回了沈府才离去。沈笑凑上来拉住陆元青的衣袖,“小陆,有没有什么发现?”   陆元青看了看她隐含担忧的神情才温声道:“沈大人不会有事的,沈小姐放心就是,我想最多五天,大人就会平安归来。”   “真的吗?”得到了陆元青的点头保证,沈笑不知为何突然安下心来,几乎在精神放松的瞬间她就泛起了困意,打了个哈欠,才道:“小陆,这几天我真的觉得好累……那我回房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陆元青点点头,目送沈笑回房后,他才走进了自己的客房。房中有书桌,书桌之上有笔墨纸砚等物。陆元青坐在了书桌后的椅子上,微微闭上了双眼,似是睡着了。   许久,他才自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随后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后,先将墨研磨片刻,再从笔架上取下了一支毛笔,将毛笔填饱了墨,又抽出了一张纸,开始在上面描描画画起来。   他描完了一张,又另取了一张纸开始在上面写字。字并不多,可是陆元青却写得很慢,似乎每下一笔都极为慎重。许久,他写完了这张纸,对着灯下一照,嘿,好一笔臭字,难为他能将每个字都写成鬼画符一般。   陆元青满意地看着这张纸,微微点点头,又另取了一张纸开始继续书写。这张纸他写得比较快,几乎是一气呵成,仿佛那笔中之意早已了然于胸,只等这浓墨书写的一笔。借光一瞧,这篇小楷却是写得极为工整,仔细一瞧竟极有风骨,令人激赏赞叹。   陆元青写完后,将三张纸并排放在了一起,只见那第一张纸上陆元青描画的竟然是两把古剑的细绘图:一把较长,宽柄薄刃,古朴灵秀间自有一股锋芒毕露,而剑身上隐含的山岚之气,更将这把古剑衬得不似人间之物;而另一把则是一尺来长的细刃,刃身极为有形,上为锥形,尾为角形,远远看去极似女子婀娜的腰身,却又隐隐含着一股深藏不露的锋利。   陆元青在这张纸上画的便是京城间盛传的那对聿府中能夜游杀人的古剑——雌雄双剑:绝日与逐月。   这幅画陆元青画得极是精美,剑身上每一处轮廓与形态都似从他脑中抽出来一般,栩栩如生。是啊,师父的这对古剑早已跟随他多年,剑身上的纹路哪怕是旁枝末节,他也记得清清楚楚,丝毫不曾忘记。   这些年,他或许早已忘记了很多事,但是唯有这对剑他从不敢忘,就像他牢牢记着恩师的教诲,一刻也不曾忘记一样。   陆元青的手指缓慢地摩挲过纸上描绘的剑身,喃喃自语道:“此案如果能了结的话,一定要将这对古剑拿回来才行,师父的东西不能流落在外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定不能令师父之物蒙辱。”   古剑奇谈(9)故人狭路   夜影重重,聿波蓝从花园中那片黑色花丛中走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不知从何时起,每日他想留在花丛中的时辰越来越久,简直到了依赖的地步。或许这些年来能让他心情平静的地方只剩下了这片花园,当然如今还有那里。   聿波蓝站在自己卧房隔壁的房间前,想要推开门的手却迟迟未动。他心里忽然有些胆怯,里面的那个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可是再次相逢他却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以她的脾气怕是难以原谅他的吧?一定会恨他恨到天昏地暗吧?一直以来,虽然他们一起长大,她似乎就在他身边,可是面对她的时候,他却总是感到不知所措。   昨夜见她时,她一直睡着,可是现在……聿波蓝看了看房内亮着的灯,她还没有睡。   犹豫了片刻,聿波蓝终于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房内很明亮,而他满心想念的那个人正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门口,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   聿波蓝看到女子面上那些明显的伤痕,心口立刻又闪过那种急针穿过般的痛楚。他一边走近一边伸出手想要揽女子入怀,可是面前的女子却怔怔地看着他,不喜不怒,表情凝滞,像个人偶一般。她那空洞无物的眼神,将聿波蓝已经伸出的手臂冻结在了原地。   “剑云,我是波蓝。你不记得我了吗?”聿波蓝的口气中难掩失落和无奈,那人说得没有错,她果然再也不记得他了。   “她的身体受创很重,能够重新活过来已经算是万幸了。她不能开口说话,她也不再记得你是谁或者她自己是谁,甚至她的容貌也不可能再恢复了,那么想要让她回到你身边依旧是你不变的心愿吗?”犹记得面覆鬼面面具的男子怪声问他。   “是,我愿付出全部,只求她能再回到我身边。”他的信誓旦旦犹在耳旁。   戴着鬼面面具的男子只是给了他一把花种,“种在园中,不断用许愿者的鲜血浇灌它,等到花开满园之刻,便是你美梦成真之时”。   给聿波蓝花种的鬼面法师如今是嘉靖帝面前的红人,嘉靖帝追求长生不死羽化成仙之法,而对这通仙法解阴阳的鬼面法师则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对于这忽然崛起,在皇帝面前的地位非同小可的鬼面法师,聿波蓝心底其实并不相信,尤其这鬼面法师还是严嵩为他引见的,虽然知道这是严嵩趁机笼络自己的手段,可是……可是他抵挡不住让厉剑云起死回生的渴望与诱惑,所以他鬼使神差地拿回了花种。他亲自动手除了满园的花草,而后种上了这奇怪的黑色种子。此花长得极慢,距离剑云离开已经三年的时间了,这花才是第一次开满园,而这些年他为了给花滴血喂养而在自己身体上割下的伤口,早已不计其数。   记得此花花开满园之时,不过才是数天前的事。只是看到它们的第一眼,聿波蓝就觉得再也迈不动步伐了。这花是聿波蓝从未见过的花种,所以他叫不上名字来。而这黑色的神秘之花却似带有了魔力,吸引着他不断地靠近,再靠近。   等待花开的这三年,聿波蓝不断在想,如果他能和厉剑云再次相见,会是怎样一番情形。这三年间她将变成什么样子?她见到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是否如记忆中那般桀骜不驯却又偏偏璀璨夺目?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她的声音是否如同记忆中的那般轻易就可以吸引住他的全部心神?如果他抱住她的话,她会如何反应?推开他还是拔剑相向……   聿波蓝忍不住想了很多很多他们重逢后的画面,剑云或许会原谅他,或许她无法原谅他,却从没有一幕像是眼前这般的景象。面前的女子半张脸的伤痕,虽然能看出以往剑云的轮廓,可是除了脸,其他却让聿波蓝感觉这般陌生。剑云的眼神永远都是那样神采奕奕、夺目耀眼,这般空洞死寂的眼,又怎么会是剑云的眼睛?   这样想着,聿波蓝不由自主地无声退后了一大步,他依旧盯着面前的女子,手掌却在无声无息地握紧。痛,忽然铺天盖地而来,让他分不清今夕往昔,真实与虚无。   心中空荡荡的一片难以忍受的悸痛,那以为和剑云重逢后应该立刻被填满的满心空虚却依旧如往昔那般撕扯着他的灵魂,这样的剑云又怎么还会是剑云呢?怎么会是这样?他这三年来满腹心思日夜期盼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只差几步,他就可以碰到她的脸、她的手,他渴望拥有的一切,可是他怎么也迈不出那几步。他痛苦莫名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却摇了摇头,“我错了,我又错了!我当初错了,我如今又错了!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初我是无论如何不肯错过你的!我以为只是暂时放开手而已,可是没想到我放开手的竟然是我一生的全部渴望!如今就算再追悔莫及又能如何?这真是报应!我如今在做什么?我怎么……”   是他!是他放弃了剑云,就算如今再将她找回来,那早已失去的往昔还能一起找回来吗?那些错过的过去还能重新开始吗?头痛欲裂……忽然再也不想留在这个房间中,聿波蓝转身开门打算离开,可是在他打开房门的瞬间,一张夹在门缝间的纸,轻飘飘地落地了。   聿波蓝不解地看着这张不知道是谁夹在门缝里的纸,忽然心中一惊。谁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几乎是毫无声息地将纸张留下又离开?他竟然一无所知,整个府中的锦衣卫也无不察觉!如果此人是来杀他的,那么……   聿波蓝瞪着地上纸张的目光慢慢冷凝,半晌,他才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纸张,就着月光,他仅仅是瞄了一眼,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一般。他握着这张纸的手在不断颤抖,让人分不清他是惊喜所致还是愤怒使然。   聿波蓝看着手中的这张纸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回身看了看依旧坐在床上仿佛人偶一般的女子,眼神忽然变冷了,他慢慢捏紧了纸张,用力带上门,大步离去。   聿波蓝还未走近,守在门口的两名锦衣卫就已对他躬身行礼道:“聿大人!”整个京城谁人不知聿波蓝已经注定是皇上的女婿,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皇上的面子谁敢不给?   聿波蓝却是视而未见般冷声道:“里面的人可曾离开过?”   两名锦衣卫对看一眼,“回聿大人,里面人不曾离开过房间。”似仍怕聿波蓝不信般,二人一指门上的锁,“大人请看,这锁一直挂在门上。”   聿波蓝冷哼一声后道:“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锦衣卫的这些伎俩吗?不要以为他是你们曾经的熟人,就对他格外‘照拂’,如果再出事情,你们的脑袋排在一起都不够!”   两名锦衣卫忙惊慌跪倒,“聿大人请息怒!里面的人真的不曾离开过。”   “开门!”聿波蓝只说了这两个字。   二人为难地相视一眼,却听聿波蓝冷冷地问:“怎么?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两名锦衣卫忙打开了门锁,却见聿波蓝一脚踹开了房门,跨进房间的瞬间他吩咐道:“你们守在外面,不要让别人进来。”一边说一边将门再度关紧。   房内一片昏暗,没有掌灯。可是聿波蓝却觉得有一双眼睛在他跨进门的一瞬间就将他盯紧了,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所以他的语气也分外讥讽,“怎么?故人相见,邵大人面对我却不敢点灯了吗?”   却听床上有人闻言冷笑一声,“这大半夜的,状元公如此不文雅地踢门而入,看来是来找老子麻烦的。”   两人说话的工夫,聿波蓝已经点燃了屋内的油灯,由黑暗到光明的这段过渡让聿波蓝微微闭眼,待他再睁开眼时,却见床上那人依旧跷着二郎腿未动,双臂枕于脑后,一双眼却饱含讥讽地看向聿波蓝。   “不知状元公……不对,应该叫驸马爷!这么晚了,驸马爷还纡尊降贵来踹老子的房门,莫非是来找老子到屋顶喝酒的不成?”躺在床上的邵鹰看似在笑,可是他的眼底却是一片冷然。   聿波蓝不知是对驸马爷这个称谓不满,还是被屋顶喝酒这句话给气到了,他猛地冲到了邵鹰的面前,将手中的纸张用力摔在了他的身上,“屋顶喝酒?你以为这样就能气到我吗?哼!这些年邵大人似乎是落魄许多,没有当年的那身华丽锦服穿在身上,我那日在得意楼几乎快要认不出这就是当年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邵大人了!”   邵鹰仅是“嘿”了一声,便无视聿波蓝的怒气,伸手拿起了他摔在自己身上的纸张,仔细一看,上面只写了几个字:明日戌时,酒意,和阁下不见不散,但切记请君一人赴约!故人之邀,知名不具。   邵鹰看完后一头雾水,“喂,这是什么意思?”   聿波蓝抢过了邵鹰手中的纸张,冷笑一声,“邵鹰,你以为这样就能戏耍我了吗?你以为找个人模仿剑云的笔迹,我就会上当了吗?你想趁我明夜赴约之时偷走雌雄双剑对吗?我告诉你,邵鹰,那是剑云的东西,也就是我的,你只是个外人,你就别白日做梦了!”   邵鹰听完聿波蓝的话,却猛地从床上坐起,“剑云的笔迹?你说什么?你说这是……”   聿波蓝忽然大怒,他一把抓住邵鹰的衣领,“你没有资格叫她的名字!连这是她的笔迹都不知道,凭什么装得和她那么熟?不过就是曾和她在屋顶上喝过酒,不过只是这样而已,如果我会武功的话,轮也轮不到你!”   邵鹰没有挥掉聿波蓝揪紧他衣领的手,却用一种在看傻瓜的眼神看了看聿波蓝,“对,老子是连她的笔迹都认不出,所以你刚刚所说的老子找人模仿她的笔迹之说,不是天方夜谭吗?”   邵鹰一语惊醒梦中人,聿波蓝猛地退后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瞪着手中的纸张,“不是你,不是你找人骗我的,那是谁?”   邵鹰的神情急剧变化,才试探地开口:“你,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老子总觉得她其实还没有……”   “不!”聿波蓝却率先心虚地猛然截断邵鹰未完的话,“剑云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邵鹰些微卸下敌意的神情在聿波蓝这句话出口之后却再度冷了下来,“对,她已经死了,所以你和她那什么狗屁婚约早就废了。如今你已经是驸马爷了,她的往昔也与你再无关系,你凭什么扣着她的双剑不放?老子和她相识时,就当她是老子最佩服的兄弟,就算在她死后才知道了她不是什么兄弟,原来竟是厉府小姐又如何?在老子心里,她的位置从不曾改变过,无论她是生是死,无论她是男是女……所以她的心愿,老子都会替她完成!这对古剑既然是她的东西,就请驸马爷物归原主,老子会将这对古剑带回汴城厉家的旧宅中,好好安放的。”   “这就是你离开锦衣卫,隐在汴城衙门里做个小小捕头的原因吗?”聿波蓝冷笑道。   邵鹰点点头,“对,至少我不会像某人一样,一面表现得对她念念不忘,另一面却心安理得地去做什么狗屁驸马!老子和你不同,老子认定的事就一辈子不会变!老子很少佩服谁,所以既然老子心里已当她是兄弟了,那她一辈子都是老子的兄弟,哪怕她是个女人,哪怕她已经死了!”   听闻邵鹰竟然这般说,聿波蓝简直是怒不可遏,“我和剑云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插嘴!我和剑云之间的感情,你这个外人也永远不会明白!哼!想拿走双剑,好啊,等你洗清你如今身上的杀人嫌疑,安然离开这里再来夸口吧!”   聿波蓝一边说一边向外走,却听身后的邵鹰问道:“明晚戌时之约你会去吧?你一定要去,说不定你会见到……”   聿波蓝却是冷哼一声,未待邵鹰说完,就已经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将邵鹰未完的话隔绝在了身后。   古剑奇谈(10)神秘之约   站在“酒意”门前,正好是戌初时分。聿波蓝在门口微微站了站,才慢慢走了进去。他考虑了许久,还是决定赴约。无论这是不是阴谋诡计,对方能说得上“酒意”的名字,如果不亲自过来瞧瞧,他绝对无法安心。   “酒意”一如往昔没有什么客人,所以迈进门的第一眼,聿波蓝就看到了坐在他和剑云以往常坐的靠门的这张桌子上,那戴着黑纱斗笠的人影。   聿波蓝微微一愣,随即慢慢走近,正待开口,却听斗笠怪客压低了声音道:“是聿波蓝公子吧?我就是今晚约你的人,请坐。”   聿波蓝微微皱了皱眉,才坐在了斗笠怪客对面的位置上冷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约我何事?阁下又何以知道‘酒意’?那纸张上的字是阁下所留吗?”   那斗笠怪客闻听聿波蓝的一连串问题,似是有些紧张地微微摆手,“太多了,太多了!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都忘了该怎么回答了。”   见聿波蓝闻言怪异地看过来,那斗笠怪客咽了一口唾沫,一把抓起桌面上的酒碗灌了一口,才低喃道:“没错没错,就是这句。”   “什么?”聿波蓝没有听清,不由得反问道。   却听那斗笠怪客清了清嗓子,“今夜相约聿公子前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有关贵府几日前发生的古剑染血一案;这第二件事,则是请聿公子归还一样东西。”   斗笠怪客的话音刚落,就听聿波蓝冷笑起来,“阁下是受何人指使?还是老实说出来的好!”   “你怎么知……”忽然意识到自己要说漏嘴,斗笠怪客忙改口,“聿公子不信我不要紧,难道纸张上的笔迹,聿公子也不认得了吗?”   聿波蓝冷冷地看着斗笠怪客,“阁下好大的胆子,竟敢模仿那人的笔迹诓骗我,如果阁下不肯摘下斗笠示以真面目,恐怕阁下今夜走不出这‘酒意’的大门。”   斗笠怪客似乎被聿波蓝惊吓到了,他微微抖了抖,却不怕死地继续道:“聿公子诓我的对吧?你今夜赴约一定是从秘道偷偷出府的,所以你一定是一人前来的,对不对?”   听到“秘道”二字,聿波蓝的脸色猛然冷凝起来,他一抖衣袖,从左手衣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剑架在了斗笠怪客的脖颈旁,“你怎么会知道秘道的事情?你到底是什么人?说!否则……”   聿波蓝将手中的短剑往下按了按,立刻换来了斗笠怪客的一抖,却听他哆嗦地说:“你不会武功,你只是虚张声势骗我而已。”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摸这把聿波蓝架在他脖颈旁的剑,确认心中想法之后,才将此短剑又向外挪开了几寸,“其实你也不算完全不会武功,至少你会七式剑招,有这七式剑招再配上绝日古剑,想要连杀四人并且做到一剑封喉,其实并不算什么难事。”   闻听此言,聿波蓝的脸色剧变,他握剑的手忽然剧烈抖起来,“你……你说什么?什么七式剑招?你怎么会知道?!”   那斗笠怪客似乎受到了鼓舞,继续说道:“我不仅知道这七式剑招,我还算到你宴请沈白几人的那夜,你曾经借离席去拿古剑的机会,利用秘道偷偷离开过聿府。所有人都以为你不会剑法,况且你又是主动报案说府中古剑染有血迹之人,应该没有人会怀疑你才是。可是我却知道曾经有位厉小姐教过你七式剑招,这七招极为高妙,不需任何内力却能击败许多使剑的好手,再加上绝日剑乃天下奇兵器,所以你趁着离席的这段时间一口气杀了佟少延、王仁允、方长华、马千松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秘道重新返回宴席,再拿出那杀人后染有血迹的古剑,满是不知情的样子,还有谁会怀疑聿公子你呢?”   聿波蓝闻言若有所思地盯紧面前的斗笠怪客,口中却问道:“如果阁下所言是真,那么我倒是奇怪我又该是如何一人连杀四人后,又在短短的时间内将他们四人分别置于禁城东、西、南、北四座城楼的城墙旁呢?要知道东、西、南、北四座城楼间距甚远,我一个人要将四具尸体分至东、西、南、北四座城楼,就算不用一整夜的时间,恐怕也不可能只在离席取剑这段时间内完成吧?”   斗笠怪客闻言先是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差点儿被你蒙过去!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很困难,但是仔细想想又不那么困难,只要你有另一个帮手帮你善后,再加上四匹快马即可。”   斗笠怪客用手指沾了沾酒碗中的酒,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这是聿府的位置。”他又接着标上了东西南北的方位后,又在四方位的顶端各画了四个圈,“这四处代表了东、西、南、北四座城楼,至此是不是发现了这幅图很特别?”他见聿波蓝只是盯紧他却不答话,只得继续说道:“聿少春将军乃是功勋之臣,所以聿府的位置是京城内最好之所在,因为它位于京城的中央地带,也因此以聿府作为起点,通往东、西、南、北四座城楼的距离其实是相等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代表聿府的那个圈和代表东西南北的四个圈,用沾了酒的湿手指画线相连,“如果将四具尸体分别置于四匹快马的背上,并在马尾处盘上火药引线,当快马奔跑至各个城楼之时,火药引线烧尽后的火星便会灼伤马臀,马在受惊后必然是前蹄扬起、狂躁不已,那力度足可以把尸体从马背的固定处甩下来,如此布局就完成了。从来没有人规定过凶手是一具接一具地挪动尸体,而不是四具尸体的挪动同时进行。”   聿波蓝眼底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芒,“实在是精彩至极,只是这样信口胡说又有谁会信呢?”   “怎么会是信口胡说?”斗笠怪客似乎被聿波蓝的话打击到了,他咳了咳,“那四具尸体就是证人啊。”   “什么意思?”   “我刚刚说了那绝日剑乃是天下奇兵器,此剑剑刃极薄,乃是由千年寒铁所制,所以被绝日剑所伤之后的创口绝不会流血不止,再深的伤口也不会流出很多血。可是奇怪的就是,顺天府中停放的四位公子的尸体却无一例外,全是血染满襟,那血多到晃得人眼花。”   聿波蓝吃惊道:“什么?你见过那四具尸体?你究竟是何人?”   那斗笠怪客冷笑一声,“那个……那个其实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四位公子的尸体会流这么多血?”   聿波蓝盯着斗笠怪客的眼神中忽然泛起了一抹奇异的光彩,“愿听阁下高论。”   那斗笠怪客似是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道:“高论大敢当,我说出来,咱们研究研究啊。”他一边说一边又沾了一些酒画在桌面上,只见他画的是两条横线,区别只是在于一条横线是自左向右画出,左宽右窄;而另一条则是自右向左画出,右宽左窄。斗笠怪客画完后似是有些沾沾自喜,忙问聿波蓝:“聿公子,你看我画得如何?像不像?”   聿波蓝看了半晌仍是不解,“阁下画的是什么?”   斗笠怪客似又被聿波蓝打击到了,忙又认真看了看自己画的线,“不会啊,很像啊。”   聿波蓝催问道:“阁下画的到底是什么?”   那斗笠怪客的脸虽然藏在了黑纱斗笠之后,可是看他立刻一本正经坐好的样子,却让人忽然觉得极为正式,“我画的是四位公子被一剑封喉的颈上的剑伤。聿公子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四位公子被杀的伤口会有如此迥然不同的区别呢?”   聿波蓝脑中已被各种猜测占据,思绪也变成了一团乱麻,他不解道:“哪里不同?还不都是一剑封喉?”   “非也非也!”斗笠怪客忙摆手,“聿公子你仔细看我画的两道横线,其中一条左宽右窄,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凶手是左手使剑,此人极有可能是个左撇子,或者此人右手不能使剑;而你看这一条则是右宽左窄,这则说明凶手是用右手剑杀人,而这一切则是冲突的重点。”   聿波蓝点点头,“请阁下继续说下去。”   斗笠怪客道:“为什么四具同时被杀的尸体,颈上的剑痕却如此不同呢?那只能说明,杀人者并非一人,又或者说有人为了保护某人而在剑痕上做了处理。”   聿波蓝皱眉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斗笠怪客叹口气道:“我曾经说过绝日剑乃是天下奇兵器,因它特殊的质地和极薄的剑刃,所以此剑在伤人之后,无论使剑之人是用左手还是右手,他在对手身上划出的伤痕都是宽窄一致的,绝不会出现什么左宽右窄或者右宽左窄的情形,而且也因为它极薄的剑身,所以如果是一个失去神志并且没有任何内力在身的人用绝日剑去杀人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将人颈上的伤口刺到如此深的程度。那么综上我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不知道聿公子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聿波蓝看着斗笠怪客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某种怪异,“你说。”   斗笠怪客掰了掰手指,“第一,杀死四位公子的兵器并非传说中摆在聿府中的那对古剑,因为此剑伤人不会流血不止,更不会剑痕有宽窄之论;第二,杀人者并非一人,前后冲突的剑痕走向说明了这一点;第三,四名死者之所以会血满前襟,是因为有人在四人那极细且不出血的伤口上补划了一剑之故,当然将尸体放上马背之后,因为马背的不断颠簸,也使伤口不断加深撕裂并扩大乃至一直流血……”   “无稽之谈!”聿波蓝哼了一声,“阁下的马尾处系火药引线的说法根本就是空口无凭,你前面所说或许有些道理,但是此点我绝难认同。”   斗笠怪客似乎是笑了笑,“聿公子不要着急,我还没有说完。我之前不是说过那四具尸体就是证人吗?”见聿波蓝微微皱眉看向他,斗笠怪客才又说道:“所以说在马尾上绑火药引线这件事真是不太安全,因为它不仅会烫伤马屁股,甚至还会烧伤四位公子的华丽衣袍。聿公子不信我的话,那么穿在四位公子尸体上的衣服边缘零零碎碎的烧伤痕迹就可以证明我的言论,当然如果聿公子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请顺天府尹去瞧一瞧聿府马匹的后臀,想必应该也会有烧灼的痕迹留下来的。”   聿波蓝冷笑一声,“阁下如此神通广大,竟连这些都能猜到?那么阁下不怕我回府之后立刻将这些可疑的痕迹抹去吗?如果这些痕迹都没有了,那么阁下又该如何证明你的说辞呢?”   斗笠怪客似是叹了口气,“京城中出了这样的案子,恐怕日子最不好过的就是顺天府尹了。他该是巴不得可以早日破案,所以有了蛛丝马迹,他恐怕行动也是快得很。”   聿波蓝冷声问道:“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斗笠怪客一笑,“其实我的纸条不仅给了聿公子,我还给了困在聿府中的另外一人,当然另外一张纸上的内容可不是约出来喝酒这么简单了。”   聿波蓝忽然冷笑起来,“阁下写了密信给沈白?阁下和沈白是什么关系?”   斗笠怪客摇摇头,“我和沈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他不是凶手,却被困在聿公子的府中,这实在是有些冤枉。其实聿公子你杀没杀那四位公子,本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听闻这四人平日里也是行为不端之人,死了反倒让百姓出气,大快人心,但是你实在不该利用那对古剑会杀人来做噱头,制造谣言和事端,因为那对古剑乃是家师生前最为喜爱的兵器……”   斗笠怪客的话还未说完,他戴在头上的黑纱斗笠就已被聿波蓝一把扯下,一张面黄肌瘦的病容出现在了聿波蓝面前。   聿波蓝原本暗暗期待的神情在看到这病容少年的脸后转为了惊愕和失望,“你……你是谁?你为什么说那是你师父的兵器,这古剑明明是剑云……”   那病容少年一脸惊慌,他慌忙想要捂住自己的脸,却似乎有些来不及了,“你怎么抽走了我的斗笠?唉!本公子如此年少风流,平日若不戴斗笠根本就不敢出门。你这人怎么这么鲁莽?真是……我本来想装作被人用钱雇来冒充约你之人这种气氛和感觉的,不过现在被你看到本尊,想来我的身份是瞒不住了。”   闻听此言,聿波蓝忽然泛起了怒气,“装神弄鬼!你到底是何人?”   那病容少年一脸无奈,“聿公子你扣留了厉师姐的一对古剑,好好留着也还算好,可是如今这对古剑成精杀人之说早已成了百姓街头巷尾的谈资,实在有辱师门清誉,所以我是替已故的师父和厉师姐来要回雌雄双剑的。”   聿波蓝一脸惊讶,“你是剑云的师弟?”   “嗯。”那病容少年点点头,“请聿公子归还古剑。”   聿波蓝似是极为疲惫地摇了摇头,“古剑不在我手中。”   病容少年却是点点头,“我知道啊。”   “你知道?不错,你自然应该知道。此剑如今已是杀害四位公子的凶器,早已被顺天府收缴。”聿波蓝淡淡道。   病容少年却是摇了摇头,“事已至此,聿公子何必再说假话呢?聿公子难道不明白我为何约聿公子在‘酒意’相见吗?因为一直以来留在聿府中的那对古剑根本就不是真的雌雄双剑,那只是聿公子在‘铸剑坊’做的仿品而已,而真正的雌雄双剑则该是在这‘酒意’的掌柜陈久义的手中吧?还请聿公子告知陈久义的去向。”   聿波蓝闻言冷笑道:“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剑云和你这个师弟倒是无话不谈。你到底想做什么?”   病容少年的语气有些惋惜,“陈久义是聿少春将军昔日的部下,当年因为喝酒误了军令而被严惩废掉了右臂,多亏聿将军的求情力保,才被留下了一命。聿将军殉国后,陈久义也离开了军营,不知去向。其实他并没有远走高飞,而是留在京城开了这个小酒馆。陈久义这个人生性豪爽,所以就算做了生意也赚不上什么钱。我想,这些年‘酒意’之所以没有关门大吉,应该还是多亏聿公子的接济吧?陈久义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聿将军昔日的救命之恩和聿公子这些年的接济之情,恐怕就是让他陪着聿家去做掉脑袋的事情,他也是绝无二话的吧?”   聿波蓝盯着病容少年的脸,眼底的光却开始有些迷离。   病容少年看了看聿波蓝的神色却叹了口气道:“聿公子你养虎为患却不自知,不仅害了自己,还连累了陈久义。”   “什么?”聿波蓝甩了甩头,他忽然觉得有些头痛。   “聿公子的府上是不是养了黑色的巨大花朵?”   聿波蓝闻言有些吃惊,他紧盯少年,却觉得少年的脸开始在他面前不断交叠,看不清楚。   “此花是曼陀罗中的极品黑色曼陀罗,因为此花极为稀有,所以中原很难见到,也根本养不活。但是关于黑色曼陀罗有一种传说,只要养育者用热血浇灌,它就能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开出最妖冶的花朵来。曼陀罗是有剧毒的花朵,而用热血养育出来的黑色曼陀罗更是此花中的毒后。黑色曼陀罗素有情花之称,因为嗅闻花香者情感起伏越剧烈,中毒症状发作便越快。中毒者最初会产生轻微的幻觉,慢慢则会身不由己地做出许多疯狂的事情却不自知,最可怕的就是据说此花之毒无解。传言中黑色曼陀罗是被诅咒过的花朵,师父也曾说过此花所代表的是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我第一次知道这种花时,原本对它充满了好奇。爱和死亡本是相互对立的存在,却因为这一种花而有了奇妙的关联。可现在我却觉得此花真是毒,半点儿都不能沾染!聿公子你已中了此花之毒却不自知,你更在此花的蛊惑下,在潜意识中记住了四位公子白天对你的冒犯,而在夜晚花毒发作梦游之时对他们痛下了杀手。你不会武功,又是第一次用剑伤人,所以他们四人开始应该并没有死,但是我想你和四位公子相约的地方该离‘酒意’不远,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总之陈久义撞上了你杀人的一幕,他害怕四位公子不死终将危害到你,所以又在他们的颈上补了一剑。只可惜你是用右手执剑,可是陈久义却只能用左手,所以留在四位公子脖颈上的伤口才会有的左宽右窄,有的右宽左窄。陈久义本想帮你洗脱杀人嫌疑而补上的这一剑,可惜却是这一剑才让这场布局变得破绽百出,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你们杀人的剑根本就不是绝日,否则这个秘密恐怕连我也是看不出来的。你也不必否认,我已经带着雌雄双剑的样图去过铸剑坊了,掌柜因为对这剑印象深刻,所以他依旧记得当年曾经有姓聿的俊美公子去找他做过古剑的赝品。而陈久义应该事前并不知情,他是个酒痴,如果他一早就想杀四位公子的话,又怎么会留下一整坛未开封的‘将军行’呢?可见他突然离开得是有多匆忙。陈久义留在京城是为了聿家,他离开京城所谓的访友必也是为了聿家,因为他孑然一身,早就没有什么朋友了。他突然离开京城,此案一旦被追查的话,很快所有的疑点都将被引到他身上,到那时还会有谁去怀疑聿公子你呢?他终究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聿波蓝痛苦地晃了晃头,“我的头有些痛……”   病容少年叹口气,“你花毒发作了,一旦中此花毒,如果不继续闻嗅花香,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做出疯狂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种这种毒花呢?”   聿波蓝慢慢露出一种绝望的神情,可是他双眼迷离,令病容少年根本分不清他是否还清醒着,“我做错了一件无可挽回难以弥补的事。我失去了一个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我懊悔、我痛苦。我只想她再回到我身边!我知道那个鬼面法师在骗我,我也知道严嵩不怀好意,可是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他们。这就是我的软肋、我的痛脚,他们抓得很准确,所以我注定一败涂地。当年的事我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是那日在得意楼他们四人却将我和剑云之间的感情说得那般不堪,我可以不为自己辩解,可是我不能容忍他们对剑云说三道四。他们怎么会知道当年我的心底有多么痛苦,多么煎熬……”   病容少年看着聿波蓝,微微叹口气道:“无论何种原因和理由,既然杀了人,就该有承担后果的准备。虽然人不是最终死在你的手上,可是这件事论起来,你却比陈久义罪责更重。聿公子,你现在应该回到聿府去,我想聿府现在一定已经找你找得天翻地覆了吧?”   一脸病容的少年扶着已经花毒发作的聿波蓝往聿府的方向走,因为怕聿波蓝会突然发狂,所以病容少年封了他周身的主要穴位,“时日尚浅,还好你中的毒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深。”   聿波蓝有些痛苦地在少年耳旁无意识地低声喊着:“剑云,剑云,不要怪我……”   病容少年静静地看着夜色掩映中聿波蓝那俊美的脸,似想伸出手摸一摸,终于还是没有探出手。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没想到我和你还有走在一起的一日。我以为从我刺你一剑那刻开始我们就已形同陌路了。波蓝,我知道你的苦衷。就算我当时想不明白,可这些年下来我早已想通。其实我并不想刺你那一剑,我那么做只是想让你死心,不要意气用事陪我白白去死而已。我是无法眼睁睁看着我爹因我而死的,所以哪怕那是死约,我也会去赴。可是我不想连累你,更不能连累少陵她们。我说要杀你、杀少陵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从前的我总是任性行事,惹了那么多麻烦,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也仅仅是如此而已。”   “如今……我早已不是轻狂不羁、仗剑傲行的厉剑云,而我心里也很清楚,你念念不忘的是过去的厉剑云,而不是现在的陆元青。或许此刻你仍很难过,但是时间久了,再深的伤口也会慢慢结疤的。你会发现你即使没有了我,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或许这些年下来,你的伤口已经开始慢慢愈合了,那么我现在又怎么忍心将它再度撕开?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和未来,所以我们还是永远不要相认的好,你就当厉剑云已死。我送你回聿府,之后你该要怎么做,我相信你会自己有所决定的。”   聿波蓝依旧不清醒地喃喃自语:“你是不是怪我?剑云,为何这些年你从不曾入我梦?从不曾!我只想见你一面,哪怕是在梦中……”   病容少年轻叹了一声,随即微微摇了摇头。   离聿府越来越近了,病容少年避开正门的锦衣卫,带着聿波蓝绕到后院,将他小心地放在院门口后,又最后看了看他的样子,才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放进了聿波蓝手中,随后在门扉上重重敲了敲,才纵身上房,消失在夜色中。   古剑奇谈(11)情深缘浅   第二日,聿波蓝已经正式从准驸马爷变成了阶下囚。因为他一口咬定四位公子是他所杀,顺天府尹没办法,只得向皇上如实奏报。   皇帝龙颜大怒。聿波蓝和三公主的婚期将至,此刻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让他皇家的脸面该往哪里摆?他命顺天府尹暗示聿波蓝收回之前的说法,否则无法对痛失爱子的四位爱卿交代,到时他就是想保住聿波蓝也无可奈何。奈何聿波蓝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坚持说四位公子乃是他所杀,把皇帝气得无以复加,一怒之下将他押进了天牢。   聿波蓝进了天牢,沈白三人却从聿府被放了出来。顺天府尹一路上好生相送,“此次委屈沈探花了,哎呀,还望沈探花能在沈老大人面前担待几句。”   沈白微笑点头道:“这个自然,不过晚生有个请求要烦劳赵大人。”   顺天府尹赵正恭忙道:“沈探花请说。”   沈白微微顿了顿后道:“晚生想探望聿波蓝,还望赵大人帮忙。”   天牢中的待遇比起锦衣卫的诏狱好了不知多少。聿波蓝进了天牢便一直沉默着,或许是他身份特殊,倒也没有任何人敢为难他。   聿波蓝静静坐在靠着天窗下的草床边,只是聚精会神看着手中的纸条,上面寥寥数字却似令他百看不厌:前缘已尽,身死魂灭,劝君早醒,莫入歧途,珍惜所有,怜取眼前,恩怨昨日,勿再挂怀。   这字条自他醒来就一直在他手中,那是剑云的笔迹。这些年来剑云从不曾入他的梦,这张字条似乎是他收到过的唯一和她有关的东西。自欺欺人也好,怪力乱神也罢,又或者这字条依旧是那什么所谓剑云的师弟写来骗他的都好,他宁可相信这是剑云冥冥中已原谅他了。以前剑云每次将案子中的凶手最终揪出来时总是很快意,如果她知道他杀了人却不肯认罪,恐怕会怪他吧?   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知剑云已死,他又何尝不明白府中那面上有伤的女子根本不是剑云。什么还魂、什么复生、什么法术,都是严嵩和鬼面法师联合起来骗他的。只是他不敢不信、不舍得不信……可是剑云已经死了呀,那他这样自欺欺人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白走进天牢的时候,只看到聿波蓝手中拿着一张字条在发呆。他慢慢走到聿波蓝牢房门前,“聿兄。”   聿波蓝微微抬起头看了看沈白,“沈兄,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来看我?”   沈白坦然一笑道:“我当聿兄是我沈白的朋友,以前如此,以后亦如此,而且我始终相信聿兄从来没有害我的意思。”   聿波蓝苦笑了一下,“我那夜真的只是想邀沈兄喝酒。你不知道自你离开京城之后,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谈天说地的人,满京城都是我的熟人,可是我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举樽共饮的人。”   沈白摇摇头,“你并不是最终杀死四位公子之人,为何要认?”   “就算人并非我最后杀死,可一切却是因我而起。我已动杀机,本就是罪魁祸首。无论什么理由,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不因一人之善念而轻纵,亦不因一人之恶念而轻饶……我始终记得她的话,所以我绝不能做让她所不齿之事,哪怕她早已不在我身边。”   不因一人之善念而轻纵,亦不因一人之恶念而轻饶?沈白闻言一怔,“这话聿兄是听谁说的?”   “我的未婚妻,厉剑云。”   沈白闻言神色突变,他微微蹙眉想了想,“当年的事我也听说过,聿兄……”   聿波蓝摇了摇头,“我为了锦绣前程、庙堂高位,舍弃了对我最重要的人。她含冤莫白、死在诏狱;而我却状元及第、跨马游街。”   沈白却不赞同,“人只有活着,才有冤情昭雪之日。如果聿兄当日陪着厉小姐一起死了,那么这些年谁去苦心经营,搜罗严党的证据,追查聿将军当年阵亡的真相呢?”   聿波蓝闻言长叹了一声,“沈兄,我聿波蓝今日能听到沈兄的知己之言,也算值得了。沈兄说得不错,如果我一直只是一个挂名的振国将军,我将永远无法靠近权利的核心。我考状元,我入内阁,我和严嵩来往,我所做的所有事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将清白和真相,还给厉家和我爹。”   沈白半晌无言,良久才一叹道:“如果厉小姐在天有灵,她定会明白聿兄的一番苦心。”   “三年。”聿波蓝慢慢站起身,“孤身一人,这三年我走得何其疲惫。如今眼前的憧憬和幻梦都已破灭,我已经找不到坚持下去的动力和理由了。沈兄,这三年我所有的积累和收获都已托付给了陈久义,我让他去汴城等你了。”   沈白闻言有些发怔,许久才郑重一揖回道:“聿兄所托之事,沈白定不相负。”   沈白走后,聿波蓝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感,他倚在草床边微微闭目。等他再度睁开眼时,却见他的牢门前不知何时竟悄然站立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头戴宫纱帽,让人看不清面目却觉得气质高贵的女子。   聿波蓝微微愣神,才慢慢站起身,走到女子面前,跪倒行礼道:“罪臣聿波蓝参见公主。”   这一身尊贵之气的女子似是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番聿波蓝,才自嘲道:“公主也是有名讳的,本公主叫做朱禄贞。”   等了片刻,见聿波蓝依旧跪在原地未动,朱禄贞叹口气道:“本以为有机会称你一声驸马的,不过想来聿公子心底终是不愿意,是不是?还是起来说话吧。”   聿波蓝慢慢站起身来,微微低头,并不去看公主。   却听朱禄贞继续道:“本公主第一次见你,想必是你人生中最风光得意的时刻吧?那时你身穿红袍,骑着高头骏马,缓缓行在京城的长街之上,所有人都被聿公子不凡的风姿吸引了,本公主也是。看着那些女子爱慕的眼光投在你身上,本公主就在想,今生如果能得此人为夫婿,别无所求?”   朱禄贞见聿波蓝依旧不动声色地低头不语,忽然微微一笑,“本公主比那些女子幸运,因为本公主的爹是九五之尊,是一言九鼎的皇上,所以那些女子只能看着聿公子暗自倾慕,而本公主却可以去求父皇赐婚。那时本公主只关注你,却没有发觉到其他问题,直到聿公子你以未婚妻刚刚离世,此时大婚实乃薄情寡义之行,执意要为离世的未婚妻守丧三年,恳请父皇体恤之时,本公主才注意到原来聿公子曾与厉府小姐有过婚约。”   聿波蓝平静道:“聿波蓝不过是个双手沾满血腥之人罢了,根本高攀不上公主。”   朱禄贞闻言一顿,“如果说本公主之前对聿公子的倾心有七分的话,那么至此却已到了十分。一个能记怀离世的未婚妻之人,想必该是重情重义、难能可贵的夫君人选。所以本公主主动劝说父皇给你三年时间,让你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本公主一直以为你只是一时不能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出现而已。本公主甚至以为三年已经足够你忘记你那未婚妻,心甘情愿做本公主的驸马,可是本公主错了。直到父皇对本公主说你如今人在天牢之中时,本公主才清楚明白,聿公子确实是重情重义、难能可贵的夫君人选,只可惜这情这意全不是给予本公主的,而是那个人虽死了,却永远活在你心中的厉小姐。三年只是你的推托之词。如今三年已满,你我婚期在即,可是你却宁可认罪入牢,也不愿与本公主成婚。聿公子,你都不曾认识和了解过本公主是怎样的人,就这样一点儿机会也不肯给彼此吗?难道在感情里,一个活着的人真的永远比不上一个死去之人吗?”   聿波蓝静默片刻,却微微摇头,“剑云出身比不了公主,尊贵比不了公主,性情比不了公主,权势也比不了公主。可是我和她自小相识,相伴成长,我们所经历过的那些风风雨雨、点点滴滴,对我来说都是那般珍贵与美好。那个人……在你忧愁和烦恼时,你会想起她,你很希望她就在你身边,给你鼓励和勇气。你会因为一支曲子、一片落叶、一本书就想起她的温柔、顽皮和聪慧。因为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你会更珍惜和爱护自己,不忍她为你担心难过;那些世俗的艰难在你心中,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苍白无力;哪怕她总是不在你身边,可是只要你想到她就会觉得幸福和温暖;你的生命因为有她,所以有了色彩和涟漪;哪怕她已不在,你都会感激上苍,曾经让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你贫瘠的生命里。我和剑云之间的感情就是如此,在这纷杂烦乱的尘世中,她曾在我生命中画下了最绚烂的一笔,在我心中占有了最重要的位置,我永生难忘。”   朱禄贞听完聿波蓝的话后,静静地站了许久,才终于苦笑道:“总算这一趟天牢之行,本公主没有白来。感谢聿公子让本公主能听到这样动人的故事,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至死不渝的感情,虽然很遗憾这真情不是属于本公主的。来天牢之前,本公主心底还是很不服气的,本公主本想了千般手段来收服你,可是事到如今,本公主却忽然觉得,就算那么做了,也将毫无意义。”   聿波蓝默默低头,“是聿波蓝无福与公主共结连理,公主这样出众的女子,自当匹配更加值得的男子,是聿波蓝配不上公主。”   朱禄贞摇摇头,最后看了眼聿波蓝,才转身向外走,快要离开聿波蓝的囚牢时,她忽然问道:“那么聿公子此生最得意的时刻是你高中状元、跨马游街之时吗?”   聿波蓝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唇角笑意舒展,却慢慢摇头,“我此生最得意的时刻,就是和剑云定下婚约之时。”   朱禄贞走出了天牢,候在一旁的贴身宫女绿娥忙走上前,“公主,起风了,披上斗篷吧。”   “绿娥,本公主一直以为能和姐姐们不同,可以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做驸马,可是看来最终本公主也不会比她们幸运多少。喜欢的男子与自己终究难成眷属,而两情相悦的那个人却又与他情深缘浅,这世上的事情为何总是如此,令人难以如愿以偿。”   绿娥有些担忧地道:“公主,马上就要大婚了,可是驸马爷这里……”   朱禄贞幽幽地叹口气后道:“大婚之期不会更改的,一切都会如旧,只是驸马最终会是何人,本公主就无从知晓了。外界都觉得身为公主该是何等娇宠荣耀,可是他们只看到了皇家的风光和体面,却不知道皇家的冷漠和无情。公主之尊又如何?也同样逃不开命运的枷锁。生在帝王家,本公主注定也要走上姐姐们的老路。”   古剑奇谈(12)破戒之惩   邵鹰出了聿府就四处打听“酒意”这个地方,可是一连问了许多人,都无人知晓。天已经微微黑了下来,可是邵鹰却还在这京城的长街上游荡,他不想回去,他满脑子只想找到这个叫做“酒意”的地方。   可是邵鹰越走越是心浮气躁,“浑蛋!这个地方到底是有多大啊?还是说这‘酒意’二字其实不是指店名,而是其他意思?聿波蓝在这该死的节骨眼进了天牢,老子想问他那夜约他之人是谁,都不知该怎么去见他。老子怎么每次都会差他一步!”   他一边暗自生气,一边想踢走脚下的碎石,可是不知从哪里忽然滚过来一个球,正好被邵鹰一脚踢飞,他踢飞球的同时,身后传来了孩童的哭声,“呜呜,我的球……”   邵鹰回头一看,不禁咧嘴,只见一个小鬼正一脸鼻涕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边哭一边眼巴巴地盯着他。更夸张的就是,这京城中的百姓是有多闲啊,立刻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围了过来,不住地对着邵鹰指指点点。   邵鹰暗叹自己倒霉,只得去帮那小鬼把球捡回来。球滚进了一条小巷,邵鹰顺着球滚动的方向也走进了小巷,一把拾起球正要走回来,却忽然惊讶地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小店的匾额:酒意?   手中的球掉在了地上,邵鹰没再理会,只是一把推开店门,大步走了进去。   正在整理板凳的小酒保听到开门声忙道:“客官,不好意思,我家掌柜出门未归,我家中有事,今日提早打烊了。”   邵鹰一边观察这家小店,一边问小酒保道:“老子不是来喝酒的,老子问你一件事,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   听对方这来者不善的口气,小酒保才惊讶地打量邵鹰。在看到他随意摆在桌面上的刀时,小酒保有些脖间发紧,忙赔笑道:“客官要问什么,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告知。”   “昨夜可有一位容貌极出众的公子在这里与人见面?你可看到了与这位公子见面之人的长相?那人是男是女?”   小酒保一笑,“哦,客官说的是聿公子吧?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对了,他昨夜是来过,不过后来他似乎喝醉了,被和他见面的那位病公子带走了。”   “病公子?”邵鹰忙问,“什么样子,详细说说!”   “最初那位病公子是戴着黑纱斗笠的,不过后来被聿公子摘掉了。哎哟,再后来我就打瞌睡了,我醒来时只看到那位公子架着聿公子出门了。我只是看了一眼嘛,那病公子脸色发黄,一脸病气,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啦。”   “他们在这里待了多久?都谈了些什么?”   “很久,他们两人一直在谈些什么,还在桌上画来画去的,不过说了什么我就听不清了。他们坐在靠门边的位置,离我很远。”   邵鹰皱眉道:“那人没对聿公子说他是谁吗?”   小酒保摇摇头,“我真的没听到……啊,对了,我听那病公子提到什么归还厉师姐的什么东西……”   邵鹰的神情如遭雷击,“厉师姐?还说了什么?还说了什么?”他一边问一边抓住了小酒保的肩膀。   “哎哟!痛!”小酒保苦了脸,“客官,您别难为我了,其他的我真的没听到,您说我怎么可能一直去关心客人在讲些什么呢?”   邵鹰走出“酒意”大门后往回走,可是他走得有些心不在焉,“病公子?厉师姐?归还东西?莫非指的是雌雄双剑?难道她还有师弟?古剑的案子一出,她的师弟就紧跟着来了,出现得未免太凑巧了吧?不是熟悉此事的人,怎么会来得这般适时?脸色发黄却还能有力气装神弄鬼约聿波蓝出来见面……难道说是易容?沈大人没有出过聿府,却找到了破案的关键线索。这怎么可能?仔细想想我们三人都被困在了聿府中,只有陆书呆一人可以自由行走……”   他喃喃自语道:“看管四位公子尸体的是南镇府司的锦衣卫,想要了解线索,验尸是必然的……”   邵鹰忽然精神大振,“好久没有和以前的兄弟们喝酒了,今夜老子忽然酒兴来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快速往回赶,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前街的拐角处,就见从旁边街上走来一人一驴,那人呆呆的神情不是陆元青是谁?   他右手牵着驴子,但是不知为何他的手有些抓不稳绳子。当他的手臂再度从绳子上滑落时,他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左手吃力地将绳子的一端缠在了右手的手腕处,如此缠绕了几圈后,才算将绳子固定在了右手上。   看着那被他捆成粽子的右手,陆元青低喃道:“惩罚来得如此之快,都等不到我离开京城了。”   他趁着左手还有些力气,便微微撩开右手的衣袖,只不过刚撩到手肘处,就见到了一条显眼的红线如同画在皮肤上一般蔓延着。这诡异的红线衬在细白的皮肤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那夜为了跟踪聿波蓝,他强行使用了被金针封住的内力,破坏了风涣之前在相互制约的位置上植下的金针。风涣曾经说过,金针术万分凶险,一旦下针,即使千般小心,身体也必定有损,更何况如今气滞不通。他那夜的行为和自杀无异。没想到一切会这么快,这随着经脉开始向上而行的红线犹如诅咒,不过三日而已,已经如此严重,而最坏的结果将是什么,他现在也难以预料。   陆元青看着他手臂上明显的红线痕迹,只觉得随之而来的剧痛开始不断加剧,让他极力控制也握不紧缰绳。但是这应该只是惩罚的开始吧?后面会越来越糟吧?他必须马上离开京城,否则沈白他们一定会发现的,到那时就不妙了。   陆元青吃力地牵着小灰往前走,只觉得手臂的痛楚不断加剧着。他默默地咬紧了牙关,可是脸色开始变得苍白起来。   京城的街道被整理得格外干净,临街甚至悬起了华丽的彩灯。是啊,皇上的三公主要出嫁了,怎么能不提前准备一下呢?   陆元青苦笑了一下,脚步越来越慢。今夜离开京城,恐怕他和聿波蓝是再也不会见面了,那么这次是真的告别了。   他不由得停住脚步,看着这京城的长街。事隔多年,这里的一切仍会牵动回忆。很多事似乎忘记了,又似乎没有。   是他先对聿波蓝说出恩断情绝的话,那么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长街之上徘徊呢?   魂游天外的陆元青被热闹晚市中的人流困住,只得暂时缓住了脚步,却听一旁买胭脂水粉的姑娘互相开玩笑道:“明天公主大婚呢!我也要打扮得漂亮一些,看看能不能沾上一些喜气,早日找到我的如意郎君。”   “还如意郎君呢,真不知羞!”   热闹的京城长街浸染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热烈氛围之中,那欢喜之感似活龙般给长街上的景致染上了层层的色彩。相形之下,陆元青和小灰这样的单调灰色存在其间,就显得格外突兀和不协调了。是啊,他该立刻离开。   小灰忽然扭头冲着陆元青叫起来,陆元青费力地抬起左手拍了拍小灰的秃脑袋,“小灰,我们走吧。”   我走了,聿波蓝。虽然我知道你早早就失去了爹娘,所以一个人最怕孤单,可是我却不能再和你相伴了,以后你要学着自己珍重。   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里,不起眼且灰蒙蒙的身影牵着同样灰色不起眼的驴渐行渐远,那安静、孤寂的背影一点点隐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寻不到踪影。   宋玉棠看着面前走来走去的沈笑,无奈道:“我说大小姐,你不要走来走去的行不行?”   沈笑瞪他一眼,“小陆不见了,你都不着急吗?你就这么讨厌小陆吗?”   宋玉棠冤道:“我哪有讨厌他?公子进宫还没有回来,邵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老爷又还未回府,我只有一个人,又要看着你,又要去找陆书呆。大小姐,你当我会分身术啊?再说了,他这么大个人了,还不能出去逛逛吗?”   沈笑不依地跺脚道:“出去逛逛,怎么会把小灰也骑走了?你都不知道小白哥哥这次能平安无事全亏了小陆!小陆救过我,如今又救了小白哥哥,现在他不见了,我们怎么可以坐视不理?”   宋玉棠惊讶道:“多亏了陆书呆?什么意思?难道说公子收到的字条是……”   “肯定没错!”沈笑点头,“我和小陆去求梁靖帮忙的,我们那夜去了顺天府衙门……”   随着沈笑越说越多,宋玉棠的神色也开始凝重起来。   夜渐渐越来越深了。   三公主的大婚之礼如期举行了,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何驸马爷的名字变成了李和。   李和是谁?何许人也?无人知晓。连和他婚配的公主事先也不知晓。为了防止外戚干政,明代皇室有规定,公主婚配,多选择民间英俊善良的男子,而不许文武大臣的子弟娶公主为妻。   聿波蓝是个例外。因为他孤身一人,再加上皇帝因为聿少春将军为国捐躯一事,对聿波蓝一直也是青睐有加。所以宁安公主来求赐婚时,皇帝因为格外喜欢这个三公主,便答应了。没想到事到临头,聿波蓝竟然出了这样的乱子,搞得皇帝是手忙脚乱、气怒不已。只是公主的婚期已昭告天下,所以尽管皇帝震怒,可是这个大婚还是要照常举行,只是便宜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李和。   皇家的婚礼极为华丽,沿街的红毯、漫天的爆竹、夹道的欢呼、冗长的队伍……其实百姓们才不会去关心谁做驸马呢,反正没有自己的份,只要有热闹看就行了。所以所有人都去看三公主的大婚排场了,又有谁会去关心冷清的京城外有人正在举酒践行呢?   沈白执一杯酒一饮而下,“聿兄,此去边关,千里之遥,请一路保重。”   最终,皇帝传到天牢给聿波蓝的旨意是,将他降为军前卒,即刻前往边关效力。而在牢中一心等死的聿波蓝接到这份旨意时,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臣聿波蓝叩谢皇上圣恩!”一直以来,虽然是振国将军,可是他却愧对此名,没有带兵打过一天仗的他,实在配不上这个封号,尤其这还是英勇殉国的父亲曾经拥有过的封号。   “能够得到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真的是再好不过了。我能踏上父亲曾经以鲜血捍卫过的那片土地,我觉得很自豪。”聿波蓝也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余下的事情就拜托沈兄了,聿某去了。”说着他翻身上马,一拍马背,那姿态竟是说不出的潇洒自如,仿佛曾经的庙堂困住了他,而马上的天下才是属于聿家男儿的。   聿波蓝的马随着押送他的朝廷马队跑出了几步,沈白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聿兄,此去千万保重,沈某等着聿兄卫国归来那日,你我定要再度把酒言欢。”   “一定!一定!”聿波蓝没有回头,只有他的笑声远远地传来。   沈白一叹,聿波蓝很久没有笑过了。或许这次的旨意,给了他崭新的开始。   “皇上,臣的儿子死得冤枉啊,皇上……”面对跪在自己面前的几人,皇帝面色不善,“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那几个儿子都在背后做了什么勾当!强抢民女、欺压良善的事情,朕已经不是第一次耳闻了,出了这样的乱子全是他们自己咎由自取,况且聿波蓝之罪本就没有足够的证据来定,你们还是速速退下吧。今日朕的公主大婚,你们就见不得朕高兴一日……”哼!要不是这四人之子给朕添乱,朕的公主怎么会这般匆忙胡乱嫁出去?所以就当聿波蓝帮朕出气了。   底下跪着的四人哪里知道皇上的这些心思,只得唉声叹气地告退了。皇帝的旨意大如天,有罪没罪,全凭他一人做主,旁人又有什么法子?   沈白终于回到沈府时,距离陆元青的离开,已经过去了一夜外加一整天了。沈笑见他回来,忙着急地拉住他,“小白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出事了!小陆不见了。”   腹中妻(1)无名女尸   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人的身上,仅是想想都令人觉得吃不消。可是在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却有一人冒雨行来。看来此人必是有很急的事情要办,否则这样大雨倾盆的深夜,谁又愿意在泥泞中艰难跋涉呢?   来人一身衣服已经湿透,可是显出其狼狈的却是他无可奈何的声音,那吆喝他座下马匹的声音,“吁!停下!这不是回汴城的路!御风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停下,走这边……”   可是无论马背上的男子如何喝令,他座下的这匹骏马依旧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行,仿佛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牵引它继续往前走一般。   看着四周变得越来越荒凉,马背上的男子叹了口气,却不再开口,信马由缰地随了这匹跟了他多年的坐骑。此马血统名贵,极为神骏,这些年来也从不曾像今晚这般任性胡为,或许真有什么缘故也说不定。况且他又如何知道那人是先行回汴城了呢?没有留下任何的书信,竟然牵了那头小灰毛驴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还有很多话没有问他,他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了呢?   马背上的男子思绪纷乱,可是他之前喝令不止的坐骑竟忽然停了下来,令男子一怔之下才从沉思中抬起了头,眼前赫然是一家客栈。   男子看着这客栈,又忍不住看了看四周,荒郊野外竟然有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客栈?看这客栈门口的迎客灯早已熄灭,大门也在暴风骤雨的冲刷下,不住地轻轻晃动着。这样的客栈能住人吗?   虽然这么想着,可是男子还是自马背上翻身下来。没办法,这样的雨夜无法再前行了,而眼前的客栈自然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男子牵着马慢慢走到了客栈门前,本想敲上一敲,等人出来迎客,可是他的手刚刚触上客栈的大门,那大门却吱呀呀地随着他的力道慢慢开了,咦?门竟然没锁?   男子微怔,却被大雨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牵着马走进了这家客栈。   客栈里死一般的安静,甚至没有一丝烛火的光亮从任何一间房中透出来。男子微微皱眉的工夫,他牵着的骏马却一下子挣脱了他的牵引,自顾自向前跑去。男子无奈,只得紧随了上去,“今日是怎么了?真如脱缰野马一般了吗?御风……”   男子的话语猛地顿住,他目光有些发直地看着眼前已被大雨肆虐得极为松软的泥土。随着那些泥土被雨水不断冲刷,露出青袍的一角,随着青袍一点点出现的还有一只极为苍白瘦弱的手臂。那纤细的腕骨,那有些发旧的青袍,还有那站在青袍旁秃毛短腿的丑毛驴小灰……   男子看到此处只觉得头一阵眩晕,待他强自稳定心神再去看时,他的坐骑御风已经跑到了毛驴小灰的身边,不断地咬着它的长耳朵了。   男子蓦地攥紧了手掌,突然浮上来的那种不安感立刻缠绕上了他的心,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到了显露出手臂和青袍一角的土丘旁跪了下来,开始双手并用用力挖了起来。   不会的!一定不是他!男子心中虽然这样想着,可是随着那青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眼前,他挖泥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终于,埋在泥土中的人那乌黑的长发露了出来,那黑发被泥土纠结着,挡住了被埋者的面容。   男子的双手停在空中几度犹豫,终于探向了那黑发。只要撩开黑发就能看到脸了,可是如果……男子忽然有些理不清自己心底那惊慌失措的复杂感受从何而来,他似乎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慌乱过,从未这样这般纠结犹豫。   男子这边正“天人交战”着,根本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丑毛驴小灰已经绕到了男子身后不远处,直到他身后响起了突兀的驴叫声,以及那一声显得有些微弱的笑语,“小灰,别闹……”   双手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全身湿透犹如从河里被捞上来一般狼狈的男子闻声猛地顿住了,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双手控制不住地握紧,而后才慢慢地扭转身,看向他的身后。   一身单薄的白色里衣,长发早已凌乱披散而下,站在男子身后不远处的少年虚弱无力地倚着敞开着的一间房门,面容苍白如纸,可是嘴角却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大人,你这是……在雨中挖坟吗?”   跪坐在地上的男子正是沈白,他闻言蓦地站起身来,大步向少年走来,“陆元青!戏耍我很有意思吗?”他的话语中半是担忧半是怒气。   陆元青看到沈白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淋了大雨还是因为受了惊吓。可是无论是这两种猜测中的哪一种,都是陆元青始料未及的,所以他微微叹口气,识相地闭上了嘴。   沈白也冷静了下来,一指那半边身子仍然埋在泥土中的尸体,“这人是谁?”   陆元青看了看那被沈白刨出来的尸体,微微摇头,“不知道。”   “那这尸体身上怎会穿了你的衣物?”沈白继续追问。   陆元青依旧摇头,“不知道。”   沈白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地?”   陆元青已是面带尴尬,“这个……不知道。”   沈白怒意上扬,“那你为何不辞而别?你这回总不会再回答不知道了吧?”   陆元青看了看沈白不善的面色,才支吾道:“那个……大人,你身上的衣服湿得厉害,先进屋再说吧。你淋了雨,不脱下湿衣服,会着凉的。”   沈白似才发现陆元青只穿了一件里衣,而且面色有些苍白,身体无力地倚在了门边,忙问道:“元青,你生病了?”   “哦……无妨,不过是有些不适而已。”   火堆燃烧而发出的噼啪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沈白和陆元青围坐在火堆旁互相打量,良久,沈白才似有深意地一笑,“元青,我忽然发现你穿女装很适合。”   陆元青闻言不以为意地拨了拨火堆,“大人穿这样不合体的粗糙衣物倒还是一样优雅,难得。”   这家客栈不知为何,已是人去楼空。看似应该走得很匆忙,房内还有许多未收拾的物品。沈白和陆元青找遍了每个房间、每处角落,可是入眼的都是女子的衣物,令二人想要换下湿衣的意愿频受打击。最终在一间房内的床下包裹中,沈白翻到了一身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男衫,忙一把抢在了手中,“元青,看来你只能穿女装了。”怎么听起来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呢?   陆元青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沈白,随意抓起了一件绿色的女子外衣披在了身上。   即使刻意不去看对方,可是陆元青依然感觉到沈白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转。   “元青,为何不辞而别?”沈白思忖半晌,还是再问了出口。   陆元青拨动着火堆,“其实也没有不辞而别,只是忽然想起之前我的远房表兄曾说过七月要来汴城寻我,我怕他到汴城时找不到我,而大人又迟迟没有回来,所以我不得已只能自己先回汴城了。”   “表兄?你家中还有亲人?你不是孤身一人吗?”   “其实也不算是我真正的亲戚,只不过表兄家与我家素来亲厚,后来认作表兄罢了。”陆元青淡淡地解释着,只是他心底明白,他冲撞了风涣布下的金针术,虽然那蔓延体内的红线渐渐消失了,但是难保不会再出现什么问题。所以他已传书风涣,让其速来汴城与他相见。医仙谷的医圣黄岐老人一生只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韩千芝,另一个便是风涣。如果说韩千芝继承了黄岐老人精湛的医术和侠骨仁心,那么风涣无疑是黄岐老人古灵精怪奇思妙想的最佳诠释人。他做事和韩千芝的一板一眼不同,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才不去管有没有道理。故此尽管他比韩千芝先进门,理应是师兄,但是黄岐老人最终还是将衣钵传给了韩千芝。风涣因为不忿韩千芝,所以从不与她见面。如果不是师父徐静周和黄岐老人私交甚好,这些隐秘连他也未必知晓。三年前,他找到风涣,用了千般计策终于使风涣答应了他的请求。而风涣那人素来心高气傲,能有压过韩千芝的机会,又岂会错过?以他的性情,一旦收到自己的密信,是必然要来找自己的,所以这个“表兄”也不算陆元青随口杜撰出来的,他几乎可以肯定,等他回到汴城时,风涣必然已在汴城等他了。   陆元青犹在想着,却听沈白道:“元青,就算着急要走,也要说一声啊!你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告知笑儿,你可知那丫头在我回府后几乎闹翻了天,我哄了她好久,她才没有跟来。那丫头一直和我说,元青你救了我和她,我不能对你忘恩负义、置之不理……”   陆元青呆笑了一下,“所以大人立刻来寻我了?让大人冒着这样的大雨,在下真是过意不去。”   沈白自嘲道:“我本以为我的马快,你的驴慢,只要我立刻动身日夜兼程的话,很快就可以追上你了。可是直到我的坐骑御风忽然不听我的指挥四处乱走,我才猛然想到,如果你不是回汴城了呢?如果你真是不辞而别了,就算我的马快,我又该去哪里寻你?”沈白的目光落在陆元青的身上,他眼中闪烁的东西令陆元青微微转过头去。   “元青,我对你一无所知……”沈白叹了口气。   陆元青也学他叹了口气,“除了汴城,其实在下也无处可去,大人不用挂怀,在下自然会回汴城的。”是啊,怎能不回汴城呢?他约了风涣在汴城相见,还能去哪里呢?   沈白闻言没有说话,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沈白才道:“四位公子的案子还要多谢元青相助,否则我恐怕现在还被困在聿府之中呢。”他微微顿了顿,“笑儿已经告诉我了,难为元青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去顺天府验尸,元青为沈白所做过的一切,沈白永不会忘记。”   陆元青微微摇头,“其实大人应该谢的是梁大人和……聿驸马,如果没有梁大人的帮忙,或者说没有聿驸马的坦诚认罪,大人也难以脱身啊。”   沈白轻叹口气:“聿驸马?哪有什么聿驸马!如今三公主的驸马姓李。”   陆元青拨弄火堆的动作猛地一顿,“那……那聿公子他……”他怎么样了呢?   “祸福难料……”沈白喃喃自语道,“皇上下旨让聿兄军前效力,我临出京之前,聿兄已远赴边关了。”   是吗?最后竟然是这样!他离开之时留给聿波蓝的字条已经明显暗示过他,忘记和厉剑云过去的纠葛,怜取眼前的公主,只有这样才是他避过眼前劫难的最佳方法。在约他酒馆相见之前,其实他已经替聿波蓝想好了退路,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固执至此。不过只要他不死,只要他能好好活着,或许这样……也好。   陆元青站起身来,走到了门边,雨已经渐渐停了,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充斥了陆元青鼻间。   可是沈白却听陆元青微微“咦”了一声,便不解问道:“怎么了?”   陆元青微微转身,一指院中,“大人,原来这具尸体是个女人。”   沈白也是微微一怔,或许是被那尸体身上所穿的陆元青的青袍误导了,沈白在心底把这尸体当成了男人。   不过如今站在尸体的面前仔细观察,那纤细的骨骼,那被雨水冲开了遮在脸上的黑发而露出的面容,这明明是个女子啊。   沈白摇头调侃道:“元青……你的衣服怎么会在这女尸身上?而且……”沈白看了看女尸自青袍中露出的雪白大腿,“她似乎除了这身青袍,再没有穿别的东西。”   陆元青神情呆了呆,却也是不解地蹲下身观察这女尸后低声自言自语道:“是很奇怪,我不过是路途中有些不适,昏过去了而已,为什么醒来后已经置身在这客栈之中了呢?我的衣服怎么会在这女尸的身上呢?”   昏倒了?这样还而已?沈白心头忽然有些恼怒,刚想说些什么,可是一低头,却见陆元青已经将女尸剩余的身体从泥土中扒了出来,并开始脱她的衣服,一边脱还一边招呼沈白:“大人,请帮个忙。”   沈白尴尬道:“元青,你这是做什么?”   “验尸啊。”陆元青一脸理所当然,“本来我是不想这么多事的,不过这女尸和我共穿了一件衣服,也算有些缘分,就帮帮她吧。”   “身上没有流血的伤口,眼内也没有充血,颈上没有指痕或勒痕,腹内也没有积水,银针试过也没有中毒迹象,可是死者脸色有种明显病态的苍白,眼底黑影浓重,指甲毫无血色,显然是患病已久的形容……”陆元青抬眼看了看沈白,“应该是久病缠身而死。”   沈白“嗯”了一声,“我比较好奇的不是她的死因,而是她为何穿着你的衣服。”   陆元青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沈白身前,将手中的东西向前一递,“大人,你看。”   沈白看向陆元青,却发现他掌心中托着的是很小的一块湿泥,“泥土说明了什么?”   陆元青低头道:“大人不妨看看脚下的泥土。”   沈白也低头看了看,雨后的地面潮湿,滑软的黑泥粘在靴子上,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了。沈白又抬头看向陆元青手中的那小块泥土,刚想开口反驳,却猛地顿住,“黄色的?”   陆元青闻言点头道:“是啊,大人,这脚下的泥土是黑色的,为何女尸的耳穴里却藏着这样黄色的泥土呢?”   沈白面色微变,“那必是因为这女尸曾被埋在黄色泥土之下,因而留下来的。”   “常言道,入土为安,这女子明明已经死了,也被埋过了,可是却还被人这样折腾重新挖出来,再埋一次,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沈白接道:“那必然是因为女尸身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急需要取走。是了,所以女尸浑身光裸未着衣物。可是为什么元青你的衣服会穿在这光裸的女尸身上呢?”   陆元青道:“那必然是因为女尸没有衣服可以遮盖,只能向我借一件穿穿了。”   沈白不理他的胡言乱语,忽然问道:“元青,你之前说曾经昏倒,是怎么回事?”   陆元青道:“许是路上有些感染了风寒,后来就失去了意识,昏倒在了路边,等我醒来后,就看到大人你……在挖这具女尸了。”   “那就是说你昏倒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也是一无所知了。”沈白微微一顿后又道,“你昏倒在哪里,离这家客栈可远?”   陆元青一笑,“这附近除了这家客栈再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所以我昏倒的地方离这里远也好近也好,其实都无妨,因为能带我走的人,最终只能来这家客栈。”   沈白皱眉思索道:“也就是说有人将昏迷的你带回了这家客栈,然后扒了你的衣服给女尸穿上了?这个奇怪了,你还活着就用你的衣服给死人穿,难道不怕你醒来后大发脾气吗?”   陆元青闻言暗暗摇头,心道那必然是因为扒我衣服的人以为我其实已经死了吧?也对,一个人的身体这么冰冷,谁会认为他还活着呢?拿一个死人的衣服给另一个死人穿,这种想法其实再正常不过了。所以陆元青只是道:“想必这人有他的考量吧。总之这人将我的衣服给女尸穿上后,又再度将她埋了,可是不巧的是,这连夜大雨却将这具女尸从土堆中给冲了出来。”   “这女尸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这么大费周折地埋了又挖出来,然后再埋了?”   陆元青微微沉吟后道:“大人可注意到这客栈中的东西都是女子之物吗?”   沈白点点头,“不仅所有的物品都是女子的,甚至这家客栈根本不像荒废了许久的样子,触手倒还干净,并未落尘……”他忽然看了看这女尸,“莫非这女子是客栈的老板?”   陆元青微微摇头,“大人你看。”他执起女尸的手让沈白看,“这是一双保养得不错的手,没有什么辛苦劳作的痕迹留下来,可是如果是客栈掌柜的话,守着这么一个荒郊野岭的客栈,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又怎么会有保养得这般好的一双手?况且我刚刚也说过,这女尸久病缠身,身体如此差,孤身一人在这家客栈里又怎么坚持得下来?”   “也对。假如杀人者是为了求财的话,为什么这客栈中许多物品都没有被带走呢?”   “不仅如此,大人你看。”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将他披在身上的那件女子外衣脱下来,和女尸的身形比对了一下,“这件女子的外衣根本就不合女尸的尺寸,这女尸身形如此娇小,可是这女子外衣却是如此长,显然这衣衫的主人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所以这衣衫绝不是这个女尸所有,也因此这个客栈不会是这个女尸所有,她绝不会是这个客栈的女主人。”   沈白皱眉道:“那这个客栈的女主人去了哪里?这死者又是谁?”   陆元青看了看屋外黑漆漆的夜,“大人,如今夜深了,明早我们查访一下此地归哪里管辖,再作打算吧。”   沈白雨夜赶路,此时已是分外疲惫,陆元青如今的身体也是虚弱得很,所以二人将院子中的女尸安顿好之后,寻了那间沈白曾找到过男子衣服的房间,和陆元青分床住了下来。   本来陆元青是想一人一间房的,可是沈白执意不肯,说荒郊野岭就这一家客栈,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死了人,二人就不要分开了,同住一间也相互好有个照应。找来找去,也只有沈白之前寻到过男人衣服的那个房间有两张床,所以二人就住在了这一间。   沈白的衣服已经烤干了,所以他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陆元青的衣服已经贡献给了死人,所以他只能穿上沈白换下来的这身粗布男衫,沈白见他换上衣服不由得笑道:“这衣服的尺寸元青穿着倒是不显小。”   陆元青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再未说什么。   熄灭了烛火,这室内便陷入了一片漆黑的宁静中。沈白在黑夜中几乎听不到陆元青的呼吸声,这种感觉让他有些难以成眠,过了好半晌他才又开口道:“这客栈所在的位置并不是回汴城的方向。元青,其实你根本没想回汴城是不是?”   等了半晌却不见陆元青回答,沈白在黑夜中望了望陆元青床榻的位置,只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想来应该是睡着了吧?沈白无言地慢慢翻身躺回床上,也闭上了眼睛。   腹中妻(2)桃源钱家   也许这注定了是个不会安宁的夜晚,因为又有一人溜进了这家客栈。   其实早在这人还未走进这间房的时候,陆元青就睁开了眼,可是他纹丝未动,依旧像死尸一般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沈白,竟也是毫无动静,可是陆元青的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   果然,这夜贼最终还是推开了沈白和陆元青所在的房间。深夜中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很是清晰,可是沈白依然未动。   这人奔陆元青而来。其实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此人奔着陆元青所在的床榻而来。一步、两步,近了,又近了……来人的喘息声浓厚,一股男人的味道扑面而来。   陆元青在心底发笑,这样的胆量还敢深夜来做贼?相形之下,他和沈白也不是这间客栈的主人,却住得这么理所当然,比起这人来似乎更有做贼的资格。   这夜贼自然不知道陆元青乱七八糟地想了些什么,他只是慢慢地靠近了陆元青的床榻,然后伸手摸了上来。陆元青依然纹丝未动由他摸,可是先沉不住气的是这个夜贼,只听他惊呼一声:“死人……”这夜贼哪里想到这床上竟然躺着一个人,而且这人身上还冷得很邪门,让他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死人。一惊之下急忙后退,却一下子撞到了屋内的桌椅。一阵桌椅倒地的声响后,这夜贼还顾不上喊痛,就觉得身后有一只手拍上了他的后背。   夜贼顿觉后脊背发凉,他脑中闪过许多瘆人的场面,可惜他的脑子终究还是没有他嘴动得快,“娘啊!鬼呀!别抓我,我没害过谁啊,救命啊……”   站在夜贼身后的沈白闻言哭笑不得。他在夜贼身后拍了一下,那夜贼便倒了下去。沈白走近了陆元青的床边,“元青,你的体温装死人倒是得天独厚,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一边说着一边摸向了陆元青的手腕,可是陆元青却刚好懒洋洋地翻身坐起,很凑巧地避开了沈白的碰触。   “自从我知道大人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后,大人索性连宋护卫都不带着了吗?”陆元青从床上起身,蹲在这夜贼的面前打量了半晌,却笑着问沈白。   沈白闻言有些不自在,要如何回答陆元青的问题呢?说玉棠要留下看住笑儿,而自己甚至等不得邵鹰回府就一人出了京,一路几乎不眠不休地来追他了?这样的话他自觉似乎是不能说的,所以沈白只是淡淡道:“玉棠要照顾笑儿,邵鹰也有事要处理。”   陆元青站到门边看了看天色,“大人,我没问邵鹰。”   沈白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自从再见陆元青,他似乎一直在做蠢事,比如之前的“挖坟”,比如此刻的“不打自招”……   陆元青沉默半晌,再度转回身来看了看这个夜贼,微微一笑道:“天快亮了,想来大人此刻也无睡意了,不如就问问这位被我吓到的仁兄,如何?”   这个做贼的男人胆子却很小,都没需要沈白和陆元青怎么费力,他就自己招了:“两位大侠,我只是受人之托来这里取些东西,我只是为了挣些银子花花,我什么都没干啊。”   沈白问道:“你是何人?受谁之托?来取什么东西?”   “我叫冯义,就住在这桃源县钱家庄,托我之人我也不认得,看着面生,反正是个姑娘。她说之前住客栈时忘了东西在这里,可是这里地处荒僻,她一个女子不方便前来,所以才托我帮忙,说事成之后给我五十两银子。我一听这么好的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就连夜来了。”   陆元青接着问:“这女子托你来这里所寻何物?”   “一身粗布男衫。”冯义愁眉苦脸道。   陆元青闻言摸了摸穿在自己身上的这件粗布衣服,并未言语。   沈白却接口道:“桃源县?原来这里是桃源县。”他略微沉吟后又问道:“你们的县令大人可是叫郭通?”   “是啊,我们的县令老爷正是郭大人。”   沈白点点头。桃源县只是个小县,所以同是知县,可是这由县丞升为县令的郭通却还是比沈白的官位低了那么一级。   “你们郭大人官声可好?”   “好!怎么不好?这郭大人以前做县丞的时候就对百姓诸多爱护,后来做了这县令之后,那更是爱民如子,凡事身先士卒啊,我们百姓都盼着郭大人能在这桃源县一直待下去啊。”   陆元青闻言却是一笑,“你既然这么拥戴这位郭大人,我们就将你送到郭大人那里如何?”   冯义立刻哭天喊地道:“我什么都没做啊,两位侠士放了我吧。”   沈白也是一笑,“也对,这里是桃源县,有罪没罪要郭大人说了算。”   天色一亮,沈白先骑马出门,不久买回了一辆马车,随后将那具无名女尸和冯义一起赶上了马车。冯义一路是哭爹喊娘没有消停,多亏了陆元青不嫌尸体发臭,和他一起坐在了马车里。   看了看马车外并行的御风和小灰,又看了看悠然自得徐徐驾车而行的沈白,陆元青微微一笑转回头问道:“我记得你昨夜提到了钱家庄,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不是姓冯吗,怎么会住在钱家庄里?”   冯义正瞅着那女尸发憷,见陆元青和他说话,忙别开脸,“一看公子你就不是这桃源县的人,在咱们桃源县谁不知道钱家?这整个桃源县的人都仰仗着钱家讨生活。我就是在钱家做工,所以自然住在钱家庄。虽然叫做钱家庄,其实不是个庄子。这桃源县一半以上的地都是钱家的,所以那地上的商铺也都是钱家的。钱家雇了县里的百姓们,久而久之,大家就把这属于钱家的地方统一叫做了钱家庄。”   陆元青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托你来寻这身粗布衣衫之人必也是钱家庄的人了?你可知道姓名?”   冯义挠了挠头,“我只记得这姑娘是钱家的人。你想她出手如此阔绰,能是小门小户的做派吗?她脸上蒙了纱,我也没看到她的脸,只记得她说,东西寻到了,就到钱家找她,她叫做金巧巧。”   这桃源县离这家客栈也有些距离,等他们三人到达桃源县县衙时,已经过了晌午,整整走了小半日的路程。   沈白优雅地自赶车的位置上跳下来,走到县衙前微微一礼道:“烦劳二位差爷,在下姓沈,想见你们知县大人。”   想来无论是哪家衙门,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那黑胖子的差役只是扫了沈白一眼,便是一哼道:“我家大人不在衙中,有事明日再来。”   按说这态度已算客气,可是沈白却偏偏不懂得见好就收。只见他上前一步,“如果我非要现在见呢?”他生得清俊文雅,笑起来都是一派斯文之气,人家怎会将他放在眼中?那差大哥手中的水火无情棍就势便是一挥,“大胆刁民,还不走开!”   那棍子的威力沈白自是知道,可是他依旧淡淡地笑着,并没有躲闪,却有一只细瘦的手臂及时拦住了这棍子,伴随这手臂飘到鼻端的还有一阵难以忍受的恶臭,令那衙差一阵皱眉,“你这书生身上怎么这么臭?”   面前的布衣少年笑得一团和气,“这位差大哥,如果你不让我们见郭大人的话,恐怕一会儿还会更臭,你也知道天气热嘛,尸体很容易腐烂……”   尸体?黑胖的衙差一阵错愕,“什么尸体?”   “喏!”陆元青好心地指给他看,“就在马车里。”   多亏了这具无名女尸,陆元青和沈白才得以顺利进了桃源县县衙。坐在衙门的花厅中,沈白将买马车时顺便多买的一件青色长衫递给陆元青,“元青,换下来吧,这味道真是不得了。”   陆元青一笑,脱下了那身粗布男衫,换上了这件青色长衫后,却小心地将这件粗布衣服收好,“这衣服臭虽臭了些,可是却是丢不得。”   沈白一挑眉,“想必这一上午的马车没有白坐,元青又有何收获了?”   陆元青微微一笑,“一会儿见到郭大人,大人要怎么介绍自己的身份呢?”   沈白一笑,“我叫沈风,你叫陆云,结伴游玩时迷了路,所以误入了那家荒山野店,却意外地看见了这具女尸。陆贤弟不忍女尸暴尸荒野,所以我们就商议等天明时查一查此地归何处管辖,再作计较,不料半夜却遇到了这个冯义,只是不知道这小子满口所说是否实情,所以特地赶车来到这桃源县县衙求见郭大人,给这女尸讨个说法。”   陆元青笑着摇头,“听起来倒是义正词严……除了身份没有表明,其余倒是说了个七七八八。大人,其实你是想戏耍这位郭大人吧?”   沈白微敛笑意,“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位郭大人之清誉是否名副其实而已,这个案子倒正好可以试探一下。”   这位郭大人出现了,却让沈白有些意外。郭通大约三十左右的年纪,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布衣而来,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官气,甚至那张脸长得都有些木讷,可是这样的郭通却是在第一眼就博得了陆元青的好感:“晚生陆云见过郭大人。”他又一指沈白,“这是晚生好友沈风。”   郭通微笑点头,“本官已听差役讲过了,难为两位公子深明大义,不嫌路途遥远,亲自来本衙为一个不相识的女子出头,真是难能可贵。”   沈白一笑道:“郭大人就这么相信我二人说的话?难道大人都没有怀疑过这女子之死或许与我二人有关吗?”   郭通的笑看起来有些憨直,“不瞒二位,本官已着人验过那具女尸了,实乃病死的,所以本官知悉此事,也不及换衣,便急着想来见见两位公子。如今像两位公子这般急公好义之人不多啊!”   陆元青心中道,这位郭大人看似忠厚憨直的一张脸,但是做事倒算认真仔细。他又看了看沈白,不知道沈白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沈白没有忽略郭通一进门时那一闪而过的忧虑之色,见话题正好,便顺着问道:“敢问郭大人这一身打扮是?”   郭通闻言叹口气道:“本官最近被一件案子烦扰,刚刚其实也是为了这件案子去私访。”   沈白好奇道:“敢问郭大人,是个什么案子?”   郭通叹气道:“是有关这桃源钱家的真假之妻案。”   钱家?又是钱家!正在陆元青沉思之时,却听沈白道:“怎么?这钱家可真是大门大户,竟然妻子多到都分不清真假了不成?”   沈白说的自然是玩笑话,可是郭通回答得却很认真,“沈公子有所不知,这其中实乃另有隐情。”   沈白好奇心又来了,“不知郭大人可否说来听听。”见郭通疑惑的眼光看过来,沈白却是自在道,“沈某这位陆贤弟对于解决这类奇怪的案子可是颇为在行,或许能为大人分忧一二,郭大人不妨说说。”   沈白话音未落,陆元青已是止不住咳起来,心底暗想,果然不是他多心,沈白这一路都在故意找麻烦。他到底想干吗?   郭通却是憨直一笑,“这案子本官也是毫无头绪,头痛得很,两位公子皆是侠义之心,本官也不便隐瞒,这话说起来,还是半月之前的事……”   腹中妻(3)真假之妻   半月之前,夜半时分。   有稀稀疏疏的拍门声响起。过了片刻,睡眼惺忪的钱府家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懒地开了门。借着月光一瞧,只见门前竟然站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神情间竟有种说不出的妩媚风流。   那女子开口的声音带着了三分销魂,“这般时辰,麻烦小哥了。”女子的眼神勾魂摄魄般一瞟,家丁只觉得自己的魂儿都飞了起来,“这位姑娘……你是?”   女子抬袖遮面一笑,“小女子金巧巧,烦劳小哥哥通禀一声,我要见我家夫君。”   暗夜中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唯一引人前行的是那烛火微弱得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的灯笼,那烛影颤颤巍巍地飘动着,仿佛鬼火一般,一路遥遥而行。   钱府老爷钱钧眯起老眼看着那尾随在家丁身后的妖娆女子一步三摇地由远及近,终于到了他所坐的厅门口。   “老爷,这就是小的刚刚禀报过的那名深夜敲门的女子。”之前引路的家丁恭恭敬敬地回禀自家老爷。   钱老爷在听到“未婚妻”三个字时,难以察觉地微微颤了颤眉,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家丁自行退下,随后温和开口道:“这位姑娘,请进来说话吧。”   离得远时已觉得这女子一身媚骨,及近前来才发现这女子当真天生一股惑人的风情,一举手一投足间媚态横生,令人心神不定。   钱老爷在心底暗自叹口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找上了门,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那女子走到钱老爷近前,福身行礼道:“小女子金巧巧见过爹爹。”   钱老爷闻言胡须微微抖动,声音却力持镇静,“姑娘你自称金巧巧,可有凭证吗?”   那女子一笑,“玉佩在此,请爹爹查验。”   钱老爷接过了玉佩,于灯下细观。这玉佩算不上什么上品,不过通体碧绿,色泽倒也算通透,翻转玉佩后,在玉佩下方标了一个钱字。这的的确确是当年他亲手与金巧巧的父亲金永年交换的两家子女的定亲信物。   钱老爷又反复瞧了瞧这玉佩,再抬头看了看金巧巧,“你一人到此吗?”   金巧巧点头,“父母已逝,巧巧如今孤单一人,所以厚颜来此寻找爹爹一家,一路辗转、风雨为伴,好在苍天有眼,让小女子终于见到了爹爹。”她一边说一边举袖拭泪,似是触及了伤心事一般,原本妖娆的容貌瞬间如梨花带雨,更是动人。   钱老爷“唉”了一声,“这些年倒是苦了你,今夜已晚,你就先下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是。”金巧巧乖巧地点头答应。   钱老爷依旧叫了之前那名家丁,引着女子下去了。   厅堂之内只剩下钱老爷一人。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至厅门口,抬起头看了看昏暗的月色。今夜月色尤为暗淡,那点点模糊的光华隔过层层云幕,似乎再也难以照亮这混沌的人间大地。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钱老爷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慢慢地走出厅门,抬眼看向前方这一眼都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又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这家业倒是这般大了……”他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向前走,很快便融进了这沉寂如墨的暗夜中,渐渐失去了踪影。   沈白听到这里微微一笑,“深夜上门的美艳女子自称是自家的儿媳妇,这等天上掉下来的艳福,可不是一般人能遇得上的,这钱老爷心里不欢喜,难道还反而忧愁不成?”   郭通知道沈白是在开玩笑,却依然认真地说道:“如果是这样,倒也算一段才子佳人的美事,可是这事却还没完,还有后面的事情。”   “莫非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在钱家生出了什么事来不成?”陆元青接口。   郭通微微摇头,“这女子暂且放在一边不提,只是两日后这钱家又来了一个人,一样是名女子,而这女子同样自称是金巧巧,也是来登门寻夫的。”   “又来了一个?”沈白微怔,“这美貌的年轻女子怎么都争着要做这钱家的儿媳妇啊?难道这钱家少爷人才十分出众吗?”   陆元青摇头接道:“沈兄你似乎忘了这钱家在这桃源县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就算这位钱少爷是个病秧子,恐怕这些女子也是愿意的。”   郭通惊奇地看了一眼陆元青,“陆公子所言极是啊,这位钱公子就是个病秧子。似乎这钱公子从小身体就很差,平日里也极少出门,连本官都很少能见到他的面。”   “二女争一夫……”陆元青沉吟片刻,“恐怕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吧?在下刚刚见郭大人愁眉不展,甚是忧虑,恐怕这钱家的案子还另有隐情吧?”   郭通忙点点头,“是啊,陆公子倒是一语中的。自从这第二个金巧巧登门之后,钱家就开始鸡犬不宁,先是钱老爷忽然染病不起,随后钱夫人又说家中闹鬼。寺庙也去过,家中也请过道人来收鬼,可是似乎毫无改善,依旧鸡犬不宁。听那些在钱家做工的人讲,这钱家少爷似乎从这二女到来之后,身体倒是慢慢健朗起来,甚至经常在院中走动,人也比以前开朗了许多。”   沈白笑道:“这钱公子一身病骨,难道这二女倒有灵丹妙药了不成,陈年老病竟然还能自愈?这色字头上一把刀,恐怕这钱公子要是娶了这二女的话,不仅不会痊愈,反而会雪上加霜。”   郭通微微摇头,“这钱少爷并不曾同时纳二女,因为二名女子都自称金巧巧,而且一个有证物在手,另一个却对金家和钱家的往昔知之甚详,所以就连钱老爷也是难以分辨这两名女子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金巧巧。故这两名女子如今都住在了钱府之中,而钱老爷因为钱公子和其中一名女子越走越近,所以有些忧心,请本官尽快帮助他辨别这二女哪个才是金家的女儿金巧巧。”   陆元青追问:“这钱少爷看上的是哪名女子?是那名姿容出众的金姑娘吗?”   “正好相反,钱公子看中的却是那第二个登门的,脸上有刀疤的女子,所以钱老爷才来拜托本官的。”   沈白微微挑眉道:“看来是在下浅薄了,这位钱公子倒是和在下想的有些不同。不过看起来这位钱老爷和郭大人的私交倒是不错。”   郭通一笑道:“以前本官还做这桃源县的县丞之时,倒是多得钱老爷助益,所以如今他有求于本官,本官岂能不予理睬?”   沈白一笑,“那如果郭大人的亲戚想要借住钱府几日的话,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沈白的话刚刚出口,陆元青心里就是一震,他不解地看向沈白,却见他并没有看自己,只是对着郭通优雅一笑。   腹中妻(4)守株待“鬼”   直到钱府的家丁在前引路,陆元青还是有些不解道:“大人,客栈中的女尸已经交给了郭大人,我们该尽的责任也算尽到了,为何大人不急着返回汴城,却要插手这件莫名其妙的案子呢?”   沈白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小云,这里没有大人,只有沈公子。”他一边说一边悠闲地继续向前走,“汴城自然要回去,不过不差这几天。”   陆元青见沈白这般说,只得默然跟在他的身后。没错,身后。因为沈白目前的身份是郭通远房表婶的弟弟,而他“小云”苦命的是他的仆从。   本来陆元青对于“兄弟”变“仆从”这一点颇有些疑惑,但是当沈白自然而然地带着陆元青住进了一间房,而引路的家丁也视为理所当然地退下时,陆元青才顿悟了“兄弟”和“仆从”之间的重大区别。   “大人,在下都没有自己的房间吗?”陆元青有些呆呆地问。   “小云啊,为了避免你在外人面前说漏嘴,从此刻开始,无论人前还是人后,你都要称呼我公子。”沈白想了想又是一笑,“当然叫少爷也可以。”   陆元青闻言撇了撇嘴,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继续请教:“好吧,公子!可我为什么要叫小云啊?”每次从沈白口中听到“小云”二字,陆元青都不由自主地感觉有些心惊肉跳。   “我们在郭大人面前不是自称沈风和陆云吗?”沈白微微侧头看了看他,“你不喜欢?或者你喜欢叫元元或青青?”   陆元青的嘴角抽了抽,“大人,哦不,公子,我觉得小云这个名字当真是非常好听啊,就叫这个吧。”   “嗯,我也这么觉得。”沈白赞许地点点头,“尤其这个‘云’字和你很相配,我以前都没觉得呢,不过我现在发现了。”他说完后竟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这个话题好……诡异!   陆元青想尽快结束这种对话,便微微咳了咳,“公子,现在钱府我们也进了,房间我们也住下了,那么接下来你想要做什么呢?”   沈白自在地坐在屋中央那华丽的杉木桌旁,满是赞叹地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这个钱老爷不一般啊,这么有钱的一个人竟然隐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内,该说他是低调还是张扬呢?”   陆元青闻言微微摇了摇头,也顺势坐在了沈白对面,伸手摸了摸桌面上金线环绕的九孔盏,“来不及了……无论这钱老爷是低调还是张扬,这麻烦还是找上门了。公子,刚刚入府时你可曾注意到这整个钱府都挂满了驱邪用的符纸?看来郭大人说钱府请道人驱鬼之说是真的。”   沈白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轻轻推开门扉。只是一道小缝隙,就能听到在微风中窸窣抖动的符纸声响,那此起彼伏的声音闯入耳中,只令听者觉得身上阵阵发凉。   沈白又慢慢关上了房门,回头微微凝视陆元青片刻,才忽然道:“小云,我要你和我住在同一个房间里,自有我的道理。”   陆元青微微一笑,“公子,你也怕鬼吗?”   “沈某从未做过亏心事,自然夜半鬼扰不惊心……”沈白微微一顿,“小云,你也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陆元青起身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又按了按那松软的被褥,才答道:“我只听过疑心生暗鬼。”他又看了看沈白,“公子,今晚你要和我挤这一张床吗?”   沈白看了看四周,“这屋内只有这一张床。”   “公子和仆从睡在一张床上,很奇怪。”陆元青认真答道。   “公子和仆从各睡一间客房才更奇怪吧?”沈白回答得更认真,“我们这是借住在别人家中,不好让郭大人太为难。”沈白一边说一边坐在了陆元青身旁。   “公子,你确定?”陆元青微微侧头看沈白。   “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那沈某今晚倒要见识一番。”沈白看着陆元青的侧脸,嘴角噙着一抹笑。   “所以公子今夜要在这钱府内捉鬼吗?”   “就算我捉不到鬼,小云也会助我捉到的,不是吗?”沈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公子似乎一下子对我充满信心了?”陆元青好笑道。   “只因为我以前一直不曾看清过你。小云,只要你依然是你,你自然会有这种本事。”沈白凝视陆元青的眼神忽然认真起来。   “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从客栈再遇沈白开始,他就变得古古怪怪的。   “没什么。”沈白微微移开视线,一切意有所指的话又瞬间了无痕迹。   余晖隐没,静默下来的二人没在房中待太久,之前引路的钱府家丁又来请沈白二人了,“沈公子,晚膳已经备下,我家老爷请您移步前厅相谈。”   “来得好快。”沈白口中喃喃自语,却在开门的同时微笑应答:“烦劳前面引路。”   随着沈白穿行在钱府中,陆元青心中止不住有些赞叹。钱府内的景致颇有江南水乡之风味。没想到在这北方小县之中,竟还有这么精致的大宅院,豪迈硬朗的北方竟还隐着这么吴侬软语花红柳绿的一处地方,实在是妙不可言。   “小云觉得这钱府如何?”沈白低声问。   “这钱府是否豪富之家暂可放在一旁不提,单就这一份布置的心思,就已十分难得了。”陆元青实话实说神色不变。   “南朝金粉、北地胭脂就这么巧妙地融在了一处。这钱老爷倒算是一号人物。”沈白言谈间似也有赞许之意。   等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前厅,看到满庭布置时,二人心底都不由自主浮上一丝花间闻乐、月下寻香的惬意之感。   “老朽钱钧怠慢了客人,还望沈公子海涵。”桃源钱家的当家人钱老爷笑迎了上来。   “钱老爷客气了,是沈某冒昧叨扰,承蒙钱老爷盛情款待,在下才该心怀感激呢。”   趁着沈白和钱老爷寒暄之际,陆元青在沈白身后趁机仔细打量这位钱老爷。   虽然是在笑着,可是挂在钱老爷脸上的笑却虚浮无力。他的唇色也很暗淡,神色更是憔悴,尤其是眼底已有了浅浅的一层暗色……看来郭大人说钱老爷染病不起是实情,恐怕今夜见他和沈白也是强打精神吧?想来郭大人该是已告知钱老爷他和沈白的底细了,否则就算是郭大人的远房亲戚,以钱老爷目前的身体状况,也未必会耗费心神亲自来见。   “这位沈公子是郭大人的亲戚,都不必避讳了,一桌坐下吃饭吧。”见钱老爷招呼,钱家众人便都一一列位围坐在了雕花梨木八脚桌旁。   钱老爷一一介绍:“这是犬子钱永丰。”沈白顺着钱老爷的介绍看过去,只见一个看起来苍白文弱的年轻人和沈白微笑见礼,坐下的时候忽然慢慢咳起来,并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病秧子的钱府少爷,果然如此。陆元青注意到在钱少爷咳嗽的时候,坐在他左手边的女子似是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背,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这女子……陆元青悄悄注目,好魅惑人心的容貌啊!难道她就是郭大人口中那夜半登门的美艳女子金巧巧吗?   “这是我的二夫人如嫣。”钱老爷指着的妇人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年轻时想必容貌也不会太差。   “这是我的幼子永元,小女永盈。”看来这两个孩子都是二夫人所生,他们围着二夫人左右而坐,态度亲昵。   接下来终于轮到了陆元青好奇的美艳女子了,“这是……”钱老爷颇为踌躇了片刻才道,“这是金……小姐。”   钱老爷话音刚落,那妩媚的女子便起身盈盈见礼道:“小女子金巧巧,永丰未过门的妻子,见过沈公子。”她姿态柔美,声若柳莺,令人不觉自醉。   沈白刚要说话,却听一声冷哼入耳,“金巧巧?哼!你这妖女不要不知羞耻地满口胡言乱语了。”   “这位姑娘是?”沈白看着这位坐于钱永丰右手旁的女子。看容貌,这女子比这位魅惑迷人的金姑娘显得老成些,她满脸冷淡的神情,甚至嘴角都让人觉得在讥诮地阴阴笑着。她该和这位娇柔的金姑娘年龄相当,可是却远远没有她那么吸引人的魅力。或许因为她的眼神满是冷意,又或者是因为她那横贯嘴角和左眼尾的那道陈年旧疤。该是经过不少年了,那原本狰狞可怖的痕迹也似乎被岁月缓缓抚平了,只剩下一丝暗淡到让人心灰的浅色盘桓于面颊上,可是衬上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却更令人心惊胆战。   听到沈白疑惑的询问,钱老爷似仍在斟酌词句,却见这伤疤女冷冷一笑道:“小女子金巧巧,见过沈公子了。”她说话算是客气,可是身体却坐在原位置上一动不动,连虚伪的行礼都省略了。   那原本被伤疤女呛声的容色微变的金姑娘,此刻却漫不经心地接言道:“真的假不了,假的却是永远也真不了。妹妹,你我都该心知肚明此事的,不是吗?”这女子不似伤疤女说话那么生硬,只是陆元青却觉得她的话中似有深意。   “是啊,我知道,哼,想必你也该清楚!”这带着无限冷意夹枪带棒的话,就这么隔着桌上众人静静地你来我往着,令钱老爷终于忍不住呵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当着沈公子的面,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   “小女子爹娘早逝,虽有生身父母,可是却自小无人教养,钱伯父见谅了。”伤疤女微微冷笑说道。   不知为何,陆元青总觉得伤疤女的话说出后,钱老爷明显憔悴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他的嘴唇似是微微翕动片刻,却终于将话咽了下去。   容貌美艳的那位金姑娘见状忙认错道:“是巧巧不懂事惹爹爹生气了,我……”她的话音未落,却见钱老爷无限疲惫地挥挥手,“罢了,老朽身体有些不适。”他看了看沈白,“怠慢沈公子了。”   沈白微微欠身含笑相让,却见钱老爷离席时吩咐他身旁的管家,“钱忠,饭后带沈公子来我的书房吧。”又对沈白道:“沈公子慢用,老朽先去休息一下。”   钱老爷离席后,沈白觉得在这样僵持的氛围下用餐实在很难下咽,便开口问道:“钱公子,怎么没见令堂呢?”他本想说些什么缓解席间的紧绷气氛,可是他的话一出口,只觉得这气氛反而更加怪异了。   “母亲她……”钱公子刚说了三个字又是一阵猛咳,却听那伤疤女哼了一声,“钱夫人恐怕是养尊处优得久了,一阵阴风拍一拍便能昏倒了。”   “巧儿,你何必说这样的话……”钱少爷的语气满是无奈,似是有满腔的愁绪,可是面对伤疤女时,却半个埋怨的字也说不出口。   那位美艳的金小姐似是不满钱少爷竟然这么亲昵地叫伤疤女的名字,蓦地接口道:“沈公子,你是有所不知,娘恐怕是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胡……胡说!”明明是气愤的腔调,可是话断在了钱少爷的一阵猛咳中,倒显得绵软无力了。   “好,好,永丰,你别生气。”美艳的金小姐忙伸出手按抚钱少爷的胸口,那姿态极是自然亲昵。陆元青抬眼看了看,那位带着伤疤满脸煞气的金姑娘却仅是狠狠地盯了美艳金小姐一眼,看到她的手指拂过钱少爷胸前时,似是不屑地哼了声。   这场令人不快的晚宴终于散了,沈白走在引路的钱府管家钱忠身后,却觉得跟在他身旁的陆元青渐渐没了声息,回头找他时才发现他正站在廊角处看那贴在悠长走廊上画满符咒的黄色符纸。   沈白叫住了钱忠,静悄悄又折回身,无声地站在陆元青身后,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却在陆元青伸出手想要碰触符纸的瞬间快速拦住了他的手指。   腹中妻(5)血玉观音   “小云,我想你还是不要乱动这符纸为好。”沈白一边说一边拉住了陆元青的手,尽管早有准备,可是碰到他那冰冷的指尖时,沈白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悸。   “是啊,道长说了这符纸可不能乱动,沈公子咱们还是这边请吧,老爷还在等着呢!”钱府的管家钱忠一边说着,一边举袖拭汗。   陆元青静默地从沈白掌中抽出手,走到了钱忠身边,看了看他,佯作无心地问:“钱管家似乎很害怕?”   “怕……怕什么?”钱忠一边回答一边又抬头仔细看了看悬在空中的符纸有没有被陆元青扯松。   “这府中真的闹鬼吗?”陆元青见状更加好奇地问。   “不,不知道。”钱忠紧张地又看了一眼悬挂在房檐边角处的镇魂铃,才长舒了一口气,“沈公子,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天快黑透了。”   沈白和陆元青推门进去的时候,钱老爷正捧着一杯茶,怔怔地望着窗外越来越黑的天色出神,见沈白二人进来,他便挥挥手让钱忠先退下了。   “沈公子,刚刚席上让你见笑了。”钱老爷老练地应酬着,可是神色却很疲惫。   沈白看了看钱老爷的神色,才开口道:“钱老爷,想必我和云弟的来历,郭大人已经和您说过了,所以我也不想迂回,咱们就先来说说这段时日钱府内发生的事情吧?”   钱老爷闻言长叹了一声后道:“好吧,事已至此老朽也不想隐瞒二位,不过在说府内事之前,老朽想先给二位讲个故事。”   二十年前。   两伙结伴而行的商队,因为错过了宿头,只能落脚于一片树林中。徐徐燃起的篝火照亮了森冷阴暗的茂林,一名白脸书生样貌的男子和另一名一脸精明气的男子围着篝火而坐。   “金兄啊,过了饮马河你我二人就要分道扬镳了,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啊!”一脸精明样的男子名叫钱钧,做的是茶叶生意,行事做派皆带有一股江南之风。他和书生样貌的男子金永年乃是在旅途中结识的,不知为何二人一见如故、极为投缘,刚巧赶路的又是同一个方向,便结伴而行了。   等二人慢慢熟识起来,金永年的身份才让钱钧暗自吃惊,“原来金兄是做玉器生意的,真是没想到啊!”这眼前安静腼腆好似读书人一般的男人竟然做着这样利润丰厚的生意,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钱钧是个生意人,算盘打得最是精明,因见金永年的夫人秦氏肚大如斗,显然是孕期将满、即将临盘,而自己又和这位金年兄言辞投契,便暗暗做了一个决定,“金兄啊,犬子今年刚满一岁,生得也算可爱伶俐,如果金兄不弃,钱某倒想和金兄攀这一门亲事。”   金永年是因为妻子即将生产,所以才放下生意,一路往家赶的。他总是怕时间不对,累得妻子只能在野外生产,可如今夜宿树林间,便有些心神不宁,也幸得钱钧和他说话,才舒缓了一些情绪。   “怎么会呢,钱兄愿意和我做亲家,金某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拙荆尚未生产,不知最后是得男还是得女啊。”其实金永年心里是想要一个女儿的,自己常年顾着生意,妻子一人持家总是孤寂,如果有个女儿陪伴她,他心里对她的歉意也会少一些。   钱钧闻言哈哈一笑道:“无妨无妨,如果是男孩,就让他们结为兄弟,以后也好相互扶持,互相照顾;如果是女孩就更好了,就让他们结为夫妻,一生陪伴左右,不离不弃。”   金永年感染了钱钧的快意,也笑起来,“如此真是再好不过。”   就这样两人交换了双方子女的定亲信物,钱钧给金永年的是枚玉佩,碧色,玉佩背面下方标了一个钱字。   “小弟这玉佩在金兄这样的行家面前真是拿不出手,班门弄斧啦。这玉算不得上品,却是小弟自幼戴在身边的,还望金兄不要嫌弃。”   “怎么会?”金永年一边说一边从随身带的包裹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这小匣子一打开,钱钧只觉得一阵刺眼的光芒突现,再定睛观瞧,微微惊讶。匣子中有两件东西:一件是鸽蛋大小的碧珠一枚,于暗夜中张狂地闪耀着,那夺目的光辉似乎瞬间就照亮了这阴森的树林,直冲天际;另一件是一尊血红色的玉石观音像,大约有人巴掌大小,却异常华美精致,凑近了去看似乎有血色的雾气在其间缭绕,令人称奇不已。   “出门匆忙,未带什么稀罕的东西,这枚南海碧夜珠便给钱兄做定亲信物吧。”   金永年淡淡地说着,钱钧却惊讶地连连摆手道:“这东西太贵重了,小弟不敢收下啊。”   “按说这南海碧夜珠算是珍贵之物了,但是和这血玉观音放在一起便是小巫见大巫了。”二人订了这门亲事,金永年也不把钱钧当外人了,索性一指这血玉观音,“这血玉本就是稀罕之物,而这么成色、玉质、手感都俱佳的整块血玉更是凤毛麟角了,再加上玉器巧匠玉厘子大师的精美雕琢,这尊血玉观音像说是价值连城也不过分。”   价值连城?!   钱钧虽然极力镇定,可是看着那血玉观音的神情还是极为惊愕,“金兄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上路,难道不怕这路上遇到打家劫舍的强盗吗?”   “不瞒钱兄,我是少小离家啊,这些年奔波在外,我娘子嫁予我时,我还没有什么钱,那时候日子苦,可是她这些年来却从没有埋怨过我,一直本本分分地跟着我。所以她这次有孕,我就想带着她返回故里,以后就在附近开几家铺子,再不想她陪我受那奔波之苦了。这些年我经商也算有些积累,可是长途跋涉带着许多财物容易引起歹人觊觎,于是我便化零为整……”   钱钧是聪明人,金永年话中之意他自然明白,“所以说这血玉观音是金兄全部身家了?”   金永年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等到天明赶路时,金永年将与钱钧结亲之事一说,妻子秦氏看被钱钧夫人抱在怀中的孩子伶俐可爱,便也微笑点头了。   按说事情发展至此该算圆满,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钱钧和金永年饮马河分手之时,他们遇到了马贼。   原来马贼已经一路尾随他们许久了,他们是被钱钧那长长的茶队引来的,可是促使他们动手的,却还是昨夜林中发出奇异光芒的南海碧夜珠。   古语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浩劫难避,是在情理之中。   “马贼从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不知道钱老爷当年是如何脱身的呢?”陆元青忽然开口问。   “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是比死更艰难的就是放下身为男人的尊严,忍辱偷生。”钱老爷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运茶的伙计几乎全被杀死了,没有断气的也躺在血泊中哀号。我当时只觉得昏天黑地,我看到其中一个马贼奔着我的妻子去了,她手中还有我们不足一岁的儿子……我不想他们有事,所以我跪地哀求那个带着面罩的马贼首领放过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将我所有的财物双手奉上,也包括那枚南海碧夜珠。”   “或许是因为我的顺从,或许是我儿永丰当时哭得可怜,又或许是因为他们此行已经收获颇丰,总之他们奇迹般放过了我们……”钱老爷顿了顿,“二十年了,我依旧记得那血腥气味浓重的马刀贴着我面颊而过的感觉,每当想起那阴冷的寒光时我仍会觉得不寒而栗……”   “那金永年夫妇呢?”   钱老爷的眼皮颤了颤,“死了。金兄是个不喜张扬的人,他打扮朴素,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玉器商人,反倒更像是个教书先生,所以马贼开始并没有注意他,后来他趁着马贼杀人时趁机想跑,被马贼首领发现了,所以在他背上砍了一刀,倒地时他藏在怀中的血玉观音掉了出来,所以……唉,价值连城的血玉观音要了金兄的性命,他的妻子见状后大哭着冲向了马贼首领,结果我亲眼看到马贼首领的刀贯穿了她的胸口。那一夜触目皆是红色,举目望去全是浑身浴血的死人……”   “等一等。”陆元青忽然摆手,“这么说金永年的夫人死了?”   见钱老爷疲惫地点了点头,陆元青又问:“那刚刚在厅中见到的皆自称是金巧巧的两位姑娘和金永年又是什么关系?”   “如果当年的孩子生出来的话,那么金巧巧该是金兄的女儿才是,因为她上门时拿着我当年给予金兄的信物——玉佩。”   “如果当年的孩子生出来的话?”说到这里沈白忍不住一笑,“钱老爷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那活蹦乱跳的金姑娘明明就在眼前,刚刚吃饭时,她二人还在斗嘴,先别说她二人孰真孰假,但是如果当年那孩子没有生出来的话,那眼前的金姑娘又该作何解释?”   “沈兄,刚刚钱老爷说了,他亲眼看到马贼首领的刀贯穿了金夫人的胸口,所以那孩子应该是胎死腹中的吧?”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看钱钧,“其实从刚刚钱老爷讲故事开始,想说出的就是这一点吧?明明二十年前就已经胎死腹中的孩子,竟然在二十年后亭亭玉立地找上门来,自称钱家的未婚媳妇,这事才真正令人胆战心惊吧?”   “当年的孩子没有生出来?”沈白惊讶了。   “老朽亲眼看到金夫人中刀倒下了,千真万确。”   此言一出,沈白和陆元青皆是一阵哑然。   “从她二人进门开始,钱家就开始不太平……想必刚刚二位也注意到了,这两个金姑娘,一个美得带着妖气,另一个则是凶得带着煞气。其实早在那漂亮的金姑娘登门时,老朽就在猜测她其实是精怪所化,只是这第二个面上有疤的女子再度登门后,老朽彻底不明所以了,而且老朽的逆子似乎是格外钟情这个脸上有疤的女子,实在是令老朽格外忧心。此二女来历不明,如果连累犬子真有什么闪失,我钱家后继无人,老朽就算是死了,也无脸去见列祖列宗啊。这个孩子当年能够活下来已是千难万难,这些年他的身体又不好,老朽真的不希望他再有什么坎坷了,所以老朽拜托郭大人帮忙查证这二女身份。”   “所以郭大人向钱老爷推荐了我二人?”沈白闻言忽然一笑,“钱老爷放心,此事只要有他在便万无一失。”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陆元青,后者只是呆呆地望着沈白,半晌才微微咳了咳,“沈兄说的是在下吗?”   “这位是?”钱钧似是至此时才正视了陆元青。   “他是我的友人陆云,不过在钱府内他就扮作我的仆从,以免太过张扬引人注目,到时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哦,哦,老朽晓得了。”钱老爷一边说一边又对陆元青客气道,“那就有劳陆公子了。”   陆元青站起身来还礼道:“不敢担此有劳二字,在下是沈兄的仆从,自然凡事以沈兄马首是瞻。”   钱老爷闻言有些不解地又看了看沈白,却见他只是摇头一笑,“夜深了,钱老爷休息吧。请放心,此事便包在我二人身上,告辞。”他说完后,一拉陆元青的衣袖,将他拖出了钱老爷的书房。   出了钱老爷的书房,陆元青便快走了两步,将沈白甩在身后。沈白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笑了一阵,便快步追了上去。   “元青,你生气了?”在走廊的拐角处,沈白拽住了陆元青的衣袖。   “区区在下只是沈公子的仆从而已,怎敢生气?”陆元青依旧好脾气地笑了笑,却快速从沈白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   沈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下来的手心,忽然开口:“我真的很想看看你沉不住气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   陆元青闻言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忽然低声道:“你真的想知道?”不称大人,不称沈兄,也不称公子,仅仅是称你,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沈白微微怔了怔,才点头道:“是。”   腹中妻(6)揭破身份   谁都没有开口点破什么,可是沈白却知道陆元青问的是什么,而陆元青也知道沈白想知道的是什么。没有为什么,就是知道。   或许,是因为彼此都算是聪明人。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如果太过迂回,就显得不怎么聪明了。   “你曾经答应过我,绝不再查我的来历,难道你说过的话也要作废不算吗?”暗夜中陆元青看过来的眼光分外明亮,令沈白的心一动。   “我是答应过你,元青。可是我只答应你不会主动去查,却没有答应过当诸多疑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仍要装聋作哑视而不见。我如果能漠视到那种程度,恐怕是要成仙了。”   “所以你我再度相遇后,你便一路上无意地多番试探我。”陆元青慢吞吞开口,“你当我真的没有察觉吗?”   “我知道瞒不住你。我其实只是想逼你沉不住气主动开口,可是你却始终装作不知情,所以我只能做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了。”沈白无奈地摇摇头。   “你可知道很多事一旦知晓了,便再也不能当做不知晓,而很多事不知晓真的比较好……”陆元青似是在喃喃自语。   沈白自嘲一笑,“可是我这个人或许实在是好奇心太重了。”他微微顿了顿,“元青,我想知道。”   陆元青却置若罔闻地继续说:“你我在客栈重遇时你在挖坟,那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其实你这般担心我,我真的挺感动,只是在火堆旁你的试探终于让我明白,原来你一直在怀疑我。”   “元青,其实……”沈白想要插嘴,可是却被陆元青摆手阻止了。   “我还没有说完。”陆元青依旧低声道,“你在火堆旁对我说‘元青,我忽然发现你穿女装很适合’,你说是忽然,其实你已悄悄观察我许久了。   “你问我家中是否还有亲人;你刻意告诉我聿波蓝的去向;夜贼冯义进门时你故意装睡;你说我的体温适合装死人;你和我共处一室还执意同床;你在我碰触钱府围廊上的镇符时阻止我;甚至你叫我小云其实都不是偶然,而是你故意这么做的……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突然插手钱家的案子而后再将麻烦推给我,其实该是对我的最后一试,这个案子最终的结果出来了,你才能平息心中的疑惑。”陆元青忽然抬头盯视沈白,“以上这些我可说错了一处?”   围廊上静寂了许久,鸦雀无声。   “我早知道瞒不了你,可是你这样一处不漏地‘反击’我,也确实让人觉得可怕。你的心思缜密、你的不动声色、你的装傻忍让、你的推断神算……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不能安心。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便不能对你真正放心。因为如果你是我的敌人,那么必将会是我此生最大的对手。没有人喜欢被一个让人猜不透的人看穿心思,而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感觉。”沈白说得神色坦然,“元青,如果一个人身体冰冷,我还可以相信那是体虚所致,可如果连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那该怎么解释?我不想怀疑你,可是你也要给我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原来是这样……”陆元青闻言点点头,“在聿波蓝府中那夜,你我于黑暗的客房中撞见,从你捂住我口鼻的那刻起,你便心生疑虑了,也难为你能忍到此时。”   “聿波蓝是个对生人极为冷淡的人,而你却有办法让他主动说出杀四位公子之事,也不得不让我怀疑你们是否以前就曾经相识,直到……”沈白顿了顿,“直到他对我说了‘不因一人之善念而轻纵,亦不因一人之恶念而轻饶’这句话,我才忽然想到,你也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当时你说那是你爹和你说过的话,而聿波蓝却说那是他的未婚妻厉剑云所说。”   “所以你在客栈的火堆旁问我家中是否还有亲人在?”陆元青忽然微微笑起来。   “所有的这些会聚在一起,我忽然有了一个特别难以想象的猜测,在这个想法最初成型时,连我自己都很震惊。”沈白说到此处微微摇头,“其实我到此时此刻都觉得自己的猜测很离谱。”   “你以上种种的试探,只是因为一件事……”陆元青看着沈白一字一板道,“你怀疑我是那早就死了的厉剑云!”   沈白闻言忽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对,你说得不错。厉剑云是厉大人唯一的孩子;厉剑云曾经是聿波蓝的未婚妻,他们之间很熟悉;厉剑云武功深不可测;厉剑云精于断案之道……”   呵呵……陆元青忽然的笑打断了沈白,一片静谧幽暗的走廊间这样的笑声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半晌他才顿住,有些语重心长地对沈白开口道:“沈大人,你真的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在下真心佩服你以上的种种猜测。只可惜你最终是要失望了,因为你从头到尾都陷入了一个误区里。你,猜错了我的真实身份。”   “哦?那么你亲口告诉我吧,你是谁?”沈白却是不为所动地问。   “在下姓陆,名元青。如今的身份是汴城县衙的一名师爷。”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可是在下曾经还有另一个身份,在做这个师爷之前。”   沈白闻言平静道:“愿闻其详。”   “我曾经叫厉剑云,”陆元青顿了顿才道,“师姐。”   “师姐?”沈白轻声念了念,“师姐……你和她师出同门?”   “我曾经和大人你提过,我被夫子赶出书院后,我爹为我另请了一位名师,他就是我的师父徐静周。我爹是个教书先生,在厉师姐幼年时曾经教过她读书写字,所以我爹和厉大人也算旧识。我虽然从小顽皮,可是身体却很差,所以我被夫子送回来之后,我爹也不忍将我远送,因为厉大人认识的人多,便登门拜托厉大人帮忙给我找个好先生,厉大人就推荐了我师父徐静周。”   “传言中厉剑云的师父是位绝世高人,一般高人收徒应该都很严格,怎会这般容易?”沈白反问。   陆元青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忽然一笑,“的确如此,不过很多人却不知道一些内情。”见沈白疑惑地看过来,他便继续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厉夫人,也就是厉师姐的母亲徐氏正是师父的妹妹,所以师父不仅仅是厉师姐的师父,还是她的舅舅,而我也是因为厉大人的关系,才有幸拜入师门的。”   “原来是这样。”沈白若有所思,“这位徐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父啊……”陆元青叹了一声,“师父是个很遥远的人。”   “遥远?什么意思?”   “他明明就在你身边,可是你却觉得你永远碰不到他的衣角,就算你努力去追,也永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我觉得师父是个孤独的人,因为没有人可以和他站在同样的高度,高处不胜寒大抵就是如此吧,只是他却总是对着我笑。”   “看来你师父很喜欢你?”   陆元青闻言怔了怔,却摇摇头,“师父喜欢的不是我,他喜欢的是厉师姐。因为她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她的剑法也好,师父总是夸她。”   “护短吧?他不是厉剑云的舅舅吗?”沈白却反驳,“我却觉得元青已经很出色了。”   陆元青比厉剑云出色?!   听到沈白自然而然的话语,陆元青有些惊讶地看向他,“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说我比厉师姐出色,这样的我……”他茫然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自嘲一笑,“我自幼身体就不好,我总觉得师父对我好,只是因为我太弱了,他只是可怜我……”   “不,我相信不是这样的。”沈白拍了拍他的肩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元青不要妄自菲薄。”   陆元青忽然开口,似乎他此时不开口,就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我羡慕厉师姐,我总是围在她身边,追问她的种种事情,只要事关于她,我都记得清楚。她喜欢做的事我也拼命去学。她每次给我讲那些她知道的案子时,我都有认真在听仔细去记,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一般聪明出色。她的剑法好,我便也日夜偷偷练,明明知道我这样的身体不适合这么做,可是我依旧在悄悄地坚持,直到师父发现时,我已经开始经脉逆转、生死一线。”   沈白吃惊道:“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种传言,徐静周从不收男弟子……这种传言是真的。”陆元青顿了顿,“因为师父的那套剑法不适合男子修习,若是男子强行修习了,就会经脉逆转……师父发现我在偷学剑法时,我已经走火入魔、命悬一线。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师父不是不肯教我剑法,而是因为我不能修习本门武功。”   “徐先生不就是男人吗?为什么他没事?”   “这世上有几人可以和师父相提并论呢?他能闯过的劫难,一般人却未必能这般幸运。师父的修为突破了习武者的极限,所以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而我不同,我只是一个身体孱弱的普通人,为了给我保命,我被师父浸在山顶养剑的寒池中长达半年之久,为了阻止经脉逆转对我造成的伤害,师父传给了我另外一种内功心法,两种真气绕行的结果,就是我现在的这种样子了,虽然可以不死,但是体温却低出常人许多,而且从修习这种心法开始,连我的呼吸也开始慢慢变冷了,我渐渐变成了一个冷血动物。”   沈白吃惊地看着陆元青,似是难以相信他说的话,可是偏偏他的话毫无破绽。   陆元青看了看沈白的神色,自嘲一笑道:“邵鹰也曾经猜测过我身怀武功,多番试探,可是他哪里知晓,我虽然如他猜想,并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我却不能与人动手。我知晓高深的内功心法却只是为了保命;我练过这世上最精妙的剑法却不能再拿剑;我有内力却无法使用;我虽还活着却像个死人一样冰冷。大人,如果你是我,你可愿在别人面前提起这样的往事?”   “这……”沈白一时语塞。   “我不愿。”陆元青摇了摇头,“尤其有个出色的厉师姐在眼前,我更加不愿旁人知晓,我竟然和她同出一门,都是师父的弟子。我不想让旁人知道我的师父是徐静周,我不能让师父因我蒙羞。”   沈白愣愣地看着陆元青,总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可是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开口。   “大人,我今夜和你提起这些,仅仅是希望你从此解开对我的心结,不再处处怀疑我,我希望过了今夜你可以真正地信任我。”陆元青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慢慢走到廊下看了看那悬浮于头顶上方的黄色镇符,忽然伸出手扯下了一张,按在了胸口。   沈白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快速伸出手想从陆元青胸前抢过那张镇符,可是他的手才刚探出,却见陆元青忽然松开了那张黄色的镇符,那黄纸便在沈白面前轻飘飘地落地了,而更令沈白吃惊的是,陆元青突然就势抓住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颊侧面。   “大人,这驱鬼的镇符对我丝毫不起作用,所以我不可能是鬼;我虽然身体冰冷,连呼吸都是冷的,可是我的心还在跳动,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你也摸了我的脸,平整光滑根本没有易容的可能,你所见到的就是我本来的样子。最重要的就是,我真是陆元青,不是厉剑云。”陆元青平静地说完,然后静静地看着沈白。   一切的疑点,那些点点滴滴都被陆元青逐一推翻了,由不得沈白不信。这次或许是他真的猜错了。是啊,假如他猜的是真的,陆元青真是厉剑云,她真的死而复生了,那才真是离奇呢!这怎么可能?   想到这儿,沈白才终于释然一笑道:“元青,我相信你了,从今以后再不怀疑。”   陆元青闻言也笑了笑,“这就好。夜深了,我们不要站在黑漆漆的回廊上了,否则一会儿吓到钱府中的人就不好了。”   一切又归于平静了,沈白相信了他的身份,他依旧是陆元青。   静静地走在沈白身侧,陆元青却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悄悄看了看沈白的侧脸。今夜他对沈白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恐怕……他终究辜负了他的信任,他终究还是骗了他。   但是,真相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让沈白知道的。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陆元青就是厉剑云。   想要让别人永远认不出你是谁,就算是曾经最熟悉你的人,他也看不出来,想要做到这一点,改变容貌其实不是最关键的地方,只有将过去的自己全部湮灭掉,才是真正的隐藏。   厉剑云心高气傲,陆元青唯唯诺诺;厉剑云武艺超群,陆元青文人一个;厉剑云精明外露,陆元青形容木讷;厉剑云出色耀眼,陆元青毫不出众;厉剑云是个女人,陆元青是个男人……只有将过去的自己全部颠覆,才不会有人联想到陆元青便是厉剑云。   沈白是个聪明的意外,但是现在这个意外也没有了。他终于可以安心了,再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从风涣给她下了金针术开始,厉剑云这个人就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不,或许该说从所有人都以为厉剑云已死的那一刻起,她就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否则她就对不起为她枉死的西萦。   厉剑云在世人眼中已死,她就不能再以本来面目出现了。风涣的金针术改变了她的容貌,她再也不是厉剑云,她变成了陆元青。这套通过行针运气改变容貌的金针术当真了得,每次在照镜子时,她都止不住怀疑她到底是谁?   她以前什么都有,出众的容貌、高深的武功、聪明的头脑、神仙一样的师父、官家小姐的身份、彼此相爱的恋人,还有一群知己好友……曾经有过这样完美的人生如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有些人终其一生或许都不可能拥有她曾经得到过的这些东西。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它曾经给予你多少,总有一天就会收回去多少。这些年他的想法变了很多,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些身为厉剑云时不可能想明白的事情。   “当我看着亲人在我面前死去,当我曾引以为傲的所有依旧阻止不了悲剧的脚步,当我孤身一人求助无门时,那一刹那,我对命运充满了怨恨,我不甘心屈服于残酷命运对我的无情摆布。我爹,我爱护的人,我的朋友们,厉府中照顾过我的每一个人,还有那些为了正义与信念甘愿赌上身家性命的人……我不甘心,无论如何都不能甘心!”这是她曾经对风涣说过的话。   那时候,真的恨过,非常恨!   可是如今……或许是时间冲淡了曾经的伤害,又或许该说她改变了看待一切的眼光。和过去的自己相比,如今身为陆元青的他看似是什么都失去了,可是失去与得到,又岂是世人眼中看到的这般浅薄?他现在得到的是那个过去什么都拥有的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一颗平静收敛的心。   这样一颗洞察世事的心,让他可以将这个混沌的尘世看得更加清楚,也将自己看得更加透彻,只有这样才能始终坚定自己要走的路,心无旁骛地孤身继续走下去。   走在暗夜中的钱府,人心却在浮动,每个人的心思都被吞噬一切的黑暗湮灭了,看不出本来应有的样子。   陆元青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沈白要更衣休息。   “大人,这个……”陆元青一指房内唯一的一张床,“如今话已经讲明,疑虑也消去了,那么我们还要共睡在一张床上吗?”   “元青要睡地上?”沈白佯装吃惊地问。   陆元青嘴角抽了抽,“我这么惧冷,大人让我睡地上?”   沈白闻言莞尔而笑,“那还有什么问题,上来睡吧,很晚了。”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床内侧,“你睡里面。”   直到两人躺好后,陆元青才又问:“大人,如果我真是个女人,你今夜也要与我同床吗?”   沈白道:“如果你真的是个女人,必会比我先沉不住气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早已爱慕我许久,愿意以身相许。”话音刚落,他自己先笑出来了。   枕边这人的笑声听起来格外令人舒服和欢畅,自有一股干净清澈的气度。他不该质疑沈白的,他一直都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从他们初次见面,看到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时,他便知道了。   腹中妻(7)踏水上吊   想到这陆元青忽然开口:“大人,在下虽然不算顶用,但是如果有夜鬼登门,倒也不怎么惧怕,所以大人不用特别保护我,让我睡在内侧。”   沈白忽然止住了笑,又侧头看了看陆元青,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行一步却能知百步,似你这般聪慧剔透的人实在不多,如果你真是个女人,我会想要娶你为妻的。”   “如果我真如大人所猜是那个女人,那也是聿波蓝的妻子啊。”陆元青以为沈白是在开玩笑,便也不以为意地回道。   沈白闻言沉默了片刻,才道:“睡吧。”他微微抬了抬右手,不远处跳跃不定的烛火便熄灭了。   他的动作其实很小,可是陆元青却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看到了,沈白熄灭烛火用的是一根头发。   能用一根头发灭灯,寻常人恐怕难以做到。在他第一次于坟山脚下遇到沈白时,他就知道此人绝不简单。   师父曾经说过,凡是练武的人,天长日久总会积累下许多戾气,那种无形的气息会让靠近他们的同样习武的人敏感地察觉到。可是沈白很与众不同,在他身上没有丝毫习武之人的气场,只有那种令人舒适的自在感。   能悄无声息地摒弃掉自身的存在感,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真的只是个不习武的寻常人。第二,他的内力精妙舒缓,润化万物却能不动声色。很显然,沈白是后者。   可是此刻陆元青却感到了沈白周身气息的波动……他在生气。   怎么忽然就生气了呢?陆元青一边习惯性地分析着,一边却慢慢闭上了眼睛,很多事他早已没有资格去想,不如早点睡觉吧。   更漏点点,更显夜的漫长。直到若有若无的细微响动惊醒了沈白。他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摸向身侧,却是一手空,陆元青竟不在。   沈白心底一惊,他怎会睡得这么沉?元青呢?去了哪里?   他猛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一边披衣一边推开房门,可是他的脚步在看到蹲在房门口那黑漆漆的人影时,又顿住了。   “元青?你……”沈白惊讶地看着陆元青如同一尊雕像般静静蹲在房门前,在他身旁散落着无数黄色镇符,那镇符被夜风吹起,又慢慢随风散开,之后再会聚,又散开……而陆元青此刻正执起一张黄纸,呆呆地看着,闻听沈白忽然响起的声音,他却微微摆手,“嘘,大人,你听。”   沈白疑惑地在他身旁蹲下,侧耳倾听了片刻,“什么声音都没有啊,元青……”   “不……”陆元青摆摆手,“大人,你仔细听,夜风中有女子的哭声。”   沈白惊疑不定地又侧耳听了听,“真的没有,元青……”   “哎……”陆元青叹了口气,“无忧散!”他一边说一边拉住沈白的袖子,“大人,这钱府中果然有人弄鬼,我们这就去看看到底是谁!”   沈白却反握住他的手,“你的手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出来?”   陆元青似是才发现自己穿得很单薄,但随即耸耸肩道:“无所谓,反正穿再多衣服,我身上也不会暖。”不过见到沈白只是披着衣服便道:“大人尽快整理好衣服,我们往西面去。”   “去那里做什么?”   “哭声是从西面传过来的。”陆元青一边说一边接过沈白递给他的衣服快速穿好。   “我真的没听到哭声。”沈白不解。   “那是因为大人你中了无忧散。”陆元青解释,“挂在钱府围廊上的镇符被人下了无忧散,今夜起的是北风,而我和大人所住的房间在围廊的尽头处,被风吹落的镇符势必最终会会聚到你我房间的门口,一张镇符不可惧,但是多了,那无忧散的威力便是成倍,大人是不是觉得夜里睡得特别沉?”   沈白闻言暗惊道:“无忧散?”   “装神弄鬼的玩意儿。”陆元青举了举他拿在手中的那张黄纸,“一种让人感觉迟缓的药罢了。”   “元青怎么没事?”   “大人,我经脉逆转,早就和常人不同。”   陆元青说得云淡风轻,沈白却无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并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一片漆黑死寂中的钱府像一座空荡荡的坟墓,安静得仿佛行走在其中的只有陆元青和沈白两个活人。   “人都去了哪里?”   陆元青道:“全是无忧散的功劳,整个钱府都挂满了镇符,除了围廊,每个主宅院前都有,而对付不习武的普通人,一张镇符的量就足够了。”   “所以那夜鬼已经对我们起疑了?”   “也许只是试探罢了,毕竟在此时住进钱府的我们,又得钱老爷另眼相看,那夜鬼又怎么可能不起疑?不过这夜鬼既用无忧散,想必也不是想取我们性命,或许只是不想我们阻他办事罢了。”   “元青觉得这夜鬼会是何人?”   “就目前来看,可疑之人有三个。”   “哪三个人?”   “钱老爷,还有那两个都自称是金巧巧的女人。”陆元青说出三人后,见沈白点头才又解释,“钱老爷说亲眼所见金永年的夫人已死,可是这两个都自称金巧巧的女人却说她们是金永年的女儿,这前后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所以他们三人之中必然有人说谎。”   沈白点点头,“如果钱老爷说谎,那么两个金巧巧当中或许有一个是真的,如果是两个金巧巧在说谎的话,那么钱老爷所说二十年前的马贼杀人一事就该是真的。”   陆元青却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不知道让冯义去客栈中找东西的是这两个金巧巧中的哪一个?”   “对啊,还有客栈中那具奇怪的女尸,不知道是否与这件事有所关联。”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没有关联,可是……”陆元青说到一半的话忽然没了下文,沈白疑惑地顺着陆元青惊讶的视线看过去,也是一怔。   陆元青与沈白已经一前一后跨进了西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形态古朴的五角亭,月光间或拂过这处幽静的角落,所以那略显凉薄的月光便时隐时现地打在那随风轻荡的惨白脸孔上。   五角亭紧邻观赏小湖的这面吊着一个人。此人所吊的方向与沈陆二人所站的方向呈横纵之势。   吊死的人是钱老爷,他的身上还写着血淋淋的七个大字:杀人者,血玉观音。   等到天亮衙门里的人登门时,钱府已经乱作了一团。桃源县县令郭通看着钱老爷被停放在亭旁绿地上的尸体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命仵作给他盖上了白布。   “死者死因为何?”   “回大人,死者乃是上吊自尽而亡。”   “上吊自尽?”郭通走到发现钱老爷死尸的五角亭一隅,“这一面紧邻湖面,死者脚下没有踩踏之物,如何将自己吊死?难道是踩水不成?”此话一出,连郭通自己都觉得荒谬。   虽然郭通口中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可是桃园县验尸的仵作王宾还是涨红了脸,“大人,我验尸二十年,从未出过纰漏,大小案子无不是尽心尽力……”   “老王啊,本官又没有说什么,你看你又急躁起来了。”郭通面相朴实,言语和气,只是眼底似有沉痛之意,语气便显得有些疏离。   因为过度悲伤而晕过去的钱夫人在丫鬟的伺候下也来到了五角亭边,听到仵作的言论忽然神经质般笑了起来,“来了,来了,鬼杀人了,她一定想把我们钱家所有人都杀光才解恨啊!她下一个一定会杀了我的,我要躲起来,对,我要躲起来!”她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四处翻找,似真要找个地方藏起来。   郭通惊讶地看着似悲伤过度而显得有些癫狂的钱夫人叹了口气,忽然见那位叫做陆云的青袍少年踱步到了五角亭内,呆呆地看了看亭内的数根亭柱,终于他走到了其中一根亭柱前,异常缓慢仔细地摸了摸粗大的亭柱,而后他的目光停驻在这亭柱的某一处若有所思,随后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沈公子,这位陆公子他……”郭通疑惑地问了问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沈白,却见这位沈公子只是神秘地摇摇头,“郭大人,我这位贤弟举止是有些奇怪,但是大人还是不要阻止他为好,这案子要破非要仰仗他不可。”   两人正说着,却见陆元青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对郭通一揖道:“郭大人,晚生心中有个猜测,还望郭大人帮忙验证。”见郭通点头他才指了指地上钱老爷的尸体说道:“首先需要郭大人命人找来一个米袋,重量和钱老爷的体重相差不多即可。然后我要两根绳索,其中一根稍粗些。”他回头看了看远处的亭柱,略想了想,才横着比了比两根并在一起的手指,“粗细大致如此,另外一条只要一般的麻绳即可,以能承受米袋的重量为佳。”   “云弟莫非想到了钱老爷上吊的方法?”   陆元青看着沈白一笑,又对郭大人道:“一会儿大人和沈兄就会明白的。”   等桃源县的衙差取来了陆元青所需之物,他就开始指示这些衙差爬上五角亭,“没错,没错,这位差大哥你只要把绳子在探出亭外直对水面的那个亭角上系个结实的死结就好了。”   等到众人忙乎完,沈白和郭通走进五角亭一看,各自心中惊叹,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当真了不起。   陆元青跟随二人也进了亭子,“郭大人,在我开始之前,请让所有人离开此地,尤其是钱府中的人,万万不可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郭通点头,遣退了众位衙役,命他们站到远一些的地方,盯紧了亭子周围,不要让人靠近。   此时的五角亭紧邻湖面的那个高探而出的亭角正对面的两根亭柱间横拦了一条稍粗的绳索,而之前陆元青命衙差紧紧系个死结的绳子另一端此刻正搭在这根稍粗的绳索上面,随后陆元青又将这根过长的垂着的绳子在横拦的粗绳索上缠绕了数圈,直到它垂下来的长度变短为止。做好了这一切后,陆元青才命人将米袋一端系在了从粗绳索上面垂下来的这根因反复缠绕而明显变短的绳子尾端上,几乎是绑好的瞬间,米袋的重量便绷紧了那拦在下面的粗绳索,粗绳索在米袋重量的压迫下便随之微微上移,直到被紧绷到极限才停了下来。   此时的米袋和悬在湖面上方那个探出的高翘亭角几乎在一条线上,而往下看便是亭子面对湖面方向的那个出口,那出口紧邻着几阶渐渐没入碧绿湖水的阶梯……   沈白猛然明白了陆元青此举的深意,还未开口,却听陆元青再度客气地开口道:“还要烦劳衙差大哥最后一件事。”   那位身形魁梧,体形略胖的衙差闻言咧了咧嘴,从刚刚开始这位青袍书生便让他跑前跑后、忙上忙下,累得他是苦不堪言,因见自家大人对此人似是颇为礼遇,他也不便拒绝。此刻他刚刚站住脚喘口气,又听到了陆元青的支使,便没好气道:“又有什么事啊?”   陆元青歉意一笑,指了指衙差配在腰间的刀,“现在请把它拔出来。”见那衙差有些傻眼,便微笑解释:“请衙差大哥用刀将这个绳索砍断。”他一边说一边又指了指那横拦两根亭柱的粗绳索。   什么?!衙差彻底傻眼了,这书生是在耍他吧?刚刚费心摆弄好的绳子,如今又要生生砍断,这……   见衙差犹豫,陆元青微微回身看了看郭通,却见这位形容朴实的郭县令点点头,“砍了。”   衙差无法,只得抽出佩刀来到那绳子前,狠狠心,一刀砍落。   几乎是衙差砍断粗绳子的瞬间,那沉重的米袋便似离弦之箭般快速荡向了湖边,等那沉重的米袋终于慢慢停住了剧烈的摇摆,稳稳停在碧绿的湖水面上时,郭通忍不住赞了一声:“果然妙啊。”   却见陆元青慢吞吞地来到了郭通身旁,“凶手打的好算盘,在钱老爷死后还给我们演了这一出踏水上吊的好戏码,只可惜这钱老爷既然是踏水上吊,这脚下的鞋子怎么可能没有沾到一丝湖水呢?”   郭通闻言沉吟道:“凶手?可是这尸体经过勘验确实是上吊自尽,而并非被人勒死啊,如今虽然能解释这死者是怎么踏水上吊的,可既然是上吊自尽,又为何还要搞出这么多花样呢?”   “死者若是真心想上吊,必然搞不出后面的这些花样,想必是有人在钱老爷死后利用他的尸体大做了一番文章吧?”沈白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地上钱钧的尸体,“杀人者,血玉观音不是吗,郭大人?”   “血玉观音又是什么?”郭通不解。   沈白便把昨夜钱钧对二人所说的二十年前的旧事对郭通大致讲了讲,郭通听后双眉紧锁道:“原来二十年前钱老板还有过这样一段往事。不对啊,如果那金夫人已被马贼杀死的话,那登门自称金巧巧的两名女子又是何人啊?”   沈白闻言点点头,“郭大人,这两名女子的身份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查的重点。这凶手在死者身上写了这几个字,显然是知晓当年马贼事件的内幕,并以此为要挟让钱老爷上吊自尽,而随后凶手又按照自己预先的想法将钱老爷摆成踏水上吊的诡异现场,当然钱老爷已死,他自然不会被自己死后的样子吓到,但是活着的某人却会因此而十分恐惧惊慌,就如刚刚狂态百出的钱夫人一般。”   陆元青不紧不慢道:“凶手在钱老爷身上写了血玉观音几个字,明摆着是告诉钱府中人他是为了当年马贼一事而来,而钱老爷显然成了报复的目标,钱老爷一家当年幸免于难,那么郭大人还猜不到这凶手是为了谁来复仇的吗?”   “金永年?”   “不错,当年最惨的莫过于金永年一家,尤其是金永年的妻子即将临盆却被马贼一刀贯胸,如果当年那腹中婴孩真的被生了下来,那么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的父母报仇呢?”   “要报仇也该去找马贼啊,怎么会找上钱老板呢?”郭通道。   “那只能说明对于当年的真相,钱老爷还有所隐瞒,他所说的并非全部都是实情。”沈白道。   “难怪刚刚钱夫人神情如此慌乱,本官还当她是伤心过度,原来是害怕所致。那么凶手下一个要杀的人是她吗?”   “如果真是为了报仇而来,那么钱府中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是下一个人。”   见郭通闻言皱眉,沈白继续道:“如此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这金巧巧的真假身份是个关键。”   “对啊。”郭通恍然大悟,“如果这金巧巧真是那金永年的女儿,那么她不就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可是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金巧巧呢?”   陆元青微微一笑,“郭大人似乎忘了那被我二人带回衙门的冯义啊,他不是受了金巧巧的指使,去客栈中取回衣服的吗?不妨做个钓饵。”见郭通点头,才又道:“钱夫人作为当年的幸存者,既然这么害怕这个杀人的‘鬼’,想必对于当年的真相会有一些不同的见解。”   腹中妻(8)是非颠倒   只是当陆元青和沈白登门时,钱夫人却以身体不适为由让二人吃了闭门羹。   “看来这位钱夫人是什么都不肯说了?”陆元青摇摇头。   “不知道郭大人跟踪冯义那边的结果如何?”反正待在钱府也没有收获,沈白便拉着陆元青出了钱府,直奔桃源县县衙。   只是刚走出没几步,却见身后驶过一辆马车。这几日二人住在钱府自然知道这是钱府的马车,对视一眼,便跟在了后面。街上人多,马车走得极慢,拐了几个弯,便在一家布庄门前停了下来,而从马车里走下来的人竟是钱府中的丫鬟小红。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小红姑娘是在二夫人跟前伺候的。”陆元青在沈白耳旁低语。   “元青怎么会记错?这姑娘就是伺候二夫人的。”沈白调笑陆元青。只见那小红和掌柜的说了几句话,那掌柜的便递给了小红一个蓝皮包袱。   小红接了包袱也未停留,返身上了马车,那马车便沿着原路返回去了。   陆元青想了想,便和沈白道:“大人去桃源县县衙吧,我返回钱府。”   沈白想想也好,便和陆元青分头行动。   进了钱府,那小红下了车,便一路向内院走去。陆元青见左右无人注意也偷偷跟上去。总觉得从钱老爷死后,这整个钱府便死一般寂静,很少看到有人独自在府中闲晃,看来大家都很怕死,也很怕鬼。   走在前面的小红鬼鬼祟祟的,直到快走到二夫人的院落时,还在不住回头张望。陆元青见她进了屋,便偷偷地绕到了后窗听屋内人说些什么。   “夫人,东西在这里。”是小红的声音。   “放下吧,你去做事吧,今天的事……”   “奴婢一个字都不会说。”小红慌忙保证。   “傻孩子,慌什么,我只是想说辛苦你了。”二夫人的声音和大夫人的尖厉不同,自有一股亲切和温婉。   开门声响过,屋内一片安宁。   陆元青微微侧身看了一眼屋内,却见二夫人根本没有理会放在面前的蓝皮包袱,只是径直走到了床头,摸了摸睡在床上的一双孩子的额头,“娘这一生早就没有任何指望了,唯一放心不下你们,如果今夜她不与我善了,我便……”   话未说完,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二夫人,是我。”这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陆元青正在想,却听二夫人柔声道:“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男人,钱忠。   钱忠走进了二夫人的房间,而且没有避讳地关上了房门。陆元青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大白天的,你怎么就敢叫我来?”听钱忠的口气不像是个下人对夫人的口气,倒像是寻常夫妻间的轻声埋怨。   “事到如今,老爷已经死了,你竟然还能沉得住气?”二夫人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安的恼意。   “不然又能如何?”   “那女人来找我了。”   “谁?”钱忠一惊。   “金巧巧。”二夫人的声音中有一种冰冷的死气随着她的话语蔓延开来,“她和我谈了一笔交易。”   “她……她想干什么?”钱忠彻底慌了。   “她说当年的事她可以放过我,但是我也要为她做一件事。”   “什么事?”   二夫人忽然吸了吸鼻子,声音蓦地哽咽起来,“忠哥,这么多年虽然你我享尽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可是我从来没有一晚能睡得安稳,我害怕报应,我更怕这报应会应在咱们孩子身上。”她无限凄惶地看了一眼安然睡在床上的一双儿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现在就带着孩子走,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以何种理由,总之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你在说什么啊?”钱忠激动地晃着她的肩膀,“那你呢?你怎么办?如嫣,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如今老爷死了,我们只要耐心等待……”   “你住口!”二夫人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你还在奢望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难道不明白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哪怕过去二十年,噩梦仍旧不会放过你吗?”她抓紧钱忠的衣袖咬牙切齿,“老爷死了!你知不知道老爷死了!我们再贪心下去,我们也会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二夫人忽然大哭起来,“我宁可如今仍旧只是个丫鬟,你永远只是个书童。我宁可死在二十年前的那一晚,再也不要醒来……我希望我的痛苦从我这里终止,不要牵连我的孩子们。”她哭得泣不成声,“忠哥,如果这些年你对我还有情意的话,你就带着孩子们走吧,求你了!”   “其实想要保命也没有那么难的,只要你们愿意说实话。”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把屋里的两个人吓得魂不附体,在两人直勾勾的盯视下,陆元青满是歉意地走进了二夫人的房间。   直到陆元青走进了房间并关上门后,二夫人才恍然回神,“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下乃是郭大人受命,受钱老爷之托,来调查那两位自称金巧巧的姑娘的真实身份。”陆元青娓娓道来,不急不躁。   “原来你是……”二夫人忽然凄然一笑,“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关于二十年前的真相,在下很好奇,相信二夫人愿意如实相告。”   二夫人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她神经质地握了握手指,才低声道:“我知道是谁杀了老爷。”   “谁?”陆元青好奇。   “索命冤魂……那死不瞑目的金夫人。”   “金夫人?”陆元青微微沉吟,“是那位玉器商人金永年的夫人秦氏?”   “你怎么知道金永年的夫人叫秦氏?”二夫人十分惊讶。   “钱老爷曾和我提起过当年的事,他说他亲眼看到金永年的夫人秦氏死在了他的面前。”   “哈哈……”二夫人忽然冷笑起来,她望了一眼管家钱忠,“忠哥,你听到了吗?他自己都承认了,我们还瞒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又看向陆元青,“从那两个自称金巧巧的丫头登门开始,不,从第一个金巧巧手持当年的信物找上门来时,老爷就没有一刻安宁日子过了。因为当年他眼睁睁看着死在他面前的金夫人哪来的女儿呢?可是他又不敢声张,因为他害怕,哈哈哈。”   看来钱老爷说金夫人的死乃是他亲眼所见,此言不假。但是观二夫人的态度,他却觉得此事仍大有蹊跷,“既然明知道那金永年的夫人已死,为什么不直接戳穿那两个假金巧巧的骗子戏码呢?”   “因为老爷做了亏心事啊。”二夫人诡异一笑,“他怕金巧巧是鬼,登门找他索命的。”   “索命?”陆元青咀嚼这两个字,“就算真的有鬼,为何要找钱老爷索命?”   “为何?”二夫人忽然压低了声音,“因为老爷亲手杀了金永年的夫人秦氏啊,他能不怕吗?”   陆元青闻言眉梢微挑,“钱老爷杀了金夫人?”   “怎么?老爷没有告诉你吗?”   陆元青忽然一笑道:“钱老爷说他亲眼看着马贼用刀贯穿了金夫人的胸口。”   “说谎!他在说谎!”二夫人忽然尖叫起来,“是他,是他杀了金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他才是凶手!”   “如嫣,你冷静一下。”管家钱忠一边按住二夫人的肩膀,一边阻止她撕扯自己头发的动作。   “看来二夫人需要稳定一下情绪,那还是由钱管家代劳吧?”陆元青微微看了看钱忠,“想必当年的事情,钱管家应该也是知情人吧?”   直到两人出了二夫人的屋子,走到稍远一些的假山旁,钱管家才轻叹一口气道:“当年老爷经商途中意外结识了金永年夫妇,两方谈得投机便为彼此的孩子攀了亲事。彼时金永年的夫人还没有生产,等到了饮马河分手时,两人仍然依依不舍,所以那夜他们还是没有分开,依旧宿在了野外。饮马河的地势险峻,为了次日一早不耽误上路,所以老爷让我和如嫣……也就是二夫人往前走走看看次日一早走哪条路前行比较好。可是等到我们探路回来时,才发现马贼包围了我们的商队,刺鼻的血腥气味令我和如嫣只敢远远地躲着不敢上前,所以马贼们没有发现我们。隔得太远我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和如嫣只看到老爷举起了手中的刀刺入了金夫人的胸口,然后金夫人倒了下去。”   说到这里,钱忠顿了顿又道:“我和如嫣吓呆了,我们浑身颤抖,连马贼何时呼啸而去的都不知道。等我伸手去拉如嫣想要偷偷逃跑时,她却忽然开始大叫,我想她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所以……但是她这一喊让老爷发现了我们,我当时很害怕,老爷满身都是血迹,看起来狰狞可怖,根本不是我平日熟悉的样子。我和如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杀了我们,可是他却看着我们苍凉地笑了笑,随后扔下了刀,问道:‘今日之事你们可能保证今生今世绝不说出去?’我们自然是满口答应,老爷只是长久地凝视我们,他终究没有杀我们。”   “所以如今你们一个成了管家,一个做了二夫人?”陆元青的声音很平静,可是在钱忠听来却只觉得讥讽,“是,我由一个书童摇身一变坐上了钱府管家的位置,而如嫣……也嫁给老爷做了二夫人。”   腹中妻(9)掌中暗哨   “看似是给了他们两人好处好掩其口,而实际上钱老爷的意思该是就近监视吧?”沈白一边说一边推开了窗,顺着开启的窗子看向远方的天空,一群生机勃勃的鸟儿在低空唧喳雀跃。   “自由和金钱哪个比较重要,看来每个人心中的想法都不尽相同。”陆元青看着眼帘中那些鸟儿渐行渐远,微微低下头,“大人相信他们说的话吗?如果钱老爷真的心狠手辣杀了金夫人,为何不将他二人也灭口呢?我总觉得每个人都在说谎,关于二十年前的真相,从别人口中知道的终究都是带着丝丝谎言。”   “无论如何,今晚看看和二夫人交易的是何人才是目前最关键的地方。”沈白回头看了看陆元青,“目前这个案子似乎处处都是线索,但是哪些线索是真的,哪些线索是假的,就如同隔雾观花一般了。我只相信你我亲眼看到的东西,比如客栈中的无名女尸,还有那个夜贼冯义。既然你将客栈中那件粗布男衫洗净后交给了冯义前去钓鱼,而上钩的却是二夫人这条线索,那么无论他们所言是真是假,我们必须要沿着这个线索查下去。但是二夫人说她并不知道和她交易的是两个金巧巧中的哪一个,这话有些可疑,或许她对我们依然不能完全信任。”   陆元青觉得沈白说得有道理,只可惜剧本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演下去。晚上二夫人没有等到约她的金巧巧,可是大夫人却忽然死了,死在了紧邻她卧房的花园里。她的身上仅穿了一身白色的里衣,她的嘴唇和两只手都变成了青黑色,显然是中了毒,只是她的神情竟然是……   “谁发现的尸体?”郭通问钱府中的人。   “是大少爷。”管家钱忠低眉敛目。   “钱大公子如今人在哪里?”   “大少爷过于伤心,吐血昏倒后,如今仍没有醒过来。”   郭通头痛地抚了抚额,“一案未结一案又起……老王啊,死因是什么?”   “死者乃是中毒身亡,毒发得较快,从死者毒发到咽气,应该前后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初步推断死亡时间是在昨夜子时前后,无任何外伤和挣扎痕迹,目前情况看起来倒像是自己服毒自杀的。”   “昨夜大夫人吃了什么东西吗?”   “回大人的话,夫人这几日身体都不适,基本吃不下什么东西,只是昨夜晚间大少爷送来了一碗黑米粥,夫人强撑着吃下后,又吃了几颗蜜饯,随后我就伺候夫人睡下了,接着我也下去休息了。”说话的是大夫人的丫鬟春杏。   大少爷?陆元青微微想了想,“不知道两位金姑娘现在何处?”   春杏道:“都挤在大少爷房中呢。”   陆元青点了点头,又向大夫人的尸体看了一眼,忽然发现她的右拳紧握,似乎是藏了什么东西。   “王仵作,不知道怎么才能打开死人紧攥的拳头?”   经陆元青一提,仵作王宾才发现了这蹊跷的一处,他凑上前去看了看,“尸体此处僵硬程度比别处厉害,想必死前用了全力,所以此时想打开拳头,只有强行掰开。”   “嗯,那就掰开吧。”陆元青慢吞吞开口。   费了半天的力气,本以为会有什么收获,没想到大夫人的手心中却是空空如也,只是她的手心……陆元青盯着她的手心片刻,才默然不语地退开。   “不知道陆公子有何见解?”   陆元青沉默了半晌,“晚生想向郭大人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陆元青只是附到郭通耳边低语了几个字,显然他要借的东西超出了郭通的想象,他失态地“啊”了一声:“这,陆公子……”   “大人放心,晚生想如果一切顺利,谜底明晚,最晚后天晚上就能揭晓。”   “嗯。”郭通考虑了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元青刚刚借了什么?”沈白在郭通走后,凑过来问。   陆元青瞅他一眼,“刚刚大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今怎么又好奇了?”   沈白嘿嘿一笑,“我比较喜欢听元青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陆元青闻言摇了摇头,“大人,容在下先卖个小关子。不过有件事倒是要请教大人。”   “哦?”   直到两人回到房中,陆元青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图形后,将它递给沈白,“大人你看这是什么?”   沈白接过来看了半晌才肯定道:“此物该是一个哨子的侧面形状,如果不是哨子构造有误,我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哨子侧图。”他微微一笑看向陆元青,“哪里看到的?”   “大夫人的手心里。”陆元青斟酌了一下,“想来她是使了不少力气吧。”   “暗哨?”沈白玩味地看了看手中的图,“这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有趣了。”   “已经死了两个人,就算我还没有什么把握,也不能再等了。”陆元青却是看向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喃喃自语道。   “元青,你什么时候藏了一件女子的衣服啊?”晚上就寝时,沈白一眼就看到坐在床边的陆元青手中正在摆弄一件绿色的女子外衣,便笑着调侃他。   “大人记性也太不济了,这明明就是客栈中我曾披在身上的那件女子衣服啊。”陆元青不理睬沈白的打趣,一本正经地回道。   “元青,你偷了人家的衣服。”沈白也坐到床边,看了看这衣服。   “嗯,在下想用这件偷来的衣服去送人,大人觉得这主意如何?”   “哦?元青看上了谁?”   “金巧巧。”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将衣服叠整齐。   沈白微一挑眉,“元青打算何时送过去?”   “我等不及了,就今晚吧。”他一边说一边有模有样地整了整衣服,而后一手拿起这件绿外衣,打算推门离去。   “你一个人去?”沈白终于一把拦住他。   “大人要一起去?”陆元青眨眨眼,“莫非你也要送金姑娘东西不成?”   “是啊,我想送金姑娘一整套犯人戴的枷锁套链,只是不知道哪位金姑娘更为适合这尺寸,真是烦恼啊。”他一边说一边拉了陆元青的手,“你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想一个人去?你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太看不起我沈白?”   腹中妻(10)抛砖引玉   陆元青闻言却只是慢吞吞道:“在下只是以为大人已将这案子推给我,自己则要独善其身,去作壁上观。”   闻言沈白有些尴尬,“元青,我只是想看看你一个人要多久能破这个案子而已。”   “大人,我们还要回汴城的,不是吗?”陆元青颇有深意地看了沈白一眼,又补充道,“如今已是六月将末,七月初一定要回到汴城去,我们没有几天时间了。”   从选客房的位置就可大概看出这两个都自称金巧巧的女子性格有着天壤之别。   那位美艳动人的金姑娘住在了客房的东侧,这里紧邻一座园中园,倒是种满了奇花异草,那香味随风而动,连吸口气都觉得舒畅。   “元青要先送她吗?”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这位钱公子真是个怪人,放着这么美的女子不爱,偏偏去摘那朵又不香又扎手的野花。”陆元青一边说一边上前叫门。   等了片刻,才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开门的是个小丫鬟,“公子你是……”   陆元青一脸温和的笑意,“我刚刚在路上遇到了浣衣房的姐姐给各院送洗好的衣服,正好我也往这边来,便顺便帮帮她的忙。”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绿衣服递给小丫鬟,“这是金姑娘的,姐姐拿进去吧。”   这小丫鬟估计是被陆元青的“姐姐经”搞晕了头,也没细想这其间古怪的地方,便红着脸接过了衣服,“多谢公子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辛苦姐姐了。”陆元青笑眯了眼,随后退身告辞。   “元青啊,我不得不说这事你做比我适合。”沈白一如往常地调侃陆元青。   “多谢大人夸奖。”陆元青一如往常的不动声色。   “如果这衣服和这位金姑娘无关呢?”沈白又问。   “如果无关,她自然会替我们将衣服转送给另一位金姑娘的,因为整个钱府中只住了两位金姑娘,她必会以为是浣衣房搞错了人,谁让她们都自称是金巧巧呢?”   “所以我们只要安心回房等,不是今晚便是明晚。”沈白了然一笑。   陆元青点点头,“如果她是凶手,是不会介意多杀我一个的。”   “只是这样做未免太过冒险,我们并不了解她的底细。”   “时间不等人,我们时间有限。谁让大人不肯帮忙,那我就用我自己的法子。”陆元青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沈白,“况且我也不是让她白跑一趟,我送了她一份大礼,不好吗?”   夜幕渐渐深沉,一抹黑影闪出了顺风留香的院子,步履轻盈地往回廊那边行去。黑暗笼罩了钱府,静谧中摇曳的树影和扶苏的斑驳给府中笼上了一层诡谲的颜色。   这影子便在这鬼影憧憧黑白难辨的院落中穿行,一刻不停。   终于,影子在回廊尽头的那间房前停了下来,先是向四周看了看,随后似是犹豫了片刻,才从袖口中抽出了一竹管,将竹管轻轻插进了纸窗内,随后掩住鼻子轻吹了几下。做完这些后,影子停了停,下一瞬一把银光闪烁的匕首便被影子握在了掌中,随后低身将匕首插进了门缝间,轻轻拨动着拦门闩。等拦门闩落地的声音传来时,这黑影明显松了一口气,微微定了定神,随后推开了房门。   屋内很黑,这处零星残月照耀的角落犹显阴暗。黑影似乎在推开门走进去的瞬间就闻到了一股恶臭难闻的味道,那感觉很像是……很像是什么呢,一时有些想不起来,明明那答案就在嘴边,怎么却忽然间想不起来了呢?   黑影一边想一边向床边逼近,并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匕首,“挡我路的人都要死,怪只怪你多管闲事。”听声音竟是个女子?   说时迟那时快,女子手中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床上模糊的隆起物,耳中只听到怪异的液体流淌声响起,随后那股熏人的气味更加明显了,恶臭得让人头晕眼花。   女子紧紧捂住鼻子,一抖手中的火折子。虽然不知道被迷倒的人再被插上一刀后是否该是这样悄无声息,可是既然动手了,就要确定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燃起的火折子吞吐着模糊而颤抖的亮光,随着她的逼近,渐渐将床上之人的面貌显现出来,只是那床上躺着的人面貌铁青僵硬、狰狞如鬼,根本就是一具僵尸。   “啊,鬼啊……”暗夜里、火光下,任谁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都会吓得魂不附体,更何况是名娇滴滴的美艳女子。这趁夜前来杀人的女子惊叫过后便软软地委顿在地,渐渐失去了知觉,她残留在脑中最后一个想法是,她终于想到从一推门就充斥鼻间的味道是什么了,那是死尸的味道。   再度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深夜前来杀人的女子慢慢睁开了眼睛。她对面站了一个身穿青袍的少年。她又向四周看了看,几乎所有钱府的人都围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她又看了看身后,桃园县县令郭通就安然地坐在那里。   还在钱府,她还是她,可是已不是座上客,反成了阶下囚。有些事一念之差,做了,便再回不了头。   可是她的目光仍不死心地在人群中搜寻她渴望看到的那抹身影,只是当她看到钱永丰时,他却只是苍白着脸冷冷看着她,那眼神如此陌生,毫无温情。   心忽然就翻搅着痛起来,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默默地低下了头。她做了所有罪恶的事,可是仍换不来他的一顾,忽然觉得这样好没有意思。   微微侧头,看到她身旁白布下覆盖的东西,她忽然大笑起来,几近疯狂。   “犯妇休要放肆,姓甚名谁,如实回答!”郭通的声音如同凭空响起的雷,全场一片肃然的冷凝。   “小女子桓四娘,参见大人。”她终于停住了笑,美艳的脸静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回答了郭通。   “你既然不是金巧巧,为何之前坚称自己为金永年的女儿金巧巧?”   桓四娘抬起眼看了看钱永丰,“因为我鬼迷心窍,想要嫁进钱府,过那富贵荣华的少奶奶生活。”她的话说完后,钱永丰的脸忽然间有些苍白起来,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好,既然你认罪,那么就把你如何骗得金巧巧的信物,而后又如何杀害钱老爷和钱夫人的罪状如实一一讲来!”   桓四娘闻言静了静,才开口道:“小女子桓四娘在距此五十里的地方开了一家客栈,几日前的一天晚上有人前来投宿,是两个女子和一名少年。其中一名女子似乎是病着,不住地咳,而且那夜下着雨,她该是淋了雨,病得更厉害了,是另一名女子背她进门的。”   郭通疑惑道:“不是还有一名少年吗?那少年怎么不背呢?”   “那两名女子说这少年是她们在路上救下的,彼此并不认识,而且那少年浑身冰冷,似乎已经断气了,可是那病着的小姐却坚称他还有呼吸,非要在路边救了他,所以那背她的女子没办法,只能带上那少年一起住进了客栈。对了,还有一头秃毛驴,女子说在少年身边发现的,应该也是他的。”   听到此处,沈白看了陆元青一眼,看来这少年便是昏迷在路边的元青了。   “小女子看那女子病容憔悴,便好心想为她寻个大夫来瞧瞧,可是她拒绝了,她说她的病好不了了。她说这话时根本就是出气多、入气少,随时都会咽气的样子。她说还有话要对和她同行的女子说,我便出了她们的房间,可是我又有些担心,万一她死在了我的客栈里,到时候恐怕又是一场无妄之灾,所以我躲在了她们门口偷听。”   “你听到了什么,如实讲来!”   “原来那得病的女子叫做金巧巧,是来桃园县找她未婚夫婿的。要说她的未婚夫婿在座的诸位恐怕不会陌生,他就是桃源钱家的大少爷钱永丰,而陪她前来的女子叫做陈碧珠,不知二人什么关系,只听到金巧巧唤她为姐姐。”   “她们的话没头没尾,我只听金巧巧说自己恐怕是不行了,挨不到钱家了。她告诉陈碧珠等她死后就在此地将她埋了,不必再费力带回去了。那陈碧珠却说她净说丧气话,大仇还没有报,就先言生死,可是那金巧巧却说她从来没想过报仇,她说她不恨杀她父母的仇人,一点也不恨!”   “那陈碧珠道如果她怕,她便替她杀了她那仇人一家。金巧巧却说杀不得,她的声音渐低,我有些听不清楚,只是那些模糊的声音过后,屋里就是一阵死寂了。我心惊胆战地等了片刻,才听到了屋内的哭声,我心里一惊,便顾不得了,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却见那金巧巧已经咽气了,而陈碧珠却在她的床头放声痛哭,那哭声不知怎的让人听了格外辛酸。”   “再后来陈碧珠将金巧巧埋在了后山坡下,在她坟前磕了头后说,她的仇她会替她报,她不会放过姓钱的一家人,而后她便扬长而去了。”   “所以你冒充了那已死的金巧巧,改名换姓找上了钱府?”   “对,金巧巧已死,这世上再也没有金巧巧这个人了,而且听她二人之前的言谈,似乎从未见过钱家的人,所以我便将金巧巧从后山再度挖了出来,将她重新拖回了我的客栈。我在她身上发现了那枚玉佩,听她二人之前说过这便是当年钱家给她的信物,所以我便洗干净了放进自己的衣袋里。我又怕她穿在身上的衣服暴露她的身份,便把她的衣服全脱下来,用火烧尽了。我本想重新将她埋了,可是一想她一个未嫁女子赤身裸体终究不雅,所以我想到了她二人雨中救回的那名少年,那少年从进到客栈后就没有醒过,浑身又冷得出奇,想必是死了,所以我将他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给金巧巧穿上了,而后我简单整理了一下客栈——反正客栈地处偏僻,平日基本没有什么客人登门——然后我将金巧巧再度掩埋后,就起程往钱家赶了。”   郭通闻言沉思了片刻后道:“这么说金巧巧已经死了?”他抬眼看了看沈白和陆元青,“看来二位公子自客栈中带回的那具女尸就是金巧巧了。”   陆元青点点头,“应该就如桓姑娘所说这般了,不过在下却还有几个疑问想请教桓姑娘。”   桓四娘抬眼看了看他,“公子有何事?”   “姑娘不觉得在下看起来眼熟吗?”   桓四娘又打量他片刻后才摇摇头,“这位公子,小女子不曾见过你。”   “是吗?”陆元青一本正经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难道在下这张脸真的如此普通?普通到桓姑娘你曾亲手脱过在下的衣服,却竟对在下的脸没有留下丝毫印象?”   “什么?”桓四娘惊讶地看着陆元青,“你……你到底是谁?”   “在下不才,就是那个被好心的金姑娘救回客栈的浑身冰冷应该早就已经死了的少年。”   此言一出,桓四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只是僵直着手指指着陆元青,仿佛见到了鬼一般,“你,你……”   “那么在下是不是可以这么判断,亲手脱去在下衣服的其实另有其人,而并非桓姑娘你呢?”   “你在胡说什么?”桓四娘开始只是低喃,而后却忽然喊起来,“你胡说,你胡说!”   “桓姑娘,在下只是随口说说,你先别激动,因为在下还有问题想要问你。”陆元青看了郭通一眼,见他点了点头,遂继续道,“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在如此荒僻的地方开客栈,如姑娘所言,此处几乎没有什么客人登门,那么你要靠什么活下去呢?在下曾经有幸参观过姑娘的香闺,要说姑娘的衣服之精美该说在这桃园县不排第一也要排到第二,因为那精美的面料在下只在钱府女眷们身上见识过。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只守着一家摇摇欲坠的荒野客栈,看不见几个客人,却能穿上只有桃园县首富才有能力穿着的值钱布料做成的衣服,这点着实让在下颇为好奇。当然,在下好奇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说一个女子是如何从后山将一具女尸拖回客栈中的?又比如说在这样荒山野岭的客栈中,你一个女子如何有胆量把衣服从一个死人身上脱下来?莫非人不可貌相,桓姑娘不仅力气大得惊人甚至连胆子都超出常人?”   腹中妻(11)幕后真凶   陆元青的一席话娓娓道来并不见咄咄逼人,可是却让桓四娘额头的冷汗冒个不停。陆元青看她紧张的样子,微微一笑道:“桓姑娘,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桓四娘闻言戒备地看着陆元青,却听他说道:“既然桓姑娘明明知道真正的金巧巧其实已经死在了客栈,为何在遇到另一名自称金巧巧的女子登门钱家时,却不敢开口揭穿她呢?莫非你有什么把柄握在对方手中,以至于你根本不敢指证她也是个冒牌货?”   陆元青的话音刚落,却听那被他称为冒牌货的脸上有伤疤的“金巧巧”冷笑了一声,“阁下倒是很自恃聪明。”   陆元青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出对方口气中那抹讥讽之意,稍带谦虚地看着她道:“陈姑娘谬赞了。”   他的话一出口,那伤疤金巧巧脸色就是一凛,随即紧抿了唇,默默皱眉。   “让桓姑娘这个明明知晓金巧巧已死的人也不敢开口揭穿其假身份,能做到这一点必然是因为对方也深知桓姑娘同样是个冒牌货,能符合这一点的人,除了陈碧珠姑娘你,应该再无旁人了吧?”   陈碧珠却是冷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事情至此当真是非常有趣了。两名自称钱家媳妇的金姑娘,却原来没有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在荒山野岭开着一家无人登门的客栈的美艳老板娘桓姑娘,另一个却是和真正的金巧巧关系非同寻常并扬言要为她杀了钱家所有人报仇的陈姑娘,那么在下真的很好奇,二位姑娘对于彼此的身份都心知肚明,为何彼此都没有揭穿对方的身份,反而相安无事地在这钱府之内合演这一出戏码呢?”   桓四娘和陈碧珠彼此对视一眼,皆静默不语,却听陆元青接着道:“无利不来,无利不往,想必二位姑娘都对对方有所求吧?那就先来说说桓姑娘所求为何。啊,刚刚姑娘也提到过,想做这钱家的少奶奶,换言之就是大少爷钱永丰的妻子。哎呀,要说这桓姑娘对于钱少爷那也真算是情深一片啊,举止亲密、言辞乖巧,明明彼此才认识了不久而已,可是竟好像相伴了许久那般自然和亲昵。据在下观察所得,如果就两位姑娘和钱少爷相处的情形来看,若说陈姑娘和钱少爷是刚刚相识,在下是相信的,可是若说桓姑娘和钱少爷是最近才熟识的,在下还真有些怀疑,你说是不是啊,钱少爷?”   陆元青的话锋转到了钱永丰的身上,却见他素来就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一下子更显得纸般单薄,“据在下所知,钱少爷今年已经二十有五了吧?如钱少爷这般家世人品又到了如此年纪还未成亲的,真的是不多,似乎也有不少人登门给钱少爷说媒,最后却都不了了之了。其实在下想,如果不是金巧巧登门,恐怕连钱老爷也不会想起还有这么一门亲事吧?所以已有婚约这一条该不是理由,那又是为何呢?莫非钱少爷已有心上人?”   见钱少爷不答,陆元青也不以为意,转头又问陈碧珠道:“陈姑娘,如果刚刚桓姑娘所言非虚的话,你来钱府是来为金姑娘报仇的吧?这应该就是姑娘的有所求吧?如今钱老爷钱夫人都已魂归离恨,想必这个结果是姑娘你乐见其成的吧?那么为何其他人还安然无恙地活着呢?尤其是钱少爷……啊,对了,在下听说这钱少爷对陈姑娘那可真是一见钟情啊,从姑娘入府开始,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就没断过,对了,据说还有千金难求的美颜圣药雪还丹。据说此药对于女子的容貌真是有博大的益处,可令丑者变美、美者驻颜,更神奇的就是它的去疤功效,那简直就是……”陆元青一边说一边还不知死活地探身向前看了看陈碧珠脸上的伤痕,“果然是淡了不少啊。”   见陈碧珠闻言怒视他,才一摸鼻子急忙退后,“所以陈姑娘你不要说你真的爱上了这位钱少爷,所以想要放他一条生路,然后双宿双飞……”陆元青一边说一边瞅了瞅桓四娘,“这样的话,桓姑娘恐怕是不会答应的啊。”   “所以依陆公子之言,陈碧珠和桓四娘因为对对方有所求,所以她们彼此没有揭穿对方的身份,反而站在了统一战线上携手合作了?”郭通认真问道。   “合作倒也谈不上,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沈白接口道,“不过依陆贤弟之言,就算二人合作了,恐怕在这钱府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人吧?”   “不错,沈兄高见。”陆元青点点头,“陈姑娘和桓姑娘都是初来乍到,对钱府都不熟悉,纵观钱老爷和钱夫人的死状,这么复杂的布局,如果没有个内应恐怕难以做到。在钱老爷死后,我曾经怀疑过钱管家和二夫人,但是在钱夫人死后,我却觉得内应另有其人。”   陆元青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只是抬眼看着钱少爷不说话,等到对方在他的盯视下开始眼神闪躲之后,他才微微一笑道:“诸位还记得钱夫人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中毒吗?”郭通问。   陆元青点点头,“大夫人是个谨慎的人,从金巧巧登门后,她就称病不起,而钱老爷死后她更是几乎没有出过房门,甚至她也不肯再吃任何东西,为什么?因为她怕死。对付这样一个怕死到已经草木皆兵的人,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她呢?她谁都不信。记得在下和沈公子曾想和大夫人面谈,都被她拒之门外。她拒绝再见任何人,她把自己和外界隔绝起来以求可以保护自己,可是尽管是这样,她还是有割舍不下的人,比如说钱少爷。”   “陆公子的意思是钱少爷杀了钱夫人?”郭通疑惑地问。   陆元青一笑,他看了一眼钱少爷,“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试问,谁会把有毒的东西光明正大地端给死者喝,等她毒发身亡后,再引众人来怀疑自己呢?钱少爷是个聪明人,他自然明白这些道理,所以他那晚送去给大夫人的黑米粥中并没有毒。”   郭通摇头道:“本官有些糊涂了,那陆公子的意思是?”   “其实在下的意思是,大夫人心中放不下的是钱公子,反言之,也只有钱公子有了危险,大夫人才会钻出那保护自己的壳。大夫人爱护钱公子的心真是令人感动,听服侍大夫人的春杏姑娘说过,大夫人最讨厌吃苦的东西,可是那夜钱公子送来的黑米粥,大夫人宁可事后多吃几颗蜜饯,却仍皱紧眉头硬喝了下去,可见舐犊情深啊!虽然大夫人已经死了,可是她的尸体却给我们留下了不少线索。”   “哦?陆公子快来说说有哪些线索。”郭通催促道。   “第一,众所周知,大夫人是中毒而死,可是仵作验尸的结果却是死者喉中无毒,她中的毒仅仅集中在了三处,嘴唇和两只手。很显然,大夫人的毒不是喝下去的,而是接触了某种东西后中的毒。第二,大夫人紧握的右手。当在下在仵作的帮助下打开了大夫人紧握的右拳时,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图形,在下曾就此图和沈公子研究过,此刻郭大人也可以看看这张图。”陆元青一边说一边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张纸交给了郭通。   郭通接过来看了半晌,“似乎是只哨子的侧面图,但是很奇怪的就是哨子的结构似乎有点问题……”   “大人英明。”陆元青恭敬一礼又道,“此哨乃是一只暗哨,顾名思义,这是一只不用特殊方法就永远吹不响的哑哨,同时也是一只杀人的哨子。”   “杀人的哨子?”郭通闻言有些吃惊。   “因为这毒就下在了这只暗哨上。大夫人的双手发黑,而在她的右手掌心有一处更加发黑的残留图形,就是我刚刚给大人看的图形。因为大夫人死前曾经用右手大力攥住过这只哨子,故此哨身上的毒便更加明显地遗留了下来,形成了这个图案。大夫人那时已经中了毒,她却还要费尽心思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那么这只哨子的主人就是杀死钱老爷和钱夫人的凶手了?”   “那倒未必。”陆元青摇摇头,“大夫人还留了第三条线索。”   “还有第三条?”郭通惊讶地问。   “那就是大夫人的表情。”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叹了口气,“人都喜欢说谎,并且会出于各种目的而说出违心的话去欺骗旁人,但是死人不会,死人的表情尤其不会作假。要说起大夫人死后的表情,真可谓复杂啊,那其间似乎有失望,有震惊,有悲伤,还有一丝隐隐的得意,真是相当复杂。能牵动一个将死之人的情绪,那只能说明这人对于死者的重要性非同寻常,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呢,钱少爷?”   钱永丰微微一窒,才苦笑一下,“陆公子这般胸有成竹,又何必问我?”   “好,既然钱公子认同在下的观点,那么在下不才,不妨当众推演一下大夫人被害当晚的情形。”   见郭通点头,陆元青接着道:“大夫人自从金巧巧登门之后便日夜不宁,而钱老爷的死更是让大夫人惶惶不可终日。她吃不下睡不着,想必精神也不会好。那夜她必也想早早就休息的,可是偏偏钱少爷送来了一碗黑米粥。人在困境中总是很软弱,尤其在这又大又鬼气森森的钱府中,失去丈夫的大夫人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恐怕只有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了。所以尽管这黑米粥大夫人并不喜欢喝,可是她还是硬着头皮喝下去了,但是她该是十分不喜嘴里那发苦的滋味,所以她吃了几颗蜜饯。在下刚刚说了,那碗黑米粥里没有毒,但是恐怕这蜜饯就有些问题了,而这才是送黑米粥来的人真正用意所在,因为送粥的人深知钱夫人的饮食习惯,也知道她若是喝了黑米粥后必然会吃蜜饯,但是毒也不是下在了蜜饯里,只是恐怕蜜饯中该是另加了一些别的东西。在下想,那些东西的功效不过是让大夫人难以入眠、情绪烦躁外加虚弱无力罢了。”   “就这样大夫人到了后半夜还是没有睡着,忽然她听到了窗外的声音:母亲,救我,救我!那是钱少爷的声音!大夫人吃惊,忙翻身下床,甚至来不及穿上外衣,就推开了房门,然后她见到了暗哨的主人挟持了她的儿子钱永丰向花园的方向去了。她心中焦急,便也跟了上去。她不敢喊不敢惊动旁人,因为她不敢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去做赌注,所以那暗哨主人扔给她一个东西时,她只得捡起来,依照对方的命令打开看。然后大夫人看到了哨子,她该是认识这东西的,吃惊地一把握在手心中,质问暗哨主人的身份,暗哨主人该是告知了大夫人他是何人。确认了暗哨主人的身份后,大夫人便知自己难逃厄运,她悄悄地用力握紧了哨子想要留下一丝痕迹,因为她知道她死后哨子主人一定会把哨子取走的,但是她又担心她死后对方仍不会放过自己的儿子,所以她又做了另一件愚蠢的事,那就是吹了哨子。大夫人并不知道哨子上有毒,她只是想要吹响哨子,引人前来救下她的儿子,她所做的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母亲最后的挣扎罢了,可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夫人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陆元青说到这里定定地看着钱永丰:“大夫人怎么也没有想到,暗哨主人竟然松开了对钱少爷的钳制放声大笑,他在临死的大夫人面前说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钱少爷,也就是大夫人的亲生儿子竟然和暗哨主人是一伙的,他们联合起来做了这场戏,为的就是杀她!大夫人当时的心情想必该是万分复杂吧?她在死前才知道她的儿子竟然一直恨着她,恨到想要她死!她至死才知道了真相。”   四周死一般的静寂,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齐刷刷的目光会聚到钱永丰苍白的脸上,想从那张病弱的脸上找出一点点不安的神色,可是没有,他依旧很平静。   腹中妻(12)恨意缠绵   陆元青看着钱永丰毫无变化的神色忽然笑了笑,“如此想来,钱老爷的死和钱夫人的死有异曲同工之妙,凶手依旧是以钱少爷为要挟逼着钱老爷自己上吊的。郭大人,钱老爷是如何踏水上吊的手法,之前咱们都已经知晓了,但是能逼着钱老爷自己吊上指定好的那根绳子,如果不是对他至关重要的人,又如何能做到?再者说,如果是外人又怎么会这么熟悉钱府的环境,进而选中了那座五角亭呢?可见凶手是早有预谋,万事俱备,只欠同伙!”   “钱少爷,外人都当你是个病秧子,软弱可欺,可是他们并不知晓,其实你的病早就好了。你骗了所有的人,也包括你的父母钱老爷和钱夫人,因为你在心里根本就不信任他们是真的对你好。”   钱永丰忽然笑了,他点点头道:“对,你说得对。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们,二十年前能亲手将我抛弃的人,你能指望他们有多在乎我?”   “爹不喜欢我,他很少看我,就算我对他笑得再讨好,他也只是皱眉看向别处,仿佛只要我出现在他眼前,他就浑身不自在。可是他对永元不同,他总是抱着永元笑,陪他说话,耐心地哄他……记忆中只有我病得重时,爹才会坐在我的床头凝视我,然后微微叹气。娘也是,似乎只有我病得快死了,她才会流泪然后抱紧我。我渐渐长大了,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只有我病着,爹娘才会重视我,所以我只好一直装病,我甚至觉得这样也好,我真的不介意他们是因为我生病才对我好,可是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了真相……”   “那一年我七岁,我躲在爹的书房里,想让他找到我,可是爹来了,娘也来了,噩梦也来了。他们说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我那时才知道我还有一个无缘的未婚妻,也是那时我才知道我为什么自小身体就不好。”   说到这里钱永丰深吸了一口气,“因为马贼大肆杀戮的那夜,我是被父母抛下的孩子,我爹和我娘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把我扔在了荒郊野外,只因马贼对我爹说,你的命和你儿子的命,你选一个。我爹放弃了我,让我自生自灭,或许是后来他们良心发现,天亮了又来寻我。所幸我没有被狼叼走吃了,只是他们找到我时,我的脸已经冻得发紫,呼吸微弱,后来便染上了病根。我以为我自小身体不好是天生的,没想到我不过是个曾被父母扔掉的牺牲品罢了,难怪爹从不看我,娘也总是躲着我,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在乎过我。”   “每个月钱少爷都要去邻镇蒋大夫那里治病,不过在钱府出事后,郭大人曾经查问过邻镇的蒋大夫,蒋大夫却说,钱府的诊金倒是没有差过一次,只是钱府的少爷他却从未见过。那么敢问钱少爷,这每月一诊的日子钱少爷离府到底去了哪里?”   “陆公子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又何苦一问?”钱永丰语气冷淡。   陆元青看了看跪在一旁的桓四娘,“桓姑娘和钱少爷乃是旧识,在下猜得没错吧?”   桓四娘神色惶然地看着钱永丰,依旧不说话。   “金巧巧和陈碧珠住进桓姑娘的客栈那夜,钱少爷其实也在桓姑娘的客栈中,而桓姑娘所能知道的一切,钱少爷必然也知道,想必那时钱少爷就有了整套杀人计划,所以他明知道陈碧珠满心杀意却依旧放她离去了。想来让桓姑娘假扮金巧巧上门的主意也是钱少爷的意思吧?脱掉在下衣服给金巧巧穿上的人是钱少爷,将金巧巧的尸体从后山拖回客栈的人也是钱少爷,而这些年暗中花钱在外养着桓姑娘的人应该也是钱少爷吧?那为什么钱少爷不把桓姑娘带回钱府呢?嗯,在下猜测这并不是钱少爷的意思,那就应该是钱老爷和钱夫人的意思了。”   “我今年二十五岁尚未娶亲,那些保媒的人都以为是我有病在身性情古怪,只是他们哪里知道这全部都是我爹我娘的意思。他们不许我娶亲,我曾经不止一次提起过四娘,可是他们却一口否决了,来历不明的女人,他们说四娘是来历不明的女人!”   陆元青叹口气道:“想来二十年前的事才是钱老爷和钱夫人的心结吧?”   “我恨他们,天知道我有多恨他们!”钱永丰忽然愤怒起来,“小时候抛下我只顾自己保命,长大后又对我视而不见,如今连我的婚事都要从中作梗。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所以你利用我和桓四娘替你杀人?”陈碧珠忽然冷冷道,“钱永丰,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金巧巧了,那你装模作样地对我好是为了什么?怕我杀你还是心里有鬼?你给我雪还丹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内疚,哈哈,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却还故意接近我。你根本就知道我不是金巧巧,哪来的内疚啊?”   “对啊,我是那种连亲生父母都能下得去手的人,我怎么可能对你内疚?你本来就是要杀他们的,我助你达成心愿,这怎么能算利用?陈碧珠,你别忘了你是马贼的女儿,你以为你真是名门闺秀吗?也不过是同样满手血腥的人罢了,你凭什么指责我?”   陈碧珠死死地瞪着钱永丰,却听他继续道:“你也不必恨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是来杀我全家的,不仅是我的父母,也包括我在内。如果我不对你好,你怎么会动摇?你怎么会放下对我的防备,吃下雪还丹呢?”   陈碧珠的面色一片苍白,“你在雪还丹里做了手脚?”   钱永丰慢慢走到陈碧珠面前,“你要杀的人已经死了,而你对我来说也已经没有用了,碧珠,你就安心上路吧。”   陈碧珠双手都在颤抖,忽然有泪从女子倔强的眼底滑落,带着丝丝的冰冷,“钱永丰,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钱永丰皱眉看了看陈碧珠的眼泪,“你明明是个聪明的女子,何必再问这样的问题?”   “好,钱永丰,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陈碧珠一边说一边环上了钱永丰的肩膀,她低声凑到他的耳边,“尽管你骗了我,可是我还是喜欢过你的,在你开口说:你的温柔藏在了你的冷漠后面时,我便喜欢你了。”   腹中妻(13)曲终人散   陈碧珠轻声说完然后缓缓后退,直到此刻众人才发现,钱永丰的胸口插了一把刀,刀锋完全没入了胸口,下手既精准又狠厉,看不出一丝拖泥带水。   钱永丰干笑了两声,便倒了下去。郭通大惊,忙命人上前查看,却见钱永丰挣扎着摆了摆手,他又侧头看了看陈碧珠,“谢谢你让我死在了你前面,活到最后的人才是最痛苦的……碧珠,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倔强的眼神和我小时候好像好像……”   陈碧珠猛抬起手捂住耳朵,“你住口!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桓四娘哭着爬到钱永丰身边,一把揽住他,“永丰,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四娘,你是不是也想问我爱不爱你?”钱永丰嘴角的血如断线珍珠落个不停。   “我不问,不问!永丰,我不在乎!我知道我喜欢你就够了,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钱府的少爷,也不是为了做什么少奶奶……我一直留着你的那件粗布衣裳,一直舍不得丢,你我初遇时你穿得那么普通,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钱家少爷,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你,喜欢你这个人而已,永丰,永丰……”   “四娘……”钱永丰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死亡的黑暗将他彻底笼罩了。   “生不能同衾,愿死同穴!”看似柔弱的桓四娘快速拔出钱永丰胸口的刀,反插入了自己的胸前,她的血流淌过钱永丰的胸口,终和他相融,难解难分。   “哈哈,疯子,全都疯了!”陈碧珠又哭又笑,“你们知道金巧巧临死前对我说了什么吗?她说她不恨杀死她父母的凶手,她也不想报仇,她说我爹养育了她这么多年,她只记得他的好,不会恨他的,尽管那夜我爹喝醉了说出了二十年前的真相,她也不恨……哈哈,我一直以为是我爹救了巧巧,可是没想到原来害巧巧家破人亡的人,竟然也是我爹!巧巧临死还在担心我,她也不恨我!他们都死了,将罪过留给了我,我要怎么办?我除了杀了钱家人,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对巧巧赎罪……反正我也快死了,就让我去地狱里给巧巧赔不是吧!”   陆元青看着面前的两具尸体叹了口气道:“我猜钱永丰并没有想杀你。陈姑娘,你的雪还丹里应该没有毒。”   “什么?”   “作茧自缚,害人害己。你助他解脱了,可是你的噩梦谁来结束呢?”陆元青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声,“钱永丰也错了。钱老爷的儿子只有他一个,他又怎么会宠爱别人的孩子,而冷淡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本来看着面前这复杂局面的郭通正在为难,听到陆元青的自言自语还是问道:“钱老爷怎么会只有钱永丰一个孩子呢?不是还有两位公子、小姐吗?”   “那都不是钱老爷的孩子,是管家钱忠的。”   “啊?”郭通惊讶地看了眼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钱忠,着实想不通看起来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么不义欺主的事情来。   陆元青也看向钱忠和二夫人,“关于二十年前的真相,每个人都在说谎,你们也不例外。我想那夜你们说是前去探路想来也不是真的,说是私会应该比较妥当。其实你们两情相悦本也没有错,错只错在钱老爷后来娶了如嫣做二夫人,而钱管家你并没有阻拦。如果你是真心喜欢二夫人的话,你怎么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嫁为人妇二十年呢?”   钱忠的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看向二夫人,相顾无言。   “其实钱老爷早就知道永元少爷和永盈小姐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可是他装作不知,你们也就以为他不知道了。二十年,这个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钱府中所有人就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竟然还能相安无事,着实怪异。”陆元青摇头叹气道。   “当年种下了恶因,如今结下了恶果,只是那当年的真相却随着已死的诸人一起埋没了,再没有人知道二十年前那场血腥背后的真相究竟是如何。是钱老爷见财起意还是马贼贪婪残忍,人性究竟是善是恶,谁能得知呢?”行走在华丽如梦的钱府中,陆元青有些感慨。   沈白闻言却是摸了摸极有江南水乡韵味的古木桥栏,“明明是南方人,却背井离乡隐在北方二十载。这桃源县钱家如此富丽堂皇,若说当年那价值连城的血玉观音和南海碧夜珠没有落在钱老爷手中,我还真不太相信。”   “算了吧,大人。此案已了,我们还是快些回汴城吧。”   “也好,我们去和郭大人告辞,顺便寻回我们各自的坐骑。不知道这几日御风有没有再欺负小灰?”沈白一边说一边看了看陆元青:“元青啊,你真令我惊叹,从你我入钱府到案情真相大白,前后也不过五六日而已。”   “在下只是赶着回汴城罢了。”陆元青依旧笑得温和,“不过这案子分明是大人硬揽下来又强塞给在下的,可是大人却始终不插手,未免有失厚道。”   沈白自嘲道:“罢了,论断案沈某的确不是元青的对手,甘拜下风。”   陆元青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桃园县衙门,又看了看那衙门前站立的郭通,微微一笑道:“这案子大人没有出力,这最后怎么自圆其说去和郭大人解释,就让大人费一些脑筋吧。”   陆元青一边说一边主动迎向郭通行礼道:“郭大人,在下和沈兄要走了,在下是来牵走马和驴子的。”说完一侧身奔衙门侧门去了。   沈白见状好笑,却听郭通道:“此次这案子多亏了沈公子和陆公子出手相助,不过沈公子临走之前能否告知郭通真正的身份呢?”   “郭大人发现了?”   “二位公子说结伴游玩迷路后误入了客栈,可是桓四娘却说是金巧巧救了陆公子。郭通虽然不才,但也不至于糊涂至此。”   “在下并无轻慢郭大人之意。在下乃是汴城县县令沈白,家父曾多次提到过郭大人,此次路过桃源县又岂能错过?”   “原来是沈老大人的公子,真是幸会!只是不知那位陆公子是何人啊?下官这衙门里正好缺个像陆公子这样的人,不知道……”   “那真是不巧了。”沈白笑得格外优雅,“陆贤弟乃是本官聘入衙中的师爷,恕沈某不能割爱。”   “那真是遗憾,陆公子当真是个极难得的人才啊。”   “郭大人,你有眼光!”   两人正说着,陆元青牵着御风和小灰走了过来,“大人,我们何时动身?”   “立刻!”一直不怎么着急的沈白一把拉住陆元青的袖子,一边将他拖着往前走,一边回头对郭通道:“郭大人,沈某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了,后会有期。”   看着沈白和陆元青渐行渐远的身影,郭通认真地点点头,“看来这位沈大人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刚刚大人和郭大人聊了一些什么?”在回汴城的路上,陆元青问沈白。   “没什么……”沈白显然不想让陆元青知道刚刚有人挖角的事情,忙岔开话题,“元青,你说钱少爷是怎么让钱老爷心甘情愿上吊的呢?”   陆元青瞅了瞅沈白,“很简单,他只需要在被挟持时说上一句:爹,你要像二十年前那样抛下我不管吗?钱老爷恐怕就没辙了,别忘了,那二十年前的往事就是钱老爷的死穴,他能不乖乖去上吊吗?”   “元青,你这样说话时的神情让我觉得有些凉薄。”   “每一个案子背后的真相都是令人不愉快的,等大人案子接触得多了,或许就会变得和我一样冷血了。”陆元青说这话时的神情很平静,看不出喜怒。   “元青,你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希望大人能始终如此刻这般周身浮动着温润和煦的气息,而不是像我这般千疮百孔,无论怎么摆出亲切的样子,骨子里始终都是冷漠的。”陆元青呆了呆又道,“而且,大人你转换话题转换得很生硬,一点都不自然。”   沈白窘道:“你看出来了?”   “大人不想说的,我便不会追问。我不像大人好奇心那么重。”   “元青,我怎么觉得你在讽刺我呢?”   “有吗?大人你多心了。”   ……   “元青,我可能很快就要调离汴城了。”   “啊,这才是大人试探郭大人的原因吧?”   “元青,有时你聪明得让人不安,不过我欣赏。”   “大人要回京述职吗?”   “嗯,或许吧……也许年前,也许年后。”聿波蓝离开京师,朝中局势变换,爹希望他回京。   “哦。”   “元青,如果我回京,你是否愿意……继续跟随我呢?”   “啊,前面又有家客栈……大人,看来我们不用露宿荒山野岭了。”   沈白看着陆元青率先远去的淡青色身影,微微叹口气,随即追了上去。   一匹马和一头驴,驮着它们各自的主人奔着汴城的方向欢快前进着,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   ——完—— ━━━━━━━━━━━━━━━━━━━━━━━━━━━━━━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极品小说阅读http://www.ypmao.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