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手机下载http://m.wxia.net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 《茹妃》 作者:香胡胡 文案: 兔子吃了路边草,清史多了一个茹妃…… 内容标签:清穿 灵魂转换 近水楼台 随身空间 主角:茹蕙 ┃ 配角:胤禛 =============== 第1章 群马奔驰的轰隆声远去,山林恢复了平日的幽寂。 过得片刻,山道旁的草丛中传出悉悉索索的轻响,一个三头身的女童背着小背篓艰难地自草丛中钻了出来。 女童站直腰长长吐出一口气,小小的手重重拍了拍胸口,低呼:“吓死本宝宝了。” 警惕地再次向着马队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确定那处确实再无人影出现,女童这才将身后的背篓放下,弯下腰,拍打着身上沾着的草叶浮土。 “原来是个女童,还以为是什么呢!” 少年独有的清越嗓音自转角处传出,随之出现的一群人吓得女童顿时僵在原地,变成了一截木头——完了,娘说过,不能让人看到,可现在不只让人看到了,一次还十几个人…… 就在女童满心惊惶,愣怔在当地时,头戴瓜皮帽,身着锦衣,腰缠玉带的少年几个跨步走到呆立的女童身前,一把将之从地上提了起来:“小丫头,爷问你,你家在哪里?” 将女童提至眼前,入目的面孔让少年的呼吸一滞,“牡丹!” “老十三,山林之中,不可乱跑。” 少年正目瞪口呆时,清冽的斥责声自人群中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迅速自让开的人群大步迈出,走至少年身前,当他的目光落在女童脸上时,瞳孔骤然一缩。 “四哥。”少年回头看向停在身边的青年,脸上浮起一抹羞色,如丢烫手山芋一般将女童丢到了青年手中。 手忙脚乱接过女童,青年瞪了一眼身高仅到他胸前的少年:“毛毛燥燥。” 少年抿了抿唇,再次扫了一眼青年怀里的女童,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没吱声。 低头再次看向怀里的女童,虽不再如先前一般震憾,青年的目光仍然如被吸铁石吸引一般牢牢吸附在女童的脸上。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不想,这世上真的有女子会让人在第一眼见到时,便想到国色天香的牡丹,并且这还是一个完全没有长成的女子——一个六七岁的女童。 “小童,这附近可有人家?” 女童浑身紧绷,惊惧地看向抱着她的青年,青年气质冷冽,目光锐利如刀,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看出女童的害怕,青年目光一闪,收敛了身上外放的气势,用平生不曾用过的柔和嗓音轻哄:“你莫怕,我们只是找个地方歇歇脚,喝口热水。” 处在青年怀中的女童居高临下地飞快扫了一眼青年身后的人群,这群人衣着整齐,气息彪悍,腰挂刀剑,一看就不是平民老百姓。 回头再看一眼那被唤做十三的少年与抱着她的青年,这两人的气质一看就是出身自富贵人家,对着她这样弱小的孩童说话时虽然有着掩不了的居高临下,却并不盛气凌人,且二人目光清正,心性看起来不坏,如此,倒也不必过分惧怕。 “客官要找地方歇脚吗?”女童抬头,清澈黑亮的瞳仁对上青年的目光,又飞快挪开。 女童胆小娇怯的模样招得青年唇角轻轻翘了翘:“对。” “我家就在山脚下。”女童双手紧揪着衣角,如今的情况,避无可避,她鼓起勇气再次抬头对上青年凛冽的眉眼,“客官若不嫌弃,请,就请到我家歇歇。” 对上女童明明胆怯却不曾挪开的目光,青年的神色一柔,“既如此,你便为我们指路吧。” …… 宏伟的八达岭脚下,有着一个小村落,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因大多姓郝,乡里都称之为郝家村。 郝家村仅有一户外姓人,户主姓茹名山,因其娶的是郝家女,在家乡又再无旁的亲眷,故于八年前成亲时便直接落户在了郝家村,成了郝家村的村民。 茹山现年二十有八,当初能顺利落藉郝家村,还因他秀才的身份。 郝家村位处京郊,但村子太小,自来便不曾有过一个秀才公,故而当初茹山应诺娶了郝家女后,迁藉、落户一系列琐事,皆系村中老人一起出面找了里正跑动,才最终顺利办成。 茹山成亲一年生下龙凤胎茹芾、茹蕙后,更是成了方圆几十里的传奇,也是那时,茹山才算真正踏踏实实成了郝家村人。 夏日黄昏,轰隆的马蹄声打破了郝家村的寂静,田间忙于农事的汉子、房前屋后撵鸡逐犬的顽童、房舍中忙于家事的妇人,一个个惊慌地看着那飞奔而来的马群以及马背上气息精悍、身背利器的壮汉们,直到看到他们奔去了村落最外围的茹山家,所有人才按压着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脏,慢慢平息下惧怕。 茹山是秀才公,以前也不是没有官面上的人来村中找他,虽说这一次来的人多了一点,不过,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敲门声中,茹山打开柴门,有些惊讶地看到女儿被一个陌生的青年抱在怀里。 “女儿?” 看到父亲,茹蕙在青年的怀里挣了挣,青年会意,将她放在了地上。 茹蕙小跑着扑到父亲的腿上:“爹,这些客官是女儿在山上遇到的,他们找地方歇脚,女儿带他们来家里喝口热水。” 茹山伸手扶稳女儿,目光飞快扫过门前的一群人,看向为首的青年。 看着与女童有五分相似的茹山,青年抬手抱拳:“皇四带着弟弟在八达岭上跑马,误了饭时,讨扰了。” 茹山侧身,伸手示意青年进屋:“寒舍简陋,客官不嫌弃,请进屋喝口热水。” 一个面白无须,身形相较于其余人都要瘦削一些的汉子自皇四身后走出,欲要先进屋探查房内情况,被青年目光制止,只能微低下头,侧身站至一旁,等到青年与少年进了屋,才快步跟了上去。 茹山牵着女儿,将青年与少年引至平日待客的大堂,便将女儿遣开:“去叫你娘为客人们烧些热水来。” 行了告退礼,退出大堂的茹蕙一溜烟跑到厨房:“娘,家里来客人了。” 早已听到院中动静并开始烧水的郝氏抬头狠狠瞪了跑进厨房的茹蕙一眼:“客人走了才跟你算帐。” 茹蕙缩了缩肩膀,怯怯地蹭到母亲身边:“我躲了,我躲在草丛里等他们走了才出来的,谁知道他们以为是山中猎物躲在草丛中,又转了回来,才被逮了个正着。” 郝氏黑着一张俏丽的脸,生气地不搭理女儿。 茹蕙嗍了嗍嘴,怯怯伸出手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娘,你别生我的气了,我找着为哥哥做桌案的石头了,真的,可漂亮了,我还带了几块装在小背篓里,我拿给你看。” 郝氏咬牙,回身便拍开了女儿的手。 茹蕙继续讨饶:“娘,那个大哥哥和小哥哥都可和善了,还帮我把小背篓背了回来,爹在县里谋差事不顺,若得贵人开口,爹的事一准能成……” “你说到村中找表姐玩,结果呢?你居然敢给我跑到山上去,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说谎了,还拿你爹做挡箭牌,大人的事哪用你来操心,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郝氏打断女儿,厉声怒斥,不意一转头便对上女儿怯生生的黑瞳,那瞳中的怯意与湿意却让她怎么也无法再喝骂下去,只是,看着女儿娇艳得根本不是小门小户能护得住的小脸,想着万一女儿被黑心肠的人拐走后的下场,她却又怎么也无法安下心来,一时又气又急,一双眼睛顿时便红了。 看着母亲红了眼,茹蕙心中大惊,眼珠骨碌碌一转,急忙转移母亲的视线:“娘,那些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咱家吃饭,你说咱家米缸里的米够吗?若是不够,就太失礼了。” “啊!”郝氏一惊,飞快起身,走到米缸前,打开一看:“蕙儿,我去你外祖家借点米,你看着点灶膛,别让火熄了。” “唉!”茹蕙脆生生应着,看着母亲拿着米袋子急急出了厨房后门,去村中外祖家借米。 再次拍拍胸口,茹蕙作势抹了一下额头:“天老爷,吓死本宝宝了。” “噗!” 一声喷笑,再次吓僵了茹蕙。 转着如同木头关节一样僵硬的脖子,茹蕙一回头,便对上了厨房门口少年笑眯了眼。 “好狡猾的小丫头。”看着骗走了自家娘亲的小丫头,少年如同发现了小鱼干的猫,乐坏了。 茹蕙瞪着少年,开始胡搅蛮缠:“爹说君子远庖厨,你怎么到厨房来了?不想当君子了?” “我看你跑了过来……”少年触电一般放开扶着厨房门的手,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四处乱看:“那个,我过来看看水烧好了没有。” 茹蕙翻了个白眼:“水烧好了我自会招呼你家下人来取,哪里需要劳动你亲自来看,你且去大堂陪你哥吧。”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大堂,茹蕙以为他听了进去,这便要走,不想,少年却回身一提衣摆,迈进了厨房:“我帮你烧水吧。” 说着,少年便坐在了此前郝氏坐的小凳上,一边伸手拿起了灶前的柴禾,做势欲塞进灶膛:“放进去就行了吧?” 茹蕙飞快拽住少年的衣袖:“别,再塞火就灭了。” 瞄了一眼少年握着柴禾的手,手指纤长、肤色白皙、皮肉细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才会养出的手,茹蕙叹了一口气:“小少爷,求你了,你还是去大堂陪你哥吧……” 第2章 送走四贝勒府的来人,茹山缓步走回书房,坐在书桌后久久未动。 “老爷!” 一声轻唤,惊醒了沉思的茹山,抬头看到一脸忧色的郝氏,茹山勉强笑了笑:“娘子。” 郝氏走到书桌后,一手扶在茹山所坐的圈椅之上:“我看你一脸愁色,可是贝勒爷又交待了什么难办的差事吗?” 茹山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继续盯着书桌上的砚台发呆。 郝氏静静站在一旁。 盏茶工夫过去,茹山转头,“你使人收拾一间屋子,过两天,贝勒爷会使人送一位嬷嬷来家。” “嬷嬷?”郝氏一脸疑惑对上茹山有些闪烁的目光。 茹山咬咬牙:“贝勒爷恩典,收我做了门人,茹家入了镶白旗汉军第五参领下,如此,蕙儿年满十三,便需参加选秀……” “十三……”郝氏喃喃:“如此,蕙儿在家只有三年的时间了。” 茹山伸手将郝氏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握在手中:“我的差事有了着落,下月要赶赴成都府……” 郝氏的心一惊:“成都府?” 茹山不忍看妻子的一脸凄惶,起身将之揽入怀中:“先前咱们计划着一家齐往任职之地,如今却要将蕙儿留在京中。” 靠在丈夫胸前,郝氏双手紧紧揪着丈夫的衣袍:“难道,我们只能和蕙儿再生活一个月吗?” 听着妻子压抑至颤抖的声音,茹山叹息:“京城离蜀地,有千里之遥,要赶在规定时间内到达蜀地,这两日就须将行装打点妥当。” “我们可以带着蕙儿一起去成都府,选秀前再送至京城便是……”郝氏抬头,满怀希望地看着丈夫。 茹山苦笑:“蜀地不是京城,山高皇帝远,没有贝勒府的势力相护,我小小的一个知县……” 知县在成都府不过一个芝麻小官,又怎么能护着三年来出落得越发美艳的女儿呢。 郝氏的眼神再次变得黯然,却忍不住做最后的挣扎:“难道要留蕙儿一个在京城?” “贝勒爷恩典,准蕙儿入贝勒府借住至选秀。” …… 一个月,很短,短得郝氏只觉什么都还没跟女儿交待就过去了,只能带着满腹的不放心,随着丈夫,带着儿子奔赴蜀地。 一个月,很长,长得茹蕙恨不能以头枪地,来躲避秦嬷嬷的“教导”——连与生俱来的行走能力都能被完全否认,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从前世到今生,三十几年的时光,言行举止居然全是错误。 习惯了高抬下巴抬头挺胸的自信,要多么痛苦,才能在一月内养成低头垂目的温驯;本是自由跳脱的灵魂,又如何能在一月内变得谦卑?秦嬷嬷以为她恃宠而骄,却不知她的骄傲与容貌无干,那只是生而为人的天性。 送走满腹不放心的父母兄长,茹蕙只在家里独自呆了半天,便迎来了四贝勒府的小太监。 “苏公公,我现在什么都没收拾呢,能不能缓几天再去贝勒府拜见贝勒爷和福晋?”茹蕙一脸无奈看着一脸笑容的苏培盛,做垂死挣扎。 只有十几岁的苏培盛谨记师傅的教诲,在这位主儿面前一直保持着最温和的态度:“府里什么都有,姑娘不用忧心住得不自在,若是缺什么少什么,秦嬷嬷都会先替姑娘想到的,姑娘若想要什么,也只管吩咐下面侍候的人,他们一准儿麻溜地替姑娘寻来。” “我念旧,枕头铺盖、桌椅板凳都爱用使惯了的。”茹蕙胡搅蛮缠。 苏培盛笑眯了眼,师傅说的没错,这位主子果然是个任性的,不过:“师傅说了,但凡姑娘有什么要求,贝勒爷都准了,姑娘只管跟着奴才先头走,姑娘要的东西到了晚间必能见到,还一准已经在贝勒府铺设布置妥当。” 茹蕙嘟着嘴,一脸不情愿:“院子里的花草都是我这三年种下的。” “奴才马上通知花匠移植。” “屋外的喜鹊……” “花鸟房的小侍一准能给姑娘带进府。” “邻居家的小花狗……” “奴才安排人去买下来。” “隔壁的玩伴……” 苏培盛的额头上终于开始往外渗汗:“我的主子唉,这个奴才真没办法,不过,如果您真的不舍得,爷总能把你的玩伴弄到府里的。” 茹蕙冲苏培盛翻了个白眼:“人家有父有母的,把她弄府里干嘛,得了,和你逗闷子呢。” 说着,茹蕙站起身,“嬷嬷,咱们走吧。” 一直坐在一旁含笑看着茹蕙为难小太监的秦嬷嬷站起身,跟在茹蕙身后,走向大门。 苏培盛一脸疑惑,快步跟了上去:“姑娘?” 茹蕙回头:“你不是说府里不是什么都有?” “啊?” “既然什么都有,那也不必再收拾,这便走吧。” 看着茹蕙坐进青布小轿,看着秦嬷嬷放下轿帘,看着轿夫抬起小轿,苏培盛下意识跟了上去。 小跑着跟在轿侧,苏培盛一脸懵圈儿——这就把人接到了? 这么容易?怎么跟假的似的,他先前在府里做下的应付各种刁难的准备都白做了? 说好的任性呢? 茹姑娘这么好相予,根本都没显出他小苏子的本事来! …… 御书房 坐在御案后批阅折子的皇帝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放下手上的毛笔,着一旁侍侯的太监将所有已批示过的折子都抱下去。 皇帝阖目休息了半盏茶功夫,这才睁开眼,看向书房正中垂头跪着的着贝勒补服的二十几岁的青年。 “老四,茹家的女儿就那么可你的心,居然需要拿我大清的一个知县去换?” 胤禛恭敬地伏在地上磕了磕:“回皇阿玛,大清的知县别说是一个奴才的女儿,便是儿臣自己,也不足以换的,儿臣荐了茹志山,盖因其性忠淳,其志坚贞,其才敏捷,善谋能断,必能治理好氐羌之患,解皇阿玛心头之忧。” “这么说,不是因为茹家女儿?”皇帝意味深长看向抬起头的儿子。 胤禛清了清嗓子,脸上出现一丝薄红:“儿子确实喜爱茹家女儿之色,不过,若皇阿玛不许儿子将之接入府中,儿子立马将其送至其父身边。” 看着四儿子罕有的郝然之态,皇帝心中忍不住一乐,却仍然故意绷着脸吓唬道:“为免你为女色所惑,那女子朕还是下旨赐死吧。” 胤禛毫不犹豫将头磕了下去:“儿子遵命,这就回府将之处理了。” 说着,起身便欲退出御书房。 看着儿子以不带丝毫迟滞的脚步走至御书房门口,皇帝终于开口喝止:“回来。” 胤禛停下脚步,回身弯下腰:“皇阿玛?” 皇帝起身,踱步走到御书房门口:“朕是个残暴弑杀的昏君吗,一个不乐意便要抹杀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皇阿玛英明神武,德被四海,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至今,朝堂内外政治清明,庙堂江湖无不受恩,若皇阿玛是昏君,则自古之帝无明矣。” 皇帝终于忍不住笑了,“老四啊,想不到你拍起马屁来,也不同凡响啊。” “儿子所言,皆出自肺腑”,胤禛肃色:“儿子平日常微服出行,所见所闻,无不是百姓对皇阿玛的爱戴,便是三年前,初见茹家女儿,时年不过七岁的小童便说出‘康熙盛世清平安宁’之语。” “哦?”皇帝意外地回头看了四儿子一眼,抬脚迈步走出御书房:“一个七岁女童能说出这样的话,想来必然是日常受其父熏陶所致吧,这茹志山倒是个忠君的。” 胤禛抬脚跟了上去,恭然回道:“当年儿子也是如皇阿玛一般想法,故而在考察了一年后,将其父收入了门下,这两年儿子眼见着茹志山处事谨慎,办事精明,又心志坚毅,通过勤勉苦学终于通过春闱考中进士,故此,荐其为官。” 站在御书房前的台阶上,抬头看向清朗不见丝毫云彩的碧空,皇帝头脑一清,心情一时大好,终于点了点头:“父亲是忠君之臣,女儿的性情想来也差不了,如今你既将之接入了府中,便好生教导,莫要因太过爱护使之移了性情,待过了选秀,朕便将其赐予你。” 胤禛垂头:“是,儿子知道了。” “十岁的孩子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早早接入你府中也好,免了学到小门小户一些不好的毛病。”皇帝收回远望的目光:“无事便回去吧,记得好好办差。” “是,儿子告退。” 皇帝看了一眼四儿子安然离去的步伐,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深深吸了几口气,转头回了御书房。 走出紫禁城,坐进候在宫外的车驾,胤禛长长吐出一口气。 “爷?” 高勿庸捧着一块巾帕,小心递到自家主子爷手边:“您擦擦汗。” 胤禛伸手在额上一抹,竟抹了一手的汗。 “回府。” “嗻!” 朱漆车驾缓缓启动,终于放松下来的胤禛这才发现,背上一片湿凉,却是内衣早已被冷汗打湿。 “高勿庸,亵衣。” 高勿庸立即打开车厢里的一个暗格,取出内里放置的白色亵衣,回身动作麻利地服侍着主子换下湿透了的内衣,又飞快倒好茶,放在胤禛抬手便能触及的地方,便缩进了角落。 舒舒服服靠在车壁上,胤禛闭目沉思,茹蕙的事儿在皇阿玛那里过了明路,若无意外,这个女子便算是被他握在手中了,只是世事无绝对,不过三年时间,这孩子的艳色又涨了一分,再三年怕只会更盛。 胤禛抬手解下腕上的佛珠,一颗一颗捻动。 想想,再想想…… 第3章 “……若下面服侍的淘气,你只管来回我,我收拾他们,且莫要拘谨,只当在自己家里便是。” 胤禛迈过门槛,正听到乌喇那拉氏和声的嘱咐。 “爷回来了,小福,赶紧的,给爷倒碗乌梅汤过来消消暑。”看到胤禛进门,乌喇那拉氏从主位上站起身,一径说着,手上已接过下面麻利呈上的乌梅汤双手奉至胤禛手边,“爷回来得巧,妾身正跟茹姑娘说话呢,您也来见见,再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孩子,我只恨自己怎么没个这样的女儿,这要带出去,不知多么长脸呢。” 胤禛坐进乌喇那拉氏让出的位置,接过乌梅汤,低头押了一口,待泌凉的汤水入喉,压下那丝自心头那些莫名升起的燥意后,这才抬起头看向行过蹲身礼便默默站在原地垂首而立的茹蕙。 “茹氏女?”将冰碗随手搁置在一旁几上,胤禛沉黯的目光落在那不过及腰高的小身影上。 “是,臣女见过贝勒爷,贝勒爷万福金安。”茹蕙再次蹲下身,腰背挺直,黑珍珠一样的眸子看似无辜天真,胤禛却在里面见到了一丝掩不住的嗔意。 胤禛紧抿的唇角轻轻翘了翘,又很快落回原位,显出严苛的气息,只是,嫁给他已十几年的乌喇那拉氏分明感受到他身上变得柔和了气息。 握着丝帕的手下意识收紧,尖锐指甲带来的刺痛惊醒了乌喇那拉氏,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缓步走至另一侧的主位落座,面含安然的笑容,看着下首被自家爷叫起的小姑娘——真美啊,如果她是男人,看到这般能倾城的美人也不会放过吧,所以,自家爷才会在她艳姿初现时便急急接进府里藏起来。 指了指座椅,示意茹蕙坐下,胤禛看着茹蕙有些艰难地坐进大大的椅子,小小的脚甚至连地都差点够不着,胤禛心中不免叹了一口气,这几年可要好好养养,现在还是太小了呢,根本无法下手。 “……你住在万福居里好生跟着秦嬷嬷学规矩,莫要懈怠,若让我知道你又淘气生事,仔细你的皮。” 说了没几句嘱咐她安住的话,胤禛便忍不住开口警告,这丫头年纪小,胆子却不小,当年若非她不听爹娘的话藏在自己家里,又岂会被他发现,为防着再生事端给他找麻烦,在皇阿玛下旨前,他还需将她拘紧一点才妥当。 爷吐出口的是没有丝毫留情面的训斥,乌喇那拉氏却分明从其中听到了他唯有面对自家人才有的熟悉与亲昵,果然,说什么借住不过是为着好听罢了,爷这是早早的先占住了,以防着不小心被人抢走了啊。 听着一串串威胁从那严苛的嘴里吐出,低头老实坐着的茹蕙扯了扯衣袖。 仍是那样冷冽如冰的声音,还是锐利如刀的目光,她却再无三年前的惧意,两年前,从自家父亲口中知道了这位爷的真实身份,她当时是松了一口气的——茹家不会再有小儿抱金砖过闹市的危险了。 至少被唠叨了二十分钟,这位历史上有名的主儿才终于放过了茹蕙,才让早等候在旁的苏培盛引她前去万福居。 “……认认路,别在府里迷了方向,跑出府都不知道。” 末了,胤禛还没忘了警告。 说是住万福居,其实,茹蕙是住在万福居左侧一个独立的小院落,离贝勒府的后门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苏培盛引着茹蕙走进小院落时,目光下意识看了小院最隐秘角落处新开的一扇小门,又飞快收回目光。 “小院门上挂的安院二字是爷亲自手书后着人裱好的,挂上去已有一年了,姑娘却是它的第一任主人,此前这里一直空着呢。”苏培盛轻推开院中主屋的门,侧身让到一旁:“摆设是一个月前重新换的,被褥铺盖是今儿一早下面侍候的人刚铺好的,知道姑娘爱洁爱静厌杂乱,安院内侍候的人都是爷亲自安排下来,没有那懒怠闹腾的……” 茹蕙打了一眼主屋,走向一侧的卧室,果然卧室不只炕上收拾得整洁利落,屋内桌椅厢柜俱都一尘不染,还都是她喜欢的黄檀。 “……以后三年,有劳诸位服侍我……”茹蕙坐在主室正中的椅子上,看着下面垂首而立的十几人,“……我不过是借住于此,也不敢白使唤你们,以后,你们每人都拿双份月例,多出那一份由我出。” 听到这话,苏培盛心里忍不啧了一声,听师傅讲这位主儿手松,这才刚来呢,便开始散财了。 “……不过,有些话我说在前头,以免大家不知道我的忌讳。”茹蕙脸上神情一冷,看着下首众人:“我这人喜静,因此,那嘴碎的、在小院坐不住爱到处窜门儿的,喜欢没事儿就扎堆儿传一些有的没的话的……我这里一概不欢迎。 若发现有这样的,我立马便会回了主子将人送出去,我这里是留不得这样大佛的,你们若觉这要求太过严苛,便趁着苏公公在这里提出来,我立马送上三个月的例钱,就当是为今儿的无礼赔不是。” 下面的十几人中有几个身形动了动,不过,很快又都老老实实站在了原地,茹蕙记住了这几个人后看了苏培盛一眼。 茹蕙的眼色苏培盛自然立马接受到了,瞄了那几人一眼,心里忍不住哂笑,几个不知死活的,真以为这位主儿是个没来历的,也不想想,若这位不受主子重视,能让主子着师傅下去亲自挑人?果然,人蠢谁也救不了。 甜枣加大棒的一顿训话后,茹蕙挥了挥手,苏培盛立马会意,走出来将人带了下去。 有些话,还是得这位小苏公公说出来才真的有用。 胤禛回到书房,高勿庸已等了一小会儿。 胤禛走到书桌后,抬抬胳膊,伸出手拿起笔架上的羊毫大抓笔,饱蘸浓墨,在铺好的上好宣纸上挥毫泼墨,几个呼吸的时间,雄健遒劲的“得”字,便已写就。 看着气势宏伟的大字,胤禛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坐进圈椅,端起一旁的茶盏:“如何了?” 高勿庸自然知道主子爷问的是什么,笑眯眯地将腰又往下弯了弯:“茹主子对小院很喜欢,对房内的摆设更是爱不释手。” 胤禛轻嗤:“爷花了多少心思,若再不喜欢,只怕唯有九天之上的仙宫才能得她心了。” 高勿庸呵呵笑:“听小苏子说茹主子已捧着书,抱着软枕窝在炕上了。” 胤禛脸一冷:“她这惫赖毛病何时能改,若被到访的见到,成何体统。” “茹主子这是心里自在呢,若不然,只怕便要正襟危坐了。”高勿庸看了一眼主子爷的脸色,见他果然神情一缓。 “茹主子见外人可从来不曾失礼过,三年前她对着主子爷可是恭谨得很呢,再说秦嬷嬷在她身边儿侍候着呢,她会提醒茹主子的。” 胤禛摇摇头:“你让你徒弟盯紧安院,但凡她惹出一点事来,都赶紧来报爷,以免她把自己小命送了。” “爷?”高勿庸疑惑地抬头看向书桌后一脸郁色的主子爷:“茹主子有危险?” “皇阿玛不愿爷被消磨了意气,特意嘱咐不许骄纵她,你也见到了,比起三年前,她现在的模样可更盛了,若爷不将事情过了明路,三年后她只怕要落在别的兄弟手里。” 胤禛闭上眼,靠在圈椅上:“然,事情挑明了也有坏处,便是她落在了皇阿玛的眼中,为免她迎来万钧雷霆,你着秦嬷嬷告诉她,出了卧室,到哪儿也不能放松。” 高勿庸吸了一口气:“如此,贴身侍候茹主子的人是不是也要换一换?” 胤禛想了想,否决了高勿庸的提议:“现在她年纪还小,便是偶有小错也无妨,只要在这三年里将她掰过来就成,若现在替她遮掩得严实,看起来是有利,其实反而害了她。 先就这样,你只需让你徒弟盯着,在她的小院别有不该出现的。” “嗻!” …… “武主子,不好了,听说府里今儿借住进来一个姑娘,长得跟天仙儿似的。” “呵,这府里哪个又长得差了呢?天仙儿?我倒真想知道,能被称做天仙儿的,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 “李主子,今儿奴婢可是亲眼见到那茹氏女进的府,唉哟,你不知道,那长得一个花容月貌哦,啧啧啧啧,奴婢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这还没长开呢,就让一路上见着的人都看直了眼,等到真长开后……我的个天老爷,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花容月貌?宫里那位是个绝色吧,最后不还是得靠儿子。” …… “主子,消息已经撒出去了。” “嗯。” “主子,您这么做万一被爷知道……” “呵,茹氏女进府后见到的可不只是我屋里的人,既然爷打定了主意要让她进府,她迟早总要习惯府里女人间的相处之道的。” 第4章 “姑娘,该起了,第一天给主子们请安,不好去迟。” 遥远的声音传入茹蕙耳中,将她自深沉的睡眠中唤醒。 神智慢慢回笼,关于已入住贝勒府的事实进入茹蕙尤有些昏沉的脑海。 知道无法偷懒,只是身体却不想动弹,她轻哼一声,示意帐外唤她的寻冬自己已醒了,同时,关于寻冬的样子也在脑中浮现——十六岁、眉目清秀,眼神沉静,一举一动规矩得像是尺子量出来的。 听到帐内传出轻哼,寻冬等了等,然后伸出手撩起帐子挂好,回头印入眼中的如花小脸并不曾让她的动作有丝毫迟滞,伸手将茹蕙扶出被窝,与一同被定为一等大丫头的寻秋手脚麻利地服侍着仍然闭着眼没完全清醒的茹蕙收拾妥当。 直到一条带着暖意的湿毛巾落在脸上,轻轻擦动,又在脖颈上跑了一圈,茹蕙残存的睡意才完全被赶跑。 睁开眼,影像清晰的铜镜内,一张华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小脸映入茹蕙的眼帘,明明是同样的五官,为什么茹芾的那张脸看起来不过普通好看,到了她这儿,结果就成了招人觑觎的祸水了呢? 呆呆看着那张小脸出了一会儿神,茹蕙叹了一口气:“嬷嬷呢?” “回姑娘,秦嬷嬷在外屋。” “寻冬随我一起去请安,寻秋留下来看屋子。” 两个大丫头齐声应喏。 外屋,坐在几边喝茶的秦嬷嬷看着自里屋走出的茹蕙,目光一扫,确定了她的服饰尽皆妥贴没有逾矩,点了点头。 主仆三人抬脚,一步步走出安院。 贝勒府主院 乌喇那拉氏服侍着四阿哥收拾妥当,便听到下面儿禀报府内一众主子并茹姑娘前来请安。 乌喇那拉氏睨一眼自家爷的脸色,笑道:“这孩子来得还真早,倒是个勤勉的。” 勤勉! 想起三年内去茹家十次,至少有五次她都还赖在床上的事实,四阿哥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没有接乌喇那拉氏的话,抬脚走出了卧室。 乌喇那拉氏扯了扯手上的帕子,转身跟了上去。 站在主院,低头无视了那一双双或惊或羡,含嫉带恨的目光,茹蕙努力将自己当做一棵无知无觉的树,直到秦嬷嬷在她身后推了一下,她才抬起头,迈步走到已安坐的四阿哥与福晋身前行礼请安。 四阿哥看了一眼老实得像鹌鹑一样的茹蕙,好笑之余又有些生气,他这贝勒府又不是龙潭虎穴,她这战战兢兢的样子做给谁看。 难道心里不乐意? 昨儿高勿庸不是说她很是喜欢安院? 莫不是下面人怠慢了? “住得可还习惯?” 茹蕙正低头数小几上木雕花有多少片花瓣,就感觉到腰上被碰了碰。 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四阿哥锐利的目光。 看着茹蕙一脸大写的懵,知道她肯定又三心二意没集中精神,四阿哥的眼神一下冷了:“进了贝勒府,你那散漫的毛病给爷立马改了,下次再敢走神,看爷怎么收拾你。” 茹蕙脸上一苦。 四阿哥脸一黑,眼一瞪:“怎么,还不乐意?” “是。”茹蕙瘪了瘪嘴,轻蹲:“知道了。” 四阿哥满意了,站起身,“爷走了,你赔着福晋说会儿话就回去吧,午间可以小睡片刻,以免将来长不高让你爹怪我没将你养好。” 拿着茹蕙自己当初狡辩的话将她嘲笑了一番,看着她顶着一张因为羞愤而变得如同粉色牡丹的小脸,想犟嘴却又心有顾忌,只能憋屈忍着的样子,四阿哥心头一时大快。 该! 这三年,他在茹家可没少因为她机灵古怪的奇谈怪论憋气,现在终于让她落到他的手里,也只能在被奚落后忍着了。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外如是啊。 带着这样大仇得报的愉快心情,四阿哥脚步轻快地走出了主院。 主院内乌喇那拉氏一脸和善给众人介绍:“蕙儿住在万福居安院,你们有空可以请她去自己院中玩耍,不过爷吩咐过,蕙儿需跟着秦嬷嬷学规矩,没事不让人扰她,因此你们没事便不要去安院窜门子了。” “呦,瞧姐姐这话说的,姐妹们平时便是闲下来,还要替主子们做衣做鞋,也没那么多时间不识趣地上门扰了蕙姑娘的安宁不是。” 娇艳明媚的李氏一开口,扑面而来的全是酸气,眼中更是掩不住的嫉妒。 也是,李氏素来以容色傲视整个府坻的女人们,今儿却被一个十岁的孩子衬得跟朵野花似的,偏偏爷一早上眼中还只看得到这个孩子,根本连眼角也没扫她一下,这样与往日完全相反的待遇也怪不得她首先便沉不住气了。 乌喇那拉氏唇角轻翘,拿眼角扫了一眼其余的侍妾格格,见她们果然都面有愤色,抬手用帕子轻轻掩了掩嘴,笑嗔道:“李妹妹这话说的倒显得蕙儿不知规矩了,你又不是没见到方才爷待蕙儿有多严厉,不过是略略走了走神,立马就被斥责了一顿,便是蕙儿想不老实呆在安院也不能了,你们呀,也想想我们自己选秀前学规矩的日子,那时有谁自在的?如此,还能不体谅她?” “姐姐家学渊源,早把规矩刻在了骨子里,和妾们这些临时抱佛脚的可不一样,当年,圣上可是亲赞过您的。”宋氏温文一笑,转头看向茹蕙:“蕙姑娘想必知道咱们福晋的出身,咱们和她一比呀,就是那路边不值钱的野草,哪有脸面在她面前提规矩二字呢。” 茹蕙抬起头看了宋氏一眼,一声没吭。 看着茹蕙一脸的睡意朦胧,武氏噗一声笑了:“蕙姑娘还是个孩子呢,你看她那一脸的睡意,所幸没被咱们爷看到,若不然,只怕又要挨训了。” “可不是呢,爷可说了……”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指桑骂槐、绵里藏针、嘻嘻哈哈说得好不开心,那话里意里的针对,便真是个十岁的孩子也不会听不出来,何况她这心理年龄加起来已经三十多的。 茹蕙叹了一口气,这才第一天,便是这样唇枪舌剑,所以说,她最不喜欢女人扎堆儿的地方了,还是拥有同一个男人的女人,这根本就是一群天敌啊。 选秀后若真进了这府里,日子又该是怎样的煎熬?! 不知道她把脸毁了,是不是就能得着安宁! 可是凭什么呢,她这张脸虽然祸水,可看着她们那一脸的嫉妒她心里就好舒坦,她又为什么要毁了呢,就为了让她们称心吗? 所以,便是为了她们今日的针对,她也要活得畅快肆意,风光无限才对呢。 十年来,首次被激起了斗志的茹蕙脸上绽开了一朵明艳的笑容。 牡丹花开,何人不爱? 室内顿时一静。 抬眸,目光从一张张神色各异的女人们脸上扫过,茹蕙起身,含笑对着上首静坐看戏的乌喇那拉氏轻施一礼,“福晋,各位格格,容茹蕙无礼先告退,如各位所言,先天不足就该后天补,只要能补上,便是幸事,茹蕙此后必不再偷懒,会认真跟着秦嬷嬷把规矩都学好,不使大家失望。” 说着,她仿似表决心一样地又重重点了点头:“茹蕙一定能做到的。” …… “这么说,那丫头的斗志果然被激了起来?” 四阿哥胤禛放下手中的折子,仰头大笑,半晌,方转头看向一旁垂首而立的高勿庸:“如此,你让苏培盛盯好,这段日子切莫让府中女人去扰她,等什么时候她懒怠了,再这么来一回,她一准又能精神起来。” 看着自家主子爷那满脸的笑容,高勿庸亦含笑直乐:“是呢,茹主子天性恬淡,若没点子什么根由催着,她可不爱吃苦呢。” “恬淡?你那是夸她。”四阿哥轻声嗤笑:“这三年里,只见她催着兄长上进,她自己何时认真学过点子什么?不过是兴起了描描红,余下就是看闲书,便是绣个帕子,她也能绣一个月。” “茹主子那不是还小嘛。”高勿庸呵呵笑。 “你说她小?她什么不懂?还知道操心家里的营生,七岁就找出了一处上好的天然石场,甜言蜜语央着爷替她把那处地方的采矿权办了下来,又跑前跑后像个大人似的跟着她爹将石场的事处理得妥妥当当,那聪明劲儿,多少个茹芾都比不上。 可一等家里日子好过了,立马变回了一只懒猫,成日里什么也不做,就等着她娘端食儿喂她,真是……” 说起来,四阿哥就牙痒痒,“老十三还得着一个她亲自指点工匠制的母子石雕,到了爷这儿,三年前许我的谢礼,到现在爷都还没见着影儿呢,整日里除了傻吃、傻玩儿,就是憨睡,没一点长进,白瞎了她那天赐的机灵劲儿。” 看着自家主子爷一个人生闷气,高勿庸只是笑,却什么也不说。 “你跟苏培盛说,让秦嬷嬷给我下力气调,教,一点不许手软,不把她的规矩教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就不开安院的门儿。” 看着自家爷那一脸狠色,高勿庸心里暗自摇头。 主子把以前的事儿又忘了。 第5章 高勿庸张了张嘴,想要提醒提醒自家主子爷,可是看着他已低下头处理公事,到底将到口的话吞了下去,肚中的无奈全化作一声吐息,溶入夜色之中——啧,封院儿这种严厉的禁令,放在贝勒府其余主子身上是惩罚,可要放在茹主子身上…… “真的,贝勒爷真的这么说?”茹蕙猛地自榻上坐起身,双目晶亮地看着站在当地的苏培盛。 “是,主子爷亲自吩咐的,说等姑娘什么时候把规矩学好了,安院什么时候开门,平日吃用都由奴才领人自小门送进来。” 看着一脸天降横财貌的茹蕙,苏培盛暗自咋舌,师傅说的没错,茹主子果然是喜出望外。 “快,封院儿。”茹蕙只觉自己一下活过来了,兴高采烈指得寻冬寻秋团团转,“让下面人拿锁,锁了,谁来也不开院门儿。” “还有小门儿,也锁了。” “啊,苏公公,你还在呢,对啊,你还要出去呢,我居然给忘了,哈哈,见谅,这就放你出去……什么?吃用?不急,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着人挑到小门儿前,我会让人听着,到时来给你开门哈。” …… 一个月后的一天,四阿哥在书房团团转。 “高勿庸,爷是不是把什么忘了?” 高勿庸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爷,“主子,您说的是……?” 四阿哥继续在书房转圈,一边转,一边拍着额头:“把什么忘了呢?总觉得很重要……” 高勿庸看一眼一脸苦脑的自家爷,垂目装死。 这三年,每一个月的今天,正是下面人上报茹府之事的时候,这一个月茹主子入了府,下面人的这桩差事自然也就停了下来,主子爷这三年来养成了习惯,一时停了,便不自在了。 猛地,四阿哥站在了原地:“茹蕙……” 高勿庸悄悄抬了抬头,看着一脸怒气的四阿哥,低头把腰弯得更低了。 “安院封院,那死丫头这一个月怎么样了?”在房内又踱了几步,四阿哥猛然回头看向高勿庸:“……她是不是又偷懒了?” 一声怒吼,自四阿哥书房传出,吓得房外院中打瞌睡的小太监一个激灵,几乎失禁。 谁惹着主子爷了? 完了,听这声儿里的怒气,他们最近的日子只怕又要难过了。 …… 安院 又一天,到了传送用度的时间,守着小门的粗使王婆子在听到敲门声后,打开了小门,果然,苏培盛领着一群人正等在门外。 “苏公公,您来了,我这就叫人来搬东西,您稍等。”王婆子说着,迈动两只大脚,便欲回身叫人。 “等等。” 苏培盛喝止了王婆子,回身弯下腰:“爷。” 王婆子一愣,傻傻看向苏培盛身后,却见一身靛蓝家常衣裳的主子爷黑着一张脸带着神色恭谨的高总管,迈步自奴仆们出入的小门进了安院。 “苏培盛,这些日子她都做了些什么?” 苏培盛冲身后的人一挥手,示意他们该干嘛干嘛,转身小跑着跟上自家主子,一边低声回话:“姑娘辰时起身进食,之后会在房中看书,日中用些点心之后听秦嬷嬷讲各家逸事,熟悉人事,一个时辰后小睡……”说到这里,苏培盛停了下来。 四阿哥脚步一顿,冷冽的目光扫了苏培盛一眼,“小睡?是大睡吧?” 苏培盛一僵,不敢回话,学他师傅把腰往下又弯了弯。 四阿哥冷哼一声,也没为难小太监,回身抬脚走进了安院的正厅。 “还不去把你们姑娘唤起来?没见主子爷来了!” 厅外,一个坐在台阶上的小丫头看到四阿哥带着一群人闯了进来,一时愣在当地,忘了反应,还是苏培盛回身扯了她一下才把小丫头惊醒,蹲身一礼后飞快跑向正厅东侧茹蕙的起居室。 “不好了,主子爷带人来了。” 起居室外室,寻秋正坐着打络子,低声喝止了一脸惊慌的小丫头:“慌脚鸡似的乱喊什么,说清楚什么事,姑娘正睡觉呢,你这样子看吓着她。” 小丫头大喘一口气,抬手指了指房外,压低了声音:“主子爷带着高总管并苏公公进了安院,现在正厅等着呢,苏公公叫我来唤姑娘。” 寻秋一惊,立即站起身:“你赶紧去找秦嬷嬷,我去服侍姑娘起身。” 小丫头不敢怠慢,飞快跑出起居室,去往东侧的厢房,秦嬷嬷便是歇在那里。 小丫头走后,寻秋的脚步走到内室门前时,突然停了下来。 不知想到什么,她抬起手,抿了抿鬓角,又扯了扯身上的衣裳,也没去叫醒室内的茹蕙,而是转身出了起居室,掩上门后径直去了正厅。 四阿哥坐在正厅,正一脸不耐烦听着苏培盛跟他报这时日子茹蕙每日都吃了些什么,便见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大丫头自门外走了进来。 “秋荷给爷请安。”寻秋聘聘婷婷走进正厅,袅袅娜娜蹲下身,脖颈弯出柔美的弧线,露出粉嫩的一截白皙肤色 “秋荷?”四阿哥微微皱眉看向那大丫头:“抬起头。” “是。” 带着一丝忐忑,寻秋抬起被羞意染红的双靥,脉脉看向坐在厅中主位上看着她,露出一脸思索之色的主子爷,果然,主子爷还记得她,她就知道,主子爷不会忘了他。 看着大丫头那张漂亮又有些微熟悉的小脸,四阿哥想了想,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你是佟嬷嬷的孙女?”。 他前些日子仿佛记得听谁提到佟嬷嬷将她的孙女送进了府。 “是,入府前,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让秋荷好好侍候主子爷,今天,秋荷才终于又见到主子爷了。”寻秋说着,含情的双眼中,晶莹的泪水缓缓溢出,顺着细滑娇嫩的面颊一滴滴滴落在青石地面,洇出一团团深色的水渍。 “是秋荷啊,你起来吧,”四阿哥脸上神色一缓,抬手示意寻秋起身:“我倒不知道高勿庸居然将你挑到安院来了。” “是,茹姑娘还给秋荷改了名,现在叫寻秋。”寻秋站起身,含笑带泪看着四阿哥,情不自禁又向前走了一步,又猛然止住,只痴痴望着四阿哥羞笑:“秋荷已有好些年没见到爷了,一时失态,望爷莫怪。” 四阿哥示意无妨:“嬷嬷如今可好,爷也有两年没见着她了。” 寻秋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祖母在两年前大病了一场,养了一年,终于好了一些,只是精神到底不能再与以前相比,而今最爱的便是让我扶着她去院中晒太阳,晒着晒着就能睡着。” “嬷嬷也是快至古稀之年的人了。”,听到寻秋的话,四阿哥神情一黯,转头吩咐高勿庸:“记得稍后给嬷嬷送些滋补的药材,让她老人家好好养着身子。” 高勿庸应了一声:“奴才记住了,回去立马就办。” 四阿哥满意了,回头看向寻秋:“你是寻秋,那便是蕙儿的大丫头了,这些日子那丫头可还老实?” 听到四阿哥这一问,寻秋的眼神一暗,又很快恢复了笑容:“姑娘年纪还小,难免有些跳脱,爷可千万莫怪。” 四阿哥嗤笑:“爷若跟她一般见识,这几年早被气死了,怎么,这些日子她又惹什么事了?” 寻秋急忙摇了摇头:“没有,姑娘这些日了除了看书便是跟着秦嬷嬷学规矩,再便是就寝进食,便是玩几回毽子,也是为着活动筋骨,带着丫头们跳绳,也是见大家关在院里闷得慌……” 寻秋猛地捂住嘴,两只水灵灵的眸子有些惧怕地看了一眼正厅外的院子:“秋荷见着爷就忘了姑娘的吩咐了,她不让大家告诉爷的。” “不让告诉爷?”四阿哥一下气笑了:“难道她还知道怕爷不成,既怕爷怪罪,怎的爷到这半天,她还没来见爷,这是心里怨怪爷封她的院儿?” “没有。”寻秋的脸上露出仓惶之色,急急辩道:“姑娘虽有些委屈,也哭了好几回,却并不敢心存怨望,爷千万别恼她,姑娘还小呢,便是有些事想差了些,再教教便是了。” 听到寻秋的辩解,四阿哥意外抬目看去,却见寻秋一脸的不知所措,他眯了眯眼:“你们姑娘哭了?” 睨一眼四阿哥的脸色,寻秋垂眸轻轻点了点头:“有好几次夜里,秋荷听到姑娘在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问她是否需要服侍时,她说‘不必’,我那时便觉她的声音有异,像是哭了。” 四阿哥眯着的眼掩住的凛冽目光落在寻秋身上,十六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身形已显出了极美的弧线,如初开的花朵羞涩绽放,娇嫩美丽,诱人采摘。 自主座上起身,走到寻秋身前,四阿哥高大的身形带着巨大的存在感,完全将寻秋拢在了他的气息之中,伸手挑起少女尖俏的下巴,这个男人毫不吝啬挥洒他的男性魅力,对上寻秋完全掩不住心绪的双眼,轻笑:“秋荷长大了啊,再不是当年挂着鼻涕泡泡追在嬷嬷身后不让走的脏丫头了。” 寻秋一张脸顿时如被天边的云霞浸染,化作一片绯红,她完全不敢正视四阿哥带着调笑的眼神,只是因为下巴被四阿哥挑着,又无法躲闪,只羞得浑身发颤,全身发热,呻。吟一般轻哼:“爷,您饶了奴吧——” 茹蕙扶着秦嬷嬷的手走到正厅门前,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副郎有情妾有意的场景,挥手制止了寻冬欲开口的禀报,脸上带着兴味的笑,她斜倚在描金画漆的门框上,兴致勃勃看着这出主奴时代主子与丫头的好戏, 面向大门方向的四阿哥抬目瞄了一眼倚着门看戏的茹蕙,并未收回挑着寻秋的手,而是维持着这个动作,继续追问:“说说,你们姑娘这些日子可知道悔了?” 第6章 男人浓烈的气息裹挟着不知名的香息,熏得寻秋整个身子都在发软,她心神迷醉,只愿与主子爷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地老天荒。 “……她,姑娘她孑然一身在这府中,没有爷的怜惜,寸步维艰,封院让她心中极其不安,只是她身份卑微,不敢奢望爷时时眷顾,只暗自在每个夜里祈求着,希望爷得空能来看看她,那,便能让她极欢喜…… 如今爷来看她,她必然会悔悟,以后再不敢犯错了……” “噗!” 一声轻笑,打断了寻秋的喃喃低诉,如美梦被打破,寻秋先是下意识极不高兴地便要转头向后张望,去看是谁发出的嗤笑,只是,紧跟着传入耳中的笑语与自家主子爷的反应却让她如同浸入了冰水,全身冷硬地僵直在了当地。 “这说的究竟是我,还是咱们寻秋姑娘的心思呢?”茹蕙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个男人终于放下手,走了过来。 “你没看看天色都什么时候了,终于肯起了?”自觉心绪平静的四阿哥快步踱至厅前,低头仔细打量着这张让人见着就想掬在手中捧着、呵护着的小脸,嘴上却威胁道:“听你这话里的意思,你还不知错?如此看来这院儿还得继续封着。” “咦?”茹蕙双眼微睁,脸上带着讶异:“主子爷封院不是因为要让茹蕙不受打扰的学规矩吗?难道此前我会错意了?” 看着那张小脸满脸的无辜,四阿哥咬牙,几乎便欲拂袖而去,只是如花的笑靥却让他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看着四阿哥的脸又开始转黑,茹蕙黝黑的眸子在眼眶里灵动地转了转,向一直默默陪侍在侧的寻冬伸出手:“我替主子爷备下的谢礼,这都三年了,才找够材料做出来。” 礼物一拿出来,便立即吸引了四阿哥的目光,如玉的小手掌心,一只系着黑色围巾、眼神灵动、哈嘴伸舌、拳头大小的雪白小狗一脸憨态地抬头看着他。 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小狗的背,毛皮特有的顺滑手感自指上传至,四阿哥几乎是惊异地自茹蕙掌心捞起栩栩如生的小狗,“你做的?” 早知这位对犬类没啥抵抗力,对四阿哥此时表现出的对玩具小狗的喜受,茹蕙也不以为意,她抬脚迈进正厅,缓缓走过僵直着身子行礼的寻秋,对于她一脸的欲言又止全无兴趣,只是笑眯眯问候主座一侧站着的高勿庸:“高公公好啊。” “姑娘吉祥。”高勿庸笑眯眯欠身:“看姑娘气色,这些日子姑娘万事如意?” 茹蕙笑眯眯点头:“如意,极如意。” 当然,如果四阿哥能再晚点想起她,她就更如意了。 四阿哥捧着玩具小狗,走到正愉快交谈的两人身边,坐进椅子,尤自一脸喜爱的把玩着:“这小狗的眼睛长得好,灵动传神,像活的一样,什么做的?” “黑曜石。”茹蕙在另一侧的主位坐了下来,趴在小几上,点了点小狗黑黑的鼻子:“为着做这一对眼睛、一只鼻子可花了工匠不少工夫呢。” “是咱们府里的工匠?” “这得问苏公公,这事儿是他给办的。” “哦?”四阿哥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一直缩在角落没什么顾在感的苏培盛:“赏。” 苏培盛乐颠颠谢了恩,又站回到他师傅身侧。 将小狗揣进怀里,四阿哥带着心愿得偿的满足:“拖了三年的谢礼,用一个月功夫做了出来,这么殷勤可不太像你,说吧,可是有什么求爷的?” 茹蕙挑眉:“看四爷这话说得,倒像是我一直拖着不给似的,以前不是一直没材料呢,这不,一找着材料,谢礼就做好了,说起来,若非四爷放在院里的摆设,我一时还真没想到这主意的。” 四阿哥乐了乐,“真的什么也不要?” 茹蕙笑眯眯摇头:“我也做了小趴狗,冬天的时候抱着睡觉肯定暖和。” “小趴狗?” 四阿哥的眼神一下变得锐利起来,茹蕙完全没注意到,自顾着乐:“嗯,趴着的小狗,和我送你的不同,那只小狗身子里全塞的毛绒,特软,适合睡觉的时候当抱枕抱着。” 早对茹蕙天马行空的想法见怪不怪,四阿哥也不多问,只吩咐寻冬:“去把你们姑娘的小趴狗拿来爷看看。” 寻冬用余光瞄了一眼茹蕙,见她没反对,快步退了下去。 “最近跟着秦嬷嬷学规矩有没有偷懒?”一边问话,四阿哥一边伸手接过高勿庸递上的茶盏,低头喝了一口。 四阿哥有茶,茹蕙自然也不会少,不过,她接过茶后却没喝,只是揭开盖子闻了闻香气,便放到了茶几上。 “偷懒?我是那样人吗?” 四阿哥哼了一声,丝毫没客气地戳穿了她的装相:“再没比你更懒的,一篇大字能写上十天,一本书能看三年,来,给爷把百家姓背出来。百家姓背不出,千字文也成。” 茹蕙撇嘴:“我会背三字经。” “出息!”四阿哥哂笑:“三字经爷三岁就背全了。” 茹蕙不以为意:“那是四爷,这全天下,有几个人像四爷这样明明可以靠卓绝的天资吃饭,却偏偏要勤学不辍的人呢?” 茹蕙这马屁拍得四阿哥笑也不是,怒也不是:“你所有的机灵劲儿,都用在这张嘴上了,今儿爷把话撂这儿了,光说好听的没用,若不把规矩学好,这院门儿爷就一直给你关着,爷看你能犟多久。” “要是一年学不好呢?” “关一年!” “三年学不会呢?” “那就关三年。” 茹蕙的脸上的笑意忍都忍不住,那如愿得偿的喜意看得四阿哥简直不忍直视:“用三年时间来学规矩,便是一头猪,秦嬷嬷也该教会了,也不知道你都在乐什么。” 茹蕙呵呵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你是鱼吗?你是猪。” “猪就猪吧,猪也不坏,有吃有睡,还什么也不用做,不用早起,不用给人送礼、不用学规矩……” “然后等人想吃肉了,就被放上砧板,一刀宰了。” “你说的那是肉猪,我这是小香猪,是迷你猪,宠物猪。” “历来专供皇亲贵族享用的小香猪?”四阿哥瞄一眼体形娇小的茹蕙,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觑觎:“这个头倒确实是像。” 茹蕙气结:“宠物猪你们也吃,也太不讲究了。” 三年来,首次斗嘴胜了茹蕙,四阿哥心情更好了,正要再接再厉,却被门外走进来的寻冬怀里抱着小趴狗转移了注意力。 与寻常京巴等身大的小趴狗有一对黑曜石眼睛,一只布做的鼻子,一张弧形的笑得弯弯的大嘴。 一把将小京巴揪到怀里,四阿哥一脸嫌弃:“狗有这样笑的嘴吗,乱来。” 茹蕙翻了个白眼儿:“那是我做给自己的,只要我自己看着舒坦就行了呗。” 四阿哥不屑的嗤了一声,一只手却喜爱的顺了顺小趴狗背上的毛,“绒布做的皮,摸起来手感也不错。” 侍候在后面的高勿庸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爱不释手抱着小趴狗玩儿的主子爷,嘴角抽了抽,到底鼓起勇气小声提醒:“爷,此前您吩咐过,到了时间让奴才提醒你,戴先生此时想来已等在书房了。” “时间倒是过得快。”四阿哥抬起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戴铎想必也等久了,这就走吧。” 说毕便站起身。 “看在你送的谢礼份儿上,爷就不罚你了,你在安院认真跟着秦嬷嬷学点本事,不许偷懒,记住了?” 临走,四阿哥不忘再次警告茹蕙。 茹蕙站起身,老老实实点头,当面儿跟这位爷对着干,她可没那么傻,这会儿先答应下来,至于做不做,再另说。 看着一脸乖巧不停点头的茹蕙,四阿哥又怎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每个月,爷会来检查你的功课……” 果然,茹蕙的脸立马皱了起来。 “……功课没做好,爷就把安院解禁,放府内那些女人来窜门儿。” 茹蕙的脸此时已能拧出苦汁子了。 四阿哥闷笑,“……界时闹心时,勿谓言之不预也。” 直到四阿哥走出正厅老远,茹蕙才反应过来,快步跑到门口朝着转角处喊:“四爷,还我小趴狗!” 院中,抱着小趴狗的四阿哥脚步一下加快了,一个眨眼,便没了身影。 茹蕙跺脚:“就知道抢我的东西,还是大人呢。” 秦嬷嬷圆圆的脸上带着无奈的笑:“难得爷会喜欢,姑娘又不是只做了那一只。” 茹蕙一脸不乐意:“那只抱在怀里最合适了,别的两只一只适合枕着,另一只适合当靠垫,各有各的用处,功用完全不同啦。” 秦嬷嬷摇头,不再言语,反正这位姑娘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在这小院儿里,且让她快活快活嘴吧。 茹蕙当然不是真的在意那只小趴狗,只是自进了贝勒府后,她一直便被四阿哥压制,总觉意难平啊。 “嬷嬷,我小趴狗被抢了,心里好难过,今儿不学功课行不行?” “主子爷方才说的话姑娘现在就忘了?”秦嬷嬷好脾气地看着茹蕙笑得一脸和善。 看着秦嬷嬷那招牌式的笑容,茹蕙打了个冷战,弱弱地挣扎:“做完功课,我要睡觉。” “且看姑娘功课完成得好不好吧。” “我肯定能做得很好。” 一主二仆自顾走出了正厅,似乎厅中的寻秋根本不存在一般。 第7章 “主子,奴才有好消息。” 身着绿衣的明珠一脸兴奋,迈着比平日快了好几分的步子进了主院的东次间,她知道,此时福晋必然在东次间处理府中的事务。 乌喇那拉氏手上的动作一顿,看了一眼明珠,见她知错蹲了一礼缩到了一旁,也没出声责怪,而继续回头吩咐一旁等着的褚衣管事:“主子爷的喜好你都清楚,采买时仔细着点,莫要将那次货弄回府,坏了爷的胃口。” 那管事哈着腰:“这都是做老了的差事,要还出了差子,奴才这几乎辈子的老脸也没处搁,福晋放心,一准差不了。” 乌喇那拉氏点头:“那就这样,你下去办差去吧。” “是,奴才告退。” 采买的管事的退下去后,乌喇那拉氏又处理了几件事,这才将房中所有的人全打发走。 明珠见福晋终于忙完了,殷勤地倒了茶捧了过去:“主子,明珠忘形,下次再不敢了。” 乌喇那拉氏看着明珠好一阵,直到明珠额上渗出汗珠子,才终于抬手将茶接了过来抿了一口。 “你来我这里也快一年了,平日也还稳重,今日怎么这么浮躁?说说吧,到底探到什么了?” 听到乌喇那拉氏发问,明珠一下精神了,扫了一眼房中众人,确定了都是主子贴心的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安院闹起来了,那个秋荷果然没按捺住。” 乌喇那拉氏的眼睛一亮,将手里的茶放到一旁:“说说。” 明珠见自家主子果然有兴趣,顿时连眉梢都飞扬起来了:“主子爷今儿去安院责问那茹氏,被秋荷逮到机会,主子知道,那秋荷进府为的就是想要挣一挣的,没想到主子爷直接将她与其它内务府调来的一样对待,也没特意照顾她,更没提要将她调到身边的话,不过是让高总管略微看着点,别被遣去做粗使罢了。” 乌喇那拉氏边听边用后拍轻抿着唇角,眼中光芒轻闪。 “……上次高总管挑人,咱们使了法子让那秋荷以为是为主子爷挑人,于是秋荷用尽了手段,进了安院。”说到这里,明珠脸上一脸的鄙夷:“那个不安分的东西,以为得偿所愿,谁知道最后服侍的却是一个贱民,忍了一个月,早便按捺不住了,这不,一见主子爷露面,便贴了上去。” 乌喇那拉氏唇角带笑,轻咳了一声,“人家现在大小也是个知县的女儿,再不能说人家是贱民了,你这嘴上不把门儿的习惯也该改改了,在咱们院儿里,我还容着你,到了外面,哪天招了爷的赚,到时我也护不住你。” 看着乌喇那拉氏脸上的笑容,明珠哪会不知主子嘴上虽是责怪,其实心里并不在意,也因为此并不惶恐,只做个蹲礼的样子,赔了个不是,“主子放心,正是在咱们院儿,奴才才敢有啥说啥呢,到了外面,奴才可从来不敢错了规矩的。” 乌喇那拉氏点头,不得不说,明珠这一点做得不错,在她院儿里虽然有时跳脱了些,出了主院去没犯过错,再加上明珠人机灵,跟谁又都能说上两句,因此,她才让这个才来了身边一年的丫头去探安院的消息。 “你知道就好,我也不想你折了去。” “主子的栽培与宠爱,奴才粉身难以为报。” 明珠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那泪光盈盈的模样看得乌喇那拉氏忍不住失笑。 “好了,不过是开口将你调到我的院儿里来使唤,哪至于到现在还天天念。” 明珠重重一抹眼睛,只满眼感激地看着乌喇那拉氏,出口的话更是声声铿锵:“于主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于明珠却是再生之恩,若不然,奴才早被家里拿去跟老瘸子换钱了。这恩,奴才一辈子也不会忘,更会用奴才一辈子来报答。” 乌喇那拉氏无奈摇头,“这话以后不必再说,我也不要你粉身以报,只尽心办差便是。” 明珠重重一点头,知道乌喇那拉氏不想再听自己表忠心,便又接起先前的话头:“……那秋荷的胆子真是大,主子爷去了字安院,她居然将茹氏关在了房里,自己跑去找主子爷叙旧,明目张胆勾,引主子爷,结果,被茹氏撞个正着。” “哦?”乌喇那拉氏眼中满是兴味:“那茹氏如可处置的?” “主子爷一走,秋荷就被撵出了安院,那茹氏说秋荷既跟主子爷有旧,也有心服侍主子爷,她也不好拦着,让高总管的小徒弟将她领去了主子爷身边。” 乌喇那拉氏的眉头皱了皱,又很快放开:“这茹氏到底年幼,任性。” “可不是呢。”明珠也跟着摇头:“便是为着主子爷的脸面,她也不该处理得这么粗暴才是,毕竟,别说她安院,这整个贝勒府的女人……” 看着乌喇那拉氏猛一下变得有引起不好看的脸色,明珠一下不敢再说了。 听明珠突然停了下来,再一看明珠因为惊吓而变得苍白的小脸,乌喇那拉氏哪里不明白她在怕什么呢,只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便是女人心里再不乐意,也不得不忍,谁叫她当初没投成男胎呢。 “你说的并没错,名义上,这贝勒府里的女人确实都是主子爷的,别说是我,便是宫里的几任皇后娘娘,对这样的事也一样得受着。?”乌喇那拉氏叹了一口气,安抚地看了明珠一眼:“你不必害怕,我没怪你。” 见乌喇那拉氏确实没有责怪之意,明珠这才小心翼翼接着说,这一回,她倒是不再如先前那般兴奋了:“秋荷被领到主子爷那儿,连主子爷的面儿也没见着,就被送去做粗使了。” “做粗使?”乌喇那拉氏若有所思:“那可是佟嬷嬷的孙女,主子爷舍得?你没探错?” 明珠重重点头:“千真万确,奴才从爷那边的扫地太监那儿探听到的,那小太监还说,秋荷被拖走时还喊了几声祖母呢。” “呵。”乌喇那拉氏讶然:“这奴才果然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爷的院儿里大叫大嚷。” “可不是呢。”明珠看一眼乌喇那拉氏,“主子,奴才家里传来消息,奴才的弟弟摔了一跤,叫奴才回去一趟……” 知道明珠宝贝她生母留下的遗腹子,乌喇那拉氏也不以为意,“去周嬷嬷那里领二两银子,给你弟弟买点好的补补,可怜他小孩家家身子弱,别留下病根儿。” 明珠含着泪谢过乌喇那拉氏,退了下去。 “福晋,明珠这奴才行事还是太毛燥,说话也没个规矩。”一直站在房间角落的一个老嬷嬷在明珠退下去后,走到乌喇那拉氏身边,皱着眉提醒自家主子:“她这样很容易给咱们院儿里招祸。” 乌喇那拉氏想了想:“她此前不过是个粗使的,规矩不太好在所难免,再说她有那么一个弟弟要顾着,忠心上倒不用担心……这奴才虽然不如家里带来的好使,不过,我留着她还有用,嬷嬷以后多提点她。” 欲言又止几回后,老嬷嬷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安院,主子准备怎么办?” “安院!”乌喇那拉氏冷笑:“她撵走了秋荷,就再给她送一个夏荷去,爷这一回没说什么,但是如果安院总往外撵人,便是爷再稀罕她,也总有烦的时候……一个颜色不如她,十个呢?她便是真的出落成倾城之色,总是给爷添麻烦,爷的兴头也总有败的时候。” 老嬷嬷点了点头:“奴才下去安排。” …… 茹蕙将她的大丫头撵了出来的事儿,四阿哥根本没当成事儿,不过,他没想到,事情都过去快半个月了,佟嬷嬷居然找上了门。 抬脚走进主院,四阿哥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小杌子上的老嬷嬷。 看到四阿哥进来,老嬷嬷颤巍巍自小杌子上撑起身,一脸激动看着四阿哥:“老奴给主子爷请安,主子爷吉祥。” 看着几乎快站不住的老嬷嬷要行礼,四阿哥赶紧上前扶住:“嬷嬷快别多礼,你这些日子还好?爷让高勿庸送去的东西可收到了,可用过了,身子骨儿好些了没有?到底还是嬷嬷打小照顾我,自你荣养后,爷这总觉下面的奴才做什么事都不合心……” “主子爷还是这么贴心,到现在还惦着老奴,老奴好,老奴好着呢。”佟嬷嬷一脸慈爱看着四阿哥,颤巍巍欲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抚抚小主子的脸,到底反应过来,又将手收了回来,只爱怜地抚了抚四阿哥胳膊上的衣裳:“老奴是来请罪的……” 第8章 扶着佟嬷嬷在杌子上坐好,四阿哥坐进主位,一手端着茶,目光平和地听着老嬷嬷絮叨。 “……秋荷那丫头性子太浮躁,老奴也早早的给她相好了人家,想着带在身边再教导两年,谁知道他那不孝的爹娘却根本不听老奴的,说是送她去她姨妈家住几天,转头却将那丫头送了进来……” “……老奴这两日精神头好了些,便想着来把她接回去。”说着,老嬷嬷眼中浸出一丝泪意,又立马眨眨眼忍了下来。 “再则,这两年老奴身子骨不太听使唤,也一直没来给主子爷请安,心里想得慌,今儿也借着机会见见主子爷,如今见着主子爷精神头比以前更好,老奴也放心了,主子爷是咱们这些奴才心里的擎天柱,只要主子安好,便是咱们这些奴才最大的幸事,做起事来也才有底气……” “……知道主子爷爱吃老奴亲手做的饽饽,来前儿老奴领着小孙女做了一些带来,请主子爷赏脸尝尝,看是不是还是小时候那个味儿。” 说到这,佟嬷嬷伸手将身后不远处一个□□岁的小丫头扯了过来,接过她手中的食盒,亲手捧到小几边打开,笑眯眯看着四阿哥没有丝毫犹疑地伸手捡了一个出来一口咬下去半个,又一口便直接将剩下的那半个也吃了。 四阿哥连着吃了三个饽饽,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停下手端起一旁的茶喝了一口,带着一脸的满足笑叹道。 “到底还是得老人儿出手呢,爷已经好些日子没吃过这么合心的饽饽了,这两年膳房里呈上来的,要么奶味不淳,要么口感太粗,再不然便是没有嚼劲儿,爷说了几回也没什么作用,改是改了,但是总不能样样俱到,知道他们也尽力了,爷也不好再说,也就罢了。” 看着四阿哥用得香,又听着四阿哥这样暖心的说辞,佟嬷嬷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在四阿哥示意她安坐后,才又坐了下来。 “老奴人老了,手脚也不利索了,手艺再比不得年轻的时候,都是主子爷念旧不嫌弃。这些年,老奴一直也想将这手艺传下来,可惜家里的都是些扶不起的,白瞎了老奴的心血,倒是老奴的小孙女沉得下心,跟着老奴学了几年,倒有了几分老奴年轻时的模样。” 佟嬷嬷在宫中多少年,自然知道明晃晃踩着别人的脸得主子的青眼并不是聪明的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能在贝勒府膳房任职的,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她如今也老了,便是为着家里,也只有更谨慎的,不敢有一丝倚老卖老。 见佟嬷嬷虽然身体大不如前,神智却如以前一样清明,四阿哥心里不免被勾起了更多温情,陪着老嬷嬷又说了半晌的话,这才因为要处理前院的事离开,走前,还不忘了安老嬷嬷的心,让她过几年把小孙女送进府来。 至于秋荷,自然随了佟嬷嬷的意,由着她领了回去,一个不守本份,不知道自己斤两的奴才,以四阿哥的性子,没把她打一顿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已是看在老嬷嬷的面上了,自然不会当回事。 送走了佟嬷嬷祖孙三人,乌喇那拉氏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眼中时不时便闪过一丝不忿。 一直陪在乌喇那拉氏身边的伊嬷嬷看着自家福晋的脸色,心里忍不住叹气,她自然是知道乌喇那拉氏是为什么不喜的,只是…… “主子爷不过是安抚佟嬷嬷,福晋怎么还当真了?” 如同堤坝开了个口子,伊嬷嬷这句话,引出乌喇那拉氏一肚子委屈。 “我在膳房用了多少心,嬷嬷不是不知道,可爷呢,还是说膳食不合胃口,合着这几年,他都在忍着吗?“两年才吃着一口合心的饽饽’,他这话一出,我这个做妻子的还有什么脸面,要是被那些妯娌知道,不知道该怎么笑话我了,便是宫里额娘知道了,更该有借口敲打我了…… 我每天这么辛辛苦苦为他处理后院儿的事,又图的是什么?得着什么?” “主子的辛苦,爷都知道呢,爷对福晋素来尊重,福晋千万不可钻牛角尖。” “是我钻牛角尖吗?分明是他不给我体面,为着一个茹氏,弄出多少事? 按说贝勒府后院的事,都该由我这妻子来处理,可他呢,当初一口否决了我对茹氏的安排,把安院的事亲手接了过去,之后不但亲自布置安院,便是侍候的人也不让我插手,全选的他的人,他这是尊重我吗?他是不信任我……” 伊嬷嬷默然,只是,到底不能让福晋心里存着怨气,要不然,到最后伤的,还是福晋自己。 “老奴记得格格八岁的时候养了一只八哥,格格现在还记得那只八哥的样子吗?” 伊嬷嬷突兀的一句话,让乌喇那拉氏一愣,她想了想,半天才想起来:“鹩哥?那只鹩哥不过翻过年就死了吗?” 伊嬷嬷含笑点头:“记得当年格格刚得了那只鹩哥时,便是睡觉都不让老奴把鸟笼子提出去,一定是要把那畜生留在房里,后来更是天天亲自喂食喂水,不让侍候的人插手,一日也离不得。” 乌喇那拉氏是什么人,伊嬷嬷不过说了这几句,便已听出了她话里意思,垂目略想了想,乌喇那拉氏眼睛一亮,而后扑噗一声便笑了出来。 看着福晋终于想通了,伊嬷嬷笑道,“爷现在就像格格八岁刚得着鹩哥那会儿,不过是在兴头上而已,当年,不过半年格格就把那只鹩哥摞在了脑后,到现在,没人提格格根本就不会想起那只畜生,格格且看着吧,主子爷的兴头也不过一时而已。” 说到这里,伊嬷嬷意味兴长说了一句:“便是牡丹真国色,也难抵满园百花开。” 自觉完全想开的乌喇那拉氏有些不好意思,正了正脸色,郑重道:“嬷嬷放心,我都知道了,而今且由着那只畜生张狂,且看她能得意多久。” 伊嬷嬷合掌望天:“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们格格的清明这才又回来了呢。” …… 完全不知道被人比作一只鸟的茹蕙,在完成了秦嬷嬷布置的功课后,窝进软榻,阖上眼。 熟悉的场景映入眼帘,茹蕙手脚飞快,丝毫没有迟滞地解开身上所有的束缚,扑通一声跳进了巨大的湖泊。 浸凉的湖水中,茹蕙咬牙发狠追了一只乌龟至少十分钟,直追得那只乌龟躲无处躲,藏无处藏,最后只能将四肢与脑袋全缩进了龟壳当起了缩头乌龟,才终于放过了那只可怜的小生灵浮出水面,悬浮在水面望着湖泊周围的林海,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里,是独属于茹惠的世界…… 第9章 在水里泡够了的茹蕙自湖中起身,心神动念间,一条阔大的浴巾出现在她手中,将浴巾一裹,茹蕙就那样赤着脚,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向着道路尽头的一座小木屋走去。 木屋不大,不过十平方左右,推开小木屋的门,便能一眼看清屋内一切——同样由鹅卵石围出的一米大小的小池里,聚拢着约有一指深的泉水。 趴在小池里喝了几口清冽的泉水,茹蕙脸上所有倦色立马褪去。 这是一口富含灵气的清泉,虽然量不大,功效却不差,生死人肉白骨是不能,功效却也并不曾差多少,茹蕙这具身子能出落成如今这般颜色,有五分的功劳源于父母的优良基因(茹父的俊秀、茹母的窈窕,在郝家村一带亦是出了名的,他们所孕育的子女自然差不了),另五分,便是泉水对她身体的影响。 恢复体力后,茹蕙出了小木屋,绕到木屋后方,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小溪与一片半亩大小的土地,地里一半种着菜,另一半种的则是各类药材,别看这小小的半亩土地,这可是茹蕙两辈子努力的结果。 上一世得到空间源于一枚指头大小的平安扣。 空间那时被她无意开启,本以为得了一个大大的金手指,谁知道任她用尽了百种办法,却怎么也进不来,最多不过是能往空间里取放东西,那时内部,只有这片半亩大小的土地与可以浇地的小溪。 虽然不满意空间的鸡肋属性,不过有胜于无,后来她便买了些菜种回来,丢进这片土地,任由其自由生长,倒是吃了一段时间的绿色无公害蔬菜。 后来她莫名进入六岁的病得奄奄一息的茹蕙身体,空间里便多出了小木屋与屋中的灵泉,好在有这灵泉,身为双胞胞却先天体弱的茹蕙到底保住了性命,并在后来的日子里越来越健康,五官也越来越精致,某一天,茹母突然发现女儿的小脸比起她见过的所有孩子都出色过多,便立即限制她出门,也正是因为这种变化用了至少一年的时间,倒没吓着家人,不过以为是身体正常生长才有的转变。 空间第三次变化,是因为四阿哥初次见到她送予她的一枚平安扣,巧合的是这枚平安扣与茹蕙前世所得一模一样,为着怕把这枚平安扣丢了,茹蕙将它放进了空间收藏,不想,空间当即扩张,绵延出无尽山脉,木屋前也出现了能与鄱阳湖相聘美的巨大湖泊,同时,空间里亦多出了无数生灵: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各类。 茹蕙百般思量之后,得出一个结论:现代的她心思简单,觉得能凭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便行,于是空间感应到她的潜意识,只出现了田地与小溪。 当她进入小茹蕙的身体,小茹蕙已临近咽气,于是空间当即提供灵泉,供她治疗疾病,强壮身体,延续生命。 得自四阿哥的平安扣系他长年随身所带,依茹蕙想大抵是因为这位天之骄子心怀天下,于是,平安扣存储了四阿哥的思想,溶合后才有了空间的大规模扩张,有了现在这个范围几可抵国的空间。 当然,这个结论只是茹蕙自己推导,事实是不是如此,得让时间来验证。 茹蕙在菜地里摘了两个西红柿拿在手里边走边啃,进了菜地后方的山洞,这山洞套着山洞,前方一个至少有五百米大,后一个却不过十几米见方,大的山洞里存放着以前采收的蔬菜瓜果,小山洞里则放着她前世放进来的一些东西,那浴巾便来自于此。 在小山洞里找出背心与短裤穿上,拿起一个哨子,茹蕙走到山洞口吹响了手中的木哨,稍顷,□□只毛色润泽的麻雀便结群飞进了菜地,开始给菜地与药材捉虫除杂草——这个过程中不曾伤到一点蔬菜与药材。 摸着手中茹父亲手做的木哨,想着远在成都府的这世的家人,茹蕙发了一阵呆,直到一只麻雀飞到她面前叽叽喳喳打招呼,她才醒过神来。 茹蕙伸出手,任麻雀落在摊开的掌中,“谢谢你啊,又来帮我。” “叽喳叽叽喳喳。” “可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茹蕙有些遗憾地摸了摸小麻雀的小脑袋,又摸了摸它已完全看不出曾经受过伤的翅膀。 “当初将你从村中那群顽童手中救出来时,可没想到能得着一个捉虫除草能手呢,也不知道如果给你的同伴也喂点儿灵泉水他们会不会也变得像你一样聪明……” 不远的树枝上,传出几声叽喳声。 小麻雀没再听茹蕙唠叨,小脑袋在她手指上蹭了蹭,双翅一振,带着那群在树上等着它的同伴飞向天空,没入了山林。 失笑地摇了摇头,茹蕙再次走进菜地——也许,下次可以试试给别的动物喂几口灵泉,说不准又能得几个同伴,空间里没人,呆得久了,她还是会觉得寂寞呢。 给所有疏菜都浇过水,又仔细看了看药材们的长势,确定没有什么问题的茹蕙伸直腰,走向湖边,时间差不多了,她该出去。 穿妥散落在石头上的衣裳,茹蕙转瞬出现在了安院的软榻上。 睁开眼,起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千字文,推开碧纱橱的门,茹蕙一眼便看到了在外面静静做活儿的寻冬。 “姑娘。” “我要把剩下字写完,你自做你的活。” 茹蕙挥挥手,走到放置一侧的书桌,拿起墨开始磨墨,一边磨,一边叹气:“四爷也真是的,以为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刻苦,上个月为着我交上去的字不好看,他居然一个字一个字的点评,一个没拉下呀,你能相信吗? 数落完我的字,又把我这个人数落了一遍,说我把字写成那样,既对不起纸,也对不起墨,更对不起我爹我娘,最后还要加上他……总之一句话,我这人算是白活了……” 看着姑娘那一脸几欲崩溃的表情,寻冬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戏谑。。 “……你说他平日忙成那样,怎么还有闲功夫来管我这点小事,有那时间睡觉多好,便是不睡觉,哪怕吃吃喝喝也好呀,这么较真儿,你说他活得累不累?” “既知爷忙,便该认真把功课做好,别让爷白费了心。”清朗带着凛冽的声音自门外传入,随之走进来的人吓了茹蕙一大跳,以至她呆愣之下,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第10章 茹蕙一句话,四阿哥立马拉下了脸。 “原来你心里这么不待见爷。”四阿哥回身便走:“既如此,爷走了,想来你家里的消息你也不想知道了。” “啊?啊!”眼见着四阿哥顶着一张傲娇的脸便跨过了隔断木门,向外走去,茹蕙一个激灵,如触电一般蹦了起来,几步奔了过去,一把拉住四大爷的袖口:“四爷!你是我大爷行了吧,我没那个意思啊。” “哼!”袖口被紧紧揪住的四阿哥被迫停了下来,却仍然一脸不高兴地抬着下巴,打眼角睨视着仰头一脸乞求望着他的茹蕙:“那你倒是说说,你是什么意思?” 茹蕙下意识又紧了紧手,确定四阿哥不会走了,一脸陪笑半拉半拖地扯着四阿哥走到寻冬让出的座儿边,推着四阿哥坐了上去。 “听说你最近很忙,我这不是意外的惊喜嘛。”茹蕙端着寻冬递过来的茶一脸谄媚地凑到四阿哥身边,恭恭敬敬双手捧着茶递到四阿哥眼前:“四爷,您请喝茶!” 自打两人第一次见面到而今,首度被茹蕙如此恭敬地对待,四阿哥在别扭了一下后,再次哼了一声,一脸恩赐地抬手接过茹蕙递上的茶,慢悠悠揭开茶盖,缓缓用茶盖拔拉着浮在茶碗上面的茶叶,又吸了一口气,闭目享受了一阵儿茶香的蒸气对嗅觉的洗礼,这才低头呷了一口。 茹蕙站在一旁一脸期盼地看着终于喝了茶的四阿哥,心头顿时一松,心想着这茶喝了,表示着这位爷定是不生气了,如此,茹家的消息能说了吧。 谁知道,四阿哥喝了茶之后,把茶盏放两张椅子中间的小几上一放,人往椅背上一靠,就那样再度闭上了眼,直接老神在在地养起神来了。 茹蕙的嘴角抽了抽,突然觉得牙根儿很痒,痒到什么程度呢,痒得她很想扑过去在四阿哥那张可恨的脸上咬上一口——咬出血的那种! 只是,她不敢——她家的消息还等着这位爷开恩告诉她呢。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四阿哥在闭目养神。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四阿哥还在闭目养神。 一刻钟…… 茹蕙再也忍不住了,凑上去扯了扯四阿哥的衣袖:“四爷,睡着了?” 四阿哥睁开眼,入目的便是茹蕙小心翼翼的小脸:清冽冽难描难画的黑眸闪烁着点点期盼,带着少女独有的稚嫩与纯真,小小粉唇因为委屈微微嘟着……眉、目、鼻、唇、耳,精致的五官在别的女子身上总能找到相似的,唯独在她的脸上组合在一起后,总有一种其它女子难有的华美。 这几年,在闲暇时他不是没想过是为什么——一个乡野女子,何德何能,却身具宫中后妃也难有的贵气。 也许,是因为她的大气,言谈中不经意泄露出的整个大清的女子都不具有的敢于和男人抗衡的底气——不是源于家族的势力,不因财,不因为貌,不是来自丈夫,更不因儿子,而是一种天生的、理性的勇气与对等。 这个女子,在七岁时便已随母亲将女四书倒背如流,却从不将这些当世女子的行为准则当回事,更不因此将自己看轻,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一年前,暗卫录下的她说的一句话:伏羲氏定天地,分阴阳。若无女子,男子亦会随之在天地之间灭绝,男女既互为阴阳,相互依存,何来谁比谁更尊贵,谁又比谁更卑微?不过是武则天做了女皇后,男人们心生了惧怕而已——我遵循着这世道的规则行事,却并不表示我会看不清这世情。 大逆不道! 初见这番话时,四阿哥气怒之下将自己最喜欢的端砚也摔了,当时也发狠,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知道知道什么是尊卑,什么是上下,只是,等他怒气消褪之后,心底却有莫名的情绪滋生。 这个乡野女子,有着如此剔透的心灵,即使她知道世道,世情,在心底,却保有了自己的坚持。 如同现在,即使因心有所求,即使委屈,她的眸子深处,却仍然没有一丝卑微。 四阿哥收敛了内心的情绪,指了指小几另一边的座椅,示意茹蕙坐下:“爷要随驾出巡,你在府里安生待着,莫惹事生非。” 茹蕙眨了眨眼:不是要说茹家的消息吗?怎么一下跳到这位爷随驾出巡的事了? “苏培盛爷带走了,安院的事爷交到了高勿庸的手里,你有什么需用,只管跟他说,只一点……”说到这里,四阿哥抬目瞪了茹蕙一眼:“不守规矩的事不许做,便是做,也只准在安院,出了安院你给爷老实点,否则若惹出什么乱子,看爷回来怎么收拾你。” 茹蕙嗍了嗍嘴,“您看我像是那种爱惹事儿的人吗?” “不是像,根本就是!”四阿哥冷哼:“总之一句话,老实给爷呆着,不许乱跑。” “那就让高总管一直封着安院呗,反正我也不爱出门。”茹蕙的眸子滴溜溜一转:“这样,也免了你的那些什么李氏、武氏、宋氏……来烦我。” “烦你!” 听出了茹蕙的不喜与厌烦,四阿哥脸色变得很难看:“那都是爷的女人,你就这种态度。” 在四阿哥冷厉的瞪视中,茹蕙低下头,却忍不住暗自腹诽,封建士大夫!沙文猪! “看来爷需要去信问问茹山,他是怎么教女儿的。”说着,四阿哥便做出要起身的模样。 茹蕙暗自翻了一个白眼,却不得不妥协:“四爷,这种事就算了吧,难道你要问我爹,怎么没把我教得见着贵人就磕头?” 四阿哥猛地转回头,“你这是什么态度?” 茹蕙撇撇嘴:“我的态度?四爷怎么不看看你自己的态度,总说我惹事儿,我可没惹你的那些女人,明明是她们不待见我,我没吃她们,也没住她们,初次见着我就冷嘲热讽我身份低下,切,嫌弃我身份低,便别理我呗,既嫌我,偏还装模做样一脸亲热地和我说话,说的话还没一句好的,不是含沙射影,就是指桑骂槐……如果四爷要替她们出气,把我撵出贝勒府便是,何苦还留着我呢……” “姑娘喝茶。”寻冬鼓起勇气将一杯茶硬塞进茹蕙手里,打断了她的话,一边拼命给茹蕙使眼色——我的好姑娘,你可差不多就行啊,没见着主子爷脸都变得铁青了! 第11章 看着四阿哥拂袖而去的身影,寻冬看着默默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茹蕙,暗自摇了摇头,动作轻巧地将小几上用过的茶盏收了下去交给候在门外的小丫头,回身再次走回室内,看着一脸木然的茹蕙,寻冬略微犹豫了一下,走进碧纱橱取了小狗靠垫出来,递到茹蕙怀里。 茹蕙默然接过靠垫抱在了怀里。 “主子爷只是一时气怒,等气消了,姑娘再跟主子陪个不是,也就是了,姑娘您现在伤心,主子爷也不会愿意看到的。”寻冬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轻声劝解茹蕙。 茹蕙平静地转头看向侍立身侧的寻冬,见她举止虽仍如素日一般规矩,眼中却有着掩不住的担忧,一时没忍住,粲然一笑。 “我不伤心。” 寻冬以为她逞强,更不放心了:“姑娘!” 茹蕙站起身,越过左手边的隔断木门,走进书房。 在书房中默立片刻,目光扫过靠墙的书柜里摆得半满的书,又扫一眼木窗前的书桌,与书柜相对摆放的琴桌,茹蕙温然一笑:“便是为着这特意为我布置的书房,我也不愿意骗他。” 隔断门外,去而复返的四阿哥猛然听到这一句话,收住了脚步,悄然停了下来。 茹蕙走到书桌前,看着窗外已开始泛绿的花园:“四爷旗下有无数门人,独我茹氏女被恩准入住贝勒府,直至选秀,寻冬,你说,这是为什么?” 侍立一侧的寻冬微微抬头瞄了一眼茹蕙的脸。 寻冬的动作茹蕙自然收入了眼内,一时忍不住乐了:“没错,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姑娘不是好看。”寻冬咬了咬唇:“过几年等姑娘长开了,定然是京中最好看的。” 门外,四阿哥脸上露出莫测之色。 门内,茹蕙则伸手摸了摸脸,叹了一口气:“既进了四爷的贝勒府,我也早做了心理准备,除非四爷放手,我这辈子的命运估计也就定下了。” 门外,高勿庸轻轻抬起头,果然看到自家主子唇角轻抿了一下,继而翘了翘。 “府内的几位格格虽然齐齐挤兑我,但她们有一点没有说错,我确实来自小门户。什么是小户呢?”茹蕙轻笑:“小户人家家庭成员简单,没有妻妾争宠,没有嫡庶之别;小户人家收入有限,用度简单,心思也简单。如我家,我长到七岁,所思所想也不过是过年做身新衣裳,平日时不时能沾点荤腥,日子或许拮据,可一家人没人以之为苦,反而觉得很甜美。 父亲身有功名,保证了不用会被欺压,母亲精明温柔,把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又温馨幸福……” 看着茹蕙因为回忆而一脸甜蜜,寻冬心生不忍:“姑娘,你不愿入府?” 门外,随着寻冬的追问,四阿哥的心猛地一提。 “命运便是这样奇特,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发生的什么事,从而导致你的生活被完全颠覆,然后,你需要重新构建新的生活……”茹蕙看向窗外的目光变得幽远渺然:“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想这是不是自己愿意要的,而是努力去适应变化,让自己过得更好。” 四阿哥轻轻吐出一口气,眉头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 “姑娘既想得开,那为什么……” “为什么和四爷顶嘴?”茹蕙轻叹:“因为我不想骗他。我就是这样小门户养出来的性子,不擅伪饰,不爱争斗,不懂算计,不看来日方长,只过好有限朝夕。” “我目光短浅,性情简单,父母知道我的性情,离开前嘱咐我,说父兄的前途不需要我考量,他们自己会努力,我只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茹蕙满足地叹气:“……有这样的父母,茹蕙这一生何其有幸。” 门外,四阿哥咬着牙握紧了拳头:好一个茹山! “只是啊,忠君爱国,孝老爱亲,敬长悯幼……是父母言传身教之后,刻进了我骨子里的印记,我这一生大抵都要被其限制,走不出,挣不脱;佛家所谓大自在,道家所说超脱逍遥,也只能在睡梦里探寻一下了。” “姑娘!”寻冬不满地轻喊:“那些移性情的东西,姑娘以后还是少看吧。” “移性情?”茹蕙轻叹:“兴许那是我的天性呢,也许我前世是个出家人。” 前世是个出家人! 听听这是什么话! 便是沉稳如寻冬,此时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更不用说屋外那几次做势欲冲进房来的四阿哥。 寻冬撇了撇嘴:“姑娘趁早把那些什么大自在大逍遥的想头改了,若让爷知道,还不知道怎么罚你呢。” 看着寻冬那一脸的嫌弃,茹蕙傻笑了两声:“咱们接着说四爷哈。” “诗经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是吧,哈哈,我为什么跟四爷吵架呢,便是因为这了。” “啊?”寻冬傻眼。 此时四阿哥一脸崩滞,高勿庸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真的啊。”茹蕙将靠垫放在背后,舒舒服服靠在上面,“待人最大的诚意是什么呢:真诚!什么是真诚,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想要就是想要,不想要就是不想要……我不想骗他啊,再说,我也骗不了他,你们主子爷可是个人精呢。” 寻冬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 “那你也不能和主子爷吵啊。” “那是我想吵吗?明明是你们主子爷不讲理,说什么他走了让我别在府里惹事,”茹蕙顿时不乐意了:“你也不看看,我今年多大,他那些女人多大,她们能不来找我的碴儿,欺负我我都要谢天谢地了,我敢惹她们吗?” “结果呢?”茹蕙极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不过是说了两句实话,那心眼儿没比针鼻大多少的爷居然就拂袖而去了,哈,最好他一气之下把我踢出贝勒府去,那样我才清净了呢。” “当我喜欢进贝勒府似的,不能出门,不能上山,不能下河,不能跑跳,连大声唱个小调都不行……这贝勒府里除了陈设华美一些,吃用好些,我真不知道还有哪里比山野好。” 听着茹蕙带着一肚子不乐意的嘟哝,看着自家主子再次握紧的拳头,高勿庸缩了缩肩:这位姑娘还真是敢比啊,堂堂大清贝勒府,居然还不如乡野之地入她的眼,爷这刚消下去的火只怕比先前更大了。 第12章 康熙四十年四月,皇帝巡幸永定河,御驾出巡途中,皇帝每日仍旧如同在紫禁城中一样处理各地送来的奏折,出巡第三天,皇帝在处理了又一批折子后,觉得略有疲倦,便让李德全叫了一个样貌平凡的中年太监上了御辇,准备听听京中各处发生的事放松放松。 听了几件事后,皇帝觉得有些无聊,突然思及四子领回府养的那个女子,便开口问中年太监。 “老四看中的茹家女儿有什么上报?” 中年太监略想了想,在堆叠了无数大臣各类*的脑海一角找到了关于皇帝所说之人的信息。 “茹氏女的资料自她一个半月前进入贝勒府开始收集,圣上要听哪一部分?” “此前的一切朕已尽知,今儿你就说说她进入老四府里后的消息吧。” “是。” 中年太监略作沉吟,便开口讲述:“茹氏入四贝勒府第一日拜见了四福晋,四福晋垂询了茹氏的家况、十年所学及喜好,半个时辰后,四爷回府,茹氏被带至安院入住。 第二日,茹氏按时到四福晋处请安,被府中几位格格联手挤兑,不怒反笑,道:‘先天不足后天补,前十年规矩不好,以后会认真学规矩。’” “同日,四爷下令安院禁足,安院之人一律不得外出,所需日用由府内小太监送到,直到四贝勒爷前几天随圣驾出巡,安院一直不曾解禁。” 闭目养神的皇帝睁开眼,伸手端起放在身旁小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这一个多月,老四没去过安院?” “第三十三天,四爷第一次进入安院,待了约两刻钟,自安院带出一只玩具狗,四日前,四爷第二次进入安院,这一次,总共用时大约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皇帝眉头动了动:“都做什么了?” “按内务阴章亥字第三十号上报之信息,半个时辰中,四爷大部分时间在发怒,另小部分时间则在准备发怒。” “这意思是说……”皇帝放下茶盏看向中年太监,脸上第一次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老四这是怎么回事?” 见皇帝终于有了兴趣,中年太监的心神亦为之振,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将阴章亥字三十号所写的奏报一字不差背了下来。 一直背到茹蕙说贝勒府除了华美一些,吃用好一些,没觉得还有哪里比乡野好时,皇帝的脸上已经出现愠怒之色了。 “头脑简单、天真无知、目光短浅、不知天高地厚……就这么一个乡野之中处处可得的女子,老四看中她什么?” 中年太监低下头,没敢接声。 嫌弃完儿子的眼光,皇帝哼了一声,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既说三十知道老四在门外,她可知老四后来如何?” 见皇帝还有兴趣垂询,中年太监再次开口背诵:“……茹氏又道:只是普天之下,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回乡野还是在贝勒府,于她,都是主子爷的人,因此,自然是主子爷让在哪儿便住哪里。 三十问:‘姑娘既知,何以还使小性儿?’” 茹氏道:‘主子当面,不敢以言相欺。’ 三十道:‘此性当改矣,否则日后必无宠。’ 茹氏答:‘欺瞒不过得一时之宠,失宠后必零落入泥,莫若初时以真性相见,便是无宠,亦问心无愧矣。再则,俗语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主子爷天皇贵胄之身,性、智肖似圣上,皆英明神武之辈,自幼所见,更多智之辈,如我这般憨傻之人,你以为什么能瞒过他?’” 皇帝轻哼了一声:“至少知道本份,算她还有点小聪明。” 中年太监目光微抬,见圣上并未开口阻止,便继续往下讲:“后,四爷转身出了安院,没再去见茹氏,只让府中高总管支应安院一应用度,莫使短缺,而今,安院的禁令仍不曾解除。” 皇帝静静靠在枕上,中年太监安静站在原地。 半晌,皇帝突然问:“茹氏女样貌若何?” 中年太监不假思索:“三十号禀道:茹氏十岁,天真善良、有乡野孩子独有的爽朗与率性;肌似玉,肤如雪,颜若牡丹;喜时声似百灵,悲时又如杜鹃泣血;身姿绝佳,既长,貌必倾城。日用俭朴,视珍玩如土瓦,看琉璃如瓦盆,不慕富贵,安贫乐道,天性中有遁世之意,性情柔弱,心智不足以匹配样貌,若不得皇家庇护,来日必遭不幸。” 皇帝失笑:“你手下这个三十号有点儿意思,她分明是说这茹氏是个样子货,如同名贵的花瓶,只有身处皇室才会被小心保养,若遗之于野,必会落得瓶碎人亡的下场?” 中年太监默然点头。 不知是因为听了一场八卦,还是知道四子看中的女人不存在威胁性,皇帝的心情很愉快:“你吩咐下去,既然老四喜欢,就让你手下的人看着点儿,别在老四失去兴趣前让花瓶儿打破了,再找人去教教她,让她学学怎么侍候人,没得让朕的儿子在她那里受气。” “回圣上,两个多月前,四爷请了孝懿仁皇后娘娘的大宫女秦珍教养茹氏。” “是小珍啊。”皇帝脸上的笑容一顿,沉默了片刻:“他倒舍得。” 是夜,御驾驻扎,皇帝得到消息,内大臣费扬古身体略有不适。 “让老四代朕去看看。” 四阿哥得了自家老子吩咐,带了一些药材补品,去看他老丈人。 费扬古见了这个女婿,不敢失礼,厮见过后,两人便坐下聊了聊。 说心理话,对这个皇家女婿,费扬古心里还是很满意的,只是思及前些日子得到女儿传来的消息,说这个女婿对一个乡野女子无比上心,一时没忍住,不轻不重地出口敲打了几句。 四阿哥一脸平静地听完,也没什么表示,只开口宽慰了费场古几句,让他多保重身体,看着天色,便辞出回了自己的帐子。 等到费扬古歇下时,突然一个激宁,自床上坐了起来:他居然开口管到四贝勒府里去了,四阿哥待他确实恭敬,可再怎么的那都是皇子,他今儿这是发热昏了头,还是怎么的…… 另一头,探完费扬古的四阿哥则在帐中默默坐了半个时辰,才叫了苏培盛侍候梳洗,歇下不提。 …… 四贝勒府安院 一无所知的茹蕙跟着秦嬷嬷学完一天功课,跑到院中转了一圈,有些无精打采地回了房,拉着秦嬷嬷撒娇。 “嬷嬷,好无聊啊,咱们找点什么玩儿吧。” 秦嬷嬷看着怀里一脸娇憨的茹蕙,心里一时喜一时愁。 一辈子几乎都在宫廷之中渡过的她当然看得出来,这孩子是真正地把她当长辈亲近尊敬,只是这跳脱又胸无城府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 在这贝勒府,如果她一直这样,只怕以后要吃亏啊。 “如果你想学,嬷嬷教你辩识香料吧。” “香料?”茹蕙眼珠骨碌碌一转,脑中涌出无数关于香料引发的流血事件。 “嬷嬷,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第13章 “我这门技艺,源于上古神农氏,是为祀疫门。所谓祀疫,乃用香除疫避秽及祭祀之意,传承至今,已有五千年历史。” 沐浴上香毕,又领着茹蕙郑重拜过神农氏的画像,秦嬷嬷端肃的神色方始一收,为新收的小弟子解说自己门派的来历。 “五千年!” 即使茹蕙再如何淡定,此时一张嘴也忍不住张成了o型。 听到茹蕙的惊叹,便是饱经世事的秦嬷嬷,一张温和可亲的圆脸上亦没忍住露出了自豪与感叹之色。 “五千年,多少朝代更迭,多少战乱瘟疫,又经无数时光荏苒,光阴摧折,祀疫门几经断绝,又一次次从无到有,凭着前人秘密留存的典藉,挣扎生存至今。从最初的除疫避秽、祭祀神明,到而今又漫延至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饮食、装饰、美容……每一个人的一生都离不开香料。” “如今的祀疫门,每一代只允许有一名传承弟子,传承弟子不能仗恃所学闻达天下,必须隐匿尘世,唯一责任便是承担起祀疫门的传承,不使之断绝,因此,择徒时,禀性忠淳、身家清白、性情疏淡之人为首选,其后才会再择高绝才智,最后,才是灵敏嗅觉。” 说到这里,秦嬷嬷无比满意地看着坐在下首的茹蕙:“你天性懒散,在别处许是缺点,于我祀疫门,却是首选;你有惊人的记忆力,还有比常人更灵敏的嗅觉,是历代以来少有的三才之人。” 茹蕙有些呆怔地看着秦嬷嬷:“嬷嬷早就发现了?” 秦嬷嬷脸上微露得意之色:“发现什么?明明一遍就能过的规矩偏要故意多练两遍,才表现出一幅拼命努力后达到我要求的惊喜?还是分明已弄明白我说的各家族系、姻亲,却偏要嬷嬷我多说两遍,说得口舌干燥才罢休的事?” 茹蕙默然,良久,她抬起双手,紧紧掩住脸,然后压低了声音尖叫。 “我以为我掩饰得很成功,结果……” 看着自以为得计,却完全被看了笑话而表现得如同被偷了小鱼干的猫咪一样懵圈儿的茹蕙,秦嬷嬷畅然大笑。 小丫头太嫩,真以为嬷嬷她老眼昏花了,也不想想,她虽然四十多近五十了,可她眼不花、耳不聋,精气神儿好着呢,想瞒她,就茹蕙这性子,不修五六十年,根本不可能做到。 堂外檐下,从来不曾听过秦嬷嬷这般朗笑声的寻冬一边不停手地做着姑娘要用的针线,一边少有的生出了好奇之心,无比想知道需要秦嬷嬷把自己赶出来守在门外教给姑娘的到底是什么本事,而姑娘又做了什么,惹得嬷嬷这般开心。 学习的时光很短、也很长。 短,因时间不够用。 长,艰苦的时光总在意识里被无限拉长。 因为所有掩饰完全被秦嬷嬷看穿,茹蕙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再掩饰自己这世的天资,于是,自这日之后的日子,秦嬷嬷便也生活在了痛并快乐着的水深火热之中。 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让茹蕙弄懂,就不必再担心她忘记,此前准备了一个月的功课,不再保存实力的茹蕙仅仅用了两天便全完成了,,于是,剩下的时间,秦嬷嬷便都用了来让茹蕙背典藉。 茹蕙不知道嬷嬷她老人家是怎么在贝勒府内藏下了一个门派的典藉,也不知道嬷嬷在确定自己完全将一本本典藉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后,亲手将书付之一炬的时候是什么心理,总之,每一天的时间完全被占满的茹蕙完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安院之外的世界,甚至都没时间再回想前世的岁月,就这样一直背、背、背……她以为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秦嬷嬷把祀疫门的各类典藉全塞进她的脑子后才会结束。 而实际上,在她不过背了一半嬷嬷规定的书时,变故发生了。 事情发生得很快,快得茹惠在昏暗的地牢里睁开眼睛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前一刻,她还在安院的花园埋头看书,下一刻便脖颈一痛,而后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再睁眼时,便是这阴暗狭小的地牢。 茹蕙在懵了一小会儿后,自地上爬起来,农历五月,她此时还穿着薄薄的夹袄,夹袄做得不错,因此即使此时身处阴暗的地牢,她也没觉得冷,只是微微有点饿,也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茹蕙坐进了角落处那一堆麦桔杆堆中,靠着麦桔杆,无事可做的茹蕙干脆在脑子里复习之前背过的一些宫廷香料配方。 寿阳公主梅花香、花蕊夫人衙香、汉建宁宫中香……之前不过是死记硬背,现在无事可做的茹蕙开始认真揣摩这些香料的配比、原理、功用、香型优劣,直到一个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到,却长着一双三角眼的凶恶老婆子揭开地牢头顶一块一米大小的木盖,用吊篮放下一碗水与一个拳头大的窝窝头。 “你们打算一直关着我吗?” 茹蕙端出篮中的两个碗后,抬头看向那个没几根眉毛的老婆子。 “老实等着,总有你出去的时候。”老婆子扯起吊篮,眼神恶毒地看着仰头看过来那张所有女人做梦都想要的脸,阴险地扯了扯薄薄的嘴皮子,没等茹蕙再问,便啪一声关上了木盖。 叹了一口气,茹蕙端着水和窝窝头坐回了麦桔杆堆,发了一阵呆,猜测是关自己的人是谁,又想了想丢了自己的贝勒府是番什么场景,想着如果找不回自己,四阿哥无法跟自己爹爹交待时的憋闷表情,便忍不住乐了乐。 至于那碗水与窝窝头,茹蕙自然没碰,直接倒进了空间里,她自己则取了放在小山洞里的吃食,一点没受影响地照旧金莼玉粒地吃着,末了,又喝了一口灵泉水,感觉自己精神恢复到最佳状态,便再次窝在那里揣摩所学,完全不急不慌,仿佛这里不是地牢,她所坐的地方也不是麦桔杆堆,而是仍然躺在安院舒适的软榻上一般。 …… 茹蕙失踪半个时辰,高勿庸便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高勿庸盯着那一头汗的小太监:“安院的茹姑娘没了?什么是没了?” 顶着高勿庸冰寒冷酷的目光,小太监头上的汗冒得更快了,他哆嗦着,结结巴巴把情况再次说了一遍:“秦嬷嬷与寻冬姑娘翻遍了整个院子,都没找到茹姑娘,却在院里最偏僻的地方找到了看门儿的王婆子的尸体。秦嬷嬷便立即让小的来跟总管报信儿。” 第14章 北方的春天与初夏跟南方不同,急得像被什么赶着似的,当人们还没意识到,春天便已过去,曾经的一树树枯枝,开始往外冒淡淡绿意。 四月里的北京还是带着寒意的,不过人们已脱去厚重的冬衣,换上了薄薄的夹袄。 五月,京中各处已被青葱的绿植笼罩,再无寒意,终于在猫了一个冬天后得到解放的各府爷们儿满大街逛荡,在灿烂阳光中各处“赏花”。 京城的四贝勒府内,四阿哥裹挟着比寒冬腊月更凛冽的寒气,满目冰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高勿庸。 高勿庸的额头上早已因为大力叩头而红肿乌青,眼见着再几下便要头破血流了,他却没敢有一丝迟疑,仍然不停地狠狠用自己的脑门儿跟坚硬冰冷的石砖死磕。 “磕晕了,正好便能躲过爷的怒火,是吧?” 四阿哥比寒冰还冻人的声音传入已磕得头晕眼花的高勿庸耳中,他用了比平日多三倍的时间才醒过神来,爷这是暂时放过他了。 趴在贝勒府书房即使在五月也仍然冰凉浸骨的石砖地面,高勿庸一动不敢动。 “爷藏在深宅内院儿的人说没就没,服侍的人说死就死,爷就想知道,爷如今脚踏的地面儿究竟是爷的贝勒府,还是人来人往的菜市?事发到如今,整整三天过去,你不仅没把你茹主子找回来,连把她掳走的人是谁都没查到,你这内务总管是怎么当的?” 越想越气的四阿哥起身抬起脚一脚将趴在地上的高勿庸踢了个跟斗,终于由克制的冰寒转成愤怒咆哮:“你说,爷以后还怎么敢把贝勒府的内务交给你?是不是等哪了天爷的脑袋都搬家了,爷都还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只能做个糊涂鬼?爷以后还能睡安稳觉吗……” 听着四阿哥如同火山喷发的怒吼,被踢翻后像乌龟一样用尽力气才终于艰难地翻身再度趴好的高勿庸虽然浑身疼痛,却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比起压抑着满腹杀机的主子,他还是更愿意面对一脸欲择人而噬的主子爷,至少,他自己这条贱命算暂时保住了。 愤怒地斥骂了高勿庸至少有一刻钟,四阿哥胸中几欲焚毁一切的怒火才略微平息。 用一双寒光四射的眸子再一次狠瞪了趴着一动不敢动的高勿庸一眼,四阿哥一屁股坐回椅子,深深吸了几次气,平息有些紊乱的呼吸,淡淡问:“说说,都查到了些什么?” 高勿庸本来趴伏的身体再一次往地面沉了沉,却不敢有一丝迟疑,将自己这几日查到的消息一一回禀:“三天前申时二刻,安院的秦嬷嬷与寻冬带着安院所有的人找遍整个安院都没找到茹主子的踪迹,立即遣人将消息送到了奴才这里,奴才得到消息,马上着人将安院封了,安院除了已死了的王婆子,一个也没放出来。 经查,秦嬷嬷在申时一刻还听到茹主子在院中背功课的声音,从最后听到茹主子的声音到秦嬷嬷发现茹主子失踪,其间只有一柱香的时间,秦嬷嬷与安院所有人用了两柱香时间在整个安院都没找到茹主子却发现了王婆子的尸体后,便立即派人将消息送到了奴才这里。 那一柱香的时间内,咱们府中只有后门走了一辆空马车,奴才遣人花了半个时辰便追上马车,并将那驾车追了回来,那是常往府中送胭脂水粉的商家,奴才也查了马车确实是空的,内中亦无夹层,无法藏人。而后奴才将消息报到福晋处,福晋立即派人到各院,不许各院中人随意走动……” 本来闭眸听着高勿庸回禀的四阿哥睁开眼,露出一双深潭般的眸子:“让各院闭院,福晋用的什么理由?” “查找失物。”高勿庸的心神紧绷:“福晋说陪嫁的如意找不着了,让各院闭院等待查找结果。” 四阿哥眸子一深,半晌开口道:“继续讲。” 高勿庸没敢耽搁,将三日所查一股脑倒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听完高勿庸琐碎繁杂的回报,四阿哥脑中快速整理出一条条明晰的线索:四月,他离府后,福晋遣人回娘送了一趟东西、李氏见了一回京中百盛绸缎庄的掌柜、定了不少料子,武氏定了新头面、宋氏买了绣线,府中其余没名份的高氏、常氏几人,这些日子都有或多或少的采买,或吃食、或日用品,因此,他离京这一个多月,府中后门、角门几处马车来来往往,与他在京时并无二致,唯有汪氏一直安安静静,未有丝毫需索。 茹蕙失踪前一个时辰,贝勒府只有两辆马车离开,俱为京中商家掌柜所乘。 茹蕙失踪后,府里气氛变得紧张,再无人有心思见外面的掌柜,直至第二天,为勉外人察觉四贝勒府的异常,福晋开禁,不过高勿庸却着人盯紧了来往的马车,并未发现异常情况。 线索太少! 四阿哥越想心里越烦躁,他起身快速在房内踱了几个来回,当初,是他半强迫地将茹蕙接入贝勒府的,如今茹蕙就这样在守卫森严的四贝勒府里丢了,这事一发生,他不仅无法向茹山交待,更严重的是一定会影响他在皇父心中的评价,试想,如果皇父知道他连自己府坻中发生的事都无法掌控,又怎么放心他在朝中接手的政事,以后…… 四阿哥越想,心里越乱,至最后甚至出了好几身冷汗。 “查!”四阿哥猛地站住脚,咬牙发狠:“不把事情查出首尾,你也不必再来见爷了。” 高勿庸心尖一颤:看来不找出茹主子,或者掳走茹主子的人,自己也别想活着了。 “只是……”高勿庸满心踌躇:“后院的主子们……” 四阿哥坐回椅子,眼皮微垂,良久,方淡淡道:“即使事涉福晋,你也不须讳言。” 高勿庸重重打个冷战:“嗻!” …… 四贝勒府在仲夏五月里再一次被严冬笼罩的时候,地牢里被关了三天却只得了一碗清水一个窝窝头的茹蕙,见到了三天来的第二个人——一个帐房先生。 青缎瓜皮帽、青细布长袍,一双仿佛时时笑着的眯缝眼,拈着唇上的两撇老鼠须,自称宋先生的帐房先生笑眯眯打量着窝在麦桔杆堆里的茹蕙,嘴里啧啧连声,“好胚子呀,好胚子呀,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啊!” 茹蕙抱紧身体,完全将自己蜷进了麦桔杆堆,只留一双满布警惕戒备的眼紧紧盯着帐房先生的一举一动。 “小丫头,想不想知道,我们是怎么把你自重重守卫的贝勒府弄出来的?”帐房先生看着明明饿了三天却不见丝毫萎糜之色的茹蕙,心里暗自赞叹,这小丫头的精力明显异于常人啊,如此,倒要花点儿心思了。 帐房先生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敏锐地发现草堆里的小丫头身体一绷、眼中露出攻击之色时,立马停住了脚步,然后缓缓地、慢慢往后退了两步,回到先前的位置。 看着小丫头再次放松的身体,帐房先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啧,麻烦了! 野兽在什么时候最可怕——孤注一掷的时候! 此时麦桔杆堆里的小丫头分明便是一头充满了攻击*,一幅鱼死网破亦不惜的困兽——即使她只是一头幼兽。 宋先生头痛地看着那仍然紧盯着自己的两只寒光冽冽的眸子,不得不选择再次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坐了下来。 “小丫头,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宋先生拿出自己平日把人哄得团团转的和善笑容,笑眯眯看着茹蕙:“就不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有些什么本事?” 茹蕙看着这个笑得不怀好意的小老头,不言不动。 宋先生笑了好一阵儿,却见小丫头丝毫没搭理他的意思,一时不由尴尬地抬手顺了顺老鼠须,决定不再等下去。 “小丫头,你看,你父亲是汉人,你娘也是汉人,你也是地地道道的炎黄子孙,咱们汉人几千年来统治的中华大地如今沦入异族之手,我炎黄子孙更是由主人沦为奴仆,为满人驱使,如猪如狗,哪一日不高兴,便被杀了吃肉,难道你就不想为天下无数受欺压的汉人做点什么?” 宋先生仰天长叹:“可叹我汉人脊梁摧折,明明是满人的几十倍,却只能俯首贴耳,为满人奴役,为其辛苦耕作,自己却,食不裹腹,饥时食树皮,渴时饮马牛之尿,苍天啦,我汉人到底做了什么,会落得如此地步……” 茹蕙奇异地看着帐房先生唱念作打,一幅忧国忧民,悲悯天下苍生的情怀,不过……这些和她一个十岁的小丫头什么关系? “有!”帐房先生大喝一声,重重一拍地面,“当然和你有关系。” 茹蕙分明看到拍击地面之后,帐房先生的动作一滞,然后,将手藏到了身后。 “一定很痛!”茹蕙的目光追着帐房先生的手,情不自禁再次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宋先生脸一热,而后,很快再次用让人叹为观止的厚脸皮将这羞耻的一幕漠视了。 “你有倾城的容颜,长大后,必然能影响男人的决定,你进了皇子府,成为了四皇子的女人,就能影响他,然后……”一脸狂热的宋先生说到这里,发出了猥琐的笑声。 茹蕙不忍目睹地转开目光,平静地开口:“失了贞洁的女子不可能成为皇子的女人,自你将我从贝勒府掳出,我就再不会成为四贝勒爷的女人了。” 宋先生莫测高深地一笑:“这一点你可能放心,我们能将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掳出来,自然也能让四皇子,让整个皇室都不能拿这件事说话。” 茹蕙心念电转,无数电视剧、小说赋予的无数奇葩思路,把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想推到了她思维的最表层:灯下黑。 “我还在贝勒府内!”茹蕙淡淡陈述。 “聪明。”宋先生一拍大腿,满目赞叹,而后,脸一僵:“你,你怎么发现的?” 茹蕙看着再没了笑容的宋先生那一直刻意眯缝的眼首度张开,完全没有遮挡的冷漠与蔑视就那样显露眼前,那共中,还夹杂着森寒的杀意。 “你既已发现了所处之地,你今儿要么死,要么加入我们,没有第二条路了。”宋先生冷漠地看着草堆中小小只的一团,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石子,:“你真不聪明,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不说出来,或许还有第三条路。” “你们在贝勒府人多吗?” 看向那首度抬起脸的小丫头,当那张还稚嫩的脸映入眼中,即使饱经风霜自认心硬如铁的宋先生也止不乱了一下呼吸:“你想说什么?” 第15章 “想劝我加入你们,总得让我看看你们的实力。” 宋先生眯了眯眼。 “你们安排在安院的谁?”茹蕙终于还是没忍住,把自己最想知道的事问了出来。 看着草堆里的小丫头分明迫切想知道却又假装不在意的样子,宋先生心中一宽,自嘲一笑,人越老,胆越小,今天居然差点就被一个十岁的孩子唬住了,也是有意思。 “你以为呢?” 茹蕙摇头:“这个我真猜不着。” “你不是很聪明?” “我不聪明。” “那你是怎么想到如今身处四贝勒府的?” “我也不敢肯定,不过是说出了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 “安院十五个人,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是我们的人?”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人,那我猜是王婆子,她守着后门,只有她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人放进安院而无人得知,不过,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一失踪,安院定然会将消息禀报福晋,安院就一定会被封锁,那么,那天送饭的婆子和你,是怎么进入安院而又不为人所知的?” “小丫头脑子转得不慢啊……”宋先生眯眼不怀好意思地笑:“王婆子的小孙子走失了,我们答应替她找回来,为了她那短命儿子唯一的血脉,她自然得为我们打开安院。” “走失?”想起从古至今,诱拐小孩造成无数家庭悲剧、致人家破人亡的拐子,茹蕙咬牙冷笑:“是你们把王婆子的小孙子拐走了吧?嘴里说着忧国忧民的大话,这转头却做着破家灭门的狠毒事,说什么为汉家儿女做主,不过是为你们的野心与私欲找遮羞布罢了……” 看着义愤填膺的茹蕙,宋先生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不屑,他抬手慢慢顺了顺老鼠须,淡淡一笑:“一群自甘下贱,自愿为鞑子当牛作马的奴才,哪里还敢称是我炎黄子孙,便是用点手段驱使,亦是不伤天和,不违我会中规矩。” 对着一头畜生讲仁义,我果然是傻了,茹蕙有些意兴阑珊,也没兴趣再和这老头子绕弯子:“若是我不顺从你的意思成为你们的人,你是打算在这里杀了我?” 宋先生看着草堆中一脸漠然的茹蕙,眯了眯眼:“你是不打算好好合作了?” 茹蕙冷冷看着宋先生:“与毒蛇为伍,迟早为蛇所噬。” “毒蛇!”宋先生嘿嘿地笑着,再不掩饰自己的狠辣,“小丫头错了,先生我不是毒蛇,而是驱蛇人。”说着,小老头自怀里取出一小截线香与打火石,丝毫未犹豫地用打火石点燃了线香,而后便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那线香燃放出的香气氤氲了整间地牢,充斥在每一寸空间。 轻嗅着空气中淡得几乎让人注意到的烟香气,茹蕙若有所悟:“这是惑神香?” “你知道惑神香?”宋先生惊异地看着草堆里的小丫头,睁大了一双眯缝眼,只是老头瞪大的眼形太难看,让人不忍目视。 “惑神香主料是死亡之花,配以地狱草、沉眠籽等十几种稀少材料制作成线香,主治失眠多梦,不会有任何毒副作用;但是,若以惑神香配合以鬼兰使用,则可洗人脑,惑心神,主生死……这是祀疫门的禁香,你从何处得到的?” “祀疫门!”看着地上坐直了身体,一脸肃色狠瞪着自己的小丫头,宋先生脸上的惊异慢慢褪去,代之而起的是不加掩饰的猜疑:“你知道祀疫门?这么说,你是祀疫门的人?俗道?不,俗道中人或许知道惑神香的存在,却绝无可能一嗅到这香,便能辩别出来……” 越是推测,宋先生越是惊喜,直到看到茹蕙那一脸的不高兴,确认自己所思所想完全正确后,宋先生脸上露出了狂喜之色,他得意地哈哈大笑:“看看,我不过是想找颗棋子用用,却找到了什么?——祀疫门主传承的承道人!哈哈,神农氏弟子栽在了自己制作的惑神香上,一世受我东夷后代驱使…… 祖先被奴役之仇,如今由我这被驱逐的弟子报了!哈哈,这一下,看那几个老东西还有何话说,什么东夷一脉为战神之后,不行阴晦之事,也不想想,战事不起,这战神之后不过是个名头,既换不得金,亦换不得银,死守着又有什么用?不如挑点儿战事起来,才有我们的用武之地呢。” 听着小老头的狂笑与癫语,茹蕙皱了皱眉:连祀疫门门内有俗道与承道之分都一清二楚,这老货到底是什么来头? 宋老头好生笑了一场,直到笑够了,这才抚着胸口靠在地牢的墙上喘气,一边喘,一边还忍不住笑:“快哉!快哉!” 看着宋老头那一幅仿佛随时都会断气的模样,茹蕙翻了个白眼,最好笑死这死老头:“你们是将鬼兰汁放在那碗水里了吧?” “没错。”宋老头一脸愉悦地点了点头:“三天了,到现在你既没渴死,也没饿死,想来那碗水一定喝了吧,窝窝头也吃了吧!鬼兰汁那淡得几乎看不出的黄色放进了窝头没人能发现,便是那装水的碗,因为质地粗陋,也显不出水的颜色来,便是这两样都发现了,那洒在麦桔堆上的你总发现不了吧,嘿嘿。” 麦桔杆上也有! 本想着不喝那水,不吃那窝窝头便不会有事,没想到还是着了道了。 虽不知道这麦桔杆堆里被洒了多少鬼兰汁,但这三天时间,她为怕露馅,也没怎么敢在空间里多呆,大半时间都窝在草堆上,如此,说不准还是沾染了一点鬼兰汁。 茹蕙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难看。 看着茹蕙那难看的脸色,宋老头嘿嘿笑着,心情愉快之下,便忍不住唠叨:“这里既无碧玉,亦无制作解药的材料,什么也帮不了你了,嘿嘿,小丫头,你这是在劫难逃啊,不过你放心,稍后你宋爷给你洗脑时只会替你添加忠于我的命令,不会洗去你此前的经历,你也不必担心以前所学一朝尽忘。” 茹蕙没搭理那死老头的喃咕,抱着腿阖眼蜷在麦桔杆堆里,意识则飞快在空间里寻找,希望快些找到碧玉即豆瓣菜的踪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因为精神的大量消耗,茹蕙的额头很快被汗水打湿,坐在一旁的宋老头以为小丫头在抵抗惑神香的药力,只带着阴险的笑在一旁等着,不再开口。 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终于在空间中四川盆地的一处山林里,茹蕙发现了碧玉那碧绿绿的身影,没做一丝犹豫,茹蕙用精神力揪扯下一截茎叶,在麦桔堆里翻身背对着宋老头的瞬间,茹蕙将那截碧玉塞进了嘴里,用力嚼了几下后便囫囵着咽了下去。 一直靠在壁上,看着手中那截线香燃烧,眼见便要烧完了,蜷在麦桔杆堆里的小丫头终于发出了急促的喘息,宋老头松了口气,脸上亦露出了大功即将告成的喜悦。 就在宋老头松了口气的同时,地牢上的木板被猛地一下拉开,同时,一张凶恶的脸自洞口探了进来,此前给茹蕙送了食水的老婆子压低了声音急促催促:“老头子你好了没有,外面快发现这里了。” 宋老头抬手冲头上挥了挥:“几句话的功夫。” 木板再次被合上,宋老头也不再耽搁,快速自怀里掏出一枚铃铛,他一边按一点的节奏摇着铃铛,一边将要置入茹蕙脑海的命令重复了三遍。 为了确认茹蕙已确实将自己的信息刻进脑中,宋老头还试着用了一次铃铛,让茹蕙亲口将他的口令说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满意地收起手中的铃铛,拿出一只小笛轻轻吹了一声。 无声的声波传出,头上的木板再次打开,一段粗井绳放了下来,宋老头凭借着他这个年纪少有的灵敏顺着井绳爬了上去。 “死老头,快点走,这四贝勒府是不能呆了,别的倒罢了,只可惜了这处密窑,以前咱可凭着这里躲过好几次追杀呢,以后却是不能再来了。” “不怕不怕,已经有了两颗得用的棋子,如今这处密窑便是被发现了也不妨事,嘿嘿,走之前,咱们再闹闹,让那个鞑子皇子伤伤脑筋……” 声音渐渐远去,终至不可闻,麦桔杆堆里,茹蕙睁开眼。 两颗棋子,另一颗是谁? …… 四阿哥这一府之主发了话要彻查,得到授权的高勿庸也不再去想将来如何,如果过不了今儿这关,他也没今后可想。 再无顾忌的高勿庸为着自己的小命,拿出了自己当初一步步爬上总管位的狠劲儿,在敲断了十几个奴才的骨头,扒出了无数后院阴私后很快找到了线索,既找到了线索,高勿庸便直接带人扑进了几个在贝勒府里已沉寂下来的格格的院中。 第16章 四贝勒府里,福晋乌喇那拉氏住着主院,李氏、宋氏、武氏在四阿哥心里有一定份量的自然各有各的院子,其余的几个侍妾,高氏与常氏住了一个院儿、张氏与汪氏住了她们对面的院儿。 张氏与汪氏住的院子叫蛾眉院,取的自是宛转蛾眉之意。 既是蛾眉院,院中的张氏与汪氏自然都曾是一时美人,只是当见到被拖到近前的张氏时,四阿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下意识看向宋氏所居院子的方向,做为他的第一与第二个女人,张氏与宋氏年龄相当,今年应都是二十五岁,可再看看眼前这消瘦憔悴、风吹便要倒的身形,再看那张枯黄苍老的脸,分明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妪,身上哪里还有往日那个灵秀美人的影子? 唯有从张氏仍然秀美的柳叶眉里,依稀能让四阿哥回忆起那段曾为其画眉的日子。 两个壮实的老嬷嬷一把将张氏按倒在地,趴伏在冰冷的青砖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四阿哥的耳中,让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主子,人带来了,您看?” 高勿庸的声音,唤回了四阿哥的理智,他有些艰难地将目光自地上那瘦弱的身形上移开,落在自己脚尖之前的地面,“张氏,你……” 你为什么变得这么苍老?如此憔悴?为什么要背叛我?茹蕙现今在哪儿?…… 无数疑问想要得到答案,可是,看着地上那个本该青春明艳的女子,这种种问题却全都卡在了四阿哥的嗓子眼儿上,怎么也吐不出来。 四阿哥卡了壳,无论是高勿庸还是两个老嬷嬷,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随着四阿哥沉默的时间越长,空气慢慢变得凝滞,越来越压抑,高勿庸与两个嬷嬷身上已经开始往外冒冷汗了,四阿哥却仍然只是看着自己脚尖前的地面,书房里,一时变得落针可闻。 谁也没想到,打破凝滞气氛的,居然会是趴在地上的张氏。 “兰儿已经两年不曾见过爷了。”张氏撑着地面,艰难地直起身体,抬头看了四阿哥一眼后,又虚弱地趴回了地面:“兰儿知道爷想问什么,不过,兰儿知道的也不多,大抵茹氏应该还在府里,只是人到底是关在哪里,兰儿却并不知道……兰儿快死了,那些人便借机收买了我院里的人手,替她们办事,我病得半昏半醒之际,听到几句,才有了这个推测……” 勉力说到这里,张氏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四阿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自椅子上站起身,几步走到张氏跟前,将她自地上一把抱了起来,放在书房一侧自己平日休憩的卧榻上,同时一挥手,让高勿庸几个退出去。 高勿庸得了张氏这几句,又得了四阿哥的示意,自然知道自己后面该做些什么,领着两个壮汉子似的嬷嬷飞快出了书房,咬牙着人将那些侍候张氏的下人提到了另一个院子,预备着用一切手段一个一个敲开他们的嘴。 书房里,将张氏在榻上放置妥当,又亲手喂张氏喝了一杯水,四阿哥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在榻前。 “你先休息一会儿。”伸手拔开张氏脸颊旁散落的几缕乱发,看着张氏泛着死气的脸,四阿哥不忍地撇开脸,“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是啊,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 张氏有些茫然地盯着屋顶层层叠叠交错的彩绘房梁:“这病也拖了两三年了,时好时不好的,一直拖着,也没什么大变化,直到上月中旬爷离府,我的病不知怎么突然就加重了,每日里有十个时辰都睡着,另两个时辰也一直昏昏沉沉,没几时清醒,兰儿想着啊,约莫是大限到了吧。” “你……”四阿哥有些艰难地想要开口安慰张氏,却发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显得空泛,张氏病了两年多近三年,自己却只在最初的日子去瞧过几回,后来一忙,就渐渐将她忘在了脑后,直到这两年连想也很少想起,便是想起了,也不过吩咐福晋看护着她一点儿,自己却…… “……我一直以为福晋将你照顾得很好。”四阿哥的声音因为过度压抑变得有些沙哑,他伸手握住张氏垂放在榻上的手,这只手曾那么柔软白暂,可如今却只剩下了皮包骨的一层,似乎只要自己一用力,就能将它捏散。 张氏死寂的目光里泛起一丝涟漪,她艰难地笑了笑,“爷一点没变,对信任的人便不肯有一点猜疑。”张氏的目光落在四阿哥的脸上,想要如往日那样摸摸他英挺锐利的眉眼,只是,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张氏叹了一口气,想着自己反正也活不了了,有些话,也便不必再藏着掩着的了。 “爷还是太任性,便是我在病里,也知道爷对茹氏宠爱异常,府中无人能及。这也便罢了,安院一切事务,便是福晋也不让插手,爷这样做,让福晋的脸面往哪里搁呢?这还是茹氏年幼,若是几年后茹氏长开了,真进了府,这府里的女人哪里还有站的地儿?为着这,茹氏想要活也难。” 说了几句,张氏又有些喘,艰难地翘了翘嘴角,仿佛想要笑,但却完全没有力气。 “我这也是眼见便要咽气了,才敢跟爷说这样的话,这府里的女人都指着爷活,爷心里有谁,谁便过得风光,活得自在,否则便要如我这般,便是死在了某个角落,也无人知道……” “你……”四阿哥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你别想太多,爷总能让你好起来的。” 张氏心中苦笑,知道四阿哥说这话,只是因为心里愧疚,只是,现在她人都要死了,这愧疚于她也不过是表明她的心不曾完全错付罢了……好也罢、歹也罢,那也是别人的日子,与她再也无关了。 闭上眼,张氏已没力气多说,只道:“爷,保重,兰儿,唯愿,唯愿,来生……” 看着软下身体的张氏,四阿哥努力了几次,才将手抬起来,伸出手指放在张氏鼻间。 直到手指上感觉到虽浅却分明并不曾停止的呼吸,四阿哥才如同乏力一般软在了椅子上,不过,在略缓了一下后,四阿哥立马唤人去找府里值守的太医。 …… 茹蕙是在睡梦中被推醒的。 用力顶开困顿的眼皮,入目的便是四阿哥那双带着红血丝却依然锐利的眼。 目光一转,入目所见,是熟悉的牡丹绣帐,只是四阿哥为什么会坐在她的床沿上?还将她半抱在怀里? “我这是在做梦?” 她先前不是在地牢里吗?怎么睁开眼,却是在安院自己的床上? 看着小丫头懵懂的眼神,想着太医诊断说她这几日惊吓过度又一直不曾饮食,精、气、神三者皆有亏损,至少需要养几个月才能养回来,一时不免心疼;再思及太医说她幼年体质虚弱,养了几年方养好,如今这次劫难却又将这几年养回来的全都耗空了,又不免心虚。 “喝药。”四阿哥有些僵硬地自寻冬手里接过药碗,递到茹蕙手中。 茹蕙眨了眨眼,莫名所以,却仍然下意识接了过来,一口喝了下去。 好苦! 懵懂的脑子,猛地被一碗药苦醒,茹蕙痛苦地皱着脸,飞快将药碗塞进四阿哥手里,同时抬头冲站在一侧的寻冬喊“水,水!” 寻冬看了一眼手中的蜜饯,姑娘喝了药后不吃蜜饯? 一边想着,一边已回身将妆台上早备好的温水倒了一杯递到茹蕙手上。 咕嘟嘟连喝了好几口清水,终于将口中的苦味冲淡,茹蕙这才舒了一口气,靠回枕上。 “我仿佛记我是被关了三天?”茹蕙有些不确定:“还是我病糊涂了在做梦?” 看了一眼因为自家姑娘的追问而僵住的四阿哥,寻冬一声没吭,默默退了出去。 四阿哥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一脸信任看着他的茹蕙,有些艰难地解释:“几个背主的奴才爷我已经处置了……” 茹蕙看着四阿哥那绷得紧紧的脸,眨了眨眼:“背主的奴才?那我不是做梦,确实被关了三天?” 对上那双无辜的眼,四阿哥发现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完全没法说出口,只是,难道要他说自己治府无方,府中所有的女人联手将一个十岁的孩子囚禁在地下五米的牢里,准备将她饿死?他却不能为她报仇? 还是说他们如今所居之地虽然是他的四贝勒府,他却完全不知道地下那么深的地方居然会有一间地窖,还差点成了她的埋骨之所? 四阿哥猛地站起身,无视了一脸期待看着他的茹蕙,转身狼狈地快步出了碧纱橱。 第17章 走到那日驻足偷听茹蕙剖白心迹的位置时,四阿哥站住了脚,默然片刻,他转身看向默默侍立在碧纱橱外的寻冬,这一次安院里又清出了五个背主的奴才,剩下的人都是老实的,这个寻冬出自内务府,家底儿已被查得一清二楚,以后倒是可以一直放在茹蕙身边了。 “侍候好你们主子,告诉他,爷会给她一个交待。” 说着,也不等寻冬回声,快步出了安院主居。 默默对着四阿哥远去的背影行礼的寻冬正在肚里腹诽着这位不敢面对自家姑娘,把难题丢给自己的主子爷,却听到碧纱橱里传出茹蕙的唤声,不得不转身走了进去。 “姑娘。” “到底怎么回事?四爷说给我什么交待?” 寻冬虽然不乐意,却不得不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告诉茹蕙。 于是,听着寻冬的讲述,茹蕙用了小半个时辰,得到了一个与自己了解完全不同的真相。 看着脸色苍白的茹蕙苦笑着闭上眼,寻冬默默站了一小会儿,抬手替她放下帐子,轻手轻脚走到碧纱橱外值守。 绣帐内,茹蕙闭目沉思,张氏重病将死,府里女人齐齐出手,收服了服侍张氏的下人,又通过种种关系,联络上了安院服侍的几个下人,将茹蕙弄晕后,关进了存在了百年的地窖,准备将她饿死。 四阿哥意外早归,张氏虽然整日昏睡,却根据无意听到的一些片断推测出了真相,并出人意料的一直撑到了四阿哥回府,然后将一府的女人都卖了……于是,四阿哥的心被伤透了。 茹蕙皱眉,宋老头离去前说要好好闹闹,指的就是这个吗——让张氏明白如果不撑到四阿回府,就要替府中所有的女人背黑锅。据太医诊断,张氏能撑到四阿哥回来是用了珍稀药材吊命,想来这府中会舍得给她用药吊命的便该是宋老头了。 四阿哥不是单听一面之言的人,所以,他后面应该确实找到了证据证明各院的女人都出了手。 她就说嘛,宋老头如果拥有在四贝勒府中无声无息把她掳走还不为人所知的势力,为什么不直接出手刺杀四阿哥,却偏偏绕圈子要掌控棋子来对付四阿哥,本以为那宋老头有什么更深的谋划,如今再想,那老头子估计也只是借势而为罢了。 对那个疯癫的宋老头,茹蕙心里不可避免地生出了深深的忌惮,现在知道四阿哥府并未被宋老头掌控,茹蕙心头骤然一下放松下来。 心头松泛下来,茹蕙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这声无妄之灾的源头——四阿哥。 府中所有女人无视了这位爷的心意,联起手要除去他要保护的人,这位爷算不算是众叛亲离? 不知道四爷现在心里是何感受——悲愤?亦或怒气冲天?再或者,为难? …… 四阿哥坐在书桌后,一页页翻看着高勿庸呈上来的供状,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惊悚,他从来不知道,府中这些娇滴滴的女人在他背后会有这样可怖的一面。 弘昐这孩子生来体弱,李氏不精心照管着,却只想着赶紧再生一个健康的,下面人见此,于是照管弘昐便愈发不经心,以至可怜的弘昐三岁不到便没了……福晋遗失了珠钗,宋氏借机进言,禁了张氏几个不得宠格格的院,致本就缠绵病榻的张氏用度益发被削薄,于是病情加重;武氏爱体罚下人;高氏、常氏自甘下贱,居然,居然…… 四阿哥狠狠一扫书桌,桌上的东西顿时噼哩啪啦掉了一地。 书房外,侍候的小太监缩了缩脖子,立着耳朵,却没听到主子爷唤人进去收拾的声音,却是愈发连呼吸声都不敢重了,唯恐被房里那头喷头火波及,丢了小命儿。 书房内,看着散落在青石地面上的一张张写满墨这的纸张,四阿哥几乎将一口钢牙咬碎。 无耻! 这些女人,这些平日在他面前千娇百媚、温柔贞静、娴雅文秀、和善仁爱的一个个女人,原来,不过都是在他面前做戏! 这些女人,最早的,从他十三岁开始侍候他,最晚的,也是三年前进的府,这么长时间,他居然直以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平日所见,俱只是她们想让他知道的一面。 四阿哥越想,越是恼怒,怒到极至时,却又不免不寒而悚。 今日,为着自己的恩宠太过,这些女人能合起伙来将茹蕙关进地窖饿死,来日若自己不合她们心意,自己这一家之主是不是也能说杀便杀? 四阿哥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站起身,走前书桌前,弯腰将地上的供状一张一张捡了起来,坐回书桌后的椅子,再次一张一张仔细翻看这些供状,这一次,无论看到什么,他都不再愤怒,唯有冷酷的评判。 最后一张供状,是涉及到福晋的。 四阿哥一字一字,缓慢地一字字看过去,然后,他无力地靠在了椅背。 煽风点火、远交近攻、上屋抽梯、借刀杀人、趁火打劫、浑水摸鱼……不愧是费扬古的女儿,兵书战计用得让他这个上书房受教十几年的皇子都自愧不如。 愣怔地看着书房地砖上散碎的笔墨纸砚,四阿哥在内心默默反省,是不是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有什么问题,要不然,为什么一个府里的女人都变得这么陌生,或者是他根本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些女人——四阿哥坐在书桌后默默出神。 书房再无一丝动静传出,守在门外的小太监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偷偷伸头往书房里看了一眼,却见自家主子爷阖目靠在椅背上,姿态看起来很疲惫,那身姿,却屹立如峰。 小太监飞快缩回头,拍了拍自家跳得飞快的小心脏——没事,没事,主子爷没看到。 不得不说,四阿哥无愧于史书上评价为刚毅果决之人的论断,骤然了解的现实,虽让他消沉了半日,却很快再次振作起来,他唤了书房外侍候的小太监进来收拾一片狼藉的书心,又传来高勿庸,着他通知后院的女人们,“告诉福晋,好好的人会突然陷入地底五米的地窖,府里定然有鬼魅做祟,为此,爷要在书房礼佛,什么时候后院儿安宁了,爷什么时候再去,让她管好那些女人,以后除了几个孩子的事,后院任何人不许来扰爷。” 高勿庸退出书房,边走边吸凉气,爷这招,啧啧…… 高勿庸走了,书房也被小太监收拾得干干净净,四阿哥收敛好心神,再次投入了公务,似乎府里什么也没发生过,也是,别说这次的事不过只是后院依附着他生存的女人弄出来的乱子,便是未来与全天下为敌,他也不曾退缩过,所以,府里那些还想着法不责众的女人们只怕是希望要落空了。 …… 五月丙辰,上巡幸塞外。 这一次,后院儿的女人们四阿哥谁也没带,只通知了秦嬷嬷替茹蕙收拾得用的行装,然后带着一身大丫头打扮的茹蕙与寻冬,爬上了出巡的马车。 乌喇那拉氏带着府里的女人站在主院门外,咬牙看向府门方向,咬牙切齿,却俱都束手无策,能怎么办呢,主子爷说见着她们心烦,说不想见她们,难道她们还敢凑上去? 只是,难道主子爷真的打算就这样冷着后院的女人?算上四月,他已经快三个月没进过后院了,难道他真的打算以后都不碰自己的女人了吗? 明明他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血气方刚! 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这个男人还是皇子,他会缺女人吗? 女人们一个个开始撕扯手里的帕子,无数念头在她们脑中转动…… …… 皇帝在夏季出巡塞外,目的是为避暑,同时,也是与蒙古的王公贵族们联络感情,让他们乖乖守好草原,做大清的屏障。 从北京城到内蒙远吗? 不远!坐飞机一个小时,开车五六个小时。 不过,那是后世。 清初,从北京城到内蒙,一走,至少半个月。 又一个清晨,茹蕙被寻冬摇醒,迷迷糊糊套上衣服,梳好头,湿帕子一捂,用清水漱了漱口,算是把自己打理好了。 被湿帕子捂醒的茹蕙认命地走到帐中四阿哥睡觉的毡毯边,弯腰推了推:“四爷,该起了。” 四阿哥睁开眼,清明的眼神看得茹蕙总觉得他是早就醒了,之所以没起床,是因为他在等着她来侍候。 万恶的封建地主、腐朽的剥削阶级…… 在肚子里不停腹诽的茹蕙显然忘了这些日子她在四贝勒府里当剥削阶级当得明明很是自在享受,此时之所以一肚子不乐意,也不过是因为她变成了被剥削的人而已。 四阿哥比之前内敛了许多的眸子里泛着不加掩饰的笑意,看着气鼓鼓吃力为他着衣的茹蕙。 十岁的孩子,头顶刚到他腋下,服侍他穿衣,必须得站在凳子上,很吃力,不过一会儿功夫便累出了一头汗,可是,四阿哥就喜欢看她为他累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很恶劣。 可是,爷他就是高兴。 第18章 送走打理妥当的四阿哥,茹蕙一下软倒在自己的被窝上。 见怪不怪的寻冬将一盘点心摆放好,倒上奶茶,“姑娘,吃点东西。” 茹蕙不情愿地哼哼几声,到底还是起身坐到小桌边,低头吃自己的早点。 奶茶这玩意儿煮好了其实很好喝,寻冬这会端上来的便是她亲手煮的,用牛奶加茶煮,可解油腻,助消化,是游牧民族的日常饮品,(如同南方家家俱喝绿茶一样),茹蕙喝过几次便喜欢上了,此后每日早上必要喝一碗才觉胃中舒坦。 吃饱喝足,茹蕙下意识准备收东西,手刚搭在被褥上,才想起来如今已到达目的地,不必如此前十几日一样天天赶路。 连续忙了半个月,突然一下闲下来,茹蕙一时有些茫然,现在该做什么呢? “姑娘不如去跑跑马。” 茹蕙想了想,最后还是将这个诱人的想法踢出了自己的脑海。 为安全计,还是睡觉养神吧。 …… 四阿哥得到许可进入皇帝的御帐时,皇帝正笑眯眯与几个蒙古王公笑谈。 抬手叫起四阿哥,皇帝笑着对其中一个王公道:“你看我这儿子如何?” 那王公大喜:“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康熙也不跟四阿哥多解释,只道:“你自随厄鲁特王公前去。” 那名唤厄鲁特的蒙古王公哈哈大笑着自座位上起身,走到四阿哥身边,“四皇子,麻烦您了。” 于是,莫名其妙的四阿哥在一屋子奇妙目光的注视下被那王公厄鲁特拉出了御帐。 厄鲁特王公走出御帐,便自有他领来的旗下人手将两匹俊马牵了过来。 看着厄鲁特王公打算直接要拉着自己走人,四阿哥不由有些无奈,只得开口:“王公说说到底何事?” 显然,四阿哥不打准备打无把握的仗,想着还是先问问吧,以免稍后出丑。 “四皇子,这事儿吧,劳驾您亲自跑一趟确实有些……”厄鲁特王公估计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伸手薅了薅自己的胡子,又看一眼明显如果他不说出点什么便不准备合作的四阿哥,不由苦笑:“……小王的小女儿今年十一岁,自打去年随着小王鄞见时遇到了几位京中女眷,回家后就再不肯出门……” 厄鲁特王公说到这里,一张脸已苦得能拧下汁子了:“……她不出门儿倒也没事儿,正好收收那野疯了的性子,只是这一年,她还成日用了京里来的胭脂水粉抹脸,把一张脸抹得……” 说到这里时,厄鲁特王公的一双豆豆眼肯见便要落下泪来了:“方才与陛下说到这些,陛下说您家里也有小女一般大的女儿,还心善的为养着旗下旗民的女儿,奴才想着您对这般大孩子一定有办法,就想着请您教教我家那个女儿,让她、让她就放过她那张小脸。” …… 茹蕙一脸不敢置信看向四阿哥:“那蒙古王公的女儿熊,他自己管不住,就找圣上帮他管,圣上甩手丢给你,你对付不了一个叛逆的孩子,把我推出去顶缸?” 四阿哥一脸淡然转身背对茹蕙:“你们差不多大,定能说得上话。” 对着四阿哥宽厚高大的背影,茹蕙咬牙切齿:“她是蒙人,我是汉人,我们语言不通。” 四阿哥清咳一声,“苏培盛通蒙语,爷把苏培盛拔给你。” 为了把手上的烫手山芋推断,这位爷直接把自己的贴身小太监都卖了。 茹蕙还欲抗辩,四阿哥却完全不肯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就这样吧,稍后爷让人带你去厄鲁特王公所居之处,嗯,为了安全,爷会再拔一个侍卫随你前往。” 说完,这位爷根本不等茹蕙回复,飞快步出了自己的帐篷——如同被狗撵了一下。 茹蕙与寻冬面面相觑,“我这是被赶鸭子上架了?” 一旁一直默默缩在一角的苏培盛抬头瞄了一眼一脸怒气的茹蕙,低下头:“蒙古王公说,因为主子爷养了旗下旗民的女儿……” 茹蕙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苏培盛:“难道这蒙古王公还能是因为我才找上四爷的?” 苏培盛缩了缩脖子:“王公说这事儿是圣上告诉他的。” 苏培盛的话茹蕙在脑子里转了两三圈,才终于弄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顿时一脸生无可恋:“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圣上万岁爷居然知道?上达天听这殊荣怎么会落在我的头上?!” 这根本不科学! 苏培盛不说话。 寻冬抬头看看茹蕙,也低下头。 没等茹惠理出头绪,那个四阿哥承诺的侍卫已到了帐外,苏培盛掀开帐门走了出去,两人低语几句后,苏培盛再次走了进来。 “姑娘,厄鲁特王公派人来接了。” …… 围着御帐外的,是各位皇子的帐篷,皇子们外面,是随驾的亲近大臣,大臣们外面,便是蒙古各部落的王公贵族。 茹蕙低着头,跟着两个老嬷嬷,带着寻冬、苏培盛以及侍卫查郎阿穿过一层层大帐,走进厄鲁特王公所部的地盘。 在一个门前停放了一辆饰花马车的蒙古包前,两个老嬷嬷示意茹蕙四人稍待,便推开了那个蒙古包的门走了进去。 默默等了一会儿,蒙古包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老嬷嬷走了出来说了一句蒙语。 苏培盛轻声告诉茹蕙:“姑娘,郡君请您进去。” 茹蕙在心里撇了撇嘴,什么请,应该是“唤”才更准确吧。 肚内虽腹诽,茹蕙也不是那不知轻重的,到外面,她顶着的可是四贝勒府的脸面,她若失礼,会给四阿哥丢脸,没办法,四阿哥现在可管着她吃穿呢,可不好拆他的台不是。 秦嬷嬷三个月的集训,此时便是检验结果的时候了。 抬起头,挺起胸,踩着平缓的步子一步步踏进了蒙古包。 乌兰今年十一岁,父亲被大清皇帝封为贝勒,做为贝勒唯一的嫡女,她一生下来,就得到恩典,得了郡君的封号,她十岁之前,一直过得无忧无虑,直到去年随同父亲鄞见大清帝国的皇帝,随驾见着了大清的贵女…… 茹蕙进入蒙古包,打断了乌兰的回忆,她抬起头,看向那仿佛自光中走来的来自大清皇子府坻的同龄姑娘。 “真美啊!”看着越走越近的茹蕙,乌兰情不自禁自座位上站了起来:“你是腾格里的眷属吗,比草原最美的花儿还美的姑娘,你能带给我同样的幸运吗?” 被拉住手的茹蕙顺势行了一个平辈相见的执手礼,虽然听不懂这位蒙古郡君在说什么,却不妨碍她一脸赞叹地看着蒙古郡君的眼睛笑言:“郡君的眼睛,比草原最清澈湖水还要明净,但凡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便如浸清泉,心灵亦会得到洗礼,有这样美丽眼睛的必然是上天眷顾的好姑娘,茹蕙能与天眷之人相见,实感荣幸。” 苏培盛快速将茹蕙的话翻译成蒙语。 乌兰一脸惊喜看着茹蕙:“真的吗?我的眼睛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听着苏培盛的转述,茹蕙面不改色:“每一个善良的姑娘,都必然美丽,她的心灵之光不只照耀自己,亦温暖周遭众人,你我虽只初见,却不妨碍我从你心灵的窗户里窥见那美丽的灵魂。” “心灵的窗户?”乌兰疑惑,一边拉着茹蕙坐了下来。 茹蕙笑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乌兰一下乐了:“茹蕙,我喜欢你。” 茹蕙笑叹:“郡君,茹蕙也喜欢你——发自内心的。” 确实,不得不说,这位小郡君虽然将自己的一张脸抹得跟猴子屁股一样,以至唯有一双没有修饰的眼睛能看到一丝她本来的模样,但比起京中那些各式笑里藏刀的美人,茹蕙真的发自内心的更喜欢这样率直的女子——相处起来,真的轻松很多。 两个年龄相近的女孩,心性都不差,又互相带着善意,当她们真心想要成为朋友时,真的不难,即使她们语言不通。 从最初的一字一句都需要人翻译,到一个时辰后,连比带划,能用简单的语言交流,乌兰在茹蕙的引诱加劝导下,就解决了厄鲁特王公头痛了一整年的难题。 看着洗掉了一脸脂粉的乌兰,茹蕙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十一岁的小朋友,真的很少有不好看的,乌兰,你根本不需要脂粉,那些东西反而会遮盖住你的光芒,你看草原上那些花朵,它们的生机勃勃,本身就是一种美,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装饰,它们迎着太阳,吸收雨露,在草原上肆意绽放……谁能忽视它们呢?” 听着茹蕙发自内心的夸赞,原本还有些懦懦不安的乌兰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快乐地在站起身,在原地转了一圈,“茹蕙,真的吗?你这么美的姑娘都在夸我吗?” “可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乌兰脸上的笑容再次变得黯淡:“……阿母和兰贞格格都说我丑,还说我举止粗俗,走出去就给阿爸丢脸……” 茹蕙挑了挑眉,所以,这就是这位小郡君的心结,而会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留下心理阴影的,又是什么人?。 “没有一个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女儿丑,另外,那个兰贞格格是何方神圣?” 第19章 给乌兰郡君灌了几缸心灵鸡汤的茹惠回到帐中,问寻冬:兰贞格格是谁? “兰贞?”得到苏培盛回禀的四阿哥放下手上的书信,皱紧了眉头,“事涉科尔芯,你随爷去御帐将今日乌兰格格的言辞一五一十奏禀圣上,不可有一点变动。” 御帐中,苏培盛将在蒙古包中所见所闻事无俱细,全都说了一遍后,在皇帝的示意下退了下去。 四阿哥默默站在一侧,等着皇父吩咐。 坐在书案后的皇帝略作沉吟,抬头看向四儿子:“班弟这是欲送女入京?” 四阿哥想了想:“儿臣记得十三弟去年在草原上遇到过好几次兰贞格格,最后一次是御驾回辇前几天,那天兰贞格格在草甸子边巧遇十三弟,与十三弟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有的没有十三弟也没弄懂她的意思,当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回到营地后,又遇到了和硕达尔罕亲王,亲王笑眯眯拉着他说了几句亲近的话,当时儿臣恰巧路过,和硕达尔罕亲王笑着和儿子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皇帝想了想,笑了:“怪不得昨儿厄鲁特在御帐就摆出了一幅可怜相呢,他这分明是在提醒朕班弟的野心,也是在试探朕的态度,看朕是不是打算再给儿子找个蒙古老婆。” 想着自己昨儿差点被厄鲁特拉进坑里,四阿哥唇角抽了抽:“儿子记得和硕达尔罕亲王有个孙子年纪比乌兰格格大两三岁,也到了该指婚的年纪了。” 皇帝想了想,抬起头看了一眼四儿子,忍不住笑:“厄鲁特虽有些莽撞,你也不该这么捉弄他,他本就因班弟存着一肚子憋气,朕若再把他的心尖子送到班弟手里,以后他只怕再不能翻身了。” 四阿哥当然知道皇父不可能乱点鸳鸯谱,只是,被无意奚落了的火气不发出来,他这个皇子也憋屈啊。 “儿子回去让茹蕙明儿再去找乌兰,告诉她在汉家,闺中女儿有给父亲画红脸蛋的习俗,是祝福之意。” 刚将茶喝进口中的皇帝飞快转头,却到底没忍住,噗一声将一口茶喷在了案角,一旁侍立的李德全急忙凑了上去,想替呛咳的皇帝拍拍背,却被自觉闯了祸有些心虚的四阿哥抢了先。 一手轻拍着皇父的背,四阿哥又飞快将李德全手里的帕子拽过来递到皇父手上:“阿玛,您擦擦。” 撑着桌案,直咳了十好几声的皇帝终于将喉咙上的痒意压了下去,一手擦着唇边的水迹,一边头也不抬重重拍了四阿哥一巴掌,“老四,你儿女都七八岁了,这性子怎么还没改?” 皇帝一边骂儿子,一边又忍不住笑:“也不怪老九对着你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这让人恨得牙痒的促狭劲儿,实在让人想捶你。” “不过是让他穿了一回女儿家的衣裳,就记恨到现在。”四阿哥撇撇嘴,想起九弟扮姑娘时候的模样又忍不住翘了翘唇角,一时不小心带出了点儿小得意,“阿玛,小九六岁前是真招人疼,是吧!” 皇帝想忍来着,只是,想起九儿子无比认真学女儿家行礼的样子,却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笑完了,又自觉失态,回头瞪了四儿子一眼:“也是宜妃性情爽利,若不然,定不与你甘休。” 四阿哥抿了抿嘴,轻轻笑了笑:“宜额娘甚喜小九的女装扮相。” 皇帝含笑摇头,宜妃那是想要个女儿呢,只可惜一直没得,这才拿了小九解馋。 父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皇帝也觉心头畅快不少,一时也不想再处理政事,便放松身体,靠在一侧的迎枕上,笑睨了儿子一眼后,突然开口问:“老四啊,你后院那群想拿捏你的女人可消停了?” 四阿哥一咽,嘟哝:“儿子正收拾她们呢。” “当初你接茹氏回府,朕就想说你,但见你在兴头上,就没给你泼冷水,谁知道你完全不知收敛……”皇帝摇头:“现在知道什么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了吧?” 四阿哥无奈,示弱:“是儿子治府无方。” “治府无方。”皇帝嗤笑了一声:“你呀,你七八岁的时候,朕就告诉过你,无论侍候的人再如何恭谨和顺,周到细致,也不可将信任全付,因为他们也是人,是人就必有私心。可你呢,按说你长到现在也经了不少事,处理政事时倒也不再犯这毛病,回了自己府里却还是松懈,若再不改了,来日必吃大亏!” 皇帝坐起身,低头找自己的龙鞋,四阿哥忙跪了下来,服侍着他亲爹把两只鞋子穿好,然后干脆跪在了一侧,听他亲爹训他。 看着搭拉着脑袋跪在毯子上的四儿子,皇帝突然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气,“堂堂一个皇子,夫纲不振……” 皇帝在帐内转了几圈,回身看着似乎有些蔫儿的儿子,气得回身抬起腿想给他一脚,只是,最后到底还是只是在儿子身上虚踢了一下,“给朕起来,你这样子做给谁看?” 四阿哥没办法,又站了起来。 皇帝又围了几圈,“今儿这事茹氏处理得不错,没辜负她教养嬷嬷的一番心血,李德全,选几样东西送回京交给秦珍,告诉她,让她以后亦不可放松茹氏的教导。” 李德全应了一声,立马退了出去处理,服侍了帝王二十多年,李德全对于皇帝的心思亦算了解,万岁爷这是心疼儿子了,送东西回去明着是奖赏教导茹氏有功的秦嬷嬷,实则是在敲打四阿哥府里的那些女人,让他们老老实实服侍好丈夫,熄了拿捏丈夫的心思。 被老爹指斥夫纲不振,四阿哥因失了面子而有些羞臊,偏这羞臊中却却又带着止不住的窃喜,自家兄弟那么多,成婚后还被管家事的,除了太子爷,可就只有他了。 他可听额娘说过,惠妃不知跟阿玛抱怨多少回大哥专宠大嫂的事,阿玛也不过只是不咸不淡叫大哥去说了两句而已,却从没插手大哥府里的事。 交待完李德全的皇帝一回身便对上了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再一看他那红通通的脸,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咬牙:“以后再让朕替你管家事,就给朕回上书房跟着你弟弟们再上回学。” 四阿哥抿抿唇,红着脸傻笑了一下,不吱声。 “行了,科尔沁的事朕知道了,你赶紧走,朕这儿忙着呢。”皇帝一脸嫌弃地挥了挥手,把四儿子轰出了御帐。 被赶出御帐的四阿哥带着美滋滋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帐篷,却见茹蕙正抱着一盘点心吃得正香。 “过来服侍爷换衣裳。” 四阿哥大咧咧往帐中一站,一双眼便落在了茹蕙身上。 正吃着点心听寻冬讲厄鲁特王公的继室如何粗暴却又卓有成效地横扫厄鲁特后院一事的茹蕙,不得不暂熄了听八卦的欲。望,擦了擦嘴角,放下手中的点心,起身替四大爷更衣。 替四阿哥换好宽松的衣裳后,茹蕙再次出了一身汗,看着舒舒服服坐在矮榻上看书的四阿哥,茹蕙心头不忿,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了一圈后,茹蕙动主替四阿哥泡了一杯普洱茶,递到四阿哥手里。 “四爷,您喝点茶消消食。” 四阿哥放下手里的书,抬手接过茶杯,用茶盖一拨,脸露嫌弃:“往普洱茶里加菊花,哪来的怪想头?” 茹蕙撇嘴:“普洱茶清热、消食,菊花散风清热,配合使用可消除油脂、促进消化、清热消肿,正适合这个时间饮用呢。” 四阿哥看了一脸不高兴的茹蕙一眼,到底还是赏脸低头喝了一口,“咦!” 本欲喝上一口便放下茶盏的四阿哥突然停下了动作,他抬头看了一眼茹蕙,缓缓咽下了口中的茶,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所喝的茶都更为甘甜浓淳的茶香在口中漫延,随着他咽下茶汤,一股暖热伴随着普洱独有的香味穿透了他的整个心胸,其间尤有菊花的淡淡幽香,引得四阿哥情不自禁闭上了眼,仔细回味再三。 看着闭眼品茶的四阿哥,茹蕙抬袖掩住了翘起的唇角。 四阿哥睁开眼,扫了一眼窃笑的茹蕙:“不想你泡茶的手艺居然不错,爷以后的茶就交给你了。” “啊!”茹蕙傻眼:“四爷,我还得管泡茶?” 慢条斯理喝完杯中茶的四阿哥有些不舍地放下手中的茶盏,冲一脸不敢置信的茹蕙肯定地点头:“爷希望以后喝到的普洱都有不差于今天的滋味。” 茹蕙不干了:“四爷,你说的根本不可能做到。” 四阿哥挑了挑眉,“爷看你方才泡得很随意,以后也如今天这般随便光泡泡便是了,有何不可?” 第20章 什么是作茧自缚? 茹蕙一脸憋屈看着四阿哥手里的茶盏,她怎么就手贱地往那杯茶里添东西了呢,现在好了,把自己坑进去了,她果然是傻了吧,干嘛没事找事呢? 看着一脸有苦无处诉的茹蕙站在原地发傻,四阿哥好心情地翘着唇角,再次拿起案几上的书靠回榻上。 “卟……” 一声特别清楚的声音,在帐中响起,茹蕙下意识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直接对上了四阿哥锐利凌人的目光。 呆滞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茹蕙噗一声笑出了声。 咬紧牙关的四阿哥抬起手,指了指笑得丝毫不做掩饰的茹蕙,便欲开口,只是,很可惜,他虽有心,肚子却不肯合作,又一阵震天的腹鸣持续响起,原本还一幅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四阿哥突然涨给了脸,如同被蜜蜂蛰了一样猛地自榻上弹起身,手中随手扔出去的书还未落地,人已冲进了帐角摆放的屏风内…… 寻冬与苏培盛呆滞地听着屏风后传出的根本无法掩饰的响动,再看笑得双肩直抽的茹蕙踉跄着跑出帐,蹲在帐门外埋头抱着肚子直抽抽,猛一看见还以为她肚子痛得受不了,所以才蜷成了一团。 当然事实也没差,茹惠确实肚子痛得忍不住——笑的。 两人脑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麻烦大了! 麻烦确实大了,不过,这有麻烦的既不是寻冬,也不是苏培盛。 …… 夏夜的草原很是清凉,凉里渗透着寒意,苦着脸坐在草原上喂蚊虫的茹蕙无语仰头望天,她确实想捉弄四阿哥,可是,她完全没想到捉弄四阿哥的结果会如此惨烈啊。 “明明应该只有下气的功效,为什么最后变成了排毒?!” 难道是自己那滴本来想要加快下气功效的灵泉水促成的? 茹蕙挥开再次围上来的蚊虫,郁卒地直接将自己瘫放在了草地上,懊恼地掩脸呻。吟,好倒霉,明明茹爹、茹娘、茹哥哥都用过灵泉的,明明他们都没事啊,怎么四阿哥就这么大的反应呢? …… 太医放下四阿哥的手,拈了拈颔下长须,脸露沉吟之色。 “张太医,如何?” 四阿哥靠坐在榻上,一手看似随意地在肚腹之上,眼睛情不自禁看向一旁放置的点心:突然觉得很饿。 五十岁的张太医眉眼平和、气质清隽,听到四阿哥问询,他放下拈须的手,微微摇了摇头:“四爷体内不但内积邪火已清,更可喜者神精气足,生气勃勃,以脉相观,竟是前所未有的康健,连幼年留下的病根亦已根除。” 听到张太医这话,四阿哥一脸早有所料的模样,“爷觉得有点饿。” 张太医含笑点头:“大量排毒后,必然腹饥,四爷只管放心饮食,只是现已入夜,亦当遵循养生之道,莫要进食太过,以免积食。” 小心地观察了四阿哥的脸色,张太医最后还是将自己的好奇心压了下来,不论四阿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在短短时间内改变了身体状况,都不是他该打听的,皇上若是问起,他自然俱实以告,若不问,他也只管装耷做哑便是。 …… 茹蕙被寻冬找回时,随驾的王公亲贵们大多皆已回了自己的帐中,营地里除了值守的侍卫,便只有服侍的仆役在帐外忙忙碌碌着、或是清洗着白日用过的东西,或是为各自的主子准备明日要用的家伙什。 茹蕙委委屈屈蹭进四阿哥的帐篷,一进大帐,那浸人的凉意便被挡住了,茹蕙轻轻呼了一口气,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在帐外呆了不到半个时辰,她是真想这间帐篷了。 吃完了一盘点心的四阿哥正靠在榻上消食,听到响动,头也没抬问茹蕙:“你在爷的茶里加什么了?” 茹蕙的呼吸一滞,脑中念头飞快转了转:“爷说什么呢,茹蕙都听不懂。” 四阿哥抬手给手中的书翻了一页,目光未离书页,却已能想到茹蕙现在一脸惊怕的模样。 “你父亲给你留的保命的东西你就用来捉弄爷,嗯?” 茹蕙傻傻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等了半晌没等到茹蕙说话,四阿哥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册,抬头看向缩在帐角的小丫头:“现在知道怕了?爷的饮食里是能随便加东西的吗?不知天高地厚。” 自矮榻上站起身,走到茹蕙身前,看着那颗搭拉着的脑袋,四阿哥咬了咬牙,到底没忍住,伸手按着那颗毛绒绒的脑袋狠狠揉了个够。 被揉得摇来摆去完全昏了头的茹蕙在四阿哥终于停了手后,抬头傻呆呆看着他,“四爷?” 顶着一头乱蓬蓬头发的茹蕙显得特别娇憨,只是,看着小丫头脸上那特意画粗了的眉毛以及为了掩住容色而抹上的一片片褐色斑点,四阿哥没忍住一脸嫌弃:“好好一张脸,看看被你作贱成什么样了,还不赶紧去洗了。” 提到自己化的妆,茹蕙一下醒过神来,不乐意了:“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推出去顶缸,才逼得我不得不出门儿去和人交往,如果一直呆在帐篷里,我根本不需要化这丑妆好不好。” 被茹蕙一点没客气白了一眼的四阿哥掩饰地咳了一声,转身走向先前坐的矮榻:“夜了,洗洗睡吧。” 服侍着那位说夜了的爷睡下,梳洗妥当的茹蕙吹灭了手中的烛台,缩进毡毯中闭上了眼。 空间里,茹蕙在山洞里找出了茹爹走前留给她的一个陈旧木盒,一阵摆弄,打开木盒隐藏的机关,露出藏在夹层里的信以及一粒黑色丸药,自怀里取出四阿哥睡前交到她手里的丸药一起放进木盒,看着两粒完全一样的黑丸,茹蕙托着下巴有些茫然。 茹爹走之前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盒子里这丸药,更不可打开那封信,她也一直乖乖地没动这盒子,可是,今儿四阿哥却给了她一粒一模一样的丸药…… 四阿哥手里的药是茹爹给他的?还是这药是四阿哥给茹爹的? 看着盒中的信,茹蕙有些手痒——好想打开看。 茹蕙的手抬了起来—— “蕙儿,爹和你娘带着你哥哥去成都府,留你独自在京中,你万事要三思而后行,不可任性妄为,四爷是皇子,不是村里的大哥哥,这两年你装做不知道他的身份,对着他时也没个尊卑,你爹我也放纵你,一则是你年幼,二也是因四爷开口不让你爹我拘束你,只是现在爹娘没在你身边,万一有事,也无人替你说话,你也该长大了……你十岁了,也是个大姑娘了,爹知道,该懂的你都懂,平日里你与四爷或也言笑无忌,却从没越了分寸,爹相信你进了贝勒府后也能一直这样清明,只是,高门大宅人心诡谲,更何况是四爷是皇家子弟,什么都怕有个万一,爹给你这个木盒,就是为这万一备下的,你记住,不到生死存亡之际,不可打开……” 茹爹一番殷切叮嘱,言尤在耳,茹蕙抬起的手顿时重若千钧。 叹了一口气,茹蕙到底还是抬手重新将木盒的暗格复位,然后合上盖子,再次放进山洞。 管他是有什么隐秘呢,反正不可能让她回到前世,如此,知与不知,也没什么差别。 …… 康熙四十年的整个六月,茹蕙基本都是在帐篷中渡过的,寻冬好几次提议让她出去走走,怕自己的脸惹麻烦的茹蕙都兴致缺缺地否决了她的提议,她的空间内,有着更广阔的天地,她根本不眼馋外面这片被人类征服了的土地。 平日里,四阿哥回帐来,茹蕙就依着秦嬷嬷所教,当个称职的丫头,四阿哥一走,帐中便以她为尊,自是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有时在四阿哥摆在帐中一角的书案上拿上好的宣纸画娃娃玩儿,这位爷回来看到了,也不过就是罚她多写几张大字,然后再对着她写的字用言语嫌弃一顿罢了,其它的惩罚却是一样没有,于是,茹蕙便愈发不肯出帐了。 七月,御驾再次起行,顺着山脉,向着内蒙古高原的边缘——大兴安岭行进。 绵延无尽的山脉,一眼望不到头的森林,这里是大兴安岭,有着最丰茂的址植被,最宽广的原始森林,这里是鄂温克人的家园。 丰美的草原上,鄂温克人的首领带着族人,骑着骏马,带着成群的羊只,远远迎了上来。 在远远看到御驾所在时,尤有近十里地,但是这群来迎驾的鄂温克人却都放略微收紧了缰绳,让跨。下驰骋马儿缓缓慢了下来,更有一部分人,直接拉紧了缰绳,勒停了正跑得兴奋的马儿,甩着鞭子,大声喝止奔跑的羊群,他们要等在这里,直到得到大清帝国的统治者召见,才会前去鄞见。 皇帝站在营地外,周围伫立着衣甲森然的侍卫,身后罗列着一众皇子、亲贵近臣,以及蒙古诸多王公,遥望着那远远飞奔而来的鄂温克族人。 鄂温克人的首领远远便勒住了马,自马背上跳了下来,急步却并不失礼仪地向着营地跑来,未及近前,已是高喊着跪伏在地, “色勒乌特带着鄂温克全族人,恭迎圣君驾临。” 第21章 “姑娘,鄂温克人带来了驯鹿。” 茹蕙抬起头,看向脸色较平日红润的苏培盛,有些惊奇地挑了挑眉:“驯鹿。” “是。”苏培盛捏了担手中拂尘的手柄,心里有点兴奋,这是他第一次随驾出巡,一路过来,一直忙着适应出行生活,要时时替自家主子爷安排好一切所需,要在别的太监忙不过来时帮把手,做些重活,又要时不时充当救火队员,哪里着火哪里搬(便如替茹蕙充当蒙语翻译),出巡近两月,他没轻松一天。 看着明显与平日谨慎模样不同的苏培盛,茹蕙不由也来了兴趣,她想了想,抬眼上下打量了一遍有些不自在的苏培盛,“你有空闲了?” 苏培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子爷说今儿不用奴才侍候。” 这会儿四阿哥等一众皇子正跟着皇帝接见赶过来迎驾的鄂温克人,一时之间用不上苏培盛,便只在身边留了一个听差太监,给一直忙得团团转的苏培盛放了半天假。 难得苏培盛开了口,茹蕙想了想,“要去看驯鹿,最好叫上查郎阿。” 茹蕙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她与寻冬再加上苏培盛三人小的小,弱的弱,带上个壮硕的侍卫才安全。 “唉。” 苏培盛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跑出了帐篷。 便是再老成,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孩子,跟她这个用孩子皮包着一颗老心的不一样。 驯鹿呢,她前世加今生活了快三十年也没见过,有机会长长见识也不错。 在脸上仔细画了一个掩饰肤色与五官微调的妆容,茹蕙带着寻冬苏培盛,身后跟着体形高壮气势强悍的查郎阿,向着营地外走去。 茹蕙四人到达御驾驻陛地外鄂温克人的营地时,驯鹿群外已围了许多来自京城的达官显贵的家眷,十几个鄂温克人夹杂在驯鹿群中,安抚着因为被众多陌生人围观而有些焦燥的驯鹿群。 找了一处没有人的空地,茹蕙看着几十米外一头头比成年马没矮多少的强壮驯鹿,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那鹿看起来很温驯呢,真想摸摸。 “姑娘,你看那边有人骑鹿。”苏培盛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兴奋,他抬起手,指了指远处。 茹蕙顺着苏培盛的手,果然看见在众人右前方几里外有一个身着骑装的女子在同伴的扶持下,坐上了鹿背。 茹蕙笑道:“看来驯鹿的性情果然很是温和,只要有主人守着,陌生人也愿意驼,你若喜欢,一会儿找着机会也可以试试,看看和马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奴才是什么人,营地里还有无数贵人等着呢,驭鹿的事可不敢想。”苏培盛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不过还是一脸向往地道:“奴才若是能摸摸那鹿就很满足了。” 站在茹蕙左手边的寻冬皱眉看着小牛犊大小的驯鹿,目光重点盯在了那铮狞的鹿角:“苏公公一会儿还是小心点吧,万一被那角挂一下伤了可怎么好,咱们可还得侍候主子呢。”体形 苏培盛再次看了一眼那因为顶着一双枝枝丫丫的巨大鹿角而显得比马要危险的驯鹿,一时不免把寻冬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到底还是把心里的馋意压了下去:“那还是算了吧。” 虽然遗憾,苏培最终还是理智地选择了放弃。 一直沉默地跟在三人身后的查郎阿看了一眼苏培盛:太监胆子就是小。 “啊!” 正说着话呢,一声尖利的叫声夹杂着众多喧哗的人声,惊得几人飞快转头,看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天啦。” 一头驯鹿驼着身形娇小的女子发疯一样向着几人所在地冲了过来,茹蕙下意识拉着身边的人就想躲。 “前面的,快把鹿拦住。” 就在茹蕙拉着寻冬与苏培盛往一边跑的时候,远处一个同样骑着驯鹿追过来的男子冲着他们大声怒吼:“该死的,你们要是敢躲开,爷立马抽死你们。” 发疯的驯鹿跑起来有多快? 绝对不低于车速60迈的汽车。 人被60迈的汽车撞上会怎么样? 撞飞! 被车撞飞的下场就算不死,也一定会重伤。 更何况,前方疯狂冲过来的可不是车,而是长着一对锐利长角的鹿,若人拦在前方,一定会被那鹿角洞穿。 紧追着发疯驯鹿的男子冲茹蕙等人吼完,又焦急地冲那个县主喊:“凌珍,前面的奴才会拦着这头疯鹿,你抱紧鹿脖子,别摔了。” 这个怒吼的男人明罢着要用茹蕙四人的命换鹿背上不知名县主的命。 “我去拦着,你们站在这里别动。” 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茹蕙积蓄的怒火,茹蕙三人飞快转头,正对上查郎阿沉黑的眼:“那县主奴才不认识,不过那追在后面的男人是科尔沁和硕达尔罕亲王的小儿子丹增。” “查郎阿,疯了的驯鹿会把你撞死。”茹蕙嘴唇哆嗦,咬牙切齿。 “没拦下驯鹿的后果不会比死好。”无论是郡王的女儿被鹿摔了,还是亲王的儿子事后迁怒,他们几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查郎阿吸了一口气,抬步便欲迎向那离几人已经只有几百米的驯鹿。 “你是四爷的旗民,不用怕他。” “正因为主子爷,我才更不能退缩。”不等茹蕙再开口,查郎阿头也不回向前方走去。 “姑娘。”寻冬骇怕地双手紧紧抓着抬脚便要去追查郎阿的茹蕙,“不能去。” 苏培盛此时已是满脸泪水,他满心后悔,为什么要提议来看驯鹿,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营地里,不只害了查郎阿,说不准还会带累茹主了,如果查郎阿拦住了驯鹿,查郎阿会死,如果没拦住…… 苏培盛看了一眼茹蕙与寻冬,抬手狠狠一抹眼泪:“寻冬,护好茹主子。” 说完,这个小太监抬脚便向查郎阿追了上去,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不能让查郎阿大人一人去拦疯了的驯鹿,为了不让那鹿伤着茹主子,他得在查郎阿大人被撞飞后再顶上去。 “笨蛋!” 茹蕙狠狠咬着牙:“两个笨蛋!” 嘴里狠狠骂着那两个抢着去送死的笨蛋,茹蕙的眼眶却完全被泪浸湿。 拉着茹蕙的寻冬,此时也已是泪如雨下。 第22章 一碧千里的草原,仿如无尽的绿毯,壮美,开阔,一望无际。 身着华美衣袍的达官贵人们东一群、西一群,散落各处,如同给绿毯添了各色绚烂的繁花,于是,草原一下活了起来。 女子意态闲逸,男儿豪气冲天,悠闲的贵人们在奴仆的环绕下,享受着夏日草原独有的清凉,笑语声声,心志畅爽。 突然,自远处传来了女子的尖叫,继而又有男人愤怒的咆哮。 草原上欢乐的气氛瞬间被打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处应是鄂温克人的营地。”漠南喀尔喀部随侍的老奴迅速判断出事发所在地,回答自己小主子的询问。 “发生什么事了?”与同伴正在草原上竞技的土默特右旗少年勒停坐下骏马,站在山坡,眺望远处喧哗声不断的所在:“在御驾驻扎之地外喧哗,什么人这么不懂规矩?” “那人在喊驯鹿发疯了。”车臣汗部小格格一脸惊奇,便欲自铺陈在草地上的毡毯上起身:“阿母,咱们去看发疯的驯鹿吧。” “快去禀告圣上,喀尔喀亲王家的凌珍县主出事了。”御帐外驻守的侍卫统领飞快下令,命部下前去御帐禀报,同时紧急调遣两个侍卫前往鄂温克人营地查看情况,并看情况进行紧急处理。 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御帐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草地上那驼着人疯跑着的驯鹿身上。 …… 疯跑的驯鹿以角为器,如持两杆大戟,义无反顾冲向前方草地上巍然屹立的男人。 “碰!”人鹿相撞,沉闷的撞击声在草原上回响。 “铿!”钢刀出鞘。 “喳!”锐利刀锋过处,鹿腿自鹿身脱落。 “轰!”断腿的驯鹿摔倒在地,顺着草地滑出十几米才停了下来。 驯鹿摔倒,鹿背上的女子飞速自鹿背摔落,女子吓得抱头尖叫:“啊!” ——她要死了,要被摔死了! 重伤的查郎阿奋起最后的余力,将手上的刀一扔,扑向女子摔落的地方。 “该死!”紧追而至的丹增咬牙切齿看着自己中意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抱着,在草地上翻滚,双眼血红:“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哦!”草原上,人们齐声惊叹:“救下了!” “那救人的是谁?” “看衣着,应是随驾侍卫。” “好男儿!” …… 短短的一分钟被无限拉长,茹蕙眼看着查郎阿自侧面与驯鹿相撞,止住了驯鹿的前冲之势;看着查郎阿用刀斩断鹿腿;看着断腿的驯鹿悲鸣着摔倒在地,在草地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看着鹿背上的女子摔向地面;看着查郎阿飞扑而上,在女子接触草地之前稳稳接住女子,却被冲力带得在草地上不停翻滚……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人自鹿背上跳下,宽硕的体形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飞扑向草地上终于停下翻滚的两人。 男人一把将紧紧抱着女子的查郎阿扯开,反手便将女子抱进了自己怀里:“凌珍,你没事吧,别怕,没事了啊。” 男人的手飞快地女子的身上检察,然后,他的手僵在了女子的胸前。 男人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将手伸到了女子的鼻下。 “啊!”男人抱着女人仰天怒吼:“凌珍!” 茹蕙几乎是拖着寻冬,扑向被男人扯开后摔倒在草地一动不动的查郎阿。 苏培盛的动作比茹蕙更快,他几乎是在查郎阿被扯开的同时到达的,他慢了那个名叫丹增的男人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重伤无力的查郎阿再一次受创。 “大人!”苏培盛扑跪在草地,托抱起查郎阿的头,颤抖着手,抹着自查郎哥唇角不停溢出的血沫,悲声呼喊:“查郎阿大人,你不要睡,奴才马上去请太医。” 枕在苏培盛腿上的查郎阿双眼大睁,入目是夏日如洗的碧空:真美啊。 “查郎阿大人!” 遥远的声音传入查郎阿的耳中,他用尽力气转过头,入目的是小太监滋泗横流的圆脸。 “丑!” 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轻哼,却仿如天簌,苏培盛大喜过望,紧紧抱着查郎阿的头,太好了,查郎阿大人没有死,还活着! 苏培盛脸上的泪水流得更欢了! “死了,死了!”一个狂怒的声音,打断了苏培盛的喜极而泣,几乎是在这个声音传入耳中的同时,一条鞭子,带着锐利的呼啸,抽向躺在地上的查郎阿。 “为什么你还活着,凌珍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啪!”皮鞭狠狠抽在人体上,夏日单薄的衣裳立时被抽得开裂,一道血色,出现在苏培盛单薄的背上。 “为什么你没死!”男人失去理智的狂吼声,夹杂着皮鞭,再一次落向小太监的背,被紧紧护在下方的查郎阿瞪大了眼,看向身体上方小太监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心脏被紧紧揪起。 “啪!” 随着皮鞭抽在*上的声音的是小太监再一次扭曲的脸。 “走开。”查郎阿大声喝斥,同时想抬手推开护在身体上方的小太监,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救那个县主时他已榨尽了身体最后的力气。 听到了查郎阿微弱的哼声,苏培盛几乎被背上剧痛抽离的神智再次回到身体,他咬紧牙关,努力撑着颤抖的双臂不让自己跌在查朗阿大人身上,以免加重他的伤势。 “住手。”在男人又一次举起皮鞭时,终于赶到的茹蕙扑了上去,紧紧抓住男人的手臂:“你抽的是四皇子的人。” 四皇子?! 男人的目光闪了闪,手臂一甩,将抓住自己手臂的女人摔倒在地,手上的鞭子没有丝毫犹豫的再一次抽了下去,口中同时大声嘶吼:“凌珍死了,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看着第三次落在苏培盛背上的皮鞭,踉跄摔倒在草地的茹蕙气红了眼,她抽出撑着草地的手——一抛。 一道黑影飞落在男人的脸上。 “啊!”男人脸上剧痛,踉跄着连连后退,手上皮鞭亦掉落在了草地上。 咬了男人一口的黑影掉落在地,飞速向着远方游去。 “蛇!” 事情发展太快,此时终于围了上来的人群,看着那道游远的黑影,传出高高低低的惊呼。 茹蕙迅速自地上站了起来,再一次冲了上去,拦在苏培盛与查郎阿身前,正面对上了体形有她两个那么宽的丹增。 “县主如今生死不知,你不想着救人,却在这是打人泄愤,丹增你妄为亲王之子,连主次都分不清;查郎阿大人冒死救了县主,你不但不赏,还以功为过,鞭打已重伤的查郎阿大人,是为赏罚不明;陪着县主出来游玩,却护恃不力,丹增你妄为男儿……” 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愤怒的茹蕙没有丝毫畏惧地大声斥问位高权重的亲王之子:“你脚下踩的是大清的土地,你抽打的是大清皇帝的护驾侍卫,丹增,你一个亲王之子,有何权利处置圣上的人?你若再敢动手,我虽为女子,也必要去问问你父王,是不是亲王之子,就可以是非不分、肆意妄为?” 围观的人群,再次惊叹。 “看衣饰,那应该是随驾出巡的女眷,只不知是谁家的。” “小丫头个子小,胆子倒不小。” “好悍烈的女子,适合做我蒙古人的媳妇。” “借得好势……可惜。” 人们议论纷纷之时,凌珍县主身边侍候的人终于追了过来,他们衣发凌乱,扑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凌珍县主,然后,几声悲嘶传出:“格格没气了。” 死了?! 不是救下了吗?怎么还死了? 扭曲着脸的丹增看着那仰头怒视他的女子,冷笑:“县主死了,你们几个人,谁也跑不了。” 又被威胁了! 茹蕙几乎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你自己害死了县主,还想找别人顶缸,丹增,你以为现在站在这片草原上的人是你科尔沁统治的那些子民,可以任由你黑白颠倒却无人敢说真话?丹增,此事便是告到御前,我们也只会有功无过。” 丹增眼中凶光一闪,抬起手,便欲抽飞眼前这个一直挑衅他的女人。 “快让开,太医来了。”两个黄马褂快步走了过来,几下拨开了围着凌珍县主的下人,将一个老者让了进去。 黄马褂的出现似乎拉回了丹增的理智,他放下了手,狠狠瞪了茹蕙一眼,转身便走。 “姑娘!” 吓得簌簌发抖的寻冬拖着发软的双腿,摇摇晃晃走了过来,茹蕙一抹头上的乱发,“寻冬,你守着苏培盛和查郎阿,我去看看凌珍县主。” 她看得很清楚,查郎阿明明稳稳地接住了人,凌珍县主根本就不曾摔着,怎么就会死了? 第23章 一身蒙古骑装的少女双目紧闭、面部表情扭曲、嘴唇青紫,平躺在草地上,她的胸膛没有一丝起伏,在她周围跪着六个哀哀悲泣的奴仆,这些奴仆脸色死灰、眼神绝望:格格死了,他们这些侍候的人全都会被亲王送到地下去继续服侍格格。 太医放下少女的手腕,叹息着摇了摇头:“没救了。” “县主摔下鹿背以后,并不曾摔着,怎么会没救?”茹蕙拨开奴仆,几步走了过去。 太医此前在离鄂温克人的营地不远的草地上与朋友一起闲聊散步,事情发生起始,目睹了驯鹿发疯、丹增出口威胁、查郎阿救人的整个过程,此时看到走过来的无辜受到牵累的少女,心里不由生出了些同情,这孩子运气真差,明明大家都在围着驯鹿看热闹,偏就她们一行人被牵扯了进来,如今这位县主还死了,最后还不知道有不能保住命,根本就是祸从天降。 “已经没有脉博了。”四十多岁的太医正值壮年,已不是第一次跟随皇帝出巡,两个月的行程并不曾影响他的精神,脸虽微瘦,眼神却极精神,听到茹蕙追问,不忍地摇了摇头:“惊恐太过。” 这位凌珍县主是被活活吓死的。 半跪在凌珍县主身旁,茹蕙伸出手,放在少女的胸膛,果然,心脏已不再跳动了。 “惊恐太过?”茹蕙低下头,前世获得的无数资讯在脑中闪电般转动,猛地抬起头,茹蕙紧紧盯着太医:“太医,小女子冒昧,想再确认一遍,县主心脏停跳确实只是因为惊恐太过,不是别的原因导致的?比如五脏破裂、中毒、锐器伤害之类?” 太医迟疑了一下,对上小姑娘急切的眼,有些不忍,却又并不将话说满,只示意茹蕙看凌珍县主的嘴唇与手指甲:“县主这种情况下官曾经遇到过,惊悸而亡之人必然唇、甲紫黑,适才老夫赶到时,县主脸上的肌肉、手脚还有细微抽搐,这些都是惊亡之人才会有的症状。” 仔细将太医的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与脑中固有的资讯再次核对了一遍,茹蕙深吸一口气,狠狠一咬牙,猛地转头看向太医:“大人,小女子知道一个办法,对于这种惊悸而致心脏骤停之人能起到一定作用,使其心脏再度跳起来,只是,县主心跳恢复后的事,就需要劳烦大人了。” 太医的眼皮一阵乱跳,恢复已死之人的心跳,小丫头不是吓昏头了吧。 只是,已下定决心的茹蕙却不再去管太医是否能接受自己的惊世骇俗之言,她转身一把扯住身后一个奴仆的衣领:“我现在要救县主,你去找块木板来,要快!” 那个奴仆傻怔怔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脑子一时还无法正确处理接受到的信息:“啊?” 看不下去吓傻了的奴仆那幅蠢相,一直站在太医旁边的两个黄马褂中较年轻那个两步走了过来,抬脚便将其踢开,弯腰低头看向这个有胆子拦阻丹增的小姑娘:“救人需要木板?” 茹蕙抬头,对上黄马褂侍卫浓眉下沉毅的眼,重重一点头:“对。” 黄马褂转身,冲着身后不远处一个脸色黎黑、神情惶恐的鄂温克人喝斥:“快去找一块木板来,能不能活命就看你动作够不够快了。” 原本以为绝无生理的鄂温克人猛然听到黄马褂的喝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木板,什么也顾不得了,转身便冲向不远处的营地。 以最高的效率达到目的的黄马褂回过头,正要开口,却见那个小姑娘已托起了凌珍县主的颈部,并指挥几个从绝望中走出来并围上去帮忙的奴仆,做着一些自己完全看不懂的事。 “抬高县主的腿。” “是这样吗?” “对。” “你,对就是你,矮个子,你来清除县主口中的异物,清不出来就吸,吸干净。” “你,你是县主的贴身嬷嬷吧,你来我这里接手,托着你们县主的颈,让她保持现在这个姿势抬着头。” 绝望中突然看到了希望,茹蕙几句话,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的奴仆们迅速动了起来。 有任务的奴仆小心而又细致地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不敢有一点错乱,另几个没得到指令的奴仆则站在一旁,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再次站起身的小姑娘,看着她神情镇定有条不紊地下令,如同坠入深渊中的人见到了一条垂落的长绳。 “来了,木板。” 带着粗重喘息的粗嘎男声骤然插。入,茹蕙头也没抬:“把木板放在地上,大家把县主抬起来,放在木板上,注意,不要改变县主的姿式……对,好,放好……你,对,就是你……什么,你叫丹珠……好,丹珠,好姑娘,县主口腔内的异物都清理干净了,你来,替县主做人工呼吸……什么是人工呼吸……捏住她的鼻孔,往她嘴里连续吹两次气……你深吸一口气后再吹,不要漏气……好,我现在来让县主的心脏复苏……” “胸骨中下三分之一交接处……右手掌压在左手上,两臂伸直……利用身体的重力有节奏地按压,使胸骨下降3~5厘米……立即放松……胸廓弹回,手掌仍贴于胸壁,但不能留有压力……每分钟按压60~80次……” 黄马褂看着小丫头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解说,一边不停动作,稍顷,便已是满头大汗。 “我的手没力气了……” 又一句自语传入黄马褂的耳中,黄马褂下意识抬起脚,便欲上前帮忙,却被小丫头下一句话留在了原地。 “不行,不能交过别人,用力过大会造成肋骨骨折……也没人懂得根据胸廓弹性着力……” 咬着牙,茹蕙用尽全部意志力,控制着手上的不敢有一点凌乱。 按,松……按,松……按,松……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 “嗯——”长长的吸气声之后,又是一阵急剧的喘息、呛咳,机械按压的茹蕙没反应过来,手上继续重复着按压的动作。 “县主、县主有气了。”一声压抑中夹杂着泣声的低喊自替凌珍县主扶着头的老嬷嬷口中传出。 “有了!” 继老嬷嬷的低喊之后,太医惊喜的大喊声再次传入茹蕙的耳中,“有脉了。” 茹蕙手上动作一顿,转过头,却见自茹蕙开始急救便一直握着县主手腕没放的太医已是一脸惊喜自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动作利落地掏出几根银针,右手挥动,银光闪动间,几根银针已稳稳扎进了凌珍县主的身体。 “好,老夫已护住县主心脉,县主无大碍矣。”太医抹一把头上的汗,双目精光灼灼看向茹蕙:“小丫头,你立下大功了。” 大功? 茹蕙转回头,看向掌下急剧起伏的胸膛。 救过来了?! 成功了! 心神骤然放松的茹蕙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喝!” 太医的喊声传到外围的人群,惊异的呼喝声齐齐自人群中传荡开。 “活过来了?” “死而复生!” 远处,一直好奇事件发展的车臣汗部小格格听到人群的惊呼,一脸惊喜地转身抓住身边贵妇的手:“阿母,吉日格勒想阿弟了,咱们去找那个救了凌珍格格的让阿弟活过来吧。” 紧紧抱着一脸欣喜的女儿,泪水自贵妇如满月的脸上倏然滑落:“吉日格勒的阿弟太招人疼,连长生天也不舍得他离开太久,这才又将阿弟招了回去,吉日格勒也想阿弟过得好,对吗?” “嗯,吉日格勒喜欢阿弟,想阿弟也过好日子。” “在长生天,阿弟会比在跟着咱们过得更好,因此咱们要遵从长生天的意旨,不可违背。” 吉日格勒嗍了嗍嘴:“阿弟坏,都不陪吉日格勒。” “你阿弟不坏,吉日格勒乖,你每天开开心心玩,阿弟在长生看着也会很开心。” “阿弟为什么不和吉日格勒一起玩儿?” 贵妇抹一把脸上的泪,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低语:“等时间到了,我们一起去找你阿弟。” “哦。”吉日格勒心中有疑惑,她听出来了,阿母在伤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再说话。 一个中年男子站在毡毯不远处,神情复杂地看着抱着女儿轻泣的妻子,良久,毅然转身走向远处站在御帐外向远处眺望的皇帝,为了他无辜牺牲的儿子,为了他的吉日格勒,他要去向皇帝说实话。 …… 皇帝对鄂温克人首领的接见被打断,出帐时,正听到处远处鄂温克人营地传出的众人的惊叫。 “死而复生?”皇帝看向自他出帐就紧跟在身边的御前侍卫统领:“图理琛,着人去将情况探明。” 图理琛正欲弯腰领命,余光却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当即抬手示意皇帝:“圣上,那跑过来的两个侍卫,是奴才此前遣去鄂温克人营地查看情况的苏和泰及尼满,他们回来了。” 第24章 两个身着黄马褂、体形高大精壮的御前侍卫快步向着御帐奔来,临到近前,两侍卫齐齐收住脚,弯腰打千儿:“奴才苏和泰/尼满,参见圣上。” “起来回话。”皇帝抬了抬下颔,示意两人起身。 “你俩去看了,喀尔喀亲王家的格格如何?” “回圣上,已被救回过来了。” 皇帝转头,看到身后人群中一个着亲王服饰满脸焦急之色的肥胖男子,招手将他唤到身边,“苏和泰,你将事情详细说一遍,不可有丝遗漏。” “嗻!”此前帮助茹蕙让鄂温克人找木板的浓眉侍卫领命后挺直背,看着皇帝身旁的肥胖男子,用简洁的语言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快速讲述了一遍,末了,不忘加了一句:“……为防不测,张太医如今还留在县主身边,奴才临回来前他告诉奴才,县主救过来后,须好生养护,以后不可如今日这般惊吓,以免再生变故。” 肥胖男子抹一把头上的汗,一脸感激冲皇帝捶了捶胸膛:“圣上,奴才想要当面感救治女儿的小姑娘,谢圣上恩准。” 皇帝眯着眼笑了笑,然后点头:“既如此,苏和泰,你前去将那小姑娘带来。” “嗻!” …… 张罗着请人把查郎阿抬进鄂温克人刚扎下的帐篷里安置好,又请了张太医为重伤的查郎阿看诊,听到皇帝召见,茹蕙不得不快速在鄂温克人一个女孩儿的帐中略微收拾了一下,以免御前失仪,便被急急带进了御帐。 目不斜视走到帐中,茹蕙双膝着地,声音清脆:“镶白旗茹氏,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御帐正中宽敞的区域里茹蕙神情郑重地向着一身明黄衣饰的皇帝三拜九叩,姿态轻盈,神情镇定,丝毫没有被无数权贵逼视的慌乱,坐在离皇帝不远处的四阿哥看了一眼茹蕙放在地面紧攥拳头,自座位上站起身,几步走到帐中茹蕙身侧略微靠前的位置,撩衣跪了下去:“皇阿玛,她便是儿子旗下茹志山之女。” 小丫头是四阿哥的人! 看着身形完全将那纤细身形拢在自己身影下的四皇子,大帐两侧盘坐的几十个各族权贵逼视茹蕙的目光一敛,帐中几乎凝滞的空气顿时一松。 听到身后茹蕙变得平缓的吸气声,四阿哥心中一晒,果然,即使表情再镇定,小丫头还是胆怯了。 看着明显回护小丫头的胤禛,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抬手虚虚一点儿子:“知道你疼她,都起来吧。” 茹蕙跟着四阿哥站起身,垂头肃手站在帐中,耳朵则捕捉着帐中所有的声音。 皇帝笑着为喀尔喀亲王解惑:“这茹氏因父得了老四看重,接进了府中教导,不想她虽年纪小小,却建了一功。” 喀尔喀亲王脸上露出恍然之色,抬手冲四阿哥一拱:“今日我儿性命得保,全赖长生天庇佑,四阿哥之恩,稍后我要摆宴,请四阿哥一定要来。” 四阿哥含笑拱手回礼:“王爷客气,界时胤禛必至。” 喀尔喀亲王表露出亲近之意,四阿哥没有推辞,上首的皇帝闻言亦是拈须而笑,今年漠北的贡品会增加了。 鄞见完皇帝的茹蕙退出了御帐,在苏和泰的护送下带着等在御帐外的寻冬回到四阿哥的帐篷,等帐中只剩下她们两人后,茹蕙慢慢挪动双腿,走到四阿哥平日休息的软榻,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全身软瘫在榻上。 “姑娘……”寻冬迅速倒了一杯水递到茹蕙的手上,看着一脸疲惫的茹蕙,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茹蕙坐起身,一口热水喝下肚,只觉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怎么?” 寻冬咬了咬唇,“姑娘,凌珍县主虽救了回来,可那个丹增……” 茹蕙抬头,看着一脸担忧的寻冬,笑了,“没事,有四爷呢。” 御帐中,当着皇帝与各族亲贵,四阿哥丝毫没有犹豫地站在茹蕙身前,便是将她的事揽了过去,四阿哥接过了喀尔喀亲王递出的橄榄枝,也揽下了她惹下的祸事,她不必再担心来自丹增的迫害,即使她放蛇咬了这个亲王之了,明面上,丹增都不能再来找她一个小姑娘的麻烦,因为,四阿哥的意思表现得很清楚,这个女子的事,四爷我接下了。 想到这里,茹蕙忍不住笑了。 看着茹蕙脸上欣悦的笑容,寻冬低头想了想,然后,如释重负,“是啊,有主子爷呢。” 茹蕙看了一眼寻冬,笑着摇了摇头。 她知道,寻冬脑子里必然是在想有四阿哥这个男人在外面顶着,四贝勒府的事都不必女人们操心,这种想法虽与自己不同,不过,这种不管惹下多大事都有人兜揽的感觉确实很轻松、很有安全感,也不怪自古至今,会有无数女人都想找有权势有担挡的男人嫁,这种有人可以依赖的感觉确实很容易上瘾。 …… 皇帝接见完来迎驾的鄂温克人的首领,答应了鄂温克人的首领,晚上会带着各族亲贵前去鄂温克人的营地共庆欢宴。 为着晚上的宴会准备,各族王爷、台吉、酋长自御帐中轮流退出,顶着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或是若有所思,或是志得意满,或是皮笑肉不笑,或眼神闪烁,不过,这些人今日见到四阿哥时都是面露和善的笑容,而本就一直与四阿哥比较亲近的罗卜藏衮布更是在出了御帐后一把揽住四阿哥的肩膀,呵呵笑着不肯放手。 四阿哥回头睨了一眼比自己还高出了一指的罗卜藏衮布,“有事说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一脸亲近却没得着四阿哥好脸色的罗卜藏衮布不以为忤,却到底将搭在四阿哥肩上的胳膊收了回来,这位爷素来注重仪表,他还是别把他惹恼了的好。 “四爷,您手下什么时候出了个有起死回生之力的异士了?那茹氏也就罢了,不过一个小丫头,你旗下那个叫茹志山奴才本事只怕会更大吧?” “什么起死回生。”四阿哥扯了扯衣袖,神色一整:“罗卜藏衮布你别乱说话。” “老四,明摆着的事,你就别再藏着掩着了。”一个声音,自两人身后传来,四阿哥与罗卜藏衮布一起转回身,冲着一身明黄色太子服的太子弯下腰:“见过太子。” 康熙四十年,二十七岁的太子胤礽已不复四年前得尽皇父宠爱的气概豪迈,才华横溢,不过,到底多年太子生涯,此时一幅笑模样的胤礽仍带着诸皇子难以企及的尊贵气度,他虚抬手,示意四阿哥与罗卜藏衮布勿须多礼,“孤也很好奇,能教出茹氏这般女儿的茹志山是个什么人。” 不远处,本已准备回自己帐篷的大阿哥胤禔敏锐地捕捉到了太子语气中暗藏的觑觎,顿时停下脚步,转身走了回来,未等四阿哥开口,已接过了太子的话。 “那茹志山不过是老四旗下一个普通的奴才,却劳得太子爷动问,想来太子爷也想得那起死回生之术吧。” 这个听了二十几年的声音,胤礽就算想装不认识都难,他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看向已走到身边的胤禔:“大哥长年统军,难道就不想部下少死两个兵丁?” 本来只是胤礽找麻烦的胤禔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一亮,倏然转头,目光炯炯盯着四阿哥:“老四!” 四阿哥苦笑,冲着太子与大阿哥拱了拱手,又看向周围停住脚步的几个兄弟:“明日弟弟设宴,望大哥、二哥、三哥、八弟、十三弟、十四弟、十五弟、十六弟赏脸。” “好说,好说。”大阿哥大喜,忙不迭点头。 太子爷亦点了点头:“孤一定到。” “如此,八弟我就讨扰了。”笑得像个弥勒佛的八阿哥冲四阿哥拱手一礼。 “八哥去了,我自然也会去。”十四阿哥看一眼站在自家亲哥哥身边的十三阿哥,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八阿哥对着四阿哥歉意一笑:“十四弟就这脾气,四哥勿怪。” 四阿哥眯了眯眼,“他这是和我怄气呢,哼,回去我让额娘收拾他。” 八阿哥的嘴角僵了僵,干笑了一声,“十四弟这些天有些跑野了,弟弟我去看看,别让他没个拘束再惹出什么事来,弟弟告辞。” 说完,不等四阿哥点头,八阿哥又冲太子爷及其它的几位兄弟们点了点头,便转身向着十四阿哥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三阿哥呵呵笑着打圆场:“老八那性子,跟哪个兄弟都笑呵呵的,也怪不得小十四喜欢他,有他跟上去,四弟你也不用担心十四弟的安全。” 四阿哥笑着摇了摇头:“老十四跟着皇阿玛出巡也有四五次了,这草原他跑得只怕比我这个做哥哥的都熟。” 三阿哥嘿嘿笑了一声,跟老大老二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走了。 六岁的胤禄跟在八岁的哥哥胤禑身边,似模似样学着哥哥们说客气话,然后被大阿哥一把抱了起来。 “十六,走,大哥带你骑大马去。” 十六阿哥眼睛立时变得晶晶亮,脆声声应了:“好啊。。” 第25章 四阿哥黑沉着脸从小太监拉开的帐门迈步走进大帐,绕过卧室区外摆放的屏风,便看到自卧榻上起身迎上来的茹蕙。 “四爷。” 对着四阿哥拉长的脸,本来满心欢喜的茹蕙心头一沉,脚步下意识迟疑了一下。 举起手,却没等到人替自己解衣扣,四阿哥低下头,犀利的目光正正对上茹蕙小心翼翼窥视的眼。 本就因为四阿哥脸看的脸色有些不安的茹蕙,被这利剑般的眼神一扫,顿时定在了当地。 “还不过来服侍爷更衣……”四阿哥冷哼:“等着爷请你?” 茹蕙扭了扭手指,低着头,蹭了过去。 “胆子不小。”颈间衣扣被解开,四阿哥舒适地扭了扭脖子,看向胸前举手替他解衣扣的小丫头,想到她惹祸的能力,四阿哥的嘴角抽了抽,决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丹增虽为女奴所出,不得嫡母欢心,却为亲王所喜,你居然敢胆大包天的斥骂于他,你可知,当科尔沁亲王听到苏和泰向圣上禀报事发始末时,脸色何其难看?” 茹蕙咬了咬唇,没有接话,只是将四阿哥换下的衣裳交到一旁寻冬的手中。 四阿哥看着一脸倔强闷不吭声的茹蕙,伸出手捏住那招人眼的下巴,逼着不肯与自己对视的丫头抬起头,“说话。” 清灵灵的眸子里,情绪是怎样的复杂啊,无助、委屈、悲愤、伤心…… 四阿哥心头一震,手上顿时一松。 茹蕙垂眸,回身接过寻冬递来的常服,默默服侍不再开口的四阿哥穿上。 将一粒粒纽扣扣好,在男人雄壮的腰间松松系上一条黄色丝绦的腰带,干完活的茹蕙垂手退至一旁。 四阿哥站在帐中,良久注视着那顽固对着自己的头顶,心头无数想法掠过,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挥退了帐中侍候的其它两人,四阿哥弯腰,伸手握住茹蕙垂放身侧紧攥着的手,耐心地将一根一根弯曲的手指打开,握在掌中:“委屈?” 茹蕙低着头,没吭声。 四阿哥想了想,拉着茹蕙走到榻边,撩袍坐下,然后,抬头看向站在榻前的茹蕙:“爷并不是指责你,只是,你既知将来必要进爷的府里,以后行事便应更谨慎。 爷知道你斥骂丹增、扔蛇咬他,都是为着回护查郎阿、苏培盛,只是,为什么一定要正面硬扛?你完全可以继续势,逼迫他不得不停手。 今天喀尔喀亲王的女儿救了回来,因你立了功,爷便有理由轻松护着你,但若你不改改这性子,下一次惹着亲王,又该如何?” 茹蕙吸了一口气,第一次主动看向四阿哥:“没用。” “什么?”四阿哥疑惑。 “我说了,我说苏培盛是你的人,查郎阿是圣上的人,即使亲王之子也无权处置……可是没用,那个科尔沁的莽汉一幅不管不顾的架式,拿鞭子狠命地抽打苏培盛泄愤,完全将救了凌珍县主的查郎阿、无辜被牵连的苏培盛当作了仇人,仿佛是他们将凌珍县主害死的……” 想起强壮精悍用身体与疯了的驯鹿正面冲撞的查郎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想着苏培盛为护着查郎阿被抽得抽搐的瘦小身体,茹蕙气得再次握紧了双拳:“明明这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与凌珍县主不谨慎造成的,却摆出一幅受害者的嘴脸,何其可耻。” 泛着泪光的双眸、胀红的小脸、紧握的拳头、颤抖的身体……看着这样的茹蕙,四阿哥一声长叹,将身前小小的孩子抱进了怀里。 到底还是年纪太小,才有如此鲜明的是非观念。 “茹蕙,这话我只说一遍,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在骄横的蒙古亲贵眼中,没有是非对错,只有对低位者生杀予夺的傲慢。 你道为何圣上召见你后为什么也不问你以卑忤尊之罪?因为圣上知道,帐中各族亲贵都知道,丹增鞭打查郎阿与苏培盛不是因泄愤,其实是他当时以为凌珍死了,故而想将他自己背负的凌珍亡故的责任转嫁到你们身上,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科尔沁亲王即使对你恨得牙痒痒,却不敢发难。” 怀里僵硬至颤抖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四阿哥心头一松,拍了拍茹蕙瘦弱的背,握住她的肩,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自己则放松地往后靠了靠, “这一次,科尔沁亲王打算给丹增找个好岳家的打算算是泡汤了。” 茹蕙眨了眨眼,微歪着脑袋看着四阿哥。 看着微偏着头,一脸懵懂,用纯真眼神看着的稚嫩的小丫,四阿哥心头如同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冷硬的心顿时一软,无奈地放弃了继续吓唬小丫头的打算。 招呼茹蕙坐到榻边,四阿哥自己则放松了身体,在榻上躺了下来。 “今儿想来不会有人来打扰爷了,爷便给你讲讲科尔沁吧。”说到这里,四阿哥戏谑地看了一眼茹蕙:“反正三年后你必是要进爷的后院儿,如今便是将亲戚家的事告诉你,也无妨。” 她这是被调戏了? 茹蕙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躺在榻上的四阿哥,与她相处时他不是一直很守分寸的吗?今儿这是吃错药了? 茹蕙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得四阿哥脸上一红,抬手便在小丫头的额头上弹了一指。 “嘣!” “嗷,痛死了。”茹蕙飞快捂住额头,用一双浸在泪水中因而显得益发动人的眸子控诉的盯着四阿哥:“我这是人脑袋不是石头脑袋,你下手不知道轻点儿?” 茹蕙边抱怨,一边憋屈地揉了揉被弹的额头,“不知道多狠的心,下手才能这么狠。” 听着小丫头的抱怨声,四阿哥有些心虚地将弹人的手枕在了脑后,虚张声势瞪了那不依不饶的小丫头一眼:“还听不听了?” “听。”茹蕙嗍了嗍嘴,放下揉额头的手。 四阿哥目光一扫,果然,小丫头的额头已是变得通红了。 他下手时不过略微用了点力罢了,怎么就红得这么厉害了,看来,这小丫头心性虽强,身体却比他见过的女人更柔弱娇嫩些。 看来以后对着这丫头,手下要轻着点了。 心里翻覆的四阿哥目光有意无意打量着身边的小丫头,十岁的女子,按说也算是大丫头,怎么轮到身前这位,身形纤弱得却还像个孩子一样,没有一点女人的曼妙之姿呢,三年后,她真的能长成吗?当年乌喇那拉氏嫁给他的时候,也不过十三四岁,那时的乌喇那拉氏可是已长成了的…… 一抹红,让心里正暗戳戳想些有的没的四阿哥目光一凝,他猛地坐起身,一把抓住茹蕙的右手,看着手里破了皮还渗着血红的小手,四阿哥一张脸几乎冷得掉下冰渣。 “什么时候受伤的?” “你不是知道了?我去拦丹增,他把我摔了出去,跌在草地上蹭的。”茹蕙将手扯了回来,白了一眼这位大惊小怪的阿哥:“因为是草地,伤得也不重,不影响我干活。” 看着一脸平常神色的茹蕙,四阿哥眯了眯眼,这丫头是傻的吧,不趁着他心疼讨些好处,却做出这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是几个意思? 怕他愧疚? “寻冬,进来。” 四阿哥一声斥喝,一直守在帐门外的寻冬低头快步走了进来。 “你们姑娘伤了手未上药,你也不劝着些,你们平日就是这么怠慢她的?” 寻冬大惊,飞快抬起头,一眼将放置在四阿哥宽厚大掌里自家姑娘纤瘦莹白的小手收入眼中,往日里这只没有丝毫瑕疵的手,此时掌心红肿,更有一道道带着血迹的划痕,将这只本就可怜的手,衬出了触目惊心之感。 “天啦,姑娘,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也不说一声……” 随着寻冬的一声惊叫,帐中一片忙乱,半晌,用尽唇舌才终于将寻冬再次送出大帐的茹蕙坐大榻边,举着被包成了棕子的右手,一脸的劫后余生。 “我从来不知道规矩寡言的寻冬唠叨起来会这么可怕。” 看一眼茹蕙被层层包裹,变成了一个圆球的手,四阿哥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你手包成这样,可真像你自己做的那只小趴狗。” 看一眼自己的手,再想了想自己那只被四阿哥抢走的小趴狗,茹蕙白了四阿哥一眼:“哪儿像了,小趴狗的四只爪子是黑色的,我这只是白色的。” “形状像。”四阿哥忍笑,“爷先前还想呢,你怎么将那只趴狗的四只爪子做成了圆球,原来原因在这里呢。” 再次白了四阿哥一眼,茹蕙根本不想再搭理他。 握掌抵在唇边挡住了自己上翘的嘴角,四阿哥清咳一声:“还想不想知道丹增的事了?” 事涉仇人,茹蕙赶紧坐正,摆出聆听的姿式。 四阿哥放下手,再次躺回榻。 “我大清爱新觉罗氏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联姻了五十多年,两族互相通婚,两族血脉早已浸入每一个子弟的身体,爷的曾祖母孝庄文皇便是出生自科尔沁,这一代的科尔沁亲王班弟的正妃和硕端敏公主,是简亲王济度的第二女。 端敏公主自小养在皇祖父身边,性情有些……” 第26章 四阿哥略微一顿,想了想措辞: “……端敏姑母身份尊贵,嗯,有我爱新觉罗氏的骄傲……班弟亲王与姑母性情相差仿佛,两人有些合不来,更钟爱一个性情柔顺的女奴,那个女奴生下了丹增后,死了……” 茹蕙看着四阿哥,“亲王与王妃性情相似?” 四阿哥清了清嗓子,目光略有些躲闪,“对。” “因为心爱的女人早逝,班弟亲王对小儿子便格外偏爱,常与人言道这个儿子最是肖父,为着亲王的这偏爱,给丹增娶正妻也更加郑重,好几年来,终于在看中了喀尔喀土谢图汗部亲王的女儿凌珍县主。” “敦多布多尔济对女儿凌珍极是宠爱……” …… 在四阿哥给茹蕙普及蒙古各部与大清的联姻普系时,端敏公主带着一群气势骄悍的健妇气势光汹汹闯进了班弟的大帐。 “……圣上处事不公,那小奴才居然敢放蛇咬我,阿父,儿子要那几个贱奴的命……” “小奴才,你敢要谁的命?” 一脚踢翻了帐前欲要报信的奴才,身着一袭火红精美蒙古袍、脚蹬高筒皮靴、高昂着下巴的端敏公主大步迈进班弟的大帐,将丹增最后的话听进了耳中,她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走到丹增身前,“你以为你是谁?便是承了皇恩得封辅国公,也遮掩不了你生母低贱的血脉,本宫倒要看你能如何打杀我侄儿的人……” 端敏公主手里甩着一根闪着点点银光的鞭子,满眼轻蔑地看着前一秒还一脸跋扈的丹增在自己的逼视下畏缩地低下头,再不敢说话。 目光扫到丹增那张极似其母的脸,端敏公主厌恶地猛然转过身,似乎多看丹增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一样:“一个女奴生的下贱种子,居然有脸称别人是贱奴,这世上还真是什么稀奇事都有。” “端敏!”看着一脸惧怕的小儿子,班弟一脸愤怒低吼:“你给本王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端敏公主转身,几步逼近到坐在毡毯上班弟身边,弯腰俯身,轻声在班弟耳边低语:“王爷,你与敦多布多尔济都在密谋什么?可别忘了札萨克图汗如今可是连祖先传下来的领地都没了,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你要送死本宫不拦着,可若你敢带累本宫的罗卜藏衮布,本宫一定会抢在那位精明的兄弟发现之前,送你去见腾格里。” 端敏公主的威胁,让班弟的怒火如同被破的气球,噗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挪了挪盘坐的双腿,顶着一小啾头发的脑袋下意识远离了气势逼人的端敏公主,目光闪烁,硬撑着用粗嘎的嗓子嗤笑:“什么密谋?本王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着根本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班弟,端敏公主站直了身体,冷冷一笑,手中的鞭子敲了敲班弟的肩膀,“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还敢背着我见沙俄人,班弟,本宫知道你素来昏馈,可也从来没想到你会为了一个女奴生的下贱种子,拉着整个科尔沁陪葬,真以为沙俄人比自己的表亲还亲?内外不分到这个地步,也实在是古来罕有。” 端敏公主用看死人的目光扫了缩到帐角的丹增一眼,回头冲班弟抬了抬既有紫禁城的尊贵、又不失蒙古女子独有风情的脸:“你平素宠着这个玩意儿,本宫也由得你,可若你因他昏了头……” 端敏公主说到这里,用充满威胁的目光再次瞪了一眼班弟,然后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脚下一转,领着那群健妇轰然而去。 直到帐完全听不到端敏公主那群人的声音,丹增才再次抬起了头,走到父亲身边盘坐了下来。 “阿父,公主来干什么?” 自以为机密的事,却被妻子一口道破,班弟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揉肥胖的脸,正想着到底又是哪个奴才背叛了自己时,便听到儿子发问。 抬头看了小儿子一眼,班弟有些颓然地摇了摇头:“她的势力遍及整个科尔沁,不久前我们偷偷去见沙俄人的事被她发现了。” 丹增大惊,思及适才端敏公主那充满杀机的目光,整个身体顿时如同浸入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她想干什么?找皇帝告密?” 班弟垂着头思索半晌,最后肯定地摇了摇头:“她虽极得太后宠爱,和皇帝的关系却并不亲密,又没有拿着确定的把柄,不会轻举妄动。” 听到阿父这话,丹增心头顿时一松,自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慌里爬了出来,脑子一转:“阿父,公主既然知道了那个沙俄人的事,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班弟无奈地摆了摆手:“你去拿一袋金子,悄悄让人把他送走。” 丹增还有些犹豫:“哪沙俄人提的事……” “好处再大,也不能干,”思索良久,班弟被利益冲昏的头脑在妻子的一番警告后,如同被冰水洗过一样,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看到小儿子还在犹豫,他伸手拍了小儿子的肩膀,劝他放弃眼前的利益:“咱们科尔泌世代与爱新觉罗氏联姻,有些事只要不做得太过份,大清的皇帝睁一口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要替大清看看漠南,而一切威胁到这一条的,大清的皇帝都不会放过……” 看着一脸不甘的小儿子,班弟不免有些心疼:“阿父知道,你是担心将来的日子,只是公主既已发现了,咱们就得收手,以免惹恼了她,你也知道,但凡事涉罗卜藏衮布,公主下手只会比大清皇帝更狠,阿父年纪大了,不想再看你像你母亲一样被她提刀杀了。” 听到父王提到母亲,丹增低下头,心绪复杂,在蒙古各部落,奴隶是主人的财产,当年父王看中了母亲,很是宠爱了一段时间,后来母亲有了他,父王便渐渐淡了,失去父王庇护的母亲生下他不久便被端敏公主杀了。这些年,因为着祖母说了话,端敏公主一直也没敢害了他的性命,待他渐渐年长,越长越像母亲,父王便越是宠爱他,只是,这宠爱却如此薄弱,端敏公主几句威胁,他几年的努力便全部付诸东流,这叫他又如何心甘。 “……皇帝将来必然会让你兄长继承科尔沁,阿父也不必为他操心,阿父只担心你,如今与沙俄的事是不成了,只怕敦多布多尔济也不肯再将他女儿嫁给你……” 丹增猛地抬起头:“阿父,儿子喜欢凌珍。” 班弟一愣,继而一笑:“儿啊,阿父知道你喜欢她,可是你今儿以为她死了,转身而去的事全营地的人都知道,敦多布多尔济又怎肯再将她嫁给你?” 丹增一张脸涨得通红,狭长的眼瞪得老大:“阿父,儿子那会儿可是被蛇咬了,谁知道那蛇有没有毒。” 班弟呵呵笑,一双几乎看不见的小眼里闪过一抹明了的光芒,“是呀,儿啊,你看,一个女人而已,比起你自己的命来,什么也不是,保得命在,以后你想要多少女人没有呢?快别死心眼儿了。” 父王话里根本未加掩饰的轻慢,气得丹增猛地自毡毯上站了起来,“儿子去看凌珍。” 看着跑出蒙古包的小儿子,班弟叹了一口气:“穆奴,本王对丹增是不是太狠了?” 班弟身后,一个干瘦沉默的影子动了动,影子抬起头,露出带着烙印的额头,与丹增一模一样的眼睛如同最深的深渊,黑不见底,他张开嘴,自嗓子里挤出沙嘎的几个字:“活着,首先必须活着。” “是呀,如果命都没有了,说什么都是空的。”班弟在毡毯上躺了下来,仰望着头顶的蒙古包,似说给穆奴听,又似自语:“公主有句话说得对,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如今大清强盛,皇帝更是少有的明智之君,科尔沁必须对皇帝忠心,本王不想像阿布鼐一样因恶了皇帝,被皇帝找借口□□,更不想儿子们为救我丢了性命,女儿再入宫为奴……” 听着班弟声音越来越低,影子默默退入了阴影之中。 …… 御帐 皇帝坐在书案之后,双眼微阖,听着案前跪着的蒙古大汉将喀尔喀亲王与科尔沁亲王班弟联络在一起,勾搭沙俄人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大汉将自己所知禀报完,便趴伏在帐中,一动不动。 脑中快速将大汉禀奏的事情在脑中转了几遍,心里有了决择的皇帝睁开眼,扫了一眼大汉脚边放置的木箱,眸子里的深沉一敛,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他一拍膝盖,自桌案后站起身,走到帐中一把拉起高壮的蒙古大汉,亲切地拍了拍大汉的肩,拉他坐到一边的毡毯上:“阿海啊,朕今天很高兴啊,虽然你兄长利令智昏,你对大清却一片忠诚啊。” 第27章 “去年收到你父王的遗折,朕是很意外的,朕没想到,他会越过你,求朕恩准敦多布多尔济继承亲王之位,为怕你父王临终糊涂,还着人去了一趟土谢图汗部,只是朕的人到达时,你父王却已阖眼了。 唉,朕没想到啊,敦多布多尔济会如此大胆,阿海,委屈你了。” 皇帝的一句委屈,坐在毡毯上的蒙古大汉一双眼顿时变得通红,他哽咽着再次趴伏在地:“皇上,奴才,奴才……” 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拍了拍大汉的背,再次将他拉了起来,“别伤心,有朕为你做主。” “皇上!” 唤做阿海的蒙古大汉一张圆脸被满腔感激激得通红,他单膝跪地,抬起右手,重重一捶自己的胸膛,高声誓言:“多尔济额尔德尼阿海今日发誓,此生唯大清皇帝之命是从,若违此誓,死后魂灵当不为长生天所容。” 蒙古人若违背了向着长生天发下的誓言,死后则魂灵无依,是最真挚最有份量的誓约。 听到阿海的誓言,皇帝很是满意,他笑着一拳捶在大汉的背上:“你这小子,行了,朕知道你的忠心了。” 阿海看着皇帝,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一个八尺的壮汉,看向皇帝的眼神却像一个孩子一样,甚至还带出了一点腼腆来。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在帐中踱了几步,脸上露出沉吟思索之色,良久,他坐回大汉身旁,脸上还着一丝无奈,叹道:“可惜敦多布多尔济篡改你父临终遗表既无人证,亦无物证,要剥夺他的亲王之位,难啊。” 阿海急了:“皇上,奴才递上的证据不够吗?” 皇帝摇了摇头:“一个奴才的证词,朝中上下没人会相信啊。” 阿海傻眼了:“那怎么办?圣上金口玉言,不能直接下令剥夺敦多布的王位吗?” “朕为大清帝王,一国之君,行事当有度,昭令有凭依,若违律行事,朝中文武必然上行下效,界时偌大一个国家,都要跟着乱……”皇帝顿了顿:“……你先前曾提到敦多布勾结了沙俄的人……这样,你下去仔细查查,敦多布画下的地图在哪里,若能找到那地图,朕便能以他窥视帝居之所为由申斥于他,他这亲王之位也就别想保住了,而阿海你也就能得回本来属于自己的王位。” 听到皇帝这话,阿海为难地抬起手挠了挠头,“敦多布继承王位后,昔日那些侍候过阿父的老人都没了,奴才虽然想着法子在王帐里安插了两个人手,却无法接近敦多布,敦多布藏东西的地方,奴才需要些时间去找。” 皇帝点头:“你没想着操切行事,朕很满意,记着,一切以保全自身为要。” 阿海感激地看着皇帝重重一点头:“皇上,您放心吧,奴才一定能把那地图找出来。” 皇帝再次拍了拍大汉的背,撑着自地上站起身,“如此,你便下去办吧,若有人问起,就说回部落替朕寻好马。” 阿海趴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起身大步走出了御帐。 皇帝眯眼看着合上的帐门,良久。 “李德全,召老八……算了,还是叫老四来吧。” “嗻!” 四阿哥正在帐里给茹蕙科普博尔济吉特氏各系人员的构成,便被皇帝一句话召到了御帐之中。 给自家皇父见礼时,四阿哥看到了帐中央放置的那口小箱子,眼神闪了闪,却没多问,只等着自家亲爹发话。 皇帝对儿子的沉稳很是满意,也不废话,直接吩咐:“班弟与敦多布多尔济私自与沙俄贸易,走私军需马匹、铁器,买卖牛羊,被多尔济额尔德尼阿海发现了痕迹,告到了朕这里,据阿海讲,敦多布手里还有一幅京城的地下水道图,朕已命他去查,你带人去找端敏,朕相信,对于班弟勾结敦多布的事她一定清楚。” 四阿哥打个千儿领了自家皇父交待的任务,站起身后问他爹,“阿玛,儿子恍惚记得前些时候听人说,多尔济额尔德尼阿海的小儿子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皇帝抬起头看着四阿哥,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确有此事。” 看到皇父脸上的笑容,四阿哥精神一振,“阿玛,那孩子的死果然是凌珍与她弟弟造成的?” 皇帝捡起桌案上的一本折子,抬手递给四阿哥,“你自己看。” 四阿哥双手接过皇帝手上的折子,打开后快速看了一遍,而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次看了一遍,才有些感慨地摇头叹息:“为了几句闲话就杀了自己才六岁的叔叔,这凌珍还真是心狠。” “不是闲话。”皇帝指了指李德全搬到桌案旁毡毯上的木箱:“敦多布确实篡改了老亲王的遗折,抢了小叔阿海的王位,阿海找到一个老奴才,得到了他的证词。” “皇阿玛会下昭夺敦多布的亲王位吗?如果将事实公布出来,朝廷会不会担上识人不明的名声?” 皇帝摇头:“敦多布是不能再做亲王了,不过,不是因篡改遗折,而是私自与沙俄联络,贩卖军需。” “对。”四阿哥想了想,而后眼睛一亮:“朝廷夺敦多布的亲王位,是因为他在任上犯了错,不是朝廷失察,让奸佞窃了王位。” 皇帝点点头:“下去办差吧。” “嗻!” 四阿哥弯腰退了几步,便欲转身,却被皇帝叫住。 “茹氏那救人之法你去问清楚,写个折子递上来。” “是,儿子记下了。” …… 一堆堆篝火被点燃,一只只洗剥好的羊只被架上木架,在熊熊燃烧的柴火上被烤制得香气四溢,不停有溢出的油滴滴落在火堆,滋滋的油声里,人们举起手中的酒,大声祝福大清帝国国运昌隆、伟大的皇帝万寿无疆。 一张张脸,被焰火熏红,一个个来自京城的亲贵被满腔热忱的蒙古人拉住,灌进了一碗碗火辣的烈酒,豪爽的蒙古人仰头豪饮,用他们最热忱的心、最丰美的食物,款待着来自帝国京城的客人们。 能歌善舞的蒙古族姑娘穿着最美丽的蒙古袍,在草原上围着火堆一圈又一圈地跳着、转着,唱着祝酒歌,将欢宴推至了最高。潮。 皇帝在草原上大宴各族亲贵时,茹蕙正坐在四阿哥的书案上皱着眉头,一字一句,艰难地总结“起死回身术”。 “姑娘,主子爷派人来了。” 随着声音,寻冬领着一个小太监从屏风前转了出来。 茹蕙放下手上的毛笔,看向弯腰捧着托盘的小太监:“四爷说什么?” 小太监将手上的托盘往前送了送:“爷得了万岁爷赏下的羔羊肉,着奴才给姑娘带了一半回来,爷说姑娘辛苦一点,把爷要的东西准备好,爷那里还有好东西给姑娘留着呢。” 寻冬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托盘,走到茹蕙身边。 茹蕙抬手掀开托盘上盖着的盖子,露出一碟色泽焦黄油亮亮的羊肉。 拿起托盘上放着的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口中,羊肉味道微辣,不腻不膻,肥嫩可口,咽下肉后,口中还有一股甘甜之味留存。 茹蕙点点头,“不愧是御赐的,这味道着实鲜美。” 一边感叹,一边又夹了几块,边吃,边看着圆脸圆眼的小太监:“你是小贵子吧,我听苏培盛说过你,你今年多大了?” 小太监的腰再次往下弯了弯:“回姑娘,奴才是小贵子,今年十三,奴才在这里给姑娘磕几个头,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不等茹蕙开口阻止,小贵子已利落地在动上重重磕了几个头。 “唉?唉!”听着那重重的叩头声,茹蕙急忙让寻冬把小贵子拉了起来,看着小太监叩得通红的额头,一头吩咐寻冬把活血化瘀的药膏找出来给小太监抹上,一边忍不住骂:“你这憨货,怎么就不给人说话的机会呢?你倒是说说,姑娘我见都没见过你,怎么就救了你了?别是开错了,谢错了人嘿。 唉哟喂,这脑门子是你自己的吗?怎么就磕得这么狠呢,这得多疼啊。” 着看着一脸气急的茹蕙,小太监嘿嘿笑,一边拦住寻冬,一边给茹蕙解释:“奴才稍后还要去侍候主子爷,不敢染上药味儿。 奴才这可没谢错,奴才是替苏公公给姑娘谢恩的。自进了主子爷的府坻,奴才便是苏公公带着的,奴才胆子小,人也笨,苏公公却待奴才跟亲弟弟一样,在主子们那里,在师傅面前不知为奴才担了多少不是。 今儿在驯鹿场,若非姑娘拦着,苏公公现在还不知道怎么的。” 说着,小太监圆圆的眼里却是浸出些水意来,不过,小太监到底知道规矩,忍了忍,很快把眼里的湿意忍了下去,只扯着嘴角顶着哭一样的笑脸看着桌案后的茹蕙:“今儿苏公公被抬回来后,奴才摸空去看他,他趴在席子上跟奴才说:我们这样命贱的却得姑娘舍命的回护,这恩太重。 姑娘救了苏公公,便好比是救了奴才一样,奴才自是要给姑娘多磕几个头的。” 茹蕙看了一眼小太监,垂眼叹道:“说什么命贵命贱?都是侍候爷的人,我哪里就比你们尊贵?……” “噗!” 一声轻哂,自屏风背面传出,随着这声嗤笑,一个腰系黄带子的少年自屏风后走了出来,“都说是个狂妄不知尊卑的,不想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第28章 “……也算没浪费了这御赐的羔羊肉。” 掌宽的皮腰带紧紧系着少年纤瘦的腰,腰带挂着一柄鞘嵌宝石短刀,一枚上好的白玉佩在随着少年的步伐微微晃动,带出莹润的光华,脚蹬绣花软筒牛皮靴,神情高傲,眼神睥睨。 看着几步跨进来的这位主儿,小贵子忙弯下腰,扎下个千儿:“奴才小贵子给十四爷请安。” 小贵子的提示,让茹蕙与寻冬甚至连头都没回,便齐齐低头转身行礼:“请十四爷安。” “爷不安。”十四阿哥用粗嘎的公鸭嗓冷哂着走到桌案前,目光扫过桌上放置的鲜嫩羔羊肉,“爷就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个惑主的奴才,能劳动四哥时时惦记,连御赏都要惦记着让人专门儿跑一趟给送过来……” 十四阿哥收回落在羊肉上的目光,抬脚走到垂手低头的茹蕙身前,命令道:“抬起头来让爷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 “咕咚!” 不知是不是被十四阿哥吓的身形不稳,茹蕙摇晃着软软跪倒在地,口中惊泣:“奴才有罪,十四爷饶命。” 伴随着这声惊泣,帐内响起一串噼哩啪啦之声。 十四阿哥惊愣地看着被带翻的书案,不敢置信地看向散落了满地的纸张,翻倒的笔架,四处泼溅的墨汁以及仍在地上翻滚着的砚台与墨条。 花开富贵逐凤砚滚动着一头撞上帐角放置的一个木箱,传出的轻微碎裂声,惊回了十四阿哥的神智,他张了好几次嘴,终于将惊诧自嗓子眼儿里挤了出:“带着这么笨拙的一个女人,四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看着一地狼藉之中那被墨浇了一头一脸的女人,十四阿哥一脸嫌弃地飞快往后退了好几步,“爷果然是喝多了,才会没事找事来看一个下贱奴才,还傻跪着干什么?赶紧起来把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好。” 完了,完了,四哥最爱的逐凤砚被打坏了,回头四哥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想着自家亲哥如果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恐吓,才造成了眼前这片混乱的场景,十四阿哥抬手捂额——他一定会被罚写好多字。 气恨地瞪着那个趴跪的女人自地上站起身,顶着张被道道墨迹染得像鬼一样的脸,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十四阿哥深深的怀疑,这女人的动作之所以这么熟练,肯定是以前经常闯祸练出来的。 “在四哥回来前,勿必要将帐里恢复成原先的样子,还有,不准告诉四哥爷来过,否则回头爷一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威胁了几个奴才一句,十四阿哥转身飞快逃出了自家哥哥的帐篷。 “怎么就遇上这么个蠢奴才?爷真倒霉……”飞快穿行在一顶顶帐篷的空地间,十四阿哥一边抱怨,一边心有余悸地回头年了一望身后四哥的大帐:“又蠢又邋蹋,这样的奴才,就是求着爷,爷也不会要。” “爷就奇了怪了,就这么个笨得像猪,胆子小得像老鼠的玩意儿,居然敢当面跟丹增顶牛,果然是兔子急了也咬人?” “十四弟。” 清朗的招呼声,打断了十四阿哥的自言自语。 十四阿哥闻声抬头,一见来人是八哥,脸上立马露出了一个高兴的笑容,“八哥,你不是和雅尔江阿还有丹增在拼酒?” 十四阿哥的追问,让八阿哥带着温和笑容的脸上露出丝无奈,“我看你跟在四哥的随侍小太监往这边走,怕你惹事,这才找了过来,十四弟,那个茹氏到底是四哥放在心上的人,你没干什么傻事吧?” “我还什么也没干呢,那奴才就吓趴下了。”十四阿哥不以为意地一摆手,“还打翻了桌案,弄洒了宣纸,带倒了笔架,满帐子狼藉的场景,弄得我根本没地儿站,没法子,我只能出来了,可惜她那一头一脑的墨汁太腌臜,若不然还真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像丹增说的那么好看呢。” 八阿哥放心地吐出一口气:“还好你没欺负她,我也不就不必再担心四哥知道了罚你。” “不过一个奴才,四哥还能为她责罚我这个亲弟弟,八哥多虑了。”十四阿哥很是不以为然:“那奴才胆子小得像老鼠一样,爷不过一句责问,就吓得直发抖,和丹增说的完全不一样,无趣得很。” 十四阿哥说着,目光已是被营地外那片欢笑阵阵的草地吸引走了:“八哥,快一点儿,咱们去摔跤,今儿弟弟一定要赢了十三哥…… 直到十四阿哥的身影汇入草地上那片欢腾的海洋,八阿哥方回转身看向四阿哥帐篷的方向,脸上温文的笑容完全消失,眼中露出一抹深思之色:“一吓就软……带翻了桌案……被墨汁浇了一头一脸……有意思,真有意思。” 没有因为皇阿哥的责问乱了心神,还能机智地借机遮掩面容躲过羞辱,不过一碗墨汁就减小了十四弟的恶感,还让十四弟连本来要追问的起死回生术都忘了,小小年纪的一个村姑,却如此心机深沉,还真是天赋异禀呢。 轻笑一声,八阿哥收回目光,转身迈步,向着宴会场地走去。 那个女人虽然有点意思,可惜注定要进四哥后院儿,并不值得他将更多的时间花在她的身上,十四弟这一趟虽然白跑了,不过,却也算让他摸清楚了这个女人的底细,又一个攀龙附凤的女人,虽有些脑子,行事间却还是太露痕迹……这种急于表现自己,又有些小聪明,还长得很好的女人,若是拿捏在手里…… 八阿哥脑中飞快转动,最后还是放弃了找机会拿住茹蕙把柄,从而为已所用的诱人想法。 为免乱了多年的经营,他现在不宜得罪四哥,罢了,出来这一趟,就当消食了。 “八爷,找到八爷了,快,把酒端上来,咱们今儿不醉不归……” 随着这声粗豪的喊声传出,一群人手持着酒碗,向着八阿哥扑了过来。 “居然尿遁,得罚酒。” “对,罚,来人,换大碗,不,不,换酒囊,今儿不把八爷放倒了,哥几个就别说和八爷关系铁。” “放倒,放倒。” 被一群衣襟歪斜、丢帽掉靴、满身酒气的大汉团团围在当中的八阿哥摇头苦笑,一边拼命挡着那一只只强塞到嘴边的酒碗,一边忙不迭解释:“哥几个,我真不是尿遁,这罚酒,还是算了吧。” “不能算了。” “对,怎么能算了呢。” “酒囊来了,八爷,你看是自己喝,还是让哥几个亲自出手服侍你呢?哈哈……” “对,不喝就灌,大老爷们儿的就是喝死过去也不能怂,来,八爷,喝。” 无数只有力的胳膊,或捉手,或抱腰,将转身欲逃的八阿哥固定在了当场,更有一位笑瘫在地的干脆直接出手抱住了八阿哥的腿以防他逃跑。 “任你奸似鬼,今儿也逃不了这囊酒了。” 说话间,一个蒙古大汉已一手搂着八阿哥的肩膀,一手将打开了口的酒囊递到八阿哥嘴里,强硬地诉求:“喝!” “唉哟,这囊酒渴下去,我就真的要醉死在这儿了。”八阿哥垂死挣扎:“哥几个,我明儿摆酒陪罪,行不行,放我这一遭儿吧?” “当然不行,明儿的酒明儿喝,今儿的酒可不能省。”另一个笑得浑身直哆嗦的大汉看到八阿哥终于囊嘴儿,没强制塞进了嘴,眼珠一转,飞快伸出手托住了酒囊后部,让酒向着酒嘴下方便倾倒了下去。 “咕嘟,咕嘟,咕嘟嘟……”无路可退的八阿哥此时再也笑不出来了,随着不停吞咽倾泄的酒液,素来精明的脑子开始变得迷糊起来,在昏睡之前,八阿哥的脑子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不过是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怎么就被围攻了? 几丈外,看着被众多大汉压着灌醉过去的八阿哥,坐在席位上的四阿哥举起酒杯挡住了轻翘的唇角,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狡黠:这一袋酒下去,老八的头至少要痛两天,这两天里,该没精力关注他这个哥哥的大帐了。 夜深,人醉,宴散。 四阿哥顶着一张除了红润了一些外,与往日没太大不同的脸回到自己的大帐,如果不看他那脚下七弯八拐的路线,茹蕙兴许真的会认为这位爷今晚上没喝多。 “四爷,抬手,好,举着手别动,嗯乖,来抬抬腿,不错,来,先坐下,马上给你穿干净衣裳啊……” 指挥小贵子、寻冬合力将四阿哥扶稳,茹蕙吃力地服侍着醉后比平日反应慢了许多的四阿哥换下一身染满了酒气的袍服,换上寝衣,又三个合力,替这位睁着眼睛都快睡着的爷净脸洗脚,最后塞了一团清洁口腔的柳网,让四阿哥咬了几下算是漱了口。 第29章 “咱们现在从椅上子站起来,该睡觉了。” 一头大汗的茹蕙飞快自帐边的深褐色黄花梨木箱子里取出褥子、枕头、被子铺好,回身走到端端正正坐在椅子的四阿哥身边,哄劝四阿哥起身,胆战心惊看着这位爷一把推开寻冬与小贵子,倔强地迈着迟钝的双腿硬是自己挪到了就寝区。 “好乖,咱们现在盖上被子睡觉了。” 四阿哥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虽动作迟缓,这会儿却完全不需要人帮忙,自己钻进了被窝,规规矩矩躺平,闭上眼睡了。 给四阿哥盖好被子,三人轻手轻手出了寝区后,茹蕙抬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虽然乖得像孩子,可这么大的个子想要搬动可也太累人了。” 乖得像孩子! 若主子爷知道姑娘这样想他,不知道又要怎么折腾了呢。 见小贵子一脸怪异看着她,那样子分明是在忍笑,回头想了想自己说的话,茹蕙伸出手拧着那圆乎乎的小脸,威胁:“小贵子,说,你是笑四爷还是笑姑娘我?” 脸被像馒头一样捏来捏去,小贵子却完全不生气,只傻呵呵自嘴里发出一声声变了调的笑声。 被欺负的人完全不反抗,茹蕙在捏了两分钟后,只能没意思地放开手。 看着小贵子被捏得红通通的圆脸,茹蕙一挥手: “小贵子去休息,明儿你还要跟着四爷出门儿,今天就别值夜了,大帐里由我和寻冬支应。” 小贵子想了想,点头:“半夜里姑娘若是有事,便让寻冬姐姐来唤奴才,奴才立马就能到,肯定不迷糊。” 看小贵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一脸郑重地表达自己不会贪睡,茹蕙心里笑得够呛,她早听苏培盛说过,小贵子睡着后被叫醒,虽也能做事,人却极迷糊,常常做些傻事,比如把爷要的衣裳拿错,或者抱着爷的靴子当枕头什么的,知道他这毛病的四阿哥在遭了一回罪后,轻易不再叫他值夜。 不过这小太监却犟得很,知道自己有这毛病,再值夜时就在床边放一盆凉水,就是大冬天被叫醒,他也要在盆里把自己泡两分钟,直到确定自己完全醒了,才会动作利索地把自己收拾好,精精神神地跑出来服侍主子起居,也是拼了命了。 小太监的职业自尊心,茹蕙将已涌到喉咙眼儿上的呛笑咽了下去,一脸肃然地郑重承诺:“有事我肯定让寻冬叫你。” 听到姑娘的承诺,觉得姑娘一准没嫌自己无用的小贵子满意地顶着圆溜溜的脑袋笑呵呵走了。 直到再也听不到小贵子的脚步声了,茹蕙才捂着嘴与寻冬将憋了许多的笑声喷了出来,直到笑够了,两人才动作麻得地把自己打理干净,吹熄了油灯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一声轻唤,惊动了茹蕙。 “茹蕙,水。” 四阿哥的声音。 这是起夜? 第一次值夜一直没敢睡死的茹蕙一个激灵,立马醒了过来。 “马上就来。” 飞快点着了灯,茹蕙披着外衣,找着备好的温水倒了一盏,捧着水走到四阿哥的寝居区,果然,四阿哥已坐了起来,正睁着一双半醉半醒的眼看着她。 “四爷,喝水。” 茹蕙跪坐在垫褥上,将杯子递到四阿哥嘴边。 看着凑到嘴边的水杯,不知想到什么的四阿哥突然呵呵笑了一声。 看着明明叫水的四阿哥看着水却不喝,茹蕙疑惑地又向前凑了一下:“四爷,你不喝吗?” “喝?”四阿哥伸出手,稳稳接过水杯,然后…… 茹蕙晕头转向被按在四阿哥腿上,一脸懵逼地被灌了一整杯水下去,奇迹的是,没有一滴水洒出来。 “嘿嘿,想灌爷的酒?”四阿哥低下头,俯视着怀里的人,得意地笑:“怎么可能。” 瞪着笑出一口大白牙的四阿哥,茹蕙咬牙:“醉鬼。” “醉鬼?”四阿哥莫名所以,抬头四处张望:“哪儿?” 深深吸了一口气,茹蕙告诉自己,这位爷现在神智不清呢,跟他一般见识,她就输了。 “放开我。” 肩膀被紧紧压制住,茹蕙只能腰腿发力,意图挣开四阿哥的压制。 茹蕙的挣扎,唤回了四阿哥的注意力,他愣愣低头,盯着怀里眼见就要挣出去的小人儿,下意识一把抱住,然后皱了皱眉:“茹蕙,我渴。” 一场努力,全部付诸东流,茹蕙气急了:“渴死你算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茹蕙的嫌弃,四阿哥收紧了双臂,一脸委屈:“渴。” 茹蕙无奈:“你渴你倒是放开我呀,你不放开,我怎么给你倒水?”边说边伸手拍了拍四阿哥环着自己的双臂。 胳膊被拍,四阿哥低头看了一眼,却再次收紧了双手,不管不顾继续嚷嚷:“渴。要喝水。” 茹蕙又挣了挣,四阿哥却怎么也不肯再放开手。 被压制得只有四肢能动弹的茹蕙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蚍蜉撼树,腰上的根本不是胳膊,而是铁箍,四阿哥也不是人,根本就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或者叫寻冬来帮忙把这醉鬼的胳膊拉开? 人小力弱的茹蕙停止挣扎,开始考虑脑中计划实现的可能。 “想喝水。”男人委屈地开始蹭人了。 茹蕙冲着帐顶翻了个白眼,“寻冬,寻冬,快起来,爷要喝水。” 早就被两人的动静惊醒的寻冬端着杯水低头走了进来,“爷,喝水。” “嗯。” 四阿哥抬起一只手去接水杯。 茹蕙眼睛一亮,飞快挣动,眼见就要爬出生天了,一只大长腿凭空砸了下来。 吧叽! 茹蕙彻度被压趴下。 看着被主子爷压在被子上一脸生无可恋的茹蕙,寻冬诚恳建议:“姑娘,要不你忍忍,说不准一会儿主子睡着了就放你走了。” 茹蕙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寻冬,你也太狠心了,不想着救救你姑娘我,却让我忍,算我看错你了。” 寻冬拼命忍笑,“不是寻冬不帮忙,可你也看到了,主子爷喝醉了后这力气,就是两个我也拽不动,要不,我去找小贵子帮忙?” “还不够丢脸的?”茹蕙彻底熄火,咬牙:“得了,我忍。” 两人说话的功夫,四阿哥已经把一杯水喝完了。 寻冬接过空了的杯子,问:“爷,可还要喝?” 四阿哥不吭声,伸手捞起被子上的茹蕙往怀里一抱,躺下了。 “我算是清楚了,他这是把我当大号趴狗呢。”被四阿哥搂在胸前半压半抱,茹蕙痛苦地挣了挣,咬牙切齿地低吼:“你要压死我了。” 本来已经闭上眼了,却被恼人的声音吵醒,四阿哥一脸不高兴地睁开眼,看向自己的怀里。 茹蕙努力挣动,要想抽出被压在男人身体下面的胳膊腿儿:“你别压我,再压我挠你我告诉你。” 估计是听懂了,四阿哥一翻身,让软软的娃娃直接趴在了自己胸前。 日了狗了,能不能松开手? “四爷,咱们打个商量,放开我吧,我还要回自己的被窝睡觉呢。” “睡觉。” 这一次,四阿哥根本连眼都不睁了,直接伸出大长腿,压住怀里大号娃娃挣动的下半身。 他一手环着娃娃的上半身,另一只手则搭在了娃娃的腰上,自觉姿式很舒服,男人嘴里还低声夸了一句:“好乖。” 四肢完全被禁锢的茹蕙冲天翻了一个白眼儿,“得,真成趴儿狗了。” 看着茹蕙被四阿哥抱在怀里的姿式,寻冬脑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日姑娘抱着趴儿狗睡觉的样子,两幅画面,果然高度一致。 替两人盖好被子,仔细掖好,寻冬安慰自家臭着脸的姑娘:“先忍忍,说不准爷睡一会儿嫌你碍事了,自己就把你踢出被窝了。” 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好吧。 茹蕙白了寻冬一眼,“帮不上忙就赶紧走。” 于是,寻冬便忍着笑站起身,端着灯绕出了屏风:“姑娘有事叫我,我一准听到就过来。” “你等着,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 听到屏风后茹蕙气恼的声音,寻冬笑了一声,熄了灯,躺进自己的被窝,闭上了眼。 …… 带着馨香的滑嫩肌肤带着孩子独有的奶香,比趴儿狗还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让人根本就爱不释手,至少,在四阿哥睁开眼前,他的左手完全是下意识紧紧扣住了茹蕙绵软的。 而当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海棠春睡图,却是让他失神了几分钟。 挪开自己压制的腿,再轻轻抽出被枕着的胳膊,四阿哥轻手轻脚出了被窝,就那么穿着寝衣走出了寝居区。 屏风外,早就起身了的寻冬看到自屏风后转出来的四阿哥,赶紧站起身:“爷。” 四阿哥嗯了一声,“蕙儿还睡着呢,别吵醒她。” “是。” 第30章 手脚轻巧地服侍着主子爷洗漱穿衣,寻冬的动作比茹蕙不知熟练了多少倍,可是,四阿哥却不满意地皱了皱眉,推开了寻冬,自己动手将胸口至颈上的几颗扣子扣上。 被嫌弃了,按说该沮丧的,可寻冬的情绪完全没有什么波动,只是静静低着头退到一旁。 “看着到饭点了就把你们姑娘叫起来。”抻了抻袖口,四阿哥抬脚走到帐门口,似是想起什么,回头又加上一句:“你们姑娘若问起,就告诉她爷去十四弟那儿了。” 寻冬垂首蹲身应:“是,奴婢记住了。” 四阿哥再次看了一眼挡住寝居区的屏风,转身出了大帐。 看到站在帐外的侍卫,想起小贵子昨日说老十四直接闯进了自己大帐的事,四阿哥皱眉:“阿泰,昨天你什么时候上值的?” 身形粗壮、脸色黎黑的侍卫胸脯一挺:“回四爷,奴才昨夜寅时三刻上值。” “谁和你交班?” “巴虎。” “让他去侍卫处领五鞭子。”四阿哥抬头望着碧蓝的晴空,只觉吸进胸腔里的空气都是甜的,极是酣畅,因为心情好,他还跟阿泰多交待了一句:“你告诉他,爷念在他后面的行程还要当值,就不重罚他了。” “嗻!”阿泰弯腰打千儿,声音洪亮地应了一声。 …… 十四阿哥一脸怨气坐在书案前,咬牙切齿地写字。 四阿哥坐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一本经书,看得津津有味。 “皇阿玛说今儿无事,可以随意玩耍。” “没错。”四阿哥头也没抬。 “那为什么我要写字?”十四阿哥抬头狠瞪四阿哥。 “因为什么你不是知道?”四阿哥翻了一页书。 “那几个狗奴才,他们居然敢告状。”十四阿哥重重拍着桌案:“另让爷找着机会,看爷不整死他们。” “他们?”四阿哥抬头。 “不就是为打了你逐凤砚的事吗,你跟我装什么傻?”十四阿哥白了一眼自家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亲哥哥:“我哪知道你的女人胆子那么小,不过说了她一句,她就跪地上了,她跪就跪吧,还带翻了桌案,把一桌子东西全打了,四哥,我就奇了怪了,这么个又笨又胆小的女人,你怎么就稀罕上了?为他她,还要罚我这个亲弟弟,你是不是太没手足情了?” “我的逐凤砚被打了?”四阿哥放下手中的经书,一脸黑沉看着十四阿哥:“还是因为你吓着了茹氏?” 看着四阿哥一张风云汇聚的脸,十四阿哥傻眼了:“你不知道?” 四阿哥咬牙冷笑:“我现在知道了。” 啊! 十四阿哥重重一拍额头,他怎么就不打自招了?他怎么就这么傻?! “既然知道茹氏是你哥我的女人,你还去吓她……《孝经》一遍。”四阿哥冷冷看着十四阿哥,冷酷无情地再次加了一句:“打了我的砚台,再加一遍。” 十四阿哥痛苦地趴在桌上:“爷不写,写完这些爷的手就废了。” 四阿哥低下头继续看经书:“你可以不写。” “啊!” 十四阿哥抓狂,是,他是可以不写,但是不写的后果,他从小到大已经体会了无数遍了,这个阴险的哥哥一定会让他后悔。 “等等。”十四阿哥猛地抬起头,晶亮的眼睛盯着四阿哥:“既然不是因为我打了你的砚台,你凭什么罚我写悔过书。我写了悔过书后面的大字就不用写了吧?” “昨夜你拿皇阿玛赏的白玉佩打赌了。” 十四阿哥恼极了:“白玉佩是皇阿玛赏给我的,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皇阿玛赏你的东西你确实想怎么处置就可以怎么处置。”与十四阿哥脸和脖子粗的形象相反,四阿哥气息极其平和,听到十四阿哥跟他吼,也完全没有生气,“但这枚白玉佩不行,那是皇祖父当年留下的,皇阿玛说过,我们这些兄弟,每人都只能得一件皇祖父用过的物件儿。” 四阿哥这句话,让十四阿哥的怒气如同被扎破的气球,立时瘪了下来,只是,他却仍不肯就范:“我不是没输吗?” “无论输赢,拿皇祖唯一的赐赏打赌,你就错了。”四阿哥再次自经书上抬起头,看向趴在桌案上不肯动弹的十四阿哥:“不想写悔过书?也行……” “不,我写。”不等四阿哥接下来的条件说出口,十四阿哥腰身一挺,迅速拿起扔在桌上的毛笔,低头认真写悔过书。 这是他的亲哥哥没错,但是他在十三年的生命里,却用无数次亲身体验验证了何谓冷血无情四字,尤其在他犯了错后,这位哥哥是真的会下死手的。 不就是写字吗,他从六岁开始进学,到现在已经写了七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写一天字,没什么大不了…… 看着埋头写字的十四阿哥,四阿哥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想说《尚书》不错的。” 十四阿哥咬牙,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根本不是亲哥,这就是个恶魔…… 可是,他不能反抗,因为皇阿玛说过,除非他大婚,否则他的学业都要听这个恶魔的……决定了,回去就告诉额娘,他要立即娶个媳妇回家,这样一来以后他就再也不用受这个恶魔兄长的欺压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进入秋季的第十天,苏培盛与查郎阿的伤已痊愈了,对于两个只用了半个月,就将一身伤养得七七八八的事,太医很是好奇,更是借机替两人做了一个全身检查,可惜,除了再次确定两人的身体完全康复,尤其查郎阿的体质,更是少有的健壮,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发现,太医便也不得不将两人放出养伤的帐篷。 苏培盛与查郎阿被释放后的第一件事是洗浴,然后,便去给四阿哥磕了头。 送走查郎阿,四阿哥回头看向默默坐在帐篷一角描红的茹蕙:“爷什么时候给他们送药了?” 茹蕙停下笔,想了想:“他们受伤那天啊,还是寻冬去送的呢。” 四阿哥咬牙,起身走到帐角,威胁地压低身子:“蕙儿,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学会假传爷的命令了。” “啊?”茹蕙抬起头,看了一眼四阿哥紧绷的脸,又低下头:“哦。” 看着继续慢吞吞一笔一画描红的茹蕙,四阿哥挑眉,这就完了?不害怕,更没认错。 “我说,你是不是太不把爷当回事了。”四阿哥掐着茹蕙细软的小腰,一把将人举了起来,“快认错,不然把你丢出去。” 被高高举了起来的茹蕙居高临下看中帐中的一切,一时忍不住乐:“扔吧,扔吧,反正我这两个月在帐里也快闷臭了,扔出去也好。” “臭了?”四阿哥收回手,将人带进怀里,埋进细瘦的肩颈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脸嫌弃地抬起头:“是快臭了。” “你说谁臭呢?”没想到四阿哥完全不给她留面子,茹蕙一下不愿意了:“我天天沐浴,怎么可能臭。” “天天沐浴?”四阿哥眯眼:“爷怎么不知道?” 茹蕙张了张嘴,她是在空间的湖里泡澡的呀,四阿哥当怎么可能知道。 “唉呀,你这人,女孩子的事,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没事就骑你的马打你的猎去,别扰我练字。” “呵,人都还在爷手上呢,就敢跟爷横,你这是吃定了爷不会拿你怎么的?”四阿哥促狭地看着高昂着下巴的茹蕙,将人抱在怀里,然后…… “哈哈哈哈……” 一阵惊急的笑声,在大帐里响起,被四阿哥抱在怀里挠痒的茹蕙拼命挣动,“放手……,哈哈……你……四,哈……别……挠……” 看着怀里的牡丹染上绯色,花枝乱颤的景色一时美不胜收,看得目醉神迷的四阿哥哪里肯放手,他喃喃低语着继续用他罪恶的手在茹蕙腋下轻轻划动,“错了没?” “错,哈哈,错了,四爷,我错了,啊,哈哈……”笑得几乎倒气的茹蕙眼中含泪,可怜兮兮软成了一瘫泥,软塌塌倒在四阿哥腿上,两只小手软软捉住四阿哥的袖子:“别挠了,要死了。” 牡丹带露,仰颈相就,四阿哥手上一缓,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叹:“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 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 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 茹蕙眨了眨眼,她只有十岁,听不懂! 等四阿哥平息了心情,再睁开眼,便见着茹蕙正睁着一双被泪洗过后比往日更加清透的眸子滴溜溜四处乱看。 四阿哥咬牙:“说话。” “啊?” “少给爷装傻,你心智早长成了,什么不懂。”若不是因为她心智长成,不比十七八的大姑娘差,他也不敢与她这般亲近,他其实也怕她心性不定,最后不仅自误,还误了他。 “我只有十岁。”茹蕙抬高下巴。 四阿哥抬手捏着那嘚瑟的小下巴,恨恨威胁:“你等着。” 茹蕙眼珠转了转,没敢再捋虎须,只甜甜笑着揪住四阿哥的袖子:“四爷,你今儿有闲,不如咱们去跑马吧。” …… 皇帝带着一群人,远远便看到了领着一个小丫头骑马的四阿哥。 “那是谁?” 一个不起眼的中年太监抬起头,张望了一小会儿,低下头:“回皇上,那便是茹氏。” 皇帝眯了眯眼:“前几天老四不是说费扬古身体不适?” 中年太监想了想:“四爷这几天每天都会去伯爷帐里坐坐。” 皇帝点点头,“那急救之法可试过,是否得用?” 中年太监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起伏:“得用,皇上,前几天便有奏报回来,用四爷献上的法子,已救回九人了,随着这法子的推广,以后大清必然有无数人受皇上之恩,重获新生。” “得用就好啊。”皇帝长长吸了一口气,仰首看向头上青天:“这是种痘之法后又一造福苍生的功德之法啊。” “都是圣上恩泽四海,苍天感念,才有了此法的出现,圣上慈心,感天动地。” “行了,朕虽有推广之德,茹氏之功也不能磨灭,不过她一个女子……这样,你记着三年后将茹志山的考评递给朕,以防朕忘了。” “嗻!”中年太监领命后,又默默退了回去。 “李德全,费扬古旧疾复发,床前没有女儿服侍,去传茹氏,着她前去侍疾。” 第31章 茹蕙走进费扬古的帐篷时,脚步微微顿了顿,与四阿哥大得隔离出起居、寝居、办公、会客各区后仍有余逾的大帐不同,费扬古的帐蓬应该只有四阿哥大帐的一半大。 听到李德全前来传皇帝的口谕,消瘦的费扬古撑着病体被三子富存、四子五格扶持着下了病榻。 李德全的目光飞快扫过被两个强壮的儿子夹在中间,衬得越发瘦小的费扬古,心里叹了一声“老了”,脸上却含笑宣讲了康熙的口谕:“费扬古年事已高,随扈期旧疾复发,着茹氏代其女床前侍疾。” 费扬古的腿一软,所幸富存与五格一直没松开老父的胳膊,及时将他扶回了病榻。 靠在病榻,老费扬古喘着气感谢了皇帝的恩德,又将茹蕙唤到身边,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张满是褶子与老年斑的脸上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长得好福气的孩子,皇上让你代我那远在京城的女儿侍疾,我就生受了,人老了,事也多,这些日子怕是要辛苦姑娘了。” 茹蕙恭谨地蹲身一礼:“能随侍老伯爷身侧是小辈的福气,有机会替福晋尽力,亦是我求之不得的幸事,伯爷有事只须吩咐。” 费扬古含笑点头:“好,好。” 茹蕙又与四十多岁的富存与五格见过礼,两人都道辛苦姑娘,茹蕙便回都是小辈该当为之。 看着茹蕙大大方方与乌喇那拉氏家的几人客套完,李德全笑眯眯对着茹蕙弯下腰:“万岁爷说了,姑娘是来替四福晋尽孝的,当不辞辛劳,万事留意,端茶倒水须勤谨、熬汤煎药要用心,每日巳时来,申时回,不可有违。” 茹蕙低头蹲身:“茹氏谨遵圣谕。” 看着李德全弯下去的腰,再听他转述皇帝教导儿孙般的叮嘱,众人心里哪里还不明白,这茹氏是得了圣上的欢心,如此,他们行事却不能轻慢了,只是其它人尤可,性情有些燥切的五格到底没忍住,捏紧了拳头。 五格的性情,富存太清楚了,看着他捏紧的拳头,一手飞快在弟弟身后扯了一把,示意他稍安勿燥,五格咬了咬牙,再次低下了头。 两兄弟这翻眉眼官司,李德全看在了眼里,却并不动声色,笑着再次和费扬古告辞后,转头冲茹蕙点了点头,便出了帐去。 李德全一走,五格再也忍不住了,他抬起头狠狠瞪了站在帐中的茹蕙一眼,一甩袖,大步出了帐。 富存无奈,只能对着茹蕙解释:“五弟约了本旗的一些勋贵子弟。” 茹蕙双目微垂,微笑:“外面爷们儿的事,娘们儿家不懂,四爷若有事,也只管去忙,老伯爷这里有我呢。” 茹蕙虽这般说了,可富存却不放心还是个孩子的茹蕙,皇上说让这么个小丫头熬汤煎药,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按理该说些表决心的话,可茹蕙却不再打算搭理富存了,她转身直接走到费扬古的病榻前,目光一扫,“伯爷上了年纪的人,兼之草原天凉,便是阳气最足的正午时分,腿上也该搭床薄毯才好。” 茹蕙抬起头,看向缩在帐角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奴:“你叫什么?伯爷平日可都是你在侍候?他老人家的行李在哪里?你带我的婢女去寻一床薄毯出来。” 老奴抬头看了一眼富存,见他没吱声,这才指了指帐角一口黑色带棕纹的箱子:“老奴拉古,那口箱子里装的便是伯爷的行李。老奴侍候了伯爷四十年,不是老奴思虑不周,实在是伯爷嫌热,白日不肯盖毯子。” 茹蕙眉头一动,七八十的老人家,明明病了,却嫌热。 “太医看诊后是怎么说的?” “这……”拉古为难了:“太医说的话,老奴也不太懂。” “你不懂?”茹蕙惊异地挑了挑眉,“那你平日是怎么照顾老伯爷的?” 拉古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老奴服侍了伯爷半辈子,从没出过错,这次伯爷病了也都按照太医的吩咐煎药的。” “伯爷每日饮食如何?” 拉古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伯爷这些日子病了,吃不下东西。” “那你每日饭时都给伯爷进了些什么?” “伯爷喜羊肉,每顿必食半斤;伯爷喜酒,不过太医说病中不可饮酒,老奴每日便只为伯爷备了一斤……” 茹蕙耐心地听着拉古拉拉杂杂将老伯爷每日的饮食起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略做思考,便吩咐寻冬:“小贵子今儿不当值,你让他赶紧去找贝勒爷请个太医过来再给伯爷诊诊,我只听说上了年纪后饮食该当清淡为主,伯爷这里怎么又是酒又是肉的,我得弄明白了。” 寻冬将手中寻出的薄毯交给茹蕙,转身便出了帐,茹蕙接过毯子双手一展,动作麻利地替老伯爷的腿搭上了毯子。 费扬古病中精神短,方才虽阖目听着自己的老奴才与茹蕙对答,却并不曾睁眼,此时薄毯一搭,却是不乐意地睁开一双倦眼:“拉古不是说了老头子我怕热,你怎么还给我盖这个?” 茹蕙挑眉,一丝不让地与瘦小的老头对恃:“伯爷,太医可说过你上了年纪,不可贪凉?” 费扬古一愣:“太医的叮嘱你从何得知?” 茹蕙四处一打量,一边指挥拉古用屏风挡在了费扬古与帐门之间,以免凉风直接吹到老人身上,一边回道:“来前儿问的。” 费扬古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哼了一声:“你既然都知道了,刚才还问什么?” “看看你有没有遵医嘱。”茹蕙一点没客气:“果然老话儿说对了,老小孩老小孩,伯爷这是返朴归真了。” “什么返朴归真,你直接说我任性妄为得了。”老头不高兴地瞪眼。 茹蕙一脸意外:“原来伯爷自己也知道啊。” 费扬古当即便被噎住了,半天,方气鼓鼓撇开头:“你到底是来侍疾的,还是来气老头子我的?” “侍疾啊。”茹蕙搬了一张凳子坐到老头的病榻旁,冲拉古抬了抬下巴:“把伯爷此前的病历诊断拿来给我看看。” 眼见着伯爷被小姑娘压制住,拉古这次根本没看默默站在一旁的富存,回身从另一口稍小一些的箱子里抱出一叠纸:“姑娘,太医这些日子的诊断都写在这了,还有药方子。” “你们没让太医写些饮食禁忌?”茹蕙接过那一大叠纸张,头也不抬边翻看边问拉古。 “都有,都有。”拉古搓着双手:“奴才不识字,都记在心里呢。” “光记着有什么用?你得按着医嘱行事。”茹蕙很快找出一张太医写的与药方相冲的食物列表,其中霍然列着:酒。 茹蕙冲转头瞪她的费扬古老头扬了扬手中的医嘱:“从今天起,禁酒。” “哼。”老头生气地干脆背过了身去。 茹蕙也不以为忤,一边再次翻看手中的一叠病历,一边咕哝:“弘晖大阿哥今年五岁了,平日总对有着赫赫战功的外祖很是敬佩,只不知若他知道他敬佩的外祖病了却不遵医嘱会怎么想?是不是会有样学样呢? 唉,前些日子福晋写给贝勒爷的家信里还提呢,说是大阿哥贪凉没盖好被子,结果病了,贝勒爷可担心了,让人快马送了信回去,嘱咐大阿哥要乖乖吃药,只不知道现在大阿哥好了没?是不是也像外祖一样任性呢……” 当听到弘晖的名字时,老头的背影僵了僵,再听说外孙对自己很是敬佩时,老头已是心花怒放,可再听茹蕙说大阿哥贪凉病了后,老头顿时忘了赌气,转过身来。 富存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看着皇帝亲自开口送来代替妹妹侍疾的小姑娘用几句话的功夫收服了拉古,几个来回压服了自家的老阿玛,到现在,虽然阿玛自己没感觉,富存却已发现,阿玛对这个脸上稚气未褪尽的小姑娘已是戒心大减。 再听了小姑娘最后这番话后,富存已经不知该赞还是该叹了,便是为着弘晖大阿哥,阿玛也会老老实实配合太医,再不会闹了。 富存默默转身,悄没声息出了帐篷,站在帐前仰头看了一眼缀着朵朵白云的晴空:本以为皇帝是敲打他们家,可现在这一看,兴许皇上让这茹氏前来侍疾,还真是为着他阿玛好……自阿玛被大兄牵累丢了差事到现在,富存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皇帝的善意。 …… 申时两刻,茹蕙回到四阿哥的大帐,洗漱一番后,她躺上四阿哥的软榻,舒服地伸展开四肢,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便窝在那里不动了。 “姑娘,累坏了吧?要我帮你捏捏肩吗?”寻冬端来一杯水。 茹蕙伸手接过寻冬手中的水杯,一口气没唤,全灌了下去。 第32章 长长吐出一口气,茹蕙感叹:“侍疾果然是个体力活儿……再来一杯,渴死我了。” 寻冬很快再次倒了一杯水回来:“可不是,姑娘今儿还一口水都没喝呢。” 这一次,茹蕙抱着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一边喝,一边苦笑:“那里毕竟是别人家的帐子,若喝多了水又没处更衣,怎么办?没辙,只能不喝水。” 又示意寻冬:“你也赶紧喝点儿吧,这半天,你也没闲。” 寻冬没推辞,自己也倒了一杯,抱着杯子:“姑娘,皇上为什么让你去为老伯爷侍疾?” “为什么?”茹蕙放下手中的水杯,躺回榻上,今儿在费扬古的大帐,她一刻都没改放松,现在只觉浑身的每块肌肉都在发僵。 “是皇上爱护吧。” “你倒想得明白,不错。”四阿哥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抬手解着颈间的衣扣。 “四爷回来了。”茹蕙躺在榻上没动。 四阿哥一边解衣扣,一边侧目瞪了一眼茹蕙:“看见爷回来,还不起来服侍?懒死你算了。” “今儿让寻冬服侍你吧,我累得不行。” 看一眼茹蕙,四阿哥摆手制止了走近的寻冬,“爷只能稍做休息,一会儿还得出门儿”。 走到茹蕙躺着的卧榻边,四阿哥一点不怜香惜玉地伸手推了推躺着没动的茹蕙。 “让出块地儿来,爷这也累了一天了。” 茹蕙撇嘴往里面缩了缩。 看了一眼茹蕙让出的地儿,四阿哥直接将茹蕙拉了起来,自己躺了上去,然后将懒得连根手指都不愿再动的茹蕙放在了自己胸前。 “不是累了?”茹蕙挣了挣:“我这么大个人压着多难受?我还是起来吧。” 四阿哥不屑地嗤笑一声:“就你现在这点儿斤两,爷一只手就拎起来了,还能压着爷?” 茹蕙咬牙,撑着身体的手一松,整个人重重往下一摔,趴倒在四阿哥身上:“你就欺负我年纪小,且等着吧,要不了两年,看你一只手怎么拎。” 胸口被软软小小的一只撞了一下,四阿哥唇角翘了翘,阖上眼:“赶紧长吧,爷等着呢。” 听着四阿哥丝毫没掩饰的取笑,茹蕙皱了皱鼻子,揪着四阿哥身上的衣扣,哼了一声。 “今儿如何?” “老伯爷上了年纪,明明病了却任性不遵医嘱,太医来看过后,让一定要看着伯爷,不让他沾酒。”茹蕙皱着眉:“我就奇怪了,富存与五哥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怎么就放任拉古给他酒?” “男人平日百般辛劳,为的也不过一个自在,与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活得像个女人一样憋屈,不若纵意恣肆,随心所欲,便是一时于身体无益,至少心头是畅快的。” “你也知道女人活得憋屈啊?”茹蕙咬牙在四阿哥胸前砸了一拳,却被闭眼的四阿哥捉住了拳头握在掌中揉捏。 “傻丫头。”四阿哥睁开眼,似笑非笑看着一脸怒色瞪他的茹蕙:“男为阳,女这阴,先天心性不同,就注定两者完全不同的活法,男人热爱掌控权势力量,而女人喜欢依附强者,这就决定了身为强者的男人不可能像女人一样循规蹈矩,那些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的男人,成就都是有限的。 老伯爷曾经也是马上建功之人,性子怎么可能和顺? 爷教你个乖,你这些日子在老伯爷那里侍疾,就只管侍疾,对于老伯爷那些与病无关的毛病,就别操心了。” 沙文猪! 茹蕙冲天翻了个白眼,“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不会没事找事。” 四了哥伸手揉了揉茹蕙的脑门儿:“爷知道你是个聪慧的。” 茹蕙丝毫不领情:“爷这回可错了,茹蕙不仅不聪慧,还可笨了。” 四阿哥轻笑:“好,你笨,爷不嫌弃,行了吧。” 茹蕙撇了撇嘴,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好稀罕。” “好,你不稀罕,是爷稀罕你,好吧。行了,累了一天了,歇会儿。”四阿哥轻哄着,一边用手轻拍着茹蕙的背,“睡吧。” 趴在四阿哥宽厚的胸膛,听着一声声沉稳厚重的心跳,茹蕙的眼皮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 五格手持长弓,目光冷厉,瞄准了草丛中露出的一小块皮毛。 “嗖!” 一声轻响,箭支飞射进草丛。 毛皮一阵剧颤,继而一动不动。 “去捡回来。”五格放下弓,头也没回命令跟着他的奴仆。 年轻的奴仆听到五格的命令,立马驱马向前,从草丛中捡回一只灰色毛皮的野兔。 五格看都没看自己猎到的猎物,只是再次驭马向着更深的丛林里行去。 “爷,天色晚了。”虽然知道自己的主子爷心情不好,奴仆却不得不出声提醒。 “现在回去干什么?这些日子爷看够了那个女人的嘴脸,好不容易出来松快松快,你还多嘴,找抽是吧?”五格一脸不快转头瞪了易步易驱跟在身边的奴仆。 “你这些日子天天跑出来找猎,这近处的猎物都猎空了。” “近处没了,就去更远的地方,这么大的山岭,还怕没好东西?”五格抬头看了一眼连绵起伏的群山,精神一振,“迓图,爷今儿要猎一头大的。” 说着,五格举起手中的鞭子,在马身上一抽,策马跑了起来。 “爷,您等等奴才,这边咱们没来过,地形不熟悉,别跑那么快。”迓图担忧地驭马追了上去。 两个时辰后,五格黑着一张脸坐在一条小溪边,一边捧水洗着脸,一边嘀咕:“奇了怪了,这都跑了这么远了,居然没遇到正经的东西,这满山的猎物都跑哪儿去了?” “爷,咱们现在离营地太远了,歇一会儿就回去吧。”迓图一边在小溪上游装水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唯恐有什么大型野物藏身在附近。 “扫兴。”五格重重一抹脸上的水,还是听进了迓图的话:“歇一会儿,让马喝口水,咱们就回去。” “唉。”见自家主子同意返回,迓图高兴地应了一声,飞快装好水,回身牵着两人的马走到溪边饮马。 草木轻微摩擦声杂在林木枝叶的摇动声中,一丝也不曾引起溪边的一主一仆注意,一头老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溪流,当它的半颗头自草丛中探出时,狩猎者独有的阴冷目光终于再也藏不住。 五格总觉得背上有些凉,正在想自己是不是着凉了时,便看到迓图一脸惊恐欲绝地看向他的身后,并飞快扑了上来,大声惊叫着“爷,背后。” 五格下意识往前一扑…… …… “八爷,奴才刚才在营地外看到费扬古老伯爷家的儿子五格,他被大虫咬伤了。”一个腰挂短刀,身着镶边大襟蒙古袍的蒙古青年一脚迈进了八阿哥的帐篷,一脸的幸灾乐祸:“昨儿那小子还跟我说要去猎头大虫,没想今日就被大虫咬了。” “五格被咬了?那大虫呢?” “五格的贴身奴仆以命相搏,重伤了大虫,那大虫跑了。” “五格伤势如何?” “伤得不轻,奴才见他被两个侍卫抬着,闭着眼,一身的血,气息微弱。” “哦?”八阿哥眯了眯眼:“四哥呢?” “四爷?”蒙古青年挠了挠头:“应该还没得到消息吧。” “哦。”八阿哥垂眸想了想,然后笑了:“四嫂的弟弟重伤,我这弟弟自然就该赶紧把消息送到他的手里,这样,布尔尼,你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我四哥,不过,记住,别让他知道是我们告诉他的。” 为什么不让四爷知道呢? 名叫布尔尼的蒙古青年顶着一脸不解,转身出了八阿哥的帐篷,一边走,一边摇头,宫里这些阿哥们的心思太深,他根本一点也弄不明白,不过算了,反正也不关他的事,他只要听阿兄的,跟每个阿哥都不近就远就行了。 四阿哥得到五格重伤的消息时正巧无事,于是,转身去看五格,走前还不忘吩咐苏培盛去自己帐里取了人参伤药等物。 …… 科尔沁营区 丹增霍然自毡毯上撑起身,紧盯着那报信的奴仆:“你说那女人落单了?” “是,奴才回来时,路上听到两个粗使婆子在低声嘀咕,说什么:“姓茹的女人是个扫把星,她去了费扬古老伯爷的帐子侍疾,把霉运带了过去,费扬古老伯爷的儿子就被大虫咬了。” “啪。” 丹增脸色狰狞,抬起手一鞭子抽在报信奴才的身上:“爷问你,那女人是不是落单了,你东扯西扯的说些什么?” 报信的奴才被抽得扑倒在地,明明痛得脸都白了,却一声不敢吭,急忙解释:“奴才正要说,那两个粗使婆子说了一阵闲话,然后说四爷被拖在五格的大帐,茹氏带着她的丫头在替老伯爷采野菜,因此就落了单。” “她的身边只有一个丫头?”丹增噌一下站了起来。 “应该还有一个小太监。” “一个太监,一个丫头。”丹增飞快在帐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猛地站住脚,一脸狠色命令报信的奴才:“去,找一队人,爷今儿不把那个女人收拾了,爷就不是个男人。” “奴才马上去叫人。” 第33章 茹蕙带着寻冬与小贵子出了营区,在一片缓坡处采野菜。 蒲公英、野蒜、马齿苋、苦葛麻、苦苣……茫茫草原,几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埋头苦找,若不仔细寻找,远远望去,只当是草原上的一块石头、一簇花、一丛小灌木。 八月,为山岭环绕的蒙古高原水草丰茂,东部大兴安岭冬长夏短,每年的夏季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有几百种野生动物存在,如著名的东北虎、紫貂、飞龙等珍稀生物在其中生活。 完全不知道大兴安岭危险的茹蕙在又采了一把苦苣后,伸直腰,抬头看向远方:蓝蓝的天,洁白的云朵,青青的草中间或长出一些各色不知名的野花,蓝的、紫的,在风起时便如同散落绿色海洋的星子,一闪一闪,明灭不定。 将手听的苦苣放进一旁的篮子里,茹蕙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全身的骨节都在被抻开后,这才伸手按压住额上被风吹散的碎发。 “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小贵子听到茹蕙说要回营,急忙站起身,跑向山坡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直到找到最高的那颗树,小贵子才停下了脚步,仰头冲着繁茂的树冠喊道:“查郎阿大人,查郎阿大人,姑娘说要回去了。” 听到小贵子的喊声,藏身小树林快一个时辰的查郎哥不得不现出身形,一脸遗憾地仰头看了一眼远处森林的上空,他本来还想着猎铺一头猛禽的,可等了半天,连只猛禽的影子都没看到。 临时加入这支采野菜小分队,查郎阿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保护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弱,此时听说一行人要回营,便放弃了自己的狩猎计划,将张开的弓收了起来,将箭收回反手插。进背在身后的牛皮箭壶,双手一撑树干,便欲下树。 几个移动的黄点,让查郎阿下树的动作一顿。 示意树下的小贵子噤声,查郎阿飞快将探出的身体再次藏进绵密的枝叶之中,一双鹰隼般的利目自树叶的缝隙间,紧盯着远处草丛中偷偷摸摸前进的黄点——居高临下,很容易辩别出那些黄点呈半包围的形势正向着低头采摘野花的茹蕙主仆二人围拢,查郎阿再次抽出箭壶里的箭,张弓瞄向那些移动的黄点。 当黄点们将包围圈守全合拢后,自草丛中现出了身形。 看着突然现出身形的一群蒙古人,茹蕙戒备地将寻冬拉到身边,“你们是什么人?” 几个蒙古人嗜血的目光扫过两个纤弱的小姑娘,脸上露出完全不加掩饰的狰狞笑容。 “乖乖站着别动!”一个蒙古人冷冷扫过拉着寻冬后退的茹蕙,然后便不再搭理落入陷阱的两只小羔羊,手指抵唇,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随着哨声传出,几匹马自远处的山岭飞奔而出,向着茹蕙等人的方向驰来。 稍顷,马儿跑近,茹蕙一眼便认出了马队最前方那个一身吉祥如意云纹红蒙古袍的男人——一张骄横油亮的大圆脸上的小眯缝眼,蕴藏着的全是恶毒,可不就是那日被她甩蛇咬了的科尔泌亲王之子丹增。 看着一脸不怀好意的丹增,茹蕙下意识将手缩进了袖口。 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一脸警惕的茹蕙如同最柔弱羔羊一样只会一步步后退,丹增一脸快意,仰头大笑。 “贱奴才,躲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叫你落在了爷的手里,这就是长生天的意旨,让你注定要死在爷的手里。” 自与乌兰见面后,四阿哥便压着茹蕙跟苏培盛学蒙语,因为过人的记忆力如同刻录一样将单词与读音刻在了脑海,因此茹蕙学习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已让苏培盛教无可教,此时,面对丹增的威胁,茹蕙冷声质问:“你想杀我?” 清脆的嗓音,生涩的蒙语,看着明明被包围在杀气腾腾的蒙古大汉们中间,却没有丝毫惧色的奴才——那日,这个贱奴才就是顶着这样一张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脸,用满语口口声声质问,以致让他在营地里丢尽了脚,更见责于父王,就是这样弱得像兔子一样的贱奴才,让他堂堂亲王之子变成了一个笑话。 只要这个贱奴才活着一天,他丹增就直不起腰,只有杀了她,才能洗刷掉她加诸于他身上的耻辱。 丹增眯了眯眼,心中杀机翻腾,不可扼止:“爷不喜欢你的眼睛,爷要把它们挖出来,然后,爷会把你的四肢割下,头颅斩下,让你流血而亡——耻辱,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刷。” 抽出腰间的短刀,丹增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进蒙古大汉们的包围圈。 寻冬惧怕得浑身直抖,查郎阿大人为什么还不来?小贵子不是去找他了吗?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环视四周,每一个方向都有高大结实的蒙古大汉堵住,就算查郎阿大人来了,一个人也不可能对付得了这十几个蒙古大汉,她们根本无路可逃,寻冬绝望了。 逼近的丹增慢慢举起的手上闪着寒光的短刀。 看着已经进到自己三尺范围的丹增,茹蕙笑了。 一蓬□□,在风中如云烟乍散,随风飘进了每一个迎风而立的蒙古男人的鼻中,如墙一般堵着茹蕙与寻冬的包围圈顿时坍塌了三面,首当其中的,便是离着茹蕙最近的丹增。 在一声声躯体砸倒在草地的沉闷声响中,一声箭矢破空的尖锐利啸传入还清醒着的几个蒙古人的耳膜,惊醒了他们因为不敢置信而陷入短暂失神的心志。 “噗!” 利矢入骨。 一蓬血花在空中飞溅而起。 一个背风而立的蒙古男人顿时毙命。 血脉中深置的对箭矢的躲避本能让剩下的两个背风而立的壮汉下意识滚进了草丛中,只是他们这种本能,却将他们送到了下风口。 又一篷白色粉末炸开,两个蒙古男人因为急剧呼吸带进体内的白色粉末,迅速丧失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没管那几乎将眼珠子瞪出眼眶的寻冬,茹蕙冲远处的小树林挥了挥手,回身走向软瘫在地的丹增,弯腰将手举到他脸的上方。 一滴黑色的液体凭空出现,滴落在丹增微张的唇中。 缓缓站起身,茹蕙轻笑:“寻冬,去将查郎阿与小贵子叫回来,就说咱们可以回家了。” 听着寻冬跑远,茹蕙举目四顾,碧天高阔、清风送爽,蒙古高原的夏日真美啊。 …… 四阿哥回到帐篷时,脸色有些奇怪。 茹蕙含笑上前服侍着他换上常服,递上寻冬端上的茶。 四阿哥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将空茶盏交到茹蕙手中,深深看着她:“你昨天回来说遇到了丹增?” 果然。 早有所料的茹蕙点头:“是啊,不是和你说了?” 看着脸上毫无异色的茹蕙,四阿哥突然不知道该开口。 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既然太医诊断费扬古老伯爷已病愈,后面的日子你就不必再去侍疾了。” 茹蕙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好。” “虽然辛苦了半个月,不过,老伯爷病愈,过段时间回府想必福晋会感谢你。” 茹蕙唇角轻翘,对上四阿哥审视的眼神,露出一个丝毫不加掩饰的大大的笑容。 看着洗掉所有晦饰的如花笑靥,四阿哥心头一跳,情不自禁跟着翘起了嘴角。 “过几天,营地里会有一次大型狩猎,你老实呆在帐篷里,不要乱跑。” “嗯。” “以后查郎阿会一直跟着你,只要出帐,就带上他。” “嗯。” “爷交待了门前侍卫,以后没人会不经通传便闯进来,你只要出帐画上饰容,便无事。” “嗯。” “上次十四闯进来,你应对得很好……这帐里的东西,打了什么都不打紧。” “嗯。” “小猪。” “嗯……嗯?” …… “你说什么?” 八阿哥睁大了眼看向坐在下首仰头大笑的蒙古青年:“丹增怎么了?” 蒙古青年笑得根本止不住:“这一次科尔沁可丢了大脸了。” 看着大笑的蒙古青年,八阿哥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轻叹了一声:“丹增这算是彻底废了?” “可不就废了!”蒙古青年好容易止住狂笑声,脸上却止不住笑容。 “没听说他有疯病啊!” 好容易收慑了心情,八阿哥脸上露出一丝惋惜。 蒙古青年再次喷笑:“八爷,你也不过是这次才与丹增熟起来,他以前的事如何能知道。” 八阿哥脸露沉吟之色:“便是再如何,也不该幕天席地的就……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听到八阿哥这话,蒙古青年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八爷你这就不懂了,正是幕天席地才有味道呢……不过,我倒没想到,丹增会把跟着他的人都杀了……啧啧,十个大汉,全杀了,还整整片了八个……若不是血腥味太浓,招来了狼群,引起了外围警卫的注意,剩下的两个只怕也被他片了……” 听着青年幸灾乐祸地复述事发地惨烈的景象,八阿哥垂下眼皮,掩住了眼中的凝重,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第34章 “丹增出门前都好好的,怎么就疯了?来人,立即去查,给本王查清楚。” 科尔沁亲王咆哮着,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都扫在了地上。 额头被打破鲜血满面的蒙古武士从地上爬了起来,飞快跑出了大帐。 端敏公主坐在一旁,冷漠地看着班弟红着眼睛大发雷霆,一声未发。 …… 御帐 皇帝手里拿着一本书,斜倚在迎枕上,静静翻看。 帐外,值守的侍卫拦住了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走进帐内通报,得到皇帝首肯后,将老太医放了进去。 御帐中,老太医跪见毕,皇帝将他唤了起来。 “丹增何疾?”皇帝放下手中书册。 老太医弯下腰:“禀圣上,经臣与一干同僚诊断,辅国公神智迷乱,盖因乌香服食过量所致。” “乌香?”皇帝皱了皱眉,“丹增何时开始吸食?使用乌香者,是否都会如丹增一般神智迷乱而致大开杀戒?” 老太医拈了拈颔下长须,“乌香自六朝始传入中原,于痢疾有卓越疗效,元朝时,浙地名医朱震亨便提出‘今人虚劳咳嗽,多用粟壳止勤;湿热泄沥者,用之止涩。其止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而后,医者们对于乌香的使用开始变得极其慎重。 不过,因乌香是贡品,除却权贵,世人却大多并不知乌香其物。 至前朝,中原乌香种植扩大,下层接触者增多,时有人服食乌香,亦有服食过量神智迷乱者,或持刀剑奔走,或言有欲害其性命故四处躲藏者,或肢体抽搐口吐白沫者……不一而足。辅国公服食乌香时间较短,一时错了量,以致神智迷乱,持刀杀人。” 听到太医详细的解说,皇帝却仍不曾松开眉头:“可有其它药物会加重乌香效用?” 听到皇帝这话,太医一愣,下意识便欲追问皇帝何出此语,不过,最后到底压制住了自己的求知欲,摇头否定:“加重乌香药效的药物,臣不曾听说过。” 皇帝侧头看向李德全:“把那药粉给他。” 李德全弯腰将一包白色粉末递到老太医手中,又安静地退回原位。 “你且看看,这粉末是什么?” 老太医仔细辩认着纸包中的粉末,观色、闻味、辩尝……经过一番仔细甄别,老太医一脸赞叹,“不想有制作这般精良的麻沸散,只不知道是哪一位高人所做?” 皇帝脸色一松,笑了:“这高人不别人,却是你的小师妹。” “小师妹?”老太医一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皇上可是指当年孝懿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皇帝点了点头,自榻上起身,走到御案边,抬手拿起御案上一张写满字的纸递给老太医:“这是你方才查看的麻沸散药方,经秦珍改良后可通过呼吸麻醉,你看看,这药是否会加重乌香药效。” 老太医接过药方,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低头沉思半晌后,抬起头:“皇上,根据这方子制出的麻沸散,与其说是麻沸散,不如说是蒙汗药。” 皇帝抬头扶额,无奈:“你只说功效如何?” 老太医不敢再多废话:“以臣多年所学……只要吸入这药粉,人立即便会陷入昏迷……此散不会加重乌香之效,反而能压制服食过量者的狂悖之举。” 皇帝放下手,皱着的眉头完全松开:“如此,便好。” 班弟顶着一张哭得鼻红眼肿的脸求见皇帝,求皇帝为他做主时,皇帝便告诉他:“你现在要做的不是牵扯别的部落,而是将那引诱丹增服食乌香的人找出来。” 又将早备好的药包交给了班弟,“此药可抑止乌香之效,你可带回。” 本欲借机打压蒙古各部的班弟接过药包,铩羽而归。 看着班弟狼狈离去的背影,皇帝眯了眯眼,“朕倒要看看,你是否会将那用乌香控制丹增的沙俄使者杀了泄愤。” …… 四阿哥的大帐里,看着闲适安然的茹蕙,犹豫了许久的寻冬终于没忍住问:“姑娘,听说昨儿要杀咱们的那个丹增疯了。” 茹蕙的目光终于自手中古玉上移开,挪到寻冬身上。 “疯了?”茹蕙冷哼:“他早就疯了,要不然怎么会没缘没故的就跑来杀咱们。” “奴婢就怕科尔沁亲王降罪到咱们身上。” “为什么要降罪我们身上?” “丹增发疯前曾见过我们。” “他此前见过的人多了,怎么就要说是我们的原因?再说,咱们采摘野菜的地方僻静无人,正为此,丹增才敢明目张胆率众围杀我们,除了咱们四人,何人知道他曾见过我们?” 寻冬张了张嘴,默然。 茹蕙看了一眼不再开口的寻冬,再次拿起桌案上另一件新玉,迎着光,仔细辩识——四阿哥留下的功课,让她学识玉。 茹蕙当然清楚,不论是查郎阿、小贵子、寻冬,他们都会将昨日的事禀告给皇帝与四阿哥,也是为此,她会将那白色药粉拿了两包出来放在外面。 她不担心自己喂食丹增黑色乌香毒液之事被人查觉,因为她的鼻子在第一次与丹增起冲突时就已告诉她,那个蒙古男人在服食乌香。 乌香的香味太独特,即使她只在秦嬷嬷那里见到过一次,也再不可能弄错。 她知道喂了乌香液后,丹增一定会发疯,不过,她没想到,发疯后的丹增会将跟随他的十个蒙古人全都杀了,茹蕙只能将一切归结到丹增本性暴戾之上。 蒙古贵族对于治下,比起受到儒家思想影响的康熙来说,是完全可用粗暴来形容的。这种粗暴在面对生死完全归属于他们的奴隶时,更是达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这一路过来,仅仅只与那些蒙古贵族们接触了几次,茹蕙便已看到了好几次暴力事件。 蒙古贵族的奴隶穿得差,吃得差,做为主人的财产,他们的生死系于主人的喜怒,生命没有任何保障,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茹蕙相信,如果不是在随驾出巡,这一路过来一定会有奴隶死在那些蒙古贵族手里——她曾亲眼看到,一个蒙古贵族拨出刀,要杀另一个蒙古贵族的奴隶,只因那奴隶趴伏在地的身体拌了他一下,让他出了丑,好在最后旁人以随驾出巡,不可随意杀人之语制止。 茹蕙不知道的是,丹增所杀的十个蒙古人不是奴隶,而是蒙古族武士,那些蒙古武士来自科尔沁各个家族,他们是科尔沁的武装力量,丹增这一次的杀戳之举留下的后患可不小,毕竟,能成为亲王近身武士的一定是有着一定实力的家族,如今他们的子弟无辜被杀,他们便是无法杀了丹增替自己枉死的子弟报仇,心里也必定会留下怨恨,这怨恨未来会如何发展,谁也不知道。 …… 八月甲申,上次马尼图行围,一矢穿两黄羊,并断拉哈里木,蒙古皆惊。 四阿哥醉熏熏被苏培盛扶进帐,茹蕙与寻冬熟练地替四阿哥换衣、洁面、喂茶。 被安置在床上躺好,一直很乖的四阿哥伸手一把将茹蕙抓进怀里抱住,也睨着一双醉眼一个劲儿傻笑。 茹蕙调整好位置,让自己躺得更舒服,见他睁着眼不肯睡觉,便问道:“爷乐什么呢?” 因为喝醉了,四阿哥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不少,过了一会儿,他才理解了茹蕙说了什么,然后,再次笑了起来。 得,醉傻了! 茹蕙冲寻冬挥挥手,示意她去睡觉,自己也闭上眼——一个醉鬼,不用搭理他。 “阿玛威武!” 昏昏欲睡之际,骤闻暴喊会如何? 吓屎了好吗! 四阿哥一声大喊不仅将茹蕙将坏了,便是屏风外值夜的寻冬都被吓得披衣跑了进来。 “姑娘!”寻冬放下手中的灯台,看向一脸郁闷在四阿哥怀里挣扎的茹蕙:“爷怎么啦?” 茹蕙挣了半天,腰上的胳膊却像铁箍一样一动不动,她不得不放弃地软下身体,一边艰难地用手揉着耳朵,一边叹气,“你今儿也听到了,皇上行围时大发神威,震服了蒙古诸部,这不,这位爷估计现在还为这事儿兴奋呢,做梦都在喊皇上威武。” 看着一脸郁闷的茹蕙,寻冬忍不住笑了笑:“爷看着是睡着了,姑娘也睡吧。” 茹蕙苦笑:“我都快睡着了,被他这一嗓子喊得,魂儿都快被吓飞了,幸好我的心脏是十岁,要是五十岁,指不定就吓出毛病了。” 寻冬噗一下笑出了声。 看着寻冬的笑脸,茹蕙也忍不住笑,笑完了又叹:“我也是癔症了,到我五十岁的时候,估计早被四爷丢到脑后了,就算想要被这样吓着的可能都没有。” 寻冬默然不语。 茹蕙叹完,摇了摇头,“得,几十年后的事谁知道会怎样,现在说这些,全是杞人忧天,你去睡吧,有事了我再叫你。” “好。” 茹蕙睁着眼想了一会儿,到底身体尚且年幼,很快便睡了过去。 黑暗中,四阿哥睁开眼,将小小软软的身子又往怀里揽了揽。 如果此时有人看到四阿哥的眼睛,一定会吓一跳,深沉,清明,完全没有一丝醉意。 抬目扫了一眼屏风外,四阿哥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然后再次闭上眼,这一次,他才真正地放松下来,然后,睡着了。 第35章 康熙四十年,随御驾出巡以来,茹蕙境遇可谓坎坷。 最初为四阿哥顶缸,好在解了乌兰县主心结到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在围观鄂温克人所驯养的驯鹿,莫名其妙与丹增结仇,就有些冤了。再后来不过跟四阿哥出门骑了一次马,便被皇帝抓了壮丁扔到费扬古榻前侍疾,一忙便半月。最后,不过稍微离营地远了点儿,采采野菜,便被丹增围杀…… 一桩桩,一件件,可累倒霉至极。 总结完一系列衰事,茹蕙长叹——她只要出帐,必无好事。 听到茹蕙的叹气声,刚刚收拾妥当的四阿哥放下手中经书,起身走了过去。 “出帐无好事,蛰居有自在。”看着桌案上茹蕙写的几十个大字,四阿哥啼笑皆非,伸出手指在昂着脑袋的茹蕙额上扣了一击:“没事儿尽瞎琢磨。” 揉着着扣疼的脑门儿,茹蕙白了四阿哥一眼:“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这是在三省吾身呢:做人太不成功了吗,被自家主子爷拉去顶缸?出帐前心里祈祷不虔诚吗,为什么出门便无好事,遇到一个脑子有病的蒙古亲贵?脑门儿上写着好欺负三个字吗,所以一再被当成软柿子捏?” 四阿哥以拳抵唇,垂目轻咳了一声。 茹蕙斜睨一眼某个心虚的男人一眼,哼了一声,不为已甚,适可而止,放过了略尴尬的四阿哥。 看茹蕙将那页写着“出帐无好事”的宣纸移到一旁,低头继续练字,四阿哥想了想:“再歇两日,圣上便要返京,真的不想看看大兴安岭的绮丽风光?” 茹蕙坚决摇头。 “连绵起伏的群山。”四阿诱惑。 茹蕙摇头。 “清澈洁净的河流。”四阿哥不放弃。 茹蕙顿了顿,再摇头。 “无数飞禽息安居的湿地。”四阿哥再接再厉。 茹蕙咬牙,连连摇头,干脆用手捂住了耳朵。 四阿哥唇角轻勾,伸手将茹蕙捂耳朵的手拿了下来:“神奇的极乐山上有可治百病的药泉。” 茹蕙猛地回过头,狠瞪四阿哥。 “真不想看?”四阿哥坐进桌案后的椅子,伸手将恼得眼见便要挠人的茹蕙抱起放在腿上,四阿哥轻哄:“这两日连皇阿玛都放下了手中政事带人出游了,爷也空出了时间,真不想出去?” 像个孩子一样靠在四阿可胸前的茹蕙咬唇,一脸犹豫:“真的不会惹出事来?我总觉自己定是惹了哪路神仙不高兴,这两个月真的很不顺!” 看着一脸纠结的茹蕙,四阿哥忍笑:“放心,有爷镇着,诸邪辟易,定然万事顺遂。” 这位还是一如既往的臭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 茹蕙撇撇嘴,最后到底点了点头:“先说好,若有什么,可不能赖我头上啊。” 看着一脸惊魂未定的小家伙,四阿哥又好笑又心生不忍:“丹增已被遣送回科尔沁,你且安心便是。” “真的?”闻得此言,茹蕙顿时大喜,忍不住再次求证。 “科尔沁亲王在丹增的大帐里找到了致其神智迷乱的乌香,虽然御医用药将丹增救醒,可惜人已完全傻了,连话都不会说,科尔沁亲王无法,只能让人将他送回科尔沁,以后,他便要在痴傻中渡过余生了。” 说到丹增的下场,四阿哥眼中泄露出一丝笑意,不论是为着茹蕙被欺压被围杀,还是为着与他相交密切的罗卜藏衮布,丹增被废于四阿哥来说都是一件快意的事,也无怪乎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心情。 仔细想想,此次出巡,最倒霉的两件事都源于丹增,如今他不在营地里了,茹蕙心里真的放下一块大石头。 “那咱们今天去哪儿玩?” …… 清澈几可见底的湖水清晰倒映着岸边一棵棵葱茂的树木,如雾的水气在湖泊上空漂浮,如一匹匹轻纱飘荡着,缠向湖边山林里繁茂的树木,时有鸟啼声自林中传出,间或有飞禽的身影自上空飞过,其中不乏美丽的丹顶鹤、黑颈鹤,更有鹰隼搏击长空,啸声清唳,震奋人心…… 入目所见如诗如画,如置仙境,茹蕙一手紧揪着四阿哥的袖口以免跌倒,一脸向往仰望着天际飞鸟的身影:“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万类霜天竞自由! 她是想化身自由自在的飞鸟? 四阿哥回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茹蕙。 直到那道遨翔天空的身影投入山林,再无踪迹,茹蕙方始一脸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四阿哥:“四爷,这里真美。” 看着那张晦饰了容色的脸上,灼灼生光的双眼,四阿哥敛起眸底深色,伸手摸了摸茹蕙的头顶:“听爷的话没错吧?” “嗯。”茹蕙重重点头:“多谢爷带我出来。” 茹蕙晶晶亮盛满感激的眼神,逗得四阿哥情不自由一乐,心头最后一点不豫终于如烟消散,他伸手一拉茹蕙:“走,跟爷去骑马。” “只是骑马?”茹蕙被牵着走,疑惑地问:“不打猎吗?” “打猎?”四阿哥自查郎阿手里接过疆绳,“皇阿玛说了,以后这片区域禁断行围,再不许打猎了。” 噫?! 皇帝前几天不刚组织一次大型捕猎活动吗?怎么又不让打猎了? 果然是帝王的心,海底的针吗? 茹蕙正纳闷儿呢,却觉腰上一紧,却被四阿哥一把抱起放在了马鞍上,而后,这位爷腰一踩马蹬,翻身便上了马背,坐在了茹蕙身后。 “驾!” 四阿手上疆绳一抖,一声轻喝,驼着两人的骏马顿时如箭便射了出去,马背上,茹蕙的身体猛地往后一仰,重重撞在四阿哥胸前。 轻笑一声,四阿哥一手持缰绳,一手空出环住茹蕙往怀里再带了带,“坐好,不要分神。” 起、伏、跳、跃……气宇轩昂高壮神骏的奔马,在一望无际的林野里肆意飞跃,如蹄生腾云,如肋长翼翅;似风驰,如电掣;欲追云,往逐月…… 无数林木向着身后飞退,一只只飞鸟被惊起,飞向天空,与在高速上平稳行驶的汽车不同,坐在高速奔行的马背上,眼见着几乎是擦着马身掠过的一棵棵林木,与迎面扑面的风,一切的一切,都让茹蕙几近窒息。 与上一次被带着在草原上缓行不同,这一次,马背上的四阿哥似乎是在释放某种压抑的情绪,于是纵马飞驰。 从最初心生惊骇,到不久后情绪陷入亢奋,茹蕙仅仅用了几分钟时间来适应。坐在马背上,身体前倾,浑身紧绷,在巅簸中体味惊险,于速度中释放愤郁。速度,带着深入灵魂的震撼,让茹蕙如放飞的飞鸟,无拘无束,在林野中自由飞翔。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小时,跨。下的骏马已是鼻息粗重,汗水潺潺。 四阿哥终于一声长吁,手上缰绳一紧,拉停了身。下骏马。 茹蕙也终于自那种飞翔的虚觉中醒过神来,飞快回头。 黑亮的眸子带着火辣的热烈、兴奋的渴盼、挣脱束缚的得偿所愿,灼灼生辉,耀人眼目,四阿哥握着缰绳的手狠狠一紧,几乎让缰绳勒进皮肉,却根本毫无所觉。 从不曾被如此动人心魄的目光注视,以至这一刻,四阿哥除了喘息着盯着那双似要灼穿他心脏的眸子,竟是讷讷难语。 “我一定要学会骑马!”火热眸子的主子盯着他,这样宣誓。 “爷教你。 ” “嗯。”美丽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月芽,小小的身体伏在他的怀里,轻叹:“谢谢爷!” 仅仅是轻不可闻的三个字,却让四阿哥紧紧揪成一团的心脏骤然一松,抬手摸了摸茹蕙的头顶,四阿哥策马走上一片坡顶,举目四顾,脚下,是成片的山林,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深深吸入一口气,带着林木泉气的纯净空气充斥着他的整个心胸,如斯壮美江山,让人怎能不心为之争,神为之摧…… 查郎阿带着另外几个侍卫远远停在几棵大树这下。 “主子爷今天这是怎么了?带着一个人还跑这么快?” “是啊,这跑得也太快了,我们差点没追上。” “爷平日可少有这般放纵的时候,这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也有可能是不高兴的事。” “不定是谁惹得爷心生怒气,爷才会跑马发泄怒火。” “我说,你们就不好奇爷马上那个小丫头是谁?” “你不知道?那是爷的小媳妇。” “小媳妇?” “对,童养媳。” “听你他娘的胡沁,爷又不是那娶不起婆娘的穷汉,还用得着养童养媳?” “嘿嘿,你不知道了吧,这里面啊,有事!” “你知道,说来听听。” “想知道?” “想。” “行,今儿就让你长长见识。” “赶紧说。” “据十三爷身边的奴才说啊,这茹氏有倾城之貌,倾国之色……” “又他娘的说些不着边儿的话,刚才虽然没人盯着看,大家伙儿可都扫了几眼,那茹氏虽长得好,可与倾国倾城四字可不着边儿。” “不相信就算了,一群憨货。” “你说谁憨,你这是身上皮又痒痒了?” …… 听着同僚由耳语,到低语,再到吵了起来,查郎阿转头看了几人一眼:“别吵,爷还在呢。” 查郎阿一句话,几个男人同时缩起了脖子,安静了下来。 “咻!” 一声箭矢利啸,查郎阿几乎是下意识地策马向着小山坡上扑了上去。 第36章 一支哨箭呼啸着在四阿哥马前几丈开外插,进了泥土之中。 四阿哥抬头,朝着哨箭射出的方向望去,却见几匹骏马自不远处别一座山腰间冲了出来,远远冲着小山坡上的四阿哥挥手呼号。 查郎阿跳下马背,捡起哨箭跑了过来,将手中箭递给了四阿哥。 四阿哥一眼看去,却见箭尾处,一个清晰的八字。 四阿哥眯了眯眼,将哨箭递回给查郎阿,再次看向那虽停止了挥手,却下马等待的一群人:“是老八、十三、十四,这是让我们过去。” 想起上回十四阿哥闯帐的事,茹蕙皱了皱眉,“要不四爷你过去吧,给我留两个侍卫,我自己能回去。” “你怎么回去?”四阿哥哂笑:“坐马上让侍卫在前面牵绳子带着走?” 茹蕙的嘴角抽了抽,她就是这样打算的。 “此处离湖至少有三十里地,等你坐着马走回去,天都黑了。”四阿哥摇头:“别闹,乖乖跟着爷。” 两座山相连,但要到达对面的山腰却也要一阵功夫,四阿带着茹蕙策马小跑着,用了一刻钟时间赶到了众人等待之处。 “四哥。”四阿哥与茹蕙的身影自林木之间穿出时,十三阿哥胤祥便已是越众而出,迎了上来。 四阿哥在十三阿哥几米外勒停了跨下骏马,翻身下了马背:“十三弟,你不是在皇阿玛身边伴驾吗?怎么和八弟、十四弟在一起?” 十三阿哥小跑几步,过来帮四阿哥牵住缰绳,方便四阿哥将茹蕙自马背上扶下来。 “皇阿玛带着王母妃在离这里不远的草甸边休憩,弟弟出来跑马,正遇着八哥,十四弟,雅尔江阿。”十三阿哥边跟自家四哥说话,一边冲茹蕙偷偷乐:“你终于肯出帐了。” 茹蕙正冲十三阿哥翻白眼呢,那边八阿哥带着十四阿哥弟以及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已迎了过来。 “若知四哥今儿也要出来跑马,咱们便约了一起多好。”八阿哥笑眯眯与四阿哥见过礼,他身后的十四阿哥弟与雅尔江阿亦同时抱拳。 四阿哥唇角轻翘,点头与八阿哥找过招呼,又看向十四阿哥与雅尔江阿:“不其而遇也不坏。” 相较四阿哥魁伟与八阿哥的健硕,二十四岁的雅尔江阿与八阿哥身高相差仿佛,却比八阿哥胖,因此,跟在身材均称的八阿哥还是个少年的十四阿哥身后,便不免给人予笨重如熊的感觉。 此时,这位亲王世子在与四阿哥打过招呼后,一双眼睛却是有些不老实地看向了跟在四阿哥身后的茹蕙:“四爷今儿这是携美出行?” 四阿哥眼睛微眯,伸手将茹蕙叫到身边,“过来给爷的兄弟们见礼。” 茹蕙垂目蹲身:“镶白旗下茹氏见过八爷、十四爷,世子爷。” “姑娘请起。”八阿哥赶紧伸出手,示意茹蕙不必多礼,“茹氏急救之法多得皇阿玛夸赞,胤禩也当替大清受惠子民多谢姑娘。” 茹蕙心中轻叹,不得不说,这位八爷确实有着春风化雨的手段,让人很难对他讨厌得起来。 “不敢当。” 茹蕙起身,退回到四阿哥身后。 十四阿哥打眼角瞄了茹蕙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他可还记得因为这女人打了的砚台,四哥可是罚他多抄了一遍《孝经》的事,这么个扫把星一样的女儿,除非他缺心眼儿,否则再不会去惹这个女人的。 雅尔江阿的目光再次从茹蕙的脸上扫了过去,转头冲八阿哥眨了眨眼,再不多语,退至一旁。 一直提着心的十三阿哥见雅尔江阿偃旗息鼓,急速跳动的心脏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充满歉意地看了一眼茹蕙,十三阿哥正要跟茹蕙说话,不想十四阿哥却走了过来,拖着他就走:“皇阿玛那里等着东西下锅呢,咱们且去猎些野物。” 不是禁断行围了? 跟在四阿哥身后低头将一切听在耳内的茹蕙肚内腹诽,果然所有的禁令于皇家人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皇阿玛在外用餐,我这个做儿子也当表表孝心。”四阿哥侧头吩咐茹蕙:“上回皇阿玛夸咱们进上的拌菜吃着清爽,你带查郎阿与苏和去采摘些野菜回。” 茹蕙点头,对八阿哥与雅尔江阿虚蹲一礼,转身便叫了查郎阿与另一个面相憨厚的侍卫苏和一起向着远处一片草地走去。 八阿哥笑眯眯看着茹蕙被两个侍卫完全挡住了身影,瞟了一眼雅尔江阿,便与四阿哥走到一边的山石上坐了下来说起了闲话。 雅尔江阿甩了甩手中的皮鞭,“四爷八爷且宽坐,奴才去看看十三爷,十四爷猎到什么东西了。” 说罢,便骑马,向着十三十四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茹蕙带着查郎阿、苏和走到看好的那片草地时,再回头看,才发现四阿哥他们所在的地方完全被林木挡住了,一时心里忍不住慌了一下。 按压下心里莫名的恐慌,茹蕙接过查郎阿从马背上取下的一个包狱皮铺在地上,开始弯腰找野菜:不怕,不怕,不会有事,她不会衰得一离开四阿哥就遇到坏事…… 不得不说,好的不灵,坏的灵,好容易在采摘野菜的过程中平静下来的茹蕙再一次将一捧嫩嫩的菜尖递给查郎阿时,一头巨大的棕熊带着一只小熊小跑着,自远处的树林冲了出来。 三个人,两只熊,隔着一片草地,两两相望。 时间,在这刻,仿佛静止了下来。 查郎阿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十几丈外,苏和亦是愣住了。 “怎么办?”茹蕙僵在原地。 “咱们在上风头,熊瞎子能闻到咱们的味道。”查郎阿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上树。” 回头看了一眼远在几十丈外的树木,再看一眼几百丈外那头已经开始向着这边跑过来的母熊,茹蕙苦笑:“查郎阿,来不及了。” 查郎阿咬牙,呛啷一声自腰间抽出佩刀:“姑娘只管跑,我与苏和拼着命不要,也要把这头母熊挡住。” “唉!”茹蕙叹口气,自腰上取下香囊,“虽然药量不多了,不过,放翻一头熊瞎子应该不难吧。” 查郎阿冲守在马匹身边的苏和打了个手势,苏和立即自马背上取下弓箭,张弓搭箭,瞄向草丛里快速奔跑着扑过来棕熊。 “姑娘,你快跑。”一直没听到茹蕙有动静,查郎阿焦急地回头催促,只是,回头时入目所见,却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茹蕙手上放着两个白纸包。 “上好的宣纸,轻薄、柔韧、纸质细密,包药粉最好用了。”茹蕙嘀咕着打开药包:“两包的量应该能放翻一头熊了吧。” 此时,棕熊离两人已经只有几丈远了,马匹边,一直等着查郎阿信号准备放箭的苏和,一脸崩溃看向那头飞腾而起的大熊被一大团白色烟雾包围,然后…… “砰!”一声巨响,大熊自空中掉落,结结实实砸在山坡上。 苏和只觉得脚下的大地都震了震。 “嗷!”茹蕙兴奋地跳了起来:“完美!” 驱逐母熊跑出山林后便藏身树林里,准备在适当的时机里冲出去英雄救美的雅尔江阿几乎将一对眼珠子瞪出了眼眶——泥玛,这女人这么彪悍,连一头熊都不能近她的身,他真的有机会看到这女人掩在妆容下的真面目吗? 草地上,跟在母熊身后一起跑了过来的小熊扑到母亲身上,嗷嗷直叫。 茹蕙阻止了查郎阿与苏和,再次自香囊里掏出几块糖,小心翼翼将其中一块递到小熊嘴边。 小熊抬起鼻子嗅了嗅。 香甜的味道。 看着一脸憨态,摇摇摆摆扭搭着靠过来的小熊,茹蕙笑得不怀好意:“好乖,去姐姐家玩儿好不好,姐姐家有好多糖吃,还有好多蜂蜜。” 试探着将茹蕙手里的糖叨走,入口的熟悉滋味顿时掳获了小熊,再没一丝犹豫,这只傻熊直接滚到茹蕙脚边,巴着她的腿嗷嗷讨食。 将又一粒蜂蜜糖塞进熊口,茹蕙毫不客气将没比哈巴重多少的小熊抱进了怀里,回头招呼查郎阿:“野菜什么的都弱爆了,咱们把这母子俩献给万岁爷,皇上指定得赏咱们,话说,你俩一定抬不动母熊,回去再叫几个人来吧。” 查郎阿额头上的青筋抽了抽,转身苏和打了个手势,让他回去叫人。 草地对面藏身树身之后的雅尔江阿一脸不甘地看着那个女人轻松放倒大熊掳获小熊,咬咬牙,一挥手,领着一帮侍卫们悄没声儿没入了树林深处。 草地上,遥望着对面树林上空被惊起的飞鸟,茹蕙一脸疑惑,查郎阿则脸色沉重:这两头熊的来历果然有问题。 …… 拖着一头死沉死沉的活熊,一行人,无比艰难地在山林里穿行了两个多时辰,才回了山下皇帝扎营的草甸,另说,离四阿哥选的那处湖不远。 早得了先行侍卫禀报的皇帝带着一个娇柔美丽的宫装女子站在临时营地之外,满面笑容看着满载而归的儿子们。 “让朕看看,这最大的野物到底有多大!” 挥手叫起见礼的一行人,皇帝大步走向人群后众人为着拖动母熊而临时做成的木拖车,看着小山一样躺在绿叶丛中憨睡的棕熊,皇帝哈哈大笑:“赏,重赏。” 十四阿哥嫉妒地看了一眼抱着小熊跟在自家四哥身后的茹蕙,冷哼,这女人运气也太好了! 六岁的十六阿哥摇摇摆摆走到四阿哥身边,奶声奶气跟四阿哥见过礼,便蹭到茹蕙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角,仰头恳求:“胤禄想看小熊。” 37.第 37 章 “十六阿哥,不可顽皮。”王庶妃伸出手示意抱着小熊行礼的茹蕙起身,一边温柔地劝解着不肯放弃一定要摸摸小熊的十六阿哥:“看可以,但不可靠小熊太近,万一被小熊伤着了,可是要吃苦苦药的。” 听到要吃苦药,十六阿哥鼓了鼓圆圆的包子脸,“那胤禄就看看,不抱了。” 茹蕙笑眯眯蹲下,身,让一脸渴盼的十六阿哥能将勾在她脖子上的小熊看得更清楚。 “小熊不乖,臭。” 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满足了好奇心的十六阿哥突然转身,叭哒叭哒跑到自家皇阿玛身边,一脸嫌弃地告状:“茹姐姐抱臭小熊,也臭。” 茹蕙懵了。 皇帝愣了愣,转过头,便见那个即使被无数王公逼视亦镇定自如的小姑娘此时一脸无措,傻在了当地。 更兼周围如同惊鸟般四散的一群宫女后妃,更衬得抱着小熊孤伶伶站在那里的茹蕙可怜无比。 多次听身边的暗卫首领禀奏关于茹蕙的暗察报告,在皇帝的心里,这个被四儿子施恩抬旗的小姑娘一直是早慧、恬淡,甚至是淡漠的,而后,随驾出巡这两月里,皇帝更是亲眼见到了茹蕙的表现,无论是面对暴戾的丹增,还是并不友善的乌喇那拉氏一家,茹蕙一直表现得可圈可点,勇敢、据理力争、护短,行事周全,完全不像一个生长于乡野的孩子。 她行止恭谨,似乎如同所有汉家女子一样温驯,却又与所有汉家女子不同。 她临险境从容,面君王而不怯弱,明明只是一个柔弱的孩子,却有着不弱于男儿的强大的内心。 偏偏,这个孩子虽没长开,却已姿容出众。 偏偏,四儿子喜欢她,自几年前便一直小心翼翼宠着护着,唯恐她有一点不顺心。 这样的茹蕙,想不引起皇帝的警觉都难。 可是,就在这一刻,看到早慧的茹氏被自己年仅六岁的儿子弄得一身狼狈,有苦难言,完全显露出了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稚嫩,一直以来压在皇帝心头怎么也放不下的那点不喜,如同清晨升起的太阳下消弥的雾气,蒸腾、消散,再不留一丝痕迹。 隐忧一去,皇帝心头顿时一松,不免心怀大畅,就那样站在人群里双手叉腰,仰天大笑。 睨视着一脸委屈,仿佛随时都会忍不住哭出来的茹蕙,十四阿哥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跟在皇帝身后大声嘲笑——哭,看她敢哭。 八阿哥笑眯眯看着茹蕙,手上扳指轻转。 十三阿哥想笑,可再一看茹蕙的脸色,又觉不忍,于是干脆背过身去,只是,却是双肩轻颤。 八岁的十五阿哥看到自家弟弟欺负人,而这个人又偏偏还是自家四哥的人,一时有些尴尬,不免偷眼看向四阿哥,想着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去四哥那里陪个不是。 四阿哥以拳抵唇,垂眸轻咳了一声,却到底将心底的笑意压了下去,走到茹蕙身边,抬手安慰地拍了拍小丫头毛绒绒的脑袋:“让苏和将小熊送回母熊身边,你先下去梳洗。” 所以,果然连四阿哥也嫌弃她了。 茹蕙嘟着嘴将挂在脖子上的两只小熊爪拿开,在小熊不满的哼哼与挣抱中将它递到苏和怀里,虽然因为被取笑了心里不高兴,却到底也没忘掏出一把蜂蜜糖让苏和带上,以免小熊闹事儿。 终于止住大笑的皇帝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痕,挥手示意其余几个儿子自己去玩,却将四儿子招到跟前:“虽侍卫禀过捕熊的过程,不过他们到底知道的不清楚,你来给朕讲讲这头大熊是怎么被活捉了的。” 跟在皇帝身后向着营地中设置的露天餐厅走,四阿哥几句话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交待得一清二楚,却是没有一点修饰。 “茹氏随身总带着麻沸散?” “回阿玛,茹氏私下称那粉末为惑神散。” “惑神散?”皇帝疑惑地看向四儿子。 “是。” “不是秦珍制的改良麻沸散?” 皇帝的疑问,让四阿哥脸上露出一丝赧然,他略微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讲了实话:“阿玛知道,上一次茹氏被囚……被救出后,她便与秦嬷嬷制出了这惑神散,为的,便是防着她被掳、被伤。” “秦珍倒是真疼她。”皇帝面有不愉。 四阿哥低下头:“秦嬷嬷收了茹氏为徒。” “什么?” 皇帝骤然转身,“徒弟?” “是。”四阿哥吸了一口气,心里暗自嘀咕,此次出巡前,秦嬷嬷突然找到他,求他找机会将自己收茹蕙为徒一事告诉皇帝,虽然觉得自家阿玛日理万机,不可能关心这种小事,可是,此时这机会不说,以后只会更不好说,因此,四阿哥自日毫不犹豫将事情告诉了自家阿玛,只是,他却没想到,阿玛反应会这么大。 “阿玛若觉不妥,儿子让茹氏不再跟秦嬷嬷学便是。” “拜师之事,何其严肃。”皇帝一脸不高兴瞪了四儿子一眼:“岂能你一句说不学便不学。” 学也不是,不学也不是,自家阿玛到底想怎么样? 如此动辄得咎,四阿哥只能闷头不吭声了。 皇帝却没管自家四儿子的痛苦,却是站在营地中央负手望天,一脸沉思。 远处,一直关注着皇帝一举一动的几位阿哥,见到这般情状,却是心情各异。 因着在路上耽搁了时间,四阿哥一行人却是晚了饭时,此时回了营地,下面人自是赶紧准备了起来。 茹蕙回到早前那座湖边,在寻冬的服侍下换了衣服,又洗了脸净了手,带着寻冬与小贵子回来时,正赶上饭点送了上来,便认命地站在四阿哥身后,准备服侍四阿哥用餐。 就在茹蕙为四阿哥布了几筷子菜后,一直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的皇帝突然开口:“茹氏,此前朕说了要重赏你,说说,你想要什么?” 茹蕙愣了愣,抬头看着皇帝:“圣上赏什么都成。” 茹蕙直接的反应,便逗得皇帝脸色一霁了。 “那朕允你三年后入老四后院如何?” 茹蕙困惑:“那皇上赏的不是四爷吗?” “哈。”皇帝顿时乐了:“将你赐予老四,便是如了你的心意,如何不是奖赏。” 茹蕙眨了眨眼,想了想,蹲身:“奴婢谢万岁。” 皇帝一脸兴味看着茹蕙,见她神色平淡,眼神清澈,果然没有一丝不满,不由一叹,当年秦珍表明要找一个天资聪颖却心性恬淡之女为徒,这么多年没动静,本能为她打算将一身本领带进土里,不想过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让她找着了。 “确实赏得有些轻了。”皇帝笑眯眯看着茹蕙再一次抬起头,终于放出一个大招:“若你能为老四诞下一子,便予你侧福晋之位。” “啊?哦。” 茹蕙点头:“奴婢知道了。” 没有羞涩,没有扭捏,就这么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爽快应下了?! 此际,所有人看向茹蕙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诡异,这小丫头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四阿哥将来怎么着也有一个郡王之位,郡王的侧福晋,她的神情怎么就这么平静? 雅尔哈齐抬起头,目光与八阿哥一碰,心里明白,经了皇上今儿这几句话,他们暗下的谋划却要小心了,若到时真让他们的计划成功了,也万不能让皇帝查出蛛丝马迹,否则八阿哥必遭厌弃。 雅尔哈齐心中所想,八阿哥便是猜不着十分,也能猜着八分,他脸上保持着温文的笑容,却垂下了眼皮,连一头储食冬眠的母熊都能说放倒就放倒,如此凶残的女人,如今又得了皇阿玛的亲口许诺,他或许该考虑一下,原先的计划,是否需要搁置了。 第38章 “报。” 一名健卒驱策着头顶红花的健马快速向着草甸奔行而来。 “八月初八,皇十八子诞,恭贺我皇枝叶扶疏。”自马背跃落的健卒跪倒草甸,高声报喜。 一声通传,惊起喜声一片,草甸之上,人人皆是笑容满面。 “哈。”皇帝重重一拍大腿,高声下令:“呈上来。” 侍立皇帝身侧的李德全领命,急急跑向被侍卫们拦在十丈外的报喜健卒,亲自取了喜报,奉至皇帝手上。 皇帝打开喜报,飞快扫了一遍,脸露欢畅,招手将十五阿哥、十六阿哥招至身前:“你们的额娘给你们生了个小弟弟,高兴吧?” 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齐齐点头。 “皇阿玛,胤禄什么时候能见到小弟弟?”十六阿哥仰头看着父皇,圆溜溜的眼里,全是渴盼。 “下个月,咱们回到京城,胤禄就能看到你十八弟了。”皇帝笑着想了想:“取福佑之意,小十八便叫胤祄吧。” 说到福佑二字时,皇帝的目光似不经意间扫了站在四阿哥身后的茹蕙一眼,这一眼,别人尤可,八阿哥所坐位置却看得一清二楚,心里顿时一凛,适才皇阿玛刚许了茹氏若诞一子,便为其晋侧福晋之位,这话刚落音,皇阿玛便得了一子,为此,心里是不是认为这个女人也是一个得福佑之人? …… 康熙四十年九月乙巳,皇帝结束了又一次塞外之行,回到京城。 宫中,贵人王氏抱着已满月的小儿子,笑得心满意足。 宫外,八贝勒府,八福晋正借故大发雷霆,皇帝回京后,居然赏了两个宫女给八阿哥,虽然被八阿哥婉言拒绝了,但皇帝表露出的对八阿哥大婚三年膝下却一直空虚的不满,却让八福晋很是焦燥、不安。 晚间,八阿哥抱着哭得满脸泪水的福晋,叹息着宽慰:“咱们那位太子,生而为嫡,二十七年来,一直过着尊贵荣宠的日子,爷只愿自己的儿子比他更好……莫哭,爷保证,爷的孩子,只让你生。” 听到这番暖心肠的话语,趴在八阿哥胸前的八福晋泪水涌得更快了,只是这一次,却是欢喜的眼泪。 八贝勒府隔壁的四贝勒府里,四福晋乌喇那拉氏皱眉斜靠在床头,一手捏着枕头一角,垂目听着老嬷嬷低声回禀出巡三个月来四阿哥与茹氏之间亲密相处的一件件,一桩桩。 短短一个时辰,她的心头如火煎,如油泼,整个人时而如坠沸水,时而如落冰窖,水深火热,痛苦不堪。 “嬷嬷,就这么一个不守规矩,不知廉耻的女人,爷到底喜欢她什么?” 好容易等到老嬷嬷将打探到的说完,乌喇那拉氏终于忍不住了,抬手举起用了好几年的药枕狠狠砸在地上。 哗啦一声,瓷枕落地,碎片四溅,枕内放置的药包被瓷片割裂,包裹的助眠药材散落一地,一股药香随之弥散了整间屋子。 老嬷嬷抬心内暗自叹了一口气,深知自家格格明面上是不满贝勒爷行止失度,暗里却是深恨皇上许出的侧福晋之位。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皇帝是君,是父,是天,皇帝金口玉言,允了茹氏三年后入府,身为儿媳与臣民的格格,只能笑着谢恩,高高兴兴将人迎回来,却是再不能在明面上针对那个汉军旗的女子了。 而且…… “老伯爷患病,茹氏代格格侍疾,半月,老伯爷便能上马,便是为着老伯爷,格格以后也须善待茹氏。” 一滴眼泪,终于自乌喇那拉氏眼角坠落,她那即使靠着亦绷直的腰背,在这一刻终于软了下来:“罢了,已经有了一个李氏,便是再进一个茹氏,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一样啊。 这些年,为着李氏的颜色以及他生的孩子,李氏素来就比别人更得贝勒爷的意,只是,即便如此,李氏亦从不曾得爷的心,这个茹氏,却是自一开始,便被贝勒府捧在手心的。 贝勒爷看着茹氏的目光是不一样的,也是这目光,引起了福晋的警觉,才会自一开始,便处处针对茹氏,只是,所做一切,却是将爷越推越远。 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和李氏一样呢。 “格格莫伤心,府内的女人谁是省油的灯呢?只看着吧,那茹氏便是三年后能入府,只怕也未必有福生子。” 乌喇那拉氏嗤笑:“以后,我再不出手的,只看她们闹吧。” 也只能如此了。 老嬷嬷不再多言,唤了门外侍侯的大丫头,进来把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而后,便轻言细语说些宽心的话,引着自家格格想些旁事,直到乌喇那拉氏睡着,这才替她放下帐子,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 毓庆宫中,皇太子胤礽手里拨拉着一串光华灼灼的东珠,轻声哂笑:“茹氏之美,果能倾城?三月塞外之行,未闻人言矣。” 跪在地上小苏拉一脸谄笑,压低了声音:“奴才听闻,那茹氏出必晦容,从无例外,唯在四爷帐中,方会显露真容,一次,十四阿哥为人所激,直接闯进四爷帐中,茹氏当机立断,以墨相掩,弄得一身狼狈,却成功惊退了十四阿哥,太子爷,一个能引得四爷自初见便行收揽之举的小姑娘,其容色只怕真的不凡。” 太子爷睨了地上的小苏拉一眼,“便是天仙下凡又如何,那个可不是一般的女人,爷可不敢去动她。” 小苏拉眼珠转了转:“爷是忧心她那能放倒大熊的粉末?” 斜靠在炕上的太子爷换了一个靠躺的姿式,伸了伸腿,缓声低语:“四弟素来待孤一片赤诚,他喜欢的女子,孤怎么会伸手?再则,皇阿玛前儿多饮了两杯酒,与孤言道,那茹氏是秦嬷嬷的弟子,孤当年患天花时,秦嬷嬷于孤有护佑之恩,她的弟子,孤岂会为之添乱?孤虽爱色,却非是那好色无德之人,茹氏便真有倾城之色,又与孤何干?” 皇太子这番低语听在小苏拉的耳中,却是引得他心脏骤然紧缩,暗叫不好。 “来人。” 随着皇太子的唤声,很快自室外进来两人。 “将这奴才拖下,将他背后的主子问出来。” 皇太子一语,小苏拉顿时吓瘫在地,他身体不听使唤,嘴上却挤出了尖利的求饶声:“太子爷,奴才对您忠心耿耿,没有背叛您啊,太子爷……” 听着小苏拉变了调的嚎叫,皇太子皱了皱眉,那两个进来的飞快掏出一块布一下塞进小苏拉的嘴,止住了他渗人的惨嚎,两人一人捉住小苏拉的一只手,合力将软得像瘫泥一样的小苏拉拖了下去。 靠躺在炕上的皇太子闭上眼,胸中生出无限寂寥,能不能审出那小苏拉背后的人,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左不过是他的那些兄弟,审出来又能如何?阿玛不会让他动那些兄弟,即使他们都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屁股底下的太子宝座。 乾清宫 听着暗卫禀报太子处理了那引诱他犯错的小苏拉,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皇太子,就当有辩识忠奸的智慧,有顾念旧人的恩赏之心,更要有雷霆万钧的杀伐之力,胤礽一直做得很好。” 挥退跪在地上的暗卫,皇帝翻身躺进龙榻,待李德全替他盖好被子,皇帝突然开口:“李德全,三十七年,朕大封了几个成年的儿子,太子心里并不乐意吧。” 李德全弯下腰:“太子爷是万岁爷亲自养大的,深恋万岁爷。” 皇帝看了一眼李德全,笑骂:“老东西。” 皇帝笑了,李德全自然高兴,他笑眯了一双眼,静静守在龙榻旁,听他的主子有一搭没一搭说昨日的故事。 “太子刚生下来时,那么小,朕真担心他养不大啊……太子聪慧,不负朕望……总有些奴才,为着将来的荣华富贵,挑嗦我们父子的感情……儿子们都大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朕难啊……老四性真,有他跟在身后,太子也不会太孤单……当年,太子也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还手把手教老四写字,第一天,便弄了两人一身墨……把朕的好墨好纸糟践了不少……有老四帮扶,太子不会被朕那帮儿子怎么着的……” 直至细不可闻的低喃消失了一刻钟,确认皇帝确实睡着了,李德全这才退了下去。 缓步回到自己休息的耳房,李德全坐进圈椅,自有小太监手脚轻柔地为他净脸洗脚。 这些年,跟在皇帝身边,李德全看得很清楚,生活在这皇宫里,太子爷不容易,万岁爷也不容易,可其它的皇子们就好过了? 人呐,便是九五之尊也不可能事事顺心,当年秦珍不就是怎么都不肯留在宫里吗? 李德全记得很清楚,为着这事,皇帝可是生了好些日子的气呢…… 第39章 康熙四十三年七月。 一辆辆骡车载着自全国各地入京的秀女,走进了禁严的紫禁城,参加推迟了一年的选秀。 上年,皇帝的兄弟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相继于六月薨逝,帝大悲,停了当年选秀,推迟至四十三年。 依茹蕙所愿,其实最好再推迟两年,直接停一次选秀更好,可惜,选秀制度于大清而言,可说是一项重要的国策,因为大清有太多未婚男女等着婚配,偏八旗秀女不经皇室阅选过,是不允许自行婚配的,如果真的停一次选秀,不知有多少男女亦要随之被耽搁。 大清亦将会在这停选一次造成的三年空白期,出现孩子生育率大幅下降的危险。(微妙脸。) 茹蕙毫不疑议地通过了初选,等到宫里将复选的时间传到各秀女家中,经过一番准备的她又随着镶白旗的一众秀女进入紫禁城,见过主持复选宫中四妃,再度被留了牌子。 过了复选的秀女,被留在了宫中住宿察看,过了这段考察期,才能归家,之后,大抵就能得到皇帝的指婚了。 清初,复选秀女们统一住在储秀宫, 能过复选的秀女,基本上就没一具傻的,用了一天的时间习惯了储秀宫的环境后,第二日便开始互相走动,既是互相打探情报,也是联络感情。 如同现代一同通过了高考的考子们一样,等着分配“学校”的秀女们之间既存在争斗,也不乏结下情谊的。 相较于别的秀女,几年前便被皇帝金口分配过的茹蕙本着免生事,少出门的原则,进入储秀宫便一直宅在房中,轻易不出门,如此,便平静地捱过了两日。 只是既不能离群索居,便免不了与人发生这样那样的交集,第三日,便有人轻唤着茹蕙的名字,敲响了楠木雕万字锦底的隔扇门。 紧闭双目靠躺在床上的茹蕙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以至推开房门的两个秀女一时有些迟疑,不知是否该继续进门。 听到动静,茹蕙自空间里抽离意识,睁开眼看向门口的方向。 两个秀女正为房中如画般的仕女休憩图所惑,几疑身处梦境中时,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将她们自愣怔之中拉出,如同浸入甘冽的泉水,两人只觉神志一清,不仅瞬间恢复了常态,头脑仿佛还变得比素日更加清明了一般。 “阿蕙,你醒了?”两秀女中个子较高的秀女看到茹蕙睁开眼,高兴地笑着拉着同伴走进了屋,“我本还担心打扰到你休息呢。” 茹蕙本就是合衣而卧,此时有客至,自是笑着起身迎了上来:“布尔和,这大中午的你不在房中,却跑来我这里做甚?” 熟谂的问询里,茹蕙已是拉着名唤布尔和的秀女伸出的手,两人对行了蹲礼。 “这位姐姐可是布尔和常提的尔岚姐姐。”茹蕙看向脸上微露腼腆之色的清秀女子:“常听布尔和提起你,不想今儿方见,茹蕙有礼。” “尔岚还要多谢茹妹妹当初对堂妹的照顾。”尔岚牵起茹蕙的手,含笑微蹲,“初选回家,妹妹就没口子提妹妹,每天数着日子,就想着快点见到妹妹。” 双方厮见毕,茹蕙引着两人坐到房中座椅上,亲替两人倒了茶,方才坐下,眸含笑意,轻谑布尔和:“你可是衣袖又裂了?” 茹蕙一句话,却是引得爽朗的布尔和靥生双颊,她不依地伸手推了推茹蕙:“阿蕙只笑我,怎么不看别人,那些头花落了的、粉糊了脸的、摔了跤的?”想起初选时,那些个如自己一样出了糗的秀女,布尔和却已顾自咯儿咯儿乐了起来:“最可乐是下三旗里有一个十二岁的,听说她连骡车上的牌子挂错了都不知道,以至差点儿进错了所属旗,闹出好大动静呢。” 看着一脸天真的布尔和,茹蕙摇了摇头,转头问尔岚:“你家没人告诉她真相?” 尔岚清秀的瓜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三婶要说,三叔不让,说是那些家族内斗的龌龃事会脏了布尔和的耳朵。” 茹蕙眉尖动了动,不无忧心道:“在家自是万事有父母,可选秀后布尔和这性子只怕会吃亏。” “妹妹不必担心,为着布尔和这性子,叔婶早已做了安排了。”尔岚说了这一句,但停了话头,不过,茹蕙却一下领会了她的意思,想必布尔和的父母已为她求下了恩典,不必担心布尔和以后的日子的。 也是,作为满姓八大姓之一的瓜尔佳氏,安图瓜尔佳氏虽是分支,能量亦非寻常小姓可比,只是为女儿求一个指婚的旨意,于有着世袭子爵爵位的额图浑,并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 想到这些,茹蕙的目光下意识又扫了一眼垂目而坐的尔岚,堂妹有这般为她着想的父母,身为堂姐的尔岚会不会羡慕? 应该会吧。 夏日的中午,有蝉鸣声自远处传来,坐在储秀宫西配殿的三人喝着清茶,有一搭没一搭说说往日趣事,聊聊看过的书,评鉴各自手中的绣品、讨论春夏秋冬四季衣饰配色……都不是心机深沉之辈,更兼有一个活泼开朗的布尔和在,初次见面的茹蕙与尔岚相处得很是相宜。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正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着书上所记载的江南水乡是否真如诗中所描绘那般如诗如画的三人全都停了下来,侧耳仔细倾听。 “……我的羊脂白玉荷花簪乃是宫中娘娘所赏,可不是谁都有命戴的,那拿了的赶紧还回来,我也就不追究了,若明日还不见归还,我必要上报的,界时再查出来,丢的可就不只是脸面了。” 少女清脆的嗓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未见其人,只闻共音,便已让人有脑中将一个与宫中后妃有亲密关系的傲慢秀女形象勾勒了出来。 少女在院中说了这番话后,院中一时静得可闻落针,稍顷,醒过神来的众秀女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议论,终于,一个约莫十五六岁,面如满月,身着绣兰花纹紫红旗装的秀女自众多秀女中走出来,向着那昂头站在阶檐上一脸气愤的少女诘问:“储秀宫有正殿、东配殿、西配殿、后殿几十间房,此界过了复选的几十个秀女分住各殿,钮祜禄氏,你如何独来我西配殿放话?” 看着那越众而出的秀女,阶上的钮祜禄氏眼神略微闪了闪,只是,看着满院秀女看好戏的眼神,钮祜禄氏却到底低不下头,倔犟地抬高下颔:“昨儿下午我来了东配殿,回去后,头上玉簪便没了,便是不是被拿了,也必是掉在这里被人捡走了。” 外强中干! 仅仅一句话,院中少女便看出了钮祜禄氏的心虚,于是,本就气愤不已的众秀女,哪里还会留情,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奚落那阶上失了分寸的钮祜禄氏 “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不收好,戴在头上的发簪都会丢,将来会不会连人都丢了啊?” “就是,自己丢了东西不自我反省,倒要迁怒于人,这样的人,谁敢和她来往。” “钮祜禄氏就了不起吗?我家也是八大姓,宫中也有亲,我没像她一样像只翘着尾巴的公鸡似的四处炫耀羽毛的,德行!” “唉呀,你们知道什么呀,这钮祜禄氏可不是一般人,人家可是后族,虽说与孝昭仁皇后沾不上亲,可人家好命,是同一个姓氏呢,我们这些小姓可是惹不起的。” “便是惹不起又怎么?还能任她把脏水泼到我们头上不成?凭什么啊?” “自己的东西管理不好丢了,还有脸了,还说什么上报,倒是上报啊,大家伙儿求之不得。” “钮祜禄氏可是大姓,按说从小受嬷嬷教导,不该这般散漫才对,可如今不说管家,她连自己的东西都管不好,这样的女子谁家还敢要?” “她将来会不会连嫁妆也丢了?” “唉呀,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怎么啦,我说的可是大实话。” “咱们可是秀女,嫁妆什么的说起来也太羞人了。” “噗……我错了。” 满院秀女七嘴八舌,越说越远,越说越没个谱,到最后,有大胆的连嫁妆、夫君这类的话都说了出来了。 一双双嘲讽的眼睛,一张张开开合合的腥红嘴唇,一声声刺耳的奚落……秀女们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如同一根根利刺,扎进了阶上少女的心上,她的脸越胀越红,眼中泪水越聚越多。 “你们待着,我表哥不会放过你们的。” 放出最后一句狠话,钮祜禄氏终于哇地一声大哭着掩面跑出了西配殿。 …… “跑了?” 静默片刻,众秀女面面相觑,本以为是只老虎不想秒变白兔,这一下,倒显得住在西配殿的秀女们欺负人了。 “怎么办?”有秀女轻声询问。 40.第 40 章 怎么办? 西配殿的庭院中,众多秀女的目光,齐齐落在先前那身着绣兰花纹紫红旗装的秀女身上。 “茉雅奇,钮祜禄氏的表哥是谁?”先前领头嘲讽钮祜禄氏的秀女不安地问。 “这可是紫禁城,她表哥便是再厉害,还敢进紫禁城来欺负人不成?”旁边一个看起来最小的秀女撇嘴。 “钮祜禄氏……表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八大姓之一的马佳氏捂住嘴:“……可是以前从不曾见过她呀。” “据说她随父母在南方长大,一直不曾来过京城,也不怪大家都不认得她。”名叫茉雅奇的秀女一脸肃然:“就是你们心里想的那样,她生母出自赫舍里氏。” 赫舍里氏! 太子爷的表妹! 完啦! 西配殿惹上大事儿了! …… 太子爷接到下面人的禀报时,有些头大。 管吧,秀女间的事儿,他一国太子出面去管,未免太小题大做,不妥当。 不管?自家亲戚被欺负了,事儿还是因已逝的姨妈赏出去的羊脂白玉荷花簪惹出来的,不出头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怎么办? 太子在毓庆宫挠头。 “爷,四弟家的那位正在储秀宫。”看着自家爷好一阵儿都没想到满意的办法,坐在他身侧的侧福晋李佳氏开口提醒。 “四弟家的……四弟妹?……啊,是她。”太子终于反应过来,高兴地转身抱着李佳氏亲了一口:“没错,茹氏亦是今年参选,住在储秀宫。” “来人。”太子爷扬声唤人。 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进来,“爷,您有何吩咐?” “你去找凌普,告诉他,让储秀宫的掌事姑姑协助茹氏,帮钮祜禄氏找回玉簪。” “嗻!” …… 端谨刻板得可以做教科书用的举止,一丝不苟的发型,简朴的头饰,来的这位四十多岁一身蓝色旗装的,便是储秀宫的掌事林姑姑。 只是,为什么林姑姑要对着自己行礼? 茹蕙不敢受礼,侧身让开,心里却止不住打鼓——只怕没好事儿! 茹蕙的直觉没出错,林姑姑口中吐出的来自太子爷的谕令让茹蕙差点没按捺住脾气爆粗口。 “让姑姑协助我替钮祜禄氏找回玉簪?”茹蕙第三次开口询问,以确认不是自己幻听。 “是。”林姑姑也不恼,第三次肯定地回答茹蕙的询问,“谕令确实来自太子爷。” “姑姑总管储秀宫,不该是我协助姑姑吗?”知道再不可能撇清干系,但茹蕙仍然试图垂死挣扎:“再说,我也是秀女,我也有嫌疑的。” 为了自救,茹蕙完全不介意往自己身上抹黑。 “亲人求助,太子爷总得有所作为。”看着这界储秀宫中最安静的秀女一脸惊恐,林姑姑心生同情,却仍然无情地打破了她的侥幸心理:“太子爷开了口,除非皇上出面,此令谕再无人能违背。” 也就是说,这个得罪人的活儿是一定要落在她手上了? 哀叹一声,茹蕙不得不与聊得正欢的布尔和与尔岚陪了罪,随林姑姑一起去往储秀宫正殿,钮祜禄氏被分配住在那里。 主人既走,布尔和与尔岚自然不会留在别人房中,两人走出茹蕙所居之处,站在房檐下目送着被五六个宫女簇拥着离开的茹蕙。 “太子爷亲下令谕……茹妹妹到底是什么来头?”尔岚问自家堂妹。 布尔和想了想:“阿蕙说她父亲刚升任成都府知府,家里有一个与她同龄的、已考上了秀才的兄长,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弟弟。” “就这些?”尔岚讶异:“你就没问点别的?比如她父母的家族。” 布尔和摇头:“我也只告诉她我父亲袭了祖上的爵位,家里有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八个弟弟啊。” 两个姐姐,明明自己只是她的堂姐。 尔岚深深看了一眼布尔和,低下头,这个堂妹的心性是真的很好,即使她只是堂姐,又母死父不靠,却一直待她如亲生手足,这些年,也亏得有她,继母与父亲才不敢做得太过,让她活得有喘息的机会……她虽然也嫉妒她,也曾在无人的深夜想过为什么自己不是三叔的女儿,若有三叔那样宠爱女儿的父亲,她该过得多么幸福啊。 可是不是! 她只有一个视她如草芥的父亲,那个男人为讨继室欢心,不惜往发妻身上泼脏水,踩踏羞辱发妻生下的女儿……在无数个无眠、痛苦、被泪水浸泡的夜里,她念着早逝的母亲,希望她能入梦来告诉自己父亲为什么变了……明明年幼时,他也曾关心她,保护过她。 她想问冥冥中的存在,为何母亲仅仅逝去几个月,父亲便将继室接回了家,而后,更是将继母前夫的儿子当做亲儿子一般爱护,反将她这个亲生的骨血视作仇人…… 尔岚很不幸,因她幼年丧母,母亲逝去后她再没穿过一件新衣,明明是在自己父亲身边生活,日子却过得比孤儿还清苦,艰难; 好在,不幸的尔岚并不曾被幸运完全遗忘,十四岁,三叔终于伸出手,将她自炼狱中拉出,她住进了三叔的家,三婶替她找了教养嬷嬷……此后两年,她咬紧牙关,不怕苦,不怕累,将被耽搁的教养全都捡了回来,然后,选秀中,她成功通过了复选。 只是,多年被蹉磨的生活仍然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印记,她腼腆不爱与人交往,她很难相信谁,即使明明上一刻心里还觉得茹蕙是一个值得交往的,这一刻,却会怀疑她与堂妹相交,是否存了些什么别的心思…… 举目望天,等待眼中泪意成功褪尽,尔岚方笑道:“等茹妹妹回来,咱们再来找她,看看是否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毕竟是你的朋友,遇到这样的难事,咱们能帮的,便帮帮她。” 她曾受尽磨难,也得到恩惠,母亲逝去后,也曾有人关心她,也有人曾对她怀有同情……人心,并不都是坏的,如此,她又岂能不以善意相待这个世界。 听尔岚说要帮茹蕙,布尔和高兴得一把抱住堂姐的胳膊,“姐,你最好了。” 看着布尔和开朗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尔岚轻笑,即使现在,她仍然嫉妒堂妹的好命,但是,打心底的,她只愿堂妹一生无忧。 …… 茹蕙与林姑姑走进钮祜禄氏的房间时,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正趴在床头抽泣,同室的秀女为着不沾上麻烦,早已避了出去。 见到一身掌事旗装的林姑姑,钮祜禄氏翻身坐了起来,一脸祈盼:“我表哥来了吗?” 林姑姑照旧一板一眼行礼:“太子爷谕令奴才协助秀女茹佳氏帮格格找回玉簪。” “秀女?茹佳氏?”钮祜禄氏一脸惊讶,抬手指头站在一旁一身秀女服装的茹蕙:“为表哥为什么让她出面?再说她也是秀女,她难道不该避嫌?” 茹蕙一听乐了:“格格所言甚事,同是秀女,我也有嫌疑,如此……”茹蕙转身,对着林姑姑郑重一礼:“请姑姑回禀太子爷,茹氏惭愧,不能为太子爷办差了。” 说完,不等房中众人反应,转身便走。 太好了,快走! 双腿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快步带着茹蕙走出正殿,穿过正殿前青石铺就的院子,眼见就能走出正殿前的大门。 “唉,你回来。”少女娇脆的声音,带着惶急,追了出来。 茹蕙充耳不闻,继续自己的奔命之旅。 “茹佳氏,你敢跑,你还跑?我要告诉表哥你不帮我。”少女气急了,穿着花盆底儿就从院中跑了过来。 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门,茹蕙望天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停下脚。 “你跑,你往哪里跑!”一个气喘吁吁的小身子扑了上来,重重撞进茹蕙怀里,同时,两只小手如抓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了茹蕙的胳膊,再不肯松开。 怀里的少女,足足比茹蕙矮了一个头,以茹蕙目测,估计快有一米五了,不得不说,以她十二岁的年纪能长这么高,也算不错了。 钮祜禄氏呼呼喘着气,抬头恨恨瞪着茹蕙咬牙:“穿着花盆底,你还跑这么快!” “格格也不慢。”茹蕙低头轻笑。 “哼。”钮祜禄氏抬高下巴,一脸骄傲:“额娘说塔娜穿花盆底儿的功夫最厉害了。” 茹蕙点头,这姑娘的肢体协调力确实很好,要知道,这穿着花盆底儿跑步,可比现代穿高跟儿跑步可难多了,想来塔娜这小姑娘平时没少进行“体育锻炼”,估计正因为此,倏忽了“脑力活动”,才会在丢了玉簪后就跑到西配殿放话,结果得罪了一殿的秀女。 被抓住了,得,这逃兵看来是当不成了。 没办法,茹蕙只能带着紧拽着她再不肯手,一幅誓死当她手部挂件儿样貌的塔娜再次回到正殿的房中。 “来,说说你进储秀宫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和什么人来往过,最后一次亲眼看到玉簪的确切时间。”茹蕙坐在房中,让塔娜坐好,开始仔细地一件件询问她这些日子的起居,既然跑不了,就认真办事吧,早日找到玉簪,早轻松。 第41章 塔娜虽然不是明白为什么,但在茹蕙的一再要求下,却是一五一十将这些日子去过什么地方,接触过哪些人,发生过哪些事——但凡记得的——全都详细说了一遍。凭着超凡的记忆力,茹蕙闲聊一般,便将这姑娘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 跟塔娜聊完,茹蕙又请林姑姑找来分在正殿的宫女太监,让林姑姑问了这些服侍的人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等到了解完情况,天色便已晚了。 与林姑姑相携走出正殿大门,暮色下的储秀宫有着美丽绝伦的雕梁画檐,有着木建筑宫殿独有的厚重,与现代装着宽敞透明的大块玻璃因而显得特别亮堂与宽敞的建筑不同,代表帝国最高建筑工艺的紫禁城因材料所限,采光不是特别光,让茹蕙时不是便会有逼仄,压抑之感产生。 一步步沿阶而下,茹蕙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有坏亦有好,虽然科技不发达,但也没有被工业污染。 “林姑姑,能请你帮个忙吗?” 茹蕙走到院中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的大树下,扶着树干停了下来,转头看向神色端肃的林姑姑。 “格格请讲。” “麻烦姑姑帮我传个信给四爷,请他把我养在家里的小仓鼠送到储秀宫来,明日估计会用到。” 林姑姑愣了愣,“奴婢这便着人替格格送信。” …… “仓鼠?她居然让爷帮她带只老鼠进宫?” 低头看一眼桌上写毁了的字,脸冷得像块冰一样的四阿哥冷哼一声,抬手将毛笔放到笔托上,接过高勿庸递过的湿帕子擦了擦手,“眼见事儿就能定了,她就不能让爷省省心?这又是闹什么幺蛾子?” 接过四阿哥用过的湿帕子搭在一旁的架子上,高勿庸端起备好的茶递到四阿哥手里:“这回这事儿还真不赖茹主子。” “那是皇宫,不是爷的贝勒府,也不知道避忌着点儿,还当能像在府里一样由着她的性子顽?” 用茶盖拨拉着碗里的茶叶,四阿哥恨铁不成钢:“素日里,为着嫌日子过得没趣,不知想了多少招找乐子,这回又让爷亲自给她送老鼠,她这胆子越发大得没边儿了。” 高勿庸打眼皮下偷睨了一眼自家主子爷,见他果然又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在心底吁出了一口气,终于有了点人气儿,不再死气沉沉的了。 “奴才跟那传话的打听到,储秀宫里一个秀女丢子一支羊脂白玉荷花簪,估摸着茹主子要用她那只仓鼠找东西呢。” “她素来不爱劳心,这回怎么就多事起来了?” “还是爷最明白茹主子,茹主子是个惯爱享清福的,自是不爱操那些个闲心,只是太子爷传下令谕着茹主子帮忙,茹主子这不也是没办法。” “太子爷?”四阿哥停下手上拨茶的动作。 “是。”高勿庸弯下腰:“因为那丢失的玉簪是宫里已逝的平妃娘娘赏下的,那秀女求了太子爷,太子爷就找到了茹主子头上。” 四阿哥想了想,便大抵明白了太子的心思,茹蕙要进他的贝勒府,是整个皇室乃至京中各府都心知肚明的事,他素日一直跟着太子办差,太子这是使顺手了,便连他的女人也差遣上了。 再次用茶盖将茶叶拨到一旁,四阿哥深深吸了一口茶香,大大喝了一口碗里的茶。 一口滚滚的热茶咽下肚,肚腹之间便被浓浓的暖意熨贴浸透,四阿哥哥长长呼出一口气,“虽然毛病不少,到底心里有爷,但凡有点儿好东西就记得给爷送来,爷便委屈委屈,替她办回差吧。” 看着四阿哥舒展的眉眼,高勿庸垂手低头,腹诽:这几年,茹主子哪一回有个什么要的、求的,自家主子爷不说这句话?便是上一次为着茹主子执意要去茹宅住几个月处理田地店铺的事两人吵了一架,最后爷不还是得满足了茹主子的心愿,爷能做的,也不过就是从城外的庄子里调了十几个人去茹宅给茹主子使唤。 “茹芾还有几日到京?” 看吧,看吧,妹妹的事刚处理完,这立马又开始操心哥哥的事了。 “按行程算,茹少爷约莫已经该下船了,后天咱们的人应该就能在城门接着人了。” 四阿哥点点头:“茹宅可收拾好了?” “为着茹少爷要来京,茹主子从三月接到信一直忙到七月坐上骡车,整整五个月时间,那宅子收拾得不知多舒坦呢。” “她搬出府去五个月了?也是,上一次回府,还是弘晖……她回来住了几天……”提到六月初六逝去的嫡长子,四阿哥胸口一阵剧痛,“若她一直在府里,若是由她照顾弘晖,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看着自家主子爷再次变得难看的脸色,高勿庸满心无奈。 弘晖大阿哥是福晋生的,越是病得严重,福晋越是严防死守,轻易不让人接触,别说让茹主子接手照料大阿哥,便是茹主子唯一一次见弘晖阿哥,也是主子爷亲自陪着,否则,福晋也是肯定不会愿意的。自家主子爷一厢情愿,却没想一个母亲怎么会放心别的女人接手照顾自己的孩子,爷不过就是提了一句把弘晖阿哥抱到茹主子院里照管的事,福晋就发疯要撞墙,逼得爷不得不拂袖而去。 漫说福晋不会肯让茹主子照顾病重的大阿哥,便是真的福晋想通了,将大阿哥送到茹主子的院里,大阿哥就真的能被救回来?茹主子虽跟着秦嬷嬷学了些本事,可秦嬷嬷最后不也说了无力回天了? 御医、秦嬷嬷都办法的事,茹主子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真的就能有办法? 爷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打弘晖阿哥去了后,却又一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爷,您想开点儿吧。”高勿庸不得不开口劝慰:“你这一个多月没睡过一个好觉,没吃过一顿好饭,人眼见着就快瘦脱形了,再这样下去,身子骨就垮了。” 四阿哥捂着胸口,踉跄着被高勿庸扶着跌坐在椅子上,周身完全笼罩在满溢的悲伤里,“怎么吃得下?看到一道菜就想起是弘晖爱吃的,躺上床,就仿佛听到他跟爷说,阿玛,弘晖痛……” 阿玛,弘晖痛…… 阿玛,弘晖痛…… 这句话,如同一道魔咒,每天晚上不停地在他耳边回响——每听到一次,他就会后悔,当初不该让步,由着乌喇那拉氏把持着弘晖的一切,明明弘晖也是他的儿子,明明,是乌喇那拉氏自己无能,却又不肯让他找的人接手照管他的儿子,如果当初他坚持,是不是,弘晖就不会小小年纪就病、病逝? 这一切,该怪谁? 怪他不够强硬? 怪他不该太尊重嫡福晋? 还是该怪乌喇那拉氏的愚蠢、顽固不化? 他的弘晖只有八岁,自小便天资聪颖、更孝顺父母、友爱姐弟……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那可是他的嫡长子啊…… “乌喇那拉氏……”四阿哥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裳,只觉五内如焚,眼中悲苦、怨愤、痛恨交替闪现,最后,却只化成一声痛彻心肺的低嚎:“我的弘晖啊……” …… 储秀宫外,林姑姑见到四阿哥时吓了一跳,不过好在她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也经了不少惊涛骇浪,到底没有失态。 “奴婢见过四爷。” 四阿哥冷淡地点了点头,将手上拎着的铁笼子递给林姑姑。 接过铁笼子的林姑姑行了一礼,本要返身回储秀宫,却听四阿哥清咳了一声,立即返身肃手站好。 林姑姑站了好一阵儿,却只见这位爷只负手仰头看着头顶的天空,什么也不说。 或者四爷只是嗓子痒咳了一声,不是有事吩咐? 林姑姑试探着再次转身。 “咳。” 又一声轻咳。 林姑姑无奈,不得不再次转身:“四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四阿哥瞥了一眼林姑姑,没吱声。 不说让她走,也不说要问什么,自己也一直站在储秀宫外不走,这位爷到底要干什么? “茹佳格格住在储秀宫后殿,平日不爱出门……”林姑姑试探着说了一句。 “嗯。” 得,可算猜着这位爷的心思了。林姑姑忍着内心的抓狂,想知道茹佳格格的事儿就问呗,可这位爷偏不,就让在这里让人猜,好在她是猜对了,若是猜不对,是不是得一直陪着这位爷一直在这里耗?果然,这位主子还是没变,只要闹起别扭来,能把人憋屈死。 “茹佳格格性情和顺贞静,平日所需也及简朴,昨儿接了太子爷的谕令,处事也极妥当,耐心、细致……还极聪颖……今儿有两位与她相得的秀女陪着她,正与宫中各殿秀女互访……” 42.第 42 章 搜肠刮肚将茹蕙这些日子在储秀宫的事都告诉了四阿哥,其间还不能泄露其它秀女的事,林姑姑也是费了不少脑细胞了,最后直到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能说的,林姑姑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回去吧。” 四阿哥终于吐出了三个字,声音艰涩、喑哑,如同砂纸一般粗砺。 一直不说话,是因为嗓子不好? 难道是她会错意了,这位爷其实并不是想从她这里打探茹佳格格的事? 林姑姑心头一凛,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宫里的人全都知道,如今住在储秀宫这位茹佳格格是几年前万岁爷许给四爷的,可是事情一日未成,便存在一日的变数,今儿四阿哥明明什么也没问,她却一股脑儿将茹佳格格的事告诉了他,这…… “告诉她,她兄弟自有爷照管,不必担心。”四阿哥自然看到了林姑姑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却什么也没说,留下一句话后,便转身走了。 看着四阿哥的背影消失在绿树红墙之间,林姑姑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好在她没会错意,好在是虚惊一场。 回储秀宫的路上,林姑姑开始反思,为什么自己今儿会在四爷面前进退失据。 一定是被四爷那瘦得脱了形、惨白似鬼的样子骇住了心志,才会失了分寸。 如果不称了四爷的心,林姑姑总觉,自己一定会有生命危险。 没错,就是这样。 想明白的林姑姑拍拍胸口放下心来,再次摆出刻板端肃的一号表情,踩着万年不变的步幅,跨进了储秀宫后殿。 …… 乾清宫。 看到跪倒在御案前的四阿哥,皇帝失态地伸出揉了揉眼睛。 睁睛再看。 没眼花。 眼中血丝满布、双颊凹陷、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衣裳穿在身上却像挂在木架子上……这个心丧若死的,确实是老四。 皇帝捂着胸口,闭目靠在龙椅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记得的,他记得很清楚,佟佳氏没那年,这孩子也是这么一幅死样子…… “啪!”皇帝狠狠将手中的不知什么摔在地上。 玉石的碎末四溅,乾清宫里所有侍候的奴才全都跪倒在地,深深埋着头,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心疼过后,却是无边的气恼,皇帝伸出手,指着跪在那里还一脸茫然的老四,愤怒咆哮:“你个不孝的东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是这么对待父母赐予你的身体的?” 对着皇父那张因为怒火而胀红的脸,四阿哥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完全不受控制,什么也说不出来……脸上,却有什么东西滑落…… 对上四阿哥悲痛欲绝的眼,皇帝的手颤了颤,本已心生不忍,却又转瞬被四阿哥脸上滑落的眼泪逗乐了:“出息。” 又好气又好笑的皇帝起身绕过御案走到四阿哥身前,抬起脚就给了四阿哥一下:“你以为自己还是十二岁呢?好意思哭!还跪着做什么,滚起来。” 他怎么会哭? 四阿哥愣然伸出手在脸上一抹。 噫,哪来的水? 不敢置信地看着掌心的湿痕,四阿哥眨了一下眼睛,抬起头,对上自家皇父戏谑的眼神,然后,“轰”一声,整个人便如着火了一样全红了。 皇帝闷笑一声,转过身,给他成年了的四儿子留出整理仪容的时间。 手忙脚乱擦干净脸上的泪,满心羞愤的四阿哥呐呐难言。 兴许是觉得乾清宫太熟悉,没什么好看的,皇帝转回身,哼了一声四儿子:“弘晖没了,你伤心朕知道,可是再伤心,也不该糟蹋身子骨儿,当年朕的承祜夭折的时候,如果朕像你一样不节制悲情,早便为鳌拜所乘乱了朝纲,哪里还有如今的局面。” “儿子……儿子知错了。” 四阿哥讷讷开口,低头认借,说话时如同沙纸摩擦一样的声音却听得皇帝直皱眉。 “儿子没了,就再多生几个,乌喇那拉氏生不了,朕就多给你几个女人,要多少儿子没有?” “是。”四阿哥不敢抗辩。 嫌弃地看着四儿子那空落落的衣袍,皇帝撇嘴:“下月朕就下旨将茹氏赐给你,朕如了你心意,你也争点儿气给朕把你这瘦津津的破身子养好,别到时洞房了,你却昏过去了。” 四阿哥脸上刚消下去的血色,一下又漫了上来,这一次,却是羞耻的。 皇帝耻笑完儿子,觉得该给他点甜头:“茹志山在成都站稳了脚跟后,仅用了一年时间便夺回了他祖父的部族,前两天送了一车玉石进宫,朕听下面人说都是好玉,你什么时候养好了身子,什么时候就能去挑两块。” 四阿哥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玛爱护儿子的心,儿子知道了,儿子回去一定好好睡觉吃饭,再不敢纵情了。” 皇帝哼了一声:“只要不是今儿记得明儿忘就好。” 四阿哥诚惶诚恐又羞愧不已:“儿子再不敢了,让阿玛忧心儿子的身体,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回去后一定好好养身体,再不敢犯浑。” 说到最后一句时,四阿哥翻身跪倒在地,重重给自家阿玛磕了几个头,“阿玛只看着吧。” 看着四儿子确实明白过来了,皇帝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满意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这世上,做父亲的有几个不心疼自己的儿女?你不舍弘晖朕知道,只是,你也该体谅朕这个父亲的心,要好好的。” 四阿哥眼眶又湿了,他喉头哽咽难言,却重重点了点头。 四儿子眼中盛满的孺慕感激,看得皇帝心里很是欣慰,他伸手拍了拍四儿子,转头又给一颗甜枣:“茹志山夺回部族,便有了土司之实,朕再下旨给他正命,如此,茹氏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了……朕知道你宠她,便提早将几年前许她的侧福晋之位,趁着这一次都给了她吧。” 四阿哥这一下是真的乐了,他嘿嘿傻笑一声,大声谢恩:“谢阿玛。” “精气神儿是有了,可这声音可实在不堪如耳……”皇帝嫌弃地伸出手掏了掏耳朵,“赶紧滚回去养身体,朕这里可还有不少差事等着交给你呢,可不许再让朕闹心了。” “嗻!” …… 看着四阿哥消失在乾清宫门外的身影,皇帝脸色一沉:“老四形销骨立,乌喇那拉氏呢?” 中年暗卫首领自阴影处走出,弯下腰:“回皇上,自弘晖阿哥没了,四福晋便一直卧病在床。” “哦?”皇帝走回御案后,坐进龙椅:“她也像老四一样瘦脱了形?” “这……”暗卫首领顿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说。”皇帝冰冷的目光如刀剑悬在暗卫首领头顶,那逼人的杀气骇得暗卫首领当即湿了衣襟。 “弘晖阿哥逝去前三日,四福晋饮食失度昏了过去,此后,四福晋身边的嬷嬷丫头们一日不敢轻心,每日用餐时,必要苦劝,如此半月,四福晋身体好转,到现今,虽较此前清减了不少,但并不曾伤了底子。” “哼。”皇帝冷哼一声,闭上眼。 逼人的杀气虽褪去,暗卫首领却仍然一动不敢动。 “心性倒比老四强。”皇帝口中说着赞赏的话,眼底却有一丝冷意滑过:“身为福晋要照管整个府坻,一时顾及不到老四也情有可原,她也便罢了,另外一个呢?老四请封的那个侧室?” “弘昀病了,李侧福晋一步不敢稍离。” “一个丧子,一个儿子病了,都是好额娘……”皇帝冷笑:“就是没一个人心疼朕的儿子。” 暗卫首领头埋得更低了。 “茹佳氏呢?老四那般宠她……她可没儿子操心了吧。” “弘晖阿哥病逝前,菇佳格格回了贝勒府,弘晖阿哥没了那天,她在四爷书房外站了一夜,却并没叫四爷知道……之后在四贝勒府的几天,每日都会亲自下厨,为四爷做些素食,也是靠着这些小菜,四爷撑过了弘晖阿哥的头七……茹佳格格回了茹佳府后,四爷饮食便一日少过一日……” “她老实呆在老四的后院就得了,乱跑什么?”皇帝一脸气恼,重重拍着御案。 “这……”暗卫首领再次哽住。 “你今儿是没带耳朵?”皇帝瞪着青石砖上跪伏的暗卫首领。 暗卫首领再不敢迟疑:“四爷府暗下许多人都在传,茹佳格格没回贝勒府前,弘晖阿哥虽病着,却也还好,茹佳格格回去仅一日,弘晖阿哥就没了,这都是被菇佳格格克的……然后,茹佳格格就离开了。”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流言的事老四知道吗?” 第43章 “自打弘晖阿哥没了,四爷一直歇在前院书房……流言仅在后院流传,四爷并不知道。” 为着皇帝怜子的心情,暗卫首领到底又加了一句:“上月中旬至这月选秀始,茹佳府陆续给四爷书房送过九回食盒,一回礼盒。食盒内盛装的点心四爷也都用了。” “好歹用了点心思,只不知将来如何。”皇帝睁开泛着冷意的眼:“且看吧……爱新觉罗氏的儿郎不缺女人。” 暗卫头领暗自摇头,四贝府后院的女人很屈,她们都给四爷送过吃食,奈何这位爷顶多看一眼,却是从不动筷,唯有出自茹佳格格之手的食物能让四爷心甘情愿进食,就连安插在四爷书房的暗卫都奇怪,明明没人告诉四爷,他偏能从那些奉上的诸多菜品、点心中准确找出菇佳府的手笔,也是怪了。 不过,听到皇帝终于恢复了素日淡然的态度,暗卫头顿时松了一口气,心头不多的同情也立马烟消云散,唯余庆幸——暴风雨终于过去了。 …… “纳兰氏与赫舍里氏素来不和,今儿见的那位瓜尔佳家的格格,母家是纳兰氏旁支。” “戴佳氏与钮祜禄氏有过口角。” “纳喇氏今年的秀女叫沙达利,据传,沙达利的三哥呼塔布与钮祜禄氏的大堂兄有过过节,为的是争一匹好马,沙达利和呼塔布一母同胞,说不准会做些什么。” “还有这个……郭络罗氏家的女儿曾经当着京中诸多闺秀的面羞辱过钮祜禄氏家的格格,被钮祜禄氏家的长辈找上门诘问,郭络罗氏家的老祖宗不得不亲自致歉……东侧殿色赫图家的秀女暗下已与郭络罗氏家的嫡子谈妥,只等着圣上指婚便能定下来,为着将来的日子,说不准这位会做些什么呢。” “这个秀女说,钮祜禄氏素来骄横……听这口气,也是个不喜欢钮祜禄氏的……训斥过储秀宫里服侍的宫女。” “钮祜禄氏第一次提到那支羊脂白玉荷花簪,是因为一个下三旗的秀女夸那玉簪衬钮祜禄氏……这个应该没关吧?” “马佳家的格格私下嘲笑钮祜禄氏没见识,不过一只羊脂白玉的簪子,便当做宝贝满宫炫耀……钮祜禄氏则知道后,找到马佳氏吵了一架。” …… 茹蕙、布尔和、尔岚三个围着小桌,交流打探了一天的成果,一时之间只觉千丝万缕,完全找不到头绪。 布尔和苦着脸趴在堂姐身上,“以前只说奴才打探个消息却总是不详细不切实,今儿自己亲自寻摸,才知道下面奴才的难处呢。” 尔岚摇头:“有那尽心能干的奴才,做起事来也是很称心的,只是,那样的奴才,到底不易得。” 布尔和伸手抱着堂姐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姐姐放心,额娘早替你寻摸好了几家下人,只等你的事定下来呢。” 尔岚的脸一红,继而眼眶又一湿,伸出手指头轻轻点了点堂妹的额头:“坏丫头,咱们现在可是在宫里,你还真是什么都说。” 布尔和调皮地吐吐舌,嘻嘻笑着靠在堂姐肩上:“阿玛额娘一直说我运气好,连选秀都有姐姐陪着,布尔和很开心。” 尔岚笑了笑,看着堂妹的眼里满是怜爱。 茹蕙坐在一旁撇了撇嘴:“你们只在这里馋我,欺负我没姐姐妹妹是吧?” 布尔和顿是乐了,放开尔岚,起身便扑到茹蕙背上:“我的姐姐便是阿蕙的姐姐,我就是阿蕙的妹妹。” 茹蕙反手挠布尔的痒痒:“上回你说,你的阿玛也是我的阿玛,你的额娘就是我的额娘……这回又将姐姐舍给我,你还真是什么都舍得与人分享呢。” 布尔和被挠得咯儿咯儿直乐,很快放开茹蕙,跑回尔岚身边:“我都这么大方了,阿蕙下次也要把你说的那些好吃的好玩儿的都给布尔和送一份。”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茹蕙终于绷不住一下乐了,伸手拉着尔岚:“她将你舍予我换了吃食玩偶,你这便跟我回家吧。” 尔岚捂着嘴只是笑,布尔和也不恼,只抱着堂姐的腰,从尔岚肩上冲茹蕙做鬼脸。 三人笑闹一阵,觉得脑子里塞的东西都理顺了,又开始整理剩下的线索,如是,一直又忙了半个时辰。 林姑姑被请来时,三个姑娘正围着小桌喝茶。 看到林姑姑带人走进来,三人都站起身将她迎了进来,避过林姑姑的礼,茹蕙亲自替林姑姑倒了一杯茶,“如今有三个怀疑对象,不过具体是谁,因为没有证据,茹蕙便不敢确定,因此,茹蕙想着,不如先把那支玉簪找出来。” 林姑姑想了想:“太子爷的谕令便是着格格与奴婢替钮祜禄格格找回玉簪。” 茹蕙笑了,和聪明人共事,就是省心。 “如此,便请林姑姑陪我们一起在储秀宫转转。” 林姑姑点头,站起身:“格格客气。” …… 自储秀宫后殿出发,穿过一道角门,进入西配殿,自西配殿另一侧的角门走出,便出了储秀宫,众人走进了一个小型的花园,花园中有假山、池塘,塘边种植着绿柳、塘上有一座石桥,茹蕙托着小仓鼠,走上石桥…… “唧唧……” 小小却清晰的叫声中,茹蕙停在了石桥之上。 站在石桥,抬目四顾,打量了一眼这约莫百十平方米大小的池塘,茹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林姑姑,这塘有多深?” “没过人的头顶。” “池底的瘀泥多吗?” “康熙二十六年储秀宫改建,这池底改铺的是石板。” 轻轻呼出一口气,茹蕙抬手指了指池塘:“虽不敢说十分,但至少有七分可能那玉簪在这池中。” 林姑并不多言,转身唤来几个会水的小太监,交待他们下水去捞,又道:“……捞起玉簪者,我等自会禀明太子。” 禀明太子做什么? 要赏赐呗。 原本就是履行职责不敢偷懒的几个小太监,听得此话,已是群情振奋,只暗自都盼着自己是那捞着玉簪的人。 小太监们要下水,茹蕙便与林姑姑避到远处的一座小亭中等待。 坐在亭中,林姑姑看着菇蕙掏出几粒椭圆形的食物放在小仓鼠面前,那仓鼠两只前爪抱着花生大的小粒一口一粒,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将桌上的食物都吞了下去,吃完了还抬起头,冲着茹蕙不停地嗅。 伸出手指戳了戳小仓鼠鼓鼓的颊囊,茹蕙轻笑:“贪心。” “奴婢从没见过么这么干净的老鼠。”看着小仓鼠那一身比雪还白的皮毛,林姑姑心里也是服了这位格格了,也不知她从哪里得了这么个小玩意儿。 “这仓鼠是三年前在草原上得的。”茹蕙伸出手,小仓鼠顺势爬到了她的掌心,窝着便不动了。 “当宠物养着,后来发现它嗅觉物别灵敏,便让下面人训练它找东西玩儿,不想还真有用上的时候。” 茹蕙笑眯眯伸出手指顺着小鼠的背,小小、软软、肉肉的小仓鼠,真的很招人。 “格格喂它吃的是花生?” “花生它也吃,不过,方才那几粒可不是花生,那是我自制的。” “奴婢闻着都觉得香。”林姑姑忍不住赞叹:“不想格格厨上的手艺这般超卓。” “不过是材料好罢了。”茹蕙摇头,“可不敢当姑姑称赞。” …… “找到了!”一声兴奋的大喊,自塘上传来,亭子里的茹蕙与林姑姑同时自石凳上站起身。 很快,一个小太监双手小心地捧着一支晶莹洁、润如羊脂的玉簪,快步来到亭前,“姑姑,奴才捞着了。” 看着玉簪头上那朵含苞白荷,林姑姑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衣袍尤自往下淌水的小太监:“你去换身干净衣裳,随我前去毓庆宫。” 小太监惊喜地应了一声,小心将玉簪交到林姑姑手里,转身飞快跑了出去。 “玉簪找到了,后面就没茹蕙的事了。”茹蕙笑叹:“只盼住在储秀宫日子再不会生波折。” 林姑姑亦是感叹:“格格所想,正是我等所愿。” 茹蕙笑着颔首,转身托着小仓鼠,带着一个宫女,回了储秀宫。 …… “这个茹佳氏,真是多事。”紧随着男人的怒斥,书房中传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爷,如今怎么办?” “怎么办?让储秀宫的人动手,把这个女人毁了。” “爷,可没人能近她的身。” “蠢材,毁掉一个女人办法多的是,你就不能用用脑子。” “是,是,是奴才蠢,可是爷,动茹佳氏可就是和四爷做对,这……” “老四本来就是老二的一条狗,迟早要和他放对。” “可是现在就动手,是不是早了点儿?万一暴露了咱们的人手……” “这……”男人首次迟疑:“难道就这么算了?” “爷,奴才认为,咱们先得集中人手对付太子……” “也罢,只是,爷咽不下这口气,去,把老四后院儿传的那些散布到外面去,哼,既然坏了爷的事,爷就不能让她好过。” 第44章 修长上飞几欲入鬓的长眉,开合间波光流转的凤目,配上远较常人白皙的肤色,十三岁的茹芾有一种超越性别的美。 所幸他鼻梁高挺,压制住了五官的妩媚之气,更兼身形挺拔高健及通身读书人方有的文气,才让少年兼具了英气与雅致,从而不致使人认错性别,反有着独特的清俊与超逸,让人见之忘俗。 无论是谁,见到一个漂亮的人物,心情总不会坏,更何况,这人还是茹蕙的同胞兄长,远自成都府回京来为茹蕙送嫁的茹芾。 啪啪的拍袖声后,是少年带着沙哑的请安声,四阿哥含笑亲自伸手扶起茹芾:“在路上这一个月辛苦了,你爹娘的身体都好?弟弟呢?” “多谢贝勒爷垂问,爹娘身体都好,弟弟也能吃能睡,奴才走时,他已经会说话了。” “好。”四阿哥点头,示意茹芾坐在自己下手的椅子上:“学藉的事爷会安排人替你办好,你不须操心,只安心住在贝勒府温书便是。” 茹芾愣了一下,这和一开始说好的不同啊? 他心有疑惑,下意识开口推拒,“下人说妹妹早将房子收拾妥当了,奴才不想辜负妹妹的心意,便不打扰主子爷了吧。” 四阿哥皱眉,“你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独自在外居住,爷不放心,贝勒府不差你的吃食。” 茹芾嘴角抽了抽,贝勒府是不差他的吃食,可是他不想住进来啊。 茹芾的不情愿四阿哥看在眼里,却一点不准备退步,强硬道:“就这么说定了,每月给你几天时间回去看看家下人等,其余时间就住在贝勒府,我已令人在外院替你收拾出了小院,你只安心住着,若有什么需要,找我身边的高勿庸,他总管着贝勒府的内务。” 茹芾一脸不乐意,妹妹十三岁算是成人,他明明身为兄长,却还要被当成小孩子让四阿哥拘在身边。 “主子爷,若妹妹指给你,奴才可不好住在你的府里。” “有什么不好?”四阿哥一脸冷肃,瞪着茹芾。 被四阿哥的利目一瞪,茹芾有些气短,差点就不敢说话了,好在这几年跟在父亲身边经了不少事,茹芾到底收摄住心神。 “妹妹进了贝勒府,我这做哥哥的也住进来,这事儿好说不好听,本来京里的传言对妹妹便极为不利,我这做哥哥的可不想拖妹妹的后腿。” “什么传言?”四阿哥皱眉看向垂首站在一旁的高勿庸,厉声喝斥:“茹蕙一个内宅的小女子,如何会有流言传出?说!” 高勿庸打了个寒战,飞快跪伏在地,二话不说便开始砰砰的磕头:“奴才该死,奴才失职,请主子责罚。” 高勿庸的反应,让四阿哥心头一冷,不用说,能让高勿庸说出失职二字的,必是源于贝勒府,而贝勒府里只有后院才可能传出不利于茹蕙的流言。 四阿哥闭上眼深深吸了好几次气,方才睁开越发深沉的眼,看着茹芾:“你这是对爷存了怨气?” 茹芾飞快摇头,妹妹可是留人专门交待过他,对着这位爷要恭敬些,这位有时可是相当记仇的,并且行事还任性…… “奴才只是不想没帮上妹妹的忙,还拖累她,哪里敢对爷有怨气。” “是不敢?”四阿哥呵地笑了一声,身上气息顿时随之一冷:“而非不会。” 看着一下变了脸的四阿哥,茹芾心中暗自叹息,妹妹说的果然不错,这位主子实在不好侍候。 “奴才的爹说了,若非主子爷您的恩典与扶持,别说回老家报家仇、夺回部族,便是想要让妻儿过得富足亦是千难万难,主子爷对茹家的恩情,奴才一家粉身难报,茹芾对主子爷只有感激,哪里会有怨气。” 偷睨了四阿哥,发现他脸色渐渐转好,茹芾轻吁一口气,低下头继续表忠心:“爹当初把妹妹留在主子爷身边,便是为着让妹妹服侍爷报恩,替父尽忠。 这几年,父亲每回接到姐姐的家信,总是感戴莫名,爹说,本是让妹妹服侍爷的,却不想爷却把妹妹当千金大小姐养着,这番宏恩,他如今竟然已不知以何为报方能心安。” 茹芾抬手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起身走到屋子正中跪了下去:“奴才不是不记恩情的负义之徒,漫说是为着几句流言,便是有一日主子爷要奴才的命,奴才若是皱一下眉,就不是好汉。” 听着茹芾一句句出于至诚的话语,四阿哥身上的冷气慢慢褪尽,只是这孩子本来一番发于至诚、感人肺腑的效忠词,却因最后那“好汉”二字而顿时失了意味,如同当头一棒将四阿哥脑中刚刚开始激荡的情绪猛一下砸得粉碎,不剩涓滴。 “你走的可是文科一途,怎么,还打算再去考个武秀才?”一点没给茹芾面子嗤笑着的四阿哥起身一把将茹芾自地上拖了起来,笑骂:“还好汉!你知道什么是好汉?就算要当好汉,也等你成了人了再说吧,爷可是听你妹妹说过,十八岁以前你家里是不会替你娶妻的。” 提到娶妻这样的事,十三岁的少年便是忍了又忍,也没忍住红了脸,男儿未娶妻,便是长到二十,也算不得成人,茹芾自然知道这一点,他吭哧半天,完全失了镇静,只慌张四顾:“主子爷,奴才住哪里?” 这小子想逃! 不过,好歹不闹着走了。 罢了,就饶了他这一回,万一把这小子逗急了再闹着要住回茹佳府就不美了。 四阿哥抬了抬下颔,示意缩在书房门口角落处的苏培盛:“小苏子,领着你茹佳小爷去他的院子。” “嗻!” 苏培盛响亮地应声,领着脚步慌乱的茹芾退出了书房。 看着慌脚鸡一样跑出书房,却左脚扛右脚差点摔一跤的茹芾被扶走,四阿哥笑了一下,一句话就被羞成这德行,臭小子嫩着呢,就这样,还想一个人住外面! 转头看向还跪在青石地上的高勿庸时,四阿哥已冷下了脸:“说说吧。” 高勿庸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后院的流言告诉了四阿哥:“……奴才敢保证,流言仅在府中后院流传,一直没有传出去。” “没传出去?”四阿哥冷笑:“那你跟爷说说,一个刚进京的孩子又是打哪儿知道的?” 高勿庸不敢再说话,只砰砰磕头。 “府里流言传了这么久,你这奴才却一直瞒着爷,虽是好心怕雪上加霜让爷气出个好歹,但让事情失去控制,便是错。 小惩大戒,自己下去领十板子,再去安排茹芾的事儿,算是将功折罪。” “谢主子爷恩典。”听到四阿哥这话,高勿庸松了口气,知道主子爷这是不怪他了。 等四阿哥转身出了书房,高勿庸这才抹了一把汗,自地上爬了起来。 …… 四阿哥出现在后院不久,整个后院的女人都接到了消息,半个时辰后,后院的女人全都集中到了福晋乌喇那拉氏的正院里。 看着一个个涂脂抹粉打扮得风姿各异的女人,四阿哥眼神一沉,这些女人是不是忘了,弘晖可才没了一个月,难道她们以为,他这个做父亲的就那般凉薄,短短一个月时间后,就又有了寻欢作乐的心思? 乌喇那拉氏冰冷的目光如刀子一样在一群侧福晋、格格、侍妾们身上扫过,除了她,这些女人,没有一个人为她的弘晖伤心…… 沉默半晌,等到一群眼神兴奋的女人们终于静下了心,不敢再抛媚眼、扭腰、甩帕子,四阿哥这才停下了手中拨茶的动作,将茶盏放在了一边,抬眼看向一个个恭谨地垂首而立的女人们。 “大阿哥没了,爷很伤心。”四阿哥抬起手,捂住胸口,压制住那里的刺痛,虽然向皇阿玛保证过,不会放纵伤情,只是,这悲痛却要本不受人控制。 听到四阿哥的话,坐在茶几另一侧的乌喇那拉氏没忍住,眼中的泪簌簌的往下掉,她后出手帕,捂着眼,却止不住的抽泣。 四阿哥眼着眼,深深连吸了几口气,方才将那刺痛压了下去。 “那是爷的嫡长子!爷唯一的嫡子!”四阿哥看着一屋子的女人,握拳的手因为用力,青筋暴起,骨节脆响。 怒瞪着满屋的女人,四阿哥想大声咆哮,想掀桌子,想将藏在她们当中的始作俑作拖出来亲手捏死,可是,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做。 “拿爷没了的嫡长子说事儿,你们胆子都不小。”四阿哥低沉的声音在厅堂中回响,蕴藏的怒意、杀气激得一屋子的女人齐齐打了个冷战。 “爷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不就是想拦着茹佳氏,不让她进府?”四阿冷笑,“你们是不是忘了,爷才是这贝勒府的主人,只要爷高兴,爷想让谁进贝勒府谁就能进,不管她之前是什么身份,不论你们乐意不乐意。” 耳畔的抽泣声终于停了下来,四阿哥眯了眯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之中有人不是拿茹佳氏的出身说话吗? 爷告诉你们,她的出身并不低贱,她的家族,有着悠久的传承,她的祖父,是大部族的首领……” 第45章 事关情敌的底细,四贝勒府所有的女人都竖起了耳朵。 “……凉山诺苏彝族土司,大清最大的彝族部落,辖二十万户……” 二十万户有多少人?近百万! 多少人口的部族,才能被称为大部族?人口数十万以上。 大清众蒙古权贵之首的科尔沁部,最鼎盛时,人口是六十万,而今甚至不足三十万! “爷不管你们有多少小心思,自今日始,爷不希望再看到、听到府内有任何针对茹佳氏的事情发生。”四阿哥深深吸入一口气,双手放置圈椅扶手之上,双目紧闭片刻,而后倏地睁开,眸光如雷电,压向屋中所有的女人:“再有一次,爷不介意将你们之中的任何人送出府。” 送出府? 爷的意思是,她们这么多人加起来,也比不起茹佳氏一个人在他心中的重量吗? 女人们齐齐一颤。 没管一个个目露惊惧的女人,四阿哥转头,目光落在乌喇那拉氏紧握的双拳上:“福晋,后院规矩是严整还是松散,端看一府女主人的治家能力,你出身于乌喇那拉氏,爷能相信你的能力,对吗?” 对上四阿哥冷冷的眼神,乌喇那拉氏身体猛地一颤,揪紧膝上的衣裙:“爷放心,妾身一定为爷管好后院。” 看着乌喇那拉氏情绪复杂的眼睛,四阿哥的唇角微微翘了翘,“那就好,府里的人不懂事,福晋要负责将她们教好,愚蠢的人,爷的粮食虽多,却不养不忠的人,这一点,福晋也要教会她们。” “是,妾身明白。”乌喇那拉氏僵硬地点头。 “那就好。”确认乌喇那拉氏确实懂了自己的意思,四阿哥终于转过头,最后扫了一眼厅中坐着的女人们:“不懂的,就要跟福晋请教,不要犯了大错,再来求爷,那时,爷可不认得你是谁。” 四阿哥站起身,带着高勿庸、苏培盛快步走出了正厅大门,留下一屋子呆若木鸡的女人。 好半晌,厅中女人们终于从四阿哥散发出严寒之气中解冻,一个个心中犹带不安,却已叽叽喳喳小声议论起来。 “姐姐,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身为侧福晋,李氏一脸不甘地揪扯着手帕越众而出,看向坐在上首的乌喇那拉氏:“爷难道还真的能为着茹佳氏一个人,将我们这满府的女人都撵出去不成?” 乌喇那拉氏接过嬷嬷递上的茶,慢慢喝了一口,压下胸口的翻腾,她是真不想将这府里的女人们教聪明了,可是,爷走之前那句话说得很清楚,府中不养不忠的人,何谓不忠? 府内任何有意损害贝勒府利益的人,都是不忠。 即使身为四阿哥的正妻,如果不忠,四阿哥同样不会容忍。 “今儿爷说得很清楚,这个茹佳氏,咱们不能再将她当做一个出身山野的草民。”乌喇那拉氏咽下口中的茶水,目光一一扫过厅中坐着的女人侧福晋李氏,格格宋氏、武氏,刚进府一年的乌雅氏,侍妾高氏、常氏、汪氏,嘴边泛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大家的心思我都清楚,不过,以后都把那些小心思收了吧。” 乌雅氏进府一年来,虽未得四阿哥盛宠,但是,为着她是德妃亲赐的,整个后院的女人轻易不敢撄其锋芒,可是这一次,为着那个被自家爷藏在安院的女人,爷居然大张旗鼓叫了一府的女人来警告,这一刻,乌雅氏心中升起难以抑止的嫉恨:“她是彝族土司的孙女就了不起,我们难道都是那地上的泥,由着她踩不成?” “彝族土司?”武氏大小也是官家小姐,接触外界虽不多,一些起码的知识还是知道的,她脸上露出思索之意,“几年前,爷招揽茹佳氏的爹入旗……三年前,茹佳氏的爹被派往成都府……” 武氏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乌喇那拉氏:“福晋,身后有一个管着百万人口的土司撑腰,茹佳氏这是水涨船高了?” “何止是水涨船高呢。”乌喇那拉氏叹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厅中一个个眼巴巴看着她的女人,苦笑:“知道什么是土司吗?” “奴婢知道一点。”高氏轻柔的嗓音响起,厅中众人齐齐看向长相柔媚的高氏,没人想到,这个出身包衣的女人似乎懂得还不少。 乌喇那拉氏点点头:“如此,高妹妹给众位姐妹说说吧。” “是。”高氏点点头,站起身,几乎没怎么思索,张口便道:“土司一职,源于元朝,用于封授给西北、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部族首领,土司的职位可以世袭,但是袭官需要获得朝廷的批准……土司对辖区的子民就是土司的奴隶,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大家都知道草原上的奴隶是什么样吧,一个拥有百万奴隶的土司……呵……” 高氏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睛中光芒闪烁:“非常富有、非常强大……江南那些富有的土地主们算什么?土司,才是大清真正的‘土豪’。” “土豪?”乌雅氏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樱唇,一脸鄙夷:“不就是有钱的乡下人?” “乌雅格格说得没错。”高氏点头,笑看着厅中众人:“土司有钱,非常有钱,大家猜猜,一个百万部族的土司能有钱到什么地步?” “总不能比咱们万岁爷还有钱吧?”在汉家出身的汪氏心里,全天下最富有的,非皇帝莫属。 高氏重重点头:“汪妹妹说着了,这个土司他还就比万岁你有钱。” “什么?”秀美的常氏惊愣地捂住了嘴:“一个土司居然比皇上还有钱,这是要干什么?” “诗经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宋氏用手中的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轻笑:“再有钱的土司那也是皇上的子民,没什么了不起。” 高氏深深看一眼宋氏,轻轻摇了摇头,她当然知道宋氏的意思,只是:“有钱的土司没什么了不起,可一个只要愿意就能立马召收到十万兵丁的土司呢?也不可怕吗?” 十万兵丁! 厅中,就连最无知的丫头,也知道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要知道逼得康熙三征的噶尔丹,最初便是带着三万骑兵开始横扫周边,继而称雄西域,最后形成了威胁整个大清的强大军事力量。 屋子里的女人们不知道土司,却没人不知噶尔丹其人。 看着厅中一下沉寂下来的气氛,乌喇那拉氏的嘴角轻轻扯了扯:“高妹妹的解释,想来大家都听懂了吧。” “是。”气焰终于开始消减的女人们有些没精打采,连回应声在这一刻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乌喇那拉氏轻轻弹了弹手指,轻笑:“本以为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谁知却是披着羊皮的老虎,偏偏此前大家还都拿刀在这老虎身上割了不少刀……害怕被报复吧?” 大家面面相觑。 看着气定神闲的乌喇那拉氏,李氏手上的帕子扭成了麻花,“姐姐快别看我们的笑话了,茹佳氏的背景太骇人,她进了府,以后这府里,哪里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是不是以后连姐姐也要看她的脸色过日子了?” 对于李氏的小心思,乌喇那拉氏清楚的很,她不过是想要激自己和茹佳氏打擂台罢了,不以为意扫了一眼李氏:“李妹妹着什么急,茹佳氏背景再强硬,只要她进了府,就是爷的女人,只要是爷的女人,就得听爷的!” “对啊,她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告诉爷。”乌雅氏拍掌娇笑。 “福晋说得没错,进了四贝勒府,就要守贝勒府的规矩。”宋氏亦是捂住胸口轻呼出一口气:“别说只是一个土司的孙女,就是土司,不都得听爷的!” “对,不怕,不怕。”汪氏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看着一个个暗自庆幸的女人,高氏的目光与乌喇那拉氏一碰,看明白了福晋眼中暗藏的机锋,赶紧低下了头。 又告诫了一番,乌喇那拉氏便让众人退了下去。 “福晋。” 一声惊叫,站在乌喇地拉氏身后服侍老嬷嬷一把扶住软了身子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的主子:“你怎么啦?奴才叫人去找太医。” 乌喇地拉氏喘息着靠在老嬷嬷身上,声音低弱地制止了老嬷嬷:“不要叫人,你扶我进房。” 一阵忙乱,乌喇地拉氏被众人妥善地安置在床上躺好。 在被灌了一碗参汤后,乌喇地拉氏终于有了一点精神。 “这是从七年前就开始谋划了。”乌喇地拉氏仰望着房顶,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爷的心思,太深了!” 第46章 爷到底是先看中了茹佳氏身后的背景,才宠着茹佳氏,还是为着宠茹佳氏,才为她谋划下了这一强硬、让任何人都不敢欺凌的靠山? 乌喇那拉氏不知道,想知道。 她希望是前者,却极害怕是后者。 四贝勒府前院书房 四阿哥坐在书桌后,看着桌上茹芾带来的茹志山的信件,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谋划七年,终于称心如意。 自初见,被那张小脸惊艳,他便志在必得,而后送茹志山入川,接菇蕙入府,再到通过种种手段,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属于他的,他一步步铲除各种或明或暗的阻碍,实现着自己的布置,直到茹志山在四川站稳脚根、夺回部族,今天,在御书房里,他得到了他皇父的承诺。 只是…… 目光落在书桌左上角,那里现在空空如也,曾经,那个角落放置着一只拳头大的小狗,为着晖儿喜欢,他亲手将小狗放进了儿子的小棺之中…… 心头一痛,四阿哥深吸一口气,不敢再想,拿起桌上茹志山的信件,揭开腊封,取出信纸,墨香扑面而来: “主子万安,奴才茹山在成都府遥拜,祈愿主子万事顺意,平安吉祥。 入蜀三年,历种种险阻波折,茹山终如愿夺回祖业,并收凉山彝族各部,现,茹山辖下共计三十一万两千三百六十户,人口数一百三十二万二千三百人许,壮丁约四十一万,资财无数。 志山初步估测,完全整合蜀中各部需要两年时间,两年后,若主子需要,志山还可使人前往云、贵几省,联络其余支系,以备主子所需要。唯收拢外省支系,动作不小,恐难以保持隐秘,何去何从,还请主子细思。 小女自幼长于山野,性情简单、散漫刁蛮,进府后望主子多加教导,勿纵勿解,勿宠禄太过,使陷于危辱乱亡;夫爱之,当约束矣,勿解缰、勿开笼,费纳于邪,乃爱也。 我主学问渊宏,小儿入京后,乞纳犬子而教,则山百感不尽矣。 万言难诉衷情,奴才在蜀山当鞠躬尽瘁,报主子隆恩,日夜焚祝,主子阖家安泰。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乙亥茹山于蜀山百拜顿首。” 放下茹志山的信件,四阿哥心情好了不少,手指轻敲着“勿宠禄太过,使陷于危辱乱亡”一句,四阿哥唇角轻轻翘了翘,想到茹蕙若知道她爹在信里反复求他把女儿管紧,不要给予她太多宠爱富贵、更不能放纵她的性子,不知该怎样憋屈郁闷,想着茹蕙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四阿哥情不自禁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把爷惹恼了,爷就让她看看这封信。” 说着,四阿哥自己就乐了。 将书信重新封好,放进房中暗格,四阿哥唤了苏培盛进屋。 “照着安院的布置,把东边儿第一进院子收拾出来,以后你茹主子就住那儿。” 东边第一进院子,那是后院离着爷的书房最近的院子了。 苏培盛脑中念头闪电般转动:“爷,东小院儿没有水池,是否开凿?” 四阿哥想了想,摇头:“你茹主子不喜欢死水,与其弄一个次品,莫若什么也不做,她若要散心,离着西边花园子不远,去那儿便是,水池便不必凿了,倒是可以移一两棵好树回来,她爱那颜色。记着,要大树。” “嗻!” “两个月能收拾妥当吧。” “爷放心,一准收拾妥当。” “下去吧。” “嗻!” …… 时间过得很快,秀女在储秀宫住满一个月后,便都回了家,而后,一封封圣旨,自宫中发出,京中随之掀起了一波三年一次的大婚狂潮。 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嫡福晋、侧福晋、格格、侍妾……一道道圣旨、口谕,按着品级,依次送出,被宫中的太监带进了京中的一座座深宅大院。 北京西城虎坊桥东一里外,有一座五进的灰墙大宅,这里,便是茹佳府。 今日,茹佳府府门大开,府外,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茹佳府内大堂里,设立的香案下跪着茹佳府全府的人。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全拿着打开的圣旨,站在上首,大声宣读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子胤禛才貌双佳,茹佳氏茹蕙德才兼备,名门佳媛,诞钟粹美,含章秀出,温惠性成,有柔明之姿,贞顺之风,敬慎持躬,节俭居身,人品贵重,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幽闲表质。着册封为胤禛侧福晋。钦此!” “茹佳氏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茹芾茹惠领头,茹佳府所有人齐齐向着香案叩首谢恩。 大声宣读完册封圣旨李德全,笑着捧着圣旨递给双手高举的茹蕙:“格格收好圣旨,老奴恭喜格格。” 茹蕙接过圣旨后转交到秦嬷嬷手中,回身含笑致谢:“劳烦公公跑一趟。” 寻冬及时递上一个荷包,茹蕙亲自将荷包递给李德全:“茹蕙婚礼时,公公要服侍皇上,不能参加,些许酒水钱便当请公公喝了喜酒了,公公不要推辞。” “格格大喜,老奴也沾沾喜气,便不愧领了。”李德全笑眯了眼,也不推辞,直接接过荷包放进怀里,又道:“大婚的日子只有一个月了,格格事情繁杂,奴才就不多留了。” “公公喝杯茶再走。”茹蕙挽留。 “格格好意,奴才不该推辞,但奴才还要去下一家宣旨,以后再来讨挠。” “如此,公公慢走,茹蕙便不送了。”茹蕙回身:“哥哥,你送送公公。” 茹芾自茹蕙身边走出,伸手一引:“李公公请。” 李德全点点头,笑着与茹芾走出了茹佳府大堂。 宣旨的钦差还未走远,一个五十左右的清隽老者自人群中越众而出:“茹佳府的哥儿,老朽等贺府上大喜。” 四阿哥遣至茹佳府的一个中年管事低声在茹芾耳边耳语了几句。 茹芾恍然,抬手抱拳,向着门外围着的人群行礼:“皇上隆恩,为家妹赐婚,各位高邻若有暇,请入内奉茶请酒。” 喜事临门,在这个注重邻里关系的时代,茹佳府自然早已备好酒席,以款待来贺喜来宾。 第47章 茹蕙站在神案前,眼神复杂的看着案上供奉着的圣旨。 侧福晋。 当年,茹父只是一个秀才,为的不让自己的脸为家人招祸,她没有反抗地进了四贝勒府,只以为顶多不过得一个格格的名份,却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以侧福晋的身份被四阿哥迎娶入府。 是娶,不是纳! 是妻,不是妾! 不是一顶小轿抬进贝勒府,可以有自己的婚礼。 她的名字,会上皇家玉牒,被皇家承认,写在世界上最庞大的家谱里…… “妹妹。” 茹芾领着四阿哥走进茹佳府的祀堂,喊了一声站在祀堂正中的茹蕙。 “哥哥,怎么办呢?”茹蕙没有回头,似自语,又似问茹芾。 “什么怎么办?你在想什么?赶紧过来……”茹芾欲开口告诉妹妹四阿哥来了,让她过来见礼,却被四阿哥的手势阻止。 “哥哥,我们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来自四爷,我接受的贵族女子的教育、父亲如今的地位、母亲的诰命、甚至你能在现在这么小的年纪便取得功名,也是因为四爷改变了我们的家境,让你可以全心治学……哥哥,我的心里很惶恐。” “什么?”看着四阿哥开始变深的眼神,茹芾头上开始冒汗,心里狂喊着自家愣愣发傻的傻妹妹,意图将她唤醒,却在四阿哥极具威慑力的瞪视下什么提示也不敢给。 “受恩这般深重,真的好吗?”茹蕙保持着仰头的姿式问茹芾,也是自语:“我们真的不会辜负四爷的付出吗?如果有一天,四爷要收回这一切,我们还能保持着最初的本心,感恩而无怨恨吗?” 怨恨?! 看着四爷神色莫测的脸,茹芾额上的汗滴滴落在石板地面,洇出一团深深的湿痕。 “我和父亲分开三年多快四年了,他还是以前的他吗?” “妹妹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境地,茹芾干脆破罐子破摔。 “有什么不放心呢?”茹蕙喃喃自问,半晌,她抬起手,捂着脸,“土司的权利太大,在土司的辖区,父亲对治下的子民有着生杀予夺之权……根本就是一个土皇帝,哥哥,我怕啊。” “怕父亲迷失在权力的欲。望之中,无力自拨……哥哥,你是咱家的男丁,是父亲的继承人,妹妹今天要做一件可能会被你恨一辈子的事。” “什么?”四阿哥的眼神太骇人,茹芾浑身僵硬,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话。在四贝勒府住了一个多月,他从来不曾见过四阿哥这样的一面:眼神如刀、冷硬如石,茹芾觉得只要自己一个应对不妥当,不仅自己,自己一家都会万劫不复。 深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茹蕙放下紧紧捂着脸的手,起身跪在了身前的蒲团上:“哥哥,你跪下。” 看了一眼茹蕙身边的蒲团,茹芾转头看向四阿哥,得到他的首肯后,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茹蕙身边跪下,他跪在妹妹身边,背上冰冷的目光却让他不敢轻动。 “哥哥,你发誓,以父亲继承人的身份发誓。”茹蕙不曾转头看茹芾,声音却极其具有压迫感。 “我茹芾,以父亲继承人的身份,在祖宗、天地神灵前发誓……” “菇佳一族永远忠于四爷,只忠于四爷,无论因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做出有损四爷利益的事,哥哥,说。”茹蕙心头如刀割,四阿哥是一个多么狠的人呀,为了保住家人的性命,她不能给家人留一丝余地。 茹芾身体一软,妈呀,吓死他了,原来只是效忠誓言呀,方才为着妹妹的表现,他都快吓哭了好吧。 感觉到背上变暖的目光,茹芾精神抖擞,朗声立誓:“今日,我茹芾,以继承人的身份,在列代祖宗、天地神灵之前立誓:我茹佳氏一族永远忠于四爷,也只忠于四爷,不以任何人、事移心,四爷之敌即我茹佳氏一族之敌,四爷之心愿,便是我茹佳氏一族全力奋争之目标,天地神灵为证,若违誓言,天诛地灭。” 天诛地灭! 茹蕙的身体一震。 茹芾转头,笑眯眯看着茹蕙。 茹蕙没敢转头看哥哥,眼泪却哗一下流了下来:“即使四爷收回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哥哥,你和父亲也不能心存怨恨。” 茹芾点头,郑重承诺:“即使四爷收回赐予我茹佳氏一族的一切,回到最初,我和父亲、母亲都不会有怨恨。” 茹蕙重重呜咽着,扑到茹芾肩上,再也忍不住地哇哇大哭:“哥,你别怪我。” 茹芾无奈地拍着妹妹的背:“哥没怪你,哥怎么会怪你呢?” “我,我逼你,逼你,立,立誓。”茹蕙哽咽难言,断断续续地抽泣:“我,我也不想的,可,可是,我怕,怕……” “怕什么?”暗哑低沉的轻语声中,茹蕙的身体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拉起,带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嗝!”傻傻看着眼前棱角分明的脸,茹蕙重重打了一个嗝。 自袖中掏出自己的帕子,擦着小脸上的泪水鼻涕,四阿哥一脸嫌弃,“看这涕泗横流的样子,这个埋汰……啧啧。” “四爷。”茹蕙飞快眨着眼,傻傻问:“你怎么在这儿?” 为什么在。 当然是不放心过来看看,谁知道,却看到一出傻子逼兄立誓的大戏。 “明明是你哥被你逼得立誓,你哥没哭,你怎么倒委屈上了。”四阿哥挑眉问着怀里的小丫头,却好笑地看着两行泪涮一下自那双比黑珍珠还漂亮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一张小脸委屈得皱巴成了一团。 “唉哟。”四阿哥忍不住了,抱茹蕙仰头大笑,“唉唉,怎么这么傻,爷再没见过这么傻的。” 她在这里伤心,这个男人居然还嘲笑她。 茹蕙怒火中烧,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推搡着四阿哥:“你,你放开我,走开,呜呜,我,这么伤心,你,你还取笑我。嗷……” 一声号啕,直上云霄。 抱着大哭的茹蕙,四阿哥有些傻眼,转头看向茹芾,茹芾清了清嗓子,像没看到四阿哥的求助一般移开目光,认真研究起祀堂内庄重的布置。 四阿哥咬牙,好个茹芾,方才还立誓他的心愿即茹佳氏之目标呢,这会就见死不救,他记住了。 只是…… 抱着嗷嗷哭得止不住的茹蕙,四阿哥一下又是心疼又是头痛。 “蕙儿啊,你哭什么呢?别哭啊。” “不要,你管,坏,坏人。”茹蕙扑在四阿哥怀里,放肆地将眼泪鼻涕全抹在了他胸前——她可知道,这位爷可有洁癖——抹完了,接着号。 “蕙儿啊,你看爷也不是有意取笑你,爷这是高兴呢。”四阿哥试图说理:“虽然你爹早在投效爷的时候,便已立过誓了,不过今儿看到你为着爷做这样的事,爷心里很,嗯,极其高兴,爷这是高兴的,不是取笑你啊。”说到这,四阿哥的唇角情不自禁地便弯了一下,不过,怀里这个还闹腾呢,他也顾不上高兴了。 爹早立过誓了,所以,她做的根本从头便在做傻事?! “嗷——” 完了! 再次攀高的号啕声如同魔音灌脑,让四阿哥的头下意识往后一仰。 这根本就止不住啊。 怎么办? “小祖宗,快别哭了。”四阿哥抱起怀里已长至他肩膀高的小丫头巅了巅:“说吧,要怎么样你才能不哭?” “呜呜……”茹蕙脚不沾地,却继续伤心。 将小丫头举起眼前,看着她哭得鼻翼抽动,小嘴开合,四阿哥挑了挑眉,低下头,堵住了那发出声音的小嘴。 嗯? 能穿透天际的哭号终于止住了,整个世界一片安宁。 四阿哥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啾一声在小小的樱唇上亲了一口。 “不哭了?” 对上四阿哥戏谑的眼神,茹蕙的脸腾一下全红了,“你,你……登徒子。” “噗——” 被茹蕙愤怒的小眼神逗乐的四阿哥抱着小丫头转身迈步走出祀堂:“爷亲亲自己的媳妇儿,怎么就成了登徒子了?” “咱们还没成亲呢。” “圣旨已下,便无可更改。” “婚礼还没办呢。” “那你也是爷的媳妇儿” “那是明年的事……” 祀堂内,被两个人忘在脑后的茹芾朝天翻了个白眼儿,这媳妇还没娶回门呢,他这小舅子就被四爷扔过墙了,这世道,啧啧…… 康熙四十四年正月十八。 正月的北京城,尤笼于冬雪之中,今日西城虎坊桥东的茹佳府,却是春意融融,喜气盈门。 上年,圣上下旨提了府里的大小姐为四贝勒爷的侧福晋,后经内务府奏定,便是于今日大婚。 虽然婚礼的规格略低于娶嫡福晋,但是四阿哥当年娶嫡福晋时还是一个光头阿哥,今日娶侧福晋却已是有实权的贝勒,来宾的份量却也不轻。 仅茹佳府今日的酒宴来客,便有好些三四品的大员,更不用说贝勒府内的盛况了。 对于新崛起的茹佳一族,有一个能嫁给皇子做侧福晋,实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此时不仅来参加婚宴的郝家村众人满面红光,便是宴中来客,亦是满目羡慕。 酒宴中,几位身着四五品诰命服的诰命夫人此时便正热火朝天的聊着这位神秘的茹佳氏。 第48章 “……其余居然完全与嫡福晋同。 “这,这个……” “嘘!”一个老成的太太轻声制止了两位中年贵妇的交谈:“纳采礼由内务府采办,不会逾矩,再则,皇子娶侧福晋的成婚规格只要不曾越过嫡福晋,都是没有问题的。” 首先挑起话题的体型较为纤秀的中年贵妇轻吸了一口气:“多谢姐姐指教,妾身的夫君年前刚去了四川,虽也知道茹佳大人甚得皇宠,却不知圣上会给他府上如此体面,观姐姐神情,似极了解茹佳府,可否为妹妹解惑?” 老成的太太约莫四十多近五十岁的年纪,眼神平和,神情开朗,她含笑点头,爽直地自我介绍道:“我家老爷是福建人,现在天津任总兵,姓蓝,名理,妾身姓何。” “啊,知道,知道。”中年贵妇恍然:“原是何夫人。妾身姓梁,夫君年前升任成都府守备,赴川前还曾遗憾不能在蓝总兵麾下效力,道蓝总兵沿海屯田之策,实乃利国利民利军之举,只恨官卑位小却是无有机会与蓝大人相识。” 何夫人哈哈一笑,“跟着他有什么好的,跟着他只有苦吃。” “男人们思虑的都是报效朝廷、不负皇恩,只要能做出功绩,他们是宁愿苦一点,不似咱们妇道人家,只想着安安稳稳过日子的。” 何夫人笑眯眯点头,看向坐在梁宜人身边那位二十多岁,身形丰满的女子:“这位妹妹怎么称呼?” “妾身福塔氏,夫君恩封骑都尉,任五品典仪。” 何夫人点点头:“不知宜人是哪一年的秀女?” 福塔氏圆胖的脸一红:“妾身是康熙三十年的秀女。” 何夫人笑眯眯:“想来宜人与尊夫必是圣上指婚的吧。” 福塔氏眼中露出羞窘之色,“愧煞妾身矣,当年妾身未过复选,未得皇恩。” 何夫人脸上笑容未变,轻轻颔首:“宜人不必羞愧,但看今年能得圣上恩旨赐婚的,也不过十几秀女而已,夫人当年能过初选,已是极优秀的了。” 能过初选的秀女便极优秀,那能过复选还得到圣上指婚皇子为侧福晋的茹佳氏,又该是何等尊贵的佳妇?那样的女子又哪里是她这样身份的能以酸言相向的呢,如若被四贝勒府知道,自家夫君的前途只怕会毁于一旦了。 福塔氏恍然,而后羞然道谢:“妾身愚钝,多谢夫人点醒。” 何夫人坦然接受了福塔氏的道谢,却是转移了话题,说起了茹佳府昨日的盛况:“梁宜人不知,昨日茹佳府妆奁却是震动了京城。”梁宜人目光兴奋,“何如?” 何夫人一脸赞叹之色:“再未见过这般丰厚的妆奁,第一台抬进了贝勒府,最后一台还未出茹佳府,十里红妆,名幅其实,虽记录为一百二十台,实际装东西的箱子却是比别人的都大一倍,如此实际装下的东西,却是两百台都不止。” 梁宜人倒吸了一口气:“奢华至此,茹佳氏到底有多宠女儿?” 何夫人击掌而叹:“可不是呢,只这位茹佳大人还真是舍得,有内务府官员看了嫁妆单子后找到他,只道他不给子孙留资财,你道他怎么回话?” 这种上层贵族圈里才会流传的信息,便是连福塔氏都来了兴趣:“夫人快说。” 何夫人笑看一眼福塔氏,“茹佳大人道:女儿嫁了人,以后要相夫教子,再无闺阁时的娇贵日子过,为着让女儿尽心服侍夫君、无有后顾之忧地养育子女,他自该替女儿多打算,别说只是赔嫁百十万的嫁妆,便是再多,也是舍得的。至于说到儿子,这位茹佳大人说的一番言语,却是连圣上都脱口赞其睿智。” 福塔氏咬着唇,又慕又妒:“百十万嫁妆,茹佳氏好命啊。” 梁宜人却对连皇帝都赞的言语更感兴趣:“茹佳大人说了什么?” 何夫人笑道:“茹佳大人道: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 梁宜人傻眼:“按这位大人所想,无论子孙贤愚,父辈传下的财货过多,俱非好事?” 何夫人点头:“这位茹佳大人,本就是一位奇人,奇人有奇言,平常事尔。” 梁宜人身体微微前倾,“妾身夫君与茹佳大人同地任职,故而得到邀请来参加婚宴,为免妾身以后拖夫君后腿,还请夫人不吝赐教。” 何夫人暗自点头,以这位梁夫人处事清明的手段,那位守备大人想来不会昏庸,所以娶妻当娶贤,得了夫人之力相助,无怪那位守备年纪轻轻便掌了一地实权,相比起来,福塔氏的为人却是差得远了。 何夫人自己便是一位很会处事的贵夫人,夫人外交的手段,她早已驾轻就熟,今儿遇到一位值得结交的官员内眷,她自然不会端二品诰命的架子而引来怨尤。 “宜人既感兴趣,老身就卖弄卖弄唇舌。”丁夫人端起桌上的茶润了润嗓子:“这位茹佳大人幼年蒙难,被家奴带回外祖家养育,十几岁得了秀才功名,年轻气盛茹佳大人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欲为父母报仇,无奈人微力弱,回到族地不久便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只能负伤而逃,雪上加霜的是,他外祖年事已高,又忧心外孙,最后仅仅见了重伤的茹佳大人一面,嘱咐他羽翼不丰不可回族后,便撒手与世长辞,为着不连累外家,茹佳大人远逃至京城,蜇伏十年,终于在前几年回到族地报父母大仇,夺回祖产,并于得到圣上亲旨承认,封为彝族土司。” “彝族土司!”梁宜人击掌而叹:“妾身记起来,夫君就任前,公公还叮嘱过,蜀地民风强悍,难安易动,欲治下安宁,安抚各族土司为第一要任,而今知府为土司,夫君却是轻松多了。” 何夫人赞道:“要不老话儿说家有一老,犹如一宝呢,你公公这才是老成之言啊。” 梁宜人赧然一笑:“茹佳大人既夺回了祖产,是‘以一族之力以养’的土司,也无怪乎他能如此大手笔为女儿置办妆奁了。” “侧福晋有如此丰厚的身家,四福晋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福塔氏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于是,同桌原本各自小声聊着天儿的各位诰命夫人齐齐转头看了过来。 福塔氏不以为意,目当扫过另外五位夫人,笑问道:“各位夫人认为呢?” 与何夫人一起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富态的约莫六十左右的老夫人,这位夫人出身满清八大姓之富察氏,所嫁夫家又是索绰罗氏,身份却是一桌之中最高者。此时,福塔氏的目光便热切地看着这位夫人。 富察氏扫了一眼福塔氏,根本没接接她的话,只笑着道:“今儿侧福晋家设宴四十九席,这席面做得着实不错。” 何夫人笑着接话:“何止不错,只这席上的新鲜菜蔬便极难得了。” “据言,为着今日的婚宴,茹佳大人专司人自蜀地拉了满满一百辆马车的食材,啧啧,这才叫大手笔呢。”坐在福塔氏对面的年轻夫人笑眯眯接言:“都道茹佳大人宠闺女,还真是名符其实。” 坐在年轻夫人上手的是一位三品官眷,她轻拍着年轻夫人的手笑骂:“你爹娘老子要听你这么说,只怕要伤心了,当年为着给你赔嫁,连你弟弟都被遣到江南去置办珍品,难道你娘老子不宠你?” 年轻夫人脸一红:“唉呀,我的舅姑奶奶,多少年前的事了,您还提。” 原来两人不是亲戚。 富察氏哈哈大笑:“咱们满族的姑奶奶,哪一个不是娇养着长大的?又有哪一个不是受尽父母宠爱,只看茹佳府这宠爱女儿的劲儿就能看出来,这位茹佳大人的品格指定错不了。” “可不。”何夫人笑着接话:“圣上都赞睿智的人,自然差不了,老姐姐,坐上了一桌,这缘份可不浅,来咱俩喝一杯。” 何夫人爽利的行事风格,大得富察氏的心,她端起酒杯与何夫人一碰:“喝了这杯酒,咱们两家以后便该多走动走动,我家老头子对于蓝总兵可是赞不绝口的。” 何夫人仰脖喝干了杯里的酒,笑眯眯道:“为国出力,义之所向尔,索绰罗大人护卫皇上,才是劳苦功高……” 此时的茹佳府中堂之中,坐满的二十四桌官眷们或说笑,或吃酒,笑声阵阵,沸反盈天,将婚宴推升的气氛节节推升。 “贝勒府内,此时也开宴了吧?” “只听说新娘美丽无双,只可惜不能亲见。” “以后总有机会的。” “未必,早听说这位是个贞静的性子,素日并不喜出门……” 第49章 十里红妆相送,缎帏彩舆以迎。 舆前,总管大臣率属引导。 车畔,校尉舁行,女官随从。 车后,浩浩护军卫护。 部兵统领衙门提前整顿清理出的大道上,鼓乐声声,彩舆缓缓前行,自西城围观的民众之中通过,历一个时辰,进入达官贵人聚居的东城,又用了一个时辰,到达彩绸环绕的四贝勒府。 彩舆停了下来,轿帘被挑起,在女官的轻声提醒,盛装的茹蕙自舆中缓步而出。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扶着女官的手,茹蕙一步一步,向前行进。 一步一步,洞着府前台阶,向上,走进红墙碧瓦、守卫森严的贝勒府。 一步一步,走过殿前广场,走进禁锢她、保护她的深宅。 一步一步,走进新房,走进一个男人为她修筑的世界,从此她停驻在他的身旁,陪他看风景、历风雨、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被扶着坐进阔大的拨步床,这架如同小型可移动房间的拨步床,兼具吃喝拉撒一切所需功能,图案华美,由千工雕凿,整体皆由黄花梨制成,是江南最流行的款式,系茹父花重金自江南购得。 前日送妆,仅仅为着这床,便出动了四十人轮换着出力,才自西城抬到东城,而后又花了近一个时辰抬进贝勒府安置妥当。 有人在念诵祝词,明明就在耳畔,声音却被无限拉远、拉长。 有人向着空中撒果子,各式果子稀哩哗拉落满了床帐。 又人群涌进新房,巨大的喧哗声、起哄声夹杂着大笑声几乎将新房的屋顶掀翻。 “揭盖头,揭盖头。” 一声声的哄笑声中,茹蕙眼前的骤然一亮。 茹蕙抬起头。 新房一室骤静。 云破月来,牡丹花开。 ……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 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 这一刻,没有人眨眼。 这一刻,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铭刻在所有人的脑海,一辈子不曾褪色。 …… 落针可闻的新房中,茹蕙轻掀眉眼,迎上身前男人乌黑深邃的眼,看着男人眼中不曾掩饰的惊艳与赞叹,茹蕙灿然一笑。 …… 流光溢彩,惑人眼目。 …… 四阿哥的心神震颤,而后,双拳紧握,用尽意志力,猛地闭上了眼睛。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八阿哥漫声轻吟,似叹,似赞,似嫉,又似慕,“四哥好福气!” 四阿哥睁开眼,扫了一眼已再次垂目低头的茹蕙,转身冲着身后来闹洞房的众兄弟抱拳:“前殿已备下好酒好菜,众兄弟,请!” 年长的三阿哥轻叹一声,恋恋不舍地扫了一眼低下头后只能看到头顶的新娘,拉着五阿哥与七阿哥当先走出了新房。 见几位兄长当先走了,八阿哥拖着还在愣神的九阿哥,目瞪口呆的十阿哥跟了上去。 十二阿哥看了一眼明显还没回过神的弟弟们,轻笑了一声,口中不知念叨着什么,洒然迈步走出了新房。 四阿哥目光一扫,十三阿哥会意地半拖半抱着十四阿哥、带着十五、十六阿哥也走了。 “十三哥,嫂嫂真好看。”十六阿哥手里捏着一枚东珠,边捏边走边说:“比上回好看。” 十三阿哥低头揉了揉小十六的脑门儿:“你还记得啊。” 小十六重重一点头:“十六记得,那我时都六岁了,自然记得,这几年,我常去猫狗房看那只小熊。” “嫂嫂肯定也记得你。”十三阿哥轻笑:“她说,她从来没想到会被一个小娃娃欺负。” 小十六脸一红,吭哧半天,方扭捏道:“嫂嫂生气了?” 看着小十六羞赧的样子,十三忍不住乐:“她倒是没生气,不过,却说了一句话。” “什么?”十六闪着亮晶晶的双眼,看着十三哥。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说完,十三阿哥仰头大笑。 “啊?”十六不解地看着大笑的十三哥,完全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十三哥,那女人……”终于在大笑声醒过神来的十四阿哥一把扯住十三阿哥,“她……” 十三阿哥被扯得踉跄了一下,等他站稳,便对上了十四阿哥急躁的眼神。 十三阿哥轻轻翘了翘唇角,“十四弟,怎么啦?” 十四阿哥张了张嘴,想要问,茹佳氏明明又蠢又笨又丑,为什么仅仅几年时间不见便拥有了今天这般惊人的容色……还想问,十三是不是早知道……可是,茹佳氏是他四哥的侧福晋,是他的嫂子,关于她容貌的话,让他怎么能问出口。 “没什么,吃席去。”嗫嚅半天,十四阿哥却到底没问出口。 狠狠地在空中挥了挥拳,十四阿哥拨步进了前殿,那里,为着娶茹佳氏这个女人,他的四哥开了五十九席,宴请宗室皇亲、朝中重臣、茹佳氏的亲族 看着十四的背影,十三脸上露出一丝浅笑,而后,他拉起十六,也进了前殿。 “啧啧。”三阿哥坐在席上,不停地摇头赞叹。 大阿哥听得有些烦了,“老三,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阿哥看了一眼大阿哥,又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太子,再次啧了啧嘴:“大哥太子爷是没见到,那茹佳氏还真是……” “有话就说,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就是这么不爽利。”大阿哥瞪着三阿哥,将一个倒满酒的酒杯顺势便塞进了三阿哥的手里,“不想说就喝酒。” 被大阿哥强制着碰了一杯的三阿哥抽搐着嘴角,不得不将这杯酒喝了下去。 看着老三喝干了酒杯里的酒,大阿哥满意了:“现在你说吧。” 总觉得脚背疼的三阿哥放下酒杯,眯了眯眼:“大哥只问弟弟们就知道了。” 大阿哥看向同桌的几个弟弟:“那茹佳氏到底怎么了?” 大阿哥这一问,满桌的皇阿哥都静了静。 三阿哥靠着椅子不说话,五阿哥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七阿哥拿了一个饽饽。 八阿哥轻轻笑了笑。 “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点儿的女人,有什么了不起。”九阿哥看着兄长们的表现,不忿哼了一声:“还是个阴险的女人。” “阴险?”十阿哥咽下口中的羊肉,不解地看向老九:“九哥,她做了什么得罪你吗?” 九阿哥瞪了一眼十阿哥:“还用做什么?看着那个女人爷就来气。” 十三阿哥端着酒杯撑着桌子,看着九阿哥笑:“九哥是头回见小嫂子吧?” 九阿哥不乐意了:“第一见怎么了,反正爷看她不顺眼。” 太子噗一声乐了:“小九这是不乐意有人比你长得更好看?” 太子的话,逗得同桌的兄弟们都忍不住想笑,不过,一看九阿哥寻张羞愤的脸,大多又赶紧都忍住了,唯有十阿哥没有一点掩饰地仰头大笑。 “老十!”九阿哥拍桌大吼。 九阿哥恼羞成怒之下,就连八阿哥都要收敛一下,唯有十阿哥却完全不在意,仍然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别说,小嫂子确实比你长得好看,哈哈,爷现在还记得呢,宜额娘说你穿女装的样子可招人了……” 九阿再也忍不住了,狠狠一拳捶在十阿哥胸口,怒吼:“你们憨货,住嘴,谁跟一个娘儿比长相?啊?老子一个纯爷们,和一个女人比,这话能听吗?啊!” 九阿哥一拳一下,十阿哥顿时岔了气,扶着桌子一阵狂咳,坐在他下首的十二阿哥赶紧倒了杯水递到他手上,十阿哥端站水一阵猛灌,终于缓过气来。 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十阿哥一脸不乐意地瞪着九阿哥:“人家没招你没惹你,你看人不顺眼?明着就是你的相貌被压了一头不服气,装什么装。你也知道跟一个女人比长相丢人?知道丢人你还比?” 九阿哥只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 “爷什么时候和她比了?” “没比你气什么?” “爷是被你气的。” “我?拉倒吧,爷可没招你,你可别乱咬人啊。” “你说谁乱咬人?” “你呗,还能有谁。” “我,我他娘的……我……” 看着被十阿哥气得语无伦次的九阿哥,一桌子的人或低头,或转头,个个肩膀抽动,苦苦忍耐。 觉得九阿哥实在可怜的八阿哥在压制住了胸腹之中的笑意后,将两个斗鸡一样怒发冲冠的兄弟分开, “老十,看把你九哥气的,你坐我那儿去。” 第50章 “早不想跟他坐一起了。” 十阿哥不忿地瞪了一眼九阿哥,干脆地和八阿哥换了个位置。 九阿哥狠狠瞪着十阿哥,“你敢嫌弃爷?” “就嫌你!”十阿哥翻了个白眼儿:“以前只是觉得你长得像女人,现在才发现,你性子也像女人,烦。” 九阿哥猛地自座位上站了起来,重重一拍桌子:“老十,你说清楚,谁像女人了?啊?不说清楚爷跟你没完。” 看着又吵起来的两兄弟,八阿哥头痛地赶紧又将两人分开,“九弟,今儿四哥娶妻,你别闹。” “又不是爷娶妖精,闹怎么了?”九阿哥咬牙:“爷就不信了,全大清还能找不出一个比她长得好看的。” “哦,原来你嫉妒四哥娶了个美娇娘。”十阿哥恍然大悟,而后一脸鄙夷地看着九阿哥:“你嫉妒四哥就嫉妒四哥吧,干嘛找我的碴?欺负我比你小是吧。” “你现在记得比我小了?”九阿哥恼得不要不要的:“平时怎么就没听你叫我几声哥?” “我怎么没叫。” “你还说。”九阿哥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打六岁起,你自己说你叫过几回?” 看着吵得根本停不下来的两人,八阿哥扶额,看向一群看戏的兄弟:“五哥,七哥,你们就这么看着?” 五阿哥笑了一下,与七阿哥目光一碰,两人齐齐起身一人拉了一个,将两个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弟弟拉开。 “谁不羡慕?”五阿哥压着尤自挣扎不休的九阿哥:“原本以为四哥只是抬回来一个金娃娃,今儿这一看,呵,哪里是金娃娃,却是个思恋凡尘的仙女儿——还是个懂得点石成金的仙女儿。” 可不! 长得像仙女儿也就罢了,偏还有一个能源源不断带来财富的娘家。 不是点石成金,是什么! 五阿哥一句话,让借着吵架渲泄情绪的九阿哥十阿哥静了下来。 “这就是命。”太子斜睨了一眼桌上情态各异的兄弟,仰头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干,轻笑道:“那茹志山在京郊一住就是十年,兄弟们多少次从那郝家村旁经过,有谁注意过一个窝在山村里的普通秀才?偏偏老四见着一面,便看中了他的才干,偏偏就是老四把他收入了门下……一切,都是命里注定。” 命里注定吗? 看着一脸意态逸然、骄矜自傲的太子,大阿哥眼神阴鸷,满脸不甘——他就不信了,一群兄弟出手,还对抗不了天命。 …… “众位兄弟,怎么都只埋头吃菜?”唇角带笑的四阿哥手里提着酒瓶走了过来,首先亲自给太子倒了一杯酒,他的身后,隆科多、富存、茹芾手脚麻利地为其余皇子的酒杯倒满。 面对满桌虎视眈眈的目光,四阿哥泰然举杯,“今儿是胤禛我的好日子,多承众位兄长、弟弟们前来,胤禛先干为敬。” 仰脖将杯中酒一口喝干,四阿哥一亮杯底:“兄弟们喝好吃好。” 大阿哥伸出手,一把抓住欲转身离开去别桌敬酒的四阿哥:“老四,还没跟你大哥我喝呢,怎么就要走,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咱哥俩不醉不归。” 听着大阿哥说出不醉不归四字,满桌皇子尽皆露出看好戏的目光。 四阿哥斜睨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一帮兄弟,再看一眼桌上被大阿哥一字排开的六个倒得满满的酒杯,“大哥盛情难却……” 咦,老四今儿这是转性儿了? 一桌子的皇子脸上都露出了意外之色。 “……只是弟弟我酒量有限。”四阿哥一把将茹芾拉到身边:“……为了不辜负大哥盛情,就让我这小舅子替我喝吧。” 少年茹芾眨了眨眼,那张与茹芾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露出腼腆之色:“奴才茹芾,请太子爷安、大爷安、三爷安、五爷安、七爷安、八爷安、九爷安、十爷安、十二爷安、十三爷安、十四爷安、十五爷安、十六爷安。” 听着一连串儿的爷自茹芾口中吐出来,太子爷噗一声被逗乐了:“这孩子,也太老实了。” 四阿哥伸出手在茹芾头上拍了拍,笑道:“太子爷看人就是准,这孩子可不就实诚得傻气呢。” 太子手里转着酒杯,不屑地斜睨一眼大阿哥:“就这么老实孩子,大哥打算找他拼酒?” 被小看了! 又被小看了! 大阿哥脸上的肌肉连着抽了好几下,他回头狠狠一瞪四阿哥:“老四不地道,找个这么小的傧相,让我这做哥哥的还怎么痛快喝酒?” 四阿哥不以为忤,将茹芾往旁边一推,扯过富存:“那就让弟弟的大舅子陪你喝,大哥看可成?” 大阿哥哼了一声,一把拉过满脸笑容的富存,“看起来还像个爷们儿,到底如何,还要喝过才知道。” 三阿哥遗憾地看着大阿哥被富存牵制住,端起酒杯,便欲亲身上阵。 “三哥,弟弟新得了一本好字贴,搁在弟弟这里有些浪费,不如送予三哥与大儒们一起赏鉴?” 四阿哥浅笑着看向三阿哥。 三阿哥的手指动了动,看着眼含深意的四阿哥,默默想了想,而后哈哈一乐,坐了回去:“还是四弟最知道三哥。” 太子帮着四哥,大哥被祸水东引,三哥偃旗息鼓,余下的皇子们个个一脸痛心疾首——做兄长的都这么不靠谱,难道让他们这些做弟弟的去灌四哥的酒?他们以后可都还想过好日子呢。 牺牲了一个富存,将最麻烦的一桌宾客解决,四阿哥脸上带着堪称和煦的笑容,带着隆科多、茹芾去往下一桌…… …… 四贝勒府东小院新房 皇阿哥们为新娘的容色所惊,留下一群皇亲宗室的女人们,一个个老老实实退出了新房。 被一群眼神各异的女人围着各种打量,各种打探,各种取笑逗乐,茹蕙坐在帐中抱元守一,坦坦荡荡地或答,或笑,或顾左右而言他,或反诘,或讨教,行止磊落,不遮不掩,不羞不躁,倒让一群女人们一时有些无从下手。 “听说这整个院子都是按着茹佳妹妹的喜好布置的?”三阿哥侧福晋田佳氏秀丽的脸上不掩羡慕:“要说呢,婚前能有时间和爷们处处,就是不一样,看看这新房修整的,地下还铺了地龙,比烧炕可好多了。茹佳妹妹真是好命,出嫁前父兄疼爱,出嫁后,有四弟护着,这日子,再没谁了。” 茹蕙的目光一扫房中众女眷,果然看到她们眼中的讪笑,茹蕙当然知道这些女人为什么这番情态。 坦然一笑,茹蕙点头:“田佳姐姐说得没错,妹妹在家时父母兄长宠爱,十岁奉父命进贝勒府又得了四爷恩典,请了嬷嬷教养;其后有幸随驾出巡,还得了皇上的青眼……去年,父亲升任知府,又承皇恩得封土司,茹蕙也被皇上亲自指婚……想想,茹蕙自己也觉得自己命很好。” 茹佳氏这个女人,太会顺杆爬了。 先奉父命进四贝勒府,后承君命嫁人,总之,不论走哪一步,她都有理有据,坦然无愧。 女人们目光流转,得,在新房里盘桓了也快半个时辰,茹佳氏的性子也算摸透了,酸言醋语对于这位来说根本就是吹面杨柳风,没羞没躁的事到了她的嘴里也成了天经地义,好话也罢,歹话也罢,都不能影响到她,这不动如山的性情,不像十四岁的姑娘,反倒像无欲无求的居士。 无法亲近、不会任人踩踏……又一位厉害的主儿。 送走了一群终于满意的女人,吃了下面送上的酒席,洗浴完毕换上宽松衣裳的茹蕙终于能放松下来,舒适地靠在床头体息一会儿了。 红烛摇摇、鸾帐飘飘,踩着虚软的步子,四爷被高勿庸与苏培盛联手扶进了新房。 看着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茹蕙挑了挑眉:“寻冬,端盆水来,我替四爷擦擦脸。” 寻冬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后面的浴房。 “不用。”趴在床上的四阿哥翻了个身,然后慢慢坐了起来,一对被酒意熏得格外明亮的眸子落在坐起身看着他的茹蕙身上:“爷没醉。” 茹蕙伸出一根手指:“爷,这是什么?” 四阿哥慢慢转动眼珠,看向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阿蕙的手。” 茹蕙噗一声笑了出来:“还成,至少还认得人。” “认得呢。”四阿哥慢慢点了点头:“爷还知道,今儿是咱们的婚礼呢。” 茹蕙轻笑了一声,倾声替四阿哥解开颈间的衣扣。 四阿哥舒适地叹了一口气,看一眼茹蕙,然后继续扬着脖子。 得,这是示意她继续呢。 撑起身,熟练的解开一粒粒衣扣、腰带,服侍着醉酒后特别老实的四阿哥换好衣裳,接过寻冬拧好的帕子替他擦脸、擦手,又劝着快阖上眼的四阿哥漱口洗脚,折腾出一身汗后,终于将四阿哥塞进了被窝。 看了一眼桌上的两根红烛,茹蕙摇了摇头,示意寻冬下去。 放下一层层帐幔,合上隔扇门,寻冬轻手轻脚进了值夜的耳房。 新房内,层层帐幔挡住了外面的烛光,躺在十几平米的拔步床上,茹蕙替自己拉好被子,轻轻吐出一口气,阖上了眼。 …… 半梦半醒之间,一具沉重的身体压了上来,有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轻抚了抚茹蕙的脸。 “四爷?”茹蕙醒了过来。 “咱们成婚了,该改口了。”男人威胁地将手伸进了衣襟内。 “爷。”茹蕙很识时务。 “嗯。”男人收回手,低下头轻轻碰了碰茹蕙的唇。 “你干嘛?”茹蕙推了推。 “干正事儿呢。”男人无奈地将两中不老实的手压了下去。 “你不是醉了?”茹蕙扭了扭身子,意图脱逃。 “这会儿醒了。”男人的呼吸加重,喘了一声。 “我才十四岁。”茹蕙垂死挣扎。 “正好。”他可知道,一年前她的天癸就到了,也就是说,一年前,她就成人了。 “我觉得我还能再长长。”十四岁,真的还小啊。 “现在摸着就很好,爷很满意。”秦嬷嬷说了,小丫头的身子调养好了,就是今年生孩子都没问题。 “你不觉得再过两年更好?”身上的衣裳被扯开,茹蕙踢了踢腿。 “再长两年也是爷的。”小丫头踢动的力气不小,男人想了想,伸出手挠了挠身下细细的腰肢,于是本来还扭哒不停的身子立马软了下来。 “爷,我觉得我还没发育好。”茹蕙意图保住裤子。 “一年前秦嬷嬷就开始替你制定膳谱,为的不就是今天?”顺手摸了摸起伏的曲线,男人对于几年来花心思养出的成果满意极了。 “你知道?”茹蕙在黑暗中瞪大眼,师傅制定了特殊的食谱,她已经吃了整整一年了。 “她心疼徒弟,爷就不心疼自己的媳妇儿?”这事儿是他找了秦嬷嬷特意叮嘱的,小丫头自己也争气,将膳食中的营养全部吸收了,他为着谨慎计,还特意找了太医替她检查,太医都对小丫头的身体状况啧啧称奇,还道小丫头体质强健…… “呸,一年前还不是呢。”最后一块领地失守,茹蕙咬牙。 “打你踏进爷的府门,就是爷的人。”身体间没有隔阂的美好感觉让男人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你可真霸道。” “嗯。” “要是最后皇上没把我指给你呢?” “不会。” “万一呢?” “爷不会让万一出现。” “爷,咱们好好说话。” “你话太多了……” 第51章 布料摩擦的细碎声音,搅得床上沉睡的女子不适地皱了皱眉。 意图起身的男人动作一顿,伸出手安抚地轻拍了拍女子身上的被子,女子微蹙的眉尖慢慢舒展,平顺。 娥月悬晴空,媚眼含羞合。 床帏间,男人的动作一顿,打消了起身的意图,伸出手,轻轻拨弄着卷翘的睫毛,笑看女子一脸不乐地翻身将脸埋进了软枕之中。 软衾轻卷,晕染斑斑红痕的美玉显露在幽黯的床帐间,带起男人急促的呼吸。 伸出手,顺着比水更温软肩背的向着被褥之间,冰清玉润,香培玉琢…… “嗯?”颈间轻微的痛痒将沉睡的神智自眠乡唤起,茹蕙挣扎着掀开酸涩的眼皮:“爷?” 黏腻的鼻音,缠绵悱恻,将本就着火般的男人最后一丝理智粉碎。 “嗯——”骤然拔高的吟哦声中,女子被卷入火热的纠缠之中,颠倒、舒展、沉迷、终至忘情…… 帐帏里的世界,理智消散,无有规矩秩序,唯余本能,没有过去,不思未来,抵死留住现在一刻。 男人丢掉了所有的稳重、束缚,女子忘记了整个世界,唯余彼此交颈、纠缠…… …… 双双自顶点跌落,女子伏身被衾软枕间,连一根手指也不愿动弹,男人盘绕着将女子完全纳入自己的肢体之间,如同守护宝物的巨龙,不留一丝余漏。 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男人爱怜地轻抚过女子柔软细瘦的小臂,将女子小小软软的手纳入掌中轻捏,恋恋不舍轻啄着纤细白嫩的肩颈:“醒了?” 女子闭着眼,轻轻哼了一声,慵懒的小模样招得男人轻笑出声:“一会儿还要进宫,躺躺便起吧。” 女子不满地用力挣了挣,其实却不过只是在男人身下蠕动了一下:“知道进宫,你还闹?” 男人脸上露出一抹赧然之色,好在帐中昏暗光线下并不曾被看清:“宝贝儿,你要知道,爷是个健康的男人。” 女子轻哼,勉力抬起手,伸出手指软软戳了戳男人颈间露出的锁骨:“健康?骨头都出来了。” 将女子的手抓回来握在掌中,男人轻笑:“心疼了?” 女子翻了个白眼儿:“我才不心疼,你自己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别人就是操碎了心,又有什么用?” 看着小丫头又开始犟嘴,男人觉得牙根儿痒痒,伸手控制住小脑袋,重重在小小的樱唇上亲了几口:“明明又软又甜的小嘴儿,说出来的话怎么就这么气了?” 惨遭狼吻的女子不乐意地摆了摆脑袋,却只换来更激烈的亲吻,知道躲不过,她干脆躺着一动不动,任由男人将自己的气味一层一层染在她的身上,直到某头狼终于满意,松开按着食物的爪子。 …… 正月的北京,寒气仍然深重,紫禁城中,供人行走的一条条石板路上,皑皑白雪被太监宫女们清扫得很干净。 乾清宫 四阿哥带着茹蕙跪在皇帝身前大礼朝见。 受了儿子与儿媳妇的跪拜礼,又喝过他们敬献的茶,皇帝满意地看着气色不错的四儿子:“人娶回来,就好好过日子。” 四阿哥眉梢眼角俱是喜气,含笑答:“阿玛放心,儿子省得”。 皇帝的目光移到儿媳妇身上,仔细打量了一遍,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富贵、大方、端庄、秀雅,这般国色天香的女子,合该嫁入皇家。 “多给老四生几个儿子,免他膝下荒凉。” 茹蕙嘴角抽了抽,“儿媳知道了。” “去给你额娘磕头去吧。”皇帝赏完东西,挥手将两人撵出了乾清宫。 “茹佳氏的面相,看着是个有福的。”皇帝自语着站起身,走向御案:“朕现在只愿钦天监的批命都能成……” 永和宫 德妃秀美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受了茹蕙敬的茶。 “既入了贝勒府,以后当谨守规矩,服侍好爷们儿,多多开枝散叶,不可淘气。” “是。” “先去见你的兄弟们。”德妃笑着招来一个方面大耳的老嬷嬷:“这孩子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太好,你跟着走一趟毓庆宫,路上护着点儿。” 老嬷嬷恭声领命后,便跟在了辞出的四爷与茹蕙身后。 毓庆宫外,一身朝服的四阿哥当先而行,他轻眯着眼,唇角轻翘,轻轻搓动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在他身后,同样戴着朝帽,穿着朝服、颈挂金领约、耳戴珠玉珥饰的茹蕙一步一步跟着。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老嬷嬷,老嬷嬷的身后,几个小太监低头屏气而行,他们的手上,捧着一个又一个的礼盒。 走得有些累了,茹蕙抬起手抚了抚胸口,腕间的玉镯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润泽的光辉,分明是与四阿哥手上的扳指一样,也是碧玉制成。低下头,借着擦汗的动作,偷偷喝了一口灵泉,一股暖融融的气息顺嗓而下,流经五脏六腑,而后扩散至全身,茹蕙精神一振,抬起脚,迈着稳稳当当的步伐,抬头挺胸向前走。 毓庆宫内,太子爷安坐上首,手上端着茶碗有一下没一下拔着茶叶,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坐在堂上各自按捺的兄弟们,眼带笑意,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报,四爷携侧福晋到。”一个小太监快步跑了进来,跪在堂前报信。 堂上众人精神顿时一振,齐齐转头看向大门,那里,四阿哥正伸出手,扶着茹蕙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老四来了。”太子爷放下茶盏,含笑看着走近的四阿哥,目光扫过跟在他身后茹蕙时,愣了一下,而后很快移开目光,“兄弟们都到齐了,这便开始吧。” 奉茶、行礼、唤人、受礼,自太子而下,一个一个,将四阿哥的兄弟都认了一遍,毓庆宫里,明明坐着一群爱闹腾的皇子,在今天,却难得的气氛融洽。 四岁的十八阿哥胤衸出人意料地一下扑进了茹蕙怀里:“小嫂子,十八饿了。” 手上稳稳抱着十八阿哥,脚下却被冲力带得退了好几步,所幸茹蕙刚喝完灵泉,腰腿间有了些力气,否则,只这一下,茹蕙就要被扑倒在地。 看着茹蕙站稳,浑身紧绷的四阿哥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下撑着小几的手,又靠回了椅背。几个兄弟目光一碰,流泄出一丝笑意。 太子爷斜睨了一眼一脸遗憾的九阿哥,眼神闪了闪。 “小十八想吃什么?”茹蕙含笑看着怀里圆头圆脑的孩子,“水果糖好不好?” “水果糖?”小十八吸了吸口水,一脸企盼的看着茹蕙。 将小十八放进椅子,茹蕙摘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白玉盒,将白玉盒打开,放到小十八手上:“小十八尝尝,喜欢不喜欢。” 一粒粒珍珠大的糖果,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扑鼻而来的水果香味更是招得十八阿哥不停地吞咽喉着口水。伸出手,捏起一粒绿色的珍珠放进口中,小十八眼睛一亮:“猕猴桃。” 茹蕙点头,弯腰指点头盒中的珍珠:“橙色的是桔子味儿,红色的是樱桃味儿、黄色的是杏子味儿、青色的是李子味儿、蓝色的是蓝莓、紫色的是葡萄。七个颜色,七种水果,怎么样,好吃吗?” 小十八重重点头,嘴里却是忙着吃糖,没空应答。 茹蕙笑了笑,直起腰回身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看了看屋外的天色,站起身:“时间不早了。” 太子爷含笑点头:“你们一上午也同歇一下,这便带着弟妹回去吧。” 四阿哥恭敬地低下头:“那弟弟便回去了。” 太子爷轻笑:“三日后记得回来当差便是。” 四阿哥被取笑得脸一热,“弟弟知道。” 看着相携而去的两人,一屋子的皇子们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没意思!”九阿哥当先站了起来,敷衍地冲太子一抱拳:“礼也见过了,走吧。” 九阿哥起了身,八阿哥与十阿哥自然不会再留。 阿哥们都走了,唯有大阿哥还坐在座位上愣神。 太子爷看了一眼大阿哥,也不催他,只慢条斯理吩咐小太监拿本书来。 太子的声音惊醒了大阿哥,他目光一扫,“人呢?” “都走了。”太子爷落在书上的目光挪都没挪:“大哥要在毓庆宫留饭吗?” 大阿哥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拂袖站了起来:“太子的美意,哥哥我心领了,府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太子翻了一页,“不送。” 大阿哥快步离开了毓庆宫,太子抬起头,皱了皱眉,茹佳氏是美,只是对于他们这些不缺女人的皇子来说,即使再美的女人,也不过是调剂,老大今天的反应太反常了。 第52章 “大哥今天的反应不对?”九阿哥眯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毓庆宫。 十阿哥挠了挠头:“大哥?他怎么了?” 八阿哥看了一眼十阿哥,对这位弟弟在某些时候的迟钝有些无奈:“自茹佳氏进门,大哥的神情就有些……傻。” 九阿哥噗一声笑了出来,“何止是傻,大哥目光呆滞的模样,倒像中邪了。” 八阿哥轻斥了一声:“什么中邪,九弟,话不能乱说。” 九阿哥不以为意,哼了一声:“亏得爷素来还佩服他心性坚毅,不想一个女人……” “九弟……”八阿哥沉声喝断九阿哥,“不可胡说。” 对着八阿哥严厉的目光,九阿哥狠狠咬了咬牙,到底咽下了心里的不甘,“知道了。” 弟兄三人走出紫禁城,回到八贝勒府,挥退奉茶的小太监,八阿哥将一脸郁色的九阿哥按在座椅上:“你是想把四哥得罪死?” 九阿哥低头咣咣拔茶。 十阿哥会在一旁看着九阿哥偷笑,一脸幸灾乐祸。 看着九阿哥犯倔,八阿哥头痛地抚额:“老九,你跟八哥说说,那茹佳氏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九阿哥咬着牙,就是不啃声。 “你说,只要说得有理,咱们哥仨一起合计想办法让茹佳氏永远无法翻身。”八阿哥看着九阿哥,脸上带笑,目光却彻底冷了下来。 让茹佳氏永远无法翻身。 八阿哥的提议,让九阿哥心头一动,手上拔茶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过是牺牲几个埋在暗处的钉子,再将咱们的人手调动起来,另说是一个茹佳氏,就是四哥得罪了你,八哥也能帮你出气。” “那老二呢?”九阿哥抬起头。 “太子……”八阿哥想了想,叹了一口气:“再筹谋便是,不过时间估计还要再往后拖几年。” 九阿哥脸上神情一僵,脸上肌肉抽了抽,低下头。 书房一时陷入沉寂。 十阿哥一双眼瞪得老大,一会看看八阿哥,一会儿又看看九阿哥,几次欲开口,都被八阿哥用眼神制止。 良久,九阿哥终于抬起头,将茶往桌上一放:“八哥的意思,弟弟明白,一个女人,以后总有机会收拾,咱们现在不宜将四哥得罪死。” 八阿哥欣然而笑,“九弟想明白了。” 九阿哥哼了一声:“八哥就爱糊弄弟弟,为着一女人调动咱们布置许久的人手,我老九就那么分不清轻重?” 八阿哥轻笑:“那茹佳氏做了什么,让你对她存了这么重的怨气。” 九阿哥往椅背上一靠,脸色极其难看:“她坏了爷的布置,让爷的人死了好几个。” “嗯?” 不仅八阿哥,便是十阿哥都来了兴趣。 “去年,我花了半年时间准备,本要弄一出太子淫,乱储秀宫的好戏,眼见就要成功了,却被茹佳氏横插一脚,用一只老鼠废了我整个布置……后来老二追查,我布下的人手全死了。” 本欲让八哥十弟看看自己的本事,却被一个女人坏了事,现在想起来,九阿哥还一脸郁闷。 十阿哥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就奇怪了,你怎么就把那柄刀直接给我送过来了,原来,你不是让着我,是你自己输了。” 九阿哥狠狠瞪了一眼十阿哥:“你给我闭嘴。” 十阿哥要是一个让闭嘴就闭嘴的,他就不是十霸王了,根本不等八阿哥追问,十阿哥叭叭就把事情始末告诉了八阿哥。 “去年,话赶话的,我俩就做了个赌,半年内,老九要是让太子吃个大亏,弟弟我就将新得的那匹西域马输给他,要是做不到,他就输我一柄宝刀,结果,年底的时候,他自己把刀送过来了。” 十阿哥一脸喜气转头看着九阿哥:“这么多年,爷终于赢了一回,哈哈,不行,爷要好好乐乐。” 十阿哥站起身,几步走到书房门口,叉着腰,仰天大笑,书房内,九阿哥怒气冲冲狠瞪着十阿哥的背影——他就知道会这样。 这对欢喜冤家! 看着两个弟弟玩闹,八阿哥脸上无奈,心里却极踏实。 …… 康熙四十四年二月,皇帝第五次南巡。 随着皇帝带走了太子与好些重臣,京中气氛随之一松。暗中,却如同此前所有的岁月一样,总有无数不能见光的交易在发生。 三阿哥一脸诧异看着手中的一封书信。 “与茹佳氏酷似的画像!” 再次将手中的信仔细看了一遍,确认了不是自己眼花的三阿哥脸上露出一抹兴奋的笑容:“不想大哥还是个癖情种子。” 坐着暗自乐了一阵,三阿哥还是点燃了手中的书信,看着它化作了灰烬。 “只不知那让大哥念念不忘的女人到底是谁,既然是从故纸堆里找出的发黄画卷,想来也有些年月了。”三阿哥在书房内走了几个来回,“这类阴,私,用处不大……太子素来和大哥不对付,倒是可以找他换点好处。” 三月,四贝勒府暴出喜讯,刚嫁入贝勒府的茹佳氏怀孕了。 六月,茹志山以五百奴兵护送二十辆马车,自蜀地入京。 茹蕙躺在软榻上睡得正香,她的头顶,百年大树丰茂枝叶形成的天然遮阳伞,将夏日炽烈的阳光挡得一丝不漏。 东小院内所有的人都放轻了脚步,唯恐惊醒了好眠的女主人,唯有风声吹动树叶的簌簌之声回响。 一颗小脑袋自院中的月亮门外伸了进来,见着院中无人,脑袋的主人胆子一下便大了,趴哒趴哒跑进了院子,跑到了大树下。 茹蕙睁开眼,入目所见,便是五岁孩子清澈专注的目光。 “弘昀?” “茹佳额娘。”看着茹蕙醒了过来,弘昀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弘昀来看你了。” 孩音稚嫩的声音,终于完全唤醒了茹蕙的神智,她目光一扫,却见院中除了自己与弘昀,以及一个手拿扬尘窝在树根下打瞌睡的小丫头,一个人多的人也没有,顿时皱了皱眉:“弘昀,你跟前服侍的人呢?” “她们总拦着弘昀不让弘昀找茹佳额娘玩儿,弘昀就偷偷过来了。” 看着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茹蕙无奈抚额,扬声唤醒了小丫头:“你冰兰姐姐与书雪姐姐呢?” “冰兰姐姐带着人正在清理库房,书雪姐姐被福晋叫到正院儿去了。” “寻书今儿休息,寻兰呢?” 小丫头突然眼睛一亮,抬手指了指正对着她的月亮门:“来人了。” 茹蕙转头一看,果然,穿着一身蓝色对襟短褂、手捧着一个青花瓷盘的寻兰领着一个抱着瓦罐的小丫头走了进来。 看到茹蕙醒了,寻兰一惊,“主子恕罪,奴婢想着你这些日子胃口不好,就去小厨房做了一碗凉面。” “你不是留了小丫头守着,能有什么事儿。”茹蕙抬手阻止了欲下跪的寻兰,“跟着你寻冬姐姐两年,只学着了她的谨慎,却没学着她的泰然,你主子不是玉做的,没人守着就被碰坏了。” 寻兰将手上的凉面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目光扫过茹蕙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若主子都不是玉做的,这世上再没玉人儿了。” 被大丫打趣了的茹蕙摇了摇头:“快别贫嘴了,赶紧找个人去李侧福晋院里报个信,告诉她弘昀在咱们这儿。” 一个小脑袋自茹蕙身后伸出来,寻兰这才看到,院里居然多出一个人来,却是弘昀听到小丫头说有人来,便以为是来抓他的,就躲了起来,此时见着不是自己身边的人,这才露面。 “二阿哥!”寻兰看着弘昀,虽然意外,却并不惊讶,谁让府里的男主人开了口,让她们主子平日多照看着点儿府里的孩子呢,如此,便是自家主子再不乐意,这些孩子来了,也只能好好招待。 “奴婢这就叫人去报信。” 寻兰转身,便欲去叫人。 “站住。” 一声轻喝,让寻兰的脚步一滞。 弘昀喝止了寻兰,转身便猴到了茹蕙身边:“茹佳额娘,弘昀不想回去,你别让人告诉额娘我在你这儿。” 茹蕙一手轻抚着肚子,一脸严肃地看着仰头看着她的弘昀:“你突然不见了,现在院子里的人不知道吓成什么样,你额娘定然也急坏了,茹佳额娘让人去给她报个信,免得她着急。” 弘昀一脸不高兴地嘟着嘴:“额娘才不会着急,她心里只有小弟弟,早不在意弘昀了。” 茹蕙一脸惊讶地看着才五岁的孩子:“弘昀,哪个混帐敢跟你说你额娘不在意你的?他说这话出口的时候,你就该叫人骂他了,怎么自己倒还信了?” 弘昀眼圈一红:“额娘已经好些天没来看过我了,我饿了她都不管,她现在成天守着弟弟,早就不疼我了。” “好啊,茹佳氏,原来是你在背后挑拨我们母子的感情,今儿我跟你没完。”随着一声尖利的喝骂,一个身着玫红衣裙的女人带着一群人自月亮门冲了进来。 茹蕙迅速扫过冲进来的十来个人,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危险…… 第53章 “李氏,你身后那人是谁?” 茹蕙一声厉喝,双目圆睁,看向李氏身后。 李氏一愣,脚下步伐一窒,气势亦立时随之一泄。 出其不意打乱了李氏的步骤,茹蕙并没有借机息事宁人,而是自座位上站起身,准备绝地反击——现在她身边只有一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她可不敢给李氏闹起来的机会。 她扶着回身护在身前的寻兰的肩,带着凌厉的气势,自她身后走了出来,如刀似剑的目光狠狠一瞪李氏:“你带这许多人冲进我的院子来想干什么?害我?你可做好了准备,承受茹佳氏的报复?” 茹佳氏想杀人! 李氏被茹蕙冰冷的目光瞪得浑身一冷——她听说过这个女人的狠辣,即使面对男人也敢冲上去,但,她从没想到,当真正面对她凶狠的目光时,会如此骇人。 “漫说我并不曾挑唆你与弘昀的感情,你这般张狂地领着人闯进我的院子,我若有一个不好,你以为你自己真能逃得了责任?”茹蕙抬脚,逼近已被喝止住冲势的李氏,“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有两个儿子傍身,就真的能在这府里横冲直撞、肆意横行?” 逼视着脸上露出踌躇之色的李氏,茹蕙心中杀意沸腾,今天,要是这个女人敢不识趣伤了她肚里的孩子,她一定会毁了她,即使四爷也别想救她。 茹蕙一步步逼近。 凌人的气势、欲择人而噬的目光、冰寒无比的表情,这个女人…… 李氏脚下一动,已是往后退了一步。 “哼。” 茹蕙冷哼一声,停下了脚步,目光一扫李氏身后的十几个人,一个一个将这些人的脸记了下来。 李氏身后的人,在茹蕙如有实质的目光下,全都胆怯地低下了头。 确定没人敢再往前冲,茹蕙回身冲身后脸色发白的弘昀招了招手:“弘昀,来,不要怕,告诉你额娘,茹佳额娘没有说她的坏话。” 五岁的弘昀被领着一群人冲进来的额娘吓得怔在当地,此时听到茹佳额娘温和的轻唤,对上她带着鼓励的目光,弘昀伸出了手…… “主子小心。”寻兰一脸惊恐,看着茹蕙身后凄厉惊叫。 弘昀瞪大了眼。 茹蕙眼神一冷,来了。 脚下一错步,身体向着前方快速走了两步,手上,一蓬黑光向着身后挥去。 “啊!” 凄厉的惨嚎,惊破了四贝勒府的安宁。 …… 四阿哥裹挟着冰冷骇人的气势,快步走进了东小院。 院中,百年罗汉松下,乌喇那拉氏坐在椅子上,李氏低头站在她的身后,茹蕙阖目靠躺在卧榻上,院子西边的院墙下,乌泱泱站了一群低垂着头的下人。 “怎么回事?”四阿哥伸手制止了欲起身的茹蕙,坐在了榻边,逼人的目光落在乌喇那拉氏与李氏身上。 被四阿哥的目光一扫,李氏浑身一抖,惨白着脸站着一动不敢动。 乌喇那拉氏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了一眼李氏:“弘昀不见了,李妹妹找不着人,就急了,后来听说他来了茹佳妹妹的院子,就领着人找了过来。” “不是说有刺客?”四阿哥直接发问。 乌喇那拉氏欲言有止,目光看向全身发抖的李氏。 四阿哥眯了眯眼,看向摇摇欲欲坠的李氏:“李氏,你抖什么?” 扑通一声,李氏跪在了地上,尖声哭喊:“爷,我不知道那是刺客啊,我没想害茹佳妹妹,我就是一直找不着弘昀,急了,才带人冲了进来的。” 茹蕙皱了皱眉,将手伸向寻兰,扶着她的手坐了起来。 “李姐姐哭什么?我都还没哭呢,你这倒先哭上了,倒像是你受了委屈似的。” 李氏捂着脸嚎:“茹佳妹妹,我真没想害你啊,姐姐给你陪不是还不行吗?你还想怎么样啊。” 茹蕙一下气乐了,也不搭理李氏,只侧脸看向四阿哥:“爷,衙门里犯了错的官员是不是哭一场,就万事大吉,不用为他做的错事负责了?” 四阿哥的眼神闪了闪:“你想说什么?” 茹蕙眯了眯眼,轻笑道:“今儿是我有防身的手段,要是没有,爷回来估计看到的,便是我的尸体了,一尸两命! 爷觉得那场景是赏心悦目还是触目惊心?” 四阿哥脸上一寒,咬了咬牙。 “茹佳妹妹,你现在也没事,就别逼爷了。”乌喇那拉氏轻叹一声,手中转动着佛珠,一脸悲怜地看了跪在地上的李氏一眼:“李妹妹这吓得也不轻,她本意也不是想害你。” 茹蕙轻轻扯了扯唇角,脸微微侧了侧:“人心里想什么,没人能看到,所以,看一个人如何,我不观心,而是观行;一个人的行为,源于她的思想,福晋以为,李姐姐是那种行为与思想相悖的人吗?” 乌喇那拉氏一滞。 “打翻了我院里守门的奴才,领着十几号人横冲直撞闯进我的院子,若非被我喝止,按照李姐姐那会儿的速度,她是准备扑到我身上的吧?”对于李氏一声接一声的哭嚎充耳不闻,茹蕙只是伸出手指,点了点西边院墙下站着的那一排下人:“四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婆子,两个粗腰粗胳膊的壮年嬷嬷、四个丫头、三个太监……李姐姐是在找弘昀?这架势看起来倒像是要横扫贝勒府?” 横扫贝勒府! 明知不妥,只是,听着茹蕙娇语轻谑,四阿哥的胸腔仍然震动了一下,脸上寒意亦为之一缓。 兴许是因为太羞耻,李氏哭嚎的音量终于降了下来。 “弘昀只有五岁。”茹蕙冷笑着轻睨了一眼跪在一旁的李氏:“李姐姐冲进来的时候,那孩子吓得脸色都白了,李姐姐,那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不心疼吗?” “爷啊,弘昀是妾身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妾身这不都是急的吗?”李氏呜呜地边哭边喊:“妾身也是太着急了,好好的孩子,突然就不见了,妾身找了一个时辰都没找着,这不一听说孩子往东小院来了,就担心嘛,妾就是急躁了一点儿,也没想怎么着茹佳妹妹啊,怎么就这么不依不饶的啊?你这眼看也要生孩子了,难道你的孩子将来失了踪影一个多时辰你不着急?” “李姐姐也知道我现在个双身子啊?方才那气势,我以为李姐姐是准备冲上来抽我呢。”茹蕙叹了一口气:“要不然,我让寻兰带着你那一群人将你方才冲进来的架式当场表演一遍给爷和福晋看看?” 李氏噎了一下,不再说话,只捂着脸一声声哭。 “我是没李姐姐这哭的本事的,看来以后该要学学的,这样在冲撞了福晋或李姐姐的时候就可以这么哭给爷看。”茹蕙一脸期翼地看着四阿哥:“爷到时能因为心疼妾身,不责罚妾身吗?” 四阿哥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抬头瞪了一眼茹蕙:“好好说话,不许淘气。” 茹蕙撇了撇嘴:“好吧,那咱们再来说说那刺客吧。” 听到刺客二字,四阿哥的眼神顿时一寒,女人们的矛盾于四阿哥来说不过是后院纠纷,都是家务事,但事涉刺客,那就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了。 四爷一声令上,很快,两上侍卫拖了一个身形丰满的丫头扔在了院子的青石板上。 侍卫们将人扔在地上后,并没有走,而是站在一旁,警惕地紧盯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刺客,一手扶腰,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警戒,紧跟着的一个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走到四阿哥身前跪了下来,托盘中放着一把形状细长的匕首。 四阿哥的目光扫了一眼盘中的匕首,冰寒的目光落在瘫在青石板上一动不动的丫头:“泼醒。” 一盆冷水当头浇在了刺客的身上。 一声喑哑痛苦的呻,吟,自刺客口中传出,两个侍卫绷紧了身体,一手已握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 刺客抬起头,一张满布鲜血的脸印入了众人的眼睛。 李氏一声惊叫,引得四阿哥看了过去,她一脸惊慌地捂住嘴,可怜兮兮看着四阿哥。 茹蕙轻笑了一声。 四阿哥飞快转回头。 将一切看在眼内的乌喇那拉氏眼神一暗。 仔细辩认了一下那张脸,四阿哥皱了皱眉:“如意?” 看着皱眉的四阿哥,刺客突然笑了一下:“爷还记得如意啊。” 喑哑难听的声音,让四阿哥本就皱着眉皱得更紧了:“你的声音……” 如意笑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还跪着的李氏,“侧福晋说奴婢就凭着骚,浪的声音勾搭的爷,为着出气,就让嬷嬷暗地里下药害了奴婢的嗓子。” 第54章 “你胡说。”李氏一下自地上站了起来,扑上去伸手便欲抽如意的耳光,却因为腿麻踉跄着倒在了地上,“你一个贱婢,生死都掌在我的手里,哪值得我下手。” 明明摔得不轻,李氏却顾不上自己,只满眼狠色瞪着如意。 此时,她倒是不怕如意那一脸的鲜血了。 看着着急的李氏,如意冷笑:“侧福晋忘了,张嬷嬷好酒,而且一喝醉就爱炫耀,她虽然在府里一直按捺着不敢碰酒,回了自己家却由着性子喝,奴婢自坏了嗓子,果然再没得过爷的青睐,日子过得艰难,上回去找张嬷嬷,想让她跟侧福晋说说,放奴婢家去,却碰到她喝醉了酒跟家里的人炫耀奉侧福晋的令暗下使药坏了奴婢的嗓子,还让奴婢把她当恩人待,她还说,侧福晋恨茹佳侧福晋入骨,不仅为着茹佳侧福晋的颜色,更因为主子爷让弘昀阿哥亲近茹佳侧福晋,侧福晋怕弘昀阿哥与你离了心,跟心腹商量着要找个机会狠狠收拾一顿茹佳侧福晋,这不,今天你找着了机会,便带人闹上了门。” “贱婢,不过是为着你偷了我的珠钗罚了你,你就这么给我泼脏水。”李氏目眦欲裂,满眼恨毒:“亏我看在你娘苦求我的份儿上饶了你,还留你在院里做粗使,你就这么报答我的,你……” “侧福晋这是拿我娘威胁我吗?”如意看着李氏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奴婢方才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差点扑倒茹佳侧福晋,有这样的罪过,奴婢一家还能有什么好?” 李氏脸色一白,一时居然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如意看着萎顿于地的李氏,眼中恨意与快意交织,“侧福晋今儿带着这么多的人冲进东小院,不就是因为得了人报信,东小院里没几个侍候的人,想趁机害了茹佳侧福晋的孩子?现在装什么无辜?” 李氏一脸张惶,惊恐地转头看向四阿哥:“爷,我没有,全是如意这个贱婢在胡说,她这是在反噬。” 看着坐在卧榻上脸色极其难看的四阿哥,如意咽了一口口水,“主子爷只管拷问侧福晋院里的人,就知道如意可曾说谎,如意今儿被当成了替罪羊,只盼着爷能还如意一个清白。” 看着趴在地上不停磕头的如意,四爷沉声问她:“你说自己是替罪羊,那你跟爷说说,为何身带凶器?” “凶器?”如意抬起头,愕然看着四阿哥:“什么凶器?” 四阿哥示意小太监将托盘端给如意看。 看着托盘中细长的匕首,如意惊骇地瞪大了眼:“主子爷,这不是奴婢的,奴婢没有这个。” “不是你的,那匕首就是从你的衣袖里搜出来的,你还敢狡辩。”李氏看着终于露出畏惧神情的如意,恨恨咬牙:“贱婢,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分明是早有预谋,想要栽脏陷害我,这才演了这一场戏,你做梦,爷一定会查清真相,我什么也没做过,你别想害到我。” 四阿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来人,把如意带下去……审!” 悲凄地看着四阿哥,如意没有一丝挣扎地被拖了下去。 “李氏,你今日带人闯进东小院,险些害了茹佳氏,你认罚不认罚?”四阿哥看向跌跪在地上的李氏。 李氏眼睛一亮,急急点头:“爷,妾身认罚。”又一脸陪笑看向茹蕙:“茹佳妹妹,姐姐错了,不该带人闯你的院子,你大人大量就原谅了姐姐这一回吧,姐姐下一回再也不敢了。” “我若是不原谅李姐姐,就是心胸狭隘,就是不容人是吗?”茹蕙看着目光闪躲的四阿哥挑了挑眉,轻笑了一声:“四爷对自己的女人情深意重是没有错的……” 四阿哥脸上红了红,却仍然没脸对上茹蕙的眼神。 茹蕙苦笑:“如今府里只有李姐姐育有两子一女,为着大格格、二阿哥与三阿哥,我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乌喇那拉氏轻叹一声:“家以和为贵,茹佳妹妹懂这个道理就好。” “姐姐多谢妹妹宽宏,姐姐以后一定再不拦着弘昀与妹妹亲近的。”李氏掏出手绢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水蛇一样的腰肢一扭,便自地上站了起来。 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目光扫过心虚气短的四阿哥、垂目捻动佛珠的乌喇那拉氏、挺直了腰目含得意的李氏,茹蕙唇角轻翘,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叹道:“我肚子里的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受了委屈也是白受……不过,四爷与福晋打算放过害弘晖阿哥的凶手吗?” 一声轻叹,如一声惊雷,震得四阿哥猛地转头看向靠在椅背上的茹蕙、乌喇那拉氏则直接捻断了手中的佛珠串。 “你说什么?”乌喇那拉氏瞋目裂眦,握着扶手的手青筋直跳,脸上表情骇人已极,再无一丝泰然。 茹蕙垂下眼皮,“那柄匕首,四爷还是再找人看看吧……我累了,要回房休息。” 茹蕙将手伸向寻兰,扶着她的手自榻上撑起沉重的身子,不再搭理一院子的人,向着主屋走去。 四阿哥看着茹蕙的背影,一脸的欲言又上。 乌喇那拉氏一脸仇恨地看着托盘中那柄匕首。 路过李氏身畔,茹蕙停下脚步,转头:“李姐姐,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这世上,从来没有查不到的真相,只看有没有人查而已。” 李氏抬着下巴:“姐姐我不怕查。” 茹蕙轻笑了一声,转身面对着李氏,十四岁的茹蕙相对于年近三十的李氏,显得矮小、稚嫩、纤弱,怀孕五个月的肚子在旗袍下已显出明显的轮廓,轻抚着肚子,茹蕙目光奇异地看着一脸无畏的李氏:“四爷才二十七岁,他以后还会有许多女人,许多儿子女儿,难道你以后都要像今天这样找着机会就把他们害了?” “我没有……” “别说你没起坏心,我不信。”茹蕙眯着眼看着李氏:“孕妇怕惊吓,一不小心就会小产,这你不知道?” “我……” “你知道,但你还是带着人闯了进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茹蕙突然抬起手,狠狠抽了李氏一个耳光。 清脆的声音唤醒了乌喇那拉氏沉浸以仇恨里的心恨,也让一院子的人都陷入了呆滞之中。 茹蕙回头狠狠瞪了四阿哥一眼,“受的气,我自己出。” 目瞪口呆看着气势汹汹带着丫头进了屋子的茹蕙,四阿哥心里一阵翻涌,茹蕙眼中的失望,茹蕙对他称呼的改变,茹蕙的委屈……这一切,他都看在了眼里,但是,他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的儿子。 惊愕抚着自己被抽的脸,李氏哇一声哭了起来:“爷,她打我,茹佳氏她居然敢打我……” “闭嘴!”四阿哥一声厉喝,打断了李氏的嚎哭。 李氏不敢置信地看着四阿哥。 “都是你自找的。”四阿哥一脸烦躁:“回你的院子去闭门思过,没我的允许,不许出院子。” “爷——”李氏还欲再搅缠,却被四阿哥冰冷的目光冻在当地。 目光扫过李氏只是微微泛红的脸颊,四阿哥闭了闭眼:“李氏,若不是看在几个孩子的份儿上,爷不会只禁你的足。” 睁眼看着尤不肯甘休的李氏,四阿哥的眼神变得极其淡漠:“爷不缺生孩子的女人。” 四阿哥的态度,让李氏再不敢夹缠,抽泣着蹲身行了一礼,便欲叫上东院墙下站着的奴仆回自己的院子。 “爷。”乌喇那拉氏突然张嘴:“匕首的事情没查清,李妹妹带来的这些人不能放走。” 李氏瞪大眼看向乌喇那拉氏。 四阿哥没管一脸求助看向他的李氏,转向乌喇那拉氏:“茹佳氏不是无的放矢的人,爷找人好好查查匕首,你审审这些人,分开审,不能让他们串供。” 乌喇那拉氏目中含泪,重重一点头,悲伤地呜咽:“我的弘晖……” 弘晖! 四阿哥抬手捂住胸口,那里的闷痛一阵接着一阵,自弘晖过世,只要想起这个儿子,那痛从来不曾停止过。 拍了拍乌喇那拉氏放在扶手上的手,四阿哥再没说话,起身带着人离开了东小院。 …… 康熙四十四年十月二十八 十月的北京城,寒风凛冽,大雪飘飞。 东小院的百年罗汉松下,四阿哥一脸焦躁地不停转着圈儿,一边不时抬头看向主屋紧闭的大门。 “哇!” 一声婴啼,自屋内传出。 “生了!”四阿哥如释重负。 高勿庸正欲开口恭贺自家主子,却突然动作一顿,“雪停了。” “嗯?”四阿哥抬起头,看向天空,入目所见,让他脸色骤变…… 第55章 阴沉的天空上,厚厚的云层在某种无形力量的作用下,齐齐消失,形成了一片圆形的无云区,一道光柱自无云区投射而下,将整个四贝勒府笼罩在内。 更远的地方,云层涌动,一圈浅痕慢慢出现,隔离出一片狭长椭圆的云区,这片云区的云洁净纯白,异于天上的阴云,又非常巧妙地将无云区包围在了最正中——天空上,出现在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这只眼睛,紧紧盯视着京城一隅。 被纷纷大雪充斥的京城,唯有一片区域无一丝飘雪,那里,金光笼罩、如受神眷。 钦天监,将天空异景看在眼内的官员身上暴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从来不曾有一刻,他们能如此直观地看清,什么叫做神目如电。 京城,一个又一个百姓发现了天上的光柱与神目。 一个又一个,人们相继跪倒在尘埃。 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在这一刻的京城,被推至巅峰。 从所未有的深深敬畏,自心底升起——未知的地方,是否正有一群仙神,正事无世细将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收揽于目中,曾经以为天不知地不知的一桩桩一件件阴私,是否都只是他们这些凡人的自欺欺人…… 紫禁城乾清宫 “神目?”听到禀报的皇帝猛地自御案后起身,快步走到宫门前抬头仰望。 金色的阳光自天际而下,如同一个圆形的罩子,罩住了京中某一片区域。 “立即去查,光柱下,是京中何处。” 侍卫领命,飞身离开。 皇帝神情凝重,负手站在乾清门前,久久仰望着贯彻天地的金色光柱,脑中无数念头飞闪,眸中,黯色深沉。 一刻钟后,侍卫跪在皇帝身前:“光柱之下,是四贝勒府——只有四贝勒府。” “老四!” 朕的儿子! 皇帝脸上神情一缓。 “老四……”皇帝仰头思索片刻,无人得见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朕恍惚记得,老四媳妇快生了?” 一直静静跟着皇帝的李德全躬身应是。 “派人去看看。”皇帝下令。 “嗻!” 乾清宫前,皇帝久久仰望着天空中的巨目,终至它完全消弥。 …… 四贝勒府,昏睡了一个时辰的茹蕙醒了过来。 “孩子。” 微微嘶哑的声音,惊动了守在一旁的秦嬷嬷,她快步走到床前,果然看到自家徒弟已醒了过来。 轻柔地抱起放在茹蕙枕畔的襁褓,秦嬷嬷脸上露出一抹和蔼的笑容:“恭喜侧福晋平安诞下四阿哥,呐,看看咱们四阿哥睡得多香。” 就着秦嬷嬷微微倾斜的姿式,茹蕙第一次看到了这个她痛苦了好几个时辰才挣扎着生下来的孩子。 仅仅一眼,茹蕙便确定了,这孩子是她生的。 不是为着孩子与她相似的眉眼,也不是为着那与四爷相似的脸型唇型,仅仅是凭着气息,茹蕙就知道,这是她的孩子。 不知道是被秦嬷嬷的动作惊醒,还是来自母亲慈爱目光的注视,襁褓中小小的孩子扭了扭头,将头转向了茹蕙的方向,然后……缓缓张开。 缓缓,张开了。 “唉呀,四阿哥睁开眼睛了。”一直候在房内侍候的寻兰惊呼。 黑亮、纯净、无辜……新生婴孩的第一瞥目光,落在了自己母亲的身上。 “啊……” 细小、稚嫩的咿呀声,如同唤醒世界的晨钟,在耳边的敲响,让茹蕙的心房随之震动。 伸手将孩子抱在怀里,看着孩子纤长的眉、眼尾上挑的细长眼、小小的蠕动的令指头大的小嘴……茹蕙轻笑出了声。 “呀……啊……” 小小的声音,催促着。 “宝宝饿了。”茹蕙督定。 “寻兰,拧条热毛巾过来我擦擦。”茹蕙头也没抬吩咐大丫头。 寻兰不做他想,动作麻利奉上一条温热的毛巾。 将孩子放在腰腹之间,已为人母的女子没有一丝避忌地宽衣擦拭胸部。 看着抱着儿子哺乳的茹蕙,秦嬷嬷摇了摇头:“你亲自哺育四阿哥,主子爷只怕不乐意。” “他有什么不乐意的?”茹蕙的目光一刻也不舍得从儿子身上挪开,头也不抬发问。 “除去下层民众,自来没有哪个主子会亲自为儿女哺乳的。”秦嬷嬷叹息一声:“这也是皇家的规矩。” “规矩!”茹蕙冷笑:“他要是敢拿规矩两字来说话,看我不呸他一脸,若真重规矩,他会在我差点被害后不吱一声?……既然不能为我们母子提供保护,就别想我再事事依从他,为母则强,我再不会将自己骨肉的安危系在他的一念之间。” 看着全心全意注视着儿子的茹蕙,秦嬷嬷摇了摇头——这个徒弟的性子有时候还是太刚硬了些。 一扇隔离门之外,四阿哥负手而立,听着房内女子温柔轻哄孩子的一声声软语,眸色深深。他的身后,高勿庸、苏培盛只恨自己为什么长着耳朵,两人低垂着头,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你亲自为孩子哺乳,那奶嬷嬷怎么办?那可都是四爷亲自挑的,难道送回去?”秦嬷嬷试图劝解拧着不肯低头的茹蕙:“还有侍候的宫人,小苏拉……” “为什么要送回去?”茹蕙抬起头惊讶地看了一眼秦嬷嬷:“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为孩子挑选忠心的仆人,不是他这个父亲该做的?” 门外,四阿哥冷硬的神情一缓,眼中流泄出一丝笑意。 高勿庸与苏培盛同时感到周身一暖。 秦嬷嬷轻轻松了一口气:“自六月后,你一直也不肯见四爷,我还以为你还在生他的气呢。” “生气呀。”茹蕙的目光再度落回自家咕嘟咕嘟吃饭的儿子身上:“只不过生他的气是一回事,他是我儿子的父亲是另一回事,咱们在一起也四五年了,嬷嬷还不了解我,我不是那不讲理的人。” “是,你不是不讲理,你是认死理。”秦嬷嬷满脸无奈:“你这脾气不改了,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为什么要改?”茹蕙不以为意:“择善固执,我这都是跟四爷学的……等他什么时候能把脾气改了,我也能改。” 四阿哥的唇角往上扬了扬,脸上却露出了与秦嬷嬷相同的无奈。 “他是爷们儿,你能和他比吗?”秦嬷嬷简单想敲开徒弟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一块铁,怎么就这么不肯转变呢:“爷们儿脾性刚硬那是气概,女儿家性子太硬就是悍妇。” “悍妇?”茹蕙问。 “对。”秦嬷嬷肯定。 “就算是悍妇,那也是他教养出来的。”茹蕙撇嘴:“他就该受着。” 门外,四爷咬牙,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悍妇还真就是他自己养成的——打相识起,他就一直惯着她,可不就惯出这么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坏脾气吗! 果然是自作自受吧。 秦嬷嬷的目光不着痕迹撇了一眼隔离门。 “孩子都生了,你还打算一直和四爷拧着?” 茹蕙想了想:“我没和他拧,我就是不想理他。” “这还不是拧?” “当然不算。”茹蕙有些不乐意地挥了挥手:“唉呀,嬷嬷你就别操心了,等我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搭理他了。” 这一下,不只四爷与秦嬷嬷,就连高勿庸与苏培盛都想抚膺问天——什么时候,茹佳主子的心情才会变好啊?! …… 京城 随着悬垂于天中的光柱消失,京城之中的人们不仅不曾安静下来,反而有着无数人开始自一座座大宅之中快步奔出,权贵或坐视,或互相打探,皇子们有的蠢蠢欲动,有的准备静观其变。 天上异象何来?何解?最有发言权的只有钦天监,如此,此际的京城最热闹的,自然非钦天监莫属。 看着下属呈上来的一张又一张贴子,钦天监监正抚了抚垂在胸际的白色长须:“多少张贴子了?” 一直坐在一旁的五官保章年不过四十,修眉俊目,一身官袍却掩不住他生就的仙风道骨之气,听着老监正之问,保章年轻笑一声:“一百二十五张。” 老监正拿起一摞贴子上最上面一张:“鸿胪寺?他们参和什么?” “适才的天象太过惊人,朝贡馆内各国使臣估计也坐不住了。”本职就是记录天象,占卜吉凶的保章正深深吸着气,目中精光闪烁。 “惊人……”老监正嘿嘿笑了一声。 “大人,皇上身边的李公公来了。” 老监正虽老,目光却极清亮,此时听到下属禀报,他抬目扫了一眼保章正,“来了。” 保章正脸上红光涌动:“大人,钦天监未来如何,端正看今天这一遭了。” 老监正叹了一口气:“我老了,早没了当年的锐气,你既有雄心壮志,我这老东西就送你一程吧。” 保章正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抱拳、弯腰,端端正正冲着坐着的老监正行了一个大礼。 老监正坐着未动,受了五官保章正的礼。 挺直腰,保章正精神振奋,意气飞扬:“卑职定不付大人苦心。” 第56章 在东小院守着自己的儿子降生,亲眼看过儿子的小模样,又听过了茹蕙的壁角,知道小丫头与他并不曾离心,几月拒见也只是在使性子和自己赌气后,四爷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书房。 “主子,宫里宣召。”高勿庸快步走进书房,走到书桌前弯腰禀告。 四爷翻动书页的手一顿,沉声吩咐:“更衣。” 高勿庸麻利地替自家主子爷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袍,追着四爷的脚后跟儿把一件大氅交到苏培盛手里,急声叮嘱苏培盛:“跟着主子进宫机灵点儿,这雪眼看越下越大,看着点主子别受了凉。” 眼见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自家主子爷的身影在雪中就快看不清了,苏培盛什么也顾不得了,急急应了一声,抱着大氅拔腿就追。 高勿庸站在书房门前,眼见着四爷与苏培盛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飘洒的大雪之中,仰头望天,心中满是忧虑:小主子降生时天现异象,对四贝勒府也不知是福是祸。 四爷顶风冒雪赶到紫禁城,站在乾清宫门前时,已是未时末,申时初,此际,层层阴云覆盖阴沉压抑的天空下,不独紫禁城,整个京城,都笼罩在鹅毛大雪之中。 “四爷,皇上叫您进去。”李德全柔和的声音响起,四爷转回身,对着脸带笑意的李德全点了点头,脱下大氅交到苏培盛手上,手上一撩衣袍,跨过门槛,走进了乾清宫。 “……有道遂舍其国于普明秀岩山中,修道功成,超度过是劫,已历八百劫身,常舍其国为群生;故割爱举道。于此,后经八百劫,行药治病,亟救众生,令其安乐。此劫已尽……” 平缓清朗的声音自内殿传出,四爷快步转过屏风,便见自家皇父双目微阖盘坐在炕上,正听一个修眉俊目、仙风道骨的朝服中年人讲经。 “儿臣胤禛请皇阿玛安。”四爷拍袖屈膝垂手,俯身打了个千儿。 “胤禛来了啊。”皇帝睁开眼:“起来吧。” “嗻!” “过来,咱爷俩儿一起听听保章正讲经。” 四爷起身扫了一眼保章正,笑问:“保章正讲的是什么经?” “回四爷,臣今日讲的是《玉皇经》。” 四爷点了点头,走到他阿玛身边,在炕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等儿子坐好,皇帝示意保章正继续。 保章正正襟危坐,接续被四爷打断的话头:“……又历八百劫,广行方便,启诸道藏演说灵章,恢宣正化,敷扬神功,助国救人,自幽及显过。 此已后再历八百劫,亡身殒命行忍辱。故舍已血肉,如是修行三千二百,始征金仙,号日清净自然觉王如来。如是修行,又经亿劫,始证玉帝。” 皇帝的脸上露出沉思之色,半晌后,他的手指点了点盘坐的腿:“你想要说的,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保章正站起身,躬身弯腰:“臣告退。” 皇帝点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来你都知道。” 轻轻一句话,却让保章正直接趴跪在了地上:“臣万死不敢乱言。” “嗯。”皇帝满意了:“下去吧。” 保章正又趴在地上叩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弯着腰倒退出了内殿。 等到保章正的身影完全消失后,皇帝才转头看向四儿子,“那是钦天监的五官保章正,因正午时的异象,朕宣他来测测祸福。” 四爷脸上表情僵了僵,抬头无措地看着他阿玛。 看着儿子胆怯的模样,皇帝忍不住笑了:“你怕什么?” 四爷嗫嚅着低声道:“那道光柱照着的,是儿子的贝勒府。” 皇帝点头:“方才,五官保章正说道:太上道君送帝入世,帝生具宝光,才敏慧而性慈善,继嗣为王以修道……” “扑通!” 皇帝眯眼,看向跪在炕前的四儿子:“你在想什么?还是你在冀望未来?” 四爷不敢接话,只一下一下嗑头。 一声一声的叩头声传入耳中,皇帝闭着眼,一次一次做着深呼吸。 “好了!” 终于,皇帝开口制止了儿子的行为。 四爷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皇帝眯眼望着虚空:“自午时到现在,两个时辰,钦天监已收到了几百张贴子……毓庆宫内,太子惶惶……京城内,各皇室宗亲府里又如何?……” “天现仙踪,神目如电,所视者,四皇子府……偏偏,就在那时,你的儿子,朕的孙子出生了……”皇帝哼笑一声:“老四,你说,朕该怎么做?” 四爷又开始碰碰叩头。 “老四,那孩子……” “阿玛……”胤禛猛地抬起头,惨然悲呼:“阿玛,那是儿子的儿子,求您……他才刚出生……” 听到儿子的惨叫,再一看老四额上的青紫,皇帝没忍住,噗一下笑出了声:“老四,你在想什么?” “啊?” 四爷呆呆看着自家满脸笑容的皇阿玛:“阿玛?” “既是日光照曜,那孩子的名字就叫弘曜吧。”皇帝含笑看着呆傻的四儿子,心头很是可乐:“傻了?朕给你儿子赐了名,还不赶紧谢恩?” 砰砰砰。 三个着着实实的响头后,四爷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傻傻问:“阿玛,就这样吗?” 皇帝哼笑:“怎么,你还真盼着朕把你那刚出生的儿子处置了?” 四爷急急摇头,一脸可怜看着他家皇父:“不瞒阿玛,今儿那异象,把儿子也吓着了。” 皇帝点点头:“是有些惊人。” “可不,儿子还纳闷儿呢,儿子也没做什么错事,怎么就招得佛祖身前的怒目金刚瞪儿子呢?” 四爷重重点头,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可后来再一想,南师傅当年说过,天上的云乃水气聚集而成,为自然造物,儿子才没那么害怕了。” “南怀仁啊。”皇帝脸现缅怀之色:“他也可算是朕的启蒙老师了。” 四爷看着皇帝,没吭声。 皇帝很快自回忆之中醒过神来,指了指椅子,示意儿子坐下说话。 “地震、雪灾、旱灾、日食、月食、九星连珠……这些天文现象在愚夫愚妇们眼中,不是天罚,便是天降瑞像。”皇帝悠然靠在迎枕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腿:“于咱们皇家来说,这些天象可以利用,自己却不能被其愚弄……道教,佛教,天主教,借种种神仙佛魔演说,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说到底,都是想要凭之吸纳信徒,从而为已所用。” 皇帝眯着眼,“敬鬼神而远之,老四啊,记住这句话。” 四爷愣然点头。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行了,不过是云散后阳光正巧照着的是你的府坻罢了,没什么大事,回去吧。”皇帝挥手,开始撵儿子。 四爷迟疑了一下:“阿玛,儿子是不是去看看太子二哥?” 皇帝摇了摇头:“不必,这天色看着也不早了,回去吧,再磨叽下去,天就该黑了。” 退出乾清宫,四爷接过苏培盛手里的大氅抖开往身上一披,迈步便走,一边走一边自己系好颈间的带子,抓住大氅下罢往身上一裹,将浸人的寒意完全隔绝在外,此时,他的内衣,已完全湿透。 乾清宫内 皇太子自侧室走出,坐上暖炕。 皇帝将一本书递到他的手上:“老四天性赤诚,勿须忧心,只别让外人离间了你们兄弟的感情。” 皇太子点头:“阿玛放心,四弟是儿子打小带着长大的,儿子知道他。” “正午天象虽异,但那并不能说明什么。”皇帝脸上露出睥睨的笑容:“你想想,藏传佛教里代代有活佛转世,于大清,又如何?” 皇太子眉头一松,心头最后一丝芥蒂亦随之消散。 “阿玛,儿子明白了。”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朕早就教过你,你是皇太子,是帝国未来的执掌人,当心无畏惧,更有容纳万物的胸怀,今儿你四弟的反应你也看在眼里了,若他真有什么不该有的想头,必不会力保那孩子,正是心中无私,他才敢求朕。” 皇太子退出了乾清宫,皇帝在迎枕上阖眼靠了半晌:“神目啊……” 康熙四十四年十一月。 两桢流言在京中流传,遍及京城每一个角落。 一桢道,四贝勒府新降生的四阿哥乃是天生神人,生具异象,引来神目护持一时辰,直到四阿哥神魂稳定,神目方才闭阖。 第二桢流言与第一桢相反,只道“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四贝勒府之所以招致神目久视乃因四贝勒府内有亏心之事发生,而最大的可能,便是新降生的四阿哥来历不正,故天以异相示警。 如此种种,直传得沸反盈天。 第57章 毓庆宫 皇太子听闻得两桢流言,问道:“可知流言源头。” 跪在青石板上的太监回道:“两桢流言最先各自一农家与一土地庙内传出,经查,其背后分别由九爷府与一汉人士子指使,九门提督衙门的人上门时,农家夫妻与士子,均已悬梁。” “老九也就罢了,不过是使手段让孤心疑四弟罢了,不过,汉人士子?”皇太子疑惑:“老四什么时候得罪那些人了?” 太监没抬头。 “你把这消息传给老四。”皇太子脸上露出一丝促狭:“茹佳氏性情悍勇,孤很期待,她如何应对。” …… 北京城铁狮子胡同九贝子府 戴着红狐帽、裹着厚厚皮裘、脚蹬黑熊皮内垫皮靴的茹蕙,踩着轿凳自朱漆马车上慢慢走了下来。 “侧福晋,您慢点。”扶着茹蕙的寻兰双眉紧皱,一脸焦虑看着自家还未出月子的主子,心里只恨那去找爷的奴才为何还没将爷找来。 茹蕙抬头看了一眼九贝子府的大门,踩着湿滑的地面,带着一群容貌秀美的女子走进了贝子府。 九阿哥胤禟胤禟正在书房内翻阅信件。 “爷,四贝勒府茹佳侧福晋求见。” “谁?”胤禟抬起头。 “四爷府里茹佳侧福晋。” “那女人来我府来干嘛?”九阿哥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一脸疑惑:“她是来找福晋的?带她去后院就是,报到爷这是做什么?” 报信的内侍垂着头:“爷,茹佳侧福晋不是来找福晋的,是来求见您的。” “找我?”九阿哥惊异地瞪大眼,“她一个女人,来找爷?成什么话?不见!” 看内侍弯腰退出了书房,九阿哥坐在书桌后皱眉琢磨:那女人找他做什么? 想了一阵,想不出个所以然,九阿哥继续埋头处理桌上的信件。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呼喝喧哗之声自远处传来,那声音久久不息,越到后来声音越大,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九阿哥重重一拍桌子,不悦地大声喝问。 书房外值守的小太监飞快跑了出去,很快,又狼奔豕突地跑了回来。 “爷,不好了。”小太监连滚带爬扑进书房,一脸惊吓跌倒在地上。 “什么事?”九阿哥猛地自椅上坐起身。 “闯进来了。”小太监抬起身,指向书房门外。 “谁敢闯爷的书房?”九阿哥勃然大怒,几步奔到书房门口,大喝:“来人,侍卫,都死哪儿去了。” 一队侍卫飞快冲了过来,严阵以待挡在了书房门外。 吵闹声越来越近,很快,一群女人劈波斩浪般冲开贝子府的下人,护着茹蕙闯了进来。 抬头看到台阶上被侍卫护卫在身后的九阿哥,茹蕙笑了:“唉,九弟,你这刀出鞘,箭上弦的是要干嘛呢?怕自己被抢走?” 看着被一群女人冲撞东倒西歪、歪帽斜襟狼狈不堪的下人,九阿哥拔开身前的侍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茹蕙:“侧福晋这架式,是要抄爷的家?” “抄家?”伸出手,推开一个挡在众人身前的贝子府下人,茹蕙抬头挺胸往台阶上走:“这天下间,没有圣上发令,谁敢抄皇子的家?” “那你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来,意欲为何?” 九阿哥冷冷看着那一步步逼近的女人,看着那张出落得越发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对着他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要做什么呢?”茹蕙抬起手,重重一挥,一蓬白色米分末倏然出手,被北风带着刮向了书房门前的那一排侍卫。 呛啷、哐啷、啪…… 一柄柄利刃、一张张强弓、一枝枝利箭,自无力的手中滑落在地。 书房前饱经战阵的侍卫们眼露惊恐,早已不复前一刻煞气逼人的百战锐气,一个个腰酥腿软跌倒在地。 唯一幸免的九阿哥放下掩鼻的衣袖,愤怒地瞪着那张笑得绝美的脸:“你敢!” “我原本不敢。”茹蕙冷笑:“可你既要害我的儿子,我就没什么不敢……来人,给我砸。” “是。”一群娘子军大声回应。 在九阿哥与贝子府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下,茹蕙一声令下后,她带来的一群女人蜂涌而起,开始在院中大肆打砸。 噼哩啪啦轰隆砰咚…… 一只只绣花描红的纤手握起拳头,一只只纤巧的玉脚飞踢,一群原本柔弱美丽的女人化身雌豹,在九阿哥的院子里四处破坏。 一个个拦阻的下人被打得头皮血流。 一棵棵青松被砍倒。 一扇扇窗户被砸烂,就连书房内也没能幸免,在一个领头女人的呼喝声中,一群女人抬起一棵雪松,扔了进去。 砰!隔断架子被撞倒。 架子上摆放的玉器摆件、古董花瓶、字画书藉在连绵不绝的碎裂声中,碎了一地。 贝子府的下人惊呆了。 赶来增援的侍卫们惊呆了。 九阿哥惊呆了。 看着一片狼藉的书房,茹蕙笑了。 看着那个满意、舒心的笑容,九阿哥目眦欲裂,抬手指着拦在他身前的茹蕙,利斥:“你好大的胆子。” 看着一脸狠色的九阿哥,茹蕙抬了抬下巴,“九爷,今儿我教你一个乖,在这世上,不管你做什么都没事儿,但是,千万不要惹急了做母亲的女人。” 茹蕙狠瞪着九阿哥:“为了我的儿子,别说只是砸你一间书房,就是拼上性命,我茹蕙也不怕。” 茹蕙眼中的冷意浸骨,带着不惜同归一尽的决心,让九阿哥呼吸一窒。 最后看了一眼九阿哥,茹蕙蓦然转身,娇喝:“走。” “是。” 一群女人,跟在茹蕙的身后,就那样扬长而去。 九贝子府的下人,没人敢拦,那是四爷的女人,连主子爷对着她都没辙,他们这些人上去,又有什么用?再说,茹佳侧福晋带着的那群女人可是把好几个习武的内侍都打翻了,他们就算想拦也拦不住。 九阿哥沉着脸,走上台阶,站在书房门前,看着一刻钟前还华美绝伦的书房,此时如同大风过境,断松残枝翻过处,各种玉器瓷器碎片散落,纸张、书藉、画册混杂着泥水、雪水,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狠狠踢开脚前一只滚落的笔筒,九阿哥红着眼瞪向四贝勒府的方向,神情狰狞:“茹佳氏,咱们没完。” …… 出了九贝子府 坐上马车的茹蕙撩开车帘,看着地上她带来的那队娘子军,“为着你们的安全,这就出京回蜀地吧。” 方才领着众女将雪松扔进九阿哥书房的女人自众人之中走出,弯腰行礼:“大小姐,奴儿们是您的侍女,是主人送到京城服侍您的,除了您身边,我们哪儿也不去。” 看着车下那一张张仰望着她无所畏惧的脸,茹蕙释然轻笑:“好吧,我总能护着你们的。” 车帘轻轻垂下,一群闲置了半年的侍女们相视而笑:大小姐接纳她们了。 车轮滚滚,缓缓驰动,向着紫禁城的方向行进。 紫禁城内,承乾宫之东、景阳宫之南的永和宫里,茹蕙跟德妃请过安,又聊了一会儿后,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等茹蕙的身影消失在门前,德妃轻声问身边的人:“她还没出月子吧?怎么就进宫了?” 一个老嬷嬷走出来:“奴婢这就让人去察。” 位于西六宫的翊坤宫里,宜妃满心惊异,着人迎进了茹蕙。 “你这孩子,怎么就进宫了?快来,来,上炕暖暖。”未等茹蕙行礼,宜妃已着人将她扶住。 被带上暖炕,茹蕙轻轻吐出一口气,笑道:“宜额娘,茹蕙是来向您请罪的。” 宜妃皱了皱眉:“你这孩子,好好的请什么罪?”说着,示意下面人将自己的一个汤婆子递给了茹蕙:“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该把月子坐完,万事也自有下面人处置,你这样子也太不把自己的身子骨儿当回事了。” 宜妃的话未说完,茹蕙的泪已簌簌往下落。 一把抹去脸上的泪,茹蕙苦笑:“宜额娘,我把九爷的书房砸了。” 翊坤宫的人都以后为自己听错了。 宜妃亦不敢置信看着茹蕙:“你说什么?” 茹蕙深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宜妃的目光:“九爷说妾身的四阿哥来历不正,故天象示警,当除之以正视听……宜额娘,以前九爷怎么说妾身的不是,妾身从不放在心上,但是这一次不行。您也是做娘的人,这无缘无故有人要杀您的儿子,您能愿意?” 再次抹掉脸下滑落的泪,茹蕙吸了吸鼻子:“妾身气不过,刚才带人砸了九爷的书房,这不,走到半路,想到您,就进宫来了。” 看着一把一把抹泪的茹蕙,宜妃苦笑:“你这孩子,让我说什么好。” 第58章 茹蕙掏出帕子,将脸上的泪擦干,起身站在炕前,端端正正给宜妃行了一礼。 “妾身向您请罪,不是认为自己做错了,而是因为九爷是您的儿子。 儿子不论做了什么,做娘的都不会愿意看着他受委屈,妾身向您请罪,是为着您是母亲。妾身也是做娘的人了,以已度人,自然可以想见你知道九爷受了气,会何等伤心气恼,因此,妾身先来向您赔罪。” 看着蹲在地下一动不动的茹蕙,宜妃咬了咬牙,只能叫人把她扶了起来:“赶紧起来。” 看着站在炕前脸青唇白、泪水不停滚落的茹蕙,宜妃沉吟半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是不信老九能做出那样的事的,不过,若真是老九理亏,随你处置便是,我再是不管的。” 茹蕙轻笑一声,再抹了一把带泪的眼睛:“宜额娘这话我是不信的,都是做娘的人,为儿子的心,妾身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不过,只要宜额娘没狠怪妾身,妾身便也知足了。” …… 出了翊坤宫,茹蕙扶着寻兰的手,一步步向着乾清宫走去。 乾清宫内 四爷跪在御案前,神情愤怒,眼眶通红。 御案上,堆叠着的一撂供词正被皇帝一张张翻看。 良久,看完供词的皇帝收回手,神情莫测地看着案前跪着的四儿子。 “茹佳氏砸了老九的书房?” 四爷的腮帮子鼓了鼓,趴在地上磕了个头:“阿玛,您知道,她本是个万事不理的性子,这次也是事涉弘曜性命,才会气急攻心。” 皇帝的目光闪了闪:“你就不为弘曜想想,生母行事这般任性暴燥,不担心他被带坏了?甚或日后再被人取笑?” 四爷抬起头,“阿玛,就连草原上的母狼在狼崽子遇险时,亦会以命相搏,何况人乎?茹佳氏自十岁进了儿子府,素日连门都少出,她性子是被儿子养得娇气了些,却不是惹事生非的人,这次的事……儿子回去会好好教她,以后处事不可再如今日这般燥切。 至于弘曜,好也罢,歹也罢,那是他亲娘,他就该受着。再则,有儿子看着呢,不会让弘曜长歪。” 皇帝眼中泛出一丝涟漪,倒是许久未见老四这般急切了,为着他当年一句性情急燥,这儿子好些年来一直压着性子,今日倒又露出几分本性来了。 皇帝正想着呢,一个小太监自门外弯腰进来,埋头跪在地上禀报:“启禀皇上,四贝勒府茹佳侧福晋在乾清宫门前请见。” 皇帝想了想:“她是来请罪的?” 小太监回道:“是。” “朕再没听过哪个女人,生下孩子半个月就敢出门的,还是这样寒气浸骨的天气。”皇帝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脸露忧色的四儿子,告诉小太监:“叫她进来。” 小太监应声退了出去,很快将茹蕙带了进来。 “儿媳茹佳氏给皇阿玛请安。”茹蕙进到乾清宫内殿,有些艰难地撑着地面慢慢跪在地上,给皇帝磕了个头。 看着茹佳氏这般情状,皇帝摇了摇头:“老四,去把她搀起来。” 四爷谢了恩,起身将茹蕙自地上扶了起来。 本欲申斥几句这个儿媳不当的行为,只是,对着那摇摇欲坠挂在儿子手上的柔弱身子,再一看上回见着时还红润白皙的脸此时已是青白交加,皇帝皱了皱眉。 “李德全,传太医。” 太医急急赶到乾清宫,被小太监带到了耳房。 看着坐在卧榻前脸色难看的四爷,太医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弯腰施礼。 “张太医。”四爷伸手示意太医起身:“你精通妇科,麻烦你给好好看看。” 早在路上,便知道自己这次看诊的对像是四贝勒府的茹佳侧福晋,张太医也没什么意外之色,趋身走到榻前,将手指搭在盖上了帕子的腕子上。 诊完脉,太医弯腰退出了耳房。 四爷将茹蕙的手塞进皮裘中,冷着一张脸,看了一眼榻上闭着眼养神的女人,转身去了内殿。 乾清宫内殿 皇帝听太医掉了一阵书袋,等到四儿子走了进来,便抬手阻止了张太医滔滔不绝的之乎者也。 “老四,你自己问。” 四爷应声,转身看向张太医:“太医,茹佳氏今儿这一遭可是伤狠了?” 张太医叹着气,重重拈着胡须,感叹地摇着头:“茹佳侧福晋这一年来的身体调养事宜一直由臣与李太医负责,上月产子后,臣与李太医都替她诊过脉,那时,侧福晋的身子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今天这脉象与半月前相比可着实算得上是天壤之别。 上回的脉像不浮不沉,不大不小,节律均匀,从容和缓,流利有力,尺脉沉取不绝。 此次呢,脉相沉细软绵,轻寻无板,按之无力又空洞,缓上一指复又来……元气大损,更兼悲虑积中,五芤交攻……啧!” 四爷双眉紧皱:“说仔细些。” “妇人产子,坐褥一月,不见风、不沾凉水、不可流泪、不可伤情,为着的便是养元气,可茹佳侧福晋坐褥仅半月,元气不曾养足,便被寒气侵体,更受悲痛之情侵伤,身子着实伤得不轻。” “可会影响子嗣。”御案后的皇帝最关心的还是儿子的后嗣问题。 张太医低头想了想:“回圣上,茹佳侧福晋年纪轻,底子打得好,好好养两年,应能养回来。 但若再遇今日这般内外齐伤之事,就真要不好了。” 四爷心头骤然一松。 看着儿子松开的眉头,皇帝眯了眯眼,几年前出巡塞外他就看出来这儿媳妇天性悍勇,不想看着柔弱的身体居然也是较常人强壮,也还算争气,老四既舍不得,倒也罢了,就容她给老四再多生几个儿女。 一乘软轿自紫禁城内抬出,停在了宫门口贝勒府的黄盖朱轮马车前,四爷弯下腰,连人带被将茹蕙自软轿上抱起,登上马车,弯腰钻进了车厢之中。 马车缓缓前行,车厢内,茹蕙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脸冰寒的四爷。 自被褥中伸出手,茹蕙摸了摸四爷冷得能掉冰渣的脸,轻轻扯了扯嘴角:“你在生气?” 看着茹蕙青白的脸色,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四爷心中一阵翻滚:“你就那么不相信爷?” 不等他动作,她便自作主张找上了老九的门,还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谁让你是他哥哥呢,有些事你不好做,只能由我来做。我做了,大不了得皇上一句‘骄横的悍妇’,可若是你,便是不悌。”茹蕙边说,边坐起身,爬进四爷怀里,靠在他胸前,“我不能让你得这样的评价。” 四爷鼻子一酸,喉头一哽,转头伸手将裘衣拖了过来,盖在怀里的人儿身上。 茹蕙动了动头,指使道:“帮我把头上这些劳什子取了,把头发放下来。” 于是,四爷将怀里的人调整好位置,空出手替她将头上的钗呀簪呀什么的取下来。 直到一头黑亮柔顺的长发完全放下来,什么也没剩下,茹蕙才舒服地叹了一声,将头窝在了男人的颈窝里。 “爷有一百种办法报复回去,你又何苦受这番罪。”抱着茹蕙靠在车壁上,四爷阴冷地看着虚空。 “暗地里报复达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靠在男人的怀里,一阵阵热意透过男人的衣服传到身上,茹蕙想了想,到底不肯委屈自己,伸手解开四爷的衣扣,将手伸了进去。 温暖的胸膛上骤然被塞进一圪冰,四爷被冰得生生打了个激宁,憋着一口气,生生忍到身体适应了胸前的冰冷,四爷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冻成这样,还伤了身子,你这根本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蠢。” 嘴上嫌弃,却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袍,又褪去茹蕙的靴子,将她同样冻得冰冷的两只脚也放进了怀里。 像只小动物一样蜷在男人怀里,感受着一阵阵暖意自手上脚上传递到身上,茹蕙满足地笑了笑:“太医都说能养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九阿哥,嘿嘿,经了今儿这一遭,他丢的脸可找不回来了,有了皇子做前车之鉴,京中大抵没谁敢明目张胆挤兑咱们儿子了,如此,便是遭点罪也值了。 再说我这苦肉计一出,皇上与宜妃娘娘便是心有不满,也不好再追究不是。” “这是你事前想好的?”四爷怀疑地看着怀里团着的小小软软的女人:“爷不想听假话。” 茹蕙不忿地咬了一口男人的脖子:“边做边想,再事后总结……行了吧。” 四爷哼了一声:“京里没几个真傻的,以后这种自作主张的事儿少做。” 茹蕙懒懒哼了一声,四爷也拿不准怀里的女人有没有真的听进去,只能在心里暗自叹气,以后得多盯着点,免得这女人真惹出什么连自己也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第59章 “九爷的院子被砸了?” “没错,被砸了,还是被女人砸的,此等奇闻,如今京中已是尽人皆知。” “啧,堂堂皇子,这也失脸面了。依九爷那不吃亏的性子,不知事后怎么报复呢。” “报复?!嘿,报不了啦,宫里宜妃娘娘着人去九阿哥府传了话,让九爷不许闹。” “还有这事儿?” “错不了。” “这……九爷怎么着都是宜妃娘娘的亲儿子,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欺负一个坐月子的产妇,一个没满月的稚子,这事儿好说不好听……九爷理不直气不壮,只能吃闷亏。” “爵爷对这事儿很清楚?走走,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儿我作东,咱们坐一起好好聊聊。” “怡来楼,走……” …… 乌喇那拉氏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大雪覆盖后一片洁白的世界愣愣出神。 “福晋,窗前寒气重,您多穿点儿。” 伊嬷嬷将一件狐皮袍子搭在乌喇那拉氏的肩上,一边在心里暗自叹气,为着当日茹佳氏一句话,福晋狠了心地追察,可惜,挣腾得李侧福晋院子里的人换了大半,好容易查到主院里明珠的身上,转过身,明珠就悬了梁,以至到现在也没查出来,那幕后害了大阿哥的仇人是谁。 自那以后,福晋整个人的精气神就短了一大截,更没了往日的心气。 “嬷嬷,若我像茹佳氏这般凶悍,你说,是不是就没人敢向弘晖伸手?”乌喇那拉氏盯着院中那树腊梅,眼中,是沉沉的哀色。 “福晋,过去的事,您就别想了,你这样成日伤悲,大阿哥便是在天上看着,心也不安啊。”伊嬷嬷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乌喇那拉氏手上:“您该多想想以后,您和爷都还年轻,再使使劲儿,兴许……” 乌喇那拉氏悲哀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伊嬷嬷的宽慰:“没有以后了,我的身子早坏了,再说,爷心里也怪我没照顾好弘晖,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去年起,他再不肯碰我一下。” 乌喇那拉氏的脸上没有泪,只是,那黯沉的目光中,却有着太多难言的心伤,曾经的痛与恨,如今都化作了愧疚与自责。 窗外的天空晴朗碧蓝,她的世界里,却只有阴云。 伊嬷嬷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焦虑而又无力:“格格,您想想大阿哥的血仇,想想娘家,想想二爷,三爷和四爷啊,老伯爷去后,府里降等只袭了子爵,便是为着府里,您也该多保重身体才是啊。” “娘家啊。”提到娘家,想起自己的几个哥哥,想起那一大家子血脉相连的亲人,乌喇那拉氏黯寂的眼中终于有了亮光:“对,便是为着哥哥们,我也要好好活着,我还要找出那害了弘晖的仇人,茹佳氏能为了儿子不顾世人评论,我乌喇那拉氏就能为儿子忍痛求存。” 伊嬷嬷撑着有些虚软的腿,“格格这样想就对了,总不能放那害了大阿哥的仇人在世间逍遥,倒让大阿哥在地下委屈,为着这,格格便要将府里的大权抓紧,更要帮着主子爷将贝勒府清理干净,将那些藏在暗地里的蛇虫扫出来,说不准哪一日就能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 乌喇那拉氏抓紧肩上的皮袍,倏然转回身:“嬷嬷,你让人去告诉爷,我想通了,以后定然治理好后院,让他放心。你告诉他,我只求他一件事,若有一日找出那害了弘晖的仇人,不论那人是谁,定要将之挫骨扬灰,方能消我心中之恨,慰藉我儿在天之灵。” 伊嬷嬷重重点头:“老奴这便去。” …… 四贝勒府前院书房 伊嬷嬷垂头站在书房正中,将自家福晋的一番话转告四爷后,便屏息等着四爷发话。 四爷站在书桌后,正在写一幅大字,伊嬷嬷说完不久,他稳稳将最后一字收笔。 将笔放在笔托上,仔细再看了一遍桌上的大字,四爷满意地拿起一旁的私印,沾上红油,在大字上盖了个戳。 “她能想能就好啊。”四爷收起印章,指示侍立在一旁的苏培盛:“将这幅字裱好,送去东小院,让你茹佳主子挂在她常歇的那间房里,每日照着写十遍,一天都不许拉下。” 苏培盛弯腰走到桌边,小心托起那幅大字,慢慢退出了书房。 站在书房正中的伊嬷嬷的目光闪了闪,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他却分明看到那幅字写的是“和顺贞静”四字。 想了想,明白四爷用意的伊嬷嬷的唇角动了动,心里亦是松了一口气,主子爷虽然宠着那位,不过,倒也不是一味放纵,如此也好,这样福晋以后治理后院便少了放多顾虑。 “能劝服你们福晋,看来是真下了功夫了,这次的差事办得不错,爷要赏你。”四爷一边用湿帕子擦手,一边抬头看了伊嬷嬷一眼:“爷恍忽记得,你小儿子今年也快二十了,一直也不曾领差事可是?” 四爷一句话,伊嬷嬷脸上忍不住地便流露出了一丝喜意:“主子爷记得没错,奴婢的小儿子今年十九岁快二十了。” 四爷将湿帕子递给高勿庸后,略作沉吟,便做出了决定:“让他先跟在爷身边历练几年,以后如何,等爷看看再说。” 能跟在主子爷身边,那是全府的奴才最想求的差事了,被一个大金饼子砸中的伊嬷嬷自是对着四爷一番感恩戴德,末了还不忘表了一番忠心。 伊嬷嬷没参一点假的欢喜,四爷自是看在了眼中,他挥了挥手:“你好好协助福晋治理好爷的后院,莫让爷再花费心力,便是最大的忠心了,且去吧,服侍好你们福晋。” “是,奴婢告退。” 伊嬷嬷退出了书房,高勿庸抬头偷瞥了自家主子爷。 四爷头也没抬:“有事儿说事儿,装腔做腔有意思?” 果然被发现了。 高勿庸没敢再磨叽:“茹佳大爷让人偷偷把董鄂家的阿哥打折了一条腿。” 四爷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森冷的目光落在高勿庸身上:“可曾把尾把扫清?” 四爷的目光,仿佛带着万钧之力,压得高勿庸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茹佳大爷做得隐蔽,那动手的人虽是亲家公送来的彝人,却说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便是奴才听了都会以为他是个老兵痞,又是个皮子腊黄,相貌平常的,便是扔在人堆里,也难认出来。那彝人动完手,转身就进了一家青楼,那青楼里鱼龙混杂,他就改了装扮,跟顺承郡王府里的管事说笑着出了青楼。” “顺承郡王?”四爷挑了挑眉,目光眼的冷意随之消散:“还有点脑子。” 顺随郡王府与董鄂氏有仇,便是明知道背了黑锅只怕也会想也不想地直接认下。 四爷表情缓和下来,高勿庸顿时便觉身上一轻,“可不是呢,茹佳大爷跟在爷身边两年多,思虑周密,行事周全,却不是鲁莽的人。” 四爷哼了一声:“周全只怕未必,你把那动手的彝人送到爷练人的庄子上去,让他跟着爷的人好好再学点东西,进京一年余,便能学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也算是个偏才,不能浪费了。” 高勿庸赶紧应了。 “董鄂家的小子做了什么,将茹芾这么个斯文人都惹恼了?”确定没了后患,放下心的四爷对于那惹得茹芾动了甘火的事倒有了兴趣。 第60章 茹芾下课后被小太监叫到了四爷的书房。 “四爷。”见到四爷,茹芾扎了个千儿。 十五岁的茹芾已长至四爷齐耳高,手长脚长,平平常常一袭家常长袍因为着少年特有的纤细身形,无端多了一丝脱俗之气,更兼少年俊美的长相,温和带笑的眉眼,但凡见者,莫不生出喜爱之情。 四爷抬了抬下巴,示意茹芾起身,又指了指右侧下首的位置,让他坐下。 “今儿去官学了?”对着这个带了两年的妻弟,四爷心里是满意的,当然,这满意虽有一部分源于爱屋及乌,但更多,却是四爷对这孩子卓越才智的喜爱,更兼茹芾性宽博,谦逊,因此,四爷但凡有暇,必会将他叫到身边。 “今儿学里考骑射。”茹芾一撩衣袍坐进圈椅,神情闲适放松,伸手接过苏培盛递上的茶喝了一口,享受地吐出一口气,“但凡经了我妹手的茶,总是更香,也是奇了怪了。” 四爷唇角弯了弯:“她跟着秦嬷嬷学了几年,也不是白学的,便是圣上也夸过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茹芾又喝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在了身边的小几上,有些遗憾:“再好,也没我的份儿。” 四爷的唇角又往上翘了翘:“每次来爷的书房、去你妹妹的院里,曾少了你的那份儿?不给你不过是为着不给你添事儿,你倒还说上嘴了。” 茹芾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忍不住乐了:“上回十四爷在四爷这里没讨到茶,转身就去了我的书房翻箱倒柜,连地砖都被他撬开了。” 说到这个亲弟弟,四爷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爷不知道?” 茹芾不以为意:“又不是多大的事儿,我没让下面人告诉你。” “可曾打烂什么?”十四既然是亲自动手,四爷就没想过茹芾的书房能完好无损,只能给他收拾烂摊子:“让高勿庸给你补上。” 茹芾笑了笑:“不过是几件玉器,四爷知道,玉器于别人而言珍贵,于我们来说,却得之容易,就不用麻烦高总管了。” 四爷自然知道茹芾这话非是无的放矢:“东吁那条线获利既丰,当小心行事,莫张扬。” 茹芾点头:“四爷放心,负责的都是彝人,为着他们的家人,也不会有人泄漏机密的。” 四爷自然知道,自茹志山掌控了蜀地彝人之后,便开始通过云南,自东吁向国内贩运玉矿,为着运输方便,那运回蜀地的,全是已解好的玉石,两年前第一次将道路打通,茹志山便往宫里他皇阿玛那儿送了一车的玉石,不得不说,能一点波折没有的得封土司,那一车上好的玉石功不可没。 为着两人身在贝勒府的儿女,这两年,茹志山更没少往他这里送东西,以至连他手上都富裕起来,许多以前想作又宥于资金没法做的安排,如今都运作了起来,如同他庄子上养着的那批受训孤儿。 如此重要的机密事要,小舅子却这般轻慢。 四爷摇了摇头,小舅子还小,虽资质上佳,然,对于人心之叵测却并无切身体会,看来,还要让人带着他见识见识,以免他跌得太惨累阿蕙忧心。 “董鄂家的小子怎么惹着你了,要你使人下狠手?”闲话完,四爷到底还是说到了正事。 提到董鄂家的儿子,茹芾的脸色便有些不好,“那个混帐玩,话语间居然敢辱及妹妹,不让他吃个大亏,他就不长记性。” “辱及阿蕙?”一听茹芾的话,四爷脸色立马沉了下来:“说清楚。” “本来不想让您烦心……”茹芾一看四爷的脸色,不敢废话:“妹妹砸了九阿哥的书房,宫里宜妃娘娘又不让他再闹,为着这事,这些日子留在府里的九阿哥脾气便十分暴燥,九福晋自然便免不了受牵连,挨了好几顿训斥,九福晋受了气,谭泰便心有不平,又不敢在九阿哥面前表现出来,便找了一帮同学喝酒,席上说妹妹容貌不似人间该有,说不准便是哪里来的妖精,宫里的皇上与娘娘皆被她所惑,这才会遇事不护皇子,反护着妹妹……他还说了要找喇嘛做法,驱除妖邪一类的话。” 四他沉着脸想了一会儿:“他还说了什么?” “因着与顺承王府的恩怨,席上他还大骂了顺承王府的六阿哥,正因为这顿骂,我才下定了决心要收拾他。”茹芾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听到他骂人的不少,他出了事,别人大多只会以为是顺承王府的人出的手,我后来做了安排,让动手的人将那追踪人的目光引到了顺承王府一个管事身上,又让动手的人换了好几次装扮,绝不会让人追察到咱们身上。” 四爷眯了眯眼:“‘顺承王府’既出手了,爷也不能没有表示,明儿,爷便找董鄂家的人好好说道说道子弟的教养问题。” 听得这话,茹芾大乐:“谭泰在官学里经常惹事、逃学,学里教喻都知道,不过都睁只眼闭只眼,他还与一帮人欺负过学里贫寒的八旗子弟,像瓜尔佳氏的何洛、舒穆禄氏家的锡图,这两人成绩好,家境却不好,在学是很受教喻喜欢,谭泰一帮人便常逼着两人帮他们写作业,还找人羞辱过他们,四爷找董鄂家的人时,可别忘了提。” 四爷唇角泄出一丝笑意,扫了一眼笑得温文的茹芾:“你知道的倒清楚。” 茹芾抬手挠了挠脸,脸上笑容很是纯良:“听学里同学听过一耳朵,就记住了。” 四爷摇了摇头,只是听过,便记住了,再记及茹蕙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四爷也不得不感叹茹佳氏一家的资质,也是没谁了。 不知道弘曜是否也会继承外家的这一能力。 想到已过了满月的小儿子那粉雕玉琢的小模样,便是四爷这般刚毅心志的,也不由得恨不得时光快快过去,让他能看看清楚弘曜的天资究竟如何。 想到小儿子,四爷有些坐不住了,扫了一眼书桌上剩下的信件帐本,四爷一挥手:“死读书无益,桌上这些你记得都处理了再回去。爷去你妹妹那里看看。” 看着挥挥衣袖洒然离去的四爷,扫一眼书桌上堆得老高的一堆,茹芾嘴角抽了抽,看向默默垂手站在书桌边的高勿庸:“高总管,我方才听错了,你也听错了,是吧。嗯,我们都太累了,我先回去睡一觉,高总管也休息吧。” 高勿庸脚下一动,笑眯眯拦住了转身欲逃的茹芾,无情地打破了他的想望:“茹佳小爷,主子爷吩咐下来的差事,贝勒府还没谁逃脱过。” “是没逃,还是没逃成功?”茹芾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就范:“让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处理公务,四爷今儿肯定喝酒了。” “主子爷没喝酒。”高勿庸继续呵呵笑:“书桌上那些也不是什么公务,都是贝勒府的私务。” “就算是私务,也不是我一个奴才该插手的,你说是吧,高公公。”茹芾脸上保持着微笑,只是,这个笑容相较于不久前的闲适,有些太用力,用力得咬牙切齿。 “茹佳小爷又不是外人。”高勿庸不为所动:“为着可怜的等着父亲抽出时间看一眼的弘曜阿哥,茹佳小爷也必会用心替主子爷处理好这些剩余的公事的。” 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式,高勿庸笑呵呵看着一脸生不如死表情的茹芾垂着脑袋坐进书桌后的圈椅,殷勤地为他铺开宣纸后,便站在一边磨墨,动作熟练之极,一如半年来每一次主子爷丢下烂摊子后的表现,杜绝任何一点能让茹佳小爷逃脱的可能。 大致翻了一下书桌上的信件与帐本,茹芾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拿起毛笔蘸墨:“当初,我就不该跟着妹妹学什么阿拉伯数字,学什么乘除加减,更不该学什么复式借贷法,如果我不学,现在就不会被赶鸭子上架,不会被拉壮丁,不会连仅有的休闲时间也被压榨,我刚得的字贴都还没时间揣磨,屋里那盘妹妹送的草还没浇水,忙了近半月,一直也没时间摸摸琴,好容易有点时间,本可以找几个好友风花雪月一下的,这一下,全泡汤了……” “侧福晋如果知道您去风花雪月,定会让人给你做一个月的苦瓜饼。”听着茹芾的碎碎念,高勿庸很会挑时机地接话。 “苦瓜饼。”茹芾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又安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现在是冬日,没有苦瓜。” 高勿庸嘿嘿笑:“黄莲茶如何?” 茹芾姿式一僵,继而仰天长叹:“别人家的妹妹都软萌可爱,为什么我家的妹妹就这么可怕?黄莲茶——那位秦嬷嬷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教会了妹妹那么多可怕的东西。” “当年秦嬷嬷欲出宫,连皇上都留过的,只不过她不放心四爷,最后还是推了皇上的好意,一直跟在四爷身边,据说当年孝懿仁皇后的身子多亏她调理,才能诞下小公主,虽说后来小公主没留住,但秦嬷嬷那一身奇术,却是连宫里太医也赞过的。侧福晋能得她看重并收为弟子,连皇上都很惊异呢。” 茹芾飞快算完一笔阵年旧帐,将数字写在宣纸上:“秦嬷嬷既有这般手段,怎么外间从来不曾听人说起过?” 高勿庸嘿嘿笑了一声:“这世上,知道这秦嬷嬷本事的,十根手指都能数出来。” “说起来,我还没谢你上回把京中流言的事告诉我,知道你喜欢玉,明我便去我房里挑两件喜欢的吧。” “既是茹佳小爷赏,奴才便不推辞。”高勿庸笑呵呵又递了一本帐册到茹芾手上,看他苦着脸打开帐册:“太子爷送了信,主子让人查了六七天,明明查到了人,府里的人手偏不好大动,以免引来注目,一时却找不到人去了哪儿,若非茹佳小爷手上的人给力,将人自寺院里揪了出来,还弄来了证词,只怕爷还要操劳好些日子。 这些日子看着主子眉头舒展,我们这些奴才心里也舒坦,茹佳小爷说谢,奴才实在担不起。” “说起来,若非邬先生发了话,我还真不敢告诉妹妹,她那性子……啧啧!” “侧福晋昨日还问呢,官学又到了考较骑射的时间了,不知茹佳小爷的成绩如何,侧福晋说,若在是小爷的排名要是跌出前十,嘿嘿……” “苍天啊……” 第61章 随着弘曜降生,一日日成长,茹蕙的空间随之产生种种莫测变化。 当某一天茹蕙将弘曜带进空间,那种变化倏然加剧,等她于片刻昏然后收摄心神,再注视这个空间时,已无法看到世界的尽头。 “咿呀?” 小小的孩子,轻声呓语。 一个彩色的汽泡,凭空出现,印入孩子的黑亮的眸子,引得他伸出圆圆短短的手指,好奇探索。 水泡被戳破,倏然间,五颜六色的汽泡一个接一个浮现,挤挤挨挨,蹭蹭擦擦,在石道周围上下飘荡,追着茹蕙与弘曜,如同一群顽皮的孩子,围着小伙伴追逐嬉闹。 看着咯咯直乐的弘曜,对于这乍然出现的变故茹蕙既茫然,亦惊叹。 “弘曜,这些汽泡是你弄出来?”茹蕙托起儿子,对上弘曜黑白分明的瞳眸。 额娘。 无声的呼唤在整个世界回响,茹蕙心神剧震,随之,有无尽喜悦与万般滋味溢漫。 额娘? 小小的孩子看着自家亲娘,眼中好奇无一丝遮掩。 “弘曜!” 看着仅仅几个月大的儿子,茹蕙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小心翼翼抱着孩子走进木屋,走到鹅卵石小池前。 坐在娘亲怀里,弘曜俯视着池中清泉。 喝。 孩子的意愿,在空气中震荡。 茹蕙想了想,取出一个玉杯,盛了一杯水,送到弘曜嘴边。 小小的手,抱着玉杯,咕咚咕咚,将一杯水喝得精光。 要。 “还要喝?”茹蕙问。 还要喝。 仰望着母亲的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渴望。 一杯,又一杯,三杯水饮尽,弘曜张着小嘴,打了个饱嗝。 “粮,娘,额娘!” 纯净,软绵绵,嫩央央的呼唤,自稚嫩的小嘴里吐出。 茹蕙瞪大了眼,低头看向怀里的儿子。 “弘曜?” “额娘。”无齿的笑容,在孩子无暇的脸上绽放,一抹晶莹,顺着嘴角溢出。 “噗!” 无良的娘,看着儿子疑惑的小脸,喷笑出声。 虽然开智了,不过,弘曜的世界明显还是一片空白。 抱着儿子走出木屋,走到一望无际的湖泊前,茹蕙吹响了木哨。 稍顷,一只麻雀自林间飞出,飞快振翅,落在了茹蕙肩上。 “叽叽喳,叽叽喳喳。” 抚了抚麻雀小小的脑袋,“小麻雀,认识一下,这是我的儿子。” “小麻雀?”嫩嫩的学舌声中,弘曜伸出手,如母亲一样摸了摸小麻雀的脑袋,圆溜溜的黑瞳倏然相对。 圆呼呼,白嫩嫩的小手,丝毫不客气地将母亲肩上的小鸟抓在了手里。 “喳!” 丝毫没有防备的小鸟,尖声惨叫,一对翅膀拼命拍动,用尽全力,终脱魔掌。 “叽喳喳喳,叽,叽,叽……”小麻雀愤怒地尖叫着,围着主人上下翻飞,边飞边吵,发泄被捕捉的恐惧。 “小麻雀。”小小的手,伸向天空。 “叽——”空中的小鸟一僵,豆豆眼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只伸出的小手,悬停了片刻,缓缓落在了圆乎乎的小手上。 小小的手,学着母亲的样子,试探着摸了摸。 “叽!”清脆的低鸣声晨,小麻雀舒适地抬头蹭了蹭小手。 “小麻雀!”弘曜一下一下摸着小鸟的脑袋,满足地咯咯笑。 看着一人一宠的互动,茹蕙挑了挑眉,果然,空间里的生物对这孩子有着天然的亲近。 是因为他是自己与四爷的孩子吧。 …… 莽莽群山,巍巍林原,绵延苍茫天地之间。 渺渺湖泊,无尽大海,涵蕴育养生灵万千。 每一天,茹蕙必会寻机带弘曜进入空间,穿行群山林原,感受雄奇俊伟的山川之美,游曳千湖万泊,看水中奇妙世界。 只有母子二人的空间世界,他们任意嗷啸,无拘无束。 涉溪流,过草甸,追山鸡撵野兔,牧养牛只羊群。 驭俊马,乘飞鹰,俯仰巡游世间,进退逍遥万端。 得空间生灵钟爱的弘曜,比茹蕙有着更自由更多样的出行方式,不过短短一年,他便骑着野马王,出入山林草原,驯服了黑罴、老虎,金雕、雄鹰;在湖泊中,他乘坐老龟四处巡游,海洋里,他与海豚为友,嬉戏追逐玩闹。 在空间里,他是万物之主。 清澈的瞳眸看遍自然界中万种生物,他们日日为生存进行种种搏杀争战,小小孩童纯真的世界里,没有残酷,狼吃羊,虎捕兔,鲨噬鱼,大鱼吃小鱼,不是血腥,仅仅是生存。 鹊巢育鸠,犬饲狼崽,生存之上,还有包容万物的大爱…… 稚子赤心,他以天地万物为师,得到了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深刻的关于生存的领悟,这些感悟留在他的世界里,是比文字更生动的帧帧画卷,树造着他内心世界的框架,以后的岁月,他必然用自己的经历丰富这框架,直至形成自己完全独立的世界观。 空间之外,他是众奴仆之主,享受着他们的服侍,衣食住行,从不需他挂心,虽然被母亲逼迫着拥有了自己动手的能力,却能在得到母亲的应允后,挣脱琐事困缚,他天天在宫女与太监的看护下玩耍,不曾背书习字,他的世界里,还没有责任,他只需健康成长,便已足够。 时光流转,倏然而逝,不经意间,三年已过,时间进入了康熙四十七年。 九月己丑,巡幸塞外的皇帝回到北京。 四贝勒府,一家子女人聚在福晋的院子里,等着出门的男人归家。 “妹妹就是会养孩子,看把四阿哥养得这粉雕玉琢的小模样,谁见了都想抱回去自己养。”李氏语带酸气,看着坐在茹蕙身旁脸色红润,被裹得圆滚滚的弘曜,再看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一女两子,既嫉妒又得意:“但妹妹若能再给爷添个像四阿哥一样健壮的孩子,爷才高兴呢。” 别以为她不知道,茹佳氏三年前受了寒,再难有孕,哼,得爷宠爱又如何,不能下蛋,都是白搭,没见两年间,府里又添了好几个女人? 说到这三年,李氏便忍不住想抚胸庆幸,三年时间,府中仅有宋氏生了个女儿,偏偏不久又夭折了,如此,府中还是如同三年前一样,仅有一个格格,三个阿哥。 按说,有一女两子的李氏不该嫉妒茹蕙,偏偏一府的人都能看出来,李氏便是有一女两子,也比不过茹蕙的一个儿子,不只是四爷的宠爱与重视及不上,更因为不管从外貌、禀性、健康等各方面,弘曜都无人能及。 弘曜转头,纯净的眼落在李氏身上,对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多谢李额娘夸奖。” 孩子澄澈的笑容,不带一丝阴霾,却如同一面镜子,映射万物,将之照得纤毫毕现,对着这样的笑容,这一刻,便是李氏,也忍不住红了脸,讪讪道:“弘曜是个好孩子。” 额娘又夸那个小子了。 四岁的弘时恼怒地瞪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弘曜,哇一声就闹开了:“额娘,我饿了,我要吃点心。” 一听到弘时嚷饿,李氏也顾不上酸言酸语,赶紧吩咐丫头端来点心,一口一口喂弘时。 弘时吃到了点心,不由冲着对面的弘曜得意地哼了一声,“四弟,你想吃点心吗?” 弘曜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笑眯眯摇头:“三哥吃吧,弘曜不饿。” 明明想炫耀,偏偏别人根本不当回事,弘时顿是恼了,一拍李氏的手,又吵开了:“这么难吃的点心,我才不吃,我要吃樱桃。” 樱桃! 一屋子的人全都愣了。 “儿啊,九月没有樱桃,你看吃别的成不成。”李氏将小儿子抱进怀里,千娇万宠地哄着。 “我不管,我就要吃樱桃,我要吃樱桃,你不给我吃樱桃,我就去死……”尖锐的哭闹声,刺激着房中每一个人的耳膜,弘时在李氏怀里挣扎扭动,哭闹不休,“……你快去给我找樱桃,我是这府里的主子,我想要什么就要有什么。” “儿啊,你快别哭了,仔细伤着了嗓子。” “我不管,你给找樱桃。”弘时哭闹着,不经意间,目光正对上李氏身后小丫头的脸,他突然爬起身,站到李氏身上,一把揪住那丫头的衣襟,丫头不敢反抗,顺着弘时拉扯的力道弯下了腰。 这一下,方便了弘时了,他一把抓住那小丫头的头发,狠命地就扯:“铃铛,你赶紧把樱桃给爷找来,要不然,爷治死你。” 只有十二三岁的丫头,被扯得疼痛不止,嘴里不停求饶,明知不该流泪,偏偏因为疼痛,那眼泪啪啪地往下掉。 “死丫头,贱蹄子,你还敢哭,你这狐媚样子,摆给谁看,告诉你,你就死心吧,想踩着老娘上位,没门儿!” 尖利的童音,吐出的一串他自己都不懂的斥骂,让屋里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四爷站在正房门外,听着屋内的哭闹,眸光沉沉,脸上冷得能几乎能掉下冰渣。 小心地睨视着主子爷的脸色,直到得到他的示意,高勿庸才挺直了腰,高声通报:“主子回府了。” 第62章 四爷高大的身形,裹兵着凛冽的寒意,大步迈进正堂。 严厉如实质般的目光一扫,落在揪扯小丫头头发的弘时身上,弘时惊恐地僵在了李氏怀里,尖利的哭闹声嘎然而止。 四爷眯了眯眼,目光自惊惧的弘时身上移开,仔细看了几眼清瘦却目光明亮的弘昀,乖巧的女儿,目光最终定格在了尤自饶有兴味看着弘时的弘曜身上。 这皮小子,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四爷眉头微动,脸色一缓,顿时屋内空气为之一轻。 一屋子女人、孩子如释重负,全都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爷辛苦了。” “给爷请安。” “儿子/女儿请阿玛安。” …… 四爷抬了抬手,示意请安的女人孩子们起身。 高勿庸麻利地服侍自家主子解下身上挡风沙的织金薄青昵斗篷,接过主子自己摘下的帽子,便带着苏培盛轻巧地退了下去。 四爷再次扫了一眼屋内的众人,抬脚走到主位,坐了下来。 接过福晋敬上的茶,四爷头也没抬:“爷要与福晋商量事儿,都散了吧。” 扫了一眼被男人的冷酷无情打击得脸色僵硬的女人们,茹蕙带着弘曜行了告退礼,当先退出了正堂。 茹蕙已当先走了,一个个花了半天时间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风情各异的女人们便是再不甘,也不得不一一起身告退,出了正堂。 李氏临走前,恋恋不舍地反复回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四爷,可惜,这位爷正埋头喝茶,完全不曾留意到她的回顾。 直到完全出了正堂,还是没等到四爷出声,李氏不甘地揪扯着手帕:“回院儿。” 喝完一盏茶,终于稍解了干渴的四爷放下手里的茶碗,抬头扫了一眼正堂中服侍的众人,没声吩咐:“都退下。” 丫头、嬷嬷低头行礼,无声而快速地退出了正堂。 正堂里,终于只剩下这座府坻的男女主人了。 靠在椅背上闭目养了会儿神的四爷终于缓缓开声:“自现在起,府里的人,不再给假,除非爹娘老子死了,谁也不准出门。” 四爷的声音,阴沉、冷硬,带着某种让人不安的气息,卷动着空旷正堂的空气,惊悚震颤。 唯一被留在正堂的乌喇那拉氏揪紧了膝上的衣裙:“爷放心,妾身省得,定然严守门户。” 四爷点了点头:“府中日用,你看有什么不足,报到前院,爷着人统一采买……总之,你记住,贝勒府不许放进一只蚊子,更不许一句话传出去。” 要出大事了! 乌喇那拉氏双拳紧握,克制住不让身体颤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点头:“妾身知道了。” 四爷转过头,看了一眼乌喇那拉氏发白的脸色,眼中神色一缓,安慰道:“你也不必过份惊惧,万事有爷。” 看着隔几而座,几年来历练得越发深沉的男人,乌喇那拉氏颤栗的心骤然一定,抿了抿嘴唇,低声道:“爷也当多注意保重身体,这一府的人都指着您呢。” 四爷点了点头,又仔细嘱咐了几件事,确定没什么遗漏后,他方站起身:“爷先走了,你有事就让人去书房找爷。” 乌喇那拉氏站起身,陪着四爷走出正堂,站在台阶上看他带着人快步向着前院走去。 他是回书房,还是去东小院呢? 这个念头在乌喇那拉氏脑中闪了闪,很快被她按灭。 她替他管好后院,他为自己追查杀子仇人;他给她福晋的体面,她回报他忠诚,她是他的福晋,受他庇佑,他是她的主子……乌喇那拉氏霍然转身,带着守在正堂外的嬷嬷丫头,迈步走向东侧日常起居的次间。 九月的北京,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正是出游好时节。 奈何,便是外边风景如画,身处深宅的女人也只能通过书画来想像万般胜景。 东小院内,茹蕙换上舒适宽松的裙装,抱着儿子坐在榻上闲闲看书。 弘曜靠在茹蕙怀里,手里玩着七巧板,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抬起头咯咯笑出了声儿。 茹蕙放下书,摸了摸儿子毛绒绒的小脑袋,含笑问他:“乐什么?” 弘曜抬起头蹭了蹭自家额娘的手:“方才三哥被阿玛盯着的时候,特别像被蛇盯住的青蛙!” 茹蕙回想了一下,没忍住抿嘴笑了一下,不过又很快意识到不对,瞪了儿子一眼:“弘时怎么说都是你三哥,你不可取笑他,方才那话若被你阿玛知道,定要训斥你不知友悌,你要记住,这世上的人,讲究侍长孝顺,对兄弟友悌,待晚辈仁善慈爱,若不然,便会被认为是不好的人,被所有人排斥,记住了吗?” 弘曜眨了眨眼:“儿子记住了,但是不明白。” 乖巧软萌的宝宝用一双黑亮的瞳眸信任地仰望你,似乎你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茹蕙完全没做抵抗,低下头亲了儿子的小嫩脸:“现在不明白没关系,你只要记住就行,等你慢慢长大,你会懂得越来越多,那时,年幼时的疑惑都会随之解开。” 小脸被袭击,弘曜咯咯笑着伸出圆圆胖胖白如藕节的小胳膊,抱着娘亲的脖子,啾啾又亲了回来。 抱着得意地笑着的儿子,茹蕙的心软成了一团,此时,便是拿一个世界与她换儿子,她也只会不屑一顾,此时,若儿子需要她以命为砖,铺他成长之路,她亦会含笑引颈,安然受戮。 这世上,没有什么感情,能及上母爱之伟大。牺牲、奉献,至纯、至深,予儿女温暖、安宁,滋养他们疲惫的心灵。 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只要想起母亲,我们的心里总是温暖的;无论我们受了何等伤害,只要想起母亲,我们永远不会弃希望;她是我们前进的动力,予我们力量,只要有她在身边,哪怕对抗整个世界,我们亦不会怯弱。 靠在茹蕙怀里,弘曜舒适地闭着眼,眷恋地搂着她的腰,如同一只怎么也不肯离开母亲的小兽,他曾见过太多被母兽驱离的小兽,狼狈、疲累、食不裹腹、还要时时受到生命威胁,他看着它们一步步离开母巢。它们之中,有的越来越强壮,有的却越来越虚弱,前者最后靠着自己的能力活下来,后者即使万般不甘,却终于会死于非命。 弘曜曾问过娘亲,得到她肯定的承诺,永远不会如母兽驱离小兽一样将他自身边赶开,额娘说,人类比兽类强,因此不必为了生存而将儿子驱离,娘亲还说,便是他这一辈子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会,她也能养活他,因为娘亲的嫁妆很丰厚。 嫁妆! 那是弘曜第一次接触的名词。 为了让他了解什么是嫁妆,额娘拉着他的手,去了后院,那里有十间库房,里面满满堆放的,全是额娘的嫁妆。 最后额娘还拿出一个木头匣子,让他看里面一叠纸:“这是银票,总共有百万两,用它能换一切生活所需,吃穿住行,有了它,会变得很轻松。” 只是,额娘最后说的话,却让弘曜不明白,额娘说,银票,是这世个最好用的东西,同时,那也是最没用的东西。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几张纸就能换那么多东西,不明白额娘说它最好用又最没用是什么意思,不过那一刻,看着额娘脸上的笑容,弘曜的心却无比踏实。 额娘说的,总是对的,额娘说会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就一定会做到,有额娘的地方,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四爷踏进东小院的正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温馨的母子相偎图。 只是,很显然,这个男人对于这人场景并不满意。 “弘曜已经四岁了,长大了,你不要总把他当成婴孩抱在怀里,他……”四爷沉着脸瞪了一眼茹蕙怀里的弘曜,不料正正对上儿子委屈泛泪的眼,四爷顿时一噎,一时有再多不满也被忘在了脑后。 “阿玛,你要把弘曜赶出家去,让弘曜自己去找吃的吗?”弘曜憋着嘴,可怜巴巴看着自家阿玛:“阿玛,你别赶弘曜走,儿子以后每天只吃三顿饭,两顿点心,儿子少吃一顿还不行吗?” “叭哒!” 圆滚滚的泪珠掉在榻上,立时洇湿了一大团。 四爷心尖一颤,一张脸顿时僵住:“谁说要把你赶出家?” 只有四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儿子,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四爷脑子一转,立时沉了下脸,眼中利芒一闪:“可是府里哪个不要命的东西在你跟前嚼舌根儿?弘曜,你告诉阿玛,阿玛把他剐了给你出气。” 小小的身体,被放进宽厚坚实的怀里,弘曜吸着鼻子,看着自家脸色冷硬,目光却温暖的阿玛,一种不同于在母亲身边的舒适感,立马侵袭了他小小的身心。 哔啊一声,小小的身子粘在了四爷胸前,抱着阿玛的脖子,弘曜啾一声重重亲了亲爹一口。 “阿玛,弘曜最爱你了。” 被儿子糊了一脸口水,又听到这样热烈的爱的宣言,哪怕是冷肃规整如四爷,此时也绷住了。 扬着怎么也扯不平的嘴角,抱着软软的小小只的儿子,四爷红了耳朵:“弘曜,你还没告诉阿玛,府里谁给你委屈受了?” 弘曜想了想,看了一眼坐在阿玛身边的额娘,看她摇头,便也坚决地跟着摇了摇:“弘曜没受委屈。” 弘曜与茹蕙的互动,让四爷眯了眯眼,按下立马想知道真相的急切,他将这事放在了一边,抱着儿子,侧身仔细打量了一下茹蕙。 “怎么瘦了?” “没瘦,不过是在庄子里常去爬山,肉长瓷实了,才显瘦的。” “知道你不喜欢拘在府里,只是现在却不能放你在外面,以免爷分心,这才写信让你回府。” “嗯,我都知道。” “我让你安排的人,你都安排妥当了吗?” “放心,那些人都送走了,庄子里的东西也都毁了,虽然时间短,不过人手足,庄里的东西处理得很干净,现在便是有人去了,见到的除了老实的庄户,什么也不会有……。” 第63章 “不过是资助几个读书人,何至于弄得跟见不得人似的?” 茹蕙自四爷怀里抱过儿子放在榻上,一边服侍着他换衣洗脸,一边嘲笑男人杯弓蛇影。 四爷捧着湿热的帕子,在脸上捂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被风吹得又干又燥的脸皮舒服了,这才放下手。 “茹芾也如你这般想?”将湿帕子递到茹蕙手中,四爷挑了挑眉。 “他跟你学坏了。”茹蕙哼了一声:“总有一天,我让他见识见识我这无知妇人的本事。” 看着茹蕙咬牙切齿地发狠,四爷眼中浸出一丝笑意:“嗯,爷也想见识见识。” 茹蕙咬牙瞪了四爷一眼,转身接过下面人奉上的点心,一盘盘放到离榻不远的小桌上,“还吃不吃了?” 看到小桌上的十几盘小点,弘曜咽了一口口水,对着四爷伸出手:“阿玛,抱。” 儿子祈盼的小眼神,让四爷把抱孙不抱子的律条丢到了脑后,他伸出手,一把抱起弘曜,走到小桌边,将儿子放进了专为他制作的高凳上。 圆圆软软黑耳朵黑鼻头黑眼睛的小熊面点、油汪汪黄澄澄头顶王字的老虎炸糕、圆脸蛋粉鼻子有两个大大鼻孔的小猪、紫色的鸢尾、黄色的迎春、蓝色的牵牛花、粉嫩嫩的牡丹…… 等到阿玛将牡丹夹走,弘曜举起拿着筷子的小胖手,眼急手快将小熊扫了几只进自己的盘子,眼馋地看了一眼桌子正中摆放的几只小老虎,弘曜埋下头嗷呜一口咬在熊脑袋上——快点吃完小熊,就能接着吃小虎了。 相较于儿子的争切,夹着牡丹的四爷慢条斯理一口口撕着牡丹花瓣,一边吃,一边拿眼撩茹蕙,茹蕙木着脸夹起一朵拇拇大的迎春塞进嘴里,边嚼边发狠,扣月钱,一定要扣小厨房里几人的月钱,早告诉过她们,只要有这个男人在,她的桌子上绝不能出现任何与牡丹相关的食物,今天居然又忘了,必须狠狠扣钱,要不然这帮人永远不长记性。 看着摆出双目无神、眼神呆滞表情嚼点心的茹蕙,四爷的眼扫过她脸颊上生动的两抹粉色,黯黑眸子里的深沉被满满笑意取代,明明孩子都四岁了,这丫头还是这么面浅,不过是略微挑弄了一下,就开始装死。 就着茹蕙的脸,四爷连吃了五盘点心,靠在椅背,几乎没忍住打出嗝来,伸出手摸了摸暖暖饱饱的胃袋,四爷脸上露出满足之色,不得不说,自家女人研制出的各种吃食都很合他的口胃,哪怕仅仅是这样每日都要吃几次的点心他也百吃不厌。 同样靠在椅子上摸着圆肚肚的弘曜摆着与他阿玛一模一样的满足表情,眼皮一下一下往下垂,一幅吃饱就想睡的模样,就差学小猪哼哼两声了。 知道儿子的德性,茹蕙不得不拿出一只玉磬,轻敲着唤醒儿子眼见就要被睡神带走的精神头,开始给他唱儿歌。 没错,这屁孩子事儿忒多,吃完饭不给唱儿歌,他能立马睡给你看。 “爱我你就亲亲我”小屁孩子眼睛甑亮地窝在他阿玛怀里。 “爱我你就夸夸我”。挂在四爷脖子上的小屁孩子扑棱着黑亮亮的小眼神儿卖萌。 “爱我你就抱抱我”四爷紧紧抿着唇意图抵抗。 “爱我你就陪陪我”黑亮亮的小眼神儿里开始出现湿气。 “爱我你就亲亲我”顶不住儿子期盼的小眼神儿,四爷勉为其难低头在儿子脸上蹭了一下。 “爱我你就夸夸我……”叭叽,小屁孩子顶着大大的笑容在他阿玛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爱我你就抱抱我,如果真的爱我,就陪陪陪陪陪陪我,如果真的爱我,就亲亲亲亲亲亲我,如果真的爱我,就夸夸夸夸夸夸我……”四爷嫌弃地看着笑得一脸傻气的儿子跟着他额娘唱甜得让人发齁、酸得让人掉牙的儿歌。 四爷坚决地不会承认,在风霜雨雪中被伤得、冷得发硬的心,在这个小院里慢慢变软;疲惫灵魂中的尖锐、苦痛与迷惘,在妻儿的欢歌笑语里被一点点熨平,在这里,他不需要背上盔甲,他可以放下一切算计畴谋,安心休憩,在这里,他能得到力量,供他下一次出门时扛起全幅武装,面对外界明暗刀枪…… 看着与儿子一起倒在榻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四爷,茹蕙轻轻挥退了房内侍候的下人,亲自拿了薄被搭在他们身上,自己则坐在卧榻旁的绣墩上,一针针缝制护膝,北方的冬天来得早,现在开始做护膝,等她做好的时候,屋里的两个大小男人就能用上了。 …… 九月丁酉,皇帝废皇太子胤礽,颁示天下。 冬十月甲辰,削贝勒胤禩爵。 十一月癸酉朔,削直郡王胤禔爵,幽之。 丙戌,召集廷臣议建储贰,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及诸大臣以皇八子胤禩请,上不可。 戊子,释废太子胤礽。 庚子,复胤禩贝勒。 …… 短短三个月时间,京中官场被飓风一般的风暴卷动,他们或主动投入风暴或被动卷入,经历着种种狂风暴雨、雷电、冰雹,欲取利者,空手而归,欲取义者,义亦无存,飓风,摧毁了一部分人的一生,另一部分人,战战兢兢等待着飓风的停息,承受着飓风带来的风雪的吹打冰冻。 三个月,四爷仅仅回过后院两次,其余时间,全都花在了前院的书房中。 因为早得了四爷的吩咐,乌喇那拉氏下了狠手,杖毙了两个不安份的奴才,后院里一时为之一肃,所有人全都窝在自己的院子里,轻易不敢出门。 吃过腊八粥、扫过尘、祀灶……皇帝封宝……十二月过去,该过年了。 除夕一早天还亮,茹蕙抱着裹得像颗球一样的弘曜,坐着马车,与李氏一起跟着福晋进了紫禁城。 紫禁城冷硬的石板路上的雪早已被宫女太监打扫干净,四贝勒府的女人孩子们被众下人簇拥着,准备去往永和宫。 “呦,四嫂倒比我们走得还快。” 带着爽朗笑声的女声自众人身后传至,走在众人前方的乌喇那拉氏轻轻叹了一口气,停下了脚步。 转身,看着那披着大红白貂毛斗篷,快步走来笑得一脸张扬的女子,四福晋笑容平和:“八弟妹也不慢。” 八福晋郭络罗氏走到四福晋身边,目光一扫,落在了四福晋身后的两个女人四个孩子身上,她的眼中一丝伤痛飞快闪过,只留下满满的志得意满:“唉,不能和四嫂相比,你们府里的孩子都大了,我们府里这两个可都还吃着奶呢,有一点不自在,就能张开了嘴闹腾,现在我才知道,带着孩子出门,到底有多麻烦,小袍子小鞋子也不罢了,唉哟,连小便桶、小奶碗也不能漏,这不,就比你们慢了一步不是。” 爽脆利落的笑谑,八福晋的目光便落在了如同观音座前灵童一般玉雪可爱的弘曜脸上。 “这是弘曜吧。”八福晋身边的人排开拦在八福晋路上的李氏,李氏敢怒不敢言,只咬牙拉紧了女儿的手。 走到茹蕙跟前,八福晋看都没看茹蕙一眼,而是径直弯下腰,双眼发亮看着拉着茹蕙的手张嘴打着呵欠的弘曜:“好久没见着,弘曜还记得我吗?” 弘曜困难地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八福晋,扬着脸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弘曜请八婶安,八婶过年好。” “唉呀。”八福晋惊喜地叫出了声儿:“弘曜还记得八婶啊。” 说着,八福晋便伸出了手,意欲将弘曜抱走。 茹蕙眯了眯眼,身体往下一蹲,便挡住了八福晋的手,她似乎完全没发现脸色一僵后变得极其难看的八福晋,只是含笑问弘曜:“弘曜,过年了,见着长辈应该怎么做啊?” 弘曜想了想,自额娘手里抽出手,端端正正在八福晋跟前站好,一脚向前迈出,一手扎下打了个千儿:“弘曜请八婶安,恭祝八婶儿新年吉祥,万事顺意。” 包得像颗球一样,长得也像一颗雪球的孩子,一脸严肃学着大人打千儿的小模样儿,不仅八福晋看得恨不能马上将孩子抱走,便是不远处走来的九阿哥福晋董鄂氏也恨不能将他看进眼睛里去。 “四嫂,八嫂,你们都在这儿呢。”董鄂氏目光一动,狠狠刮了再次将弘曜的小手握在掌中,站起身来的茹蕙一眼,因为这个女人,他们府里这些年从来就没挺直过腰。 茹蕙垂目站在四福晋身后,不言不动不看不闻,似乎身前的郭络罗氏与不远处使眼刀子戳她的董鄂氏都是空气一般。 没错,这些年,不得已见着这两个女人,她一直都是样一幅木头像,既知以后必然是敌人,她也懒得将心力花在与她们虚以委蛇上。 八福晋冷冷扫了一眼茹蕙,哼了一声,霍然转身:“走了,这大冷的天,再站一会儿,都快变木头桩子了。” 风卷动着八福晋的斗篷,扫向弘曜的脸,斗篷的袍角上,有凌利的金光闪动。 第64章 茹蕙一抖斗篷,利落地将儿子护在了斗篷内。 绣金线的鲜红袍角啪一声擦着紫色的斗篷滑过,招摇而去。 茹蕙眉眼低垂,手臂一扬,收回了斗篷,目光不经意抬起,扫了一眼八福晋的背影。 站在不远处的董鄂氏看到茹佳氏那如同看死物一样看着八福晋的目光,生生打了个冷战,心中不可扼止地被惊悚所侵袭:这个女人的眼神,好邪门儿。 “九弟妹,咱们便在这里分手吧。” 位处西六宫之一的翊坤宫与永和宫、延禧宫并不在一个方向,三家人相偕前行了一段路程后,四福晋转头对着董鄂氏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后,便当先领着四贝勒府的人向东而行。 众人身后,九福晋与八福晋头碰头得又说了一会儿话的,这才分了开来。 “额娘!”又走了一段路,弘曜停了下来,抬头看向自家娘亲。 茹蕙低下头,“弘曜,怎么啦?” “抱抱。” 茹蕙弯下腰,将儿子抱了起来。 看着弘曜被他额娘抱了起来,弘时立马,有样学样,也要李氏抱。 听到儿子的要求,李氏的脸抽了抽:“弘时别闹,让奶嬷嬷抱你,额娘打小养得娇惯,可没你茹佳额娘那把子力气。” 这是暗讽她的平民出身。 不痛不痒的这类酸话,说了纯粹是浪费精神,若再与李氏唇枪舌剑一回再酸回去,于茹蕙来说,那就是蠢。因此,她头也没回,只稳稳抱着儿子跟在四福晋身边默默往前走。 对于茹蕙的淡然,乌喇那拉氏早已习以为常,这个女人,只要不是事涉弘曜,那心大得就没边儿,而一但涉及到弘曜,哪怕再小的事,茹蕙也能花十二分的精力去盯着。 如果当年她也能这样细细照顾弘晖,她的弘晖是不是就不会夭亡。 想到儿子,乌喇那拉氏心头闷痛,藏在袖中的手亦随之紧握,用力之大,几乎折断了指甲。 “四嫂也不等等我。”八福晋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打断了四福晋的愧悔。 “我以为你还要和九弟妹说一阵子私房话。”四福晋淡笑着回身看八福晋分波逐浪般自四贝勒府的女眷们中间穿过,走到自己身边,两人遂并肩而行,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待会儿会举行的祭祀。 “每年能跟着太后娘娘祭拜先祖,实是莫大的恩荣,到今年,四嫂参加过多少次了?” “我想想……自康熙三十年到如今,已过了十七年,便是参加过十七次了。” “可惜了弘晖……若不然,今天牵着孩子进宫的,也该有四嫂才是。” “弘晖……” 夹杂在谈话声中,轻得几不可闻的一阵圆珠滚动声,自身后传至,正抱着儿子往前走的茹蕙不动声色用脚尖一踢,圆珠斜斜滚到了八福晋脚下。 “啊!” “福晋!” “八弟妹!” 硬质的花盆底踩着了圆珠,八福晋脚下一滑,在一片混乱的惊叫声中摔倒在地。 人体实实在在、没有一点花哨摔在青石地面,沉重的撞击声,听得茹蕙的眉尖动了动:肯定很痛。 “茹佳侧福晋,你敢害我们福晋。”一个眉眼凌利的老嬷嬷尖叫着在混乱中疯了一样冲向抱着弘曜的茹蕙。 看着那五官扭曲壮若疯癫的老嬷嬷,茹蕙收紧抱着弘曜的双臂,脚下则飞快后退。 利落退入下人群,看着四贝勒府的下人将那扑过来的老嬷嬷架住,茹蕙的目光扫向被八贝勒府的人七手八脚自地上扶起的八福晋。 无力地靠在下人们身上,郭络罗氏因为身体的疼痛一时有些头晕目眩,不过,好强的天性,让她坚持着在下人的扶持下挺直了腰,平素就威棱尽显的丹凤三角眼此时盯着被四贝勒府下人围护着的茹蕙几乎喷出火来。 “茹佳氏,你好!” 茹蕙抬眼看了看八福晋脸上痛出的汗水,垂下眼皮,似乎完全听不到八福晋带着愤眼的咬牙切齿的利斥。 “八弟妹这一下可摔疼了吧。”四福晋走到八福晋身边,上下打量了一遍摇摇晃晃被下人扶着还有些站不稳的八福晋,怜惜地轻叹了一声,看向扶着八福晋的人吩咐:“没见你们福晋这疼得都站不住了,还傻着干什么,赶紧去找惠妃娘娘求个恩典,看能不能求台肩舆用用?没护好主子,还蠢得不会找人求助?不知道一切该以八弟妹的身子为重吗?” 一个八贝勒的下人看了一眼自家福晋,见她没反对,转身便跑。 四福晋转头又看了一眼被四贝勒府的下人架住的那个老嬷嬷,叹了一口气:“知道八弟妹新得了两个孩子心里高兴,但是再高兴也不能放纵了下人的规矩,免得他们忘了本份,什么时候骑到你头上来。” “算了,我也是白操心,这些道理八弟妹哪能不懂呢,得了,八弟妹在这里歇歇,等宜妃娘娘的人,我们就先走了。”说到这,不等八福晋接话,四福晋又忍不住摇了摇了头,叹息道“一个奴才,胆敢冲撞主子,在我们府里,除了被杖死,再没别的出路了。” 看着扬长而去的四贝勒的一群人,留在原地的八福晋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乌喇那拉氏,你等着,咱们没完!” …… 永和宫 德妃坐在炕上,听四福晋讲八福晋跌倒的事。 “那孩子伤得可重?”德妃脸上露出与四福晋相同的怜惜之色:“可怜见的,大过年的跌一跤,阿福,去,取了化淤血的上好膏药,让翠菱送到延禧宫去。” 一个五十岁左右老嬷嬷退了出去,很快取回一个玉盒交给一个大宫女,那大宫女捧着玉盒便走了。 替下辈收拾了首尾,德妃转头看向老老实实站在四福晋身后和茹蕙:“茹佳氏,你说说,八贝勒府的老奴才怎么就盯上你了,还说是你要害老八家的?” 茹蕙自四福晋身后走了出来,蹲身行了一礼:“妾身也迷糊呢,妾身好好走着,就见走在我们福晋身边的八福晋摔了,还没等妾身反应过来,八贝勒府的老嬷嬷就尖叫着从后面扑了上来,妾身抱着弘曜,也没敢让她近身,就退到府里下人们中间,得下人用力,妾身与弘曜都没伤着。” 看着表情无辜的茹蕙,德妃的嘴角翘了翘,“对,你与弘曜都没伤着,伤着的是老八家的。” 看着唇角带笑的德妃,茹蕙眨了眨眼,脸上露出同情之色:“八福晋那一下摔得可响了,不知道有多痛,会不会影响祭拜祖先。” 德妃眯了眯眼:“想来不会。” 别说只是摔了一跤,便是再摔几跤,老八家的也不会错过祭拜祖先的机会,这是荣耀,是对她身份的肯定,她便是痛得打哆嗦,也会坚持完祭拜。 看着退回乌喇那拉氏身后垂眸静立的茹佳氏,德妃暗自摇头,看了这么几年,她也算把这个儿媳妇看清了几分,性情也算恭谨,脾气也算宽和,平日不争不抢的也算老实,甚至有时被人当面为难也从不见她着恼,乍看起来谁都会认为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当然,这一切,都要是没触着她的逆鳞。 茹佳氏的逆鳞,想来满京城没人不知道。 想起几年前茹蕙砸老九书房的事,德妃唇角的笑意忍不住加深,宜妃在圣上面前得意了半辈子,却到底被她的儿媳妇扫了回面子,谁让圣上说了话呢,宜妃便是再不甘也只能亲自出面压下老九,不让他闹腾。 被翊坤宫压了半辈子,不得不说,当年那事儿可是德妃少有的几件舒心事之一。 “时间也不早了,该去太后那儿了。”德妃扶着福嬷嬷的手,领着四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三家的内眷,带着一群孙儿孙女,慢慢走进了晨光之中。 …… 祭祖、辞岁、守岁、闹除夕、燃冬青枝叶祈福、吃元旦饼…… 一天一夜的除夕,便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新年第一天,天将破晓时,太后也累了,被扶下去休息了,各宫妃嫔带着自己的人回了各自的宫殿。 茹蕙圈着弘曜,与李氏并弘时躺在永和宫偏房收拾出来的炕上,迷迷糊糊打个盹。 弘昀大了,却是另安排了一个屋。 不知过了多久,茹蕙被宫女轻声唤醒,与李氏一起被服侍着换了衣裳,又梳头洗漱,收拾好孩子,捧着寓意吉庆的水果,再次跟着德妃身后,去敬献给太后,并与同在太后宫里的皇帝贺了新年,一家人这才再次浩浩荡荡出宫,一起回了贝勒府。 …… 过个年,比什么都累,便是如茹蕙,回到贝勒府都比平日多睡了一个时辰补眠,更不用说府中其它人了。 四爷到东小院的时候,茹蕙正哄着还没睡够的弘曜吃东西。 “郭络罗氏在太后面前告了咱们一状。”四爷脱鞋爬上暖炕,舒服地靠在一只巨大的大白肚子肥猫身上,“这只猫也太大了,你和弘曜都抱不动吧,不如搬到爷的书房里去。” 茹蕙冲四爷翻了个白眼儿:“那是做来给弘曜睡的。” “睡?”看着比卧榻还大的又软又干净的肥猫,四爷不赞成地摇了摇头:“弘曜正长骨头,睡这么软骨头易变形,还是搬到爷书房的好。” 弘曜咬着点心,敢怒不敢言地瞅了他阿玛一眼,又可怜巴巴向他额娘求助,寄希望于额娘能抗住阿玛的压力,留下大肥猫。 “你想要,让下面人再做一个便是,抢孩子的玩具像什么话。”茹蕙气恼地拿起一个小花卷塞进了四爷嘴里。 “你方才说郭络罗氏在太后面前靠我们了?为她摔跤的事?” 四爷嚼巴嚼巴将嘴里又软又弹的小花卷吃下了肚,“老八家的运气不怎么好,正跟太后告状呢,不想被老爷子听个正着,就被老爷撅了回来。” 看着四爷唇边泄漏出的那丝笑意,茹蕙嗤了一声:“她让人害我没害成,反害了自己,怪得谁,老八本来就招了老爷子的忌,郭络罗氏还不夹着尾巴做人,被老爷子撅了活该。” 四爷眼睛闪了闪:“你倒知道得不少。” 茹蕙打眼角睨了四爷一眼:“闹了几个月,京中谁不知道?也就老八那群人利欲熏心,忘了老爷子的忌讳?嗤,这种事儿,就是蠢货也能看明白吧。” 四爷的嘴角抽了抽,“朝上八成的大臣都是蠢货不成?” “聪明反被聪明误而已。”茹蕙有些不耐烦:“大过年的,老说你们这些臭男人的事儿有什么趣儿,你年前答应弘曜领他出门,他惦记了好些日子,你别忘了。” 看着茹蕙脸上不加掩饰的烦燥,四爷将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这个女人对着那堆草呀叶呀根呀的从来耐性十足,更能想出无数的新配伍,但一提到朝堂上的事她就一脸嫌弃,满心烦燥。 罢了,大过年,是该高高兴兴的,那些无关的人,过年这两天他就不提了。 第65章 过完年,皇帝又开处理政事。 皇帝开始处理那群盯着他屁股底下椅子的人。 倡导朝臣共保八阿哥胤禩为太子的大学士马齐受到皇帝严责,而后被革职拘禁,其族人亦受到牵连,朝中众臣见之个个惶然,恐慌不安,胤禩及八爷党一时之间大受打击。 茹蕙靠在椅子扶手上,抱着一只小肥猫玩偶,听兴致高昂的茹芾尾飞色舞讲述街头巷尾对于八爷到底是否真的是相面人所说的天命所归的种种揣测。 “那些个童生秀才还真是好用,四爷当初的资助,如今便已看到回报了,八爷、九爷府里的一些*亦派上了用场,妹妹,哥哥给你报仇了。” “舆论是把双刃剑,你们用的时候,可小心着点。还有啊,动静别太大了,若让人顺藤摸瓜摸到你们头上,那才有乐子瞧呢。”茹蕙捂嘴打了呵欠:“到我们睡午觉的时间了,你快走吧。” 茹芾看了一眼坐在妹妹身边的弘曜,果然,这小子正一脸嫌弃的看着他呢。 抽了抽嘴角,茹芾倾身捏了捏弘曜又圆又嫩又白的小脸,看着小外甥嗍起了唇要开始闹腾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站起身。 “你确定今年不参加会试?”看着茹芾站起身,茹蕙突然开口问。 茹芾看着妹妹点了点头:“下一次吧,再过三年,时机会更好一些。” “爹呢,他同意了吗?” “我早给他写过信了,他也认为我现在年纪太小,还是再等三年更稳妥。” “好吧,现在京里也确实乱得很,不考也好。” 茹蕙又叫寻兰取来一个小包裹让茹芾带走:“都是些防身的药。” 茹芾顺手自包裹里摸出一个琉璃瓶,玻璃瓶内,是八分深的紫色液体,瓶身上贴了一个标签,签上写着:悲酥轻风。 “这是什么?” “一种挥发性特别强的液体,你打开玻璃瓶的盖子,瓶子里的气体就会挥发,然后,周围的人就会噼哩啪啦地往地上倒——就是这样子。” 茹芾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你成日没事都在琢磨些什么?这种东西都敢制,若是流了出去,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吗?这么可怕的东西四爷知道吗?你试用过了?” 茹蕙用晶晶亮的眼睛看着她家兄长:“我圈在贝勒府里,也不可能遇到什么地痞呀、流氓呀、拦路抢劫的什么的,你成日在外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遇到为难你的人,你到时就能帮我试试药剂的效果,试完了别忘了让人告诉我结果,我要具体的数据,比如多少秒才能将人放倒,放倒后的人神智是否清醒,身体是否有感觉……你知道的。” 看着茹蕙那一脸的热切,茹芾背上一寒,他家妹妹这些年到底被四爷请的嬷嬷教了什么?怎么感觉越来越吓人了? “解药我给放在了另一个玻璃瓶里了,你记得挂在胸前贴身放好,别到时连自己都放倒了。” 茹芾伸手在包裹中一摸,果然,又摸出一个空白的玻璃瓶,瓶口用牛筋塞子塞得极紧,里面装的,则是无色透明的液体。 “解药是喝的,你手里的五克应该够你用五次……包裹里还有惑神散,那玩意儿不用解药,只闭着呼吸别吸进去就没事,还有那包红色的药丸子,那是给山间的野兽准备的,你只要捏碎一颗,就能引来方圆五里的动物,用来狩猎不错。粉色的丸子用来问口供,应该比弘曜出生那年制的好用,我改进过了,这包裹虽小,里面的东西样样价值不菲,你小心点别弄丢了。” 茹芾深深吸了几口气,决定回去就将这个危险的包裹塞到床底下锁好,绝对不给这些东西见光的机会。 看着茹芾抱着小包裹僵直着背走出东小院,跟茹蕙一起站在门前送他的弘曜担心地抬头看自家额娘:“小舅舅怎么了?方才他走路同手同脚了。” 茹蕙靠在门框上,唇角轻翘,眼睛一扫空空荡荡的院子,目中飞快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芒:“应该没什么事儿。” 直到看不到哥哥的背影了,茹蕙这才拉着儿子回了房。 “寻兰,我和弘曜要睡午觉,你在门口守着,别让人吵我们。” “是。” 一听“睡午觉”,弘曜立马将自家小舅舅忘在了脑后,每天跟着额娘去“异世界”玩一个时辰,是弘曜一天最开心的事,在那里,他可以随心所欲乘飞鹰、驭骏马、驱虎、唤熊,上树下河,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额娘从来不拘着他。 进入空间,由着弘曜乘着金雕飞远,茹蕙则进入了一处山谷,山谷呈葫芦形,阴冷幽深,生长着许多外界稀缺的药材,更有许多连秦嬷嬷也不认识的物种,这些年,她制做防身药品的药材大多来自这里,今儿她的目标是一棵树。 走到山谷最深处,茹蕙停在一株三米左右高的树前,树身似桂树,树叶如莲花,她用了两年时间观察,确定了树在四季会生长四种不同的花,春时生碧花,春尽则落;夏生红花,夏末则凋;秋生白花,秋残则萎;冬生紫花,遇雪则谢。 仰望着如今挂在枝上的紫色莲花,茹蕙深深吸了一口气,取出一柄玉剪,剪下紫莲放入一个早准备好的玉盒,盖上盒子,她心神一时有些激荡,便没注意到,有一只紫色的小鸟在紫莲被剪下时便自树上飞起,而在她将紫莲收纳好后那紫色小鸟亦随之落在她头上的玉簪上,变成了与玉簪相同的玉色——那是一只会变色的拇指大小鸟。 完成了任务目标,茹蕙回到了小木屋后面的山洞,这里早已被她改建成了一个制作间,今儿茹芾带走的包裹内那些危险物品全都是在这里制作完成。 将捧着的玉盒放在一张阔大的楠木桌子上,茹打开玉盒,从其中取出一朵紫莲,便将玉盒再度合上。 “嬷嬷说用长春树的四季花可制作出永保青春的长春丹只是一种猜想,不过,这么神奇的植物,仅仅香味闻了就让人精神倍增,想来真做出药丸,功效就是达不到理想,但延长青春的作用应该还是有一点的吧。” 一边喃喃自语,茹蕙一边已自楠木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三个玉盒,那里面保存的便是碧花、红花与白花。 四朵不同颜色、却同样晶莹美丽的莲花摆放在楠木桌上,便是茹蕙已见过几遭,一时也神为之夺。 “先榨汁吧,然后……” “笨蛋,长春花直接食用才能保有功效。”尖锐稚嫩的声音骤然在山洞之中响起。 “啊——”完全沉浸在制药设想中的茹蕙没防备,顿时吓得一哆嗦,叫出了声。 “啊!”稚嫩的声音显然也被吓了一跳,骤然自茹蕙头上蹦了起来,跟着茹蕙一起叫了起来。 激烈地喘了几口气,茹蕙捂着胸口,四处张望:“谁?” “吓死我了。”玉色的小鸟自空中缓缓落在楠木桌上,变成与楠木相同的暖黄色,小鸟抬头不满地冲惊讶看着她的茹蕙叫了一声:“你瞎叫唤什么?” 茹蕙惊异地看着只有拇指大小的小鸟:“你是什么?” “我是青鸟。” 拇指鸟抬起翅膀,果然,它的翅根儿处,有一丛青色的羽毛。 茹蕙拍了拍胸:“我差点以为你就是传说中那为西王母传递音讯的信使青鸟了,原来只是因为身上有青色的羽毛啊。” “西王母?”小鸟偏了偏指尖大的小脑袋:“那是什么?没听过。” 茹蕙伸出手,托起青鸟,举至眼前,看着她在手上变成与自己的手一般的颜色:“青鸟,以前怎么一直没见着你,你今儿是从哪儿来的?” “我在长春树上睡觉,刚醒。”小鸟用尖尖的喙轻轻啄了啄茹蕙的手心:“你真笨,既然知道长春树的四季莲花需要用玉取,用玉存放,怎么就不知道是直接食用的?还要制成什么丹药,蠢!” 早被四爷嫌弃习惯的茹蕙不以为忤,问青鸟:“你对药谷中的药材都了解吗?” “药谷?”青鸟想了想:“你是说长着长春树的蕴灵谷?” “你叫它蕴灵谷?你起的名字吗?” “不是谁取的,我睁开眼就知道那里叫蕴灵谷。” “青鸟,能说说你的来历吗?”茹蕙试探着问。 青鸟想了想:“来历,我应该一直在长春树上,今天刚醒过来。” “你多大了?” “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说话?” “你都会说话,我为什么不会?”青鸟黑黝黝的、一点点大的眼睛看着茹蕙,分明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茹蕙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是天生会说话的,是从小跟着父母学,才学会的。” “父母,那是什么?” …… 第66章 逃命般抱着儿子出了空间,茹蕙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呱噪的鸟。” 弘曜却闪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抬头看着问茹蕙:“额娘,儿子下回能把青鸟带出来吗?” “等额娘把她教聪明了再让你带出来,乖儿子,睡吧。”伸手替儿子理好小衣裳,小他能睡得更舒适,茹蕙搭在弘曜背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哄着儿子入睡。 每天在空间里的两个小时,弘曜都会放开了的玩儿,体力消耗得不少,也因此极易入睡,不过话落间,茹蕙便能感觉到,这孩子睡着了。 给儿子又掖了掖被角,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一点不妥当后,茹蕙也躺了下来,闭上了眼,身体慢慢放松,沉入安眠。 半个小时后,茹蕙与弘曜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额娘,午安。”看着睡在身侧的额娘,弘曜幸福地笑眯了眼。 “儿子午安。”茹蕙亦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好了,别赖床,该起了。” 弘曜乖乖坐起身,熟练地穿好衣裳,便坐在床沿等额娘帮他穿鞋。 “主子。” 就在娘俩穿上鞋,准备唤人之际,门被轻轻扣响,寻兰焦急的声音自隔扇外传了进来。 茹蕙声音微扬,唤了寻兰进来,看着素来稳得住的大丫头神情焦虑,额际更有汗迹隐现,茹蕙脑中各种不好的猜测电闪,声音却极沉着:“何事惊惶?” 看着自家主子镇静的脸色,寻兰心中一定,“主子,秦嬷嬷昏倒了。” “师傅!”茹蕙浑身的肌肉顿时一紧,立时便站起了身:“你带人守好弘曜,我去看看。” “是。” 茹蕙低头看了一眼儿子:“弘曜乖乖在额娘的琴室看书,不许乱跑,知道吗?” 弘曜圆圆的小脑袋重重一点:“弘曜会乖乖的。” 伸手摸了摸儿子头顶,茹蕙抬步出了卧室。 带着两个小丫头穿过东耳房的小门,进入正房后的小院,穿过院中的青石路,茹蕙快步进入了当年拜师后特意为秦嬷嬷改建出的卧室。 见着茹蕙进来,服侍秦嬷嬷的小丫头赶紧撩起了卧室门前的帘子:“奴婢请主子安。” “素问,嬷嬷何时昏倒的?可请了府中医官?”快步走进卧室,坐在大丫头让出的位置,茹蕙低头看着床上唇色带紫、脸色发黄、双目紧闭的师傅:“仔细讲清楚,不许有一点遗漏。” 名叫素问的大小丫头脸色苍白,眼神惊惶地站在床前,低声快速讲述了秦嬷嬷昏倒前后的事。 秦嬷嬷每日的作息很规律,早上卯时起,然后会在院中活动活动身体,之后回房洗漱、用些点心,之后看情况,有时便会去正房茹蕙的起居室呆着,或为徒弟解惑,或享受享受徒弟的孝敬,再或者教教弘曜,然后回到东小院第三进院自己的书房看书、研读各类医毒典藉,累了就会休息半个时辰。 今儿秦嬷嬷自茹蕙那里回来后,看了一会儿书,吃了点儿东西,在院中略转了转,就睡下了。 “……往日,到了时间不须人唤,嬷嬷便醒了,今日眼见着到了时辰,嬷嬷没呼人,奴婢又等了两刻钟,终于不敢再等,便擅自进了嬷嬷的卧室,一进来,奴婢就发现嬷嬷的脸色失了红润,更是用尽了法子也唤不醒,便赶紧使了人去告诉寻兰姐姐,因为没得主子允准,奴婢还没敢让人去请医官。” “现在立马让人去请。”茹蕙伸手自被里拿出师傅的胳膊,让手搭在腕上…… 初按时,茹蕙没感觉到脉膊的跳动,再重按时,方始感觉到了跳动的脉博,这种脉象,让茹蕙的心头一惊——脏腑虚弱。 上午都还好好的,不过分开了一两个时辰,师傅怎么就弱起这样了。 脑中念头电转,茹蕙很快收摄心神,仔细诊脉:脉膊跳动缓慢,一分钟只有四十下,且跳动无力。 师傅体内有寒气。 再仔细看过师傅的舌胎、指甲,茹蕙心中惊骇,却已有了大致的猜测,只是,那个猜测太骇人,她却不愿相信。 “素问,你亲自去我房里,让弘曜打开琴房书桌右侧的抽屉,将里面那个十二莲绿玉盒取出来,再有一个牡丹玉瓶,你将玉盒与玉瓶一起带来给我。” “是。” 素问很快取回玉瓶与玉盒,茹蕙一打开小玉瓶的瓶塞,一股浓郁的药味立时自瓶中散溢而出,充溢了整个卧室,茹蕙小心地自玉瓶中倒出一滴几近凝固的乳白色液体在早准备好的装了井水的瓷碗中,将半碗井水全染成了乳白色。 “素问,你扶好师傅,我要把这碗水给她喂下去。” 一主一仆努力半天,终于将碗中水全给秦嬷嬷喂了进去。 此时,茹蕙再诊脉,秦嬷嬷的脉膊已开始缓慢地增强。 又过了一小会儿,贝勒府的值守医官丁太医与一个背药箱的小太监被小丫头带了进来。 见着房中的茹蕙,身体略微发福的丁太医便欲请安。 茹蕙一抬手,制止了他:“太医别多礼,赶紧过来看看我师傅。” 丁太医不敢耽搁,驱身搭上床沿上秦嬷嬷的手腕。 望闻问切一翻功夫做下来,一刻钟过去了。 丁太医顺了唇上髭须,脸色沉重:“依臣所诊,秦嬷嬷应是旧疾复发,疾来似山崩,却是险得很。” 茹蕙早诊过,虽早有准备,可再听到丁太医此话,却仍然胸口一凉:“太医来前,我喂师傅喝了补中益气的药乳、稳住了山崩之势,只是治标不治本,后续如何,太医可有好的诊疗方案,哪怕是最微小的可能,亦不能放弃,还请太医一定尽力救治,茹佳氏必有重谢。” “药乳!”丁太医眼睛顿时一亮,却是没将那重谢听进耳中,完全被药乳二字吸了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可是四贝勒府献给圣上,得圣上亲口赐名的药玉灵乳?” 茹蕙点了点头:“便是药玉灵乳。” 听到果然是连御医亦叹赏的药品玉灵乳,丁太医的脸颊顿时因激荡的心情泛起了红色:“下臣冒昧,不知侧福晋是否能让下臣亲眼见识见识药乳,或者有药乳之助,可为老嬷嬷创造出一线生机。” 丁太医一脸期盼地看着坐在床前的茹佳侧福晋,只盼自己能得偿所愿,他可是知道得很清楚,去年圣上出巡塞外,为太子所气,一度隐入晕劂之中,御医便是用这药乳,将圣上救醒。 他也听御医提过,当初这药乳统共只制出三瓶,一瓶献给了圣上,一瓶奉给了太后,另一瓶则一分为二,一半奉给了德妃,另半瓶便留在了四贝勒府茹佳侧福晋手中。 看了一眼眼神狂热的丁太医,茹蕙想了想,抬目示意素问将那小玉瓶取来。 三雨高,两指大的小玉瓶被素问捧在手中,递到了丁太医面前。 扑克着小小的玉瓶,丁太医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掏出帕子仔细擦干净手,这才小心地接过玉瓶打开。 瓶盖一开,一股浓郁的药气自瓶中冲出,被这药气一冲,丁太医飞快盖上瓶盖,其间总共不过两秒的时间,这位壮年期的太医却已是双颊通红,“灵乳、果然灵乳,单只这药气,便有提神、静心之效,若果口服,效果必然奇佳。” 敬佩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秦嬷嬷,丁太医小心翼翼再次将小玉瓶交回给素问,“既是能制出药玉灵乳这等奇物的秦嬷嬷,下臣定然展尽平生所学,将她救醒,然后,下臣再与嬷嬷一起商谈之后的诊疗方案。” 就御医所说,能制出药玉灵乳的这位四贝勒府的老嬷嬷却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家,只是一直身在深宫,故不为人所知,若非去年情况紧急,圣上身边的内侍也不会取出药乳,从而让秦嬷嬷之名为太医院中的几位所知,而丁太医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去年他恰好也是当值太医之一,要知道,事后,皇上亲口下令,让太医院众人不许再提起秦嬷嬷,以免扰了她的清净生活。 一脸狂热如粉丝见到偶像一般模样的丁太医逗得茹蕙挑了挑眉,她没想到,与师傅一起亲手制作出的药乳居然还会有招引粉丝的效果。 不过,看着像打了鸡血的丁太医,茹蕙倒是松了一口气,只要能救醒师傅,其后的事,依着师傅的博学,应该就不主难了吧。 一根根手指长的金针被丁太医或快或慢,或急或徐扎进了秦嬷嬷的身体,整整三十六枚金针扎完,丁太医头上已是汗渍密布,显然,为着施展这一套金针术,他的消耗不小。 坐着喝了一口茶,稍缓了缓气,丁太医看着时间又将三十六枚金针起了回来,微圆的脸上泛起轻松的笑容:“稍等等,嬷嬷应该就会醒了。” 果然,丁太医的话说过没一会儿,床上的秦嬷嬷便缓缓睁开了眼。 “师傅!”茹蕙抓着秦嬷嬷的手,身体前倾看着她似乎变好了一点的脸色:“你还好吧?” 秦嬷嬷的眼珠子转了转,将房中几人看清后,目光回到茹蕙身上:“徒儿别急,师傅暂时没什么大事。” 暂时?! 丁太医疑惑地看着床上的老嬷嬷:“依小臣所学,嬷嬷的身体虽然为旧疾所伤,亏损不小,不过能得药玉灵乳之助,再请宫中几位御医出手,当有机会救回,怎么听嬷嬷之言,似乎还有变化?” 秦嬷嬷看了一眼茹蕙,果然看到徒儿一脸紧张,想了想,知道或早或晚,徒儿终究要面对自己暴毙的一天,一时也没办法,只能说了实话:“我这旧疾,却是治不了的,实因当年中了毒又受了风寒,毒加伤,伤了根本,虽最终解了毒,却有一股寒毒深藏髓中,无法根除,当年为老奴医治的大夫也说过,那寒毒若未遇引子,便能一世蛰伏,可只要被引出,却是无药可医。” 丁太医双眉紧皱:“不知为嬷嬷医治的是哪位御医?” “不是御医却胜过御医,那位老大夫便是如今皇上身前刘院使的祖父刘老大夫。老奴当年能得他所救,实也是机缘,当年老大夫正巧来京看孙儿,这才遇上了,若不然,老奴这条命,早就没了。” “原是淮安刘老神仙,那就怪不得了。”丁太医恍然大悟,继而又愁眉苦脸:“若药乳亦不能为嬷嬷创造出一线生机,此病却是大险啊。” “生死有命,老奴能多活这些年,临去前又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却是再无遗憾了。”秦嬷嬷躺在床上,却是笑得坦然。 秦嬷嬷能看得开,茹蕙却看不起,她紧紧握着师傅的手:“是什么引出了师傅体内的寒毒?” 看着茹蕙无法掩饰的愤怒与气恨,秦嬷嬷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鬼兰。” 带毒鬼兰! 茹蕙眼中露出狠戾:“来人,立即去前院找爷,我要封府!” 森严的贝勒府,被人带进了带毒鬼兰,受害的还是她的师傅,便是用尽办法,她也一定要揪出那个害了师傅的人, 第67章 阿勒今年三十岁,当年四阿哥出宫建府,他便被内务府划分给四阿哥,成为他专属的包衣。 阿勒自幼便好勇斗狠,跟着四阿哥后本性不改,因其勇武,跟着四阿哥不过几年功夫,便被四阿哥看中,成了四阿哥府里侍卫处的一个小头领。 阿勒很庆幸,当初自己能下狠心脱离族人,争取到进入四爷府的机会,才让他挣出了出今的一番好日子。 就在今天,在侍卫房值守的阿勒得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因为贝勒府的侍卫失职,让人带毒进了贝勒府,害了府中的老嬷嬷。 阿勒很愤怒,这是耻辱。 四贝勒府封府,每一个侍卫都领到了命令,被增派到各个与外界相通的门户看守,主子爷说了,哪怕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四贝勒府。 阿勒手握钢刀,警惕地守卫在四贝勒府的东侧门,阿勒不知道主子们在府里清查什么,那不是他该打听的,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职责,那便是守卫东侧门,不放任何一个人出府,也不让任何一个人进府。 十个身影冲过府门处十几米宽的石板,向阿勒扑过来时,他很意外,居然有胆敢冲击贝勒府,这分明是找死,不过自身后贝勒府冲出的那个身着内侍服的瘦弱身影让阿勒骤然醒悟,这群人是来接应府中内奸的。 后来想了些什么呢? 阿勒不太记得了。 他只记得,主子吩咐过,哪怕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府。 阿勒冲了出去,无视了身后那支向他扎来的铁枪,一脚将眼中已露出喜色的内侍踢回了贝勒府。 阿勒当然不是一个人守在东侧门,一同值守的另外五名侍卫钢刀出鞘,向着那些冲来的贼人当头劈了下去。 钢枪破空的利啸声中,阿勒身体微偏,让过了身体要害,身体剧痛中手中的钢刀后撩之势变得更加狂猛,将一个贼人当场扎了个透心凉。 还剩下两人。 阿勒这样想着。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柄匕首已扎进了阿勒的心窝。 胸口一凉,阿勒咬牙,哪怕是死,也要先把来犯的贼人拦住。 锋利的匕首被抽出,比腰侧更痛的剧痛几乎带走阿勒的神智,全身的力气开始随着喷涌的鲜血被匕首带走。 阿勒抬起头,入目的是贼人得意的笑脸。 该死的贼人! 怎么能让他得意。 阿勒的脸扭出一个无比狞恶的笑容,拼尽全力将手中钢刀扔出,扎进不远处一个贼人的后背,铁塔一般的身体向前一压,带着身前那贼人一起,重重砸在了地上。 阿勒最后的意识里,贼人得意的笑脸变成了惊愕与恐惧。 阿勒含笑沉入了黑暗,他左手紧握的一柄尖锐短匕深深地扎进了贼人的胸腹。 …… 阿勒睁开眼,眼神茫然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他躺在占据了房间大半的土炕上,炕前房角处,放置着一个四门的木柜,柜门紧闭,阿勒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现在也顾不上想这些,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这是哪里?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木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传入阿勒的耳中,一个身着蓝衣侍卫服、约莫二十五六的壮汉推门走了进来,看着睁着眼的阿勒,壮汉粗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阿勒兄弟醒了,你先躺躺,我这就去叫头儿来。” 未等阿勒开口来人便退了出去,并且,没忘了顺手带上门。 没让阿勒久等,很快,方才那壮汉再次推开门,这一次,在壮汉的身后,跟着一个一身文弱书生气的清秀男子。 “阿勒,洪氏,高祖父洪七领,明崇祯十七年入包衣旗,顺治元年,随大军入关,得恩入正白旗,顺治八年,因罪阖家被贬入包衣,康熙二十五年、二十七年,父母先后去世,成为孤儿,受族人排挤,食不裹腹,衣不弊体,寒冬之时,冻倒路边,那天,恰适四阿哥出宫,伸手救了你,还给了你银子,后四阿哥出宫建府,你主动提出,代替高佳氏,成为四爷的包衣,康熙四十五年,成为四贝勒府包衣侍卫头领,前日,有贼人冲击四贝勒府,你独立杀死两人,并成功阻止了府中奸细的逃脱。” 身形清瘦的男子脸上带着温和的浅笑,走到炕前,注视着阿勒,将他的履历一一报出:“阿勒,主子爷对你的忠心很满意,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成为主子爷的铁杆心腹,这个机会,你要吗? ” 看着清秀男子脸上那温和的浅笑,阿勒翻了个白眼:“他娘的祈福,你搞啥做出这幅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自打当年主子自冰雪中将我的命自阎王手里拉了回来,我阿勒这条命就是他的,现在问这些话,不是叫化子守夜——多余的?” 看着阿勒脸上夸张的轻蔑,祈福脸上笑容情不自禁加深,他伸出手,重重地在阿勒肩上擂了一拳,“你没死,真好。” 与祈福清瘦身形完全相反的力量捶在身上,带起胸膛上传出尖锐的剧痛,让阿勒顿时扭曲了脸,看着祈福脸上加深的笑意,他嘶嘶吸着冷气,丝毫不怀疑对方是故意的:“阿福,你他娘的,你等着,看老子好了,老子不打肿你的肥腚,我,嗷——” “肥腚?嗯?”祈福黑着脸,按着阿勒胸前伤口的手指丝毫不留情地加重着力气,直到看到阿勒痛得额上冷汗不停滑落,他才大发慈悲地收回了手:“永远都学不乖的憨货,你也不想想,这些年,你什么时候在爷手上讨到过便宜。” 阿勒倒在炕上,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娘的,果然还是那个脸甜心黑的黑阿福,这一手,可太狠了,差点没要了他的老命。 看着阿勒像搁浅的鱼一样躺在炕上拼命张着嘴吸气,祈福轻轻撩起衣摆,文文雅雅地坐进蓝衣侍卫服搬进来的椅子:“阿勒,欢迎成为主为粘杆处侍卫。” “粘杆处侍卫?”阿勒全身无力地软倒在炕上,却丝毫无损他风发的意气,“爷这样威猛的汉子,别说捕蝉捉鸟,便是搏虎扑熊都没问题,说吧,主子要我做什么?” 看着阿勒那张脸,祈福的手很痒,痒得他根本没做犹豫,再次伸出食指,狠狠按在了他的胸口。 一声比之前更惨厉了无数倍的嚎叫自小屋中传出,惊得屋外雀鸟齐齐拍打着翅膀自树上扑棱棱飞起,一片片鸟毛自空中洒落,落在院中横躺的一具具壮汉身上。 “听了这惨叫声后,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一个满头灰土的小个子侍卫伸出腿踢了踢身侧面容平凡得丢进人堆里也找不出来的同伴的腿:“兹莫,屋里那位是什么来头,居然劳动头儿亲自去见。” 被小个子侍卫踢了一脚的兹莫想了想:“前日主子府里不是抓出了几个奸细?屋里那小子就是那个一拼三的狠人。” “不是一拼四吗?” “昨日你又不是没在刑室见着被他踹飞那个,那不过是个样子货,不算,另三个被杀的,才是真正好手,那三人的筋骨,最少的都打熬了二十年。” “怎么就是样子货了?那奸细可是在头儿手上熬了三轮才招供的,已经很不错了。” “才三轮而已,可惜了,我一直想看看第七轮问神香的功效,怎么就没机会呢。” “听说问神香是茹佳主子制出来的,肯定错不了。” “那不算啥,告诉你,我们家大小姐手里可还有更厉害的。” “什么?” “想知道?” “嗯,想知道。” “嘿嘿,想知道,爷也不告诉你,那可是我们大小姐保命的手段,连主子爷也只是听过没见过。” “兹莫,你小子别忘了,你现在的主子可是爷,你知道的居然敢不告诉爷,快说,你瞒了爷的是什么,你就不怕爷知道了治你个知情不报。” “知情不报这罪名我可不担,主子又不是不知道我原就是老爷送到京中护卫大少爷和大小姐的奴才,他可不会责罚我,再说了,咱们彝人的有些手段,说出来外族人也不懂,这个主子也是知道的,再说了,你觉得对于爷来说,粘杆处的侍卫最首要的事情是做什么?” “刺探情报,铲除主子的敌人。” “错。” “那你说是什么?” “爷当日亲口跟头儿说的,粘杆处最首要的任务是护卫贝勒府中小主子与女主子的安全。这小主子咱就不说了,那都是主子的血脉,这女主子,除了福晋,爷当时可只跟头儿提了我们大小姐。 你说,我们大小姐自己有保命的手段,爷是不是只有高兴的份儿。” 躺在兹莫另一边的侍卫萨哈连终于忍不住开口插话:“怪不得一加入粘杆处,头儿就拿了几幅画像给我看,想来,其中那两位面容模糊的女子便是福晋与茹佳侧福晋了。 福晋咱就不说了,茹佳侧福晋的本事可真是了不得,不说别的,单只咱们现在用的伤药,就不知道比外面的强了多少,也正是有了这些伤药,才让咱们兄弟敢放开了手脚地摔打,不必担心用力过度弄出人命。” 小个子侍卫狂点头:“对,那些种类繁多的伤药真是绝了,上一回我被老罴一脚踢成重伤,大夫都说我这辈子废了,结果呢,头儿拿出特供药给我用了不过半个月,我就全好了,甚至气血比往日还足,嘿嘿,想想,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手段,才能做出这般好药。” “嗯,不只你,咱们这些人,可没人没用过特供药的……” 听着院中众侍卫你一句我一句的热议特供药的神奇,兹莫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他望着天上一朵形状像山的白云,心里闪过的却是出蜀时族人们狂热的一张张脸孔。 天姿掩蕴,容颜绝世的西姥,手握不死药,还掌着天下罚恶之事。 自康熙四十二年起,蜀地所有彝人供奉的西姥画像已全都自发换成了大小姐的画像,而随着当年天现神目后,弘曜阿哥降生、小姐怒砸九阿哥府的事传出,不只蜀地,天下各地彝人都开始缓慢向着蜀地迁移,不得已未迁移的,也会不惜代价求一张大小姐的画像回去日日朝拜。 西姥转世,历劫修行——这一认知,从未有人说出口,却根置于每个彝人心中,随着大小姐越来越多的信息被传入蜀地,各地彝人的这种信念亦越来越根深蒂固。 看着天上那朵山形的白云慢慢移动,兹莫深信,彝人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 四贝勒府 四爷看着手中奸细的口供,眸色深沉,神情莫测。 “九黎后人畏惧西姥,欲趁其历劫虚弱时,将其击杀,故遣族中高手入京,多番试探,九黎后人得知,西姥果有绝世之姿,虽天性仍然嫉恶如仇,却身娇体软,除却制药之力,全无本事,唯其身侧,有祀疫门门主相护,欲除西姥,必先去其屏障……” 第68章 上古之时,黄帝讨伐蚩尤之暴时,蚩尤多方变幻,呼风唤雨,吹烟喷雾,王母即遣九天玄女授黄帝三宫五意、阴阳之略,太乙遁甲、六壬步斗之术,阴符之机、灵宝五符五胜之文。黄帝遂克蚩尤于中冀。 虞舜即位后,王母又遣使授白玉环、白玉琯及地图,舜即将黄帝的九州扩大为十二州。 黄帝以统一华夏部落与征服东夷、九黎族而统一中华的伟绩载入史册,他所征服的九黎族首领,便是蚩尤。 黄帝能打败蚩尤,盖因天遣玄女下界。 玄女者何? 西王母座前仙女。 “西王母”的称谓,始见于《山海经》,四爷做梦也没想到,这本幼年时最喜欢的读物有一天会与他的女人牵扯在一起。 刺客冲击四贝勒府这么大的事,宫中此时想必早已得到消息,事情起因为何,四爷不可能不禀奏宫中,又兼此事涉及秦嬷嬷——这位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老嬷嬷如今生命危在旦夕,偏偏是为了替茹蕙挡灾造成的,这事未了,又蹦出一个西王母来。 种种变故齐发,便是早已历练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四爷,此时也忍不住烦恼地捏了捏鼻梁,禀告宫中时该说些什么,哪些能说,说到什么程度,他还需要仔细再想想。 乾清宫 皇帝坐在御案后,翻看着一叠纸。 用了一刻钟,反覆翻看过那叠口供,确认自己没看错,皇帝抬头看向坐在他左下手椅子上的四儿子:“西王母?” 四爷抬起头看着他家皇阿玛,肯定地点了点头,在皇帝莫测的目光下,脸上露出一个带着些淘气的得意笑容:“阿玛,儿子给你找了个这么大来历的儿媳妇,是不是有赏。” 噗! 皇帝根本没忍住,一下便笑喷了,伸出手指着四爷便骂:“你个混帐,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敢让西王母的历劫转世做你的侧室,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皇帝的笑骂,让四爷放松地往椅背上一靠,脸上露出无赖之色:“儿子不管,反正茹佳氏是儿子的女人,她就算是有天大的来历,儿子回去了,她也得好好尽媳妇的本份,服侍好儿子,若没把儿子服侍高兴了,儿子说不让她出门儿,她就出不了门儿。” 看着嘚瑟得巴都要翘起来的四儿子,皇帝只觉得牙都要痛了。 “混帐行子,一群愚民闹腾,你也好意思跟着搅和,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么些年的书你都读到狗肚子了。”皇帝一把抓起桌上的那叠纸便欲扔到四儿子脸上,不知道怎么的想了想,改了玉佩。 稳稳拉住皇帝扔过来的羊脂玉佩,四爷嘿嘿直乐,朝着御案后的皇帝颠颠扎了个千儿:“儿子谢阿玛赏,嘿嘿,上好的羊脂白玉佩,儿子早就想跟阿玛讨了,一直没敢开口,今儿得偿所愿,儿子回去要好好乐乐。” 四儿子那幅没出息的样子,皇帝看都不想看了,一脸嫌弃的挥手:“滚,赶紧滚。” “唉。”四爷脆声声应承,不似被老父撵出,倒似受了夸,那油盐不进的惫懒样儿,看得皇帝都懒懒得跟他生气了。 “去太医院带上刘声芳、张睿。” 带上两位太医院的两位御医为何,自然是为秦嬷嬷诊治,皇帝还是希望能把秦嬷嬷救回来。 四爷脸上僵了僵,叹了一口气,弯腰恭声领命:“儿子这就去,阿玛放心,嬷嬷本身才华非凡,加上两位院使之力,定能化险为夷,儿子府中茹佳氏心中视嬷嬷如母,也定然会用心服侍,不会有一丝懈怠。” “朕知道你的性子,办事总是用心的。”皇帝停了停,终于没忍住,怅然叹了一口气:“若有万一……不要让她受太多罪。” “嗻!” 四爷后退了几步,起身转身向殿外走去,走到了殿中,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皇帝疑惑地看向停住脚的四儿子:“老四,还有事?” 四爷转身肃然站好,向着御案后的皇帝深深一揖:“儿子大罪,差点忘了请鸿钧老祖安,儿子这就回去多抄两本佛经自罚,老祖千万莫要责罚儿子失礼之罪。” 皇帝愣了一下,而后一张威严的脸涨得通红,看着那直起身一脸表功神情看向他的四儿子,皇帝暴身而起,手中刚蘸上一抹朱色的御笔当头就砸了过去:“给你阿玛封神,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 皇帝气得连“我”都出来了。 看着骤然起身的皇帝那精光暴闪的两只眼,正得意的四爷吓了一跳,抱头往殿往就窜,一边窜,一边还不甘心地嚷:“儿媳妇是西王母,阿玛您不是鸿钧老祖,谁敢称是。” 四爷反应不慢,看见皇帝砸东西转身就跑,但是显然动作还不够利索,被朱笔砸在了身上,留下一抹鲜艳的红色。 “还敢说。”皇帝红着脸,从御案后往外便冲:“老子若是道祖,哪里能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我、朕身化天道前,今儿先把你这猢狲镇压了。” 四爷一听皇帝要把他当堂镇压,哪里还敢继续贫嘴,连滚带爬翻出乾清宫前高高的门槛,一骑绝尘,跑了。 皇帝站在乾清宫门,看着儿子撩着袍子狼狈逃远的背影,又恨又笑:“在道祖面前抄佛经,个混蛋玩意儿,你这哪里是跟朕请安,分明是找抽。” 终于跑出乾清宫,四爷脚下一顿,回身看去,露台、阶陛早已将乾清宫门挡得严严实实,他家阿玛的身影一点也见不到了,知道今儿这关算是顺利过了。 四爷心头一松,又恢复了平日的雍容,不过思及先前的作态,到底没忍住警告地瞪了一眼周围林立的值守侍卫,见他们一个个木着脸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仿佛什么也没看到,这才满意地拂了拂衣袖,整了整衣袍,摇摇转向,准备去往太医院请御医。 乾清宫内,皇帝脸上的羞红终于慢慢褪了下来,转身慢慢踱回殿:“幼年听佟佳氏讲《三海经》,就闹着要养神兽,吃仙果,皮小子,这一下府里养着一个西王母,他这总算如愿了吧。” 亦肯亦趋跟在皇帝身后的李德闻言,轻笑道:“圣人方才赐了四爷法宝玉佩,不知分宝岩上还有多少好宝贝留着,老奴斗胆求一件随身带着沾沾光,也好能一直跟着道祖过好日子。” “你个老东西,学什么不好,偏偏学老四那混蛋玩意儿跟朕耍花腔。”皇帝失笑摇头:“朕这里没有分宝岩,倒有装满珍宝的私库,得了,今儿既让你得了机缘知道了朕的真身,朕就开恩,赏你一把玉拂尘吧。” “奴才谢圣人赏。”李德全高兴坏了。 皇帝转头瞥了一眼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李德全,轻嗤:“朕的东西,可没那么好拿,你下去后,把殿内的人都给朕记清楚了,告诉他们,今儿乾清宫里的事儿但凡传出去一句,朕活剐了他们。” 李德全的腰完全弯了下去:“万岁爷放心,奴才回去就带他们去慎刑司长长见识。” 最近慎刑司里有一个奴才正要行千万万剐之刑,借着圣上这话,带乾清宫内服侍的去看看,紧紧他们的皮。 皇帝坐回御案后龙椅,看着桌上那叠纸,皇帝哼了一声:“有天皇伏羲、地皇女娲、人皇神农的东夷九黎,又出了后羿、帝狻、羲和的强族,却为着一个小小的后院女子大动干戈,朕该说什么?神话到底是神话。” 招出暗卫首领,将那叠供状扔进他怀里,皇帝冷声问:“你不是说茹佳氏没有一丝异常,这是怎么回事?” 垂头跪在地上暗卫首领并不慌乱,“寻冬年纪到了,被茹佳侧福晋指给了随她进贝勒府的陪嫁,奴才便供机安排了她去查茹佳氏一族的资产。 茹佳大人自蜀中得利,用其中五成给女儿做了嫁妆,被茹佳侧福晋带进了四爷府,另五成孝敬了圣上,确实一厘未留,平日都是依靠自东吁贩矿所得之利花用,养奴,蜀是彝人供奉画像之事,奴才确实知道,但是,那供奉的西姥却实在与茹佳侧福晋不像,以致奴才等失察,请万岁爷降罪。” 皇帝没责罚暗卫首领,而是在沉思片刻后冷哼了一声:“彝人内迁本是茹志山施政清明,而致生活艰难的彝人自境外来归,在这份口供里,这一切却变成了彝人思慕西王母,这心,可够毒的,若朕疑心稍重一点儿,只怕便要将远在蜀中的茹志召回了。 老四那话虽说是胡闹,却说得没错,茹佳氏是朕的儿媳妇,既嫁给了朕的儿子,就得受朕儿子的管束,这些年,她老老实实从不惹事,不论是日常里被老四府里李氏出口刁难,还是节庆日进宫,都温顺恭敬,不爱与妯娌来往,那也是天性贞静,比那些四处勾连插手外院爷们儿事的东西好无数倍。 朕不信西王母转世,更不信那群冲击老四府坻的是九黎族人,暗处的人与其说是畏惧茹佳氏,不如说是畏惧蜀中的茹志山,畏惧朕对西南而今的强力控制。” 皇帝眯眼轻敲着龙椅扶手:“川蜀定是起了波澜,才会连身处老四府里的内宅女子都被波及,去,找出所有云贵川情报,仔细甄别,找出有用的汇总递上来,朕要知道,西南到底出了什么事。” 暗卫首领退了下去,皇帝阖眼靠在龙椅上,他方才没说出的是,他怀疑这起事情背后有老八那帮人的影子,继江南之后,老八他们又盯上西南了。 皇帝很清楚,经过茹志山这些年的治理,西南可是大变样了,因为茹志山出身彝族,更身兼土司之职,在西南,相比于以前的官员,茹志山更得山民的心,也因此,这几年,茹志山很做出了一番成绩,便是各族私下敬献的东西,茹志山也一件没留,全都运进京,送进了他这个皇帝的私库。 估计因为那年年进京的一队队马车,终于引起了朝中那些人的注意,为着着西南潜藏的巨大财富,那些人,忍不住出手了。 兴许,还有当地势力的反扑。 第69章 皇帝不信西王母转世,四爷信不信呢? 四爷不信。 他也知道,老爷子也不会信。 但是,四爷怕老爷子宁杀错勿放过。 自来民间流传的仙神转世,到最后都脱不了成为某些有心人诱骗、煸动愚民的手段,对于当权的皇室来说,这类的事件是很让他们厌烦的,杀,太小题大作;不杀,又恐遗祸无穷。 四爷很清楚,茹蕙是他的女人没错,但是她同时是茹志山的女儿,他到底还是怕老爷子暗里起杀心,所以,哪怕拼着脸皮不要,也要彻底将老爷子心里的顾虑打消。 好在,一番唱念作打没白费功夫,以他对老爷子的了解,他现在想的定然是此次西王母事件幕后的主使。 到底是谁呢? 四爷坐在马车里反复琢磨。 老大圈了,老二如今窝在毓庆宫里醉生梦死,老三被这些日子的风云变幻及老爷子的雷霆手段吓破了胆儿,再不敢存一点妄想,老五大抵没想头,老七从出生便没了机会,如此,能闹出这么大事儿的,除了老八与朝中那群贪图从龙之功的奴才,四爷几乎不做二想。 是因为觉得太子爷下去了,便要把他这个挡在路上的四哥清除了? 看着车外道路两旁未化尽的残雪,四爷眯了眯眼,唇角泄出一丝冷意,岂不知,值此废太子不久,朝堂中又波诡云谲之际,不做不错,做多错多,一动不如一静。 这一次,不须他出手,老爷子就能把躲在背后搅事的魑魅魍魉揪出来。 带着刘声芳、张睿进了东小院的第三进院子,看过卧床不起的秦嬷嬷,两位御医被请到了四爷的书房。 “两位院使,秦嬷嬷的情况如何?” 刘声芳与张睿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皆露出一丝喜意:“髓毒扩散,其势若崩,看似十死无生,实则脉中生机暗蕴,可堪一救。” “药玉灵乳,果固本培源上好之物,当然,也多亏茹佳侧福晋与丁太医救治及时,正值旧基崩徂、新基未起时,药乳之功,功在稳定了秦嬷嬷体内病情,激发了潜藏的生机,快一步,寒毒未发尽,必留隐患,慢一步,则彻底无救。”张睿亦抚须而叹:“老嬷嬷命不该绝矣。” 听到两位院使几乎异口同声的诊断结果,四爷一直高悬的心顿时一松,紧绷冷硬的神情亦随之一缓,“还请两侠院全力出手,只要救回秦嬷嬷,不只四贝勒府,圣上那里亦会不吝赏赐。” 刘声芳与张睿相视一笑,齐齐点头:“四爷放心,臣等必竭全力。” 两位院使商量着开了药方,又留下了用药禁忌嘱咐,相携出了四贝勒府,被四贝勒的马车送回了太医院。 四爷拿着药方,再次走进了东小院。 “爷!” 茹蕙紧张地盯着撩袍进房的四爷的脸色,当她看到四爷撩袍的左手那只微微翘起的尾指时,眼睛顿时一亮,一下扑到男人胸前,茹蕙紧揪着男人衣襟,一连串地问:“有希望,对吧。肯定是,看你的样子就是有好消息,啊,吓死我了,还以为师傅真的没救了,啊啊——” 本欲吓吓这个女人,让她也体味一下心惊胆战的滋味,却不意被她扑进怀里不停蹦哒的跳脱样子一逗,四爷却是再也绷不住,脸上冷气骤散,唇角泄出一丝笑意。 将手中药方递到茹蕙手中,四爷拖着等不及已开始低头看药方的茹蕙坐进起居室的卧榻,靠在上面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方子先用半个月,半月后,两位院使视情况会再重新开方,放心吧,你师傅有救。” 将手中方子交给寻冬,让她交到素问手上:“方子上的药药房里都有,让素问只管去取,若有人敢阻挡,一律打死。” 寻冬一脸喜气拿着方子快步出了主院的起居室,她与素问虽未被秦嬷嬷正式收为弟子,平日却有传艺之恩,如今得知秦嬷嬷有救,自是喜之不尽。 起居室内,茹蕙趴在四爷胸前像只小动物一样不停地在他脖子上蹭:“爷,谢谢你。” 四爷被蹭得垂目看了一眼眼角泛红,露出别样动人风致的茹蕙,心房顿时一颤,抱着怀里的女人,四爷深深吸了口气,无奈地认栽:“你是得谢爷,为着你,爷可连着忙了一天,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 一听这话,茹蕙当即使要起身给四爷倒水,却被腰间的胳膊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认命地趴回男人胸前,按了按男人翘起的唇角,茹蕙扬声叫了另一个大丫头进屋倒茶。 如愿看到牡丹娇靥染晕的四爷满意地接过茹蕙手中的茶喝了一口。 “孩子都四岁了,还这么害羞。”放下茶盏,四爷看向怀里蜷着不动的女子,伸手勾起她藏在怀时的脸,手指轻抚细润如玉的绯红双颊,轻语戏谑:“平日不是胆子比天还大?” 抬头嗔了一眼低头贴近的恶劣男人,茹蕙的手下意识揪紧了手里的衣襟,屋里还有别人啊,有人啊。 离花瓣一样的唇仅寸余距离,四爷却不得不停了下来,无奈地叹气:“爷要被你掐出内伤了。” 啊? 茹蕙茫然看向男人,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自己揪着男人胸膛的手。 飞快收回作案的手,茹蕙的目光四处乱看,就是不看环着她的男人。 “不过是个奴才。”四爷叹口气,挥手将大丫头撵了出去:“逗你呢,快别绷着了,跟抱了块石头似的。” 果然,大丫头一出去,怀里的石头转瞬化作了一团又香又软的糯米糕,自己粘了上来。 斜瞟了一眼缠在自己脖子上的两只胳膊,四爷惩罚地捏了捏女人柔韧的腰,换来女人全身激烈的一颤。 轻笑抱着怀里的温香软玉再次躺回榻,四爷惬意地闭上眼:“又爱害羞,又胆小,还笨……” 这是只属于他的女人,灵动、娇气、任性、发起脾气来天不怕地不怕,他从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整个皇室,谁不知道他宠着她呢。 他的宠爱,为她挡了外界无数风雨,可是这一次,却让她成了被攻击的靶子。 爱怜地轻轻顺着怀里女人乖顺的身线,男人的心软成了一团,她没有乌喇那拉氏的忍辱负重,不像老八家的,会替男人笼络朝臣内眷,更没有石氏人口皆碑的她声誉,但她是他用尽心思娇养着长大的女人,不是庙里的泥塑木胎。救苦救难的西王母还是让别人去当吧,她只要乖乖呆在他怀里,好好跟他过日子就成。 弘曜跑进房时,他阿玛与额娘正一起躺在榻上睡觉。 撇了撇嘴,弘曜直接扑了上去:“阿玛,额妨,弘曜回来了,弘曜今儿跟着邬先生学了百家姓,额娘,儿子背给你听。” 茹蕙睁着惺忪的睡眼,神智尤未全醒,手已本能地抱住了扑到怀里的弘曜,“弘曜学会百家姓了?额娘的儿子真厉害。” 把着儿子叭一下亲了一口,在儿子咯咯的笑声茹蕙完全醒过神来。 看着空荡荡的怀抱,四爷冷着脸坐起身:“弘曜,站好,你都开始上学了,举止怎么还这么跳脱?今儿在邬先生有那里没有淘气?有没有好好上学,可曾偷懒?” 四爷冷肃的脸色、严厉的询问,冻得弘曜当即便僵在了额娘怀里。 看着僵在茹蕙怀里的弘曜,四爷冷哼:“进屋不先给父母请安,吵醒父母不知陪罪,爷送你去进学就学了这些不知礼怕行径?” 弘曜苦着脸自额娘怀里退出来,老老实实站在榻前行礼问安:“额娘请阿玛安,请额娘安,儿子错了,不该吵醒你们小憩,下次儿子一定不再犯。” 看着儿子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的行止,四爷终于满意了,“知错就好,走,把百字姓都默写下来,爷要好好查查你的功课。” 看着四爷拎着儿子走进旁边的琴室,茹蕙摇了摇头,起身出了起居室,进了小厨房,准备做点好吃的犒劳那爷俩儿。 茹蕙不是个爱做饭的,她的嗅觉太灵敏,对于油烟、生肉的肉腥味、水产品的水腥味较常人的抵抗力便更低,因此,偶尔兴起时动手做的,多是面点、小吃、素菜一类。 不过,今儿她却亲自将手伸进水缸,挑出一条鱼,让负责小厨房的陪房收拾干净后,作了一个红烧鱼。 听到茹蕙的呼唤,自琴房出来的爷俩,一进饭厅,便被那扑鼻的肉香味勾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弘曜一边咕嘟咽着口水,一边用力拖着还踩着四方步的阿玛:“阿玛,好香。” 四爷被儿子拖着,自然也加快了脚步。 看着父子俩在桌上坐好,茹蕙揭开了盖着红烧鱼的盖子——一条形装完美的鱼躺在长条形的盘子里,身上盖着浓香红润发亮的浇汁,盘子周围,点缀着绿色的芫荽,□□人、香由鼻入心,不勾得父子二人垂涎欲滴,便是垂头站在一侧服侍的下人都在偷偷咽口水。 “精制郫县豆瓣,上等金鳞鲤,烧制出的让人闻到就流口水的红烧鱼。”茹蕙吸了一口口水,将盖鱼的盖子交给了服侍的小丫头,坐上了桌上。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谁也没说话。 四爷首先拿起筷子,在茹蕙替他挑好的鱼肉上夹起一块送进口中,鲜、嫩、咸、香,四爷吃得眼睛都亮了。 弘曜在阿玛开筷后便一直全心注意着阿玛的表情,见到四爷的眼睛亮了后,他也再顾不得别的了,埋头就开始猛吃。 看着狼吞虎咽的父子俩,茹蕙长长吐出一口气,幸好陪房的手艺好,把鱼骨全剔干净了,若不然,这爷俩儿一准被卡。 两盘点心,三荦五素,整整十盘食物,仅仅用了一刻钟,便被一家三口吃得干干净净。 看着吃饱喝足后靠在椅子上揉肚子的弘曜,四爷皱了皱眉:“让你抢,吃撑了吧,不知道吃七分饱就停下来?你皇玛法若知道你这样不知节制,定会罚你额娘。” 弘曜不乐意地嗍了嗍嘴,只是看一眼坐在一旁担心地看着他的额娘,却不敢顶嘴,“阿玛,我下回不敢,你别告诉玛法,要不,以后咱们就吃不着额娘烧的鱼了。” 四爷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茹蕙,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这一回就算了,只记住了,可一不可二,下一回,阿玛再不帮你的。” 弘曜小鸡啄米一样直点头:“儿子再不会了。” “行了。”看到儿子确实知道错了,四爷也不穷追猛打,起身将儿子抱下地,然后牵着儿子的小手:“咱们去花院子院转转,消消食。” 花园子! 茹蕙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跟了上去。 70.第 70 章 四贝勒府的花园子建在府坻西侧,有假山亭台、楼阁水池,亦有沿池旱柳、经冬松柏之类。 二月的北京,本是早春时节,路侧却尤有残雪,贝勒府的花园子里,除却松柏,其余各类树木绿叶未发,唯有秃噜噜的枝干伸展,无遮无挡裸,露在冰冷寒风中,明明是活树,看着却像立马便要枯死一般。 茹蕙拉着弘曜站在池边一棵树下,抬头看着头顶形态丑陋的枝干,听着从不远处亭阁中传出的一声声莺声燕语,娇嗔笑言,茹蕙压抑柔和的声音传入弘曜耳中:“弘曜,你也喜欢热闹吗?” 小动物的直觉促使弘曜紧紧拉着额娘的手,一动不敢动。 没听到儿子的回答,茹蕙低下头。 担忧、焦急,四岁孩子的眼中,出现了不该他这个年龄段有的情绪。 看着儿子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杂质眼,茹蕙惨然一笑:“抱歉啊,弘曜,额娘不是个好额娘,即使为你,也不愿放下骄傲、学会伪饰。” 弘曜伸出手,踮脚抹去茹蕙颊上滑落的泪滴,“额娘,你别伤心。” 孩子的一句话,却招得茹蕙的眼泪如雨点般落下,蹲下身,将头埋进儿子小小的胸膛,茹蕙急促地吸了几口气:“额娘没伤心,即使伤心,也是额娘自己找的,走捷径,总会付出代价,这是额娘该付的代价。” 当初为着一劳永逸,为着不给这世的家人带去噩运,选择了会成为最后胜利者的男人成为她的庇护人,对如今面对的一切,她其实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这些年,她是感激这个男人的,因为他给了她他能给的最大的放纵。 在这个压抑女性自我的时代,她能过上现在这样自在的日子,还是因为四爷是一个开明的男人,他自信,因此,从不曾压制她,他强大,可以将她护在羽翼下,使她不必担忧成为被人争夺的物品;他自律,用他的方式尊重着她……所以,说到底,她会伤心,其实还是因为自己要求太多。 自十岁进府,到今年,除却去福晋那里请安,她平素总是躲着后院的女人,躲了几年,到底还是要被逼着面对现实,这一次,她是真正在内心里看清楚了,在四爷的心里,他宠爱自己选择的女人,但是府里住着的每一个女人在他心里也都有一席之地。 看向远处亭阁那个在一群女人中偎红倚翠、神情惬意、意态闲适的男人,茹蕙轻笑了一声,用力把心底日渐成长的爱意踩死,也将心头的悲哀一脚踩到底,抬起头,茹蕙重新变得明亮的眸子对上弘曜黑白分明的眼,“儿子,额娘现在想去看看你太师傅,你是留下来和阿玛玩儿,还是跟额娘一起回去?” 弘曜想了想:“我跟额娘一起去看太师傅。” 茹蕙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儿子毛绒绒的小脑袋:“虽然知道不应该,可是有了这么好的儿子,额娘就是不想再委屈自己了呢。” 被额娘夸了。 弘曜的眼睛铮一下便亮了。 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茹蕙噗一声笑了,凑过去在儿子嫩乎乎的小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得意道:“有个优秀懂事的儿子,额娘就有了任性的资本,试问,整个大清,哪个女人有我茹蕙这样幸运。” 弘曜抿了抿嘴,想要忍住不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却到底没成功,在额娘的目光里通红着一张小脸乐呵得嘴根本合不上。 于是母子俩便这样抱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得完全止不住。 远处,窥探着这边情状的一个不知道哪个院子的大丫头悄悄缩了回去,另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状似不经意地跌了一跤,起身后坐在一块石头上揉脚,一边揉一边用余光关注着池边相拥而笑的母子俩,更远的地方,更隐蔽的角落,丫头内侍的身影此起彼伏,若隐若现。 后院的这群女人再次联合了起来,这一次的戏码是—— 争宠! 她们出招了,她就一定要接招吗? 茹蕙轻笑了一声,将那个一直在揉腿的小丫头招手叫了过来。 “你是在哪个院子服侍的?” 小丫头惊怕地跪在地上,胆战心惊地回话:“奴婢是武格格院子里的。” 看着小丫头几乎埋进残雪中的脑袋,茹蕙无奈地摇了摇头:“起来吧,叫你过来,只是让你传个信。” 寻兰哼了一声,自茹蕙身后走出来,将小丫头从地上拉了起来。 在小丫头跪倒残雪中的时候,远处亭阁里的女人们便不约而同停了说笑,齐齐看向池边的一对母子,被她们围着的男人,自也发现了异常,看向了池边。 耳边突然清静了下来,茹蕙却并不改初衷,她让寻兰赏了小丫头一个银角子:“你去给爷传个信,就说我要回去看秦嬷嬷,就不陪他玩乐了,让他与大家玩尽兴。” 交待完口信,茹蕙抬起头,对着高处亭阁中看过来的众人蹲身一礼,起身后,她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到极致的笑容,而后一甩衣袍,毅然转身,拉着儿子离开了花园子。 花开荼蘼,淡看浮华,那笑靥,韶华胜极,明明艳丽张扬到极致,所有人却分明从中看到了淡然。 看着茹蕙不战而逃,亭阁中的女人们意气风发,一个个眼睛发亮,围绕在男人周围,说笑得更热闹了。 小丫头被带进了亭阁,战战兢兢将茹蕙留下的话转述了一遍。 “呦,茹佳妹妹这就走了,难得大家伙儿聚在一起,真是可惜了。”李氏举起手帕,挡住了唇畔的得意。 “茹佳侧福晋素来爱静,大抵是嫌我们闹腾了吧。”武氏笑着娇柔地偎在男人身边,满目依恋看着男人英挺的眉眼:“可谁叫爷好久不进后院,咱们都几个月没见着爷了,这一见着,就有说不完的话,一时失态,想来茹佳侧福晋也不会怪罪我们的吧。” “唉呀,侧福晋说了,她是去看秦嬷嬷,又不是不想和大家玩儿,快别说了,来,我带了给爷做的衣裳,大家服侍着爷穿上看看合不合身。”宋氏唇角带笑,自侍立身后的大丫头里取过一件外裳,与一群女人围了上去,七手八脚服侍着直接套在了男人身上。 “唉呀,宋姐姐的手艺就是好,看看,这多合身呀。”乌雅氏的手在男人腰背上轻轻抚过:“看这腰带的绣工,宋姐姐花了不少功夫吧。” 宋氏捂着嘴呵呵笑:“给自家爷做衣裳,花再多功夫不都是乐意的?难道妹妹绣的荷包里寄托的不是对爷的一片痴心?” 乌雅氏一跺脚,扑进男人怀里:“爷,你看啊,宋姐姐取笑妾,你快说说她。” 身畔一张张如花笑靥、怀中女人又扭又揉,又嗔又羞的模样,唤回了男人有些飘远的神思,让他忽略了自心底浮起的莫名不安,揽着乌雅氏笑问她是否给自己绣了荷包。 亭阁中,再次恢复了热闹,只是,那个身处温柔乡的男人不知道,自己七八年的努力,在今天,全都打了水漂,一扇他期待了无数次的大门,已轰然闭阖。 他不知道,所以,当他夜里去往东小院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是为照顾师傅的病体,茹佳侧福晋歇在了秦嬷嬷的院子里。 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小院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将他挡在院门外。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辛巳,皇帝复立胤礽为皇太子,昭告宗庙,颁诏天下。 喧嚣沸腾了半年的朝堂,再次平静了下来,只是这一切却是蕴藏风浪的大海,海面平静,海底却有无数暗涌,不知什么时候,那股股暗涌将化为涛天巨浪,重起风云。 夏四月甲辰,皇帝以富宁安为吏部尚书,穆和伦为礼部尚书,穆丹为左都御史,八爷党势力在朝堂遭受重大打击。 四月丁卯,上巡幸塞外。 五月,六月,东小院仍然日日大门紧闭。 被自己养大的女人拒之门外,四爷除了焦燥地在书房踱步,居然完全束手无策。 “她到底在闹什么?”四爷重重一拍书桌,转头狠狠瞪着书房里坐着的茹芾。 茹芾抬头看了一眼四爷消瘦了不少的脸,瘪了瘪嘴,同样一脸委屈回看向如同困兽一样的男人:“你问我,我问谁去,自打秦嬷嬷病倒,这都快四个月了,我再也没收到过妹妹做的点心,这么热的日子,却连消暑汤都没了,不只你苦,我也苦啊。” 看着清瘦后显得仙风道骨了不少的小舅子,四爷狠狠咬牙,一脸憋屈:“明明是爷自己的府坻,却进不了门,爷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 终于狠下决心的四爷直腰大喝,“来人。” 高勿庸小跑进书房,弯腰垂头听令:“主子,您有何吩咐?” “去东小院儿,爷就不信进不去。”四爷一撩衣袍,抬步往书房外便走:“今儿就是砸,也要把那道挡着爷的大门砸开。” 第71章 领着一群人雄纠纠,气昂昂准备勇闯东小院的四爷脚还没跨出主院,便被小跑着的苏培盛拦了下来。 “主子,太子爷回京,着人传您去毓庆宫。” 原本一腔激昂的情绪骤然被堵,四爷憋屈得无以伦比。 “太子爷不是正随圣上出巡?何事独回京城?” 苏培盛低头回禀道,“奴才不知,毓庆宫来的人只说太子爷唤爷赶紧去,别的一概没说。” 不甘地看了一眼东小院的方向,四爷咬牙重重一甩衣袖,“替爷更衣,爷要进宫。” 茹蕙关着院门过了几个月清净日子,本以为这清净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事物的发展并不以个人意志所转移。 酷暑六月,躺在百年罗汉松下纳凉的茹蕙被一阵激烈吵闹声惊醒。 苏培盛领着人连滚带爬冲进东小院,在撞倒了好几个拦阻的丫头后扑跪在茹蕙的凉榻前,“侧福晋,您快救救爷,爷,主子爷……” 苏培盛的嚎叫声尖利凄厉,吓得刚醒的茹蕙猛地打了个激灵,“救……爷?爷——” 终于醒过神的茹蕙霍然起身,若非寻兰眼急手快扶住,几乎跌倒在地。 “爷怎么了?” 苏培盛顶着一脸说不清是泪还是汗的水珠子被茹蕙自地上拖起来,却完全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只哭嚎道:“时疫,时疫啊,太医说,爷患上时疫了。” 茹蕙的手一松,苏培盛跌落在地。 “时疫!” 明明那么努力地替他进补保养,没想到,终于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茹蕙印像里最深刻的一次疫病,是sars大暴发。 那一次席卷全球的疫潮,成为重灾区的北京城限进限出,那一年,电视上、报纸上,每一天,都有死于病毒人员死亡的通报,其中,好些是专业的医护人员。 《说文解字》注释,疫,民皆疾也。 《释名》,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 役,自它出现那一日始,从来让人闻之色变,畏之如虎,望风而逃。因,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在医学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疫病尚且因具有传染性、急性、高死亡率而让人心惊胆战,更不用说这个视疫为鬼魅撒播之病的时代了。 茹蕙稳了稳心神,一脚踢在苏培盛身上:“别嚎,赶紧起来,立马带人去把主子爷抬到东小院,告诉高总管,后院主事有福晋,前院的事就全交托给他了,主子爷一进来,东小院就要封院,主子爷不痊愈,东小院不开禁,许进不许出。 苏培盛,你得主子爷信任器重,此时不能慌,静静心,最严重也不过是大家伙儿一起跟去地下服侍主子爷,没什么大不了的。 去吧!” 是啊,大不了陪着主子爷一起死,连茹佳侧福晋都不怕,我这天生贱命的又有什么可怕。 看着茹蕙镇定的表情,听着她决然的布置,顶着一脸狼藉的苏培盛狠狠在青石砖上一磕,抬袖重重一抹眼睛,起身就跑。 看着苏培盛带人抬着昏睡的主子爷进了东小院,看着东小院的大门在眼前轰然合陇,站在东小院大门外的高勿庸红着眼狠狠咬牙,不会有事,有茹佳侧福晋在,主子爷一定不会有事。 东小院的茹佳侧福晋与四阿哥是身受神眷之人,主子爷有茹佳侧福晋照顾,一定能绝处逢生,转危为安。 高勿庸在东小院门前站了半个时辰。 四福晋带着贝勒府所有女眷到达东小院门口时,高勿庸已收拾好情绪,神情平静一如往日般与内院的女人们见礼。 四福晋唤了高勿庸起身,问他:“我们方才接到你传信,说茹佳氏将爷接进了东小院,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福晋,此前奴才给主院送了信,一直没等到福晋的安排,便使人知会了茹佳侧福晋,侧福晋为方便照顾主子爷,直接让奴才等把爷送进了东小院。” 见高勿庸脸上没有丝毫慌乱,跟在四福晋身边的李氏眼睛骨碌碌打了个转,“高公公,太医是不是诊错了,爷其实只是中暑,不是时疫?对不对?” 李氏一句话,贝勒府所有的女人眼睛同时一亮。 “我说嘛。”乌雅氏撇了撇嘴,“怪不得茹佳氏动作这么快,福晋的安排还没下来,她就急急把爷抬进了自己的院子,原本根本不是时疫。” 宋氏叹了一口气:“茹佳侧福晋心虽好,只是,怎么也不想想大家伙儿也同样担心爷的病情呢。” 武氏看着东小院大门,一脸怅然:“高公公,能不能让茹佳侧福晋把门打开,我们都想看看爷。” 耿氏与钮祜禄氏目光一碰,钮祜禄氏一脸担心看向高勿庸:“高公公,不知道爷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茹佳侧福晋一个人真的能照顾好爷吗?。” 耿氏怯生生直点头:“是呀。” 高氏、常氏、汪氏虽早被厌倦,但此时亦不敢落后于人,齐齐都表示很担心病了的四爷。 高勿庸垂头听着后院的女人们一声又一声对主子爷的担忧,一句句含沙射影对茹佳侧福晋的指责,无人看到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闹吧,此时闹得越欢,一会儿打脸才越疼。 四福晋看着垂头不语的高勿庸,眉头轻轻皱了皱:“高总管,我素来信你,你说说,爷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高勿庸抬起头,“福晋,李侧福晋,各位主子,爷确实患了时疫。” “爷都患时疫了,你还能这么稳得住?”李氏冷笑:“该不会是合着茹佳氏一起哄骗所有人吧。” 高勿庸淡淡看了一眼盛气凌人的李氏,微微弯了弯腰:“李侧福晋这话,奴才不敢认,稍后,宫中派遣的太医就会来东小院,李侧福晋可以亲自问他们爷的病情,如李侧福晋有心,也可以学茹佳侧福晋,进东小院亲自为主子爷侍疾,是不是时疫,到时一看便知。” 李氏用力揪扯着手中的帕子,目光中露出一丝慌乱:“若果然爷病重,为什么你一点不担心,你这奴才,心是黑的吗?主子爷日常那般信重你,你就这么回报他的?” 听得李氏这话,高勿庸挺直了微弯的腰,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方才,茹佳侧福晋对奴才的徒弟说,既得了主子爷信重,主子爷病重时用心侍候便是,却不必惊慌,即使都染上时疫,也不过是再去下面服侍主子爷。” 高勿庸抬手抱拳向着虚空拱了拱手:“奴才自康熙二十三年被分到主子身边,到现在整整服侍了主子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前,奴才这条贱命就早已是主子爷的。 自古以来世人皆知,疫厉之疾,本是鬼使散布,主子爷不幸染疫,病重垂危,奴才心急如焚,恨不能以身代之,只是,主子早已托以前院事务,故老奴不能亲身侍疾,好在老奴的徒弟跟在主子身边,老奴这才留在了外面。 主子爷若有个万一,也不须旁人动手,奴才自己自会跟下去,既无畏,便自不惊,左右是服侍爷,地上地下又有什么分别呢。 李侧福晋放心,奴才身子虽贱,今儿说出的话却是言出必行的。” 这个老东西,这是立下死志了! 东小院大门前,所有女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色。 福晋叹了一口气:“李氏心忧爷的病情,言语失于莽撞,还请公公勿恼,只是治病,还是得要太医,只是靠茹佳妹妹,却是不行啊。” 听到福晋此言,高勿庸目光一扫,淡笑着抬手指了指众人身后,自主院通往东小院的角门处急急行来的两个身着官服的人:“福晋且看,那来的不就是太医院的太医。” 众人闻言,齐齐转头,果然,两个小太监引着两个身着七品官袍的太医正向这边走来。 高勿庸转身去迎两位太医:“丁太医、冯太医,请往这边来,福晋与后院各位主子对于爷的病情十分忧心,正等着两位呢。” 看着一群站在东小院大门外的女眷,丁太医与冯太医两个面面相觑,若是心忧男主人的病情,不是应该守着侍疾吗?怎么一个个的都等在院外? 不过,想一想四爷的病情,两位外历世事的太医却也说不出话来,蝼蚁尚且贪身,何况人乎? 事关生死,即使是让她们托付了终身的男人,也未必有几个女人真的愿意生死相随。 走到一群拥簇着四福晋的女人们两米开外,两位太医便停下了脚步行礼。 示意两位太医免礼,四福晋满脸忧急看着两位眼观鼻鼻观心的太医,“麻烦两位太医跟我们说说,我们爷这病到底怎样了?是中暑?还是时疫?” 丁太医与冯太医目光一碰,得,怪不得都在这里呢,原来是不确定四爷的病情呢。 丁太医往前走了一步,“四福晋容禀,前日宫门下钥前,四贝勒府送往宫中的笺表脉案上写得分明,四爷昏倒,人事不知,疑因暑热所致。 昨日,当值太医突然急信传送太医院,四爷病情加重。 今日天还未亮,当值太医却是再次递表宫中,确诊四爷染上了时疫,并且,已有两个贴身服侍的小侍被传染。” 被传染了,已经有人被传染了…… “真的是时疫!”一个尖利的女声惊叫出声,听这声音,便知道是李氏:“会死人的时疫啊!” “天啦。” “爷啊!” 人丛中,又是几声惊呼,高勿庸抬头去看,却见太医一句话,吓昏了三个,剩下的女人亦个个神情惊惶、摇摇欲坠。 先前责难他时一个个的不是很精神? 高勿庸嘴角抽了抽,看着站在众女眷最前方的脸色惨白的福晋:“福晋,若有人愿意进东小院,奴才不会拦着,只是,茹佳侧福晋说了,自今儿起,东小院许进不许出,此后若何,却只能各安天命。” 各安天命! 四福晋瞳孔猛张,不,她还没为弘晖报仇,她还不能死。 “爷啊,妾身也想进去服侍你啊,可是妾身还要看着三个孩子啊。”李氏捂脸嚎哭:“爷啊,为着您的血脉,妾身便是再不愿,也只能咬牙留在外面啊。 茹佳妹妹,爷素来常在姐妹们面前赞你赤诚体贴,今儿爷托付给您,求您一定要照顾好他……” 第72章 “啪!” 就在李氏哭嚎换气的瞬间,一声膝盖撞击青石板的磕碰声传出,惊得李氏连哭都忘了。 跪倒在地的宋氏额上汗渍渗出,脸色惨白,她颤抖着一张被牙咬破的唇哀声悲泣:“爷,妾这就进去陪你。” 在所有女人惊愕的视线中,宋氏艰难地自地上爬起身,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向前挪,汗珠子不停滴落在青石板上,咽湿出一个个小点。 两位太医惊佩地看向宋氏,不想四贝勒府除却性情刚烈的茹佳侧福晋,还有如此忠贞的女子,四爷何其有幸,得此女相伴…… 砰! 在两位太医无法形容的目光下,走了一半路的宋氏重重摔倒在地,而后……一动不动了。 嗝! 总觉得有谁被噎住了。 四福晋回目四顾:乌雅氏、武氏、耿氏听到太医确定四爷患的是时疫时,第一时间已被吓晕过去,如今宋氏也昏倒了,李氏要照顾孩子,只剩下钮钴禄氏、高氏、汪氏、常氏还醒着了。 “钮钴禄妹妹,你……” 听到四福晋点了名,钮钴禄氏不等她说完,便疾向前走了一步,蓦然插言:“福晋,奴婢愿进东小院服侍爷。” 被打断话头的四福晋看着垂目而立的钮钴禄氏,目光复杂,叹了一口气:“罢了,本欲着你协助我打理府内事务……” 钮钴禄氏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看向四福晋。 四福晋苦笑:“爷病了,李氏要照顾几个孩子,茹佳氏闭院为爷侍疾,其余的人昏的昏,病的病,府内人手奇缺,我本欲找你帮把手,但你既一片诚心,我也不能阻着你,你就带高氏一起,代替咱们照顾爷吧。” 钮钴禄氏深深低头,深蹲一礼:“奴婢遵命。” 东小院的大门打开又合上,被高勿庸招来的四个勇悍的侍卫衣甲鲜明,腰挂钢刀,负责守卫大门,不许人靠进,亦不许人出,另有八名侍卫同时被安排进倒座房,他们将与正值守的侍卫轮班守卫东小院。 东小院内,刚替四爷换过衣被,擦过身的茹蕙看着各领着一个丫头进来的钮钴禄氏与高氏,什么也没说,直接让人住进了东厢。 “既进来了,就安心呆着吧,正好,有些事不好让我的丫头们,你们来了,便可替我搭把手。” 茹蕙指着从自己嫁妆里找出的一卷卷白色细棉布:“这是江南产的最软最细的棉布,你们都给爷做过中衣,这一次,你们要做的中衣,一定要比以前缝得更仔细,不能有一个线头搁着爷,因为对于他现在的身体来说,一点点不舒服,都会被放大无数倍,要让他有足够的精力对抗病魔,就需要把他所有的精力都储存起来,一点也不浪费,这就需要我们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 又看了一眼钮钴禄氏与高氏的衣着,茹蕙摇头,指了指身畔那个领人进来一身蓝色罩衣的丫头:“你们再给自己缝一身吧,如果没时间,就让带来的大丫头缝也成,记住,这罩衣每天都要清洗,清洗的药液,你们跟着我院子里的丫头一起去找寻冬领,那有助于保持清洁。” “就这样吧,有什么不懂,你们尽可找寻冬问,我现在要去看看爷有没有呕吐。”茹蕙急急说完,便起身欲走。 “茹佳姐姐。”眼见茹蕙要走,钮钴禄氏也顾不得了,急急开口:“奴婢想跟你一起服侍爷。” 看着眼神坚定的钮钴禄氏,茹蕙挑了挑眉:“既如此,你便跟在我身边吧。”又转头看向高氏道:“爷的中衣,就交给你了。” 高氏重重点头:“奴婢一定办好。” 茹蕙再不做停留,领着钮钴禄氏进了平日起居的东次间,那里,已被她领着丫头们快速布置成了四爷的病房。 钮钴禄氏跟着茹蕙走进东次间,迎面撞入眼帘的,便是正对着门的大幅工笔彩绘花开富贵,目光复杂地看着黄中一朵朵姿态妍美、占尽物华的牡丹,便如同看到了房间主人那让撼人心魄的容颜。 妍美的牡丹图下,放置着两椅一几,靠着两侧的隔花木门,两盆绿植枝美叶肥,为整个会客区凭添了一份灵动之气。 见茹蕙抬手推开了左边的隔断木门,钮钴禄氏扫了一眼会客区右侧的紧闭的木门,也没时间多想,便跟了上去。 那架曾经轰动京城贵妇圈的豪奢黄花梨千工手雕拨步床上,满头大汗、脸色虚黄的四爷躺在白衣白被白枕之中,呈现出让人望之心惊的孱弱。 钮钴禄氏骇怕地捂着胸口靠在隔断木门上,重重喘了一口气。 兴许是听到了动静,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 “钮钴禄氏?”含糊的喃语,惊醒了腿软身虚的钮钴禄氏,她身体一颤,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扑坐在拨步床前的脚踏上,“爷,爷您醒了?太好了。” 看着钮钴禄氏脸上似喜极而泣的泪珠,四爷尚算清明的眼神扫向已爬上床的茹蕙:“怎么回事?” 茹蕙将手搭在男人的额头上,皱了皱眉:“温度又高了一点,果然,体内积热不发完,这事儿不算完。” 又将手伸入被中握住男人无力的手,“福晋遣钮钴禄妹妹与高妹妹来东小院为你侍疾,我本欲让她二人为你制中衣,不过钮钴禄氏妹妹更想贴身服侍你,我想着有时我会打个盹儿什么的,有个人帮我也不错。” 说完,也不等四爷再问,茹蕙抬头看向站在拨步床一侧的寻冬道:“现在有钮钴禄氏格格为我换手,你以后就不必进这间房了,外面的事我都交给你,你把院子里的人都盯紧了,别让她们偷懒。” 钮钴禄氏猛然转头,这才看见贴墙居然站着一个人。 看着那捂住了头脸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的大丫头,钮钴禄氏瞪大了双眼:“姐姐,这……” 对于钮钴禄氏惊异,茹蕙也不以为意:“那就是我让妹妹制的罩衣,时疫为厉疾,有这罩衣,就有减少感染率,也是一种防护手段。” 钮钴禄氏看向床上一身棉布衣裙的茹蕙,“姐姐为什么没穿?” 茹蕙一下乐了,低头看着虽然疲累,却仍强打精神睁着眼听她们说话的四爷:“我怕吓着咱们家的这位活祖宗,就没穿。” 明知得了要人名的时疫,但是,在这一刻,在茹蕙轻松的调笑声中,四爷仍然忍不住面上一霁:“活祖宗?” 茹蕙转头,自床四爷枕畔拖出一条白巾,轻轻覆在他脸上吸干那不停涌出的汗水。 “可不是活祖宗?不过多久没盯着你,居然就能闹出个时疫,”茹蕙撇嘴:“你是故意的是吧,知道我心疼你,所以,故意瞒着我,直到病情加重,才让苏培盛闯进来,是吧?” 茹蕙伏在男人身畔,咬牙切齿瞪着他:“我告诉你,胤禛,咱们的事儿没完,等你一好,我立马就会让人将你自我的小院里撵出去,不等我哪天消了气,你别再想进我的院子。” 四爷满脸无奈:“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茹蕙翻了个白眼:“你自己想去,反正你这病一时半会儿的也好不了,闲着也是闲着,就多想想吧,等你哪天想明白了,估计我就原谅你了。” 四爷尤要再问,只是,一阵目眩头晕之感骤然袭来,他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中。 “呕!” 一声呕吐。 茹蕙飞快伸手,帮助男人将身体侧转,黄色浓涎尽数呕在洁白的被面上,背后坚定的支撑,让身体虚软的男人省了不少力气,直到胸腹中的呕意尽数褪去,男人这才身体一软,完全放松下来。 再次拿出一条白布巾,擦拭过男人嘴角的黄涎,又从床头的架子上端过水杯,服侍男人漱口,茹蕙这才将人再次放平,压好被角。 看着床踏上看傻了眼的钮钴禄氏,茹蕙眉眼动都没动一下,直接一旁搁置的小盂与水杯递到她手中:“端好。” 说完,茹蕙并不休息,跪在床上,熟练地将四爷身上那床脏了的被子叠好,推到了床沿,直到这时,钮钴禄氏才发现,四爷身上盖的却是两床薄被,一床贴身盖着,另一床则是一污了就被茹蕙收拾了。 果然,茹蕙伸手自床头柜中又取出一床薄被,轻轻放在四爷脚下,然后一点一点展开盖在了四爷身上,没扬起一点风,更不曾给四爷的身体带去一点负担。 看着茹蕙一番忙活,四爷唇角动了动,似要说什么,却没说,只是安然阖上了眼。 看了一眼阖目养神的男人,茹蕙翻身下床,抱着那污了被子,领着钮钴禄氏走出门,将被子交给守在门外的全幅武装的寻兰,转身便再次进了门。 抱着薄被的寻兰招呼一脸愣然的钮钴禄氏跟着她,领着人便进了第四进院子。 与第二进主院的安静不同,第四进院子里极其忙碌,东小院的丫头、嬷嬷一个个脚步翻飞,或搬台物品,或清洗东西,更有专人在角落处焚烧着什么,这些人,每个人都穿着与寻兰同样的衣裳,全都只露出了眼睛,就连手上,都戴着特制的手套。 寻兰没管四处打量的钮钴禄氏,直接抱着薄被走到负责焚烧那人身边,将被子交给了她。 钮钴禄氏一手拿杯,一手拿盂,等到寻兰回身,便急急叫住她:“寻兰姑娘……” 寻兰点了点头,带着钮钴禄氏走到东北角,指了指靠着墙角的一个齐人腰的大缸:“这缸里的是净水。” 又指了指离缸不远处一个齐膝高带盖子的水缸:“这缸里是消毒液,咱们主子与秦嬷嬷亲手配制而成,自今日起,每个东小院的人清洗东西都要来这里舀一勺消毒液兑入净水,然后再洗东西,你手上这是主子爷用的水杯与痰盂,两种物品要分开洗,来,我带你去领新的盆子,我们主子交待,让我把东小院的情况跟你说清楚。 第二进主院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为着爷养身子,能进主院的,只有了了几人,那里一切有我们主子操心,我就不多说了。 第三进院子里,秦嬷嬷带着几个通医理的丫头正在全力制药、配药,东小院人的命,都在那里系着,因此,格格若没事,最好不要去哪里。 主子爷的东西专人专地处理,第四进院子便是做这些的。 格格与高姑娘每顿饭食有专人递送,两位主子带来的丫头便需来第四进院子与我们一起用饭……” …… 东小院已闭院五天,被挡在院外的弘曜一天比一天焦燥,哪怕舅舅天天守在他身边,也无法缓解他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惧。 因此,他决定今晚要偷进东小院。 被一*服侍的人、一重重屋宇挡着的四岁的孩子,他能做什么? 事实证明,茹蕙生出来的孩子,他就不可能与常人相同。 漆黑的夜色中,一个小小的身子在两头中华田园犬的帮助下,躲过了一*巡逻的侍卫,自田园犬们的专属通道穿过厚厚的院墙,自外院进到了东小院外。 第73章 炎炎六月,如洗碧空之下,皇帝坐在避暑山庄阴凉的树荫下,一边享受来自草原的凉风,一边听中年暗卫头领禀奏京中近况。 “……皇太子回京,立招四爷进宫,着四爷提银五十万两备用。 四爷请问银两用途,暨,圣上是否知情。 皇太子勃然大怒,言道:孤有便宜行事之权,汝欲抗命乎? 四爷回道:皇太子之言有理,然户部银两,国器之用,无圣上允准,臣弟不敢领命。 皇太子大怒,遂罚四爷跪于乾清宫前反省,两个时辰后,四爷中暑昏倒,被抬回贝勒府。 第二日,四爷病情加重。 第三日,医官确诊,四爷暨染时疫。 府内总管急报四福晋,四福晋召府内众女眷商议,独漏茹佳侧福晋。 两刻钟后,四贝勒府总管知讯,单独遣人告知茹佳侧福晋,茹佳侧福晋即着内侍抬四爷进东小院,而后,东小院闭院,许进不许出。 四爷进入东小院始,所有贴身事务皆茹佳侧福晋一力亲为,又着苏培盛每隔半个时辰,记录下四爷的体温、呼吸次数、心跳次数、气味、哎吐间隔时间等各种症状变化,又,体温又细分为额、手、胸、会阴、脚心五处……等等。” 皇帝阴沉着脸,翻看着手边一叠表格,“体温对照表?这也是茹佳氏弄出来的?” “是。” “这个温度计可是四十六年造办处造出的那个小玩意儿?” “是。茹佳侧福晋随秦嬷嬷学习四年,秦嬷嬷言道已无可教,侧福晋的目光遂转而盯上了西洋医学,央四爷求了宫中各类西式器皿回府,找人学会了使用方法……这温度计是茹佳侧福晋根据洋人口述大致模样,花重金悬赏着造办处造出的,仅一支温度计,便耗银五万两。” 皇帝唇角翘了一下又抿直:“当时朕还恼她奢糜过度,不想,却居然会在几年后用在老四身上……这便是家有贤妻,夫无横祸?” 皇帝眯着眼,一边翻看那一叠病历表,一边问:“朕记得她还造过些别的物件?” “是,已成功造出的有重金属检测试纸、酸碱试纸、酒精灯、蒸馏器皿……共计五十九种……据四贝勒府暗卫回奏,这些物件都被茹佳侧福晋用来测试药性,制作药剂类。” “这几年茹佳氏在造办处花了多少银子?” “回圣上,奴才算了一下,至今年二月,茹佳侧福晋共花费了六十万两白银。” 皇帝口中发出一声轻呵,“她压箱底儿的嫁妆银都用了一大半了吧,好大的手笔。” 放下手上的那叠病历表,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空,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气:“自她嫁入皇家,便成日躲在院里不出,朕以前还想她这性子是不是过于孤僻……若此次老四能病愈,朕就记她一功,以后,亦由她任性行事。” 皇帝的目光里,出现了一个白点,那白点在碧蓝的天空下渐渐变大。 “信鸽。” 皇帝坐起身,“快招下来。” 暗卫头领立即自怀里取出一只哨子吹响。 信鸽在天空上盘绕着飞了两圈,听到哨声后,找准了目标当头便扎了下来,落在暗卫头领肩上。 暗卫头领飞快取下信鸽脚上的铁管,抽出铁管中的一圈白纸呈递到皇帝手中。 皇帝快速展开白纸:“四贝勒府弘曜寅夜成功潜入东小院。” 皇帝的动作一顿后猛然挥手。 “噼哩啪啦哗——” 碎瓷满地。 暗卫首领、李德全、院中的内侍宫人,全都跪了下去,将额头贴在地面。 “查!朕不信一个四岁的孩子能飞檐走壁。” 皇帝愤怒的咆哮,响彻庭院,直入云霄。 …… 四爷疲累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那张熟悉的小脸,让他几疑尤处梦中。 “弘……曜?” 顶着嫩乎乎小脸的弘曜对着他家阿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阿玛,你醒了!” “弘曜!” 终于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的四爷勃然大怒:“谁,谁让你进来的!” 喑哑的怒吼,却不过平日低语的音量,却到底惊醒了睡在床踏上的茹蕙。 “呕!” 熟悉的呕吐声中,茹蕙熟练翻身上床,将男人扶起。 等男人吐完,服侍他收拾干净,又安置进被窝躺好,顺着男人的目光,茹蕙看向深深缩在床角的小身子:“弘曜。” 小身子打了个哆嗦,而后慢慢伸展开,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脸:“儿子见不着阿玛,也见不着额娘,儿子害怕。” “害怕!”茹蕙木着脸爬过去,一把将试图缩进木板里的小身子拖了出来:“你知道不知道,你出现这里,额娘和阿玛会比你更害怕。” “啪!”一声拍击声响起。 “呜——嗷!” 嘶心裂肺的哭嚎自孩童小小的身躯内传出,惊得四爷猛地一个激灵。 弘曜被茹蕙扒下裤子,按在腿上一下一下狠狠打屁股,转眼间,白嫩嫩的屁股蛋子便被打得通红。 “阿玛,阿玛,儿子想你嘛……嗷嗷嗷……”弘曜趴在额娘腿上,看着躺在被褥里的阿玛,伤心极了:“儿子听人说你病了,儿子害怕,呜呜——阿玛……” 看着儿子那正对着自己的哭得眼红鼻子红可怜兮兮的小脸,四爷感动心疼之余,又伤心悲愤,最后,百般情绪全都化作一声颓然长叹:“阿蕙,算了。” 茹蕙的手一顿,“你就惯着他吧。” 四爷惨笑:“如今是应了你的话,一家人,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茹蕙放开膝上的儿子,伸手抚了抚男人瘦得几乎脱形的脸,眸含温情,轻笑道:“我跟你说过的,有我在,即使阎王爷亲至也别想把你抢走。” 看着茹蕙,四爷眼眶泛湿,用力闭了闭眼,压下胸腔中的激荡,这个刚毅果决的男人少见地露出一丝软弱:“阿蕙——” 飞快提上裤子系好的弘曜抽咽着爬到四爷另一边,一边打嗝一边安慰他阿玛:“阿玛,你别担心,额娘可厉害了,一定能把你治好。” 看着爬近的小儿子,即使泰山崩于前亦不会变色的四爷惊恐地撑身后退:“弘曜,离阿玛远点。” 又喊:“阿蕙,把他抱远。” 看着一脸抗拒的阿玛,弘曜大受打击,僵在当地,委屈地看着努力挣扎却偏偏力不从心,半天动不了的四爷:“阿玛,你不要弘曜了。” 看着眼见又要开哭的儿子,四爷头晕脑胀:“阿玛病了,你离阿玛远点,别被阿玛害了。” 弘曜多聪明啊,一听这话,也不哭了,蹭蹭爬到四爷枕边,叭唧一口亲在了努力半天却只挪动了一臂距离的男人脸上:“阿玛别担心,弘曜身子可壮了。” 看着被弘曜亲得一脸痛苦的四爷,茹蕙叹了一口气,“爷,你信我们娘俩儿不?” 四爷顶着哀莫大于心死脸颓然看着茹蕙:“完了,弘曜指定被爷传染了。” 茹蕙抿嘴笑了笑,伸手揽着男的颈项,一手抱住儿子,神念用力。 踉跄着扶着几天时间便瘦得脱了形的男人在山洞中早就备好的床铺上躺好,茹蕙脸上露出灿烂而又释然的笑容:“终于进来了,现在,我保证,你一定能好起来。” 非全身心信任她,便进不来空间,如今既进来了,这个男人是完全信她了。 四爷傻愣愣看着骤然转换的天地,“这梦像真的一样。” 弘曜却不管他世界观都被冲击了的阿玛,撒欢一样跑出山洞:“阿玛,我带大金、大黑他们来给你看。” 于是,处于世界观重置中的四爷终于没忍住,露出平生最傻的模样,张口结舌看着坐在一头巨大的几乎将整个山洞口挡住的黑罴怀里,领着老虎、金雕、老鹰走进山洞的儿子。 “阿玛,驼我的是大黑。”弘曜欢快地顺着老罴粗壮的胳膊滑到地上,又指着蹲坐的老虎与排排站的金雕老鹰:“他们三个是小虎、大金,小鹰。” 把自己的好朋友介绍给阿玛认识后,弘曜扑到他阿玛躺着的被褥上撒欢:“阿玛,你快点好起来,儿子就能和你一起去探险了。” 又抱怨:“额娘总想带你进来,可你总进不来,儿子等得好着急的,现在好了,你终于能进来了,以后儿子就不用总装睡了。” “装睡?” “嗯啦。”弘曜小鸡啄米一样狂点头:“因为装睡的时间不能太久,儿子想在这边多玩一会儿也不行,每次都被额娘压着带回家,还要忍着不跟我说,弘曜忍得可难受了,可额娘说,因为你不信我们,所以你进不来,儿子也不能把这边的事情告诉你。” 弘曜委屈地拍着身下的被褥:“额娘说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这边的世界是一个未开发的宝藏,不能让不信任咱们的人知道,阿玛,你以前为什么都不信我和额娘?你要是早相信我们,你早就能进来了。” 看着一脸委屈的儿子,四爷心里苦笑——信任,多么奢侈的东西。 皇家人,便是母子间,又能有多少信任?他以前对茹蕙的信任其实已经是比所有人都多了,不想,还会被儿子嫌弃他付出的信任不足。 此际,看着山洞中驯服的四兽,再看四兽身后的世界,四爷慨叹:“现在阿玛进来了。” 若非此次病重欲死之际被母子俩感动,放下了心底最后一丝戒心,估计他一辈子也别想发现妻儿身后的秘密。 而能将这事关生死的秘密坦陈于前,妻儿对他的信任到底有多深,他亦不需再去估测。 茹蕙端着玉杯走进山洞,正好听到四爷的话,脸上便露出了一个喜悦的笑容:“灵泉带不出空间,你能进来,我才能给你喝,每天喝一杯灵泉,就能固本培源。 身体底子好了,免疫力强了,就能对抗疫病。 时疫说到底不过是一种病毒,病毒这东西,素来是你强他就弱,喝了灵泉水增强了你的体质,就能让你康复的时间加快,还不会让疫病伤到身体底子。 前些日子师傅病得厉害的时候我只能采一些好药材用,这灵泉水却是没派上用场,这回你进来了,就能用上了。” 靠着茹蕙,喝下玉杯中的清泉,四爷只觉一股清冽的气顺喉而下,渗进了身体各处,本来疼痛无力的身体,昏沉的大脑,在这一杯水后,都开始发生变化。 第74章 急促的心跳慢了下来,心慌的感觉减弱,疼痛减轻、头脑不再整日昏沉,冰冷的四肢渐渐回暖,仅仅一杯灵泉的效果,便已超过了前几日所有药物的作用。 四爷惊奇地看向茹蕙:“你方才说灵泉?” 茹蕙点点头,“这事儿说来话长,现在咱们是不是先回房,你不觉得身上难受?” 四爷的皮肤体表层,此时已完全被一层黄,色汗液覆盖,那是身体排出的毒素。 灵泉作用下,四爷钝化的五感开始慢慢恢复,也终于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皮肤表面的黏腻感以及身周徘徊不去的某种无法言说的奇怪味道,让他皱紧了眉头:“爷要洗澡。” 将丈夫儿子带出空间,勒令弘曜老实睡觉,茹蕙下床出了主屋,叫上在耳房值守的粗使嬷嬷将日夜备着的热水挑进西次间的浴室兑好洗澡水,又让小丫头唤来苏培盛,让他与几个内侍一起抬着四爷进了西次间,服侍四爷洗沐。 “爷。”看着凭着自己的力量稳稳坐在浴桶内的四爷,苏培盛热泪盈眶:“爷,您见好了。” 四爷睁开眼,看着这个忠心耿耿的贴身内侍,唇角轻翘着点了点头。 看着四爷目中重新出现的神采,明知不妥,但是苏培盛就是控制不住,泪如泉涌,“爷,爷,您吓死奴才了。” 因为情绪太激动,苏培盛的全身都控制不住地发抖,怕伤着本就体弱的四爷,苏培盛不敢再替四爷擦洗身体,只能叫了旁边一个小太监替手,自己则跪在浴桶边,攀着浴桶边沿紧紧盯着桶内的主子爷一边抽咽,一边叨咕:“侧福晋说你一定能好,奴才信她,可是眼见着您目光一日比一日浑浊,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昏睡时间越来越久,偏偏太医开的方子也好,侧福晋的药剂也好,全都只能减缓病情恶化的速度,却根本不曾扼止住病情。 昨儿早上奴才听丁太医和张太医说,主子爷的病再恶化下去,就会伤到根本,影响日后的寿数。” “昨儿奴才看到侧福晋偷偷躲着人抹泪……”苏培盛趴在桶沿,呜呜地哭得好不凄惨:“奴才快被吓死了。” 四爷闭眼靠着桶沿,眼眶发红,喑哑着嗓子斥骂苏培盛:“没出息的奴才,爷这不是见好了,嚎什么,赶紧收声。” 苏培盛日日守在四爷身边,日日被恐慌折磨,因为每日记录的数据,他是除了两位太医与茹蕙之外最清楚四爷病得到底有多重的人,在这种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东小院内又有四个人染上疫病……苏培盛内心所受到的煎熬,可想而知,四爷也体谅他的感受,虽然口中斥骂,实则完全不带怒气。 “弘曜阿哥果然是个福星,他一来,爷就见好了。”苏培盛吸着鼻子,脸上的泪还未抹净,却已忍不住乐开了:“真好。” 四爷想了想,居然真的点了点头——弘曜的出现给了他精神上太大的冲击,促使他完全放下戒心,而后才能被茹蕙带进他们母子的世界,然后他才能喝到灵泉,四爷微笑——弘曜还真是福星。 收拾妥当被抬回东次间的四爷枕着茹蕙的腿,全身放松地窝在茹蕙重新铺设的被褥之中,听着茹蕙有一句没一句给他描述他去的那个山洞。 “……当初嫁给你的时候,我爹不是给了我一百万压箱银?女子的压箱银外人不知道有多少,你就当这‘庄子’也是一份别人不知道的嫁妆……那就是个庄子,比京郊的庄子大点儿,物产丰富点儿……唯一比别的庄子好一点的就是能随身携带……” 茹蕙一边拿帕子给四爷擦头发上的水,一边跟他说‘庄子’:“嫁给你第一天,我就想带你进去,可惜,努力无数次,也没成功……弘曜一出生,我就带他进去了……这几年,为着要瞒着你进庄子,真是累得很,以后终于轻松了……明儿我带你去看那灵泉……我六岁那年不是差点夭折了?灵泉就是那个时候有的……这些年吧,我总在想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你,可是我不敢……你的心里有太多人了,我害怕……爷聪敏睿智,阅历丰富,知人心、懂人性,我怕什么,不说你也知道的。” 伸手摸了摸四爷的头发,确定已完全干了,茹蕙这才满意地收回腿,将四爷的脑袋放在枕上,自己也钻进了被窝,躺在男人身边:“这些年我总会想起弘晖,他才八岁,懂事知礼……我不是不想救弘晖,只是福晋连你都不信,又怎么可能信任我这个‘祸水’?弘晖懂事了,聪明敏感,他会全心信任我吗……你府里的女人都想我死,我并不想帮福晋……我跟着你去福晋那里时就想,弘晖能不能救回来,端看福晋的选择……我是不是很可恶……我心眼儿小,睚眦必报……” 听着身畔变得平缓的呼吸声,四爷睁开眼,愣愣盯着帐顶出神,弘晖,那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即使茹佳氏给他生了一个弘曜,一个比嫡长子更优秀的儿子,仍然不能抹去的遗憾,只是,怨茹佳氏吗? 四爷苦笑,凭什么呢? 侧身看着枕畔倾国倾城的雍容丽颜,这个女人,用一张能欺骗所有人的脸隐藏着她的小性儿,唯独在他面前从不遮掩,不得不说,就凭这一点,就证明她比府中所有的女人都聪明。 府里的女人上至乌喇那拉氏,下至高氏这些侍妾,他很清楚她们每一个人的性子,也知道她们跟着他要的是什么,只是这些女人惯爱将自己的*包裹在一层层的伪装下,他自小看惯了这种伪装,并不以为忤,直到遇到一个不肯在他面前伪饰自己性情的女人——自七岁始,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他清楚她一切的性格缺陷,但是,他就是喜爱她,为什么呢? 四爷叹口气,最大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是他养大的,并且,她有他喜欢的种种特质。 茹蕙想要独宠,他知道;府里每个女人都想要独宠,四爷全知道。 茹蕙说他睿智,他一点不愧然便领受了,出生自最复杂的皇宫,经历过无数明刀暗箭,他能长到现在这么大,凭的从来不是幸运,而是能力,识人的能力,避祸的能力,处事的能力…… 他是皇子,他能力强大,有资格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包括女人,他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来满足女人的愿望? 但是,这个女人,今儿用比任何女人都笨拙鲁莽的方式,让他的心第一次受到拷问:曾经,他认为凭自己的身份、自己付出的保护、呵护值得拥有她,现在他还能这样想吗? 他一直认为他给予她的足够多,现在,他还能这样想吗? 四爷很清楚天皇贵胄在帝国人的心里有多高不可攀,同时,历经世事的他也知道,凤子龙孙并不似世人想像中那般理所当然拥有一切,他也需要通过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就像茹蕙,能将她娶到手,他便努力了好几年,同时,他也知道,若非她愿意,他兴许并不能娶到她,她容色绝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拒绝拥有她。 爱新觉罗氏的每一个男人骨子里都根植着掠夺的天性,当初初见她,他便再不曾想过放手,若非老十三力有未逮,也不会主动放弃,因此,看到她学生晦饰容颜,他到底有多满足估计她永远想像不到,正是她自保的手段,为他省了无数困难与麻烦。 这女人,处事笨拙,心性却极清明,他喜欢这样的她。 四爷翻身再次躺平,以后,还能继续装傻漠视她的心愿吗? 如果说以前他有把握一直将她握在掌中,今后还能这样想吗? 如果不满足她的愿望,他是不是就会彻底失去她…… …… 四爷病情终于稳定住了,贝勒府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松。 东小院内,钮钴禄氏虚弱地躺在床上,神智偶尔清醒时会想,纤弱的高氏没有染上疫病,为什么服过秘药的她却病了。 高氏全幅武装站在钮钴禄氏床前,“珍珠,钮钴禄氏姐姐这都病了五天了,怎么还没见好?你可有天天喂她喝太医开的药?” 名叫珍珠的大丫头一脸色死灰:“奴婢每天都喂她喝了,可是,格格病得却越来越沉了。高姑娘,麻烦你帮我守一会儿格格,奴婢想求求秦嬷嬷,请她亲自来替格格看看。” 高氏挥了挥手,“去吧,我替你看一会儿,不会有事的。” 珍珠向着高氏蹲身行了一礼,快步出了门。 高氏不知想到什么,居然笑出了声,她低头久久看着床上的钮钴禄氏,就那样一直站着,直到珍珠将秦嬷嬷请了进来。 秦嬷嬷闭目替钮钴禄氏钮钴禄氏诊过脉,抬头问珍珠:“你们格格进东小院之前,可曾服过什么霸道的药?” 第75章 珍珠想了想,似乎想到什么,却又有些迟疑。 秦嬷嬷一看珍珠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站起身便欲离开。 见秦嬷嬷要走,珍珠急了,砰一声跪倒在地,砰砰地磕头:“秦嬷嬷,求您救救我们格格吧。” 秦嬷嬷皱眉叹气:“不是我不救,实在是她服的药增益太过,却是由益药转变成了大毒,如今,她因毒入肺腑,身体自内向外腐朽,又染上时疫,实在是雪中加霜,以我之力,回天乏术。 你与其在这里纠缠我这个老婆子,不如赶紧去求太医,看看他们是否有办法,再迟疑下去,你主子的命都要没了。” 秦嬷嬷一番话,却是让珍珠傻在了当地,她回头看向床上昏迷的自家主子,一时六神无主。 找太医? 太医若问,她便什么都瞒不住了。 不找? 听秦嬷嬷话里的意思,不找太医,主子就危险了。 就在珍珠犹豫不决,左右为难之际,秦嬷嬷已借机快步出了房,回第三进院儿去了。 秦嬷嬷走了,高氏这才看着珍珠说道:“珍珠,你在怕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想问你,现在还有什么比你主子的命更重要?” 是啊,若连命都丢了,还谈得什么争宠,说什么以后呢! 珍珠不再傍徨,自地上爬起身便跑了出去。 …… 四爷靠坐在床头,看着两位为他诊脉后控制不住露出大喜之色的太医挑了挑眉。 “如何?” 看着两位喜形于色的太医,四爷虽心知肚明,却还是问了一句。 丁太医与张太医目光一碰,拈须而笑:“恭喜四爷,贺喜四爷,时疫病情已控制住,您的身体状况已不再恶化,且从脉像看,有勃勃生机自内而发,不须两月,此疫当可痊愈。” 今儿进来例诊,一眼便见四爷眸中浑浊尽褪,二人便知有希望了,再一诊脉,却是让二人喜难自禁。 张太医双手搓动,有些失态地对着四爷看了又看,一幅见猎心喜貌,好歹他还记得床上躺的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到底没敢问失礼的话:“依下臣之见,四爷此次却是因祸得福,时疫之疾使得四爷体内所有隐患一次俱都暴发了出来,破而后立,无异于新生,两月后,四爷的身体想来可比此前还强健。” 丁太医赞同地点头:“以前四爷的身体状况在一众阿哥们之中虽不算最差,却也实在难让人说声好,经过此次疫难,四爷却是脱胎换骨,却是大喜。” 三十几年来,四爷看多了太医院太医的行径,他们为给自己留下退步转换的余地,素来行事谨慎,话亦从不说满,不想今儿居然能听到两位老资格的太医齐齐说出恭喜之语,让四爷在意外之余,也不由更深切地明白了那灵泉的作用到底有多大。 靠在枕上的四爷双眼微阖,掩住眸中百般思虑,只微翘着唇角道:“以我之见,时疫之疾素来恶猛,两月只怕不足,或者三月更妥当,两位以为如何?” 丁太医与张太医呼吸一顿,而后齐齐弯腰恭敬道:“为着给四爷养好身体底子,不留隐患,三月更佳。” 四爷满意点头:“如此,却要委屈两位在贝勒府再住三月,三月后,待本贝勒痊愈,必以重礼相谢。” 丁太医与张太医齐齐低头:“臣等分为之事,不敢当四爷相谢之语。” 四爷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我府中那位染上疫疾的格格现今如何?” 听到四爷这话,两位太医脸上齐齐露出为难之色。 四爷眯了眯眼:“怎么,可有什么难言之事?” 丁太医暗自叹气,回道:“下臣二人为钮钴禄格格诊过脉,格格五内衰败,生机透支,实是大凶之兆,后据服侍格格的珍珠姑娘所言,格格进入东小院之前,曾服用过一枚丹丸,那丹丸功可大补身体并激发体内生机,危急时可救命,亦是对抗传染性瘟疫的奇珍,只惜不知因何故,奇珍化作奇毒,转益为害,下臣二人对钮钴禄格格如今的身体却是束手无策,除非……” 四爷眯眼,眼中寒光闪动:“除非什么?” 丁太医没敢抬头,自然没发现这位爷心情不太好,只继续说着未尽之言:“除非能找到那配制丹丸的方子,我二人或可根据方子找到应对之法。” “没有那丹丸方子,钮钴禄氏难道就救不回来?” 丁太医点头:“若是中毒,合我二人之力,总可一试,可格格如今却非是中毒,而是生机被激发太过导致的肺腑衰竭,加上时疫之疾入侵,内外夹攻,实在万分棘手。” “珍珠可说那丹方能去何处寻?” 丁太医:“珍珠姑娘无法为下臣提供丹方,只道格格房中尚余有一枚丹丸,下臣二人百般思索,如今唯有取那丹丸研制,看能否还原丹方,从而为格格找出一线生机。” 四爷想了想:“我让苏培盛去传话,将那枚丹丸取来。” 丁太医与张太医目光一碰,齐齐点头:“如此最好。” 送走两位太医,四爷眸含冷光,靠在枕上冷笑:“别人行事都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做事怎么就从不多想想?” 亏他前几天还为钮钴禄氏的心意感动过,不想,人家根本早已做好万全准备,他的那番感动全都是自作多情。 素来自视甚高又自觉受到欺骗的四皇子,一时之间不由恼羞成怒。 一直在旁听了全场的茹蕙自然知道这位爷在不高兴什么,“爷不就是我的后路,想那么多累都累死了。” 听到这话,四爷眸中冷意一敛,喜悦之余又皱起了眉:“你也该收收这懒散的性子了,这些年被人算计的教训全忘了?” 茹蕙秀眉一挑:“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与其将心思花在我不擅长的争斗上,不如把时间用来增强自己的实力,实力强大了,别人在算计我之前,总要先想想激怒我的后果他们是否承受得起。” 霸气的宣言,让四爷一滞。 得,他算是白操心了。 “再说了。”茹蕙伸手抱着男人的脖子狡诘一笑:“算计呀,筹谋呀,不都是你擅长的事?有你在,我还担心什么。” 四爷觉得自己被强制灌了满满一罐蜜进嘴里,以至甜得他有些头晕。 晕头转向抱着眼睛笑成弯月的小狐狸,四爷靠着软枕长长叹了一口气:“知道你的意思了,以后爷不只把府外的风雨挡了,连府内那些女人的小心思也都替你挡了,行了吧。” 趴在男人胸前,茹蕙笑得心满意足,“我知道,爷从来便是个说到便能做到的真汉子。” 四爷朝着帐顶翻了个不雅观的白眼:“这么相信我,我真是谢谢你了。” 茹蕙抿嘴乐:“咱俩谁跟谁呢。” 四爷肚中长叹,此前他还感动于这女人把秘密全都摊开在他面前,现在想想,她根本就是赖上他了。 是亏是赚,他一时之间还真是难说清楚。 “不是要带爷去你庄子看看?”让传完话的苏培盛守在东次间门外,四爷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搂着茹蕙:“走吧。” …… 在又被灌了一杯灵泉后,四爷坐着黑罴大轿,被带出了山洞。 烟波浩渺的湖泊一望无际。 莽莽苍苍的山林连绵不尽。 高远辽阔的碧空上,巨大的金雕背负幼童与雄鹰展翅翱翔。 绝美胜仙姬的女子……口吐人言的青鸟……孕育奇花异草的幽冷山谷…… 这里是人间?亦或其实是仙境? 靠着黑罴而立的男人望着陌生的世界,如坠幻梦。 肩上突然一沉,心神不属的男人回头,却见女子收回为他搭衣裳的手,笑言:“说起来,庄子能变成现在这样,还是你的功劳呢。” 男人挑眉:“说来听听。” “最初这庄子,不过一片菜地,一座木屋,木屋内蕴有灵泉,后来,你送我平安扣被庄子合并,这里才有了万里江山,无边沃野以及茫茫深海……”茹蕙将一丝吹散的额发抿到耳后,笑谑:“这个世界,是我为你孕育的除了弘曜之外的另一个儿子。” 四爷的嘴角抽了抽,弘曜他便不说了,资质可称绝顶,而今,相比起弘曜来,这另一个儿子可实在让他叹为观止。 半天,四爷开口:“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看着四爷木然的脸,茹蕙笑得见牙不见眼:“咱俩谁跟谁呢。” 看着志得意满的茹蕙,四爷心中刚浮起的惊异赞叹惶然敬畏一时俱化作了云烟,把这个女人与仙姬相提并论的他果然是个傻瓜。 第76章 四爷的气息重新变得平和,恢复一切尽在掌控的雍容,茹蕙心中欣慰,她喜欢男人的尊贵、骄傲以及永不言败的刚强,从不曾想过压制他,不愿他被卑微折辱、被苦难磨平锐角,她不愿他英年早逝,希望他飞得更高、走得更远,想看他勇往直前,披荆斩棘,为底层民众争取到更多生存权,不愿他被误解、被抵毁、被伤害。 而显然,四爷虽然不完全明白茹蕙的心意,但她的维护却一点不曾遗漏,明明笨拙,却时时处处注意着维护他的尊严,明知他心性坚毅,却像呵护孩子一样呵护他,明明并不强大,却努力想要为他遮风挡雨,明明被连累,却只想着让他少受挫折。 被宠溺、被呵疼、被保护、被怜惜…… 从不曾有过这般体味的四爷心头涌起异样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却萦绕不去,深入心间。 他一时弄不明白心间为何陡然涌上无尽酸苦、委屈与悸动,也不明白为何明明不曾饮酒,却会有熏然欲醉之感,不过,等他仔细琢磨,总有弄清楚的一天。 坐在湖边,享受着自湖面送来的凉风,四爷通体清爽舒适,心间无有一丝燥意,相比于被骄阳烘烤的北京城、暑热的四贝勒府,这一片原始清凉的世界简直像天堂,怪不得弘曜成日想进来,他现在也不想回去了。 抱着茹蕙舒适地倚靠在黑罴软椅上,四爷遥目远望眼前的如画山水,放松了一会儿,开始想那乘雕飞得没了影踪的儿子:“弘曜可曾说过是如何进到东小院的?” 成婚至今,他膝下仅保有了如今的三子一女,一直以来,几个孩子的事,都被贝勒府的人视为头等大事,弘曜明明被成功留在了东小院外,为什么却突然出现在他的床头? 真的是靠孩子自己的力量就能突破重重防守,进入东小院? 这话要是四爷信了,他就是个棒槌。 时疫之疾有多可怖,无人不知,健壮如他尚且几乎送命,更不用说一个四岁幼童,那送弘曜进东小院的人根本就是想要他的小命。 四爷眼中杀机暴闪,前有弘晖,现在又是弘曜,尽挑着他天资最好的儿子下手,真当他是死人不成。 看着四爷阴沉的脸色,茹蕙开口便把儿子卖了,“我不是给了哥哥一些药?弘曜就用那些药放翻了他舅舅与值守的内侍,跟着两条府里养的犬只,躲过了值守的侍卫进了内院。 东小院内的日用所需每日都会有人送进来,弘曜让两条犬只引开了侍卫与送东西人的目光,钻进送日用的小车,又进了东小院。” “送日用的!”四爷眯眼冷笑:“且等爷出去吧。” …… 六月戊午,京城的城门一开,便跑出了几匹快马,向着塞外飞奔。 康亲王椿泰薨,谥曰悼,子崇安袭封。 九月庚寅,上还京。 一回京,皇帝便召了于三日前自封禁的东小院内走出,不只时疫痊愈,身体亦养得更胜往昔的四儿子进宫。 与四爷一同被皇帝宣召的,还有茹蕙与弘曜。 乾清宫偏殿,皇帝将历经大难的四儿子一把自地上拉了起来,上下左右反复打量了好几圈,看到四子眼神清澈坚毅、意态雍容如昔,不仅红光满面,更神完气足,意气风发,全不曾有一丝病弱之气留存,很显然被养得很好,这才重重捶着儿子坚实的肩膀,笑叹:“你这混小子,可把阿玛吓坏了。” 四爷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眨了眨濡湿的双眼,再次跪倒在地,对着皇帝砰砰磕了三个头:“教阿玛忧心,是儿子不孝。” 皇帝再次将儿子拉了起来,又叫了儿媳妇与孙子起身,弯腰将弘曜抱在怀里,皇帝一脸慈爱:“弘曜啊,听说你为了逃课,在你额娘的院子里一躲就是三个月,你这样可不行啊,咱们爱新觉罗氏的儿孙,可不能为着安逸偷懒啊。” 被阿玛抱习惯的弘曜直接伸手搂住了康熙的脖子,在皇帝脸上叭唧亲了一口。 “皇玛法,孙儿没偷懒,孙儿在给阿玛侍疾呢。” 稚嫩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说给阿玛侍疾,皇帝止不住笑意,抱着弘曜一边乐,一边走回上首坐进龙椅之中:“跟玛法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坐在皇帝腿上的弘曜完全不心怯,一根一根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孙儿给阿玛端药、敬茶,喂阿玛喝汤、吃饭,孙儿还服侍阿玛更衣、洗漱……” 皇帝惊讶地挑了挑眉,抬头看在左侧落座的四子:“弘曜才四岁吧,能做这么多事了?” 说起儿子,四爷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丝啼笑皆非的笑容:“端药敬茶都是他额娘递到他手上的,做得也算不错,只喂汤喂饭……”四爷摇头:“儿子每次被他喂完汤饭就必得换一身衣裳,这便是他服侍儿子真相。” “再说他服侍儿子更衣吧,他连儿子的袖子长都没有,说是服侍,却常常把自己卷进衣中出不来,还得儿子将他抖出来。” 听说四爷的描述,皇帝一个没忍住,哈一声乐了,低头逗孙儿:“弘曜,看来你没服侍好你阿玛啊。” 糗事被毫不留情的抖了出来,弘曜不乐意地嗍了嗍嘴,毫不气馁地一挺小胸脯:“玛法且看着吧,等孙儿再长两年,指定能把阿玛服侍好。” 孩子铿锵的言辞,不只说得皇帝哈哈直乐,便是连坐在下首的四爷亦弯了眉眼,露出掩饰不住的慈爱之色。 坐在龙座上的皇帝,自然把四儿子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想想儿子经历死劫,陪在他身边的却仅这一子,皇帝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不过都说严父慈母,这儿子严不起来,对孙儿的教育可不利。 “老四家的,你将弘曜这孩子养得不错,朕身边正缺个使唤人,说说看,是否愿意割爱。”皇帝目光灼灼看着坐在四儿子下手的儿媳妇,心想若她不愿意,他就收拾她男人。 茹蕙看了一眼皇帝膝上的弘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儿媳正担心他学得像他阿玛一样死心眼儿呢,皇阿玛愿意带着他,儿媳妇再愿意没有了。” “死心眼儿!”皇帝皇帝脸色一整,正色看向茹蕙:“老四家的,有你这么说自己男人的?” 皇帝一认真,那浑身的威凛之气便唰唰唰不要钱似的往外飙,即使早在威仪日盛的四爷身边呆习惯了,茹蕙的呼吸仍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片刻的迟滞,不过好在四爷就在她身边,她倒是一下就恢复了过来。 “可不是死心眼儿。”平复了心态的茹蕙无视了老爷子嗖嗖扫过来的眼神儿,完全没有顾忌的吐槽:“一幅字,反复地写,不写得十分好,必不停手;书桌后的椅子偏一下位置怎么了,他就左看右看不顺眼,必要摆正了,心里才会舒服;还有那桌案上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要放得横平竖直?儿媳制药时偶尔灵光迸现记点东西字迹潦草一点儿很平常,他偏看不上,说我急躁;再有啊,他总以为人人都像他一样自律、认真,这怎么可能,偏要较真儿,也不嫌累得慌。” 茹蕙叹气:“这辈子偏偏就跟他搅和在了一起,虽有万般不好,为着他一宗好,我也只不嫌弃他罢了。” 从来没听过儿媳妇嫌弃儿子的皇帝既新奇又好笑:“你倒说说,老四有哪一宗好?” 茹蕙笑:“他是真的在很认真地生活。” “你不是刚嫌弃过?这会儿怎么又说好?” 茹蕙叹气:“儿媳妇觉着吧,对值得的事认真,那是坚持,对不值得的东西认真,就是犯傻。偏偏咱们这位爷经常犯傻。” “你倒说说,老四都犯了什么傻?”皇帝兴趣盎然。 被老爷子勾起了八卦兴趣的茹蕙闪着一双眼,身体微微前倾,“好比如说去年,他在京城的庄子收成不好,经察,却是那管庄子的庄头中饱私囊,阿玛你说,这样的庄头一把撸到底就成了呗,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很不必费心。 可他呢,偏偏还要写信去教导那庄头,说他心生贪念不对,黑了主子的东西来中饱私囊更是大错,要庄头写出一份诚意十足又认识深刻的悔过书来,悔悟不够,还又打回去让人家重写,如此来来往往三趟,那庄头的悔过书写得还是不让他满意,他就在那儿生气,直说庄头还是不曾悔悟,才会这样敷衍他……唉哟喂,那庄头管了多年的庄子,敢伸手就说明那人心坏了,跟一个黑了心的你去跟他较真儿干嘛,这不是自己找气受?还想着把人家改造好!也是没谁了。” 茹蕙叹气:“虽说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说,可这世上总有那死不悔改的,那样的一巴掌拍死得了,跟那样的认真可不就输了嘛,阿玛您说,爷这是不是犯傻。” 第77章 皇帝没想到,四儿子身上居然有这样的趣事发生,一时没忍住便乐出了声儿:“确实够傻的。” 茹蕙狂点头:“还是皇阿玛英明,你说他若把这时间用来放松身心、休息休息多好,也不至于把自己累病了,这每日家里里外外多少事,本就有操不完的心了,他偏还给自己找不自在,何苦来哉,还有啊……” 四爷木着脸坐在椅子上听他阿玛和他媳妇兴致勃勃扒啦他的诸般糗事,面上镇静,心中崩溃,怎么也想不明白,早前他阿玛不是还嫌茹佳氏迷惑他吗?怎么现在就全忘了。 …… 看着四儿子带着媳妇儿子离开的背影,皇帝脸上露出一出玩味。 “茹佳氏待老四这情状,朕看着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味儿?” 李德全的腰往下弯了弯:“奴才不敢妄言。” 皇帝挥了挥手:“不是朝政,说说无妨。” 李德全这下抬起头,含笑道:“万岁爷可还记得去年微服去小汤山,在山脚村子歇脚的事?” 皇帝想了想,恍然:“可是六旬老翁被老妪杖责的事?” 李德全忍笑点头:“万岁爷当时不忿,上前询问,道可助老翁重振夫纲。” 皇帝抚额而笑:“谁知那老翁却道老妪是他八旬老母,盖因其上日赴宴饮酒过量,致醉卧田间,险些着了风寒,老妪忧心一夜,直到第二日见老翁无碍,这才将其杖责,着其以后不可再犯。” 李德全眉眼弯弯提醒皇帝:“误会解开,母子二人邀万岁爷用茶,茶间闲话,那老妪说起儿子幼年至今种种劣迹,一脸恨其不争……” 皇帝眯眼回忆:“老妪言语嫌弃,实则字字句句尽是对儿子的维护……朕后来与大臣说起此事,大臣道二人母子情深……” 皇帝停住话头,一脸怪异转头看向李德全:“茹佳氏和老四……” 李德全低眼顺眼,没敢接声。 皇帝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老四什么时候会醒悟?” 皇帝双手负于身后,慢慢踱步走向正殿,他还有政务尚待处理,已过而立之年的儿子已能处理好自己的事务,他就不多操这些闲心了。 “突然有点寂寞。”皇帝坐进御案后的龙椅,看着李德全放到御桌上的一叠奏折,皇帝心想,他也许真的可以将弘曜接至身边教养,过过含蚀弄孙的生活。 …… 鄞见过皇帝,又去永和宫请过安,四爷领着妻儿回了贝勒府。 “爷,年羹尧年大人已等你半天了。”四爷刚进府,高勿庸便急急赶了过来。 四爷脚步一顿:“来了多久了?” “自申时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奴才请了茹佳小爷与邬先生陪着他闲话,奴才看他们聊得很是投机。” 听罢高勿庸禀告的四爷本欲加快脚步,只是回头一看妻儿,却是按捺住了心思,继续慢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高勿庸三人都谈了些什么,茹芾可应对得当,年羹尧可曾轻慢茹芾,邬先生神情如何等等。 在东小院与主院所分叉口,茹蕙停住脚步:“弘曜,你是大孩子了,该跟着你阿玛学习接触外界的人事了。” 弘曜抬起头,看着额娘沉沉的眼,想了想,转头看向四爷:“阿玛,弘曜陪您待客吧?” 四爷低头看着一脸肃色的儿子,唇角翘了翘,伸出手。 这是答应了。 弘曜伸出手,将小手放进阿玛又宽又大又厚的大掌之中。 看了一眼站在角门处含笑看着他们父子俩的茹蕙,四爷没再多话,牵着儿子的小手,转身进了前正院。 正殿主厅,见到四爷携子而来,室内分座两侧的三人同时起身。 “奴才年羹尧请主子爷安,请小主子安。”年羹尧双膝着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四爷放开弘曜的手,快走一步,伸出双手将年羹尧自地上扶了起来,“亮工别多礼,快起来,我这刚从宫中回来,劳你久等了。” 四爷含笑打量着一身常服的年羹尧,亲近地抬手拍了拍年羹尧的肩:“精神头儿不错。” 年羹尧双手垂于两侧,一脸恭顺敬慕:“未早递拜贴,本就是奴才失礼,只因奴才等不及想见主子,这才一进京就先来了主子府上,不想与茹佳小爷与邬先生相谈甚欢,不觉间已是时光已飞逝,却是甚为欢悦。” 四爷含笑点头,低头看向儿子:“弘曜,年大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进士,才华横溢,胸有丘壑,以后你当多向年大人请教,知道吗?” 弘曜点头:“阿玛,儿子知道了。” 又肃然看向年羹尧道:“初次见着年大人,弘曜没有别的东西,就送你一枚丹药吧。” 说着,弘曜小心地自腰间香囊内掏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枚玉色丹丸,递给年羹尧:“这叫补神丹,读书累了服一丸效果可好了。” “奴才谢小主子赏。”年羹尧恭敬地弯腰自弘曜手中接过丹药收了起来,又顺手自怀里掏出一枚印信双手呈给弘曜:“这是京中福源居主人的凭信印章,奴才知小主子什么都不缺,只请小主子看奴才一片孝心便收下吧。” 弘曜抬头看向他阿玛。 四爷皱了皱眉:“亮工,福源居这等所在,怎能寄在他一个孩子名下,你还是快将印章收起来吧。” 年羹尧微微低了低头,“奴才其实只是借花献佛,福源居的主人恶了九爷,开不下去了,便求到了奴才跟前,奴才想着初次见小主子,别的东西也拿不出手,这福源居也还算清雅,以后可做小主子出门的落脚处,主子爷便看那原主人可怜,开恩收下吧。” 四爷挑了挑眉:“你胆子倒大,明知老九对福源居志在必得,还敢接下来。” 年羹尧的笑容带着不加掩饰的亲近:“福源居原主本欲献章求存,奈何九爷恼他此前倔傲,怎么也不肯收章,那人也算是奴才乡故,且此前不知欲购福源楼之人系九爷府的人,这才失了分寸,后来欲弥补,却已是晚了,他知道奴才是主子爷的门人,这才求上了门。” 四爷摇了摇头,对弘曜道:“下次见着你九叔,记得把印信给他。” 弘曜点了点头,这才伸手接过年羹尧手中的印章,完了,还不忘拍着小胸脯保证:“年大人只管和那福源居的主人说,弘曜帮他,让他不用担心九叔找他的不自在。” 年羹尧笑眯眯弯腰扎了个千儿:“奴才替乡故多谢小主子恩典。” 四爷带着弘曜坐进宽大的主座,顺手端了一盘点心碟儿放在儿子面前,这才转头看向已落座在左手下侧的年羹尧:“这几日你言行谨慎些,若无意外,过几日便该得到好消息了。” 年羹尧脸上露出激动之色,“奴才谢主子提点,定当谨言慎行,不坏了主子的安排。” 四爷点头:“我保荐你,盖因你确有才华,圣上愿破格提拔你,才是真正的皇恩浩荡,以后你当更用心办差才是。” 年羹尧自椅子上起身,单膝跪了下来:“奴才一介庸愚,受万岁爷与主子爷隆恩,以后定当竭力图报,不负圣上与主子爷赏识。” “便别多礼了。”四爷抬手示意年羹尧起身,又问他住在哪儿,可安置妥当。 年羹尧回道自家在京中有宅子,此前妹妹带着嬷嬷与族中一位长辈一直住在里面,此番他回京,妹妹还算得用,早已替他收拾好屋子,一切都已安置妥当。 主仆几人坐着谈了小半个时辰,年羹尧这才告辞离去。 送走了年羹尧,邬先生拄杖走回原位,看着主座上的四爷笑道:“亮工先前直夸他那小妹有才,道二人自小一起长大,一起受夫子教导,诗画上他尚且逊妹妹一筹,看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欲送妹入贝勒府。” 四爷端着茶碗拨了拨碗中茶叶,沉吟半晌,正欲开口,目光却不经意瞥到坐在主座小几另一边、正用心聆听几人谈话的弘曜,他的动作立时顿了一下,到口的话便变成了:“贝勒府内侧福晋名额已满,年家的女儿总不能只做个格格,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邬先生摇了摇头:“亮工进士出身,颇有才识,然内蕴傲性,若无手段束缚,只怕以后脱疆,爷还当三思。” 四爷放下手中茶杯,目光一扫坐在右手下方一脸安然的茹芾,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邬先生只道年家有好马,难不成我家没有千里驹?” 顺着四爷的目光,邬先生的目光落在对面一脸闲适坐着喝茶的茹芾身上,想了想,邬先生笑叹:“四爷养的不是千里驹,实乃天马也,奈何,天马尚幼,不堪驱驰也。” 第78章 被主仆二人联手调侃,茹芾不仅没脸红,还毫不谦逊地抬了抬下巴:“别的且不说,仅知识储备而言,芾自忖不输年家马。” 对于小舅子的资质四爷当然心知肚明,只是,看他那一脸臭屁的样子,就总想做儿什么来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纸上得来终是浅,且不说下一界春闱你能否得中,便只诚府与为政经验两项,你便不及年家马,还得意什么?” 茹芾一脸不服:“且等着吧,我必然比他考得好。” 四爷唇角翘了翘,继续不懈泼小舅子冷水:“年家马军政皆通,弓马娴熟,你呢?前几个月射御任务可都完成了?不如我将详情告诉你妹妹,看她会怎么说。” 茹芾脸上的肌肉抽了抽,目光飞快扫过坐在主座上的弘曜,果然,那小子正闪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看着他呢。 完了! 这小子一准回去告诉妹妹他偷懒的事了。 茹芾苦着一张脸看着四爷:“主子爷你是故意的对吧。” 四爷叹了一口气,“你也看到了,为了你妹妹,爷可是放弃了一员大将,你难道不该让爷找补回来?” 年氏女有个厉害的哥哥很稀奇吗,他家妹妹的哥哥比别人的哥哥只会更厉害。 茹芾咬牙:“不就是骑射吗?你们且看着,不出一年,我一准超过他年羹尧。” 四爷眯了眯眼,嗤笑:“一年?” 茹芾一脸苦逼:“半年,半年总行了吧。” “也罢,总要给你留出处理杂务的时间。”四爷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指示站在角落处高勿庸:“在他春闱前,贝勒府除却内院事务,所有事都交给他,爷要专心处理朝中政事,忙不过来。” 根本没有丝毫心量准备的茹芾听着四爷这个决定,两粒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瞪出来:“所有的事!我的主子爷唉,你这也太狠了。” 四爷不屑地哼了一声:“知道一省的事务有多少?人际关系有多复杂?若连区区一个贝勒府的事务你都处置不好,还敢说力压年家马,小芾啊,你若没这样的觉悟,还是趁早别放豪言了。” 看着一脸睥睨的四爷,眯眼微笑的邬先生,一脸崇拜的弘曜,再思及自家根本不会争宠的妹妹,被逼上梁山的茹芾咬牙切齿地发狠:“不就是经济杂务?小爷我何时怕过。” 看着明明底气不足却还一脸倔强的茹芾,邬先生摇了摇头:经济?杂务?堂堂贝勒府每一举措牵扯的都是宗室、朝堂、京中各贵族府坻的神经,哪里又会比一省之事务轻,这小子还真以为仅仅是几座皇庄,几处田宅的事务,天真! 不过,若真能把贝勒府的各项事务都处理好,也就具备了做封疆大吏的能力,再加上这三年积累的人脉……啧啧,四爷这是拿这小子当儿子栽培宠爱啊。 …… 皇帝以年羹尧为四川巡抚的消息传到四贝勒府时,四爷正坐在茹蕙的书房里替茹芾查漏补缺。 看着四爷在一张茹芾拟定的礼单上写得满满的批注,茹蕙在心里同情了茹芾几秒钟,而后便只剩敬而远之,“我去做饭。” 四爷抬起头:“今天吃什么?” 茹蕙眨了眨眼,四爷眼中闪烁的是期待? 本想凑合着做几个素菜的茹蕙有些不确定:“八素宴……” 四爷期盼的眼神变得黯淡。 茹蕙吸了一口气:“……再加湖鱼……” 四爷的眼睛锃一下亮了:“小鹰狩猎的野味着实不错。” 茹蕙捂住胸,闭了闭眼,认命地点头:“一道兔丁、一道蛇羹。” 四爷满意了,低头继续批改小舅子的“作业”:“嗯,爷饿了。” 她居然会觉得男人的眼神招人怜爱! 昏头转向走出书房,站在院中那棵巨大的罗汉松下,茹蕙仰头望天,认识十一年,一起生活了八年,对屋内那个男人的脸皮厚度她还是严重估计不足。 书房内,低头忙碌的四爷一直翘着唇角,心情无比愉悦:把他当儿子宠?他倒要看看这女人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阿玛,儿子的功课做完了。”趴在书桌另一边的弘曜将功课推向他阿玛的方向,看着阿玛翘起的唇角,充满希冀地请求:“阿玛,儿子下午想去额娘的‘庄子’里玩儿。” 四爷一页页翻着儿子的功课,挑出其中几张不太满意的递给儿子:“这几个字,每个字重写十二遍,写好了,阿玛陪你一起去。” 弘曜一声欢呼,为了下午的逍遥,心甘情愿埋头重写功课。 一大一小父子摆着同样的姿式,以同样的运笔方式埋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那场景看在悄然进屋的高勿庸眼中,无比和谐,和谐得他根本不忍上前。 “有事?” 四爷抬起头,看向进屋后一直未开口,却一脸欲言又止表情的高勿庸。 高勿庸暗自叹了口气,罢,迟早要面对的。 “爷,那事儿察实了。”说这话时,高勿庸根本没敢看自家主子爷的脸色。 四爷的唇角抿直,眼神慢慢变冷,“走吧,带爷去看看,爷要问问她,爷有什么对不住她。” 吩咐苏培盛守好弘曜,四爷站起身步出了东小院。 四贝勒府西花园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座空置的仓库,高勿庸跟着自家主子爷,走进了仓库。 看着四爷走进仓库,失魂落魄的乌雅氏猛然自椅子上站起身,一脸期盼便欲如此前无数次一样扑进这个男人的怀里,寻求他的怜爱呵宠与保护:“爷,妾快被吓死了。” 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自旁边伸出手,按住了乌雅氏,“格格最好别动。” “你们两个狗东西,没见主子爷来了,还不快放开我。”乌雅氏挣扎着喝斥两个嬷嬷,明明又慌乱又害怕,却竭力掩饰着心虚,如以往任何一日一样嚣张张狂。 四爷在几米开外停住了脚,就那样静静看着试图挣开两个嬷嬷控制的乌雅氏,看着她叫骂,看着她眼神闪烁,看着她低头,看着她一动不敢再动。 四爷如有实质的冰冷目光下,乌雅氏簌簌发抖,她从来不知道,这个男人的目光会这么可怕,她从来不曾想像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会如同看死物一样看着她。 看着一脸娇怯模样的乌雅氏,四爷的目光没有一丝波动:“是你让人将东小院的事告诉弘曜的?” 仓库中几乎让人窒息的压力陡然一松,只是还未等乌雅氏庆幸,四爷的问话,却再次让她的心坠入了寒冰之中。 “爷……”乌雅氏紧紧揪着手帕,目光飘浮着,便欲抵赖。 “你最好想好再答。”四爷抬步走到高勿庸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你虽是我额娘的族人,却已是出了五服,你阿玛好赌、哥哥无能,凭着你在爷的府里,他们已过了几年被人追捧的好日子,若再因为你让他们回到从前,你说,他们会不会重新送一个乌雅氏的女子进爷的贝勒府?” 乌雅氏咬牙:“妾没做,妾什么也没做。” 不能认,死都不能认。 四爷淡淡看了一眼高勿庸,高勿庸会意轻轻拍了拍手。 清脆的掌击声在仓库中无比清晰。 一面石墙后面,乌雅氏的父兄被几个内侍推了出来。 见到四爷,两个本就被吓破胆的男人连喊都不敢喊,只扑跌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 四爷虚阖着眼,“乌雅氏,还不说?” 看着父兄惊恐的样子,乌雅氏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擦干脸上的泪,平静看着四爷:“他们说了什么?” 四爷闭上眼。 一直看着主子脸色的高勿庸向前走了一步:“乌雅氏是内务府包衣大族,安插几个内侍进贝勒府并不难,这些事主子爷一直都知道,不过一直当他们的目的是看护格格,便没当回事,只是,让人想不到的是,乌雅格格居然把这些人用在了陷害四阿哥身上,敢害皇孙的人别说只是一个格格,便是宫里的妃子,主子爷与万岁爷也不会放过。” “皇孙?弘晖阿哥可是被人害死的,爷怎么就没把那人找出来处置了呢?”乌雅氏神经质地咯咯大笑:“我不过是让小太监说了几句闲话,弘曜阿哥自己要往东小院跑,怪得谁来,怎么就不给妾条活路了?爷这心偏得太过,再怎么妾也侍候了爷几年不是,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爷就这么忘恩负义吗?” 四爷睁开眼,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向意图求生的女人:“你那在侍卫处当值的青梅竹马已被处置了。” 乌雅氏双眼圆瞪,不敢置信看向一脸无情的男人,嗓子里挤出喑哑的嘶吼:“我们是清白的。” 连她父兄都不知道的事居然被男人察出来了……无尽的恐惧,让乌雅氏的身体从头凉到了脚。 第79章 “你们清白,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机会。” 四爷抬步出了仓库,将女人凄厉的嚎叫咒骂抛在了背后。 引诱弘曜回东小院,让当值的侍卫帮助弘曜进东小院,这个表面张狂的女人,手段阴冷狠厉,从服侍她的丫头口里问出的话更是让四爷心寒,以为他不可能活下去,因为茹蕙困在东小院照顾他,于是便放开了手脚无所顾忌地害他的儿子,原因只是因为茹蕙从不将她放在眼里。 最毒妇人心。 四爷在这一刻,深切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 那时,以为他活不了的不只乌雅氏一个,但是真正敢于伸手的却只有乌雅氏。 整个贝勒府的女人在东小院外演的那一出,他让高勿庸反反复复说了无数次。 她们,都以为他十死无生。 他不苛求她们与他同生共死,但是,他绝不允许她们害他的儿女。 快步穿过西花园,回到主院,自角门进入东小院,穿廊过院,绕过东小院的主屋,越过小花园,四爷一眼便看到了包着头巾忙得满头大汗的茹蕙一边解着身上的围裙,一边自小厨房里走出来。 “爷!”茹蕙惊诧地看着越过小花园快步走到面前的男人,“你怎么……” 四爷一把将茹蕙抱进怀里,药草的清香夹杂着油烟的味道,并不清雅,却迅速压下了他胸中的呕吐感。 ……来厨房了? 将未出口的问话吞下肚,茹蕙虽然不明白这个素来刚强的男人为什么会一脸委屈,却包容地由着男人搂着她平复心绪。 半晌,男人松开手,茹蕙这才抬头仔细打量了一遍男人的脸色,确认他虽有一些不自在,眼神却再次变得明亮:“饭做好了,咱们开饭吧。” …… 冬十月戊午,册封皇三子胤祉诚亲王,皇四子胤禛雍亲王,皇五子胤祺恒亲王,皇七子胤祐淳郡王,皇十子胤誐敦郡王,皇九子胤禟、皇十二子胤祹、皇十四子胤禵俱为贝勒。 壬戌,上指年氏女为诚亲王侧福晋。 十一月庚寅,秦嬷嬷将埋头制药的茹蕙拎出药房,好一番洗刷、又亲自动手替她妆扮好,便将她撵出了雍亲王府。 “爷?”茹蕙一脸迷茫看着朱轮马车内四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年羹尧的妹妹今儿进诚亲王府,爷带你去转转。” 茹蕙眨了眨眼,而后恍然;“是今天吗?不过你以前遇到这样的事不都是直接带李姐姐去的吗?” 四爷的嘴角抽了抽,意味深长看着身边的女人:“吃醋了?” “赴宴这种事有什么可吃醋的?”茹蕙没忍住,开始吐槽:“吃吃不好,玩玩儿不好,一群女人坐在一起互相攀比首饰、衣着,炫儿炫宠,八卦别人后院葡萄架的那些事儿,没意思。” “葡萄架?”同样的词从这女人嘴里吐出来,总会带上别的寓意,在一起多年四爷早已清楚这一点,伸手握住女人不老实揪扯他腰带的手,问她:“八卦的意思爷知道,不过,这葡萄架又是什么典故?” 左手被抓住,茹蕙干脆趴在男人怀里用右手将他腰上的香囊解了下来扔到放点心的小几上:“这个旧了,我给你换一个。” 自空间里掏出一个新的绣紫红双莲香囊给男人挂在腰间,茹蕙这才满意地坐直身体:“葡萄架倒了的典故你没听说过?” 四爷翘着嘴角瞄了一眼腰间的新香囊,不枉他今儿特意将几年前的香囊系上,这不,新的来了。 四爷顺手将旧香囊揣进了怀里,这女人虽有一手好绣工,奈何素日不爱做女红,这些年他统共也没得她几件绣品,香囊虽旧,却也并不舍得就这么扔了。 “说来听听。” 看着四爷将旧香囊揣了起来,茹蕙的目光飘移了一下,很快收摄心神:“你要听?那我说说吧。 有个当官的怕老婆,常常是轻则被老婆痛骂一顿,重则被老婆痛打一顿。有一次,他的脸被老婆给抓破了。第二天到衙门时,被他的顶头上司州官看见了,就问他:‘你的脸怎么破了?’这人编造谎话说:‘晚上乘凉时,葡萄架倒了,被葡萄藤划破了!’州官不信,说:‘这一定是你老婆抓破的,天底下就数这样的女人可恶,派人去给我抓来!’偏偏这话被州官老婆在后堂偷听了,她带着满脸怒气冲上堂来,州官一见老婆,连忙对人说:‘你先暂且退下,我后衙的葡萄架也要倒了!’” 凝神静听的四爷失笑出声:“这州官原也是个惧内的。” 茹蕙笑眯眯没接话,只睨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四爷被她的眼神一撩,只觉手心发痒,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头亲昵地在她脸上蹭了蹭:“回去爷就让人在东小院的小花园立上葡萄架,看它什么时候会倒。” 茹蕙眼神飘浮:“爷说什么呢,妾身听不懂。” 四爷轻笑:“嗯,你听不懂没关系,那葡萄架没立稳当也没关系,只要别让爷的兄弟知道爷后院的葡萄架会倒就成。” 耳边低沉撩人的嗓音说着暖昧撩人的话,让茹蕙的耳朵有点发烧,她有些慌乱地坐起身伸手便欲撩开车窗帘子,放点冷风进来,却被男人一把捞回怀中,咬着细嫩的耳垂问:“脸这么红,热?” 喑哑的声音裹夹着让人沉沦的热力,熏得茹蕙的头脑有些发晕,她虚软地撑着男人的胸膛,努力想要拉回自己的神智。 “嗯?”男人的声音,如同无形的勾子,撩拨着茹蕙沉睡的身体,某种幽蛰的意识在心上蠢动起来。 怜爱地轻吻着怀里女人细滑柔嫩的脖颈、耳垂,男人比平日更加黝黯的眸子里,激烈的情绪如风卷云涌…… “爷,快到诚亲王府了。” 苏培盛声音自帘外传来,男人的动作一顿。 将头埋在女人馨香的肩颈,男人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坐直身体伸手慢慢替女人系上颈间的两粒盘扣。 茹蕙茫然抬头。 对上茹蕙懵然的目光,男人含笑在艳红的樱唇上亲了一口,环着柔若无骨的身子,男人不舍地轻叹,“阿蕙,你看我的病也好了,是不是该解禁了。” 解禁! 茹蕙神智陡然一清:“不行。” 男人将头搁在女人纤细的肩头,委屈地嘟哝:“太医说我现在可是前所未有的健壮。” 茹蕙冷笑:“健壮?你现在能开几石弓?” 男人的身体僵了一下,而后认命地软摊在女人身上:“好,好,都听你的,行了吧。” 茹蕙抿了抿唇,硬着心肠推了推赖在她身上的男人:“起开。” “用过就扔。”男人哀叹着挺直腰,含笑看着茹蕙的脸上再次浮起一抹嫣红,一边伸手替她整理身上的衣饰:“知道你不喜欢应酬,可有些场合该出席还是得出席,难不成以后替弘曜挑媳妇的事你也不管了?” 茹蕙手上的动作一顿,不敢置信地抬头瞪着男人:“弘曜现在才四岁。” 四爷不以为意:“也没几年了,你不得提前多看几家?都说女肖母,多接触接触做娘的,也差不多就能知道女儿将来的品行,到时皇阿玛问起来,你也能知道哪个性情好,哪个不合适不是,这事儿上你要还是漫不经心,以后吃苦的可都是你儿子。” 想着弘曜将来会被一个只盯着地位与权力,丝毫不关心丈夫的女人把持,茹蕙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的儿子,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把他看得最重的女子做妻子。”茹蕙狠狠拽着拽衣摆将身上的衣裳整理好,抬高下巴:“我一定会好好观察赴宴的贵妇。” 看着斗志昂扬的茹蕙,四爷的唇角轻轻扬起,他知道只要给她一个目标,她就会用尽全力去实现。如此,即使无聊的宴会,她也会从中找到无尽乐趣,然后,她就会慢慢地真正溶入他的世界。 踩着脚凳下了马车,四爷转身扶着女子伸出的手,看她稳稳地下了马车。 上下打量着一身粉红色旗装,娇美如赵粉的茹蕙,男人自苏培盛手中取过斗篷抖开披在她肩上,又系好绳结,这才转身,在诚亲王府安排的迎候下人的引领下,当先踏进了诚亲王府的大门。 “啧,那便是雍亲王府的茹佳侧福晋吧。”一辆同样亲王规格的马车上,一位正下马车的女子呆呆看着扶着丫头进了诚亲王府的茹蕙,难掩嫉妒:“果然得宠。” “爷难道不宠你?”先下车的体型肥厚的男人收回惊异痴迷的目光,回身轻佻地掐着女子的腰将她从车上抱了下来:“爷不宠你会带你来赴宴?” 第80章 “呸。”女子娇嗔着伸手在男人身上拧了一把,娇声抱怨:“你宠我,你宠我怎么从没给我披过斗篷。” “呦。这点小事还计较。”男人哈哈笑着从后下来的大丫头手里抽出狐围斗篷,抖开后往女子身上一罩:“乖乖,现在可心了?” 女子撇了撇嘴,看着男人已移开的目光,知道对方已有些不耐烦,也不敢再闹,自己伸手系好绳结,“爷,咱们进去吧。” “这不是雅尔江阿?来来,咱爷们儿一起走。”一个粗豪的声音自后方传至,简亲王转动笨重的身体,回头一看:“哈哈,老十,您怎么没跟老八、老九一起?” “快别提了,今儿被家里的娘们儿拖住了脚,这不,就来晚了。”皇十子胤誐敦郡王跳下马车,也没管自家的女人,几步走到简亲王身边,伸手一拍:“你这个冬天又长膘了。” 雅尔江阿摸着突出的大肚子哈哈大乐:“爷这是大肚能容天下事,宰相肚。” 十爷噗一声乐了:“你的是宰相肚,李相的肚子又是什么。” 如今在任的大学士李光地是继明珠、索额图后康熙朝第三位宰相,这位宰相的体形清瘦,肚子自然也是不大的。 一边说笑,两人携手便进了诚亲王府。 “爷方才看到四王爷了。”雅尔江阿搭着十爷的肩膀,嘿嘿奸笑:“你那小四嫂……啧啧。” 十爷转头看了一眼雅尔江阿脸上猬琐的笑容,生气地一把将他的胳膊从肩膀上扫了下来,:“雅尔江阿,你小子活腻歪了是吧。” 一看老十恼了,雅尔江阿尴尬地嘿嘿笑了一声,赶紧伸手拉住转身欲走的十爷,嘴里一个劲儿陪着不是:“老十,老十,别介,我这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成心,不是成心。” 十爷冷着脸站住脚,狠狠瞪着雅尔江阿:“那是你堂弟媳妇,雅尔江阿,爷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敢在我四哥面前露出这幅嘴脸,你信不信,最后就是不被他弄死,你小子也要生生被他刮一层皮下来。” 雅尔江阿眼神游移,“是是是,老十啊,你看前几年他可是逼得你差点清家荡产,你这怎么倒替他说上话了,这可真是。” 十爷冷笑:“是,四哥行事是太狠辣了些,可他也不是为自己,雅尔江阿,你不用挑拨离间,爷再傻也能分清里外,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你要敢打小四嫂的主意,不说四哥如何,你信不信连九哥都会下手收拾了你。” 说完这话,十爷再不想跟这个行事荒唐□□熏心的远房堂兄呆在一块儿,一撩袍子,转身就走,根本不管雅尔江阿辛苦地捣腾着两条肥腿在身后连追带叫唤。 诚亲王府中堂 被侍女带着走进中堂的茹蕙,与诚亲王侧福晋田氏的亲热迎候声中带她拉着手带到了座位上,同桌的有太子爷的侧福晋李佳氏、五爷的侧福晋瓜尔佳氏,七爷的侧福晋纳喇氏,八爷家张氏,九爷家的兆佳氏,十二家的侧福晋方佳氏,十三家的侧福晋富察氏,十四家侧福晋舒舒觉罗氏。 茹蕙含笑与众妯娌见礼,坐到了瓜尔佳氏上首。 环视一圈自她出现便变得鸦雀无声的中堂,茹蕙笑谑:“大家这般礼遇,妾身甚是感激。” 十三家的富察氏轻笑出声:“不怪大家都看住了,实是小四嫂素日不爱出门,这都要认认人不是。” 众内眷皆笑言称是,无人道是为这位亲王侧福晋的容色所惊,忘了言语。 茹蕙含笑起身,向着散座中堂各处的一百多位女眷端茶示意:“妾身茹佳氏,往日宅于内院,甚少与各位内眷亲近。今儿以茶代酒,敬大家,以后多多来往。” 仰脖将杯中茶饮尽,茹蕙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笑道:“我那里有几款养生美颜的独门粥谱,大家有兴趣一起探讨探讨。” “茹佳妹妹有此美意,我等岂可错失良机,稍后,大家都只管找她要方子。”李佳氏目含期冀:“我可是知道妹妹本事的,可不许藏私。” 即便是茹蕙再不爱出门,每年过年过节皇室中人齐聚的次数也不少,和各家的侧福晋亦并不陌生,其中又尤以太子侧福晋、十三侧福晋、五爷的侧福晋最是谈得来。 茹蕙大气地一挥手:“李佳姐姐且放心,妹妹鼓捣了几年的东西,绝不会让你失望。” “都知道你是个泼辣的。”五爷家的瓜尔佳氏笑叹:“偏偏生就一幅碰碰都怕坏了的美人相,让人不敢轻易亲近,真真是爱也不是恼也不是。” 茹蕙哈哈大乐,凑近瓜尔佳氏,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唉呦,这说别人之前,可曾照过西洋镜?这我见尤怜的小模样让我这美人身汉子心的见了都心疼,可快别说酸话了。” 瓜尔佳氏愣住了,平日大家妯娌间说话都规规矩矩,今儿这一来却居然开始上手,还一幅浪荡子的模样,偏偏她生就的尊贵模样让人只想亲近,根本无法把她与轻亵浮浪想在一起。 看着瓜尔佳氏涨红了一张脸,却一句话也接不下去,那一幅被调戏了的羞怯模样,不只茹蕙,坐在一起的女人全都看得捂嘴闷笑。 “孩子都生了几个了,还这般青涩纯真。”茹蕙摇头叹气:“五弟是花了多少心思,才能护着你一如初始。” “唉呀!”终于回过神的瓜尔佳氏捂着脸扑到老七家的肩上:“我再不敢搭理这泼皮了。” 茹蕙笑着伸手便拉,“唉哟,可怎么得了,赶紧的,我这里有两颗好糖,你且拿去甜甜嘴儿,便不恼了吧。” 瓜尔佳氏红着回头瞪茹蕙:“两颗糖?当我那般好哄,再怎么也得十颗。” 这一下,笑声几乎掀翻了中堂的房顶。 瓜尔佳氏脸红红,眼睛晶亮,早想试试茹蕙说的这个段子,今儿可找着了机会,果然,笑果真的不赖。 茹蕙与她相视一笑,看着满室欢颜,心情一时大好。 中堂的动静太大,外堂的男人们全都好奇地转头看向中堂。 “这是怎么了?” “这吵得房顶都快被掀翻了,是谁闹了笑话?” “不像。” “来人,去探探。” 很快,一个在中堂服侍的小太监被带到了外堂。 小太监顶着一张兴奋的红脸蛋,绘声绘色把几位皇子福晋的戏谑笑闹演了一遍。 美人身汉子心? 恒亲王胤祺一脸古怪看向自家面色丝毫未变的四哥:“四哥,你家的调戏弟弟的女人。” 四爷淡淡抬眼看自家五弟:“弟妹自己都没生气,你恼什么?” 素来好脾气的五爷目光一扫周围含笑看他笑话的兄弟,恨道:“她那是给小嫂子面子。” 四爷摇头,耿直言地:“弟妹不是给她面子,而是给水果糖面子,想来定是你素日克扣弟妹的零用,才会让她这般馋糖。” 五爷又想咬牙又想笑:“你且等着,明儿弟弟就把你侄儿侄女全都送你府上,我倒想看看你家到底有多少甜嘴儿。” 十三爷端着茶杯含笑接过话:“小四嫂特制的糖可不是一般的糖,她答应送给五嫂,五哥你就偷着乐吧。” 刚坐下不久的十爷粗着嗓子问:“不是糖,还能成了仙丹?” 十三爷抬手将杯中残茶饮尽,“虽不是仙丹,却也是独门密制,十哥上次不是眼馋皇阿玛御案上的七彩珍珠糖,那就是小四嫂敬上的。” 绿色的猕猴桃,橙色的桔子,红色的樱桃、黄色的杏子、青色的苹果、蓝色的蓝莓、紫色的葡萄。 想着老爷子揭开不同的玉盒,散溢出的浓郁诱人的水果香味,十爷吸了一口口水:“那是她做的?” 十三一脸回味:“不知加了什么,那糖的味道只要吃过一次,再也忘不了,啧。” 可惜,小四嫂很少自己动作做什么,以至这么多年,那特制水果糖连素来与四哥亲近的他也不过分得了两盒。 或者什么时候跟四哥提提,把小四嫂的秘制方子讨来他自己制也成啊。 一边咂嘴,十三一边转头看他四哥:“四哥,弟弟这些日子胃口不太好,你跟小四嫂说说呗。” 不说别的,那些糖果开胃的效果真是好,比太医开的药方子都有效。 四爷老神在在捡了桌上的花生剥:“胃口不好?少喝点儿酒就有胃口了。” 十三的脸一苦:“得,我还是去找茹芾吧,他应该还藏着些吧?” 四爷摇头:“十四找过了。” 十四点头:“我连他房里的地砖都撬开了,一粒没找着。” 四爷瞪了一眼十四:“你又撬地砖,上次弘曜差点被翘起的砖角拌倒。” 十四挠了挠头:“有这事儿?” 四爷眯眼:“他半夜偷偷出门,没掌灯。” 十四一听,知道自家四哥说的是什么时候了,弘曜半夜溜到他四哥养病的院子陪着他四哥一起熬过时疫的事,整个皇室现在是无人不知。摇了摇头,十四没再吱声。 十爷忍不住了:“四哥,弟弟从没向你伸过手,可你不能不管你的侄儿侄女啊。” 十爷脸上的馋相根本没法掩饰,坐在他旁边的九爷不忍直视地转开眼。 太子爷饶有兴味看了一眼老九老十,自怀里掏出一个玉盒打开。 一股无法形容的清香慢慢在空气中弥漫,压过了所有的酒气、茶香、糕点的味道……如同一只小勾子,勾动所有人胃中的馋虫。 整齐的吞咽声中,四爷无奈地看了一眼点完火又将玉盒收了起来的太子。 “四哥,小四嫂可说了,要给我家的女人甜甜嘴儿。”五爷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拉住他家四哥:“我知道,不只是你,小四嫂也是个说话算话的。” 不行了,这香味根本没法扛得住,他现在好饿。 这一日,诚亲王府的外堂酒宴破天荒的被消耗一空,宴散时所有人还都一幅意犹未尽的模样。 …… 宴散了,雅尔江阿醉倒在马车上,眼前,心中,全是跟在雍亲王身后的那道鲜活的身影。 一把挥开缠绕在腰间的女人,雅尔江阿怒瞪着惊恐跌倒在车厢的女人:“庸脂俗米分,庸脂俗米分。” 伊尔根觉罗氏缩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果然,不久,车厢里响起了呼噜声。 伊尔根觉罗氏伸展开身体,慢慢起身,找出胡凳坐下。 “庸脂俗米分。”伊尔极觉罗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忆起宴中那个绝代风华的女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跟她相比,这世上有几个女子不是庸脂俗米分。 伸手自怀里掏出一张誊抄下的食谱,想着那个女人在宴间笑言,身为女子这一世活得已经很辛苦了,怎还能不对自己好一点。 想起那个女人扫视众人时眼中深藏的悲悯怜惜,伊尔根觉罗氏鼻腔一酸,脸上已是被泪水打湿。 “不论在何种景地,女人都该分一点心来爱自己。”伊尔根觉罗氏抹净脸上的泪,那个女人有直面死亡的勇毅,有悯爱弱者的慈悲,更有不惧男子的风骨,伊尔根觉罗氏不如她,但是“野百合亦有春天,生活在富贵乡的女人们自该过得更自在。” 噗! 伊尔根觉罗氏笑出了声,她做梦也没想到,不过是初次接触,却将那个女子的话记得那么清楚。 是因为那人的真诚,还是因为她含而未露的哀伤? 其实,也是一个如她们一样的女人,只是,这个女人的胆子比别人大,长得比人美,嫁妆比别人丰厚,嫁得比大多数人好,只要不碰她的儿子,那个女人也并不难相处。 京中传遍了她恣意妄为砸九阿哥书房的惊人之举,没人不惧她的性情嚣张行事跋扈,除却皇室成员,京中贵妇谁不对她敬而远之。 茹佳氏,早已成为悍妇的代名词。 不想今日实际接触,却让伊尔根觉罗氏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那个女人丝毫没有艳压群芳的自觉,更兼爱玩爱闹,愿意大度与人分享私藏,迷醉的又何止是男人的眼……伊尔根觉罗氏摇头,娶到茹佳氏这样不消停的女人,四王爷也不知是爱多一些还是恼多一些。 …… 坐在马车里,茹蕙回忆起坐在新床上,一脸羞涩的年氏娇柔温婉的小模样。 “真真是弱不胜衣。”茹蕙摇头,又警惕地转头看着四爷:“你没后悔吧。” 打量着茹蕙被酒液染成了绯红的脸颊,熏然迷蒙的醉眼,四爷黝黑的眸子里快速闪过一道暗光。 想起带她离开时一个个女人恋恋不舍的目光,某几个不知死活的男人或明或暗的窥视,四爷胸中升起一阵无明怒火,他真傻的,真的,做什么将她放出来为祸世间,他就应该把她锁在院子里一辈子。 四爷轻翘着唇角,将热乎乎软绵绵的女人揽进怀里:“我怎么想的不重要。” 茹蕙一脸戒备看着他:“什么重要?” 四爷低头,慢慢逼近那扰了他一路的樱红:“重要的是,你该做点儿什么,让我没空后悔。” 第81章 康熙四十九年新年第一天的年宴上,诚亲王年侧福晋与雍亲王府茹佳侧福晋同时暴出怀孕的喜讯。 茹蕙靠坐在床头,一脸无奈看着既兴奋又忐忑的父子俩:“都说了没事了。” 弘曜皱着小眉头:“可是额娘都吐了。” 四爷坐在一边点头:“就是。” 茹蕙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孕吐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是什么大问题。” 弘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三伯家的小婶子都晕过去了,额娘如果没养好会不会也像她一样,额娘,你还是在床上躺两天好好养养好。” 四爷又点了点头:“没错。” 茹蕙狠狠瞪了一眼四爷,又回头笑着安慰弘曜:“额娘的身子骨儿可比你小婶子子强,放心吧,不会有事。” 弘曜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我知道,额娘指定是想玩儿,可是,为了肚子里的弟弟妹妹,额娘也不该任性,方才,弘曜和阿玛问过太师傅,她说前三月要万般小心,你最好什么药材都别碰。额娘乖啊,你要无聊了,弘曜和阿玛给你念书听。” 四爷忍笑点头:“对。” 茹蕙闭了闭眼:“那也不用躺在床上吧?额娘可以去书房自己看书。” 没鱼虾也好,不能进空间至少要争取到自己看书的权力,要不这日子可怎么过? 弘曜为难地转头看了一脸阿玛,果然看到他在摇头,于是果断否决了他额娘的意见:“太师傅说了,看书伤眼睛,你还是听书吧。” 茹蕙觉得很暴燥,可是她又不能伤了儿子的一片孝心,“弘曜,你看,要是额娘让你整天躺着不动,你是不是也躺不住,额娘要是一直躺着,也会无聊的。” 弘曜想了想,便欲点头。 四爷坐不住了:“阿蕙啊,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你也该好好养着不是,太医也说,这一胎可有点不稳当。” 茹蕙一脸凶狠扑到男人身上,“都怪谁,都怪谁?” 四爷抽搐着嘴角将埋头在胸前咬他的女人小心翼翼护正:“衣裳太厚,要不爷把手给你。” 看着递到眼前宽厚的大手,茹蕙一把抓起来,张嘴便要咬。 “额娘?”弘曜一双眼瞪得滚圆。 茹蕙的动作一僵,讪讪抬头看向弘曜:“儿子,额娘饿了,想吃元宵。” 弘曜迷惑地看了一眼被额娘紧紧抓着的阿玛的手,起身走出隔离门:“寻兰,额娘要吃元宵。” 拔步床上,抱着四爷手的茹蕙低头就咬。 “阿蕙啊,爷还要上朝,你咬轻点儿。”手上传来的剧痛让四爷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又不敢挣扎:“现在不是夏天,爷也没法说是葡萄架倒了。” “葡萄架,葡萄架。”茹蕙抬头,凤眼圆瞪:“你就只知道葡萄架,就不能说让猫挠的。” 四爷抬起手,让茹蕙看他腕侧清晰的牙印:“这牙口,像猫挠的吗?” 茹蕙噎了一下:“猫咬的。” 四爷噗一声笑出了声,又赶紧伸手将被笑得恼羞成怒的女人抱进怀里:“好了,好了,知道你恼我趁火打劫,可你不也逼着爷吞了清心丹?还不肯消气?” “我是恼你趁火打劫吗?”被男人紧紧圈着的茹蕙用力挣了挣,却根本挣不开男人的桎梏,最后只能认命地靠在男人怀里:“我恼的是你明明还没完全养好身体就放纵,你自己说,那天你闹了多久?” 想起那狂乱的一夜,哪怕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茹蕙仍然羞愤难奈:“不让你清清心,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把身体养好。” “清心丹的药效可是能持续一年的。”四爷叹气:“看在爷要过一年清修日子的份上,阿蕙你是不是不要再气了,再气下去,爷真怕你肚子里的孩子以后也爱生气。” 趴在男人胸前,茹蕙做着深呼吸,不气,不气,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再气。 听着怀里女人的喃喃自语,四爷的唇角轻扬,要束缚这女人,果然还是拿孩子做筏子最有效。 隔离门外,茹芾紧紧捂着弘曜的嘴,将他抱进了明堂。 “舅舅,你干嘛把我抱出来。”被放在椅子上的弘曜一脸不高兴看向坐在旁边悠闲喝茶的茹芾:“我还要跟额娘说话呢。” 茹芾长眉轻挑,“弘曜啊,你看上回你用了舅舅的药,什么时候给舅舅补齐啊。” 听到舅舅提起上次被自己下药迷倒的事,弘曜顿时有些气短:“舅舅,弘曜都听你的。” 茹芾睨视着一脸心虚的外甥,心里冷哼了一声,小崽子可害苦了他了,真以为那事儿能被轻轻放过,且等着吧,他总能找补回来的。 低头再次喝了一口杯中清茶,茹芾享受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我妹这里好啊,这茶,绝了。” 弘曜看了一眼舅舅,垂目想了想,抬起小脸一脸讨好地看着他舅:“舅舅,你要是喜欢这茶,外甥替你找额娘要。” 茹芾嗤一声乐了:“小崽子,你舅舅要茶,自会找你额娘讨,做什么也欠下你的人情。” 弘曜跳下椅子,凑到茹芾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舅舅,你大人有大量,就别再计较那些过去了的小事儿了吧。” “小事儿?”茹芾将手上茶盏一放,弯腰将外甥抱起放在腿上:“你知不知道,舅舅那几个月吃不好睡不好,提心吊胆没一天安生过?” 说起弘曜偷进了东小院后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茹芾低头看着外甥,咬牙切齿地冷笑:“要担心你额娘,要担心你阿玛,还要担心你个小崽子,每天都接到你外祖外祖母斥骂的书信,九十封!整整九十封,你们在东小院住了多少天,你舅舅就挨了多少天的骂,你自己说说,要怎么办?” 气短的弘曜老老实实坐在他舅舅腿上一动不敢动:“舅舅,你看,外甥年轻识短,你就放过这一遭吧,大不了,外甥让你揍一顿出气。” “揍一顿?”茹芾冷笑:“你可别尽想美事了。” 伸手自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弘曜,茹芾挑了挑下巴:“打开,念。” 弘曜犹犹豫豫接过书信,抬头看着他舅舅。 茹芾又挑了挑下巴。 一脸不情愿打开书信的弘曜,展开信纸:“茹芾吾儿,见信如面,汝来信之事,吾与汝母已尽知,汝父只想问一句为四龄童所算之吾儿:养豕尚可食肉,养尔何用?” 养豕尚可食肉,养尔何用! 弘曜呆滞地抬头看向他家舅舅,“舅,外祖这是精神攻击。” 茹芾温文而笑:“你舅舅我被这种精神攻击荼毒了整整三个月,弘曜啊,你说说,舅舅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变态了,是不是也是很正常的事儿?” 变态! 弘曜现在就想找个壳子缩进去,全身被黑气笼罩却笑得一脸温柔的舅舅好可怕。 “没事啊宝贝儿。”茹芾提溜起簌簌发抖的外甥,悠然走出东小院:“自你阿玛升了亲王,府内事务随之大增,你舅舅正缺个帮手,弘曜啊,想不想要你手上的书信啊?” 像小猫崽子一样被拎出东小院的弘曜踢腾了一下两条悬空的小短腿,确认不可能够着地面后,认命地点头:“想要。” 弘曜攫紧了手上的信,心底暗自发誓,只要找着机会,他绝对会把手上的信付之一炬,这不是慈爱的外祖每月必至的嘘寒问暖的家书,而是明晃晃的外甥背叛舅舅信任的铁证,只要这铁证存在一天,就是他弘曜的污点。 他堂堂皇孙,绝不能有污点存在。 茹芾脸上露出让他以后仕途中无数敌人称之为“魔鬼一笑”的魔性甜笑:“那就帮舅舅好好干活。” 雍亲王府银安殿西厢书房,是四爷特意着人替茹芾收拾出来用于处理雍亲王府公务的书房,每天,茹芾自己的小书房做完功课,便要来这里被当做老黄牛使唤,而今天,他找了一头小牛替自己分担。 高勿庸一脸心疼地看着自家粉雕玉琢如同玉娃娃一般的四阿哥被茹佳小爷使唤着处理本应他自己处理的府务,却做声不得,心里的煎熬,让他几乎在书房呆不下去。 可惜,黑化了的茹芾却根本不给高勿庸逃避的机会。 “高总管,贺诚亲王府侧福晋有孕的礼不该是由四福晋准备的吗?为什么把主子爷的条子递到西厢书房来了?送错了?” 高勿庸将手中的册子放进了靠墙的书架,转身回道:“主子爷说借了三爷的喜气,咱家也要添丁进口,便单送三爷几样小东西表表谢意。” 茹芾嘴角抽了抽,四爷现在财大气粗又心里高兴,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得,选几样既喜庆又不失文雅的礼品送过去吧。 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四爷库房的东西,茹芾抬笔写好礼单交给弘曜:“你跟着高总管去库房看看,回来再把库存对对。” 高勿庸的心脏狠狠抽了抽,又开始了,使唤一个五岁的孩子做几个大人都做不了的事,还一脸轻松得像喝茶的神情…… “四阿哥要是累了,可以找茹佳侧福晋。”高勿庸走进库房后,悄声提醒弘曜。 弘曜抬头看了一眼弯腰看着他一脸担心的高勿庸,沧桑地叹了一口气:“公公的美意弘曜知道,可是,舅舅说让弘曜以工抵过,弘曜不能逃避。” 再次叹了一口气的弘曜抬手指挥守库的太监搬来高梯,开始一样样记库存,那认命的小模样让人心疼得都快碎了。 是夜,高勿庸到底没忍住,将茹芾使唤弘曜的事告诉了四爷。 四爷放下手中粘杆处的密报,想了想,而后失笑:“那小子是故意的,必是岳父说了什么。” 高勿庸脑子里转了转,明白过来了。 远在川蜀的茹大人不知自家爷待茹佳小爷的情状,必然提醒茹佳小爷避嫌,毕竟让一个臣子全权处理主子府中的事务,到底太越矩,偏偏茹佳小爷女已处理了一段时间,再想脱开手也不可能,于是被父亲责骂过的茹佳小爷想出让弘曜阿哥一起共事的招儿。 “若是四阿哥再长几年也罢了。”高勿庸叹气:“奴才真怕四阿哥小小年纪操心太过损了心神。” 四爷的唇角翘了翘:“五岁也不算小了,当年爷可也是自五岁开始自己做主,六岁进阿哥所的时候才没乱了手脚不是。” 高勿庸想提醒自家主子爷,一个阿哥的事务可没法跟一个亲王府的量相比。 四爷看着高勿庸那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岂会不知他要说什么,不过:“弘曜的资质远胜于我,茹芾心里也有数,西厢书房的事你不必过于担心,但一定要看着弘曜好好吃饭就寝,阿蕙此次有孕,精神头短了些,她说自己一孕傻三年,怕一个没注意顾不到弘曜,拉着我念叨了一下午……”四爷停了停,“……这样,将苏培盛调到弘曜身边放着,我冷眼看了几年,他是个好的。” 高勿庸弯腰应了声是,心里则再次将弘曜阿哥的重要性往上提了提。 “李侧福晋今儿让人传来消息,说弘昀二阿哥、弘时三阿哥想爷了,请爷去看看,因爷在东小院,奴才回说得了爷的吩咐再回话。” “爷正要找她说说,弘昀也就罢了,弘时性情着实顽劣。”四爷看看已处理得差不多的事务,干脆站起身:“今儿就歇在她院里吧。” 高勿庸应了一声,转身出去着人给李侧福晋的院子传信。 …… 李氏得到前院的传信,长久悬空的心猛一下落到了实处。 “好了,爷答应来了,定是不怪我了。” 抹了一把眼角泌出的泪,李氏欢喜地吩咐丫头们替自己梳妆打扮,又让人去大厨房吩咐做几样主子爷可心的菜,完了,又叫人重铺被褥换上新置的枕头。 “让人把水备好。”李氏坐在镜前,眼角飞春,“晚上不定要用。” 替李氏梳头的大丫头轻声恭喜了一声李氏,便闭口不言,木讷的表现如同一瓢冷水浇在了李氏头上。 李氏整理衣襟的动作一顿,自四十四年,她带人闯过茹佳氏的院子,爷再没碰过她,每次来她的院子不是走过场,便是为儿女,她身边的人在一轮又一轮的清洗后,全都被换成了福晋与爷的人,再没一个可心的。 府中所有的女人都想借茹佳氏有孕的时机争宠,可谁也没她的动作快,可是,快就真的有效啊? 李氏呆呆看着镜中熟悉的容颜,下意识伸手抚了抚眼角的细纹,她比爷还大两岁,早已青春不再,爷这些年的行事她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平日张狂也不过是硬撑着罢了。 时疫之事后,爷是不是更不待见她了。 “额娘。”弘昀看着丫头扶着走出卧室却一脸神游天外的额娘,担心地唤了一声。 李氏回过神来,看着一脸担心的大儿子拉着小儿子走到跟前,赶紧收拢心神,笑道:“你阿玛稍后便来,弘昀啊,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人阿玛,知道吗?” 又叮嘱小儿子:“弘时啊,你可不能再惹你阿玛生气了,便是装,你也得给额娘装出个喜爱读书的样来,知道吗?” 弘昀乖顺地点头时,弘时却翻了个白眼儿:“读书,那破书有什么好读的,小爷白天在外院被弘曜那贱种压着本来就很烦了,回来你还成日念叨,额娘,你能不能让儿子过点清闲日子。” “放肆!”一声暴怒的喝骂自门口响起。 屋内母子三人惊恐地看着那裹挟着怒气撩袍大步走进房的男人:“爷!” “阿玛!”弘时惊叫。 弘昀叹了一口气,迈步走出,跪在地上给他阿玛磕头:“儿子弘昀请阿玛安,弟弟顽劣,口不择言,求阿玛念他年幼便饶了他吧。” “年幼。”四爷冷笑:“口出秽言,辱骂手足,他哪里只是顽劣,根本就是品性低劣。” 一把将弘昀从地上提了起来,四爷猛然转头,狠狠瞪着李氏:“以子及母,若非你素日在孩子面前不修口德,弘时何以学得这般尖刻下流?” “贱种?”四爷看向紧挨着李氏的腿,一脸骇怕噤若寒蝉的弘时,目中寒光闪烁:“你是爷的种,弘曜也是爷的种,弘曜是贱种,你又是什么?” 一把推开李氏,四爷弯腰逼视着五岁的三儿子:“你比弘曜年长,功课不及他无事,毕竟各人天资不一,爷从没想过苛求于你,但是,爷没想过,你不仅资质不及人,连品性也不及人。 弘时,你可知弘曜为了怕打击你读书的兴趣,一直请邬先生压着教授的速度? 对于如此替你着想的弟弟,你在背后就是这样辱骂他的? 你胸腔里的那颗心,是红的吗?” 第82章 弘时吓晕过去了。 李氏的院子立时乱成了一团。 四爷紧皱着眉,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李氏,欲再开口斥责,却到底忍了下来。 很快,府里驻守的医官被请了进来。 一番望闻问切后,张太医脸上神情一缓,伸手自医箱里取出一包银针,在弘时的人中处轻轻扎了一下。 “哇!” 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自内室传出,坐在外堂的四爷不着痕迹轻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亦随之放松。 一直服侍在侧的弘昀将父亲的反应看在眼中,心中一暖又复一悲,阿玛在意他们,但是,阿玛更在意东小院的弘曜。 又稍等了片刻,张太医带着药童自内室走出。 在东小院一起共过患难,四爷与张太医间很是熟稔,示意欲行礼的张太医在椅上安座,四爷直接开口问道:“张太医,弘时可有碍,怎么就昏过去了,可是有何隐疾?” 张太医顺了顺颔下长须,安慰目含忧色的四爷,“王爷不必担忧,三阿哥身体并无宿疾,会晕过去,盖因惊吓所致。” “小儿心常有余,肝常有余,故受到惊吓或有昏迷不醒者,便是如弘时阿哥这般情状。” 含笑看了一眼听完诊断便脸色黑沉的雍亲王,张太医直言劝道:“三阿哥还小,便是有错,想来也不是大错,虽说严父慈母,但王爷小训即可,却最好莫再如今日一般严厉,以免孩子惊恸过度,坏了性情,且待几年三阿哥长成便好了。” 张太医的话听得四爷又恼又气又失望,这是说弘时只能哄着顺着,连训都不能训了?如此,怎能让他知错?又如何能迫使他改了那尖刻的性子? “顽劣之性不于幼时改过,待长成时只怕积重难返,爷的儿子便是不能才胜常人,至少该知孝悌,明是非,不过是训斥几句,便惊悸晕倒,这心性也委实太过柔弱了些,不堪造就。” 张太医叹气:“王爷望子成龙之心可以理解,然人与人不同,并非人人都能如王爷这般生性刚毅,王爷还是改改教导方法吧。” 在东小院一住就是三月,封闭的三个月中,张太医早见惯了四爷教导弘曜时的严苛,那时也曾与丁太医谈及这父子二人异于常人的相处方式,教学如刑囚,玩耍时又百无禁忌,唯庆幸弘曜阿哥天姿过人,但凡有教,必能完美接纳,这才承受住了四爷灌顶般的教导,若是天资稍逊,只怕就将孩子的心性摧折了。 “事圆则缓,急切难成,四爷若不想三阿哥被你吓破胆,从此变得萎萎缩缩,你这性子,还是改了吧。”张太医摇了摇头,起身没再搭脸色难看的男人,走到一边去开方子去了。 不过,临了,还是没忍住嘟哝了一句:“当人人都有弘曜阿哥的心性天资呢,这美得,好事若让你都占全了,还让别人家的孩子活不活了。” 四爷瞪了一眼拿背对着他的张太医,在东小院的几个月,他可没少被这位耿直的太医堵得张口难言,今儿这不过又是重温了一遍旧日感受罢了。 想了想,四爷走到张太医身边,看他开方,一边闲聊般问他:“这开的什么方子?” 张太医头也没抬:“三阿哥受惊,晚间必会哭闹,胆小易惊,或间歇发作或持续不已,甚至通宵达旦,或见灯火则啼,下臣开个压惊清心的方子,压压他的心火,化痰镇惊。” “记得听你说过,你家有三子七孙,你家儿子小的时候也这样?” 张太医停下笔,拿起药方吹吹了,将它递给了四爷,没好气道:“下臣没有王爷的威仪,三子见下臣虽也胆怯,却不像阿哥见王爷这般骇怕,下臣早就想说了,王爷与阿哥们相处时,不觉心性太刚硬?” 四爷哼了一声:“刚硬?你也见过,爷百般吓唬弘曜,那小子何时害怕过?不仅不怕,若是吃了亏,他还敢想着招儿地反击回来,记得吧,上次为着爷骂他读书不用心,记下了,也不过木头刻字,样子货,他后来怎么嘲讽爷的?” 张太医一听四爷提起这桩旧事,止不住仰首大笑:“回字的十二种写法,王爷仅知其十,三阿哥嘲讽王爷读书不记书,连木头也不如,哈哈哈哈……” 看着一脸畅快的张太医,四爷咬牙:“解气?” 张太医笑呵呵看着四爷,点点头:“弘曜阿哥着实替下臣等庸才出了一口恶气。” 四爷气笑了:“你是不是庸才爷不评价,但你至少知道自己有不足,即使年至花甲,在医之一道上仍时时用心,事事究竟,可老三呢?” 四爷冷哼:“视读书为苦差,视兄弟如仇雠,不思已之不足,只一味怨恨憎恶比自己优秀之人,这等劣子,你说,爷还要纵着他的性子吗?若现在不管教,难不成真等着他长成后手足相残?” 四爷越说越气:“同样是李氏所出,老二怎么就温良恭顺、聪颖勤奋?说到底,还是天性使然。天性不好,爷就给他掰过来,就算是棵歪脖子树,爷也要以直木相缚,正其心性。” 张太医张了张嘴,他此前只知四爷把儿子吓晕了,却不知这起因竟是三阿哥嫉恨四阿哥比自己优秀。 若是严父幼子间的事他还能说说,这涉及以两位侧福晋及侧福晋所出的皇孙,这……张太医呲牙裂嘴放开拈须的手,低头一看,果然,手上挂着好几根被硬生生拽下的长须。 心疼地吸了一口气,张太医不愿再多言,收拾了药箱,便欲开溜。 “知道你是个实诚人,又嘴严,我才和你说的,你跑什么跑?”四爷一把揪住转身欲逃的张太医:“现在跑是不是太晚了?” 张太医努力想要拉回自己的衣襟,奈何人瘦力弱,面对身形魁伟又是壮年期的四王爷,却如乌龟拉磨,只能徒呼奈何。 “王爷,下臣还要回去研读药方。”张太医拽了半天拽不动,只能放弃使用蛮力,准备智取。 四爷睨了一眼手里的张太医,哼了一声:“你方才不是说你三个儿子不怕你?来,跟爷说说,你以前都怎么教儿子的?” 张太医苦着脸被四爷按坐回椅子,直想回到一刻钟以前拿布塞住逞口舌之快的愚蠢太医,他怎么就被三个月的交情蒙住了眼了呢,这位便是再和顺,那也是王爷,还是以手段强硬驰命朝野的雍亲王啊,方才他根本就是傻了,才会和这位爷提什么教子心得,管他什么事呢,反正又不是他儿子,就算被吓得胆小怕事,那也是皇孙,以后再差也能被封个贝子,又不愁没挣饭吃的本事,他多什么事呢,现在好了,被四王爷缠住,他不把自家那点事倒个干净,只怕就没安生日子过了,这种自己把自己坑了的傻事,天下间还有几个人干过。 他怎么就犯蠢了呢! 张太医一脸痛心疾首坐在椅子上自我反省,四爷则坐在主座悠然品茗,等张太医想通过来自己招供前,他还有闲心叫来侍立一旁的弘昀问功课。 弘昀迷迷瞪瞪地看着含笑问话的阿玛,心里无数次的自问:这是我英明神武的阿玛?那个震吓朝野的雍亲王?逼着太医留下来的样子怎么跟弟弟搅缠着要玩耍的样子那么像? 听着弘昀机械的回答,四爷不愉地皱了皱眉,不过,思及屋内刚歇了哭声的弘时,想着弘昀定是担心亲弟,这才会心神不属的四爷也不恼,只问道:“弘昀,在宫中跟着师傅们学习可有何疑难?能否跟上进度?” 在宫中受教近四年,弘昀心性虽不及弘曜,却完超弘时,一小会儿的失神后,很快收摄心神,恭敬地应对他阿玛的关怀询问。 “因要过年,师傅们不曾布置功课。儿子平日但凡有疑难,都听阿玛的找了邬先生请教,阿玛放心,儿子在宫中定不会失了咱们王府的脸面,让阿玛丢脸。” 四爷脸上一僵,认真读书是为了不让王府失了脸面、让阿玛丢脸?! 本以为弘昀这孩子知事明理,可听这话,明显也有被李氏养偏的倾向啊。 坐在一旁的张太医听了弘昀的回话,看着四爷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让你总得瑟弘曜阿哥如何如何卓异,现在好了,两个大的阿哥都出问题了,该! 四爷目光一转,轻易看出了张太医的心思,冷哼:“老张啊,来,跟爷说说,你都怎么教儿孙的!” 眼见天都黑了,死活要离开的张太医被四爷强硬地拖到外院书房聊了大半晚上的教子经,直到临近子时,听了一堂活生生太医家史的四王爷终于满意地端茶送客。 临了,黑了心肝的雍亲王威胁张太医不许他将今儿的事漏出去一句,否则,就拿他八岁的小孙孙开刀——将旗下最丑最蛮横的女子指给他小孙孙为妻。 为了小孙孙的未来,张太医激动得指天发誓,不会漏出一句,这才被开恩放出。 几乎痛哭流涕回到值守处的张太医第二天就告了病假——以后,所有雍王府的班,张太医决定,他一概都病了。 …… 弘时惊悸之症养好后,雍亲王府的日子照常过着,除了弘昀、弘时与李氏相处的时间被大幅度减少,茹佳氏闭院养胎,王爷常宿书房,不再在后院留宿,雍亲王府并没什么大的变化。 消失的乌雅氏? 没人问、没人提,没人去想。 本以为茹佳氏怀孕了,王爷的宠爱该轮换来到自己身上的雍王府的后院的女人们满腹闺怨,奈何,谁也没胆子抱怨,她们当初选择了自保,就相当于放弃了争夺男人宠爱的权利,她们不是不后悔,但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送汤、送羹、送点心、送衣裳……不甘心的女人们不再互相争夺,齐心想要将王爷的心挽回,她们就不信了百炼钢尚能化成绕指揉,阖府女人合力还拉不回书房的王爷,她们相信,只要让王爷看到她们悔过的心,只要王爷肯俯就看一眼她们仍然娇美的容颜,王爷就一定会原谅她们,没见曾经一度被王爷遗忘的高氏自活着从东小院走了出来,爷便亲自开口提她做了格格,并被恩准搬进了钮钴禄氏的院子。 同样进过东小院的钮钴禄氏的身体彻底垮了,每日过着药不离口的日子,后院的女人抽空都去看过钮钴禄氏。 十几岁的女子,面色枯黄苍老,起卧全需人扶,那种未老先衰的惨样把后院所有的女人都吓住了,所有人心底又都暗自庆幸当初没进东小院真是对了,要不现在躺在床上的兴许就变成她们了。 直到高氏无意透露出钮钴禄氏私自服丹不慎反伤已的事实,女人们再看她那孱弱的样子时,所有的同情都化作了嘲讽,本以为是个老实的,谁知道她才是心机最深的,当日钮钴禄氏的作为衬得后院的女人全都成了凉薄无情之人,让她们所有人在王爷心中的情份大跌,此时知道真相后,这些女人又谁还会给她好脸色? 不使手段糟践她,已经是因为福晋治府森严的原因了,又哪里还会有人再去安慰她! 除了住同一院子的高氏,再没人愿意进钮钴禄氏的院子,钮钴禄氏躺在床上,日日苦思: 进东小院之前若是没服丹会怎样? 多出的那枚丹药,她若将之献给主子爷,而非是想着留给以后的儿女,又会怎样? 如果她当初没有自作聪明打断福晋的话主动请命,她就不用进东小院,就根本就不需要服丹,便不会被丹药耗干了生命力,现在她就能如同后院其它女人一样继续过安逸闲适的生活…… 从来不是清心寡欲之人,所思所求都是富贵日子、尊贵地位的钮钴禄氏,日日被种种杂念困扰,曾经走错的一步步如毒蛇一样啃咬着钮钴禄氏的心,折磨得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生不如死。 直到又一次病危被太医救回来,钮钴禄氏才终于不再沉浸于悔恨,而是选择遗忘,忘掉那让她痛苦的根源——时疫,忘掉丹药,忘掉茹佳氏,忘却那段在东小院的日子。 钮钴禄氏躺在后院的床上,心神被困在进东小院以前的时间里再也没走出来过,她就这样依靠着曾经的回忆,支撑着她褪色的后半身。 …… 五月初三,太子爷的生辰。 太子妃请了四福晋,还让四福晋带上茹蕙。 茹蕙平日除了大宴上,跟太子妃没什么交集,对于太子妃的邀请百思不得其解。 四爷想了半天,同样不得头绪,只得嘱咐茹蕙进了毓庆宫后定要万事小心,切莫行差踏错。 跟着福晋进到毓庆宫,让茹蕙惊讶的是,三阿哥的侧福晋年氏跟着三福晋已坐在了太子妃下手。 与太子妃行过君臣礼,与三福晋与年氏抚额见礼毕,茹蕙被扶着坐在了特意安排的宽坐上。 太子妃石氏脸上带着温雅平和的笑容,安抚茹蕙:“四弟家的,你只管好生坐着,不用担心,请你与三弟家年妹妹同来,不过是为借借你们的福气,并没别的事。” 又对四福晋道:“四弟妹可记得,上次在太后宫里,那位眼盲的老喇嘛说有贵人临世,当应在皇室这代的孙辈。” 藏传佛教中言道喇嘛,即上师、上人之意,是对藏传佛教僧侣的敬称,加一老字,又是太后的座上宾,可见太子妃口中的老喇嘛地位不凡,这样的僧侣言说的贵人,自然没人敢轻忽。 四福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上师所言不是说是明年?” 太子妃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凝重之色:“老喇嘛回去后当晚便圆寂了,圆寂前,他却叫了一句话,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却又实在放不下。” 屋里的女人全都被太子妃吸引了心神。 太子妃也并不卖关子,“小喇嘛道老喇嘛似乎窥到了天机。 老喇嘛当夜本是照着习惯正坐禅,不想坐禅中途,老喇嘛突然气息大变,胸膛更是急剧起伏,如此近一刻钟,老喇嘛脸上更是露出惊骇之色,最后更是拼尽全力睁开眼欲要跟小喇嘛说什么,偏偏说不出口,直到他吐出一口血,方才喊道:乱了,早了! 然后,就圆寂了。” 太子妃秀眉紧蹙,一脸百思困惑迷茫:“没人知道老喇嘛看到了什么,太后最后听取继任喇嘛的意见,将皇室现今正有孕的媳妇都叫来,稍后你们跟着我一起去慈宁宫,莫怕,继任喇嘛若能确定谁是贵人之母,只会于你们有利,因为老喇嘛说过,贵人之于大清是福,于大清有利的后裔,自是会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与保护。” 第83章 年侧福晋我见尤怜的小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显得温婉而柔美。 茹蕙低眉敛目,伸手端起了身侧的茶碗。她是不信什么贵人不贵人的,也万般不愿去见那个继任喇嘛,可是,这事好像由不得她。 大清皇室尊崇藏传佛教,身为皇室一员,无论信或不信,茹蕙都不能失礼。 在太子宫里用过饭,太子妃便领着赴宴的几位嫡福晋及侧福晋向皇太后宫中慢慢行去,另有怀孕的庶福晋、妾侍则由宫中后妃引领前去慈宁宫。 进到慈宁宫,太子妃领头,一众孙媳妇们向坐在上首的皇太后行礼请安。 “快把哀家有孕的孙媳妇都扶好,可别伤着哀家的小孙孙。” 皇太后一句话,慈宁宫早有准备的宫女扶着太子侧福晋唐氏,诚亲王府侧福晋年氏、妾朱氏,雍亲王府茹佳氏,恒亲王府庶福晋钱佳氏、庶福晋白佳氏,淳郡王府庶福晋李氏,九贝勒府佟氏,敦郡王府郭络罗氏,十二贝勒府侧福晋方佳氏,十三阿哥府嫡福晋兆佳氏,十四贝勒府侧福晋舒舒觉罗氏,总共十一人,一字排开,站在皇太后面前。 皇室的孕妇全部集中在一起,挺着或大或小的肚子,直观呈现在眼前时,那幅枝繁叶茂之相看得年逾七十的皇太后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皇太后玉手一挥,此次来慈宁宫请安的孕妇每人便各得了一套金头面,一套玉石头同,并合一套新生儿的春绸小袄、白纺丝小衫、春绸挖单、红兜肚、潞绸被、褥等,而后,宫女们将十一位孕妇扶了下去坐好。 茹蕙低眉敛目坐在四福晋下首,静静听着皇太后与各宫后妃说笑了一刻钟,一个老嬷嬷领着十一个捧着黄绢的小宫女走进了慈宁宫。 “禀太后,大喇嘛已为《地藏菩萨本愿经》加持完毕。” “好啊,好啊。”皇太后高兴地看着满室孕妇,“哀家就爱儿孙满堂、人丁兴旺,今儿哀家请了大喇嘛来慈宁宫给儿孙祈福,又求大喇嘛制了十一卷经文,分赏予你们,且带回去每日念诵或供奉在府中,以保哀家的孙儿孙女平安诞生、福寿绵长。” 念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可为孩子增加福报,又是大喇嘛亲自加持过的经文,太后此举可谓慈爱,十一位孕妇又齐齐起身接过宫女手中的经文,谢过皇太后。 含笑点头的皇太后脸上露出一丝疲色,各宫后妃见此,便都领着各家儿媳妇起身告退,出了慈宁宫。 走到半路,德妃站住脚,转身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儿媳妇:“你们今儿也累了一天,便回去吧。” 目送往永和宫去的德妃身影消失在重重宫墙之间,四福晋回身与十三福晋道:“咱们这便走吧。” 十四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与茹蕙跟在两位嫡福晋身后,慢慢出了紫禁城。 莫名的宫闱之行,就这样莫名地结束了。 晚间,四爷走进东小院。 “皇祖父在位时,曾请问过一位大喇嘛我大清的国运。”换上睡衣的四爷坐在床上,一边替茹蕙按摩着浮肿的腿脚一边告诉她自己打探到的一些消息。 “大喇嘛一番推算后,说道:我身不残,国祚不灭。皇祖问何意,大喇嘛道天机不可泄露;后皇祖又问帝位可传几代。大喇嘛答:十帝在位九帝囚,还有一帝在幽州……前番自慈宁宫回去后便圆寂的老喇嘛乃是当年皇祖请问的大喇嘛嫡传弟子之一,因前番弘曜出生时的动静,他自藏而来,入宫奉经,经几年推算,老喇嘛算到改变我大清国运的机会来了,偏偏每一次推算,总有什么阻止他的最后一步,一直算不出那人是谁,只算到是出自这一代的皇孙辈之中。 老喇嘛心血耗尽圆寂,临终留下四字:乱了,早了! 老喇嘛的弟子今儿欲通过皇子母亲推算出那人是否正处于孕期,结果似乎是失败了,只道天命难改,变数难测。” 茹蕙懒懒看了一眼一脸思索之色的四爷,问他:“天命,你信吗?” 茹蕙从来信奉的就是“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即自然的运动刚强劲健,相应地,君子处事也应像天一样,自我力求进步,刚毅坚卓,发奋图强,不可懒惰成性。 四爷知道这一点,并且对此很是欣喜,因她的信念与四爷的人生观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在当年明明茹蕙还是个孩子时,四爷便已是在心里将茹蕙当做了志同道合的知已相待,这么多年,茹蕙没变,历经无数朝堂政事磨练四爷心性则变得更加刚毅,意志亦从不曾被消磨。 在经时疫一事后,四爷虽失望于后院女人们的怯弱,却因有茹蕙始终相伴,并不曾伤心;不曾对人心失望,身体状态又被茹蕙调养到了最巅峰的状态,此时的四爷有着无限的精力,只道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问四爷信不信宿命。 四爷会肯定地回答:爷信佛,不信命。 虚阖着眼,四爷脑中无数念头转动,而后,他的唇角轻轻翘了起来:“皇阿玛前些日子又招了钦天监的保章正说道。” 茹蕙靠在枕上轻轻哼了一声。 “保章正是道教传人,在钦天监多年,一直很低调,但自弘曜降生那年起,他开始变得活跃,这几年更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得到阿玛的封赐……藏传佛教急了……” 轻轻的呼噜声传入耳中,四爷转头一看,却见茹蕙小嘴微张,已是睡得双靥绯红。 无奈地摇了摇头,四爷起身一手稳稳将茹蕙抱进怀里,另一手抽出她靠着的迎枕,换成了一旁的软枕,将茹蕙轻轻放在枕上,看着她睡得万事不知,四爷眸含怜爱,唇角轻翘,他知道她这一胎怀得辛苦,只是却没想到居然能累得打呼噜。 静静看着枕畔自家女人的酣然睡容不知过了多久,困意上涌的四爷替茹蕙压了压被角,拉了拉床边连着外间铃铛的绳子,通知侍候的下人进来灭灯,阖眼睡了过去。 寻兰悄无声息走进卧室,将灯盖上罩子,一室光线骤暗,唯余角落处一点光明。 …… “天命贵人”一事慢慢在京中上屋贵族圈里流传,无人公开谈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盯着皇室今年的十一位孕妇身上。 京中福源居一间雅室中,几位身着燕服的朝堂官员聚集一堂,谈论的便是天命贵人一事。 “那位老喇嘛的本事,本官是知道一二的。”一位五十岁左右圆脸的官员靠在圈椅上,一脸凝重之色:“他本是五世活佛的嫡传弟子,本领超凡,他既言天命贵人,则必非虚言。” “可惜。”一位须发花白的清瘦老者摇头长叹:“他因窥天命而耗尽寿命,却是提前圆寂,只留下一个难解之迷。” “除了圈禁的大阿哥,成婚的皇子只有八贝勒家没有孕妇!”一身青衣的中年人一脸凝重。 “你忘了还有十五阿哥。”四十多岁的矮胖官员反驳。 “十五阿哥体弱,八爷可不弱。”临窗眺望的官员转回头,却是屋内容色最清逸者,他看了一眼矮胖官员:“八爷如今仅只一子一女,还皆未长成。” “难道说咱们支持八爷是错了?”圆脸官员长叹。 “嘶……这个……”清瘦老者一个失手扯下了一根胡须。 “老爷子对于八爷的厌弃溢于言表,咱们如果还跟老爷子对着干,可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清逸中年人摇了摇头。 “朝中有八成的大人都看好八爷。”矮胖官员不服气:“老爷子不可能不顾朝堂各位明公的呼声。” “八爷性情仁善确乎是好,奈何继位之选却是由老爷子乾纲独断……老爷子可不是什么软弱之君,自十四岁亲政,他的手段你们知道的还少?合众臣之力逼迫决不会有好结果,我决定了,以后不再掺和储位之事了。”清逸中年人将手中茶杯放在了桌上:“今后相聚张某希望大家也不要再提此事,张某家中还有事,先告辞。” “张大人,你别走啊,再等等,咱们再聊聊。”眼见清逸中年人要走,室内几位都站了起来。 “没什么可聊的了,诸君多加珍重。”张大人一拱手,撩袍便出了屋。 “唉,老夫老了,精神不济,以后这类事,也决定不掺和了,诸位,告辞。”清瘦老者站起身,叹了一口气,迈着八字步出了屋。 “这都什么事儿。”矮官员一拍桌子。 “大人,您怎么决定?”青衣的中年人看向圆脸官员。 圆脸官员阖目思索半晌:“从龙之功虽诱人,然风险太大,就算了吧。” 矮胖的官员脸露颓然之色:“不这样也不行了,老爷子上一次可把八爷骂得够呛,啧,老爷子真要狠起来,朝中谁不怕呢,得,还是慢慢熬吧,反正爷也没想再升了。” 圆脸官员含笑看了一眼矮胖官员:“穆和伦,你是不是还想着吏部呢??” 原来,这位矮胖官员居然就是现任礼部尚书穆和伦。 穆和伦看着圆脸官员翻了个白眼儿:“富宁安,爷这一辈子都被你压着,爷咽不下这口气。” 吏部尚书富宁安大乐:“穆和伦,刑部张鹏翮的事儿你是干不了的,不过加把劲儿,还可以试试户部。” 穆和伦脸上肥肉抽搐:“户部?还是算了吧,爷还想多活两年呢。” 富宁安笑道:“怎么,怵四爷?” “说得你不怵似的。”穆和伦冷哼:“你不怵你调他手下试试,要不了半个月,你就想跑。” 富宁安笑了笑,而脸上神情突然一整,看向青衣中年人:“班迪,你族中那位族姐可见过那位悍名满京城的茹佳侧福晋?” 斑迪点头:“族姐在年节宴上见过,只道那位富贵天成,行事低调,不爱多言,别的,却是不知。” “那位深居简出,除了当年怒砸九爷府的事,就没听过她曾做过什么。”富宁安想了想:“你们说,那位贵人,会不会在她的肚子里。” 穆和伦先是嗤笑了一声,而后却醒过神来:“富宁安,你是想起了弘曜阿哥……” 第84章 “若说真有天降贵人,本官宁愿相信那人是弘曜阿哥。”富宁安坐在圈椅上,目光悠远:“如电神目笼罩四爷府,护持了整整一个时辰,事后经查,便是在那一个时辰内,四爷府坻周围五里地内所有牲畜尽皆伏首,嘿,若说弘曜阿哥没有来头,五世活佛岂会遣嫡传弟子入京。” 穆和伦沉默了,谁能忘呢。 “听说有畜生受惠,濒死之际,又奇迹一般活了过来。” 富宁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轻笑:“一条老狗,六匹病马,全都不药而愈,老狗养在雍王府,脱胎换骨的病马两匹养在宫中,另四匹被宗室亲王所得,除简亲王府以之拉车,其余三匹尽皆由王爷亲自饲养,听说都很精神。” 班迪想了想,看向富宁安:“当年我正在外地,不曾亲眼得见那番奇景,不过大人所说简亲王府的马可是一匹额际有簇黑毛,浑身灰白的马? 富宁安点头:“不错。” 班迪一听,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那匹马眼神灵动,可是匹难得的好马。” “何止眼神灵动。”富宁安笑叹:“简亲王得马一个月后将之带出,与京中几家大臣赌马,每赌必赢,从无败迹,这几年,尚有欲贿简亲王的富商上门与其赌马,一则为着输钱给他,另一个却是都想见识受过神迹佑护的马匹是何等神骏,都是兴尽而归,简亲王府这几年可没赚银子。” 班迪眉头皱了皱:“宗人府不管?” 富宁安摇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宗人府怎么管?那些送钱上门的富商所求不过是欲得简亲王府庇护,至于更多……嘿嘿,没有证据,却是不可乱说。” 确实,便是有求官者得了简亲王助力又如何,当年太子卖过官,如今简亲王想插一手也不奇怪,不过,“京中有善马者,言道简亲王府那匹马体力正逐年下降,如今已显出老朽之相了。” 穆和伦抓起桌上的点心狠狠咬了一口:“看来神迹也不得长久,这马该老还是得老。” 富宁安与班迪一起看向穆伦。 “那病马得惠不药而愈又风光了这么多年难不成还不足?不老不死的那是神仙,不是凡尘人间。” “反正我是不信弘曜阿哥是什么大来头的,这些年也没见他有何神异表现不是?” “便是有,你能知道?”富宁安冷笑:“雍亲王府如同铁桶一般,别说是你我,便是皇子阿哥们也无人能从雍亲王府得到弘曜阿哥的消息,从这点来说,便是本官亦不得不佩服四爷治家的本事。” 班迪的眼中闪过一抹异彩:“或者咱们找机会见见弘曜阿哥?” 富宁安一听这话,一时不免有些动心,而后不知想到什么,摇头否定了班迪的提议:“现在时机不好,且再等等。” 班迪心中如猫抓一般,却也只能按捺住。 穆和伦见着班迪那幅心动的情态,很是看不过去,讥笑道:“你常自夸是沙场生死之间滚过来的,不惧鬼神?何以现在又这般猴急?可是也想如那些病马般沾沾神迹的光?” 班迪脸上一红,看了一眼穆和伦:“大人不想见?” 穆和伦一扬头:“爷见过。” 班迪大讶:“何时?” 穆和伦哼了一声:“新年朝见的时候,远远看到四爷带着几个小子。” 远远看到过,穆和伦居然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班迪差点笑出声,只是,看着穆和伦那瞪得滚圆的两只眼,却只能将嘴紧紧闭着。 富宁安却没班迪的顾忌,直接抚须而笑:“那你说说,可看清弘曜阿哥是何般模样?” 穆和伦翻了一个白眼儿:“两条胳膊两条腿再顶一个脑袋,也没长出三头六臂来。” 这一下,班迪再没忍住,笑喷了。 富宁安看着穆和伦边笑边摇头:“可别让你礼部那些老学究听到这话,否则必然被他们联名参你失礼。” 穆和伦拍干净手上的点心碎屑:“若是在你们面前也要端着架子,爷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这话是透出来的就是亲近的意味了。 富宁安与班迪眼中都染上了笑意。 “且看吧,总会有人将天降贵人与弘曜阿哥联系起来的。”富宁安垂目看向自己掌心的掌纹,声音轻不可闻:“我也想看看四爷如何应对。” …… 四爷怎么应对! 四爷什么也没做,他正跟着皇帝在热河行宫。 面对京中甚嚣尘上的关于弘曜可能就是天降贵人的传言,热河行宫的四爷得到了消息,却既没让京中的人手阻止,也没解释,更甚至,他还传书回府,让府中所有人不得有任何过激反应,重点叮嘱了茹蕙与茹芾兄妹俩。 信中,四爷还对茹蕙写道:“……皇父人虽出京,京中一切却尽在掌控,尔当信圣上与汝夫。” 本来便因怀孕短了精神的茹蕙得到这封信,彻底不愿动弹了,当然,她也没忘了将欲有作为的茹芾按住。 于是,雍亲王府便就这样如如激流中的石柱,岿然未动。 当京中关于弘曜的议论达到顶点时,出事了。 九贝勒的侍妾佟氏小产了。 立时,京中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九贝勒府。 当日进入慈宁宫的十一位孕妇,其余十位皆安,唯独九贝勒的孩子没了,这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九爷对自己莫名其妙就没了孩子的事万分恼怒,他亲自坐镇贝勒府大堂,看着福晋一个个提审服侍佟氏的下人,在连续打死了三个宫女,两个内监并佟氏小厨房的几个人后,结果出来了。 “吃冰?” 九爷狠狠把手上的茶碗砸在大堂的地上,飞溅的碎瓷在几个离得近的丫头身上擦出一抹抹刺目的红痕,却无人敢动弹一下,堂前庭院中几瘫腥红在前,谁也不想在此时找死。 “爷不信。”九爷愤怒咆哮:“再查。” 奈何用尽百般手段,甚至查出府中几个侍妾互相陷害的证据,却就是没查出与佟氏小产有任何关联的别的原因。 “难道真是吃冰?” 九爷坐在大堂,一脸颓然:“这怎么可能!” 孕期吃冰的妇人多了去了,佟氏不过吃了一小碗冰居然就能小产,这种事,九爷实在无法接受。 “有一个人。”坐在九爷左手边的九福晋董鄂氏抽出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看向闻声转头看过来的九爷:“爷,有一个人你忘了。” “谁?”九爷盯着董鄂氏,眼中寒光迸溅,只要让他找出是谁害了佟氏,让他丢了如此大的脸,他一定要让那个人生不如死。 “爷想想,四哥得和那要命的时疫,茹佳氏为什么敢将人招进她的院子?”董鄂氏脸上露出冰冷的笑容:“妾可是听说,茹佳氏擅医,更擅毒。” 九爷一愣:“你是说茹佳给佟氏下毒了?什么时候?” “当日进宫的时候呗。”董鄂氏扭着手帕,眼神怨毒:“她敢砸爷的书房,敢使人打断我兄弟的腿,就敢对佟妹妹下毒,那个女人,对咱们府可是从来没有一丝善意的。” 九爷靠在椅子上,垂目思索半晌,而后,他抬起头,看向董鄂氏:“你肯定是茹佳氏使人打断谭泰的腿?当年顺承郡王府不是认下那事了?” 董鄂氏狠狠咬牙:“前些日子,顺承郡王喝醉了酒,嘲笑妾身家的人蠢笨如猪,说我们连真正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就将事儿了了。” “即使如此,你如何便肯定是茹佳氏?” 董鄂氏手上的帕子扭得已是不能见人,却仍没被她放过:“那日,我兄弟在席间不过提了几句顺承郡王府的六阿哥,倒是之前与学里的同窗相聚时因为爷的事大肆羞辱过茹佳氏,只因事过境迁,我兄弟也没放在心上,倒现在顺承郡王既说那人不是他们找的,便只有茹佳氏有手段不被人察觉的害我兄弟了。” 九爷挑了挑眉:“就这?” 董鄂氏急了:“爷,这还不够吗?茹佳氏有多嚣张多狠毒你不是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吗,身受其害却不反击,莫非你也像大哥一样看上了那贱……” “够了。”九爷一声断喝,打断了董鄂氏的口不择言,黑着一张脸俊冷冷盯着董鄂氏:“谭泰性情轻浮、行事荒唐,连同窗的妻子都敢下手,结下的私仇何其多,你倒只盯着他帮爷说的那一句话上,董鄂氏,你当爷是好糊弄的?与其去怀疑茹佳氏,还不如怀疑你……” 九爷突然眯了眯眼:“来人,把福晋身边那个素日总低着头的叫谨行的大丫头提来。” 听到九爷这突然而至的吩咐,看着那领命退出去的何玉柱,董鄂氏脸上顿时变得煞白:“爷,你……” 九爷没搭理董鄂氏,只眯着眼细细回忆:“上次你要送回娘家的礼,因着佟氏喜欢,爷便着人截了几样下来……后来你跟人说,佟氏让你在娘家人面前失了脸面,总有一天要收拾了她……福晋,府中事务爷给了你最大的权力,你最好别让爷失望。” 九爷冰寒的目光,看得董鄂氏心头一阵阵发凉,紧攥着帕子的手更是因为用力而致根根骨节发白,她脸上表情似悲似笑,几乎要哭起来:“爷,你居然如此揣度妾身。” “揣度?”九爷的目光转向堂前阶下的一摊摊血迹:“多亏你说到谭泰与茹佳氏的事提醒了爷,只要有动机,便是找不到证据,也并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爷怀疑过府中所有的侍妾,偏偏就是没怀疑过你,因此,也没审过你身边的人,福晋,你不用怕,爷是个讲道理的人,如果你是无辜的,爷许你去爷的私库里任意挑拣,就当是爷给你赔罪。” 董鄂氏身边的谨行被带上了九爷府的大堂。 九爷站起身,走到低头跪在堂中垂着头的大丫头跟前。 “抬起头来。” 谨行的身体僵了僵,而后慢慢抬起头。 印入九爷眼中的,是一张有些淡眉疏目得有些寡淡的脸。 九爷眯了眯眼,这丫头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他想不怀疑她都难。 “谨行,你可有家人?” 谨行抬头着,却垂着眼皮:“回爷,奴才是董鄂家的家生子,家人都在董鄂家。” 九爷抬头看了一眼额上直冒虚汗的董鄂氏,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谨行,爷将你的家人接来府中如何?” 第85章 谨行用钗扎穿了喉咙,死在了堂上。 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是:“福晋什么也不曾让奴婢做过。” 偏偏就是这样的话,才更让人浮想联翩。 九爷铁青着脸转头狠狠瞪着面无人色的董鄂氏:“这丫头为你尽忠是想掩盖什么?你还有何可名言说?” 董鄂氏哇一声哭了:“谨行父亲待她苛刻,继母更是虐待她,因着她可怜,妾才将她要到了身边,她有家人等于没有家人,妾何苦要拿那样的家人来要胁她,爷只道她自戗是为妾身尽忠,怎不说是以命来证明妾身的清白。” “杀佟氏一箭双雕,既除了眼中钉又陷害了茹佳氏,董鄂氏,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精明?”九爷冷笑:“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着娘家之事算计爷,若是好言相求,爷心情一好兴许就出手为你出气了,偏偏你自作聪明,设计了这么一出,佟氏流产,爷在京中大失颜面,你再想爷出手帮谭泰报仇却是休想。” 不原再听董鄂氏辩驳的九爷一挥衣袖,大喝:“来人,送福晋回房反省,不得爷的许可,不许出院。”又转头看向自己的内务总管:“何玉柱,府中所有事务由你接手,不许再给爷出乱子,知道吗?” 何主柱赶紧弯下腰:“奴才领命。” …… 九贝勒府的侍妾佟氏流产一事系后院争斗所致,九爷恼怒福晋对后院管理不善,将之禁足,陷害佟氏的侍妾罪行被揭露后当场自戗而亡,后被弃尸荒野,为野狗所食。 九贝勒府的事替其余皇子敲响了警钟,此后的日子里,他们无不瞪大了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后院,唯恐自己也像老九一样在全京城人的面前出乖丢丑,既丢面子,又失圣心——连自己家都治理不好,还谈什么处理朝政大事。 皇子们的心神被后院牵制,京中气氛顿时为之一松,关于弘曜阿哥的传闻也慢慢淡了下去。 康熙四十九年六月,九贝勒府佟氏小产。 七月,太子侧福晋唐氏小产,诚亲王府侧福晋年氏小产。 八月三十,雍亲王府侧福晋茹佳氏产下一子。 九月十八,恒亲王府庶福晋白佳氏小产,庶福晋钱佳氏产下一子。 十月,十二贝勒府侧福晋方佳氏小产,初八日,淳郡王府庶福晋李氏产下一女。 十一月二十三日,敦郡王府郭络罗氏产下十爷第六子。 十二月十一日,十三阿哥府嫡福晋兆佳氏产下嫡长子,十四贝勒府侧福晋舒舒觉罗氏小产。 十二月二十九曰,诚亲王第九子出生,生母妾朱氏。 至此,当日进入慈宁宫的十二位孕妇或瓜熟蒂落,或痛失骨血,“天降贵人”一事小阶段有了结果,至于以后孩子能不能养成,资质如何,只能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再看。 八贝勒府。 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坐在八爷的书房内闲闲喝茶聊天,目光却都时时注目站在书桌后画画的八阿哥。 “……九哥,你关了九嫂半年,是不是也该放出来了?”十阿哥手指用力,啪一声便捏碎了手中核桃的壳。 “年宴到了,差不多了。”九阿哥淡淡点头。 “九哥,只是失察之过……”十四阿哥身体微微前倾看向九爷:“你对九嫂是不是太严厉?” 九爷抬眼看了一眼十四阿哥,轻轻笑了笑:“爷关她不是为着她失察,而是为她对爷不恭敬,敢把爷当枪使,爷总得让她知道什么是底限不是。” 十阿哥咽下口中的核桃,端起茶碗正准备喝呢,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一顿,抬头一脸讶异看向身边的九哥,“九嫂性情温柔,行事也大气,不能吧?” 九阿哥懒懒打了个哈欠,坐在椅中的身体亦随之歪在了扶手上:“那女人被仇恨冲昏了脑子,为着一个被废了的纨绔弟弟,居然欲驱使爷与四哥争斗,爷能不教训她?” “啥?”十四阿哥一下来了兴趣:“九哥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等九阿哥发话,十阿哥已是恼了:“老十四,你什么意思,听到九哥两口子闹起来,你就这么高兴?” 十四阿哥一听这话,赶紧摇头:“十哥,你可不能随便冤枉弟弟,弟弟这不是好奇能让九嫂发狠的是什么事吗,难道你不想知道?” 十阿哥噎了一下,而后脖子一挺:“爷可不是那爱窥人阴私的。” 十四阿哥一听恼了:“你不是,难道我就是?我不过是关心九哥,怎么到了你嘴里爷就成了那下三滥了?十哥,你可不要太过分。” “爷怎么过分了?”十阿哥瞪着眼,一拍桌子。 “老十。”书桌后,八阿哥突然出声,打断了两兄弟的剑拔弩张:“过来帮八哥将画悬起来看看。” 十阿哥动作一顿,瞪了一眼十四阿哥,起身走到书桌边捏着画的上端将之举在自己胸前,又往后退了几步方便八阿哥看画:“八哥,这画都画了快半个时辰了,现在画好了吧?” 八阿哥仔细看着画,半晌后还是摇了摇头:“还是不成。” 完了,放下手中的笔,在贴身太监高福的侍候下洗干净手,一边擦着手上的水珠一边走到几个兄弟身边坐了下来:“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十阿哥将画放在书桌上,走了回来:“九哥不是禁了九嫂的足?我和老十四正劝他将九嫂放出来。” 八阿哥端起高福奉上的茶掀盖喝了一口:“当初十二个孕妇仅有一半平安产子,丢面子何止是你,太子不也同样没保住孩子,就别再跟自己较劲儿了。” 九阿哥眯着眼哼了一声:“反正我是不信佟氏小产是因为吃冰的,还有福晋身边那个大丫头,哼,当爷不知道,那丫头可是她的心腹,说什么茹佳氏下毒……那女人要报仇都是蠢得直接往前冲,若是会使纡回的手段,爷才真要高看她一眼。” 八阿哥端着茶碗摇了摇头。 十四阿哥则突然笑了:“说起来,上回我去四哥那儿,遇到小四嫂,你们猜怎么着?” 几位阿哥一听这话,便知茹佳氏定是又做了什么。 十四阿哥噗噗直乐:“她正拿着鞭子追着她同胎兄弟揍。” 九阿哥眉头挑了挑:“连兄弟都揍,啧。” 八阿哥、十阿哥看向十四阿哥:“为的什么事?” 十四阿哥哈哈大笑:“她兄弟领着弘曜去冰上玩儿,两人一起掉进了冰窟隆,虽然下人救得及时,到底都着了寒,她辛辛苦苦忙碌了半个月,好容易将兄长与儿子的身体养好,然后就把两人都揍了,还说:猪养肥了要杀,兄长与儿子养壮了好打。” 几个阿哥哑然失笑。 “粗暴的女人。”九阿哥笑完撇嘴。 十阿哥却挠了挠脸:“是个爽利人。” 八阿哥由叹了一口气:“虽然行事直接,不过爱护之心却是溢于言表,若我也有这样一个妹妹,我大抵只会高兴。” 几个阿哥尽皆闭口不言。 “我皇家的公主若像她,还有什么体统可言。”九阿哥咬牙。 十阿哥却眨了眨眼:“端敏姑姑可比她跋扈,不过她和皇阿玛之间可不怎么样。和几个皇叔的感情也淡。” 九阿哥狠瞪十阿哥:“你不跟爷对着干你就心里就不舒坦是吧?” 十阿哥一耿脖:“爷说的可都是实话,你恼羞成怒爷也不会让着。” 九阿哥重重一拍小几:“你再喜欢,她也不是你妹妹。” 十阿哥不屑地瞟了九阿哥一眼:“你傻的啊,那明明是嫂子,怎么能变成妹妹?”十阿哥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垂涎之色:“她做的糖确实好吃。” “出息。”九阿哥翻了个白眼儿,不想再搭理十阿哥这个夯货,转头看向十四阿哥:“那天你送给八哥的茶不错,就是太少了。” 十四阿哥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是我从弘曜的舅舅那里顺的,也是小四嫂制的。” 九阿哥顿时被噎住了。 十阿哥看着九哥脸上尴尬的神情,仰头大笑。 “咱们聚在一起不是要商议事情?”十四阿哥等十阿哥终于笑够了,才看向八阿哥:“八哥,穆和伦得了户部,咱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动动手脚?” “动动手脚?”八爷摇头:“四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虽说他与咱们关系好,可事涉朝政时,他从来不是个肯含糊的,去年的时疫不就是为着他直驳太子的谕令才染上的?不想被敲打就别去碰他的禁忌。你与其在户部想主意,不如看西南,年羹尧不是来信请安了?你派几个人去找他,江南的地盘咱们丢了,如今先去试试西南,这两年那边的商路可是十分兴盛。” 说起商事,九阿哥一时也来了劲儿:“咱们且这么着……” …… 康熙五十一年夏四月丁巳,皇帝赐王世琛等百七十七人进士及第出身有差。茹芾以二十一岁之龄被皇帝亲点探花,入翰林院当值。 又十日,茹芾大婚,妻章佳氏,满洲镶黄旗人,成婚时年十八岁,时人谓之老姑娘,然雍亲王侧福晋甚喜之,言道此年纪成婚于子嗣有利,甚佳。 盖因茹佳侧福晋此言,京中贵族女子晚嫁者日繁,民间亦随之效仿。 八月三十,在茹蕙二儿子的两岁生日宴上,皇帝突然下旨为其赐名弘旲,并下旨让雍亲王府四阿哥弘曜进宫伴驾。抱着被赐名为弘旲的二儿子,茹蕙愣愣看着七岁的弘曜,“弘曜,你真要进宫?” 弘曜失笑:“额娘,皇玛法下旨,谁敢抗旨。” 茹蕙撇了撇嘴:“咱们可以进宫住几天,然后再回来,他也没说让我进宫住多久不是。” 虽然年仅七岁,但因生而记事,弘曜的心智完全可以与寻常十四岁孩童的心智相聘美,对于进宫伴驾一事,他自己完全紧张不起来。 弘曜知道额娘担忧的是什么:“额娘,儿子会一直随身带着你制的解毒丹,又有苏公公陪着,不会有事的。” 茹蕙秀眉紧皱:“带毒的宠物不能带去,不如,你将青鸟带着吧,至少她能回来通风报信。” 弘曜叹气:“青姨肯定不乐意,而且儿子也怕她被人发现。” 茹蕙想了想:“咱们问问她吧。” 空间内,落在小虎头顶的青鸟偏着小小的脑袋,“皇宫?” 茹蕙点头:“弘曜要去他祖父身边,我不放心,想请你跟着他一起去,万一有事你便能比任何人都快地回来通知我。” 青鸟有些不高兴:“皇宫里没有好吃的。” 青鸟所说的好吃的,便是茹蕙稀释灵泉后浇灌种出的灵植,这些年,为着养好师傅的身体,此类的辙她可没少想,万幸有几样植物没被灵泉水浇死,她便用这些灵植做菜给师傅吃,别说,效果还真不错。 “你可以过几天抽空回来一次,正好可以跟我说说弘曜在宫里的情况,你看怎么样?”茹蕙想了想:“据说皇宫有龙气,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青鸟一听,来了兴趣:“龙气,那我得去看看。” 青鸟的记忆里有关于龙气与信仰的一些知识,但是这些东西过于晦涩,它完全不明白,问茹蕙她更不懂,如今既有机会见识到,自然不能错过机会。 不舍地看了一眼空间中那块茹蕙特意开辟出来的灵植地,青鸟叹了一口气:“我过几天就会找机会回来,你要替我准备好吃的。” 茹蕙心头顿时一松:“弘曜在宫中的时候你可要一直跟在他身边,不要随意离开,好不好?” 青鸟不屑地嗤了一声:“除非皇宫里有比长春树更好的花木,否则我才没兴趣到处看。” 一听这话,茹蕙放心了:“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几天后,进宫的弘曜带了一枚海兰雕鸟钮印,那印上的鸟仅只拇指大小却被雕得栩栩如生,连皇帝都将印借去把玩过一回,还赞过其技巧夺天工。 弘曜欲将之上敬,皇帝却笑呵呵摇头:“孙儿有孝心朕甚感欣慰,然天下奇珍无数,难不成都要尽归朕手不成?” 弘曜昂首回道:“皇玛法富有天下,天下所有一切自然该尽归皇玛法所有。” 皇帝伸手摸着弘曜的小脑袋大乐:“朕既富有天下,自是不缺珍奇,好比如上这海兰宝石,你外祖上敬予朕的可比你这颗大多了。” 皇帝许是起了兴致,干脆起身领着弘曜进了自己的私库,指着堆得满满的库存笑道:“去找自己中意的,朕赏你了。” 弘曜抬头看着俯首望着他的皇玛法,想了想,抬脚进了宝库。 在琳琅满目的库中转了一大圈后,弘曜选出了四样物品:一块三多九如牌,一枚宝蓝玻璃□□,一枚碧玺扳指,一粒不知名棕色种子宝石,一杆温玉笔。 将三多九如牌挂在皇帝腰间,弘曜看向目含笑意的皇帝:“这块温玉内蕴灵气,,玛法常带着可以养身。” 又指着玻璃□□:“玛嬷肯定喜欢这个。” “扳指给阿玛,种子给额娘。” 最后,抱着温玉笔,弘曜脸上露出一丝腼腆之色:“弘曜喜欢这个。” 皇帝叉腰仰天大笑。 第86章 “主子,辅国将军府瓜尔佳夫人来访。”一个小丫头跑了进来禀报。 “尔岚?再没两个月她就要临盆了,这个时间跑出来干什么?快请。”茹蕙将在罗汉床上折腾的二儿子一把抱起塞进奶娘怀里,“赶紧抱走,别让他留在这里,免得伤了尔岚。” 弘旲愣了,他被额娘嫌弃了,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快被抱出房了,顿时嗷嗷大叫着挣扎抗议,奈何人微力弱更没有话语权,还是被麻利抱走了。 轻吐出一口气,茹蕙放松地伸了一个懒腰:“当年带弘曜多省事儿啊,偏偏他一步不肯离,连玩儿也要硬拽着我陪着,混世魔王!” 寻兰轻笑:“四阿哥懂事,这才没闹主子;五阿哥恋主子,才会错眼不见主子便闹。” 茹蕙站起身,走出房迎旧友:“什么依恋,我看就是当初怀他时喝酒喝坏了,才会有这么个暴燥性子,一不顺心就嚎,嚎得人看见他就想揍。” 边说边走,一眼便看到一身紫红旗装的尔岚挺着肚子被下人小心扶着走进了东小院。 茹蕙急忙上前,接过尔岚的手:“再两个月就要监盆了,怎么还往外跑,你这是就怕不出事?” 茹蕙的责怪,让尔岚脸上露出无奈又温暖的笑意:“布尔和从江南给你送了不少东西,我这不得赶紧给你捎过来?” “东西你随便找个下人送来便是,自己在家好好养胎不好,偏要乱跑。”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向着院中走,用了一刻钟才进了明堂。 扶着尔岚小心将她安置在七围板罗汉床上坐好,茹蕙这才看向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少女:“舒舒都长成大姑娘了。” 樱唇细眉长眼的舒舒今年十二岁,是康良亲王杰书的外孙女,现任康亲王崇安的表妹,辅国将军巴尔图的外甥女,生母系杰书第七女,嫁到鄂卓氏生下舒舒几年后便病逝了,舒舒幼年无母教导,性情被鄂卓氏养得有些偏激蛮横,四十三年,尔岚被皇帝指给巴尔图做了继室,怜她身世,时不时便将这孩子接回外祖家,时间久了,这孩子性子慢慢改了些,不过,到底还是有些左性。 舒舒蹲身行礼:“舒舒见过侧福晋,侧福晋吉祥。” 茹蕙伸手虚扶:“快起来。”又指了指侧手的座椅:“咱们也不是外人,你且自己坐。” 舒舒起身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身姿端正地坐着看她舅母与茹蕙在罗汉床上说话,茹蕙想了想,伸手拿起身边一个半身马偶塞到舒舒怀里,果然,这孩子抱着布偶看着闭眼睡觉的小马一下便放松了,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孩子还是没安全感啊。 茹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让下人放了几碟点心干果在舒舒身边,又给她倒了杯果汁,茹蕙这才转头给尔岚的腰后塞了一个靠枕,“在我这里就别再端着了,靠着吧,也舒坦些。” 怀孕的人腰、背都累得很,尔岚听着这话,神情一哂,依言放松地靠着靠枕,放松着一咱过来略有些疲累的身体,“东西我给你抬来了,都是些江南有京城没的,虽不名贵,却胜在新奇,布尔和费了好些精神收集,不仅你,婶子、我那里也都送了几箱,昨儿入的京,你找个人去点点,有些该入库,有些不能放的赶紧用了,免得坏了。” 茹蕙依言叫了名叫书蓉的管库房大丫头去接东西,自己则身体一展,抱着一只周岁孩子大小的布偶小狗窝进了几个四方靠枕之中,目光瞟到老实坐着的舒舒,发觉她的仪态有了一个质的转变,想了想,明白过来了:“明年又要选秀了,舒舒年纪也到了吧。” 尔岚笑了:“可不是呢。” “当年为着选秀,我没少被师傅折腾,行走坐卧样样都要改,那段日子的苦楚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头皮发紧。” 尔岚莞然:“若没秦嬷嬷好手段,哪有你现在的逍遥日子?说起来也好些日子没见着她老人家了,身体可还健旺?” 茹蕙展颜一笑:“好着呢,一顿能吃两碗饭,就是成日爱窝在后面的院子里研方制药,太医院的张太医与丁太医又时不时送幅方子、少见的药用古藉什么的过来,她老人家便更是忙得什么都不管,成日的泡在药材堆里,一身的药味儿。” 都说师徒如父子,茹蕙与秦嬷嬷的感情,真是比母女还深,这些年郝氏陪着茹父幼子在蜀地,茹蕙十岁后的日子一直是秦嬷嬷陪着,这感情如何不言而喻。 尔岚听她抱怨秦嬷嬷万事不管,一时忍不住失笑:“还说别人,你前些年又好多少?那会儿来见你,我差点以为你疯魔了,头不梳脸不洗,一身衣裳左染一块褐,右粘一片绿,哪里有一点京城第一美的风姿,啧啧,猛不丁差点把我闺女吓坏。” 茹蕙抿唇看着尔岚,看着她眼中的调侃,满脸的取笑,最后到底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那会我正制美颜膏呢,你自己也用了,效果不错吧。” 见尔岚点头,茹蕙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要想做出超出前人的好东西,不投入全部精力怎么能办到,自然便没有时间管衣裳仪容,见你那会儿前一刻还一脑门子的丹方配伍、君臣佐使,能一眼把你认出来已经不错了。” 尔岚摇头:“当年在宫里初见又大方又高贵,协助掌事姑姑办事时又颖锐敏达进退有度,谁会想到你居然会有不修边幅的一天?也不怕那幅邋遢相把雍亲王吓着了。” “我那是不把你当外人才会直接见你。”茹蕙斜了调侃她的尔岚一眼:“当年我还觉你温柔和顺一派长姐风范呢,哪里想到不过几年功夫,你便也变得这般促狭。” 想起宫中那段青葱岁月,两个已为人母的女子不由默契地相视而笑。 “布尔和可曾说什么时候能回来?” “去年得雍亲王举荐,查克丹往江宁就职,她死活要跟去,把八岁的沙达利、六岁的儿子莫尔根甩手丢给了婶婶,好在婶婶精神好,将两个孩子养得也精细,这一年功夫倒比以前还胖了。前些日子她给三婶的信里哭诉南方潮湿。”尔岚摇头:“还说饮食不习惯,把三叔三婶给心疼坏了,立马收拾了好几车东西让送过去。” 茹蕙忍不住乐,“我们三人,她最得父母欢心,都成婚这么多年了还那么娇气。” 又点头:“夫妻若欲感情好,就该同甘共苦,查克丹愿意为她不纳妾,她跟去是对的,便是苦一点忍忍也便过了。” 尔岚看着茹蕙脸上的欣羡轻轻笑了笑:“我知道,这是有人想娘了呢,只可怜我这幼年丧母的,却是再想也见不到了。” 茹蕙见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赶紧转移话题:“你今日怎不带玉录玳过来,我好些日子没见她了,怪想的慌。”又装模作相叹气:“要是能一辈子留在身边多好!” 茹蕙一言,果然让尔岚再没心思伤感,一脸没好气嗔她:“你还没完了是吧,你别忘了,虽然隔了好几代,但她始终和弘曜阿哥是同一姓氏。” 一句话,茹蕙顿时如被扎破的皮球一样泄了气:“唉,那么好的姑娘啊,多可惜啊。” 若非同一姓氏,抢来做儿媳妇才好呢。 “沙达利那孩子也不错。”尔岚看着蔫儿了的茹蕙,有些好笑:“年纪也正好。” 茹蕙没好气:“我倒是想抢呢,奈何布尔和不肯。” 居然不肯,弘曜多优秀的孩子啊,这天下的母亲不都是想给女儿找个好女婿吗?偏偏不论她怎么利诱,布尔和就是不愿意。 尔岚转头看了一眼安静坐在一旁的舒舒,“这孩子一直坐在这里听咱们扯闲篇,你找人带她出去转转。” 这是有不适合舒舒听的话要说了。 茹蕙会意,让服侍在侧的寻兰带着舒舒去花园玩耍。 “我就知道。”等舒舒被带走,茹蕙哼了一声:“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尔岚失笑:“不是你叫我没事少出门的?这酸样子又做给谁看。” 茹蕙撇了撇嘴:“得,左右都是你有理,说吧,你来找我可是和舒舒选秀的事儿有关?” “就知道瞒不过你,舒舒明年选秀,你看……”尔岚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说:“弘昀阿哥明年也十三了。” 茹蕙眉头轻轻动了动:“看上他了?” 尔岚叹气,脸上有此臊得慌,只是,再不愿意,她也不得不说:“前年我来看你,带着舒舒,那孩子见着了弘昀阿哥。” 说到这里,尔岚只觉难以启齿,一张本有些腊黄的脸亦胀得通红。 第87章 茹蕙看着一脸羞耻的尔岚,还有什么不明白:“依舒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可是直接开口央了辅国将军?辅国将军发话,你就只能硬着头皮来找我了吧。” 尔岚苦笑:“再瞒不过你。” 她是巴尔图的继室,在辅国将军府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所幸有茹理年看往辅国将军府送礼,让辅国将军府后院的女人没人敢小瞧她,她的日子这才过得轻松一些,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茹蕙待她的好却成了舒舒生出妄念后的依仗,而她所依仗的男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念头,居然真好意思让她找茹蕙说这事儿。 “弘昀是李氏的儿子,你觉得她能让我做弘昀的主?” “我知道你为难,也觉不该来找你,不过想着前年若非你出手,弘昀阿哥命都会没了,便想着试试,至于成不成的,那是另一回事,毕竟李侧福晋求到你面前时,说过弘昀阿哥的事你都做得主不是。”尔岚说完这些话,抬头看了解眼茹蕙,“这事儿吧,你也不必太当回事儿,反正我今儿来了,也跟你说了这事,便是不成,巴尔图也不能说我什么。” 尔岚的意思茹蕙当然明白,她只管走这一趟,成不成的都无所谓。 茹蕙笑了:“就知道你这人通透。” 尔岚叹气:“不通透又如何,难不成闷在心里把自己气死?这些年我早看透了,这女人呀,千万不能自己跟自己较劲儿,要不,那命准长不了。” 茹蕙笑了笑,点头:“能这么想,你指定是个长寿的。” 尔岚乐道:“承你吉言,我努力。” 茹蕙笑着点了点头,想了想,将当日事情告诉尔岚:“那时太医都说弘昀已无可救,李氏走投无路,便冲到我面前求救,说什么只要将弘昀救回来,便是拿她的命换也成。” 茹蕙冷笑:“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换得来命?若有,又有谁不愿换呢,说到底她不过是借弘昀的命将我一军罢了。 我那时真是气急了,她自己儿子的命,凭什么强要我背负? 跪在我面前逼着我救,爷就在边上一脸期冀看着,我不应不行,应下了救回了倒好,救不回来她又该说我因私怨而存坏心了,我那时实在被逼得没办法,这才发狠说要是救回弘昀,以后他的事她李氏都不得再插手。 话虽说过,但是血脉天性,李氏怎么可能不插手弘昀的事?便是她真不插手,十岁早懂事的弘昀就真的不想着她了?比如现在我与李氏对同一件事发表不同意见,到最后,弘昀会维护的,还是他亲生额娘。再者……” 茹蕙脸上露出难言之色。 尔岚一惊:“怎么?” 茹蕙环视一圈,将侍候的人都遣了出去,这才倾身凑近尔岚低语:“弘昀虽救了回来,实则已坏了根子,他这些年从来没离过药,他这样,以后子嗣却是极其艰难,舒舒跟着他,可未必是好事。” 尔岚大惊:“有这事?” 茹蕙点头:“正是因为弘昀体弱,我们爷这两年也没再拘着他读书,由着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茹蕙靠回椅背,叹了口气:“那孩子性子比弘时好了不知多少倍,偏偏身子却再也好不了。李氏自从知道他身子坏了,就将心力全都投到了弘时身上,十一二岁的孩子,什么不懂?不知多伤心,偏偏那是他额娘,又养育他多年,为了争口气,他背着人用功更勤,我知道后私下劝了几句,那孩子当面应得好,背过身却一切照旧,于是身子熬得就越发不好了。” 尔岚吸了一口气:“作孽啊。” “可不是呢,可有什么办法,血脉天性,谁也阻止不了。”茹蕙摇头:“我是真不明白李氏,这病弱的孩子不该倾注更多心力照顾吗?她偏偏反其道而行,把弘昀冷在一边,一门心思地宠着弘时,要什么给什么,偏偏轮到正事时,弘时只要一撒娇吵闹,她便帮着撒谎找借口不去上学,王爷说了几回都不听,也是没谁了。” 尔岚听了,半天没说话,半晌,她抬起头,笑了一下:“我估计知道她为什么这样。” 茹蕙转头,惊异地看着她:“你知道?” 尔岚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你知道人在绝境之下遇到一根救命稻草会如何?” “抓住。” “没错,抓住,不顾一切,不惧任何代价,也要抓住。”尔岚长长吐出一口气:“李侧福晋如今的心理,大抵便是这样吧。” “她又不是濒临绝境,怎么会生出那样的心思?” “怎么就不是绝境?”尔岚嘴角轻轻挑了挑:“我听你说你进府前,李侧福晋可是得宠了好些年。” 茹蕙点头:“她长得娇美,虽说行事张扬,遇事却也放得下身段,还连生三子一女,比起福晋的端庄,宋氏的温驯,武氏的文雅,王爷以前最宠的就是她。” “着啊。”尔岚一拍手:“可是现在的李侧福晋是什么样子?” 茹蕙低头想了想,而后惊异地抬头看向尔岚,她是当局者迷,见李氏行事张扬蛮横如旧,却没发现她的目光确实不如早年那般自信了。 看茹蕙明白过来,尔岚笑了:“恩爱亦逝,如今的李侧福晋过的日子变了,心境自然也早不复从前,她大儿子废了,又失了宠,怎么能不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小阿哥?要想紧紧抓着小阿哥,她自然只能事事顺从儿子的心意。” 茹蕙背靠着罗汉床的靠背,回忆起上一次见到李氏的样子,一身耀眼的衣裙,一脸浓艳的妆容,明艳张扬如昔,但是,她的脸颊尖削,眼神阴郁,发色亦很是黯淡……那个女人在强撑? “王府里,除却我,过得最好的按说便是她,怎么就成那样了?”茹蕙不解。 “不甘,嫉妒,恐惧……”尔岚轻轻摇了摇头:“后院就这么大,天天看着你过得风生水起,既得王爷宠爱,儿子又优秀健康,她的日子却越来越糟糕,心里怎能好受。” “那也不该冷待弘昀,那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又亲自养育了这么多年。” “她那是聪明。”尔岚冷笑:“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只想着付出不想着索取?儿子于她,是未来的保障,如果儿子不能带给她未来的荣华富贵,她自然便会冷下来……或者,她疏远弘昀阿哥也是为弘昀阿哥好,毕竟只有她远着弘昀阿哥,你才会心疼她,才会全心救治他。” 茹蕙低头默然半晌:“心呢,她心里就不难受?又把弘昀的一片孺慕之心放在哪里?” 摇头叹了一口气,茹蕙眼含不屑:“当初我将我爹留给我的保命丹给弘昀服了,这才把他的命保住,并非是凭我的本事,这些她明明都知道的。 弘昀命保住了,剩下的不过是养,怎么养她就算不懂,也可以问太医,遇事不自己想办法,却将责任一推了事,说爱子,却无所作为至此,我该怎么说?” 不想付出,不想承担责任,还想着摘果实,李氏这个女人谁说她不聪明?! 尔岚看了一眼茹蕙,突然开口:“弘曜阿哥去了宫中,弘昀阿哥病弱,如今府里懂事的就只剩下弘时阿哥了。” 茹蕙不明白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尔岚看她完全不明白,忍不住咬牙:“弘昀阿哥病弱,弘时阿哥可是比弘曜阿哥年长。” 茹蕙再次点头。 尔岚快气乐了,也不跟她绕弯子:“你就没想想王府世子之位的归属?” 弘昀的身子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世子之位是别想了,剩下的自然便是弘时与弘曜。 弘曜优秀,但是,弘时年长啊,这世子之位最后到底谁属,还真是两说。 “世子?”茹蕙瞪大眼,“你别说,我还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事儿。” 尔岚已经不想跟她说话了:“你长心了吗?” 茹蕙乐了:“长了,要摸摸吗?” 尔岚白了她一眼:“乐吧,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茹蕙哈哈大笑:“人生除死无大事,遇问题解决问题,若解决不了哭有什么用。” “你就嘴硬吧。”尔岚冷哼:“上次送布尔和,不知谁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哈哈。”茹蕙干笑,目光瞟完东边,又瞟西边,“谁呀,不知道。” “傻子。” “谁?” “你。” “我?” “对呀。” “怎么啦?” “傻!” “谁?……” 站在东次间外终于听够了墙角的四爷唇角扬了扬,清了清嗓子。 “爷?”屋内听到动静的茹蕙扬声问。 “嗯。”不错,一听咳嗽声就知道是他,这女人他算没白疼。 四爷满意地抬脚进了明堂,入目便是大堂正中歪在罗汉床上的两个女人:“瓜尔佳夫人来了?” 见是四爷,尔岚急忙起身要下地行礼。 四爷一挥手,“坐着吧,你身子不便,便别多礼了。” 茹蕙也赶紧起身压住欲滑下罗汉床行礼的尔岚:“不知道自己身子重?乱动什么。” 尔岚无法,只得坐在罗法床上问安:“王爷吉祥。” 四爷点了点头,便转头看向茹蕙:“我刚领着弘昀过来,在院子里遇到舒舒,既然你有客人,我先带弘昀去书房了。” 说罢,冲着正襟危坐的尔岚点了点头,而后不等堂上两人反应,转身便出了房。 直到四爷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尔岚这才浑身一软,倒在靠枕上:“吓死我了。” 茹蕙看尔岚一幅心有余悸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吓什么吓,他又不是老虎。” “老虎算什么呢?”尔岚摇头:“雍亲王比老虎可吓人多了。” 满京城,谁不这么想! 看尔岚有心情说笑,茹蕙便知她无碍:“既来了,便留在我这里吃饭吧?我让人准备你爱吃的。” 尔岚坚决摇头:“我不像你,我可得回去守着我们家那个男人,免得他被家里的狐狸精叨走了。” 所以说,这成婚后的女人,说起话来真是百无禁忌的。 茹蕙听她这样说,也没多留,辅国将军巴尔图后院的女人比起四爷来只多不少,确实不是什么安份的主儿:“得,你要回便回,我让人给你带点好菜疏回去,我庄子上用秘法种的,吃吃对你肚里的孩子好。” 尔岚也不推辞:“既是对孩子好的,你便是不给,我也是要的。” 茹蕙笑着点了点头:“你肚里这个可是第三个了,禁忌你也都知道,我就不跟你多说了,方才我给你把了把脉,你这几天思虑过度,导致睡眠也变差了,这不好。舒舒的事你已跟我说了,回去便别再胡思乱想了,知道吧?” 尔岚从善如流:“知道,肯定再不多想。” 送走了尔岚与舒舒,东小院的餐桌上便只有四人:四爷、茹蕙、弘昀、弘旲。 茹蕙知道四爷为什么总带弘昀来她这里,不过却并不看好他的用心…… 第88章 茹蕙很清楚,弘昀在李氏身边十年,便是四爷也未必有李氏得他信任,何况她这个被李氏视作眼中钉的,再怎么也不可能全心相信她,只是体谅四爷的一片慈父心肠没说破,平日东小院饭桌上一直也有弘昀的位置。 看着桌上沉默用饭的弘昀,想想李氏,茹蕙突然明白了:四爷的心思表现的太明显,又从不曾掩饰,于是李氏直接便选择了疏远弘昀。 为了唯一还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儿子不与自己离心,李氏又选择了事事顺着弘时。 那个女人,一直很懂得取舍。 晚间,茹蕙将白天尔岚所求之事跟四爷说了。 四爷摇头:“弘昀的身体需要一个能全心照顾他的,舒舒性情不适合。” 早有所料的茹蕙并不意外,只道:“弘昀明年就十三了,他额娘对他可有安排?” 四爷看了一眼茹蕙,知道她不愿意多揽事儿:“这事我会交待乌喇那拉氏。” “如此便好。”茹蕙安心了,抻了抻被子,躺了进去。 白天带着弘旲这个小魔王,她累得够呛,这会儿也困了。 “咱们去圆明园住一段时间吧。” 靠坐在床畔的四爷突然开口。 四十八年,四爷时疫痊愈后,皇帝将畅春院北挨着的一座园林赏给了他,并亲自为其提名圆明园,四爷很喜欢那座占地广阔的园林。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要去住,不过茹蕙仍然想也没想答道:“那我收拾东西。” 看着阖目欲睡的茹蕙,四爷翘了翘唇角:“不问我为什么?” 茹蕙懒懒蹭了蹭枕头:“你去哪我跟着去哪,问那么多做什么?” “我欲涉江。” “一起。” “欲登高峰。” “我体力一直很好。”茹蕙睁眼,仰头看着四爷扬了扬眉:“肯定能陪着你一起登顶。” 四爷低头,深深看着茹蕙:“陪爷一直站在顶峰看风景。” “当然。” 四爷笑了,那笑意一直从唇漫延到双眼,直到双眼全都染上了笑意,四爷伸手抚了抚茹蕙光洁的额头:“你要一直记得今儿说的话。” 茹蕙应声,见他靠在床头再次陷入沉思,便再次闭上眼。 太子几天前被皇帝二废,以后的日子,怕是要更不安生了。 …… 不只四爷,便是茹蕙对圆明园也无比喜爱,不说别的,只是它的面积就实在讨人喜欢,实在是比雍亲王府大太多倍了,或者说两者根本没法比。 圆明园内,四爷喜欢深柳读书堂、竹子院、梧桐院、葡萄院、桃花坞、耕织轩、菜圃、牡丹台、金鱼池、壶中天、涧阁、莲花池十二景,这十二景也确实让人流连忘返,不过,相较于这些,茹蕙其实更喜欢四爷特意为她辟出的一座实验院。 实验院位处圆明园最后方的一个小村子,这一次,茹蕙将师傅拉出后院的药房便是以这里为诱饵,不出茹蕙意料的是,师傅一到圆明园便领着人直奔实验院而去了。 望着师傅绝尘而去的身影,茹蕙叹了一口气,实验院离着九洲清宴太远,去一趟需要花的时间太长,她平日还是更愿意进空间里去配药制药。 四爷进了圆明园,就去了园中主殿,茹蕙则带着侍候的人先进了后来被命名为九洲清宴的福安殿。 九洲清宴寓意九洲大地河清海晏,天下升平,江山永固, 敢用这样名字的除却帝王再无他人,因此,现在的九洲清宴还只是福安殿。 圆明园的主殿也不叫正大光明殿,而唤作银安殿(所有亲王府的主殿都叫银安殿)。 相对于福安殿即九洲清宴,茹蕙更喜欢福海之中的蓬岛瑶台,奈何四爷嫌弃那里离福安殿太院,断然否定了茹蕙的请求,将她按在了福安殿后的院子里。 福安殿自然有福晋乌喇那拉氏的院子,不过,她从来不曾住过,而是选择住在清晖阁。 四爷清楚,茹蕙也知道,福晋选择清晖阁,只因为那个晖字,那是她的执念。 仅仅一个福安殿,就比京城的雍亲王府大,仅仅走进来,就让人觉得连呼吸的空气都变得自由了。 进了福安殿,弘旲就挣脱了奶嬷嬷的怀抱,在院了里撒欢儿地跑,直到将几个围追堵截的奶嬷嬷累得气吁吁直喘气,他才站住脚,站在院中嘎嘎大乐,其状之熊,十个弘曜都追不上。 茹蕙早已放弃了对二儿子天性的修正,由着他折腾,反正奶嬷嬷会将规矩一一教给他,茹蕙需要做的就是给他一份正常的母爱,并在他犯错后打屁股。 没错。 不仅打。 还是狠狠的打。 每一次惹恼了茹蕙,弘旲的小屁股都会被打肿。 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明明茹蕙下手毫不留情,偏偏弘旲这孩最粘的还是茹蕙,或者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四爷回到福安殿时,茹蕙正一脸怒色将弘旲按在腿上扒裤子,而弘旲则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声泪俱下地大声嚎啕。 见到四爷走进来,弘旲哭嚎的声音猛一下拔高了两个八度,嘴里同时大叫阿玛救命,一边向着四爷伸着两条小胳膊。 四爷下意识抬起双手…… “啪!” 茹蕙丝毫不留情的巴掌重重落在弘旲屁股上。 弘旲的哭声嘎然而止。 四爷看着五儿子咬着嘴唇小脸憋得通红两眼泪花地趴在他额娘腿上,那小模样要多可怜便有多可怜,心里不由软了软,便欲开口替弘旲求情。 “啪!啪!啪!啪!” 又是四巴掌。 弘旲的屁股红了。 呼出一口气,茹蕙一把将二儿子自膝上拎起来站好,目光严厉地看着他:“说说,错哪儿了?” 弘旲重重抽咽了一声,心里特别伤心,特别难过,只是对着发怒的额娘,他却一点不敢犟,可怜兮兮一边抽咽,一边答:“弘旲不该往湖边跑。” 茹蕙冷着脸:“你说,万一掉进湖里会怎么样?” 弘旲想哭,却只瘪着嘴忍着,还不敢不答他额娘的责问,“被淹死。” “与其等你被淹死了额娘伤心,不如被额娘打死。”茹蕙红着眼圈瞪着二儿子:“额娘告诉你,你下次再敢明知危险还往前冲,就不只今天的五巴掌了,记住了吗?” 弘旲看着额娘红了的眼圈,不知道是委屈,还是后悔,再次重重抽咽了一声,整个小身子随着他抽咽都在哆嗦:“弘旲记得了,再不敢了。” “我告诉你,没学会游泳前,你敢玩水,额娘知道一次就揍你一次,知道了吗?”茹蕙继续瞪二儿子。 弘旲可怜巴巴点头:“儿子记住了。” 茹蕙仔细看着二儿子的目光,确定他真的将自己的话记进了心里,脸上神情这才一松,将弘旲拉进怀里:“屁股还疼不疼,额娘给你抹点药吧。” “哇!”扑在额娘怀里,忍了半天的弘旲紧紧抱着额娘的脖子,放声大哭。 茹蕙抱着哭得直抽抽的弘旲,轻轻拍着孩子小小的背:“你才两岁,不会游泳,万一掉进湖里,除了死,再没别的可能,侍候的下人大多不会游泳,就算会游,就怕把你捞起来时,也救不回来了,那时,额娘会有多伤心你知道吧?还有你阿玛,你哥哥,我都会伤心,伤心得吃不下,也睡不着,弘旲,你想让阿玛额娘哥哥伤心吗?” 弘旲的小脑袋窝在额娘的颈窝里轻轻摇了摇。 茹蕙叹气:“这才是好孩子,好了,别伤心了,额娘给你看看小屁股好不好?” 弘旲乖乖点头,然后再次趴在他额娘腿上被上药膏。 上完药,弘旲却一直粘着他额娘不肯离开半步,就连他阿玛坐上罗汉床,将他的位置占了,他也能绕到另一边巴在他额娘胳膊上不肯下去。 四爷早围观了无数次这母子俩的悲欢离合,知道不睡一觉,这孩子就会一直和他额娘保持着这幅难舍难离的样子。 “闹够了?赶紧哄他睡一觉。”;四爷伸展开四肢,看了一眼巴在茹蕙胳膊上的小儿子冲着茹蕙抬了抬下巴示意。 茹蕙白了只会看戏的男人一眼,将二儿子抱在怀里,轻轻哼着小曲哄他睡觉。 弘旲玩了半天,又哭了这许久,早便累了,躺在他额娘怀里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 “这就是民间常说的: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 看着睡着了还抓着茹蕙衣襟的弘旲,四爷取笑茹蕙和小儿子。 茹蕙看了一眼四爷,眸中若有深意:“原来你懂啊。” 四爷抬眸,对上茹蕙的眼,知道她话意指谁,脸上顿时一黯,又强撑:“圆明园现在的气候确实不适合弘昀养病,他不来也好。” 茹蕙嘴角轻轻动了动:“能理解你的慈父心肠,只是你想想,你十岁的时候全心信任的是谁?” 四爷垂眸,能完全信任的:皇阿玛?额娘?佟额娘?十三弟?高勿庸?…… 他信任他们,但是,这些信任全都有一个度。 四爷的脸色更暗了。 看着四爷泄露的那一丝哀戚,茹蕙不忍心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放在男人紧攥的拳头上:“弘昀也没错,你也没错,只是人心这东西就是这么没道理可讲,你便不要自苦了。” 四爷保持着垂眸的姿势未变,却反手将茹蕙的手抓在了手中。 茹蕙无法:“行了,知道你不肯放弃,我也继续努力一下吧,只是我告诉你,我还是那句话,照顾弘昀的前提是他不能伤着弘曜和弘旲,你可别忘了?” 四爷抬眸,含笑看着茹蕙:“弘昀天性仁善,会自苦,却决然不会对兄弟生出恶念,你放心便是。” 把弘昀留在茹蕙身边,不仅是想要为弘昀争取到服用灵泉的机会,更重要的是,相对于乌喇那拉氏与李氏,他更信任茹蕙保护孩子与教育孩子的能力,若非李氏哭天嚎地反对,他连弘时都想常带进东小院,奈何,李氏怎么也不愿意,再者茹蕙肯定也不会愿意,他也就只得罢了。 茹蕙的嘴角抽了抽,放心!她心再大,关系到儿子时也会万般小心,如何放心得下。 于是,对于弘昀名为李氏之子,实则与养在茹蕙身边无异的事,再一次被维持在现状。 又几日,皇帝带着皇子亲贵大臣入驻畅春园。 面见过皇帝,四爷回到圆明园,不出所料,诚亲王又是第一个登门。 坐在福安殿正堂,诚亲王的目光隔几分钟就会向着门口瞟一眼,如是直到一个小小的人儿跑到正堂前,扑在门槛上想要翻进堂中,诚亲王目光顿时一亮。 “弘旲!” 诚亲王手上茶盏一扔,快步奔到门槛边。 “三伯!”正努力翻越障碍的弘旲抬头看向那伸到面前的双手,高喊一声,直接扑了上去。 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弘旲,诚亲王温文的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弘旲想三伯没啊?” “想了。”弘旲坐在他三伯的胳膊上,重重点头:“弘旲想得少吃了好几个苹果。” 诚亲王慈爱地伸手抚了抚侄子的额头,见上面没汗,这才放下心来:“三伯接你去玩儿好不好?” 弘旲想也没想地点头:“好。” 又伸头看向正堂上坐着的他阿玛:“阿玛,弘旲去三伯家玩儿几天,你跟额娘说啊。” 四爷头也没抬,“去吧。” 心满意足的诚亲王只回头招呼了弟弟一声,便抱着弘旲走了。 良久,四爷抬起头,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几天?” 别说几天,一个晚上那小子也呆不住,一准半夜闹着回来找他额娘。 高勿庸今儿晚上也别想能睡安稳觉,他得守在圆明园门口等门,要不那小子一准能哭到见到他额娘那一刻。 四爷脸上挂着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靠在椅背上想心事。 太子爷二废,这一次估计再也没机会重新站起来了,三哥自那个与弘旲同年出生的儿子去年没了,心思似乎更淡了,老八、老九…… “主子爷。” 高勿庸手里拿着一封信快步跑了进来。 “京里茹佳小爷送信来了。” 四爷接过信,仔细看过蜡封,这才将信打开抽出信纸。 “鹰动展翅,唳啸长空。” 四爷猛地抬起头:“他们动了。” 缓步走到门边,四爷望向长空的眼神冷冽锋锐,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第89章 康熙五十一年冬十月,京城有御史赅穆和伦,言称其在处置江南督抚互讦案中,偏袒噶礼,折中并列出若干证据言证其实,皇帝接折大怒,将穆和伦招至御前,狠狠训斥了一顿,并将穆和伦贬职降级以用。 皇帝对于督抚互讦案亦下旨亲决,夺噶礼职,张伯行复任。 是役,八阿哥党折损一员大将。 十一月,前福建提督蓝理狱上,依律当处死。皇帝念其征台湾之功,特宽宥之。下月,茹蕙处收到蓝理之妻何夫人送至雍亲王府的礼物,礼或简薄,但能看出来,就何夫人亲制。茹蕙叹其性诚,思及当年自己成亲时这位夫人亦来参加过自己的婚礼。 问四爷:“我想回礼赠何氏养生丸,可以吗?” 四爷略作思虑,轻言道:“蓝理性豪,奈何失于粗莽急躁,治政时驭下无方致地方纷乱,故有锁枷加身之祸,然其心确实为民,故阿玛询及蓝理之罪是否当死时,我回道:其行可恨,然其心可悯,更兼治台之功,死罪可免。阿玛遂免其死。其妻送礼,必是听说了这事,你回礼只须不越矩,这些贴心的小东西倒比金银更妥当。” 又道:“其弟蓝廷珍、蓝鼎元亦人之中杰,皆为长于战事的将才。” 茹蕙听得这话,本来的一瓶养身丸之外又加了三瓶特制金疮药,言道蓝氏三兄弟人皆有份。 何夫人接到丸药时泪如泉涌,雍亲王府茹佳侧福晋所藏之药,其效早已闻名京城,她不曾想到,在无数人落井下石之际,能接到这样贴心又及时的礼物。 已是满头白发容色苍老的何夫人踉跄着奔到丈夫榻前,将几瓶丸药奉至丈夫眼前,边哭边骂:“你个杀胚,眼见王爷及侧福晋如此厚恩,你若敢不报便死,便是忘恩负义。” 蓝理缓缓抬眸,看向何夫人手上药瓶的目光呆滞,因体虚气短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王爷?侧福晋。” 何夫人抹一把泪,坐在丈夫身边,缓缓将药的来源说了一遍,又道:“侧福晋还道:你夫是收复国土的英雄,我素来尊崇英雄,对于英雄之妻亦自当多加照拂,养身丸可补气血,养根骨,你与你夫皆可用得。 因听王爷言道,你夫之弟廷珍、鼎元皆如其兄,遂送上特制金疮药,只要是刀枪之伤,都用得,如当年破腹将军之伤,用此药相敷,半月即可愈合。 你为英雄之妻,当助夫重振雄心,莫颓然失志,而致我与王爷失望矣。” 何夫人边哭边说,至说完时,已湿了几条巾帕。 “破腹将军!” 蓝理喃喃自语,思及往日峥嵘岁月,黯淡满蕴死志的目光慢慢生出亮光,抬手捶胸,仰天嚎淘:“我是破腹将军啊,圣上当年亲口御封的破腹将军,我愧对圣上关爱,致百姓受苦,我蓝理有错啊,有错啊。” 看着六十多岁的丈夫哭得像个孩子,何夫人亦随之泪湿衣襟,“你有错,你当改,你若死了,错就一直在,后人提起你,必戳你脊梁骨,你要给我活着,活着才能改过,才能报答圣恩,才有机会答谢王爷与侧福晋的关爱。” 本是百战余生的将军,其心志之坚常人难及,心结既解,又痛哭一场的蓝理抹干脸上的泪,颤魏魏坐起身,虎狼一般的目光看向老妻:“送饭上来,爷饿了。” 看着丈夫终于有了精神,何夫人既哭既笑:“有,有,来人,快,老爷要用饭食。” 又急急倒出一粒养身丸:“快,此乃万金难求之物,你先用一丸,” 蓝理没有推拒妻子的好意,顺从服下养身丸,又用过下人送上的一盆粥饭:“再来一盆。” 看着下人欲转身再取,何夫人赶紧开声制止:“老爷这些日子粥饭不进,若猛然大量进食于肠胃无益,你们只渐着,待几个时辰后再进两碗,如此慢慢养,才是长久之道。” 又回头狠瞪丈夫:“天生的虎狼性,地作的狠毒人,你是想把自己撑死不曾,好急的事等着你?便需你立时举鼎?老实给依医嘱行事,若不然,看老娘饶过谁。” 看着老妻的悍相,血战沙场的老将军蔫了:“我这不是想早点好起来,不吃便不吃,你嚷什么。” 何夫人再次狠狠瞪了丈夫一眼,见他一幅噤若寒蝉的模样,又噗一声失笑出声:“老杀才,让你不听劝,一意孤行,现在尝到苦头了,以后可还敢肆意任性否?” 老将军长叹摇头:“我有今天,乃是罪有应得,只是愧对家乡父老,当年若非福建父老相助,哪里有我平台之功,提督泉州时本欲以已之力报父老之恩,不想好心办坏事,被一帮亲近之人玩弄,以至反成了迫害地方之人,一切皆是蓝理无能,只愿意以后还有机会赎我之罪。” 何夫人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侧福晋言道:夫立功有妻之力,夫犯过有妻之错,夫妻本是一体,既已结发,便须同心同德,她老人家让我以后盯着你,别让你再犯浑。”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为老人家,同样六十多岁的蓝理却并不以为怪,反冲天拱手,道:“圣上宽宥之恩,王爷与侧福晋关照之情,如同再造,蓝理但凡再有被启用之日,必弩力差事,再不敢居功自负,必一心为民,为国尽忠,为圣上尽忠。” 蓝理之言,很快摆到皇帝案头,皇帝笑着将这份报告递给四儿子看:“这老家伙还算有救。” 四爷飞快看完纸上所记,将那纸恭恭敬敬放回御案:“蓝理虽无心为恶,然下属之恶不察,他难辞其咎,如今既已悔悟,也算不负阿玛一片爱护老臣之心。” 皇帝点头:“当年他在台湾澎湖拖肠血战,朕曾御书夸奖过他,如今便让他回漳州去思过吧,” 四爷想了想:“如此,儿子便遣人给他送几十两银子做租车费吧,听说他被释后一直住在南城,过得很是窘迫。” 皇帝笑着看了一眼儿子:“银子便不必了,总有乡党会伸手的,只让你媳妇多送两瓶养身丸吧,那老家伙也是六十多的人了,若不养好身体老废了,如何再用。” 皇帝的话里已透出会再启用之意了,四爷便不多言,点头应下,道会让茹蕙再赐两瓶养身丸给何夫人。 皇帝又与交待了四儿子好些政事,这才将其遣退。 四爷退出后,皇帝坐着想起了当日为蓝理之事问询诸子意见,除四子外,其余诸子都道其罪当死,边素来爱收卖臣心的老八亦闭口不言,唯老四看重蓝理的本心。 皇帝叹气,因蓝理从不与皇子交结,故获罪之后无人为其说话,唯老四重人才顾大局,说了一句其心可悯。 除老四一心国事,其余诸子皆功利,可叹!可恼! 皇帝想了一阵心事,突然开口吩咐李德全取来茹蕙上敬的几瓶养身丸。 看着摆在案上的养身丸,皇帝问李德全:“可让人试过药效了,果然好?” 李德全弯了弯腰:“奴才亲自试了,感觉功效确实很好。” 皇帝转头注目李德全,果见其面色红润,不见往日腊黄。 皇帝乐了:“你个老东西,这脸居然变嫩了。” 李德全老脸一红:“主子爷可别取笑奴才了,全赖侧福晋养身丸之功,奴才这些日子连觉都睡得更安稳了。” 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朕便再赏你一瓶。” 李德全赶紧跪了下去:“这些丸药皆是侧福晋孝敬主子之物,奴才何德何能享用,得主子爷恩泽,奴才能服用一瓶,已是天恩,再不敢得陇望蜀,以损了福报。” 皇帝看着李德全的作态,知他确实不敢要,便摇了摇头:“不要便不要吧,不过,老四家的不是把药方也敬上了?你送到太医院去让他们制个几十瓶,到时朕再赏你。” 李德全赶紧磕了个头:“奴才谢主子隆恩,奴才这便让人将方子送去太医院。” 药方送到太医院,刘声芳抱着方子便不放手,一旁的张睿急了:“快给我看看,这方子圣上可是要制药的,你抱着不放是怎么回事?” 刘声芳狠揪了几下自己的胳膊,这才硬着心肠将药方递给张睿:“听说是秦嬷嬷在圆明园新研制出来的,唉,这药方真是精妙,可是这用材也太耗了些,圣上还道要制几十瓶,我恐怕举全太医院之力也无法办到啊。” 张睿快速浏览了一遍药方,满目赞叹:“妙,妙至毫巅,秦嬷嬷果然又进益了。” 刘声芳满脸羡慕:“能不进益吗?有茹佳侧福晋这样的徒弟,她想不进益也难,你知道仅十月一月圆明园后面的小村子就用了多少药材?” 第90章 张睿恋恋的目光好容易自手中的药方上移开,抬头问刘声芳:“多少?” 刘声芳举起手,五指大张:“整整五十车。” 张睿倒吸了口凉气:“这,这得耗多少银两?” “银两?”刘声芳不屑地轻嗤了一声:“珍稀药材是使银两能换来的?” 刘声芳抬手指着药方最下端的几行小字:“看过备注吗?” 药方下方有几行备注,字体很小,张睿自然看到了,不过他一直用心揣摩药方的配伍,却是还没来得及细看,此时听得刘声芳提醒,急忙定神去看。 “冬虫夏草非饱满者不用,断者不用,死草不用,采集逾一月者不用;人参非百年老参不用;为中和老参药性,另须采集紫色姬玉露,姬玉露须生于人迹罕至之地,离土一个时辰不可再用;百年蚺蛇胆非新鲜不可用……” 一条备注,共计三行,所涉药材仅六味,或限时,或限地,或限年份……诸多约束,仅仅是取得这六味药材,便须穷尽物力方可得,且还须得一个巧字,盖因部分药材若过了时限,却是不能再用,于是又得等下一次采集。 看完备注的张睿边摇头边啧啧连叹:“若无几千人力,十万之财,难得一炉之材料,圣上还要我等制几十瓶,可实在难为。” 刘声芳亦连连叹气:“早知茹佳大人爱女之心,但依今日之所见,这已不仅是爱了。” 张睿抬头。 “他这完全就是倾家资以供。” 张睿反复看着药方上的六十五味药材,不得不赞同刘声芳的话:“即使川蜀多虫蛇,但若要取得满百年之蚺蛇胆也实非易事。” …… 茹蕙的空间中,金雕与老鹰各拎着一条巨蟒自长空飞掠而过,落在茹蕙制药的山洞前。 听得声音的茹蕙走出山洞,将手中的两个瓷盆放到一雕一鹰身前。 噗噗两声利刃入肉之声后,一雕一鹰将巨蟒腹腔中鸭子大的蟒胆叼出放进了瓷盆,这才各自踩着自己的猎物开始大快朵颐。 茹蕙端着蟒胆回到山洞,放进一个冰做的柜子盖好,这才再次回到案桌上处理几株蕴灵谷采收的药草。 “阿蕙?” 四爷走进山洞:“我看大金与小鹰的猎获不错,这次的胆是否可用?” 茹蕙头也没抬,指了指山洞深处:“可用。” 四爷走进山洞深处新开的冰室,在满室冰块中找到标示了蛇胆的冰柜揭开:两枚巨大的蟒胆静静躺在瓷盆之中,盖上蛇胆柜的盖子,又掀开另几个冰柜,看到其中所需要材料都已准备好,四爷脸上这才露出满意之色。 “明日就将东西送到太医院吧。”四爷走出冰室,走到茹蕙身边低头看她替几株药草榨汁:“正好岳父送的东西今日到了,可遮掩这些材料的来处。” 茹蕙点头:“师傅肯定也会跟去,她担心太医院的人糟蹋材料。” 四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如此,养身丸必然能炼出来。” 茹蕙嗯了一声:“若无师傅出手,只怕那帮人不能尽除胆中毒性。” 四爷侧头,看着神情专注的茹蕙,眼中掠过一抹激赏:“阿蕙,辛苦吗?” 明明可以像别的女人一样在后院安赏尊荣,偏偏成日学医制药过得比许多男人还辛苦,这样的茹蕙,让四爷在欣赏喜爱的同时又不免心生怜惜。 “辛苦也不能放弃呀,要不你与孩子们病了我就只能抓瞎。”茹蕙抬头看了一眼四爷,低下头继续做事:“最开始跟着师傅学,其实只是想要学点自保的本事,不过这些年做下来我已经越做越喜欢了,倒也不觉得辛苦。 况且,有一整个世界提供药材资源,放着不用岂非浪费,自然当物尽其用。” 四爷十分赞同茹蕙不浪费的精神:“得天独厚,盖莫如是。” 茹蕙头也没抬:“还有几头灵兽帮我猎捕采集材料,也省了我不少事……说起来,老爷子给弘曜的学习任务会不会太重?往日他一天也不过跟着邬先生听两个时辰的课,一进宫却要读一天。” “阿玛爱重弘曜的天资,不可能像你一样放纵他,那是浪费。”四爷摇头:“对这事你还是别再多想了。” 茹蕙撇嘴:“弘曜才七岁,再聪明,身子骨也还是个孩子,压榨太狠了万一累坏了怎么办?到时又不可能找老爷子找补回来。” 四爷无奈:“你每天都在想什么?每个皇子皇孙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独弘曜会累坏?得了,有阿玛看着呢,你就别瞎操心了。” 茹蕙叹了一口气:“弘曜那孩子就是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若是弘旲有他三分稳重,我也能放心。” 四爷摇头:“各人有各人的天性,弘曜是懂事,弘旲也不差,只要是你教的,他不都记着?” “也太淘气了些,若不压着,他能连天都捅个窟隆,唉呦,快别说了,一说起来就气得我肝疼。” 茹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逗得四爷扬起了唇角,“说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弘旲空间的事?” 茹蕙将榨好的药汁装好,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抬头冲着四爷翻了个白眼儿:“弘旲就是个棒槌、缺心眼儿,让他知道这边的事,指不定便嚷得天下皆知了。等吧,等他什么时候知道守口如瓶了什么时候让他进来。” 四爷伸手将茹蕙揽进怀里:“上次送进咸安宫的东西二哥都很喜欢。” 茹蕙打了个呵欠,放松身体闭眼靠在男人怀里休憩:“你不是说二哥喜欢七彩珍珠糖?我新做了一些,你进宫的时候给他送过去吧。” “阿玛委屈谁也不会委屈二哥,你上敬的,阿玛都会分一份给二哥。” “老爷子给的是老爷子的份,我给的是我的心意。”茹蕙再次打了个呵欠:“你不是说他在你那帮兄弟面前帮我说了好几次话?为着这回护之情,我也得感谢他。” “确实如此。”四爷点头:“几年前皇太后问起你砸老九书房的事,也是多亏了他进言转寰,皇太后这才没将你宣到慈宁宫训斥。” “啊!”茹蕙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四爷:“还有这事儿?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 “那会儿二哥陪着皇太后在花园子里转悠,近身的人离得远,都没人听到,还是后来皇太后招我说话,让我以后护着点你免得你吃亏,我才知道这事儿。” 四爷说到这里突然眯了眯眼:“太子夸你性子像蒙古草原的姑娘,爽朗大气直率,擅马术歌舞,太后听了很是喜欢。” “擅歌舞?”茹蕙疑惑:“我从来没在外面唱歌跳舞啊?” 四爷低头思索半晌:“你唱过。” “什么?” “你十岁那年随爷去草原,爷带着你骑了半天马。”四爷眯了眯眼:“你在马上放歌,听到的总有几个人,估计二哥也是听人说的。” “啊,哦。” “三哥也求到我面前了。”四爷突然开口。 “嗯?”靠得太舒服,茹蕙都快睡着了。 “他也想要养生丹。”四爷嘴角扯了扯:“老五、老七、老八……所有的兄弟都想要。” 茹蕙睁眼:“好东西自然招人觑觎。” 二废太子后,老八老九在好几件事上找过四爷的麻烦,好在他早有准备,这才化险为夷。 如今老大被圈、老二被废、老三淡出、老五从来没意愿、老七腿残,压在老八老九头上最有威胁的,除了四爷再没别人了,也难怪他们着急。 养身丸是好东西,给,不甘心,不给,只怕被说没有兄弟情,这两位还真是不放过一个挖坑的机会。 四爷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之色:“我干脆每个人都送了他们一份药方,且让他们忙去,有事忙,也免他们闲得找事。” 不说别的,只是寻找材料,便需要穷究大清各地,且让他们忙去吧。 …… 八贝勒府 九爷、十爷、十四爷再次聚集一堂,他们每个人手边,都摆放着一张药方。 “四哥就这么把方子送出手了?”九爷再次拈起那药方反复仔细地看:“不会是有诈吧。” “没有。”十爷直接否定了他九哥的猜测:“我找了太医院,他们已经开始炼药了,那方子和咱们手上的一模一样。” 十四爷亦点头:“四哥不会做出改药方这种傻事,方子肯定没问题。” 九爷白了十四爷一眼,“你这是说爷傻。” 十四爷急忙摇头:“没有的事儿,九哥你这也太多心了。” 十爷却哈哈大笑:“老九,真难得,你终于承认自己傻了……” 第91章 “老十,你说谁傻?” “爷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你又找事儿是吧。” “嘿嘿,我可没有。” 两兄弟又掐上了,十四爷在一旁看得直乐。 八爷低头看着方子良久,手指轻轻敲了敲几面:“方子是真的,只是,要找齐材料,只怕需要花不少银两。” “银子?”九爷洒然挥手:“咱们不缺。不就是材料,爷这就让人去买,买到了,就让刘声芳来制药,有了这好东西,看那些奴才还能不能犟着不肯低头,不说别的,只为家中老人、孩子,他们也得求着爷。” “不能以利益交结,便以恩义相缚,养身丸这等可收纳朝臣的利器,善加利用不亚于十万大军。”八爷拍桌定案:“动用咱们的人手,开始收集材料,切记,不可急躁,动作隐蔽一些。” 几天后,太医院成功制出百枚养生丸,太医们亦确认,养身丸强身、防病、养生固本,常服可培源健体,延年益寿。 得到养身丸的皇帝给每个儿女、心腹亲近大臣各赏赐了一粒,剩余的养身丸除奉给太后的一瓶,全都收了起来。 证实了养生丸的功效,八爷党立即着手调动人力物力收集材料,以期可以掌握这制胜利器。 八爷党人手隐晦的动作,并不曾瞒过皇帝,在得到暗卫的禀报后,皇帝在乾清宫沉默了一个时辰,这才重新发出谕令,盯紧各地收集某些特定珍稀药材的人。 雍亲王府,四爷令粘杆处的人手蛰伏了下来,并没想趁机摸清八爷党的真实实力,有养身丸在手的皇父,精神比起一废太子时还健旺,他是傻了才会去拈虎须。不过,对于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的官场清洗,四爷亦已准备好人手接续,皇帝净化官员队伍后空出的位置便是十占其一,于四爷而言亦是胜利,并且这样的动作便是被皇父知道,也会视而不见,毕竟他动作不大。 康熙五十二年二月,皇帝驻畅春园,并于畅春园中举办千叟宴,皇子视食,宗室子执爵授饮。 五月,奉皇太后避暑热河。 茹蕙带着弘旲,跟着四爷在行宫中住了两个月,便再次接到谕令,让他们夫妻俩去陪皇太后。 简单收拾了一下,茹蕙拉着弘旲跟在四爷身后,走进了澹泊敬诚殿之后的烟波致爽斋。 十里平湖畔,皇帝、皇太后、德妃坐在亭角雕檐之下,吹着自湖面而来的凉风,一边欣赏四周秀丽的风景一边晏晏谈笑,气氛很是和睦。 湖亭外,腰挂钢刀的侍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身着纺绸绿宫装的宫女与内侍们手捧各凳、衣、盆、巾等物静修在湖亭之外低头静立,肃然规矩,无一人乱走乱动。 清风带着皇帝的笑声传遍湖堤,让众多侍候的人亦随之变得轻松。 四爷带着妻儿走进湖亭,与祖母、父母见过礼,受过随侍皇帝身侧的弘曜的礼,一家子这才再次安坐下来。 皇太后看了一眼皇帝,笑道:“得老四家的敬上的丸药,哀家这些日子身子骨儿都强了不少,皇帝,哀家要赏老四家的。” 四爷带着茹蕙赶紧起身,连道不敢:“孝敬皇玛嬷本是孙儿孙媳妇的本份,做了本份的事而领赏,孙儿孙媳不敢领受。” 皇太后看一眼德妃:“你这大儿子,跟你一个性子,本份的太过了,哀家高兴赏点东西给孙媳妇怎么了,怎么还不敢接了,定是你平日约束得他们太过,才这般拘谨。” 德妃坐在椅子上微微低了低头领受了太后似真似假的嗔怪,而后抬头看了一眼垂目站在老四身边的茹蕙,含笑转头回道:“太后这训斥臣妾可不敢领,咱家的皇子皇孙,谁不是有点好东西就会送到太后这里,都是晚辈们的一片孝心,又不是立了什么了不得的功绩,单只赏他们,臣妾只恐恩宠太过,纵了他们小人家的性子。 老四这样本份才是立身处事之道,孝亲友悌都是他夫妻俩该做的,照臣妾的意思,太后这赏便收回去吧。” 茹蕙站在四爷身边,听着虽然五十多岁却仍然独具风韵的德妃用蒙语与皇太后言笑,对于宫中妃嫔们生存技能再一次有了新的认知。 “孙儿孙媳想着哀家这老婆子这个玛嬷,老婆子难道就不能疼疼他们。”皇太后被德妃噘了回来,不仅没恼,反更高兴了,她一拍腿,“今儿哀家这赏还非得送出去不可。” 边说,皇太后边看着皇帝呵呵笑:“皇帝啊,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皇帝笑道:“皇额娘慈爱,只不知皇额娘要赏他两口子什么好东西?” 皇太后笑呵呵招来贴身的老嬷嬷:“去,把哀家准备赏赐领上来。” 听了一会儿大人讲话的弘旲开始不耐烦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一旁的弘曜见了,将弟弟拉到身边,小声与他说话,又将湖宁桌上摆放的小点心取了几样放在他面前:“弘旲别闹,吵着乌库玛嬷他们说话,你乖乖的,哥哥回头将皇玛法赏东西分给你好不好?” 弘旲瘪了瘪嘴,抬头看了一眼再次坐了下来的阿玛额娘,想着出门前额娘的警告,只能委屈地拈起一块小点心咬着,这小子嘴里吃着,眼睛还不老实,四处乱瞅,全没一刻钟安静的。 坐在上首早将这一切看在眼内的皇帝笑着问四儿子:“弘旲可开蒙了?” 四爷摇头:“不曾。” 皇帝瞪了四儿子一眼:“怎还不开蒙?” 四爷苦笑:“弘旲的性子不比弘曜稳得住,儿子想着过几年再给他开蒙,免得他糟蹋诗书。” 皇帝想了想,将弘旲招到跟前,问他:“弘旲,你哥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学完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学完了,你可也想学?” 弘旲仰头看向这个只远观过的祖父,一点没犹豫:“皇玛法,弘旲不想学。” “那你想学什么?” 弘旲想了想:“弘旲要学武。” 皇帝讶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四儿子,见他也一脸惊讶,便知道这不是事先教的,于是一下来了兴趣:“弘旲,跟皇玛法说说,为什么想学武?” 弘旲小胸脯一挺:“孙儿要‘御敌于国门之外,让天下无人敢犯我大清神威’。” 皇帝又惊讶又高兴,哈哈大笑:“你知道什么是‘御敌于国门之外,让天下无人敢犯我大清神威’。” 弘旲重重点头:“孙儿知道,就是敌人来打我,我不等他进门就先下手把他打痛了,这样就再没人敢来打我们了。” 皇帝意外了:“还真知道?不过谁告诉你有敌人来打我大清的?” 弘旲皱着小眉头:“孙儿听额娘说过皇玛法三征噶尔丹的事,哼,下一次他要再来,孙儿定然跟着皇玛法一起去打他,打痛他,让他再不敢来。” 皇帝大乐:“还知道朕三征噶尔丹,那你额娘没告诉你,那噶尔丹早已授首伏诛了吗?” 弘旲大讶,转头去看他额娘:“额娘,皇玛法把噶尔丹杀了,那弘旲岂不是没用了?” 感受到皇帝落在身上如有千钧的目光,茹蕙泰然问弘旲:“还记得额娘讲过的前朝倭寇犯边之事吗?” 弘旲点头:“儿子记得,‘前朝朝廷腐败无能,军备不修,对倭患束手无策,而致倭寇掠劫沿海,沿海生灵涂炭,惨不忍言’。” 茹蕙点头:“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咱大清如今国力强盛,倭寇现在没有,不表示以后也不会有,为防倭国他日再来,咱们就要强壮自己的身体,武装自己的力量,若真有一日有倭犯边,才不会手忙脚乱,当然,倭寇犯边之事在咱们这一辈子未必会发生,不过并不代表一百年后,两百年后,乃至三百年后,咱们大清富强,就必会有人觑觎,若不想成为待实的羔羊,那么我们自己就一定要强大。” 弘旲重重点头:“儿子一定会让自己变得很强大。” 茹蕙嗯了一声后便再没吱声。 皇帝盯着垂眸而坐的茹蕙,眼神奇异:“老四家的,你可知道妇人不可干政?” 茹蕙抬头看着皇帝:“皇上,儿媳妇没有干政。” “你方才说的那番话还不是干政?”皇帝眯了眯眼:“好好的孩子你跟他说什么倭?还说什么几百年后,你简单大胆。” 茹蕙垂眸:“儿媳只是给他讲几个故事,让他明白即使是皇孙,也不该坐享其成,而是要学会做一个有用的人。” “有用的人。”皇帝意味深长地低语:“所以,你放着好好的皇子媳妇不做,要去学一身歧黄之术?” 第92章 茹蕙肃然。 “儿媳幼年病重,父母忧愁苦闷,几至夭折时二老绝望无助,及至我病愈后一家人喜极而泣……虽是幼童,亲身所历的一幕幕却如刻刀一般刻在我心上,而后稍年长,见多乡间为疾所苦、为病所累之事,心觉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乃予人希望欢喜之事。 后有幸拜了师傅,师傅教我尊重万物,修身养性,教我识香、辩香、制香以避秽防疫,其间种种相生相克之道,着实让人既喜又惊,既惧且畏。 四十八年,经了爷患上时疫的担惊受怕后,儿媳便坚定了信心,为了世间护我与我爱护的,要把更多心力用来研究医药之道,便是不擅诊病,也一定要知道更多救人养人之法。 儿媳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若皇阿玛觉得儿媳错了,儿媳领罚。” 皇帝眯眼看了看四儿身畔说着领罚却一脸无畏的儿媳妇,扫了一眼神色平静,身侧双手却紧握成拳的四儿子,轻嗤:“领罚,却不并认错?” 茹蕙摇头:“后宅女子缝衣做食是为家人,儿媳学医制药也是为家人,儿媳不觉自己有错。” 皇帝冷然睨视着那不肯低头的女子,良久,连亭中两个孩子都不安地站起了身。 “好大的胆子,好一个为家人。”皇帝斥喝了一声,而后不等儿孙跪下请罪,他却又突然开颜而笑:“如此,你既有心护持家人,朕便成全你,赐你特权,准你借阅宫中珍藏典藉。” 茹蕙的心一定,而后大喜:“谢皇上。” 四爷提着的心一松,赶紧拉着茹蕙跪在地上磕头谢恩。 父母跪了,弘曜与弘旲自然不敢坐着,跟着都跪了下去。 等到皇帝将儿子儿媳妇及两个孙儿唤起后,皇太后嗔了皇帝一眼:“看你把孩子们吓的,真是越老越顽皮。” 被当孩子责备了的皇帝脸上露出一丝赧然,抚须而笑:“儿子就是看看您孙媳妇是事真有志,这还什么都没做呢,你老人家就心疼上了。” 皇太后笑道:“心疼,哀家当然心疼,老四家这孩子是个实在人,从来不弄花花手段,本份、勤谨,是个好孩子。” 皇帝点了点头:“虽然处事粗直了些,不过心确实是好。” 又看了一眼两个孙儿,皇帝脸上的笑容真挚了许多:“最重要的是,给朕生了两个好孙儿。” 听到皇帝这话,弘曜尤可,弘旲却不得了,一下如同放开了笼头的马,开始撒欢儿了。 “额娘,皇玛法说了,弘旲是好孙儿,那你以后可不能再拿大巴掌打弘旲屁股了。” 茹蕙低头看头二儿子咬牙:“打你屁股怎么了?你皇玛法手下的大臣要是做错了事,挨的可是板子,难不成你以后想让额娘给你换成板子?” 弘旲看着他额娘那发青的脸色,有些心怯,转身就跑。 “皇玛法,大巴掌打得疼还是板子打得疼?” 皇帝眼蕴笑意,低头看着扑到自己膝上的孙儿,“弘旲想看看板子是什么样吗?” 弘旲想了想,郑重声明:“皇玛法,弘旲只是看看。” 皇帝几乎要忍不住笑了:“好,只看看。” 板子很快被拿了上来。 弘旲目瞪口呆看着那比他的胳膊还粗的板子,不敢置信地看了他额娘一眼,回头跟皇帝告状:“皇玛法,额娘要打弘旲板子。” 皇帝笑眯眯道:“弘旲啊,跟皇玛法说说,你额娘为什么要打你板子啊?” 弘旲瘪了瘪嘴,如同一朵蔫的了小花儿一样搭拉下了脑袋:“因为弘旲犯错了。” 皇帝更乐了:“来,跟皇玛法说说,你都犯了什么错啊?” 弘旲又回头看了一眼他额娘,老实答道:“弘旲糟踏食物,不好好吃饭,发脾气把桌上的吃食都扫到了地上;贪玩不睡觉,把自己折腾病了;把阿玛的砚台打了,躲在假山洞里睡了半天,把额娘急哭了;不顾嬷嬷阻止跑到湖边。” 弘旲抬起头,惊怕地看了一眼竖在身边不远处的板子,哭丧着脸:“皇玛法,弘旲不打板子,你还是让额娘拿大巴掌打孙儿屁股吧。” 湖亭里骤然传出一阵大笑,惊得湖畔树上停歇的只只飞鸟嗖嗖的飞了起来,直到好半晌后笑声停息了,那些飞鸟这才又落回了树梢。 又一个辰后,自湖亭领回了一个太后赏的嬷嬷并一个大儿子,茹蕙跟着四爷拉着垂头丧气的小儿子回了行宫住处。 …… 康熙五十三年,离京的皇帝收到八贝勒胤禩送去的两只垂死老鹰,勃然大怒,当众斥骂胤禩,道其乃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又道胤禩欲杀二阿哥,必亦欲弑君。 怒及的皇帝,最后说出了绝情之语:胤禩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邀结人心。朕深知其不孝不义行为,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义绝矣! 而后,年逾花甲的皇帝声泪俱下,道:日后必有行同狗彘的阿哥,仰赖胤禩之恩,为之兴兵构难,逼朕逊位,而立胤禩。若果如此,朕只有含笑而殁了! 又说胤禩深恨皇父,其心之险,百倍于二阿哥等言,又警告众阿哥念父恩,遵皇旨,始合子臣之道。 而随着皇帝这顿狂风暴雨般的宣泄而来的,是各地官场一场无声的大换血,仅康熙五十三年十一月一月,全国便有近百名或与胤禩有关,或曾出手相助搜刮珍稀药材的官员下台,而其中又尤以胤禩的奶公雅齐布与之最亲,雅齐布当年获罪被皇帝亲言充发边地翁牛特部服刑,却一直不曾往,托庇于八贝勒藏匿京中,此次直接被皇帝遣人捉拿后□□。 被皇帝怒骂,手下势力亦大损的胤禩不得不上折自辩,言道自己冤枉,奈何皇帝对他已完全没有一丝父子之情,怎会听他所言,只冷笑着说:藐视朕躬,他冤仰何在? 是时,侧立于乾清宫的众阿哥个个敛息,无人敢语。 经此一遭,朝堂上喧豗一时的八阿哥党信心动摇,日见瓦解。 五十四年正月,皇帝以胤禩溺职为由,停其食俸。 至此,经受了一次又一次巨大打击的八爷身体大坏,缠绵病榻近半年,等他再次出门时,已是需要拄杖而行,所有人都能发现,他的眸光满蕴沉郁痛苦,只不知到底是为了完全失去继承皇位可能的,还是为皇父的绝情所伤。 看着这样的八哥,九爷放下面子,亲求到茹蕙跟前:“八哥的身子已彻底坏了,除具有奇效的养生丸,其余药物俱皆治标不治本,我只求你,为着他从不曾说过你一句不是,为着他与四哥的血脉兄弟之情,出手帮帮忙。” 茹蕙看着在她面前羞耻得红了脸,却眼神坚决的九爷,一句话没说,直接拿出了一瓶养生丸。 捧着珍贵的养生丸,九爷红了眼眶:“多谢你不记恨我昔日所为。” 穷八爷党之力,费时两年一直不曾凑齐一炉养生丸的材料,九爷自然知道,手中这瓶养生丸有多么来之不易。 “养生丸千金难换,我不空口白话说感谢你的话,你说,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就一定给你,便是我没有的,我也会穷尽人力物力,将之取来奉于你身前。” 茹蕙看着满目感激的九爷,轻叹着摇了摇头:“你今日让我看着八爷与我们爷的血脉兄弟之情出手相助,我也不求别的,只希望你日后能一直记着血脉兄弟四字,便足够了。” 听着这话,九爷猛地抬起头,看向茹蕙,目中情绪复杂难言,最终,他点了点头:“爷记着了。” 回到八贝勒府,等候在书房中的十爷看到垂头走进来的九爷,猛地站了起来:“快,快,把养生丸拿出来。” 九爷抬起头,狠瞪着十爷:“你怎么就知道爷求来了,爷没求着,那女人记恨我,没给我。” 十爷仔细看了看九爷的脸色,而后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儿:“你快算了吧,茹佳氏那人心软得很,你都低头了,她不可能不帮你,快别跟自己较劲儿了,拿出来,八哥还等着呢。” 九爷狠狠咬了咬牙,不甘心地自袖中取出玉瓶放在桌上,“八哥,那女人真的给了。” 书桌后瘦骨伶仃的八爷看着桌上的玉瓶,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为着我这破身体,却让兄弟向妇人低头,你行事前,怎么就不跟我这哥哥说一声,若说了,哥哥我定不让你去,如今,你让我怎么办?这瓶药丸我便是吞下去,又与吞刀剑何异?” 十爷在一旁大咧咧笑了一声:“八哥,你不把这养生丸吃下去,可不就辜负了老九的一片心?” 第93章 八爷长叹:“吃与不吃,都心愧,如之奈何?” “八哥,你前段日子病得太重,加之心中郁愤煎熬雪上加霜,你又一直拖着不曾就医,已是熬坏了身子骨儿,大夫可是说了,你若再不好好养养,寿数将会大折。” 十四爷收回盯着玉瓶的目光,看向桌后脸色枯黄的八爷,不赞同地直摇头:“小四嫂制的养身丸正可养身固本,恰是对症,九哥好容易讨回来,你若不用,岂非让兄弟们忧心?漫说其它,只为着兄弟们安心,你也不可固执。” 十爷闻言点头:“老十四说得没错,养生丸养身健体,这一瓶服下去,八哥的身子指定就好了,快吃,快吃,想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又道:“老九跟茹佳氏低头怎么了?当初书房被砸也是他自己错了不是,人家茹佳氏不记旧恶,九哥一去就把东西给他了,这说明什么?” “什么?” “说明咱八哥有福啊,嘿嘿。” 八爷看着憨笑的老十,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福? 失宠于君,失爱于父,牵连母妃受辱而亡,带累兄弟劳苦奔波,这样的他,哪里又是有福之人! 只是…… 抬头对上九弟殷切期盼的目光,想着这些日子他为着自己四处寻医求药,八爷按住闷痛的胸口,长叹了一口气,最终艰难地抬起手,拿起了桌上的玉瓶。 看着八爷服下药丸,九爷十爷一时大喜,十四看着几个年长的哥哥,目光闪了闪,亦笑了。 “老九,爷说的没错吧。”傻乐了一阵儿,十爷突然转头向九爷开炮。 九爷没好气,他当然知道老十在得瑟什么:“行,你看人准,你能,成了吧。” 十爷大乐:“哈哈,三十年了,爷终于有一回让你心服口服了,哈哈,不行,爷得庆祝庆祝,来人,高福。” 十爷跑到书房门口冲着门外大喊。 很快,八贝勒府的内侍总管跑了过来,点头哈腰:“十爷,可是主子爷有什么吩咐?” 十爷挥手:“不是八哥,是你十爷,去,叫下面做几个好菜,再把八哥藏着的好酒拿几壶上来,爷今儿高兴,要不醉不归。” 说完,不等高福答话,便又转了回去。 “九哥,陪爷喝酒。”十爷心情一好,也不介意叫老九一声哥,一边咧着一张嘴走回自己的座位,大马金刀往上一坐,眼神还直瞅老九,那坐姿,脸上那表情,啧,别提多得意了。 老九被老十明目张胆的挑衅,偏偏什么也不能做,坐在那里一脸郁闷。 十四在一旁看着两个哥哥的这番动静,一个劲儿乐,倒是八爷不明所以:“你们说的是什么?” 九爷看了一眼老十,见他只冲自己嘿嘿笑,却不开口,知道这小子好容易占了一回上风,还想再听听好话呢,只是八哥相询,老九他也不能不答,因此只能摇头苦笑道:“我本欲将咱们收集到的材料拿去找茹佳氏换养生丸,老十知道了,便道我不拿材料换还好,若换,必换不来。又说茹佳氏那人实诚,只要拿咱们与四哥的兄弟情说事儿,她一准不会推脱。 我本来做好准备,若她不给我,我再说拿材料换的事儿,谁知道,我一出口,那女人便将东西拿出来了。” “我素来嫌她跋扈,本以为此次求上门必会受辱,或者即使不受辱也必会付出巨大代价,谁知……” 九爷摇头:“这一次,我确实不如老十看得准。” 又听了一遍老九自承不如自己,十爷乐坏了,哈哈大笑:“唉呀唉呀,其实也没什么,弟弟我只是一早就知道,茹佳氏那性子吧,她像一个人。” 屋中另外三人齐齐看向十爷:“像谁?” 十爷嘿嘿嘿直乐,抬起手握拳竖起大拇指,而后在三兄弟不解的目光中,手腕一转,将大拇指对准了自己,十爷看着兄弟几个诧异的目光直哈哈:“像谁,当然是像爷呗。” 看着径直坐在那里傻乐的十爷,书房中兄弟三人脸上的表情从不可思议,到若有所思,再到明悟。 “别说,还真有点像。”十四没忍住,已笑了起来:“行事直接、待人实诚,没心眼儿,连发起脾气来也一样的都很吓人。” 十爷乐得嘴都合不拢:“看吧,我就说她像我,她何该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呀,唉,可惜了!” 听着老十遗憾的叹息,便是八爷心情郁结,亦是忍不住失笑。 倒是老九一脸恍然:“怪道你但凡听到谁说她不好,必要上前抱不平,原是因此,还好!” “还好什么?”老十没好气白了老九一眼:“以为爷跟雅尔江阿一样一肚子下作?呸,下次他要再敢在爷面前抵毁茹佳氏,看爷不收拾了他。” “人家亲王,你郡王,见面你还该向他行礼,你倒说说,你怎么收拾他?”老九一脸不屑看向老十。 老十一撸袖子:“嘿,爷还不信了,收拾不了他?不说别的,那小子成日沉溺酒色,那腰腿早软了,爷把他拉下场光明正大揍他一场还不带喘气的,完了,还没人能说爷的不是。” 老九傻眼,宗室子弟虽也习弓马,可是比起皇子来,那高下却可立判,老十个子没雅尔江阿壮,可是要两人真下了场,雅尔江阿完全没可能胜过老十。 “行,你能。”老九哼了一声,见老十再次咧开大嘴傻乐,根本忍不住:“你有本事,你用脑子,用脑子想法子,别用拳脚。” “爷长拳脚,短算计,动动手脚就能解决的事,爷为什么偏要用脑?老九,你傻不要以为爷也傻好不好。” “老十,你说谁傻?”老九大怒。 “谁傻谁知道。”老十嘿嘿笑。 被一个从小傻到大的弟弟说傻,这事简直不能忍啊,老九一拍桌子:“好胆你再说一遍。” 老十怕过谁? “唉,这事少见啊,还有上赶着找骂的,我说你不是真傻了吧。”老十一边说,一边还拿眼上下扫视一遍老九全身上下:“八哥,你看,没你带着,老九这日子以后还怎么过,这人都傻了。” 老九怒了,虎一下站起身:“老十,你……” 对这两个弟弟的相处方式,八爷完全没打算插手:“说正事,以后,咱们四人便以十四弟为主吧。” 十四眼睛一亮,而后又赶紧摇头:“八哥,这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说出这话来?你让弟弟如何安坐?” 八爷垂眸:“我是没机会了,九弟没那个心思,十弟不说了,他的性情本身就不适合那个位置,如此,若不想落得竹篮打水,自然还是要十四弟你顶上去。” 八爷说到这里笑了笑:“就为着你在皇上那里为八哥我出头,几乎被他拔刀杀了这事,八哥也打心底里愿意帮扶你。”八爷抬起头,看着眼睛晶亮的十四:“蛇无头不行,听八哥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十四伸手抓了抓脸,心底狂喜,目光却不着痕迹自九哥与十哥的脸上扫过,看清了他们的不甘与呆愣,便知道这事儿三人事前没有通气,于是,十四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八哥,这事儿……” 八爷对着皱眉的九爷使了个眼色,九爷咬了咬牙, “只要是八哥说的,我都听。” 十爷好容易自呆愣中回神,却见屋中三兄弟都看着自己,无奈,只能嗡声道:“我听八哥的。” 于是,在十四连声的推脱中,最后还是依了八爷的意思,八爷党以后便变成了十四爷党。 四兄弟坐在一起商谈了一通以后的行事章程,十四便当先告辞离开了——他得给八哥留出劝解九哥与十哥的时间不是。 “八哥。”九爷一脸愤郁:“那两只垂死老鹰的事还没查清是不是老十四干的呢,你怎么就这么定下来了?” 老十亦一脚踢翻了坐椅:“他老十四一个毛头小子,何德何能让八哥出手扶持?我不服。” “这些日子在病床上,我想了许多。”八爷靠在椅背上,脸上神情莫测:“为什么皇上独独对我这么狠?然后,我发现,我并不是最惨的。” 八爷站起身,慢慢走到书房门口,仰头看着头上的阴沉的天空,声音沉寂,却再无一丝困惑:“相较于老大被圈,老二锢于咸安宫,我至少还有自由。” 他还有自由,只是他的母亲为了他,却拒医病亡,他那活得小心翼翼的母亲,连一分母爱都只敢谨慎了又谨慎地传达给他,那样慈爱、那样荏弱的女人,为了保护他这个无能的儿子,就那么没了。 他恨! 他怨! 恨苍天不公,怨皇父无情。 最后,他最恨的却变成了自己。 悔恨太痛,太苦,以至他恨不能追随母亲与地下,告诉她他从不曾以她为耻,告诉她,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她不应该受到惩罚,可是,最后,他还是不甘。 不甘胜利就在眼前,却一败涂地,不甘自己的骄傲就那样被皇位上的那个男人踩在脚下践踏,不甘自己多年努力,却一朝耗尽,最不甘,他还没改写“辛者库贱妇所生”几字就逝亡。 于是,他又活了过来——带着彻骨的痛与恨,带着玉石俱焚、不成功便成仁的怨愤。 八爷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压下胸口灼热的毒火,缓声开言:“老大被圈是他自找的,老二呢?他可是皇上打小疼到大的,就这术,还不是说废就废。 为什么? 不是因为老二狂悖,更不是因为老二行事不端,一切,只因为老二这个年轻力壮的太子威胁到了皇权。 咱们这位八岁登基,掌了一辈子权的生父不愿意交权,他像对待以前所有威胁到他皇位的对手一样,出手狠辣丝毫没留下一丝余地,就那样将最有实力的两个儿子全都关了起来,让他们再也没机会抢。 然后呢……” 八爷轻哂:“然后,我们便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以为太子是我们搬倒的,其实呢?”八爷苦笑:“我们一直都只是皇上手上的刀。” 深深吸了一口气,没管身后两个兄弟是否能承受住冲击,八爷继续自己剥骨般的剖析:“手上的刀不老实,不仅想要脱离掌控,还欲反噬其主……朝中八成大臣的支持,不仅没不会让皇上心生退让,反而激起了他刚刚平息下去的危急感,他老了,而儿子们却很年青,不仅年青,还一个比一个有野心,一个比一个有能力,一个不小心,坐了五十多年的帝位便要不保,试想,如此情况下,皇上会怎么办?” “咱们的康熙皇帝,不是前朝那位自挂煤山的统冶者,他在位多年,经验丰富手段良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翻覆之间,便让满朝大臣再不敢言,而后,一对老鹰,更彻底坐实了我藐视君王、不孝亲父的罪名,彻底断了我上进的路……” “在这样的情状下,那两只垂死老鹰的事,不论背后是皇帝还是十四,于我们都已没有任何意义。” 老八转身,看向身后两个惊愣的弟弟,苦笑:“怎么,不信八哥?” 老八与老九同时摇头。 老十狠狠捶了几下自己脑门儿:“皇阿玛,他怎么能这样?” 老九则低头想了半晌,而后抬头冷笑:“怎么不能?他不过是在皇权与儿子之间选择了皇权罢了,有何不对?” 老十看着一脸恨色的老九,张口结舌。 狠狠瞪了几眼老十,老九转头,一脸毅然:“八哥,你说吧,咱们以后怎么办,老九我说过,只听你的。” 第94章 老九目光坚毅决绝,老十愣怔却也飞快点头,两个弟弟全然的信任,让八爷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他上前伸手环住两个弟弟的肩:“不论成与败,胤禩能得你们倾心相待,这一生就不算失败。” 再次坐下的三兄弟,重新开始议事。 “老十四要争,就让他去争,想必皇上很乐意再有一柄锋利又听话的刀,咱们暂且蛰伏站在十四身后,可以给他出主意,却轻易别再出手,最后皇上的宠爱会给他带来什么,都让他自己去品尝。有些十四知道的人手,咱们且都给他……” 抬手制止了老九欲出口的不乐意,八爷道:“老十四知道的,皇上必然也知道,咱们要想不再成为皇上重点打击的目标,这些明面上的势力必须脱手,都别急,咱们都还年轻,等得起。” 老九的目光闪了闪,没错,他们年轻,他们耗得起,皇帝已经六十二了,从古至今,活到这么大年纪的皇帝,可没几个,他们需要等待的时间不会太长的。 看着两个哥哥脸上的冷笑,听着八哥那句丝毫不隐晦的“等得起”,从小无论做什么都愿意跟着老九行事的老十只觉全身发冷,如浸冰窖,他低下头,第一次扪心自问:八哥九哥这样真的对吗? 把皇阿玛当做敌人,当做对手?仅仅是想想,他就觉得惊悚恐慌,不是为皇父的强大,而是……那是皇阿玛呀,予他们生命与尊荣的君父;护佑他们长大,找师傅教他们文学武功,出门会想着带他们一起的亲父。 可现在,他们要将生父当作敌人——他无法像八哥九哥这样决绝,也实在不能像他们一样云淡风轻。 老十双拳紧握:与皇父为敌,他做不到。 “老十,你怎么了?” 老九疑惑看向垂头而坐的老十,这小子平日可是安静不到三分钟,这会儿却一直不说话,莫非是怕了? 八爷眼瞳一缩,亦转头看向三人中素来最没主意的老十,含笑温然问他:“可是心里转不过来?” 老十抬起头,看着两位兄长,一脸懵然:“皇阿玛有养生丸,刘声芳、张睿说长服养生丸,可延年益寿。” 老八与老九的目光一碰,二人目光同时闪了闪。 看着两个兄长的表情,老十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 情急之下,灵光乍闪:“那时,老十四就完全长成了。” 老八与老九同时转头,看向一脸完全没意思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老十,齐齐笑出了声。 “果然是傻人有傻福,一语中的。” “十弟才是咱们三人中最有福之人啊。” 看着两个笑得别有深意的哥哥,十爷这一下是真懵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就你那脑子,还是安安稳稳做你的傻王爷吧。”老九的奚落,仍如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嫌弃,却满含亲昵袒护。 “没错。”八爷含笑点头:“十弟只管过你的舒心日子,万事自有我与你九哥担着。” 八爷眼含释然,十弟憨厚重情,有些事知道了只会难过,以后,关于皇阿玛的事还是别让他再参予进来了。 随着时间推移,朝堂上,八皇子、九皇子、十皇子慢慢沉寂了下来,十四皇子则异军突起,在朝上表现得很是活跃,朝下,亦是四处奔走,今儿跟大臣赏画,明儿与将军吃酒,后儿与勋贵玩乐,看起来比朝中所有的皇子都忙。 高居帝位的皇帝也仿佛突然间发现,这个儿子长大了,虽然年轻却有冲劲儿,并且,似乎还拥有着完全不下于他兄长们的能力,于是,皇帝的宠爱也越来越多的落在了十四皇子的身上。 看着皇帝的举措动作,朝中大臣们的心思又开始活了起来,或者,皇上中意的继位人选是十四皇子? 雍亲王府,四爷在外书房与幕僚们连续商谈了一个月,终于放了所有人假,回了东小院。 一把将茹蕙打横抱起来抛了几下,四爷低头看着一脸懵然的茹蕙,脸上神情意味深长:“阿蕙,咱们去圆明园种地。” 圆明园很大,四爷选择在湖区近水处开了几亩地,然后像帝国中所有的百姓一样,随农时而动,种下应季的庄稼。 他穿毛褐短褂,着草鞋布袜,冷水洗面,荷锄挑担;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呼妻牵牛,唤儿拾穗,亲耕亲种,施肥捉虫,忙得不可开交。 雍亲王的动作,自然没有瞒过京中人,皇帝听说了,来了兴趣,微服前往。 八月的北京,正是最热的时候,皇帝坐着肩辇直到快近地头时,方让人停了下来,带着弘曜与几个近侍,慢慢向着那一片整齐如兵卒,青翠如碧玉的玉米地走去。 四爷头戴小笠,正弯腰为一行行玉米除草;包着头巾,完全一幅农妇打扮的茹蕙与四爷隔着一行玉米,做着与他同样的工作,弘旲大呼小叫着一会儿跑到额娘身边让她看自己找着的小虫,一会儿跑到阿玛身边帮着拔草,玩儿得不亦乐乎。 “雍亲王?”一个十六七岁的内侍顶着满头大汗,好容易在一行行比他个子还高的玉米中找到地里一身农人打扮的雍亲王,“王爷,皇上来了,召您见驾呢。” “皇上来了?”四爷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又握拳捶了捶酸痛的腰身,招呼闻声钻出来的茹蕙:“阿玛来了,你带着弘旲随爷见驾。” 将拔出的杂草装满背蒌,还反复按压过的四爷与茹蕙各背了一背,领着也背了满满一小背蒌杂草的弘旲,三人排着队,向玉米地外走去。 想帮忙却被拒绝的小内待心里又惶恐又敬畏,蹑手蹑脚跟在几个主子身后,心里想着一会儿出去,自己空着手只怕要被李公公罚。 “公公若不怕脏了衣裳。”走在第三位的雍亲王侧福晋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小内侍,指了指脚边一推堆积的新鲜杂草:“这些我们带不走的,麻烦公公抱一下。” 小内侍看着那堆杂草,大喜,冲着茹蕙扎了个千儿:“奴才谢侧福晋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看着小内侍如获至宝般抱起地上那堆草,茹蕙抿嘴而笑,而后,转身跟着老公儿子的步伐往玉米地外走去。 皇帝站在玉米地外,正伸手抚弄着一棵玉米杆上背着的玉米,四爷放下背蒌,带着妻子儿子跪倒在田埂上磕头:“儿了请阿玛安。” “儿媳请皇上安。” “孙儿请玛法安。” 一家三口,整齐划一的请安,没有招来皇帝的目光。 “起来。”皇帝头也没回挥手让跪在地上的儿子、儿媳与孙儿起身,眼睛一直紧盯着一棵又一棵粗壮的玉米杆:“玉米长势不错?” 四爷带着妻儿起身,抬脚走近皇帝身边,摸了摸玉米粗壮的杆子,笑眯眯道:“儿子估摸着,这长势指定比宁夏府那边的长得好。” 玉米种子是茹蕙拿灵泉水泡出来的,地也好,他施肥也施得多,这样若再长不好,也太说不过去了。 摸了摸已长至妇人小臂大小的玉米,皇帝一脸欣喜看向身旁晒黑了、身形也更加精壮的四儿子,调侃道:“看来你今年有个丰收年。” 满头大汗的四爷笑着摘下头上的斗笠,一手扇风,一手指着连绵茂密的玉米地:“儿子估摸着,这片玉米的亩产若好,当近千斤,鲜秸杆约莫也该有八千斤左右。 玉米儿子先不说,稍后儿子便掰一些鲜嫩的煮给阿玛尝鲜。 这些粗壮的鲜秸杆,不只晒干后可烧火煮饭,更美在可饲牛养羊,打碎了也可喂食鸡豕,或是粉碎后肥田; 玉米有芯,芯可制酒。 便是这最没份量的玉米须……” 四爷伸出手指,爱惜地轻抬起玉米头顶的黄须,示意他阿玛看:“茹佳氏与秦嬷嬷已确认,此须利肝胆,可止血,可止泻消肿,妇人用它,可治妊娠肿胀、乳汗不畅……” “咳!” 皇帝轻咳了一声。 正说得热烈的四爷顿时噤声。 抬头对上皇父戏谑的目光,多年不曾在阿玛面前失态的四爷,顿时肿红了一张黑脸。 皇帝成功用目光取笑完四儿子,转身热切地看着身前的玉米:“老四啊,干得好啊,不说亩产千斤,便是有六七百斤,你亦是为我大清立下大功了啊。” 看着皇帝肩背的四爷目光闪了闪,而后低头恭声道:“儿子不敢居功,都是皇阿玛福泽护佑,更兼有茹佳氏的兄长提醒,方才有了这几亩玉米。” “哦?”皇帝疑惑:“茹芾?” “是。”四爷点头:“玉米由西而来,于前朝传入,在宁夏府一带早有种植,只是一直不曾得到推广,儿子能知道是因着茹佳氏的兄长去年跟着儿子办差,提及宁夏府种置的玉米,儿子这才起了心。” 第95章 皇帝抬脚欲进玉米地里看看情况,不想刚走了两步,一片玉米叶子扫过,老皇帝嘶地一声,伸出手摸了摸脖子:“这叶子……又痛又痒啊。” 转头看着全幅武装长衣长裤、包头裹脸的儿子儿媳与小孙儿,皇帝这才明白过来:“怪道你们捂得这样严实,被这叶子一割,可实在不好受。” 弘旲听得这话,跑到他玛法面前,撩起一条袖子,给他玛法看自己小胳膊上的几条红棱子:“皇玛法,您看,弘旲被割了好多下,可痛了。” 皇帝弯下腰,一手握着孙儿细嫩的小胳膊,另一手轻抚过那几道红肿的棱条子,心疼道:“既然难受,怎么还下地?” 弘旲骄傲地挺着小胸脯:“阿玛额娘可累了,弘旲帮着干活儿。” 说着,还得意地睨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哥哥弘曜。 弘曜被弟弟炫了一脸孝心,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哥哥代替阿玛额娘服侍玛法,也是孝心。” 早将兄弟两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中的皇帝哈哈大笑,伸手各摸了摸两个孙儿的头顶:“好,好,都是孝心,都是好孩子。” 皇帝突然若有所思,转头看向四儿子:“弘昀与弘时呢?” 四爷的脸色变了变,低头道:“弘昀身子弱,不奈烈日,弘时……” 四爷摇头,难掩失望:“跟着儿子在地里劳作了半日,他额娘便让人来禀告儿子,说累病了。” 看了一眼被烈日晒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的茹蕙,皇帝眯了眯眼:“你府中的女人呢?” 四爷苦笑:“从上至下,全都是娇养大的,哪里耐得劳苦,今儿这个中暑,明儿那个晕倒,儿子懒怠应付她们,发话让她们都不必再来。” 皇帝看向茹蕙:“你身子骨倒壮。” 茹蕙蹲身一礼,“儿媳的外祖一家是地里刨食的,儿媳打小在田地里跑,爹娘养得也粗糙,倒是经得累。” 皇帝一下乐了:“吃穿用度比朕的公主还精细的,好意思说粗糙?” 茹蕙眨了眨眼,“儿媳不知皇阿玛此话从何说起。” “果然,犯了错就记得叫皇阿玛了。”皇帝止不住笑:“你师傅进宫,朕听她说了你不少事儿,学东西快,悟性好,只是娇惯了些,喜闲不揽事,爱静烦闹,吃用仔细。” 看了一眼张口结舌,一脸不知所措的茹蕙,皇帝哼了一声:“什么饽饽里掺的杂粮但凡磨得不细就不吃,棉布不细必不穿,用器不挑材质,但制作若不精美,必不接手,香非秦珍亲制,从不肯用……老四若没在,你与弘旲每餐所用,从不过四菜,然,便是这四菜,也必精挑细选,烹制过程亦极苛刻,不许材料繁多压过食物本味,不许太油腻,不可让菜失色……” 皇帝瞪了一眼四儿子:“你呢,只放任她挑剔,她嫌弃的,你倒用得香……唉,朕的儿子,过得比农家女还俭仆,你叫朕这心里,如何好受?” 四爷惶然,带着妻儿跪在地上:“让阿玛忧心,都是儿子的错。” 皇帝哼了一声,看一眼头顶的炎炎烈日,长叹:“罢,由春至夏,她能天天陪着你风里来雨里去,烈日暴晒不离,饥渴交加不去,从无一日歇息,却半点怨气也无,为着她对吾儿的一片心,朕便恕了她这些娇纵之举了。” “谢阿玛宽宏。”皇帝一句吾儿,引得四爷几乎哽咽。 皇帝看着四子濡湿的眼眶,孺慕的眼神,欣慰地笑了笑。 茹蕙跟着四爷磕头,却在磕下去时狠狠翻了个大白眼儿。 府里女人谁个用度不比她骄奢,这老头不去说,偏就逮着她这老实的欺负,坏老头。 抬起头时,茹蕙脸上的表情已恢复了温驯柔软,似乎被莫名训斥也真的没有生一点儿怨气。 皇帝吓唬完了儿媳妇,又刷了儿子的亲近度,满意地带着儿子围着玉米地开始转,茹蕙看着那父子二人带着内侍走了,一把拉住欲跟上的大儿子:“一会儿回畅春园之前,先到额娘那里来一趟。” 弘曜冲着他额娘甜甜一笑,转身追着父祖跑了。 看到弘曜很快便回到身边的皇帝得意地用余光瞥了儿媳妇一眼,转头又看见拉着儿子手不放的弘旲,想了想:“茹佳氏身子壮实,年纪轻,也会养孩子,若能再给朕生几个好孙儿,就更好了。” 四爷抬头看了一眼他爹,又回头看了一眼几十米外的茹蕙,唇角扬起,对着他阿玛低下头:“儿子领旨。” 皇帝眯着眼,看着绵密的玉米地,想着李氏与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心中冷哼:不就比茹佳氏多生了个女儿?且等着吧,茹佳氏再生三个后,看那女人还敢不敢不拿他儿子当回事儿。 李氏很冤枉,她是很将四爷当回事儿的,奈何,已经四十岁的她这些年身子骨儿确实不好,比起茹蕙来更是一个天一个地。再者,成日下地,风吹日晒雨淋的,再好的肌肤,它也会变粗变黑啊,李氏哪里敢去和老天爷拼脸皮呢,只能跟府中所有的女人一样缩在屋里养着,要不,她只怕四爷连看她一眼都嫌碍眼。 弘昀躺在榻上,看着他额娘手里拿着针线出神,抬手用手中的帕子捂着嘴轻咳了几声。 被咳声唤回神的李氏抬起头看向弘昀:“咱们说到哪儿了?啊,对,福晋选的人,你看中那家? 照我说,瓜尔佳氏比富察氏好,瓜尔佳氏一族在朝中势大,富察氏这两年也有两个得用的,可到底还是比不得瓜尔佳氏,佟佳氏也好,那可是王爷养母家的女儿,你若娶了回来,王爷指定喜欢,再有……” “额娘。”弘昀无奈出口打断李氏的白日梦:“额娘,儿子这身子骨儿,若挑了这几家,只怕是结仇,而不是结亲。” 话刚说完,弘昀又低头捂着嘴咳了起来。 看着儿子咳嗽的样子,李氏的眼泪打湿了眼眶,她掏出手绢子边擦眼角边骂:“你个讨债鬼,你回来干什么?让你跟着茹佳氏哪儿不好?偏要回来,你额娘早失了宠,你跟着只能受苦,哪里有个好,你偏犟,你犟……” 说到后来,李氏再忍不住,捂着脸痛哭,儿子恋母她知道,可是,早在茹佳氏救回他时,她就跟这儿子说过,让他跟着茹佳氏,哪怕做也要做个孝顺儿子的样子来,可弘昀这孩子他性子太纯善,不肯离弃生母,哪怕是做样子也不肯,这些年,茹佳氏的作为她都看在眼中,那个女人有儿子,却也并不介意照拂弘昀,因为弘昀也是爷的儿子。 可是,弘昀从不肯亲近茹佳氏,到现在,王爷终于放弃了,可是,她的弘昀,她聪慧孝顺的弘昀身子骨儿还没养好啊,他这一回来,茹佳氏再没可能把他当亲儿子照管了,她弘昀以后就要拖着这么个病弱的身子一辈子,现在,便是连选妻也不能由着性子,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办啊? 听着额娘一声接一声的哭号,弘昀喘着气躺倒在枕上,望着屋顶弘昀急促地一边喘息一边苦笑,额娘的算计,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阿玛也说了,当初救他的那枚丹丸,是弘曜额娘仅有的救命丸,给了他,再没有了,这些年,他连一丸万金难求的养生丸也用过好几瓶,可是,这身子也照旧养不过来,到了这个景况,便是连阿玛也放弃了,这才会在他再一次提出要回到额娘身边后点了头。 闭上眼,脑中闪过在东小院中的一幕幕,弘昀知道,他的心思,从没瞒过弘曜的额娘,所以,除了为他准备调养身子的一切所需,她从不做多余的事,她待他客气却也疏离,虽然用心,却又从不过线,把他当一个孩子照顾,心里却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大人尊重,所以,她由着他亲近额娘。 弘昀伸手按着胸口,急促喘息,她从来不稀罕多一个儿子,一个心里想着自己生母的儿子。 “弘昀,弘昀。”李氏惊吓地看着脸色苍白,满头大汗、连呼吸都无比困难的大儿子,一跌声唤人取来药丸服侍他吞下去。 止喘的药丸服下一刻钟,弘昀的喘息终于平缓了下来,他睁开眼,歉意地看着一脸惊怕的李氏:“额娘,儿子没事儿了,你别担心。” 李氏跌坐在榻前的椅子上,低声哽咽:“好好的,怎么就犯病了?” 弘昀苦笑,“弘曜的额娘说了,儿子心肺伤损过重,情绪一激动就会犯病,今儿是儿子不好,动了嗔念,以后儿子一定注意不再这样了。” 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发怒,不能吃咸的食物,不能吃太油腻的食物,可以驭马,却不可快,不能开弓,于是便不能射猎;不能冷,不能热,不可太饱,不可饥饿,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他明明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本该风华正茂,却活得比六十多岁的皇玛法还像老人——这样的他,即便娶妻,也不过是让一个可怜的女人陪着他守活寡罢了,如此,又何必呢。 弘昀睁开眼,看着榻边的李氏:“额娘,儿子要养身子,你跟嫡额娘讲,娶妻的事等儿子过了二十再说吧。” 李氏满脸惊异抬头看着弘昀:“为什么要等二十?娶妻本就是让她照顾你的身子骨儿,你怎么反倒说为养身子不娶?” 弘昀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第一次感到了疲惫,只是,他却不得不说:“弘曜的额娘说,男儿的生长会持续到二十岁,儿子想等等,再等几年,看身子能不能好点,儿子身子若好了,以后选妻的人选,就能扩大范围,就能给你选个满意的儿媳妇,儿子现在的身体,便是娶回一个,也不过是摆在那里看,说到照顾儿子……” 弘昀的目光落在一直默默站在角落处长相平常,却行事周到、细心体贴的大丫头:“小东一直做得很好。” 顺着弘昀期盼的目光,看了一眼一直垂头站着的十三四岁的小东,再想想方才儿子不过是听着自己哭了一场,便急得犯了病,如果意愿被违背,儿子又会怎么样? 李氏不敢想,于是不再坚持,抬手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行了,你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既定了,额娘就听你的,去找你嫡额娘,咱们再养几年再成亲。” 看着李氏答应下来,弘昀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心里轻松,加上方才用的药,弘昀的脸上少有的显出了几分红润,那明显好了几分的精神头儿看得李氏连最后的几分不甘也只能歇了。 弘时脾气大,一不顺心就闹就吵,她平日万事就只能顺着;弘昀很孝顺,可是,为了他的身体她仍然只能顺着。 李氏抬起头,茫然看了一眼屋外的碧空,艳阳——她这一辈子,在家顺从父亲、出嫁了万事顺着主子爷,生了两个儿子,也只能顺着,她这是做到女诫所言的谦顺了吧? 那么,为什么王爷却更宠爱任性的茹佳氏,却将她完全丢在了脑后? 男人果然重色更甚于重德。 看着又开始出神的李氏,弘昀叹了口气:“额娘,弘时装病的事,阿玛指定知道,他虽不说,可连五岁的弘旲都一直跟着阿玛下地,大了弘旲五岁的弘时却怕苦怕累,额娘,如果弘时一直躲懒,对他,对额娘都不利,你抽空劝劝弘时……” “我躲懒?”一个嚣张的声音从屋门处传入,找断了弘昀的话头,弘昀皱眉看去,却见十岁的弘时一脸不驯走进屋,抬脚便踢翻了门口一人高的花瓶。 唏哩哗啦的瓷器碎裂声中,弘时一脸桀骜看着躺在榻上的哥哥冷笑:“你能耐,你去啊,做什么让额娘劝我?那玉米地里多累多苦你知道吗?不知道就别说话,行不行?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说什么我不去对额娘不利,哼,你自己打小就学着讨好东小院,连个丫头的名字都叫小东,现在还要我也学你去讨好茹佳氏那个女人,弘昀,我告诉你,爷骨头没你软,爷顶天立地,这脖子,弯不下去。” 弘时的话,太尖锐冷厉,冷得弘昀四肢发颤,心底发寒,他看着这个自己回护了十年的弟弟,第一次开始自问,自己忍气吞声所做的一切,真的值得吗? 李氏看着目光胶着的两个儿子,无措又无力,怎么办,她该帮谁? “你骨头软,脖子弯不下去?”伴着沉郁危险的声音,在李氏的左右为难之中,一身农装的四爷迈步跨进房。 站在门口,男人冰寒的目光扫过回头看到父亲脸露惊骸的弘时,落在脸色惨白同样惊怕不安的弘昀脸上。 看着这个体弱的儿子,四爷目光中的冰寒一敛,叹了一口气:“李氏,弘昀,出来给圣上磕头。” 说罢,再没看弘时一眼的四爷转身便出了房。 弘昀用虚软的胳膊想要撑起身,可是,心中惊惶的他却屡屡失败,最后,还是小东伸手从背后帮忙,才让他坐了起来。 撑着身子靠在小东的肩上,领着战战兢兢的额娘走出房,弘昀回头看向一脸惊惧的弟弟,叹了一口气:“弘时,还不出来见驾,傻站着发什么愣?” 看着哥哥与额娘的背影,弘时在原地躇踌了一下,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走跟出了门。 临水的廊道中,皇帝负手而立,看着脚下满湖的碧水与湖畔葱绿茂密的树林。 这里是万字房,位于圆明园后湖西,以汉白玉为基座,建于水上,是三十三间东西南北室室曲折相连形成“ 卍 ”字形的殿宇,万字房周围风景秀丽,夏凉冬暖,四时皆宜——老四让李氏与她的两个儿子住进这里,为的便是弘昀那孩子的身体吧。 看罢玉米地的皇帝兴致不错,便想看看弘曜时常提到的虽病弱却聪慧仁善的哥哥,于是皇家父子孙三代便乘船而来,自万字房东南的临水码头上了连通万字房各房的廊道,走到了最西北角这一块儿。 只是,皇帝一行万万没想到的是,还没走近西北角,便听到了瓷器清脆的碎裂声,以及弘时的无礼又无情的喝骂声。 一个十岁的孩子,不悌兄,不敬母,思想偏激,言词冷厉无情,行事暴虐无行,这样的孩子,居然会是懂事明理、颖悟仁善的弘曜的同岁哥哥! 皇帝诧异,只时,再想想,对弘时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也很了然——一 第96章 聪慧的哥哥身体病弱,愚懦的母亲的放纵溺爱,使得那孩子变得骄肆而又自私,同岁天资超常,他永远也追不上的弟弟,却深得王父之心、皇祖宠爱,他会不嫉妒? 听其言,观其行,虽然年仅十岁,弘时这个孩子却已从根子上坏了,要让他改过来,除非老四花大力气。 只是,再想想自己的八儿子、九儿子,皇帝心里又有些不确定,胚子就是坏的,下力气就一定能改造过来吗? 皇帝的思想偏移了片刻,又很快收回。 在廊道上听到的一番怨怒之词,估摸弘时日常没少说。 父亲与幼弟在地里劳作时,他装病躲懒不算,还在房中怨兄骂母,满腹不忿;不思已过,怨天尤人,不孝不悌,心胸狭窄,不堪造就。 只是…… 皇帝回头,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氏与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弱,一个浑,相比起他指给老四的茹佳氏,德妃赏的李氏实在不会养儿子。 余光中,四儿子满眼忧急看向弘昀的目光让想要做些什么的皇帝动作一顿,最终只是轻哼。 “起。” 而后,再不肯看地上的母子三人一眼,转身抬脚走了。 老四的家事,还是让他自己处理吧。 皇父的不喜与厌恶,四爷看在了眼里,只是看着踉跄着被小东扶起身的弘昀,四爷却难掩心疼,他伸手拍了拍弘昀瘦弱的肩膀:“莫忧心,少思虑……回去歇着去吧,阿玛晚上来看你。” 看着皇帝一行人顺着沿河廊道慢慢走远,弘时冷着一张脸,又气又怕,转头狠狠瞪了一眼摇摇晃晃的哥哥,转身跑进自己的房间,狠狠关上了门。 木门狠撞发出的砰然之声,通过特殊相连的“ 卍 ”廊道,传入了皇帝一行人的耳朵。 皇帝转头看了一眼老四铁青的脸色,摇了摇头,“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肖,你,想开点儿。” 想了想自己,深觉同病相怜的皇帝伸出手拍了拍四儿子的肩,“能正过来就正,实在不成,皇家不缺养一个废人的粮食。” 四爷苦笑:“都是儿子无能,没将弘时养好,才让他成了今日这般样子。” 弘曜看了一眼自责的父亲,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不好说,只回头对着跟在身后的高勿庸使了个眼色。 “请万岁爷恕罪,奴才高勿庸有话启禀万岁爷。” 皇帝看了一眼身旁沉下脸的四儿子,感兴趣地地哦了一声:“高无庸?朕赦你无罪,说。” 高勿庸一听大喜,重重磕了几个头,磕得满眼泪花地抬头看了他家主子一眼:“这些话,本不该奴才一个下人来说,只是,茹佳主子不好说,弘曜阿哥不能说,如此,便只有奴才替我们主子爷说了。” 皇帝看着脸色越发难看的四儿子,戏谑地笑了笑。 高勿庸不敢再看他家主子爷的脸色,低下头颤声道:“四阿哥进宫这些年,我们主子爷日日将三阿哥带在身边教导,只是因着昔日太医言道三阿哥不禁吓,主子爷管教三阿哥时便重也不是,轻也不是。 三年来,主子爷在三阿哥身上所花心力何其多,他甚至熬夜亲自为三阿哥编写过习作。” 高勿庸冲着皇帝又重重磕了个三个头:“爷的性子,除却万岁爷,再难听进谁的劝,奴才求万岁爷劝劝我们爷,别再夜夜不寐,自苦伤身。” 看着趴在廊道上不停砰砰磕头的高勿庸,皇帝乐了:“老四,敢求到朕面前,你这贴身太监胆子可不小。” 四爷抬起脚一脚将高勿庸踢翻在地,也没管他一脸惊怕翻过身再次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回头弯腰向皇帝请罪:“阿玛恕罪,这奴才今儿失心疯了。”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扫了一眼一直跟在身边的李德全,叹了一口气:“这奴才跟了你三十多年,若心性不好你就不会用他了,既用到现在,这奴才定是忠心的。” 皇帝转身抬脚继续走,一边走,一边与儿子说话:“像李德全也跟了朕五十年了,别的不说,朕高兴不高兴,最先知道的必定是他,然后,这老奴才必然想尽千方百计的哄着朕开颜。” 皇帝说着侧头笑睨了一眼李德全,李德全赶紧将腰弯了下去。 “今儿是家事,又是为着你这主子的身子着想,高勿庸那奴才说说话也就罢了。” 皇帝眯眼看向后湖岸边连绵的树林,问:“太医言弘时不禁吓是怎么说的?” “这事儿……”四爷想了想,将弘时几年前被自己吓晕的前因后果跟皇帝说了一遍:“弘时天生胆气有所不足,为着他的身体,儿子这几年也没敢狠管,那孩子在儿子面前倒一直驯服,只不想背过身去却仍然如当年一般模样。” 四爷叹一口气,脸上神情又气又急又无奈:“说到底,还是儿子无能,不会养儿子,这才养出这么一个不孝不悌的畜生。” 皇帝看了一眼神情沉痛的老四,招手将弘曜叫到跟前,将弘曜往身前一推:“若你无能,如何能给朕养出弘曜这么个好孩子来。” 说着,皇帝还一脸慈爱地伸手摸了摸弘曜的头:“这孩子跟在朕身边三年,孝顺体贴,事事贴心,有他陪着,朕这日子添色不少。” 四爷看了一眼脸露羞色的四儿子,心中翻涌的情绪亦随之平和了下来,看着他皇父赧然道:“弘曜好,也是阿玛教得好,儿子可不敢居功。” 皇帝哈哈大笑,伸手虚点老四:“你呀……朕只是告诉你,这孩子好不好,得看他们的生母,茹佳氏生的两个孩子都不错,你便不要自苦了。” 早被弘旲寻机从地上拉起来的高勿庸垂头跟在一众人身后听着皇帝父子二人的交谈,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直跟在四爷身边的高勿庸,怎么会不知道主子爷的雄心。如此,在皇帝心里,主子就不能留下教子无方的印记,故而一接到弘曜阿哥的眼色,高勿庸便乍着胆子,替他家主子爷辩了一句。 而后主子爷将他踢翻时,那满意的眼神,高勿庸自然也没错过。 想着又替主子爷立了一功,高勿庸摸了摸被四爷踢了一脚的肩膀,无人看到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美滋滋的笑容。 晚间,四爷安慰过弘昀,转身将弘时关进了深柳读书堂。 “你既报了病,便好好在房里养着。” 深柳读书堂中,四爷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弘时,既愤怒,又伤心:“等什么时候你的狂疾除了,再放你出来。” 唤来一队身强力壮的内侍守在深柳读书堂周围,四爷告诉这队内侍,除非自己亲至弘时不许出深柳读书堂一步,一用吃喝拉撒都只能在此,更不许人进来探视。 每日只能出书房门一个时辰,超过时辰,着内侍将其押回书房锁起来。 四爷着高勿庸抬来一柜子书,将其与弘时的贴身小太监豆六子一起送进了书房,弘时在书房中一应所需,都由豆六子支应,要什么东西,也由豆六子与看守的内侍交接。 安排好一切的四爷对着落了锁的书房门喝斥:“不知孝悌、不通礼义的孽畜,老老实实给我在书房呆着,想想清楚自己错在哪里,再若不改,爷关你一辈子。” 就这样,由夏至秋,弘时被关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后,从深柳读书堂放出的弘时见到来接他的弘昀时,扑过去抱着弘昀的腿嚎啕大哭,哭完了,又被弘昀带着向茹蕙磕头陪罪。 此后,被三个月的□□生活吓坏了的弘时再不敢如往日般骄肆,变得老实了很多。 康熙五十五年五月十九日,四爷不负皇命,让茹蕙替他生下了齿序第六个儿子弘晧。 康熙五十六年七月,策妄阿拉布坦遣其部将策凌敦多布入侵西藏,杀死拉藏汗。 皇帝得讯,立即遣都统法喇率兵赴四川助剿。 与四爷商谈三日后的茹芾,求得皇命应允随法喇军参战,临走前,茹芾去跟妹妹辞行,不想茹蕙因情绪激动当场晕倒,后经太医诊治,方知妹妹第四次怀孕,孕期已足一月。 第四个了! 茹芾难以言喻的目光扫过妹妹床前身体健康、脸色红润,目光清明的弘曜、弘旲与弘晧,向着身侧的四爷扎千一礼,被四爷扶起身后他默默看了一眼床上仍然未醒的妹妹,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出了雍亲王府。 京城外,二十六岁的茹芾一身戎装,肩背妹妹亲制的诸多救命药丸,领着自己所部的精悍骑兵,领命打马当先而行,直跑出京城五十里,他突然勒马,喝令部下暂歇,自己则登上道旁一座百米高的土坡,站在坡顶的巨石上,回望京城,仰天长笑。 第97章 部下追问茹芾何事大笑,茹芾傲啸:“大丈夫建功立业,封妻萌子,百世流芳,当其时也。” 一句建功立业的豪言,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点燃了坡下骑兵的热血,众骑兵翻身上马,拔刀指天,轰然回应。 “万胜!万胜!万胜!” 半个月后,年轻的茹芾带着这队豪勇的骑兵,在战场所向披靡,茹芾以其悍不畏死敢杀敢拼的骁勇之姿,震慑了整个西藏战场,更以其超凡的统兵能力,远超常人的体力,杀得敌人闻风丧胆。 最让帝国将兵们心折的,乃是茹芾自入伍第一天起,便与所部骑兵同食同寝,从无一天例外。 属下所部受伤,茹芾从不吝惜,定会拿出万金难求之救命丸药相救,便是那残了废了的兵丁,他也会修书一封,着其在康复后前往京城投效,道妹妹平生最看重军人,必会为失去谋生能力的兵丁安排好后半生的生活。 冲杀必前,撤退必后,伤时必救,残后必养……这样的茹芾,得到了所部人员全身心的敬爱,也导致无论在多艰难、惨烈的拼杀情况之下,茹芾所部从无一人退缩。 领兵一年,茹芾所部顽强的作战风格,骄人的作战成绩,引起了京中皇帝的注意,皇帝赞其上马能统兵,下马能治国,乃文武双全之儒将。 随着一次又一次交战,节节高升的茹芾,至康熙五十七年十月十四皇子胤禵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统率大军进驻青海时,已累擢升为都统法喇的副手。 康熙五十九年,皇帝授茹芾定西将军印,着其自拉里与平逆将军延信会师。在茹蕙前世,这一职,却是属于年羹尧所得。 康熙六十年,茹芾进京入觐,康熙御赐弓矢,并升其为陕西总督,时年,年羹尧尤仍然在四川任巡抚。 这年九月,青海郭罗克(今果洛藏族自治州)地方叛乱,不等年羹尧反应,茹志山所辖彝人部,已砍下叛乱部族土司的脑袋送进京,随同进京的,是茹志山的二儿子,茹芾与茹蕙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茹英。 此时的茹蕙,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十六岁的弘曜,十一岁的弘旲、五岁的弘晧、三岁的弘晛、一岁六个月的弘晞。 看着茹英,茹蕙估摸着他至少有一米八五,因为他站在四爷身边,比四爷高了一点点。 十八岁的茹英眉目九成像母亲郝氏,不及茹芾俊美,但因其肩宽腰窄的体形,深遂的面部轮廓,透着勃勃英姿的眉眼,让人见之难忘。 茹英见到他大姐时,他大姐正带着一群孩子在圆明园的菜圃里玩儿。 菜圃占地有二万多平米,菜圃周围错落建着十几座矮屋,有些矮屋外还围了疏疏的篱笆。矮屋周围种植着许多果树,房前有几十块菜地,菜地中种着应季的蔬菜瓜果,一片浓郁的农家田园风味。 看到四爷带着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菜圃,菜地上采收疏菜瓜果的孩子们全都停下了手,齐齐看了过去。 最大不超过十岁,最小的身高刚过膝的五六个孩子中,个子最矮的孩子偏着头看了一会儿茹英,又转头看了一眼站起身眼含泪花的额娘,想了想,抬起脚叭嗒叭嗒跑过来,一把抱住茹英的腿,仰头问:“你是弘晞的小舅舅吗?” 带过小妹妹的茹英弯腰将小娃娃抱了起来,仔细打量了一下,笑了:“我是弘晞阿哥的小舅舅,我叫茹英,你是弘晞阿哥吗?” 弘晞一听,果然是自己的小舅舅,顿时眉开眼笑伸手抱着茹英的脖子:“小舅舅,我是弘晞啊,弘晞从来没见过你,你都长这么大了!” 八岁的弘晈听着弘晞怪异的话觉得好笑,没忍住噗一声笑了,笑完,自知失礼,又赶紧向着身旁的茹蕙陪不是。 茹蕙伸手摸了摸弘晈的头顶,解释道:“那是四婶儿的弟弟,长这么大,四婶儿也是第一次见。” 看着茹蕙伸手抹泪,弘晈缩了缩脖子,将两个弟弟叫到身边站好围观。 抱着弘晞,茹英走到茹蕙跟前,低头轻喊了一声:“大姐。” 哗! 茹蕙的眼泪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止都止不住,吓得哪怕早有准备的茹英亦是手足无措,只能求救地看向一旁的雍亲王:“姐夫!” 四爷一手拉弘晧,一手推弘晛,将两个儿子弄到哭得唏里哗啦的茹蕙身前:“快别哭了,这还有两个呢。” 茹蕙抹着止也止不住的泪,将两个儿子往弟弟身前推了推,哽咽着让弟弟看自己的儿子:“大这个是弘晧五岁,小的是弘晛三岁,你怀里那个一岁半了。” 又道:“弘曜在畅春园陪皇上,一会儿我让人叫他回来,弘旲那小子五月的时候闹着跟哥哥去了陕西。” 又道:“一路过来,走了这么久,定是累坏了。” “寻柳,寻柳。” 一个十五六面目平常神情平和的丫头快步走了过来,向着众人蹲身一礼后,看向茹蕙:“主子。” 茹蕙擦了擦脸上的泪:“快,让人收拾屋子……啊,不对,我早收拾出来了……你现在再去看看不有什么不妥……对,弟弟喜辣,让厨房晚上再加两道川菜……” 又叫:“苏培盛。” 已经三十多岁的苏培盛笑眯眯自四爷身后露出身形,弯下腰:“主子。” 茹蕙扭着帕子,“你让人去我哥府上叫人,让大嫂带着侄儿们晚上来赴宴。”看着苏培盛转身要走,茹蕙看了一眼四爷,又加了一句:“用咱们府上的马车去接。” 苏培盛小跑着走了,茹蕙转回头,看着茹英,此时,已控制住情绪的她眉开眼笑看着一表人才的弟弟:“前些年,爹娘进京却总没带你,这都十八了,姐姐才第一次见着你……爹娘又有两年没进京了,这两年二老身子骨儿都好?妹夫待小妹妹可好?若不好,定不能让小妹妹忍着,唉,小妹妹我也没见着就嫁了……” 本来笑着呢,这说起从来没见过的亲妹妹,茹蕙却又哭了,哭两声,忍住,又问妹夫家里如何。 四爷叹了一口气,跟茹英点了点头示意,转身与高勿庸带着六个孩子去远处玩儿,茹蕙这样子一时止不住,且别吓着孩子,就让他们姐弟俩说说话吧。 茹英看着雍亲王带着孩子走远,伸手扶着姐姐在一旁的一张椅子上坐好,他自己则选了一个小凳坐在茹蕙脚边,含笑听着茹蕙的一声声絮叨,看着姐姐与爹娘相似的眉眼,依从父亲所言名为上京献俘实为进京为质持续了一路的惶恐与不安,全都在这一声声琐碎的念叨声里、在姐姐亲近关爱的目光中化作了云烟,消散一空。 “万事有姐姐,莫怕。” 入耳的低语,让茹英的身体一震,他的目光飞快扫了一圈,见最近的几小丫头亦在站在六七米开外,心底一松。 茹蕙轻笑了一声,抬手用帕子擦了擦脸,低声道:“哥哥是陕西总督,封疆大吏,爹又掌着百万彝人部,姐姐是亲王福晋,这样的你,只要行得直,坐得端,便是见着皇室宗亲,朝堂重臣,亦是不须惧怕的。” 看着一脸傲色的姐姐,茹英笑弯了眉眼,“弟弟记着了。” 背后有人撑腰的感觉,太长气了! 看着茹英眼底最后一点怯惧也消散了,茹蕙心里一安,想了想:“爹说你性子太软……这样,我回头跟王爷说一声,你且给你姐夫做个贴身侍卫,跟着他多看看,看他行事,长长硬气。” 茹英的眼角沮丧地搭拉了下来,低头嗯了一声。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孩,脸上表情却像只受了委屈的大狗,那模样,看得茹蕙挑高了眉,既心怜,又好笑,怪不得爹上一封信千交代万嘱咐让她照顾好这个弟弟,这性子,一个照管不到,怕就要吃亏。 有了决定的茹蕙,在晚上宴过嫂子侄儿们,替弟弟接了风洗了尘,便找上了四爷。 “茹英性子太绵软,爷带他一段时间吧,让他学学爷的风骨。” 早坐在书房榻上等着她送上门的四爷慢悠悠放下手中的手,抬头,挑眉,一脸嫌弃看向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的茹蕙:“现在知道爷有风骨了?将爷撵出房的时候怎么就全不记得了?” 看着四爷挑高的眼角,茹蕙呲着牙吸了一口气,得,果然在这里等着呢。 茹蕙回头看了一眼房中侍候的人。 众人会意,悄声退了下去。 回身合上门,看着挑眉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四爷,茹蕙霍出去了,边走边解衣扣边抱怨:“爷也不想想,现在都五个孩子了,再生,我也忙不过来呀,你看看京中,哪个女人像我一样,生了一个又一个的。” 四爷幽深的目光将茹蕙的作为尽揽于内,看着女人一步步走近,看着她身上宽大的衣袍掉落在地,看着她穿着薄薄的寝衣坐进自己怀里。 伸手揽住女人生了五个孩子仍然柔软的腰肢,第一次享受到茹蕙投怀送抱待遇的四爷一点不着急地轻抚着女人柔嫩的脸颊,喑声道:“不说其它,单十三弟妹生的便不比你少,人家现在第六个了也快满三月了,人家怎么没嫌带不过来?” “还有……” 第98章 康熙六十年十二月二十六 八贝勒府 一身簇新靓蓝长袍的大将军王胤禵大步走进八爷的书房,对着房中围坐笑谈的三个哥哥抱拳一礼,朗笑问候:“兄长们见谅,胤禵来晚了。” 八爷、九爷、十爷齐齐转头。 八爷唇角带笑,伸手示意十四坐在自己左手边为他留的空位上,“咱们的大将军王终于空下来了,这几日忙坏了吧。” 十四大笑落座:“八哥莫取笑弟弟,本想着先来见三位兄长,实在被等候在府的大臣们缠住了走不脱,耽搁得没法子,这才拖到现在,莫怪莫怪!” 九爷看着意气风发的十四,眯眼笑了笑:“看着十四弟能如现在这般风光,我们仨只会高兴,哪有怪罪的道理,是吧,老十。” 捏着一只拇指大玉壶把玩的十爷头也没抬:“十四弟出征在外,八哥九哥为维系大臣们对十四弟的信心百般辛苦,花了无数心力,而今十四弟风光,证明八哥九哥没白忙活,自然很高兴。” 听着老十这话,老九脸上一霁,哈哈一笑,八爷则责怪地瞪了老十一眼,摇了摇头:“咱们既是商定了镶助十四弟,自该在十四弟身后替他出力,说什么辛苦。” 看着兄弟几人的神情,十四目光闪了闪,站起身,冲着三位兄长团团做了个长揖,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为着老十四,辛苦三位兄长在京中周旋,老十四全都记在心里呢,三位兄长放心,一切只看以后。” 以后! 八爷垂眸而笑。 九爷一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叫人看不清其中到底蕴含着些什么。 十爷看了看房中各个笑得意味深长的兄弟,心中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于是,他低下头,继续研究手中的镂空寿纹扁壶玉雕。 兄弟几人笑了一阵,八爷首先叹了口气,提醒十四:“皇上身子有些不妥,十四弟最好能求下旨意,留在京中。” 十四一个激灵,神经顿时绷紧:“皇阿玛身子不妥?什么时候的事?前几天我陛见时,完全没看出来。” 眯眼看着神情紧张的十四,九爷轻声嗤笑:“那可是皇上,他要瞒什么人时,什么时候露过底?我们也是花了无数心力才打听到。 你出征不久,老爷子右手便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却瞒得死死的,也不许左右大学士泄露消息,这几年批阅奏折,全用的左手……咱们这位皇父,心志之坚,掌控力之强,满大清无人能及。” 十四脸上再无一点先前的轻松与写意,只紧皱着双眉,目中亦露出焦灼之色。 八爷看了一眼神色不安的十四,轻咳了一声,安慰道:“十四弟且先别忧心,皇上不能书写这事儿既已持续了几年,说明并非急症,乃是人至高龄,身体衰老的自然反应,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老九翻了个白眼儿:“现在是康熙六十年,翻过年就六十一年了,八哥你算算,从古至今,哪个皇帝能有咱们这位的精神劲儿,御极六十载,尤自紧抓权柄不放,照我说啊……” “咳!” 八爷重重一咳,止住了九爷堪称大逆不道之语。 “咸安宫中,咱们的二哥……”八爷看着抬起头的十四:“前些日子送了一本亲手抄的经书出来,皇上将那经书一直随身带着。” 十四大讶,双眼大睁:“废太子他想干什么?难道……” “还能干什么?”九爷冷笑:“还做着出来登基为帝的美梦呢,你自己思量思量,他被关这几年,皇上何时委屈过他,还不是像前几十年一样,但凡好的,必先送到他那里,说是被圈,咱们那位前太子爷在咸安宫过的可没一日不好的,连孩子也年年不停往外蹦,那名字还都是皇上取的,若说哪一天突然听到说他重新被皇上放出来,再次压到我们头上,我都一点不奇怪。” “这!”听到九爷这番推测,十四嗔目结舌,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 “再想想大哥。”八爷一脸苦涩地摇头:“同样是被圈,大哥那日子才真叫苦。若没惠妃娘娘的娘家在外照应,大哥现在能不能活还是两说呢。” 一屋子子人,都静了下来,八爷的这种比较,让他们想起了废太子在位时他们过的日子,那种完全被踩着,被压制着,明明有才,却永远没出头可能的日子。 十四脸侧腮帮子鼓了又鼓,半晌,重重点头:“八哥的意思,老十四明白了,咱们那位二哥,不能让他出来。” 十爷终于将目光自玉壶上拔了出来,看着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若是二哥复出坐了皇阿玛那位置,首先被清理的,除了被圈的大哥,一准就是咱们四人。” 太子为皇帝所忌直至最后被废,八爷党那些年可没少出力,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太子这么多年,想来已经看明白了,只要复出,但凡阴过他的兄弟,绝对没有好日子过。 十爷一句话,引得八爷与九爷齐齐点头。 十四则双拳紧握,眼中闪烁着狠辣的光芒,眼见离成功仅有一步了,却出现了这么大的威胁,叫他如何甘心。 “咸安宫外守卫森严,每日由宗人府皇室宗亲亲自看守,不可能有机会。”看出了十四的心思,九爷直接出言浇灭了他的野望:“咸安宫中也没机会,上两次老二敲响云板,两次都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得到了回应,只要留下一点空隙给老二求救,咱们就完了。” 十四咬牙不甘:“难道咱们就只能这么等着,听天由命?” 命? 八爷轻笑,重重合上手上茶盖,就是为着不认命,他才会到现在还在拼命挣扎,想要逆天改命。 “十四弟莫急。咸安宫到底是被二废过,皇上哪怕真是想放他出来,也得反复思量,如此,咱们便可慢慢筹划,让皇上彻底死心。” …… 六十一年壬寅春正月戊子,帝召八旗文武大臣年六十五以上者六百八十人,已退者咸与赐宴,宗室授爵劝饮。 越三日,宴汉官年六十五以上三百四十人亦如之。 上赋诗,诸臣属和,题曰千叟宴诗。 千叟宴后两天,大将军王在乾清宫外请见,时帝正与朝中大学士三人商谈政事,听得禀报,将之召入。 大将军王进殿见礼起身后,侍立皇帝下首,低头聆听皇帝与三位大学士商谈政事一个时辰,一直不曾插话,行止稳重妥当,再无一丝初回京时的骄矜之态,几位大学士见之,暗自点头。 政事毕,大将军王突进言,道前些日子亲身参予千叟赐宴,宴中常听参宴大臣道儿孙在外,不能陪侍身边,心中甚憾。大将军王道,他亦为皇父之子,远在京外时心亦常念皇父,听言后心中甚悲,又恐皇父年迈,心生不舍却不言,故出言求请留京侍奉左右。 听罢大将军王之言,皇帝长叹,脸露感动之色,笑语三位大学士道,“子孝父心安。” 大学士们笑着恭贺皇家父子父慈子孝,天下表率。 皇帝笑着点头:“诸卿家中如何?可有子弟顽劣。” 又说了几件皇子们幼年时的顽劣之行,叹为父之不易。 三位大学士笑道,天下父子皆如此。 又闲聊一阵,皇帝面露废惫之色,三位大学士见机出言辞出,帝点头应允,其时,三位大学士却仍未听到皇帝说出着大将军王留京之言。 …… 二月,上驻畅春园。 分别前往诚亲王、雍亲王的园子里游览。 四月,上巡幸热河,留京已四月的抚远大将军王胤禵得皇命回甘州莅军,不曾陪侍皇帝左右。 冬十月,皇帝得密报,道前废太子曾与后宫某嫔有染。 帝大怒,着人将密告之人处死,又遣内侍去后宫捉拿嫔,内侍至时,嫔已赴死。 时帝年事已高,怒极伤身,不豫病倒,还驻畅春园。 十一月,奉命出京察视粮库的雍亲王返京,见到病体消瘦几至脱形的皇父,大恸,跪于龙榻前磕头流泪不止。 帝笑言:铮铮男儿,偏做小儿状,莫怕,得汝妻汝子侍奉,汝父已大安,还能照看你两年。 听得帝大安,雍亲王破涕为笑,满意地对着儿子点了点头,又向着榻畔妻子做掬言谢。 妻避之,谑言:汝父即吾父,侍奉吾父,偏要你来谢,怕谁不知道你忧心汝妻不尽职乎。 王好笑又无奈,只摇头叹道:怪吾将你视之为外,吾错矣。 妻点头:看皇父面,饶你这一遭,再有下次,必让你尝尝黄莲之味。 王苦笑点头。 子低头窃笑。 帝在旁观之,亦卧榻大笑。 第99章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戊子,皇太后去世,皇帝闻之大悲,本就未愈的身体病情再度加重,生命一度陷入垂危,经御医刘声芳、张睿与秦嬷嬷全力抢救了整整两天,皇帝终于渡过生命危险。 又三日,经茹蕙奉上的仅余的几瓶养生丸调养,皇帝终于自昏睡中醒来,自主张口吃下第一粥。 庚寅,帝不良于行,命皇四子胤禛代其祀天。 又十二日,养生丸用尽,皇帝已能咽下流质以外的食物。 皇帝救了回来,却因连场大病,几度垂危,身体大坏,连便溺亦不能自控,更无精力处理朝事。 十二月第一次大朝,皇帝着人将自己抬上朝堂,当堂令大学士之一与一位宗室亲信交出自己留下以防万一的两份密旨,两份密旨加上宫中留存的底档,三份圣旨摆在高高的御案之上。 皇帝着贴身太监李德全当殿宣读圣旨。 李德全自御案上随手取下一份圣旨展开,当殿宣读,自乾清宫内绵延至宫外广场的皇室宗亲勋贵大臣尽皆跪伏于地,听着那响彻天地的传延之旨: “……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李德全读完了总结皇帝一生并将帝位传于雍亲王的圣旨,便退回了帝位之侧侍立。 皇帝轻咳了几声,以极其虚弱的声音说道:“这是朕留下的遗诏,本是为着朕崩逝之后准备,不想朕命大,又被救了回来,只是却再无力理朝听政,故,朕传位皇四子之意不改,着其即皇帝位,朕退居养心殿为太上皇,文武百官,还不领旨!” 皇帝说一句,李德全为他传达一句,平日仅一分钟就能说完的一番话,至李德全将其传完,居然用了近一刻钟。 至此,御座上的皇帝迫于身体不得不传位的最后的一丝不甘也淡去。 再思及御医刘声芳之方:圣上的身子大坏,若再理政,不出十日必然天地失色,若好好养着,不再劳心,又以全天下供养,或还有一两年之寿。 对刘声芳的忠心,皇帝还是相信的,他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也有数,明白若还抓着皇权不放,必然只有死路一条,如此,皇帝自然选择退位誉养。 反正以老四的为人,皇帝很清楚,别说以全天下供养皇父,便是要取他骨血,老四也必会心甘情愿。 再想想事事贴心的弘曜,坐在御座上的皇帝腊黄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为着教导这个心爱的孙儿,他也定要多活两年。 朝堂之上,听罢李德全传达的皇帝的亲口御言,满朝宗亲权贵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否该接旨。 在满朝犹疑之时,九皇子猛地抬起头,便欲张口说话,却被跪在他身侧的八皇子一个狠瞪瞪得低下头去。 十三皇子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却不敢抬头,只握紧了双拳死死绷紧了身子按捺着激动的心情。 诚亲王看了一眼身侧的四弟,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恒亲王看了一眼排在自己前面的四哥,又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八弟九弟,见他们老实跪在原位,放心了,回身伸出手推了推四爷:“四哥,快接旨!” 四爷抬起头,脸上表情似悲又似难,半晌,在恒亲王与淳郡王的连声催促之下,终于越众而出,跪于殿前泣道:“皇父之旨,儿臣不敢接,皇父洪福齐天,即使有短时不安,过些日子必能养好,请皇父收回圣命。” 雍亲王此言一出,满朝大臣齐齐磕请:“请皇上收回旨意。” 皇帝不允,言道心意已定。 雍亲王再辞,皇帝立意要退位。 雍亲王三辞时,皇帝大恼:“汝不接位,欲累死汝父乎?朕御极天下六十一载,劳心劳神,早该颐养天年,为着乃父之寿,汝还不接旨,莫非欲不孝!” 被逼得没了退路的雍亲王无奈,只能磕下头去,领了旨意,只是却怎么也不肯入驻乾清宫,只愿意住进养心殿,并且,为表尊重,他之后,代代皇帝,都住养心殿,乾清宫当为皇父之所,否则,便是拼着不孝之名,亦不肯接旨。 皇帝被李德全扶着摔了一只御笔,瞪着犟着脑袋不肯低头的四儿子半晌,最后还是无奈允了雍亲王之请。 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满朝大臣拜了新皇,终于放下心来,心神一懈,当既昏了过去。 太上皇昏倒,满朝大乱,好在新皇沉稳,又早有御医等候在旁,两刻钟后,皇帝被救醒。 乾清宫内殿,太上皇躺在龙床上,吩咐跪在床前的二十几个儿子:“新皇即位,尔等当同心弩力,辅助新皇,不可以私心害国,否则若让朕知之,必将之圈禁,莫谓言之不预。” 虎虽老,威尤存,太上皇之言一出,满殿皇子心中惧悚,齐齐出声:“儿臣领命。” …… 太上皇退位,新皇即位,过年,改元,皇后即位,后宫搬迁……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至雍正元年一月,短短一个多月,上至新帝,下至役吏,个个忙得脚底朝天,终于在雍正元年元宵节前,将所有事务安排妥当。 新帝住进了养心殿,被封为皇贵妃的茹蕙住在了离养心殿最近的永寿宫,皇后本应入住坤宁宫,但因太上皇住在乾清宫,皇后便请命住进了皇太后以前住的永和宫。 被封为齐妃的李氏住进了钟粹宫,原住在钟粹宫的荣妃得了太上皇允准,出宫住进了儿子诚亲王的府中。 其余侍奉新帝于潜坻的格格宋氏、武氏、高氏被封为嫔,钮钴禄氏、耿氏、常氏并另几个侍妾被封为贵人。 一起住进了养心殿,曾经的德妃,如今的皇太后住进字慈宁宫。 相较于太上皇庞大的后宫,新帝的后妃群可谓单薄。 于是,朝上有朝臣便上折请新帝恩准选秀,扩大后宫。 不料新帝看后,直接搁至一旁,在朝上将此人提升一级后调入户部,找了一堆旧年堆积极难处理的棘手之事交到其手上,亲言:不处置妥当,不许上朝。 被升官是好事,可是,连雍亲王都不曾处置妥当的差事又岂是易予,可以说,这一位此后一生估计也就在那个位置上养老了。 其后,满朝文武再无人上折提议新帝扩大后宫。 新帝即位,以明年为雍正元年,登其第一件事,皇帝即命贝勒胤禩、皇十三弟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总理事务。 召抚远大将军胤禵来京。 命兵部尚书白潢协理大学士。以杨宗仁为湖广总督,查郎阿为广东巡抚。 雍正元年,新帝请示太上皇允准后,加封贝勒胤禩为廉贝勒,胤祥为怡郡王,胤祹为履郡王,废太子胤礽之子弘晰为理郡王。 命富宁安为大学士,隆科多为吏部尚书,廉贝勒胤禩管理藩院尚书事。张廷玉为礼部尚书。予大学士马齐二等伯爵,赐名敦惠。 …… 乾清宫中,弘曜坐在太上皇榻前,为他读《史记》。 太上皇闭目静听,听到某处觉得弘曜应该注意思考的地方,就动动手指,看到太上皇右手食指弹动的弘曜必会立即停下来,以笔为记,重点标记出来,待太上皇休息后自己研读。 待读满一个时辰,太上皇睁开眼,含笑看着弘曜,含糊道:“歇歇。” 每每听到曾经挥斥方猷的玛法如今连话也说不请楚,弘曜的心总会狠狠一揪,然后,服侍太上皇时,动作必然更加细致周到。 看了一辈子人的皇帝,自然将孙儿的一切看在眼中,欣慰的同时,为免孙儿心疼,至用饭时,必会尽力多用一勺两勺,因为每次看到他的饭量增加,孙儿必会难免欣喜。 皇帝还知道,孙儿高兴的方式,就是趁他睡着后,去到乾清宫外的广场上沿着围墙跑圈儿,边跑还边跟值守的侍卫打招呼,打招呼时还会得瑟:“我玛法今儿饭量又涨了。” 如是。 太上皇与弘曜阿哥的互动,上至太上皇后宫,下至朝臣皆看在内,所有人都感慨于祖孙二人感情之深的同时,便是感叹皇贵妃生了个好儿子。 住在永寿宫的茹蕙听到宫人绘声绘色讲述后宫人的感谓,只轻轻笑了笑。 “弘曜是个好孩子,太上皇亦是个好祖父。” 听着茹蕙突然的感叹,新皇抱着茹蕙坐在空间的湖泊边,笑得意味深长。 “弘曜那小子,朕都不知道怎么说,听李德全说,在阿玛病重时,他黯夜睡不着,跑到皇父榻前守着,握着皇父的手呜咽,说若皇祖病逝,他便出宫徒步游历天下,以苦身修行来抵碎心之痛。 偏巧,阿玛被他的哽咽声惊醒,听得他这番言语,心生不舍,便道便是挣命,也要再多陪孙儿两年,如此,才下定决心,提前禅位。” 茹蕙看着烟波浩渺的湖泊,“便是心再硬的人,一到老了,对着孙辈也难免心软。” 茹蕙没说的是,有些人平日很是温和无害,临到死时,却会变得疯狂,这便是因着对死亡恐惧而生出的变化。 不得不说,对于太上皇现在的变化,不只是四爷,便是她,亦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十四就要回来了。”四爷看着泛起微澜的湖面,唇角轻轻抿紧。 第100章 “皇阿玛,您被逼禅位,儿子替您讨回公道!” 风尘仆仆回京的十四到乾清宫的,第一句话,没有问安,首先重重替他哥扣了一顶大帽子。 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太上皇,仍然忍不住闭了闭眼。 一直侍候在侧的弘曜看到皇祖难看的脸色、急剧起伏的胸膛,赶紧上前轻轻替太上皇揉着胸口,也没搭理他十四叔,只连声唤人叫来在侧殿值守的刘声芳。 “太上皇刚养好一点,不能生气,十四爷这番是想把自己的生父逼至何地?” 一身制药装的茹蕙甩开师傅的扯拽,冷笑着自侧殿药室大步走出,大声质问:“在你心里,皇阿玛没将皇位传给你,就是被逼?你视御极六十一年的皇父为可任由摆布之物?十四弟,只想过赢,却没想过输的你,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十四爷赤红着眼,“后宫不得干政,你一个女人跑出来干什么?” “我不干政。”茹蕙昂着头:“但是,你若敢把太上皇气出个好歹,别说你是皇上的弟弟,你便是皇上,我也不与你甘休。” “何人要与我儿不甘休啊?” 一个苍老的女声自门外传入,很快,皇太后被扶了进来。 “茹佳氏,怎么,哀家还没死呢,你就要欺辱我儿?”皇太后狠狠瞪了茹蕙一眼:“永寿宫装不下了你?” 床上,咽下弘曜喂服的护心丸的太上皇睁开眼,哑然开声:“乌雅氏,你待怎的?” 五十多年形成的心理威慑,皇太后一听到太上皇的声音,便下意识腿软心怯:“皇上,臣妾……” “哼!”吸收了丸药之力的太上皇示意弘曜将他扶起来,一双黯淡却更显阴沉与压力的老眼冷冷看着床前的母子二人:“朕还没死呢,乾清宫还轮不到你们来指手划脚。” 皇太后脸露不甘:“皇上,臣妾就是教导儿媳妇两句……” “你是老糊涂了?”太上皇阴冷的目光落在皇太后身上:“老糊涂了就老老老实实在慈宁宫养着,以后就别再出来了。” 这是要让她禁一辈子足? 太上皇的无情,打击得皇太后老迈的身体一阵摇晃,脸色煞白。 看着额娘失去战斗力,十四爷往前迈了一步:“皇阿玛,额娘与儿子只是忧心您的身体,这才着急了些,您就不要责怪额娘了。” 太上皇看向十四,“老十四,你进乾清宫这么久,还没向朕问安呢。” 十四脸胀得通红,砰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头:“老十四请皇阿玛安,皇阿玛福寿安泰。” 靠在弘曜肩上的太上皇哼了一声:“朕不安!” “朕的身子如今全靠你四嫂他们制的药拖着,你不仅不感谢你四嫂的救父之德,反以言语相逼,老十四,朕教了你二十几年,就教出你不敬兄嫂的德行?朕亲封的大将军王,如此不知感恩,不懂进退?” 十四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却不得不在皇父的训斥中低头:“儿子心忧皇阿玛的身体,乱了方寸,儿子错了。” 又转头看向茹蕙:“小四嫂,十四弟情急失语,望你莫怪。” 迎着皇太后阴毒的目光,茹蕙眯了眯眼:“十四弟说哪里话,你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便是有再大的不是,我们做兄嫂的也只有包容,没有责怪的道理。” “只是……”茹蕙向着太上皇的床边挪了几步,于是,皇太后看向茹蕙那阴毒噬人的眼神被床上的祖孙二人一起看在了眼内。 二人同时皱眉。 “……臣妾却要替皇上抱句不平。”茹蕙停住脚步:“您与皇太后,一个是皇上的生身母亲,一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在所有皇子朝臣俱都臣服领了太上皇旨意的时候,却来质疑太上皇,给皇上继位的合法性泼脏水,您二位到底是皇上的亲人,还是仇人?” 亲人? 当然是仇人! 夺了他大位的仇人! 十四猛地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茹佳氏,你还说你没插手朝政,皇位传承的事,是你一个女人该说的吗?” 茹蕙抬高下颔:“太上皇将家业交给了你哥,你不乐意,明知太上皇身体不好,还一头撞进来喊什么太上皇是被逼的,十四弟,事涉太上皇的身体,便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既是家事,我便说的。 十四弟,你今儿跑进乾清宫闹,说到底,是不甘心吧,不甘心输给了哥哥,可是?” “茹佳氏,你就是这么跟老十四说话的?”皇太后简直恨毒了眼前阻碍他儿子的女人,厉声怒斥:“你给哀家跪下!” 茹蕙垂眸,慢慢跪在了地上。 皇太后看着低头的茹蕙,心里又恨又快意,她走到茹蕙身前,冷声道:“皇位传承是国事,还敢插嘴,哀家看你是缺了教养,回去闭宫自省吧。” “闭宫?”太上皇看着乌雅氏与老十四的这番作为,冷哼:“乌雅氏,朕的身体可一直是茹佳氏在照看,你让她闭宫,这是想朕早点死?” 皇太后身子一颤,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儿子,她咬牙顶住了心中的怯意,回头看向太上皇:“皇上,老十四回来了,你先前便是有什么不得已被逼无奈,现在也不必再顾虑了。” 她以前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儿子能继承皇位,可是这些年老十四的受宠让她看到了希望,眼见着她的希望就能实现了,不想半路居然被老四劫了胡! 如此,叫她如何甘心! 母子关系淡漠客气如陌生人一样的老四与当心肝宝贝一样养大的老十四,根本不用想,乌雅氏就知道该帮谁。 或者,皇上让老四继位,只是为了让他占着位置等老十四回来呢? 看着乌雅氏满是期冀的眼神,听着她梦呓一样的胡言乱语,太上皇几乎被气乐了。 乌雅氏只顾着替老十四谋划,却完全没把他的死活看在眼中,待老四这个儿子无情无义,丝毫不顾及他这个夫君的身体健康,更不曾为他的身体做过一件力所能及的事,这样的女人,他这么多年居然一直被蒙蔽,以为她有德有行。 “乌雅氏,你方才不是已经自称哀家了?既连哀家二字都已用上了,还叫朕皇上?朕若是皇上,可不会让你坐上皇后之位。” 冷冷看着脸上骤然变色的乌雅氏,太上皇眼中冷意几乎凝成了冰:“谁跟你说朕不得已?你自说自话的是想逼朕换个儿子坐皇位? 乌雅氏,你当我大清的江山是什么? 你当朕说出的话是什么? 你一个后宫妇人,居然想插手帝位传承,你是老糊涂了还是疯了?” 皇太后脸色赤红,不甘又怨愤:“皇上,臣妾没疯也没傻,只是,老四继位,非臣妾所愿,臣妾……” 太上皇一挥手,冷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朕当年给你抬旗,为的是你生了老四,若非如此,你与良妃有何差别?你之所愿……朕今天就告诉你,若没老四,这皇太后的位置,你一辈子也坐不上,你之愿,更从来不是朕需要考虑的。” 这个温驯地服侍了他五十多年的女人,居然敢带着儿子闯入乾清宫相逼,她这是自恃皇太后的身份,觉得他无法处置她;还是欺他年老体弱。 一个包衣出身的,也敢欺他! 太上皇看着乌雅氏,眼中杀机迸现。 皇太后摇摇欲坠……良妃可是被太上皇骂做贱妇的,可是,今天,已贵为皇太后的她却被太上皇指为与良妃没有差别。 这是指着鼻子骂她啊! 皇太后抬眼,就欲争辩,只是太上皇眼中的杀机,却是让皇太后从头凉到了脚,僵在了当地——杀机,这个男人,想杀她! 是呀,哪怕垂死,他依然是皇,她怎么就敢逼上门来! 这个她服侍了五十多年的男人到底有多狠,乌雅氏自认为没谁比她看得更清楚,可现在,这个男人,对她露出了杀机…… 太上皇没再搭理脸若死灰的皇太后,而是看向地上的十四:“老十四,帝位传承何等大事,朕岂会不慎重考虑,朕这几年宠爱你太过,你要什么给什么,把你的心宠得大了,让你以为连皇位也能谋求了! 老十四,朕今儿就跟你说一句,你太年轻,骨头不够硬,这大清太重,你背不起!” 十四仰头痛喊:“皇阿玛!” 无视十四眼中的悲愤,太上皇摇了摇头:“老四刚毅果决,非你能及,这大清交到他的手里,朕才放心。” “皇阿玛!”十四不甘地往前爬了几步,还欲说些什么。 早在乾清宫外听了许久壁角的新帝一撩袍角,迈步走进乾清宫后殿。 新帝先快步走到太上皇榻前跪倒请安,而后又问了皇太后安。 皇太后咬牙不肯看他,太上皇将皇太后的表现看在眼内,眯了眯眼,伸手示意儿子起来。 “老十四。”太上皇看向龙床前不远处的十四:“还不见过新君!” 十四低下头,紧抵在地面的双手几乎扎穿了乾清宫的金砖。 “怎么?”太上皇眼中寒光闪烁:“你想抗旨?” 冰冷又充满压力的帝皇之音,是十四在朝堂上无数次听到过的,他不明白,皇父明明精神不错,为什么会早早将帝位禅让出去,明明此前他为皇权连疼爱了几十年的嫡子都废了,怎么轮到他四哥,皇父就做了这种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决定。 他本听说皇父体弱,这才逼上宫来,想要绝地反击,可是,现在却满盘皆输。 巨大的不甘、愤怒、羞耻、怨恨……几乎将十四逼疯,他几次想要起身冲出乾清宫,可是,皇父逼视的如有实质的目光下,他最终将头磕了下去:“臣弟见过皇上,皇上圣躬安。” 跪在一旁的茹蕙轻轻吐出一口气。 新帝向前走了两步,弯腰伸手将十四自地上扶了起来,含笑道:“自家兄弟,不须多礼。” 看着他四哥一脸的春风得意,十四牙交紧咬,两侧双颊鼓了又鼓,最后,却还是只能低下头,将胸中的不平之气咽了下去。 新帝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妻子:“茹佳氏,你跪着做什么?” 她拿老皇帝没办法,如今,小皇帝也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欺侮她的小儿子,一时之间,皇太后恨极了:“哀家让她跪着的,怎么的,不行?” 新帝抬头看了一眼皇太后,轻声道:“儿子的媳妇可是惹额娘生气了?额娘知道,当年皇玛嬷就说过,茹佳氏性子直,素来是个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的,今儿她若是跟额娘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请额娘看在儿子的面上,就饶了她吧。” 心直口快! 有什么说什么! 还拿没了的老太后压他,这是她的儿子? 皇太后越想越气,胸口急剧起伏,只觉头昏脑胀,眼前一阵阵发黑。 十四一看不好,赶紧伸手扶着他额娘,同时转头狠瞪了一眼新帝:“你居然包庇茹佳氏,额娘若气出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第101章 新帝挺直了腰,打眼角睨了一眼十四,却没搭理他,只看向皇太后:“这些日子茹佳氏跟着秦嬷嬷在乾清宫为皇阿玛侍疾,额娘您罚她,可是她照顾皇阿玛有什么不周?” 皇太后胸口发疼,一阵疼过一阵,可是,她的儿子,还一句句逼问她自己的女人是否有什么不周。 不周。 何止是不周。 那女人,敢当面欺侮她的十四,不如她的意,根本是大不孝。 可是,看向龙床上阖目靠着弘曜养神的太上皇,想着他方才眼中闪射的冰冷杀机,所有的不忿,皇太后都不敢说。 皇上是她生的,不敢拿她怎么样,可太上皇是她的夫,她的天,却是拿她怎么着都没人敢说个不是的。 “儿子知道额娘不放心阿玛,茹佳氏若侍候皇阿玛不周,不若额娘亲自守着皇阿玛如何?”新帝眯了眯眼。 亲自守着。 她一把年纪了,不让她养身子,还想劳碌她,果然是她的好儿子呀。 “也是呢,夫妻很是该休戚与共、同甘共苦。”新帝一脸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儿子患上时疫,只觉谁侍候都烦燥,最后还是茹佳氏陪着,儿子才觉得舒坦了,额娘想要陪着阿玛,也是患难见真情。” 这是说她这个额娘不如他媳妇对丈夫忠贞? 皇太后抚着胸,狠狠瞪着新帝。 对于皇太后眼神中刻毒的恨意,新帝完全视而不见,方才他站在殿外,将他的好额娘与亲弟弟的一言一语全都听在耳中,本就没比平常长辈厚多少的亲情,在方才的那一场闹剧里,更是蒙上了厚厚一层冰雪。 谁对他好,谁想将他一脚踢翻,他全看在眼中,不维护那时时事事爱重他的,他就是傻子。 新帝一脸感动看向皇太后:“如此,儿子这就吩咐人去慈宁宫取额娘的用品……” 皇太后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倏然出口,打断了新帝的节节进逼:“不是她侍候不周,哀家罚她,是为着她与十四斗嘴。” 新帝一脸诧异看向扶着皇太后的十四:“老十四,你居然跟你嫂子一个女人斗嘴,你……啧!” 一声意味深长的“啧”,不仅羞红了十四的脸,更气得皇太后几乎暴跳起来。 可是新帝却没管他们俩。 摇着头,新帝弯腰将茹蕙自地上托了起来,口中训斥:“你就是个死心眼儿,你与十四斗嘴,错也是两人都错,额娘既没罚十四弟,又岂是真心罚你?怎么就真的跪了这半天?还不向额娘陪罪说误解她的意思了?” 茹蕙抿了抿唇,低下头向着皇太后蹲身一礼:“儿媳妇误解了额娘之意,儿媳妇向额娘陪罪。” 皇太后抚着胀痛几欲开裂的胸口,急促地吸了好几口气,却一声没吭。 新帝眨了眨眼,看向龙床上已睁开眼的太上皇。 太上皇厌烦地哼了一声,:“乌雅氏。” 皇太后身体一僵,沉默片刻后终于还是不甘不愿地开口:“起吧。” 茹蕙起身,低头站在新帝身后。 新帝看了一眼太上皇青白的脸色,伸手将早侍候在侧的刘声芳召了过来:“快替太上皇诊脉,朕看着阿玛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弘曜跪在龙床上,抱着瘦弱的皇祖轻轻放在枕上。 刘声芳快步走了上去,静心诊脉。 稍顷,诊完脉的刘声芳退到一边,弯腰向跟过来一脸担忧的新帝禀报太上皇的病情。 “虽然弘曜阿哥服侍着太上皇先服了护心丸,但太上皇还是耗神太过。”刘声芳一脸沉重地摇了摇头:“今儿的事若再来一遭,恐将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想要了解太上皇详强病情跟着新帝走过来的十四听了刘声芳一番话,一脸不敢置信,他猛然转头看向躺在龙床上呼吸细弱的皇父——除了声音比往日弱,说话比往日慢,坐着时一直靠在弘曜怀里,先前训斥他的皇父明明与往日并无不同,为何刘声芳却说出这样的诊断。 “刘声芳,你可是跟了皇阿玛几十年了。”十四回头看了一眼新帝,眼神狠辣怒瞪着刘声芳:“你要是敢有一句虚言……” 刘声芳弯下腰:“十四爷,事涉太上皇的龙体,下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一句虚言啊……此前太上皇两番垂危,都有耐皇贵妃珍藏的养生丸才救了过来,太上皇年事已高,又多年操劳,更几番伤情,龙体大伤,这些,太医院都有脉案记载。 十四爷若有心,可着人寻一枚百年蟒胆,太医院中养生丸的材料都已齐备,独缺这一味,只要寻得百年蟒胆,皇上的时间就能多拖拖。” “百年蟒胆!”十四狠狠一拳捶在殿中圆柱上,转头看向站在一旁一脸忧急的四哥,恨声道:“皇上富有天下,难道还寻不来一枚百年蟒胆?” 新帝吸了一口气,眯了眯眼:“朕已传诏天下悬赏百年蟒胆,只是悬赏一直未有人应,十四弟若有心……上两枚蟒胆,乃是自西南丛林中寻得,除云贵川外,广西、福建亦有可能有存。” 新帝目光炯炯看着十四:“十四弟,朕走不开,不若你去找找。” 十四猛地抬头,看向他哥:“我去?” 丛林里毒物横行,这个哥哥根本就是让他去送死。 新帝挑眉,叹了一口气:“就知道十四弟有孝心,朕会着太医院奋下解□□丸,但是驱除蛇虫的却是不能备了,以免十四弟寻不着大蟒。” 说到这,新帝又想了想:“朕自然不能让十四弟独身前往,十四弟只管和兄弟们商量,看还有谁愿与十四弟同往,待寻得蟒胆,为阿玛成功制出养生丸,朕必然不吝赏赐。” 看着新帝幽深难测的眼睛,十四突然发现,这个哥哥再不是那个为人谦逊、行事低调的雍亲王,他是得了皇父亲旨,继承了皇位的雍正帝。 雍正帝! 天下独尊,开口称朕的皇帝! 金口玉言,无人能违逆的皇帝! 失魂落魄的十四走出紫禁城,恍恍惚惚骑着马走到了八贝勒府前。 抬头看着熟悉的朱红大门,十四滚落马鞍,跌跌撞撞撞进了八贝勒府。 八贝勒府的书房里,八爷看着一脸颓然的十四,抬头看了一眼老九。 九爷会意,将一盏茶放在十四眼前的小几上:“十四弟已见过新君了?” 十四抬头看了一眼九爷,又转头看着八爷:“八哥,皇阿玛为什么会把皇位传给四哥?” 八爷看着十四饱含希望的眼神,低头想了想:“我估摸着,是四哥控制了皇上需要的救命药丸。” “养生丸!” 当年,穷八爷党之力,也不曾配制出的养生丸,如今果然建了奇功。 此时,不只是老十四,八爷,九爷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若是他们能成功配出养生丸又会如何! 十四咬牙切齿:“四哥让我出京去寻百年蟒胆。” 八爷眼角抽了抽:“百年蟒蛇,力大无穷,又大多生活在人迹难至的深山老林或幽壑沼泽之地,十四弟这一去,不知何年能回,更不知还能不能回……” 八爷倒吸了一口凉气,“四哥居然会这么狠!” 九爷亦握紧了用中的茶盖,细长的眼里,惊疑之光连闪:“十四弟你做了什么?” 这些年,四哥的为人行事他们也都看在眼中,政事上确实果决严苛,可待兄弟们也还算谦和,老十四做了什么,让他这么不顾兄弟情义? 十四低下头,低声将乾清宫中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 听到亲兄弟俩的一场撕掳,八爷与九爷目光再次一碰。 九爷的食指轻挠着下巴:“十四弟若不想去,咱们可以想办法,不过最后能不能成功,就全看你布置是否得力了……” …… 雍正元年三月,京中突然流言四起,道新帝以药控制太上皇,逼太上皇逊位。 又有言,皇太后亲口说新帝继位,非她之愿。 还有言道,新帝逼亲弟远赴边地寻蛇胆,以制作控制太上皇的药丸。 养心殿 新帝将御案上的东西一把扫在地上,又踢翻了殿中花瓶,砸倒了博物架。 茹蕙站在门外,看着被新帝砸了个稀巴烂的养心殿,噗一声乐了。 新帝顶着一张气得铁青的脸,回头狠瞪了一眼茹蕙:“没见朕正生气呢?你还敢乐。” 茹蕙踮着脚,一蹦一跳躲过了各样的残尸碎骸,好容易到达新帝站着的地方,扑进男人宽厚的怀抱之中。 “皇上将气发了出来,至少不会气着自己个儿,蛮好。” 看着笑嘻嘻的茹蕙亮晶晶的眼睛,新帝便是有再大的气也发不出来了,何况,经过一番打砸,胸中的郁气也发了,皇帝便那样抱着茹蕙站在一片废墟之中,长叹:“树欲静而风不止,朕倒是想不与他们计较,偏他们不安生,如此,朕也不能留手了。” 茹蕙趴在男人怀里,怜惜地仰头摸了摸男人的脸:“伤心了?” 皇帝低下头,紧紧抱着怀里的女人,再想着南三所的几个儿子以及乾清宫中的弘曜,脸上露出一丝暖意:“有你,有儿子们陪着,爷不伤心。” 茹蕙听着这话,满意地重重点头:“为不在意你的人伤心,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咱们爷可不是个傻子。” 皇帝轻笑,弯腰一把将怀里的女人打横抱了起来:“这事儿,爷就交给弘曜了,朕事儿多着呢,没时间搭理失败者的捣乱。” …… 很快,京中另一波热议开始了。 “听说了吗?皇上下旨请天下名医来京,要开一个杏林大会,还说若有人能制出与养生丸作用相同的药丸,便赏爵。” “养生丸,那可是千金难求之物,当年太上皇还赏过我舅祖一丸呢,别说,那药丸还真是好用,当年我舅祖病重,就凭那一丸药,愣是护住了心脉,给了丈夫抢救的时机,如今我舅祖能含饴弄孙,养生丸可谓功不可没。” “不是说皇上用养生丸控制太上皇,逼太上皇逊位?怎么皇上还赏了许多下来?这养生丸到底是谁制的?” “这事儿啊,可要往前说好几年了,至于说皇上控制太上皇上的那些人,呸,那都是一群没见识的傻鳖!爷跟你说,这养生丸的方子,早些年皇室宗亲就传遍了,好些大臣亲贵手中也都握着呢……” 第102章 皇太后之言在京中甚嚣尘上,皇室中人却久久无人置辞,朝中有一些人开始蠢蠢欲动,却有更多人安座。 世祖在后宫立下的“后宫不得干政”警碑尤在,更不用说太上皇尚在。 身为皇帝的生母,皇太后的身份确实尊荣,但也只是尊荣,朝堂大事从来不是妇人之力所能左右,更不用说事关帝位传承这等国之大事。 若皇太后真说过“新帝继位非吾之所愿”,又如何? 除了自取其辱,皇太后什么也得不到。 果然,就在流言的议论达到最顶峰时,几个觐见太上皇的老臣亲眼见证了太上皇的雷霆之怒。 “朕久病难愈,乌雅氏为朕之龙体计,愿亲往五台山祈福修行,自己人办事妥贴,劳烦你们让家中子弟走一趟,护送她前去。” 老臣们恭敬领命。 送皇太后去五台山的事不让新帝插手,是为新帝之声名计,太上皇一片爱子之心,老臣们岂会不知,自然乐得效命。 看老臣们明白自己的心意,太上皇满意了,让李德全将自己最近用得好的茶每人赏了一两。 “皇帝孝敬朕的茶,弘曜的额娘亲制的,你们有口福了。” 老臣们眼睛齐齐一亮。 “前些日子听得太医院的太医说起皇贵妃亲手制的百芝茶乃是养生圣品,老奴等有赏,实乃大幸,奴才们谢过太上皇隆恩。” 满意地看着几个老臣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太上皇靠回迎枕上笑道:“制养生丸的材料不足,那孩子就制了百芝茶敬上,朕这些日子一直喝着,觉得精神也好了许多,你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一会子去刘声芳那里取了方子,回家让儿孙们制一些日常用,便是材料次一些,也无妨的。” 几个老臣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玛法,您喝口水。”弘曜看着时间,将一杯清水捧到太上皇跟前。 太上皇低头就着弘曜的手喝了半杯水,嗔怒地瞪了一眼孙子,转头跟几个老臣抱怨:“管得可严了,不许多饮茶,不许饭食油腻,还不准朕看书,说太劳神,他居然还拿市井话本念给朕听,说图个开心……啧,除了五岁之前的日子,朕一辈子再没被这么管过。” 老臣听了,笑言太上皇有孝顺的儿孙宠着,倒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太上皇听了讶然片刻,而后大笑:“果然?” 老臣齐点头:果然。 太上皇笑叹:老小老小,朕亦不曾免俗亦。 有老臣陛见后回府,与绕膝儿孙赞道:太上皇一生劳累,自幼及长万事靠已,从无依靠,临到老,有细心体贴的孙儿日日陪伴,亲手服侍,像对孩子一样哄着劝着,万事包容;又有刚强能耐的儿子撑起大清江山,不必忧心国事家事——远劳碌,享闲适,含饴弄孙,着实有福。 又有儿孙不肖的老臣心中羡慕,言道太上皇故意秀儿孙馋他们这些老臣。 更有老臣言道若十四爷能寻回百年蟒胆,太上皇再活十年完全没有问题。 当然,也有人私下言道皇上太冷情,亲母被罚却不曾求情,其余皇子将来不知会是什么下场。 不久,皇上下旨,封十四胤禵为贝勒,同时着其前往西南为皇父寻百年蟒胆。 旨意一下,京中昔日的十四爷党联名上奏,道西南多毒障,十四贝勒亲往过于危险,请求新皇将其留在京中,遣其余人前往。 新帝问:明有孝女封肝煮液救母,我大清皇子不说割肉奉亲,难道出点力也不行?诸大臣家中老父老母病重,是否也袖手?若是,请报上名来。 新帝此问一出,满朝俱静。 看着满朝俯首不言的大臣,新帝讥嘲:人之老果然非吾之老?尔等一生白读圣人之言矣! 怡郡王胤祥趁机上奏,道愿与十四弟同往。 新帝却叹息:御医言道你腿脚有疾,若不及时诊治,恐寿不久永,朕与太上皇知你诚谨之心,又岂能不多加爱护,同往之言此后休提,只盼你好自珍重,莫让皇父与朕挂心,便是最大忠心。 其时,众臣方知怡郡王为何一年比一年消瘦。 与怡郡王一比,十四贝勒畏难避忌之心着实让人无法为其争辩。 于是,朝堂再无异议。 夏四月,皇太后乌雅氏带着宫女太监并侍卫总计三百人前往五台山。身负皇命的贝勒胤禵带着亲卫随同护驾,把皇太后送到五台山后,转往西南,为太上皇寻药。 又几日,新帝命怡郡王胤祥总理户部,封其子弘昌为贝子,封皇十七弟胤礼为果贝勒,晋封淳郡王胤祐为亲王。 …… 前朝忙,后宫亦不平静,永寿宫中,再次诊出有孕的茹蕙趴在床边,抱着一个痰盂吐得泪水横流,被下朝后的新帝正正撞见,顿时皱起了双眉。 “张睿,皇贵妃为何如此痛苦?可有何不妥?” 张睿低下头,有些犹疑:“皇贵妃孕期已经三月,如今母体与胎儿俱安,皇上请勿担忧。” 新帝面现怒色:“心肺都快吐出来了,还安?” 又紧张道:“上月皇贵妃曾有落红,胎儿可是有不妥?” 张睿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腰又往下弯了弯:“皇贵妃这两月过于劳累,好在底子素来不错,这才没伤到胎儿,只是以后还需静心养胎,为万全计,下臣请皇上允秦嬷嬷为皇贵妃调养。” “太上皇的身子可离不得秦嬷嬷。”新帝转头狠瞪了一眼张睿:“朕与皇贵妃加起来也抵不得太上皇龙体之重,你让朕把秦嬷嬷要过来,岂非让朕行不孝之举?荒唐!” 张睿一听,叭唧一下趴在了地上,连连叩头:“下臣不敢,下臣惶恐。” 新帝冷哼了一声,拂袖走到皇贵妃床边,将吐完一场后阖目靠在枕上养神的女子抱进怀里,伸手轻轻为其顺背:“辛苦你了,可是肚中孩儿不乖,让你这么累。” 茹蕙睁开眼,有气无力瞪了男人一眼:“以前哪一胎又轻松了?不是你怀,你自然不累。” 新帝被噎,一时哭笑不得:“朕知道你辛苦,这不是以前没见你吐得这么厉害不是?莫不是孩子在肚里翻跟头,你受了池鱼之殃?” 说到这,新帝面露思索之态,猛然转头,急声询问地上趴着的张睿:“张睿,皇贵妃肚子里是不是不只一个?” 张睿趴在地上的身体僵了僵,“回皇上,皇贵妃孕期太短,无法确诊。” 新帝吸了一口气,挥退了御医:“下去好好想想法子,皇贵妃这么辛苦却一点忙帮不上,养你们做什么。” 张睿一句多的话不敢说,叩了个头,爬起身快步退了出去。 新帝看一眼房中侍候的人,觉得心烦,“都出去。” 待得所有人都退出了房,皇帝冲茹蕙挑了挑眉。 茹蕙会意,眨眼间,两人出现在了空间里。 新帝抱着茹蕙,快步走进木屋,“我虽说过宫里不曾收拾干净,没我陪着,你行事要万分谨慎,但你都这么难受了,难道不会让人把朕唤来?” 茹蕙虚弱地摇了摇头,“你忙得一天才睡两个时辰,我哪能再添乱,反正也没吐几天,我还挺得住。” “你这哪像挺得住的样子?”抱着茹蕙坐到灵泉边上,新帝眉头紧皱:“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这么虚弱。” 说着,取了放置一旁的玉杯盛出一杯泉水,递到茹蕙有些泛白的唇边:“快喝。” 就着男人的手,茹蕙将整杯灵泉喝下肚。 一刻钟后,靠在男人胸前的茹蕙只觉头脑一清,胸口的烦闷与呕吐感亦同时消褪了下去。 睁开眼,茹蕙向着一脸紧张看着她的男人笑了笑:“好了。” 看着茹蕙苍白的脸颊重新染上血色,男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好!” 新帝抱着茹蕙再次回到永寿宫,刚坐了一会儿,烦燥之感再度袭向茹蕙。 捂着胸口,茹蕙与皇帝目光一碰,两人脸色同时一变。 新帝神色一冷,一把抱起茹蕙,快步出了永寿宫。 果然,站在院子里,茹蕙胸中的烦燥之感立时消失。 新帝冷哼一声,无视院中众多侍候的人,抱着茹蕙直接回了养心殿。 很快,一队侍卫将永寿宫围了起来,半个时辰后,太医院当值的太医被带进了永寿宫,开始一件一件查永寿宫的东西。 两日后,太医们终于找到了永寿宫中的脏东西:一条腐烂的埋在墙角地砖下的毛皮,一件簇新的夹在床褥子里的孩子小衣裳! “毛皮有剧毒,时间越长,毒性愈强;小衣裳中裹有天花碎屑。” 张睿趴在地上,额上的汗滴不停滴落在养心殿上的金砖上:“所幸皇贵妃这些日子多在乾清宫太上皇跟前侍疾,这才幸免于难,若再在永寿宫住些日子,不仅腹中胎儿难保,便是皇贵妃的身体亦会慢慢虚弱下来,直至……身亡。” 说完最后两个字,张睿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再动。 养心殿中,一片黯寂,高倨帝座的新帝目注虚空,眼中杀机迸现。 好半晌,皇帝收敛了目中杀机,冷声喝道:“高勿庸。” 高勿庸快步跑进殿,趴跪在地。 皇帝幽深难测的目光落在高勿庸身上:“去查!” 粘杆处的人手很快动了起来,只是,用了一个月,好容易在永寿宫一个年老的洒扫太监身上找到一点线索,正要顺藤摸瓜,不想老太监莫名身死,线索一下全断了。 “老太监已经七十了,顺治朝便分到了永寿宫,太上皇时,良妃入住,他亦一直在洒扫。” 新帝眯了眯眼,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来人,传廉贝勒进宫。” 一个时辰后,八爷一脸震惊看着新帝:“四,哥?!” 新帝看着脸露不敢置信之色的廉贝勒,叹了一口气,起身自御案后走到他身边,伸手拍了拍廉贝勒的肩膀:“八弟,良妃娘娘逝世,非是心伤,只怕多半是为人戕害。” 八爷一个踉跄,几乎当场跌倒。 新帝一把扶住脸露悲怆之失弟弟,脸上露出感同身受的悲愤:“若非朕警醒,你小四嫂与未出世的孩子也险些被害。” 八爷颤抖着吸了半天的气,撑着虚软的腿跌进小太监搬来的一张椅子上,眼中泪水一颗接一颗往下不停滴落,脸上神情之悲伤惨痛,便是连新帝亦不忍目睹。 站在廉贝勒身边,面向殿门的新帝看着养心殿外飘洒的碎雪,一手背于身后,一手安抚地拍着这个弟弟的背,知道其心结的四爷,又怎会不知他在伤心什么,“八弟不必再愧疚了,这些年,你自苦得也够了!” 额娘不是被他连累的! 八爷脸上表情似苦似笑,看着养心殿御座上明黄色的锦垫,他这么多年的仇恨,岂非全错了! “皇上!” 八爷狠狠一握拳,起身跪在他四哥跟前:“臣弟请命,彻查永寿宫毒衣事!” 新帝唇角轻轻翘了翘,回身看着跪在脚边的弟弟,“好,朕准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只有一更。么么 第103章 五月初夏的圆明园风景如画,福海中央的蓬莱洲临海的一座楼阁之中,挺着大肚子的茹蕙靠躺在四爷胸前睡得无比香甜。 靠在廊柱上的四爷环抱着茹蕙休憩,时不时将注视远方的目光收回看着怀里的女人,茹蕙身上毯子的滑落时,他就伸出空着的手,将毯子拉好,不让怀里人有一寸肌肤暴露在沁凉的风中。 过得一阵,被风吹出困意的四爷紧了紧环在茹蕙身上的左手,阖上了眼。 苏培盛小跑进仙山阁时,入目所见,便是一幅鸳鸯交颈依偎入眠的场景。 看着这幅场景,报信的苏培盛脚下一停,低头轻轻退至一侧,静静与寻书一起守在了门外。 仙山阁建于临海一边,是两层楼阁,阁上四面门窗皆可打开,四爷选了这处入驻,为的便是让茹蕙能睡个好觉——怀孕之人体质燥热,这些日子茹蕙在紫禁城几乎没睡过几个好觉,若非有空间在,只怕早瘦脱形了。 只是,放任茹蕙一人身处空间之中,四爷到底不放心,于是带着她再次入驻圆明园。 太上皇嫌弃四儿子身边太繁扰,撇下儿子儿媳妇单带着弘曜乐呵呵去了畅春园。 皇后辞了皇帝好意,说要留在紫禁城中看家,李氏不放心弘时,也没来,倒是弘昀为着身体原因,被皇帝安置进了万字房,那处地儿消暑,于弘昀实是再好不过。 被皇帝嫌吵的弘晧弘晛弘晞三人在深柳读书堂,上课的师傅给他们布置了无数功课,如今正满头大汗埋头苦读。 忙了半年的皇帝偷得浮生半日闲,带着心爱的女人躲进了蓬莱洲,想过两天清闲日子。 一觉睡醒,茹蕙轻轻哼了一声,懒懒动了动身体,就欲坐起身。 不想腰间突然一紧,茹蕙打着哈欠转头,果然,正正撞上四爷深沉若海的眸子。 下意识着冲着男人甜甜一笑,笑完了,茹蕙醒过神来,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谄媚,于是又瞪了男人一眼,“我想起来走走。” 看着甜蜜后立转嗔怒之态的茹蕙,四爷忍着笑,小心抱着她坐起身,“坐稳。” 茹蕙一手撑着罗汉床的扶手,一手按着酸软的后腰,看着男人弯腰穿好布鞋,又将她的软底绣花鞋拎到床边替她穿上。 “唤寻书进来侍候得了。”茹蕙靠在男人胸前被从床上扶了起来,抬头飞了男人一眼:“叫人看到多不好。” 看着口是心非的女人眼里几乎溢出的幸福,男人轻轻弯了弯了唇角:“素日都是你侍候爷,爷侍候你两回又有何不妥,但有人言,叫他来与朕说。” 听着这霸气的宣言,茹蕙唇角止不住上翘,却又不肯让男人得意,遂抬高下巴傲娇地哼了一声,“人不说你闲得没事,只道我恃宠而娇。” 嘴上说着,手上却喜滋滋扶着男人的胳膊一步步走出仙山阁,沿着长长的廊道走进建在福海水上的湖亭之中。 四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八角湖亭共两层,上面一共有八扇窗,南窗靠窗摆放着一张琴桌,茹蕙走进湖亭,坐在敞开的轩窗前,看着净过手脸的男人轻甩衣摆,坐进琴桌后。 稍稍闭目澄心后,男人睁眼、抬手,轻轻拂动琴弦。 一声极低的拔琴声后,《渔歌》萧疏清越、逸扬优美的曲调在福海之上传递、远扬。 夕阳晚霞,缘绿绮以写渔情,抚焦桐而舒雅况……沽美酒,醉卧芦花,视名利若敝屣,放情山水,高歌欸乃。 茹蕙注目福海涛涛碧波,眼神悠远,耳际琴曲曲调恬淡,琴韵悠长,意境深远,谁能想到,这样的琴曲居然会是一国之君所奏。 一曲奏完。 男人吐出一口气,含笑转头看向茹蕙,正欲开言,却听一阵鼓掌相击之声自湖中传来,茹蕙与四爷二齐齐转头看向水面,却见一艘小舟正快速而又平稳地驶向岛上来。 见到二楼上露出新帝的面容,舟上十三与八爷拍袖弯腰向着窗前的男人虚扎了个千儿。 “臣弟见过皇上。” 新帝将手伸出窗抬了抬,示意二人免礼。 岸边的内侍见船靠岸,快步跑了过来帮着驾舟的内侍一起将船靠稳、系好绳。 “四哥真是好雅兴,咱们在京里忙得跟骡子一样,你倒带着小嫂子做起了闲适隐逸的隐士。” 站在舟上等待的八爷笑着叹了一句,又回头谓十三:“十三弟,咱们且学学四哥,这日子,神仙一般,我是再不肯回京了。” 十三笑了一声:“八哥若要留,十三自然乐意偷懒。” 新帝靠在窗边,听到两人这话,没好气:“朕不过闲了半日,你们就找上门来了,哪里还有片刻闲逸,且去,莫让俗事坏了蓬莱洲上清气。” 八爷与十三相视一笑:“四哥且闲不得呢,你闲了,咱们这日子却是苦累了十倍不止呢。” 新帝笑嗔:“你们自己累成了骡子,就要朕也变成老黄牛?什么心!” “臣心!” 八爷与十三爷异口同声。 静得片刻,湖上亭中,君臣三人相视而笑。 小舟终于停妥,八爷与十三快走穿过廊道,上了湖亭二楼,做势欲跪。 新帝将手搭在八爷的手肘上,制止了他的多礼,又冲跟在八爷身后的十三爷抬了抬下巴。 十三会意含笑点头。 新帝眯了眯眼,扯着八爷坐到了楼中一张四方桌边。 “可查出什么了?” 苏培盛轻巧地送上茶水,又退回角落。 八爷端着温度适中的茶水一口饮尽,靠在椅背上舒适地吐出一口气:“四哥这儿果然有好茶。” 十三爷喝完杯口水,以目示意苏培盛添水。 苏培盛笑眯眯提着小巧的茶壶走过来,又替二人倒了一杯。 这一次,两人终于端着茶杯一口一口细细品了。 “臣弟查了一个月,终于找出点眉目来。”八爷手里端着茶杯,眼中开始泛起阵阵阴云:“又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内监。” 新帝眯眼,手指轻点着桌面:“他可供出什么了?” 八爷的牙咬得叽咕直响:“老东西平素看着壮实,不想才三板子,就咽气了。” 新帝眉头轻轻动了动:“什么也没问出来?” 八爷点了点头,又摇头:“人虽死了,他的私人物品中倒找出点线索来。” 说着,八爷自怀里掏出一块包着的帕子。 将帕子放在桌上展开,帕子里露出一块手指大的黝黑圆铁片,铁片上,刻着一个满文。 “安!” 看着新帝轻皱的眉头,八爷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这个牌子,弟弟我曾在府中见过。” 新帝倏然转头,锐利的目光落在八爷满是伤痛的脸上时又蓦然柔和了下来。 “若说你将手伸进了永寿宫,哥哥我是不信的。” 八爷惨笑着点了点头:“四哥说得没错,臣弟若是有那能耐,又岂会看着额娘……” 深深吸了一口气,八爷闭目平息着胸中翻涌的伤痛,半晌,八爷睁开眼。 “臣弟刚成婚建府那年,四哥帮了我不少忙,不知四哥可还记得,弟弟府中第一个被杖毙的奴才?” 新帝挑眉,“如何不记得,八弟成婚,哥哥我去帮忙,那人贪腐,被朕揪了出来,后来成了八弟妹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八爷点头:“多亏了四哥,弟弟才能用最短的时间将府中奴才整治服贴……因为是第一个被杖杀的,当时那奴才的东西都被摆在院中用来警示其余的奴才,其中,便有与桌上这块铁牌一模一样的牌子。” “臣弟记得清楚,还是因着高福无意间提到这安字与福晋外祖父的封号一样,高福后来无事找人查过,却无一人知道铁牌子有什么用,时间一久,高福也摞开了手,臣弟自然更不会留心……只不想,时隔这么多年,臣弟会再次看到一块同样的东西。” “这般小的东西,随便往哪一放,都能藏得严严实实,”新帝眉头紧皱:“后面的事,只怕要辛苦八弟了。” 八爷伸手拈起帕子里的圆铁片,眼中寒光隐隐:“弟弟不辛苦,不说这是四哥交待下来的差事,便是为着额娘,臣弟亦誓将藏在暗处的黑手揪出来。” 说完八爷的差事,君臣三人都放松了下来。 “小四嫂前些日子不是说西洋枪厉害?”八爷瞄了一眼坐在窗边看书的茹蕙,又很快收目光:“九弟这些日子和一个西洋人正研制扣击打火的燧枪,准备做出来后送给小四谢,以谢小四嫂援救栋喜之恩。” 皇帝不以为意:“不过是几枚药丸,手足兄弟间说什么恩?难道栋喜不是她的侄儿?老九素日可少有这般仔细的。” 八爷笑叹:“这也不是第一次,此前若非小四嫂相助,臣弟现在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呢,难得听到小四嫂对什么感兴趣,臣弟走不开,九弟自然要上心的。” 皇帝摇了摇头,对于老九作为不置可否。 八爷看一眼皇帝的脸色,笑道:“老九自来也喜欢弄那些个奇技淫巧的东西,被小四嫂点了一下,他的兴趣却是大增,所幸他只在自己府里折腾,皇上就由着他吧。” 皇帝哼了一声:“朝上多少事他不帮忙,倒顾着自己玩儿,罢了,你看着点儿,有事儿让他帮你跑腿,且别把自己累坏了。” 难得听到工作狂四哥有这般体贴怜惜之语,便是以八爷的心性,亦是愣了一下,而后红着脸应了一声。 皇帝看着老八脸下的那一抹薄红,讶异地轻轻挑了挑眉,脑中念头动了动,若有所得,面上却目光一转,看向十三。 “太医院配的膏药你别停,弟妹劝你,你也别嫌烦,腿脚上的毛病看着不大,严重了要治却大是不易,你若还想围场纵马,就老实点。” 十三苦着脸,向窗边偷笑的茹蕙求救:“小嫂子,你行行好,且帮老十三一次治好吧,这日日用着膏药,如同日日被蚂蚁啃骨,又痒又麻又痛,太遭罪了。” 茹蕙放下捂嘴的手,笑道:“十三弟只管抱怨,却不知太医院为着制那膏药几乎将我药房的珍品搜掠干净呢,便是为着我那些得之不易的药材,十三弟也不该这般嫌弃才是。 再说,你用药时骨上有麻痒之感那就对了,说明膏药有效,你且忍着吧,过得一两年,估摸着就好了。” “一两年。” 十三惨叫着趴在桌上,一脸痛苦:“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茹蕙摇头:“你当就你一个人遭罪呢?皇上每日也用着呢,他长期伏案,肩背腰哪一处没毛病……” 第104章 某日,新帝在处理政务时突然勃然大怒。 稍顷,一封御批过的折子被快马送出圆明园。 一日后,直隶总督接到了自己上递的奏折。 打开奏折,看罢折子上朱红色的御笔亲批,李维钧狠狠闭了闭眼,好半晌,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老脸方才重新恢复了镇定。 两个时辰后,李维钧在书房见到了着人急召来的几个心腹下属。 “老夫得圣上宏恩,总督直隶事,初来两月,便已接到十几起旗人倚势欺压、重伤汉民的奏报,老夫思虑良久,终将此事具折上奏。” 李维钧厚重的目光扫过几个心腹的脸,果然看到众人齐齐变色。 “东翁心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幕僚因为失神揪扯下一缕老须,痛得眼中泪花直闪,他却顾不得颔下伤处,倾身忧虑地看着李维钧:“旗汉之争由来以久,由世祖至今,已是七八十年时间,从无一任官员能处置妥当,东翁上任想要做出成绩之心我等皆能体会,只是以此事为引,到底还是急切了啊。” 李维钧脸上神色丝毫未变,看着老幕僚一脸忧急,他还安抚老幕僚:“陈先生莫急,折子早已发出,此时便是急也晚了。” 看着李维钧夷然不惧的神情,陈先生又是敬佩又是担忧,他的目光扫过房中神色各异的几个人:“大家一起商量个妥当法子,定要消弥东翁此折在圣上心中留下的恶感,大家都是东翁心腹,一荣皆荣,一损皆损,万不可留存私心。” 看着满屋心腹皆因老幕僚之言而点头,并各露思虑之色,显然正搅动脑髓替他想办法,李维钧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 “大家先别想了,且先听听这个。”李维钧自怀里掏出那本自己亲笔写下送上京城,又自京送返的奏折,递给一直默默侍候在侧的三儿子。 “三儿,你且将这折子上的御笔朱批念给大家听听。” 三十多岁的李之勤双手接过父亲手中的折子,展开后目光一扫,便将折中朱批看得一清二楚。 飞快扫了一眼圈椅上阖目养神的父亲,李之勤心中对父亲的敬仰之情几乎抑止不住流溢出来,好在也是历了不少世事,便是胸中激荡,他面上却是保持着平静之色面南而立,对着房中神色各异的直隶重员念出了皇帝朱批。 “敕:畿甸之内,旗民杂处,旗人暴横,颇苦小民。尔当整饬,不必避忌旗、汉形迹,畏惧王公勋戚,皆密奏以闻。” 读完皇帝敕令的李之勤将父亲的奏折放置书桌之上,退回原处。 “嘶!” 李之勤的动作惊醒了房中震惊的一群人,众人齐齐吸了一口气。 “皇上这是要整顿旗民?” “我果然不曾听错?新帝果然不曾偏向旗人?” “敕令,皇上亲下的敕令。”老幕僚陈先生激动得双手直颤:“汉民终于盼到云消日出之时,皇上圣明,苍天开眼了!” 最后五字,陈先生是嘶吼出来的。 饱含沧桑的苍老之音在书房中久久回荡,房中众人却无人斥陈先生失礼,所有人的眼眶此时俱已发红濡湿。 “此敕令一出,天下汉民便有了说理处。” 李维钧睁着同样湿润的老眼,目光扫视了书心中众人一圈,明明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此时的李维钧身上却焕发出勃勃生机。 “昔日,咱们的皇上便是威震朝堂的冷面王,但凡经他手上的政事,处置起来从不曾循过私情,故以冷面铁骨而让朝臣敬服畏惧,正是他公正的处事,太上皇最后才会将最难管的户部交到了他的手上。 如今,有了这样一位肯听下言、不惧物议、公正清明的人主,实乃普天下汉民之福,诸君,且振奋精神,乘风破浪之机至矣。” 对着震臂高呼的李总督,书房中众人霍然起身,抱拳轰然响应: “愿为总督效力,为圣上尽忠。” 很快,官府整饬旗人欺压汉民之风席卷了整个直隶。 无数旗人被抓被关,直隶中弹骇李维钧的折子雪片一般飞向京城。 圆明园内,皇帝夜夜批折至三更,即使如此,仍有许多旗官不停上折抱怨。 六月,经过反复思考的皇帝颁下圣旨,命八旗无恒产者移居热河垦田。 “旗民无恒产,无收入,为生计向汉民以暴相索,除世祖初年外,便以这几年情况为重,长久以往,必然招致民乱,为八旗计,为江山固,无产旗民垦田,实乃不得不为之策。” 畅春园里,皇帝坐在太上皇榻旁,轻声将自己下旨的深意向太上皇做了汇报。 闭目养神的太上皇听完,睁开眼看着新帝:“老四啊,你为民的心是好的,这旨意也没错,只是行事还是过于刚硬,若能迂回一下,便更妥当了。” 皇帝低下头:“阿玛之言,儿子记下了。” 太上皇轻轻点点头,阖上眼,轻声道:“你要记着,大清是以八旗为基的,万不可将自己的根基伤了,否则,必然祸及已身。” “是,正是为着大清根基,儿子这才要整顿旗务,阿玛不知道,不只京城、直隶,现在全大清的八旗子弟,有八成都以奢糜度日为荣,军中军备废驰,兵丁颓废,一些将军连马都御不得了,若再放任下去,咱们只怕就要像元朝一样失去对天下的统御之力。” 太上皇猛地睁开眼,眼中厉色暴闪,“老四!” “阿玛。”皇帝身体前顷,让躺着的太上皇能更轻松地看到自己的脸。 看到新帝脸上的激愤之色,看着儿子眼中的恳色,太上皇的眼睛闪了闪,厉色消敛:“朕知道!” 太上皇叹了一口气,苍老的脸第一次在儿子面前露出无力之色:“你说的也是朕这些年所忧虑的,只是老四啊,你记着,一定不要急,万事缓则圆,急则难成。 你正值壮年,精力足,时间也还长,办事不要急于一时之间,一利之得。 这天下,每天都在发生着大大小小的事,你再想伸手,也是鞭长莫及。 你要稳,比朝上所有的大臣都要稳,你要让他们急。 然后,以你的能力,就能轻松统御朝堂,治理天下。” “听说你自继位以来,天天只睡两个时辰。”太上皇目中露出严厉的责备之色:“你是想把自己累死?朕自小教你的养生之法,你全忘了?前些年你自己说的要爱护身体的誓言也忘了?老四,你要记着,你这身子,不只是你的,也是朕之骨血,你不可苛待,这话,你时刻不可再忘,记得了吗?” 看着虚弱的老父躺在床上尤要忧心自己的身体,四爷眼中泪光闪动,几乎当场落泪。 抓起榻边瘦弱得皮包骨的手,四爷祈诚地将其贴在自己的额上,哽咽道:“阿玛,儿子记下了,再不敢忘。” 丙子,皇帝再下敕令,言八旗人员有为本旗都统、本管王公刁难苛索者,许其控诉。 此敕一下,八旗浮动的人心顿时一定。 福源居一楼的大堂,几扇屏风分隔出的区域里,许多人都在议论皇帝的几则敕令。 “许旗民控诉上官苛素,便是予小民以生机,实是圣上悯下怜弱,慈爱我等小民之举。” “可见圣上前番迁旗民入热河垦田,非是抑满扬汉,乃是整饬风气,却是为更多底层愿意劳作的民众张目。” “圣上此举,只怕要得罪不少权臣啊。” “只盼圣上万事如意,莫要为权臣所掣肘才好。” …… “听说上次进宫找太上皇告状的老臣被太上皇申斥了,该!照我说啊,那些老东西就是倚老卖老,想要借太上皇压服圣上呢,不想太上皇圣明依旧,没被他们利用。” …… “……你们听说了吗?八爷前些日子带着刑部的人抓了好些老内侍,据说查出了好些阴私。” “我也听说了,说良妃娘娘便是为那些没根的东西给害了的。” “这话哪儿说的?内侍做什么要害良妃娘娘?” “谁知道,我这也是有远亲在刑部,才知道这点消息,更多的,却是不知道,你们若有路子,打听一下……出了名的老好人八爷变身噬血修罗,若说没因,才是怪了……啧啧,刑部已刑死了十几个内侍了,如今京中好些早年在宫中当过差的都惶惶不可终日,就怕哪一天咱们的八修罗找上门去呢。” …… 八贝勒府 郭络罗氏拿着一张供状失魂落魄跌坐在椅子上。 看着一脸凄惶无助的妻子,八爷脸露不忍之色,他起身自书桌后走到郭络罗氏身边,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伤心了,你若实在委屈得厉害,咱们就打上安郡王府,找华圯算帐。” 说出帮妻子出头的话,八爷本以为妻子会像往常一样,立即着人安排出府,然后裹挟着怒气,理直气壮将害她失去生育能力的外祖家的黑手除掉。 本以为会这样。 可是,让八爷无比意外的是,郭络罗氏不仅没有暴怒,反而整个身体不停打着颤,低下头久久未发一言。 “怎么?” 八爷疑惑地蹲在妻子身前,抬头看向她低垂的脸。 入目所见,让八爷惊愣在了当地。 大清八皇子福晋郭络罗氏是皇室有名的妒妇,在别的皇子眼里,这样的嫡妻是完全不合格的,可是在八爷心中,性情开朗、泼辣敢言的郭络罗氏却是他的贤内助,他喜欢她永远高昂的下巴,喜欢她清澈爽朗的笑声,喜欢她不下男儿的果决与行事手段,这些年,她除了不会生育,在八爷心里,几乎没有任何缺点——即使这一点,在有了弘旺后,八爷也完全不再在意。 自幼及长,八爷看多了宫中额娘的忍气吞声,怯弱卑微,无力与心疼交加之下,让八爷反而更爱郭络罗氏的强横与骄纵,因为这样的妻子,他不用担心她过得像额娘一样憋屈。 这些年,郭络罗氏在八爷府里,也确实活得肆意放恣,满府中人,在她面前尽皆俯首,八爷敢说,他从不曾让她受过委屈。 可是,今天,就是现在,蹲在地上的八爷居然在这个张扬无畏的女人脸上看到了张惶、恐惧、胆怯、甚至卑弱! 八爷震惊得几乎跌坐在地。 “你在怕什么?”八爷站起身,一手握着郭络罗氏的肩膀,一手抬高她的下颔,迫使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难道爷还护不住你?” 八爷眼中的探究、疑惑与怒气,让郭络罗氏的目光慌乱地四处躲闪。 不是因为失去生育能力! 看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的郭络罗氏,八爷心中生出这样的明悟。 自从嫁给他,郭络罗氏从来不曾因为不能生育而心怯过,前些年,皇阿玛要指人进八爷府,她奋争、抵抗,却从不曾后退。 连皇父她都敢对抗,没道理不敢找安郡王府的人算帐。 可是,为何在说打上安郡王府时,他在她的眼底看到了退缩? 她到底在怕什么? 八爷紧紧盯着妻子的眼睛,恨不能将目光化作无形的手,翻开妻子深藏心底的禁忌。 第105章 “郭络罗氏被外家所害,却不敢讨回公道?” 养心殿中,听得廉贝勒夫妻俩居然有了龌龊的皇帝不屑冷哼:“老八就不想知道原因?” 皇帝的声音冷得几乎化成冰渣,粘杆处的探子吓得没敢抬头,低头答道:“八爷反复追问无果,当夜歇在了书房。” “让人盯紧郭络罗氏,不要让她把证据毁了,另外找着机会再给老八一点提示,让他看看清楚,看看他宠着的女人骨子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奴才领命。” 挥退了探子,皇帝坐在御桌后垂目沉思片刻后,伸手打开了御桌下方的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份口供。 口供的纸张粗糙发黄,边角发毛,明显曾被人反复摩挲过,纸上墨迹全无光泽,某些字更呈现出被揉皱又被仔细摊平过的痕迹。 看着深印在脑中的字字句句,龙椅上的皇帝目中露出刻骨的仇恨:“朕等了这么多年……” 良久,皇帝找出一个木盒,将口供放了进去,开口唤了人进来, “把木盒亲手交到皇后手上。” 看着捧着木盒的内侍消失在养心殿外,皇帝如同放下了长久以来背负的重担,只觉全身陡然一轻。 “来人,摆驾永寿宫。” 听过老八与郭络罗氏出现隔阂的事儿,皇帝现在非常想见茹蕙。 …… 雍正元年的第一场雪,自天际纷纷扬扬洒落,整个紫禁城笼在一片纷繁白茫的大雪之中,鹅毛般的大雪不停飘落,行走在其中的人眼睛甚至看不清十米外的东西。 永寿宫里当值的小宫女缩在角落里呆呆看着头顶华美的屋脊瓦檐被白雪一点点覆盖,想着几年前在宫外渡过的一个个寒渗心骨的冷冬,只觉如今能吃饱穿暖的日子如同在天宫一样。 直到皇帝的御辇停在永寿宫的院子里,角落处的小宫女才被同伴一拉之下回神,跪在了地上。 皇帝自御辇上走出,抬手制止了苏培盛的通报,快步踏进了永寿宫的正殿,此时的永寿宫,已完全被大雪覆盖。 小宫女偷偷瞟了一眼消失在正殿门内的明黄色身影,再想起自家独宠后宫的主子,心里又自豪又得意:“前几天我见着齐妃娘娘院里的小芳了。” 小宫女与一起窝在角落处的同伴悄声咬耳朵:“听说住在南三所的弘昀阿哥又病了,齐妃娘娘唤了弘时阿哥问弘昀阿哥的病情,弘时阿哥跟齐妃娘娘发了好一阵脾气,说自己功课很忙,没时间看顾病殃子哥哥,还说齐妃娘娘若闲得没事做,就赶紧给弘昀阿哥找个嫡妻,等弘昀阿哥成婚了,齐妃娘娘就不用整日操心了。” “同样是皇子,你说弘时阿哥怎么就这么不近人情?只是看看病了的哥哥,他都不肯,再看弘曜阿哥,他可是成日在太上皇床上侍疾呢。” “阿哥也是你能议论的?不要命?”小宫女的同伴惊惶地四处看了看,就怕有人听到小宫女胆大包天的言论。 小宫女撇了撇嘴,更压低了声音:“这么大的雪,没事谁会出门,放心吧,我们现在窝着的这个角落,没人能发现。” “就算没人发现,你也不该议论皇阿哥,嬷嬷教的规矩你都忘了?多嘴多舌的人在宫里活不长久。” “唉呀,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说了,行了吧。” “寻书姑姑管得有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若让她听到你方才那番话,不等皇贵妃主子发话,姑姑就能将你打发了,你是不是忘了前些年日子过得有多苦了?这才过了一两年好日子就变得轻狂起来?我跟你说,你想死也别拉着我,若下次还这样,我再不会和你好了。” 小宫女慌了,急忙拉着同伴殃求:“好姐姐,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我这不是见皇上又来永寿宫了替咱们主子高兴嘛,这才轻狂了些,好姐姐,求你了,咱俩可是一起同过患难的,你可不能丢下我。” “既认我做姐姐,就要听我的劝,以后这样的话,可再不能说了。” “我知道,我也只是和你说,对着别人,我从来没说过一句越矩的话的。” “以后便是跟我也不能说,姑姑说了,这紫禁城便是连城墙都长着耳朵,你说了什么,都藏不住的,记着了吧。” “记着了,再不敢了。” 一墙之隔的地方,听完两个小宫女私话的寻书挑了挑眉,默默抬脚离开了原地。 紫禁城的城墙都长耳朵,不是一句虚话,好在今儿是她听到,若是别人,这完全就是在给主子招祸,看来,小宫女的规矩还得再重新学一遍。 …… 皇帝掀帘而入,一眼瞧见炕上茹蕙露着一片雪白的胸脯正替被太上皇赐名弘旴的九儿哺乳。 白得晃眼的一片晃得皇帝眼晕了一下,而后,他飞快放下门帘,让一丝风也吹不进屋子。 飞快扫了一眼房中,发现没有一个外人的皇帝放松下来,抬头瞪了一眼看着他露出讶异之色的茹蕙。 “不是有乳母?你怎么又自己喂上了?” 看着皇帝一脸的不乐意,茹蕙无奈地翻了他一眼:“早跟你说了母乳有助于增强新生儿的抵抗力,我亲生的儿子你不心疼我心疼,不让我喂足一年,三个月也不让喂?你总不成愿意弘旴将来有个病弱的身子吧。” 皇帝几步走到炕边坐了下来,一双黑眸看着躺在茹蕙怀里吃得香甜的九儿,不满地嘀咕,“七月,八月,九月!现在十月,已经超过三个月了。” 瞥一眼幼稚的皇帝,茹蕙放弃了沟通,正巧儿子也吃得饱了,她干脆掩上衣襟后唤了乳母进来,在将儿子拍出一个奶嗝后,茹蕙将儿子放进了乳母怀里,让她抱着小儿子去婴儿房照管。 乳母出了房,茹蕙起身用毛巾擦净了胸脯,重新穿好衣裳,坐回炕上,关切地看向斜靠在迎枕上发呆的男人:“你怎么啦?有什么不舒坦吗?” “没事。” 男人收回放空的眼神,伸手将茹蕙揽到胸前,继续出神。 抬头看了一眼明显神思不属的四爷,茹蕙想了想,靠在男人怀里直接闭上了眼睛——昨儿晚上弘旴起夜,她跟着也没睡好,这会正困呢。 于是,终于回过神的皇帝低下头时,便看到胸前女人已沉沉入睡。 嘴角抽了抽,皇帝干脆踢了脚上的靴子,拉了一床被子一裹,抱着怀里的女人睡了。 …… 午觉醒来,看着恢复了精神的四爷,茹蕙也没追问他先前是有什么心事,而是直接掏出一个木盒递给了皇帝。 “你要的东西。” 打开木盒,看着盒中整齐排列的十几支线香与一个小瓷瓶,四爷脸上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意。 “这惑神香我是直接照着老方子做出来的,你最好先找人试试效果。” 将木盒交给苏培盛,四爷转身握着茹蕙的手轻轻扯了扯唇角:“阿蕙,我……” 茹蕙仿佛没注意到男人为难的脸色,顺手拈起炕边小几上的水果糖塞进了男人口中,笑问:“是什么味儿?” 四爷看着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的女人,咔嚓咔嚓几口将糖咬碎吃了下去。 “梅花味。” 看着面瘫状的四爷,茹蕙笑弯了一双明眸,她窝进男人怀里,又让他尝一颗绿色的糖:“再尝尝这个,我跟你说啊,我将花林脚下那片石地上的花瓣都收了起来,花了几个月才制出这些糖……是不是比以前的好吃?” 茹蕙说的花林是空间里的花林,与其说是花林,四爷更愿意叫它花山,因为那座山里除了不多的几种绿叶林木,其余全是各种花树。 花开时,红的、黄的、粉的……一条条花带如同彩带缠绕在山体之上,其景美不胜收,惑人心魂。 整座山,色彩美得完全不像是真的。 可惜的是,那花山看着美,却并不安全,因为花山时中栖息着几种色彩艳丽的毒蛇,以至他们一家人到现在除了山脚,一直还没进山林中去看过。 “这糖不错,记得给阿玛送些过去。” 觉得糖味儿不错的男人示意女人再喂一颗,如意以偿后还没忘了补上一句:“理密亲王那里也别忘了。” 理密亲王是前太子的封号,皇帝登基不久,就给这个兄长封了亲王,又建了理密亲王府,不过,到现在,理密亲王也仍然住在咸安宫中,享受着太上皇在位时的一切待遇——最丰沛的物质供应与最严密的看护。 太上皇驾崩前,皇帝是不准备放他出宫的。 “昨天弘皙入宫,守在太上皇榻前哭了一场。”看着完全没有一点危机感的皇帝,茹蕙的嘴角抽了抽:“后来太上皇就朝着弘曜发了一顿脾气……因为情绪伏消耗了过多精力,今儿太上皇的身子骨便有些不好。” 听着弘皙找太上皇哭诉,皇帝眯了眯眼:“由着他吧。” 皇帝把废太子的长子弘皙放出了宫,封了一个郡王,只是这个郡王看着可实在不怎么老实。 只是,皇帝虽然也放了人在弘皙身边,不过,却并不曾将他看起对手,不是他看不起那孩子,实在比起弘曜,无论是天资、性情、能力乃至与太上皇的感情,弘皙都完全没有一点优势。 只要弘曜在太上皇心中的地位不坠,弘皙再怎么蹦哒都是白搭。 “朕会给弘曜一些人手,弘皙的事,由着他办吧。” 朝堂上,皇帝有太多的事想要做,便不愿把精力浪费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上面,好在,他有一个能干的儿子。 “上次的事弘曜就处置得很妥当,现在京中人都盯着八弟,再没人顾得上议论朕与十四了。” 说到优秀的四儿子,皇帝的嘴角情不自禁翘了起来:“他跟在阿玛身边,确实学了不少东西。” 四爷自己知道自己,他行事更喜欢施以雷霆手段,如此便不免少了转寰之地,可是,他又实在不愿意将精力浪费在扯皮上,如此,他便盯上了老八。 相较于他的刚硬,老八温和圆滑,四爷知道,于朝中某些政事的实施,有老八在中间做缓冲,效果会很好,只是,老八从来不是一个好驾御的,当年连皇父都被他威胁到了皇权,四爷很清楚,要想用好老八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只是,就这样放弃,四爷又有些不甘心。 怎么让老八愿意为他效劳,怎么用老八。 这是个问题! 四爷已经想了几个月,仍然觉得还需要想想。 且再看看,看看老八最后会怎么选。 如果老八不再与十四亢瀣一气,如果老八能处理清楚此次的毒衣案,如果他能真正明白何谓君臣之别,他或者可以试试启用他。 如果老八不能用,他不只能劳累十三了。 只是想想十三的身体,与他还没好全的腿脚,四爷的眉头皱了皱,这个弟弟对他是最忠心的,若非必要,他不想在他身体好全之前累着他。 身在永寿宫的皇帝,心却在朝堂。 纷纷扰扰、千头万绪的诸多朝事,让他甚至没多少时间陪伴怀里的女人与他的儿子们…… 第106章 雍正二年,夏四月丁未 连续忙碌了小半年的八爷胤禩苍白着脸出了刑部大牢。 素日清明的脑子如同被捂了一层牛皮,混乱而昏胀,连着审了两天的犯人,一个个线索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只要找到最关键的一个环节,他想要知道的一切就会呈现在眼前,可是,明明答案就在那里,偏偏用尽了手段,这缺失的一点却无论如何就是抓不住。 顶着晕沉沉的头,踩着虚软如在云端的步子沿着阶梯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高高的门槛前,八爷停下了脚步。 抬起头,看着朱漆大门上悬挂的贝勒府门匾,八爷苦笑了一下,挥开高福伸出的手,抬脚迈过门槛,走进了他自己的家。 在书房中坐了一个下午,直到高福点亮书桌上的灯台,八爷方才猛然惊醒一般看向书房外:“夜了?” 窗外一片黯沉,不知什么时候,已是夜色深深。 “是,已是亥时初刻了。” 高福又将书房角落处放置的几盏灯点亮,原本一片漆黑的书房顿时亮了起来。 将放置在一旁小几上的食盒揭开盖子,将盒中点心一碟碟端出,高福担忧地抬头看向八爷:“爷,好歹用些点心,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 看着那一碟碟制作精美的点心,八爷却完全没有一点胃口。 “都端下去吧。” 正在摆盘子的高福手上动作一僵,转头看了一眼书桌后自家主子爷的脸色,认命地又将盘子一个个装回食盒。 “福晋在做什么?” 高福盖盖子的动作一顿:“福晋已歇下了。” “歇下了?”八爷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能睡着就好呀。” 高福小心地看着他家主子爷的脸色,这半年来,府里两位主子间的氛围平和中透着怪异,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偏偏所有侍候的人都觉得主子爷和福晋的关系变了——亲近中夹杂着疏离,熟稔中带着陌生。 高福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此前一切都还好好的,突然福晋就不再高声大笑,爷的身上也日益笼上了阴郁之色,这样压抑的主子爷,让高福想起第一次见着时的样子,年仅六岁的孩子,身上的气息沉重疲惫又消沉压抑,如同一个背负着不堪承受之重的大人,让人看了揪心。 直到与九爷十爷好上,爷的脸上才一天天多了笑容…… “高福。” “奴才在。” “去将当年福晋初进府时的陪嫁名单找出来,拿来书房。” “是。” 这一夜,八贝勒府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第二天,当太阳自东方升起时,在书房里忙了一夜的八爷推开窗户,站在窗前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泌凉的新鲜空气。 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八爷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辰时,八爷走进贝勒府的主院。 推开卧房的门,看到炕上盛装端坐着等待着他的样子,八爷既意外,又觉理所应当。 “可吃过了?” 温和关切的询问,如同此前每一个早晨一样,似乎他还是那个深深信任着她、关心她、宠爱着她的男人。 凝视着男人熟悉的面容,想着这些年无数恩爱的日子,郭络罗氏泪流满面。 八爷叹了一口气,坐在炕沿伸手轻柔地替郭络罗氏擦着决堤一样的泪水,“快别哭了,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还有爷呢! 这是每一次她委屈时,他都会说的话。 可是,今天,他只说了一半。 后一半,再没说出口。 郭络罗氏绝望地看着男人收回手,垂下眉眼,果然…… “你都知道了?” 颤抖泣音,却只让男人的心更加沉重。 看着男人没有表情的脸,垂敛的眉目,僵硬的坐姿,郭络罗氏闭上眼,一颗心,如坠寒池。 郭络罗氏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端起手旁炕几上一盏茶,一脸绝决地喝了下去。 喝下茶,郭络罗氏脸上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 看着垂目不愿看她的男人,她的眼中交替闪过怜惜、眷恋、不舍与痛恨,最后,定格在漠然。 “第一次见着你时,我便想,那个眼神温柔的皇子一定有一颗水一样的心。” “嫁给你时,我觉得很幸福。” “你去侍妾屋里,我体味到了嫉妒与苦楚。” “皇上要给你指人,你拒绝了,我十分高兴,又不安,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松口,让我的家里多出另一个女主人。” “弘旺出生,我觉得轻松,心里却又止不住痛恨。” “你告诉我,我不能生育,是外祖家的人动的手……我如遭雷击,却又恍然大悟。” “我额娘只是安亲王府的庶女,这样的我在外祖父家寄居,日子十分难过,直到我讨得了外祖父的欢心,日子才慢慢好过了起来……外祖喜欢英气爽朗的姑娘,我努力让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我抢了表哥表弟表姐表妹的宠爱,他们与他们的母亲都不喜欢我……表姐表妹都嫉妒我,因为我抢了她们都想要的如意郎君,我如愿嫁给皇子得享尊荣,而她们以后见着我,却要向我行礼……我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黑手,害我失去做母亲的能力,因为外祖逝世后,在安郡王府我从来无所依靠。” “嫁给你,我开始过上梦寐以求的日子,为了保住我在你心中的地位,我努力让自己成为你的贤内助,帮你联络安亲王府旧部,为你笼络朝中大臣们的家眷,替你养育汉人名士的女儿收揽江南士子之心……你成为了满朝皆知的八贤王,你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近,我以为我能跟着你坐上世上最尊贵的那个位置……皇上骂你辛者库贱妇所生,你被打击得意气消沉,在府里一缩就是一个月,看着那样颓唐痛苦的你,我想我要做点什么帮帮你。” “如果那个成为你阻碍的污点不存在了,皇上就不能再羞辱你了。” “我送了一件带毒的毛皮进宫。” “良妃娘娘没了……你的精气神似乎也跟着她一起死了……我才知道我错了……我张皇失措,却又束手无策……好在九弟用仇恨激起了你的求生欲,你又活了过来……我已经放弃了,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求了……去年,我的奴才一脸惊惶告诉我,永寿宫的事发了……你领了永寿宫的差事,你查出了我不育的原因,你说要带我的上安郡王府……永寿宫的内线是华圯给的,那毒衣也是他替我找的,他手上抓着这样的把柄,我如何敢打上门去?”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查到我的身上……我期望着,你查不出,可是,你这小半年什么也不管,就追着一条条线索不肯松手……越来越多的人被牵连进来,越来越多的人被揪了出来……我再不能陪你了!” 一直埋头压抑着自己的八爷心头陡然一紧,猛地抬起头——郭络罗氏的嘴角,一丝刺目的黑红色血痕缓缓蔓延。 八爷不敢置信地抬目迎上郭络罗氏的目光,“你干了什么?” 郭络罗氏苦笑:“你的母亲,这个世上,你最爱的女人,死在了我的手上……与其被你休弃,我宁愿顶着廉贝勒福晋的身份去死,至少,到死,我也是你的嫡妻。” 看着男人痛彻心肺的眼神,郭络罗氏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再也撑不住腰身,往后便倒。 熟悉的身子落进入怀里,看着女人嘴角甜密的笑容,八爷方反应过来自己伸手接住了她后仰的身子。 “爷,你百年之后,会与妾身合葬吧?” “嗯。” “爷,下一世,我还想嫁给你,不过我会记得,做事之前都会问过你的意见,你还娶我好不好?” “好。” “爷,我是你的杀母仇人,我死了,你不要伤心,好不好!” “好……好!” “爷,我舍不得你……” …… …… “前面怎在净街?发生什么事了?” “净街的都是黄马褂,估摸着是御驾出宫。” “是皇上与太上皇出巡吗?不对呀,没听亲贵们提起随驾的事呀!” “看路径不像,看着……这是去八爷府呢。” “咦?御驾亲至,八爷可是做了什么?” “八爷没做什么,不过,八福晋没了。” “八福晋?大清第一妒妇没了?” “没错。” “怎么就没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听说是得了急症……没拖过两日,就暴毙了。” “我的老天爷,这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不过说起来,这半年来确实没见她再出府,是不是早就病了?” “谁知道呢,就是苦了八爷,全京诚谁不知道八爷宠八福晋,为了她,连血脉都差点断了,八福晋这一去,八爷就病倒了……听说烧得都说胡话了。” “堂堂皇子,为着一个妇人这般狼狈……嘿,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八爷在床上躺了已经半个多月了,估摸着皇上看不过去,这才御驾亲临呢。” “说起来,皇上的潜坻离着八爷府可不远,这关系自然也亲近……” …… 皇帝坐着御辇到廉贝勒府时,病体支离的八爷跪在门边迎候。 看着瘦了一圈的老八,皇帝皱了皱眉,示意御辇停下,抬脚下了御辇。 一把将老八自地上拖了起来,皇帝斥骂道:“你差事没办完,敢病?果然是朕待你太宽容了……来人,把案卷抬过来。” 几个侍卫抬着一口八尺大箱子,砰一声放在八爷府门口。 皇帝看着一脸迷茫的老八,冷哼了一声:“你这病都是闲得……箱子里的案卷,半个月看完,看完后就赶紧上朝。” 说完,不等老八反应,皇帝转身上了御辇。 八爷目瞪口呆看着御辇掉转方向,直到被高福在背后戳了戳,他方反应过来,跪倒地上送别圣驾。 御辇自八爷身边走过时突然停了下来。 一只手自车窗内伸出,跟在御辇外的侍卫赶紧跑了过来,将皇帝手中的瓶子接了过来。 “八弟,朕在朝堂等着你。” 手捧着瓷瓶,目送慢慢远去的御辇,八爷心中五味杂陈。 第107章 不负皇帝所望,没过两天,老八就再次站在了朝堂之上,坐在御座之上,看着朝班中清瘦的老八,皇帝不动声色将朝事全部处置完毕,退朝后,方才让高勿庸去将老唤到养心殿。 “案卷都看过了?” 唤了行礼的老八起身,皇帝坐在御桌后,头也没抬地问。 “是,箱中案卷臣弟都看过了。” 听着老八沙哑的声音,皇帝抬起头,看了肃手而立的老八一眼,却见他脸色苍白,眼袋青黑。 “熬夜了?” 八爷低下头,“案卷太多,一看就忘了时间。” 皇帝摇了摇头,“坐吧。” 八爷谢恩后跌坐进了高勿庸搬来的椅子上。 皇帝眯了眯眼:“事情有了眉目,不然你再休息两天?朕看你这累得可不轻。” 八爷坚决地摇了摇头:“谢皇上体恤,臣弟还挺得住。” 得,就知道老八不会停手。 “朕看过你的密折后就在想,八弟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就会生出弑母之心,若说没人诱导,朕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是,看过皇上送到府上的案卷,臣弟才知道,自己长久以来居然一直生活在别有用心之人的窥视之中,本以为是属于我自己的府坻,不想居然是掌握在别人的手中……臣弟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细细思量这些年府中的诸般情状,其实早有痕迹,只是臣弟从没当回事,这才落得如今这般狼狈的境地,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臣弟无能,才上不能护母妃,下不能佑妻儿,臣弟羞愧莫名,只恨不能以死谢罪,只是思极那藏在暗处的黑手,臣弟却又不甘……臣弟发誓,一定要将这群老鼠抓出来。” 看着老八眼中燃烧的黑色幽火,皇帝眉尖轻轻挑了挑,“你既振奋起了精神,如此,这案子就接着查下去,只是,八弟,你可不能再半途放手了。” 看着皇帝意味深长的目光,八爷自然知道皇帝不满自己查毒衣案只查出腐烂毛皮的出处,那件小衣却没有追查出来,一时也有些心虚:“皇上放心,臣弟再不会退缩,定然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也罢。”皇帝点头:“你的能力朕是信的,如此,朕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是,臣弟必然不负皇上重望。” 皇帝点了点头,看着站起身准备告退的老八,到底没忍住提了一句:“毒害良妃娘娘,于安郡王府并无直接好处,只怕此事后面还有更多牵挂,你可要先有个心理准备。” 八爷点了点头:“臣弟通过案卷中的蛛丝马迹已经看到了冰山一角,皇上的意思臣弟明白,皇上放心,不论这背后牵扯到谁,臣弟都必然不会手软,杀母之仇,逼妻之恨,后嗣被控之耻,不论为着哪一桩,臣弟都与那背后之人不共戴天。” 看着老八坚定中透着狠辣的眼神,皇帝放心了:“那你下去忙去吧,需要朕出手时,便来找朕。” “是,谢皇上,臣弟告退。” …… 雍正二年十月,时任抚远大将军的茹芾成功平定青海叛乱,进京觐见皇帝。 茹芾之于茹蕙,比弟弟茹英不知亲近了多少倍,茹英性情温和,年初皇帝给他指了一个书香世家的姑娘成婚,为着这个小舅子成婚,皇帝还专门儿赏了一套宅子给他居住。 如果说对茹英是宠爱,那么地于茹芾,皇帝确是当做臂膀般倚重。 茹芾十三岁进京,一直被皇帝带在身边教导,后来因为政务繁忙,皇帝甚至将雍亲王府的内务交给了这个大舅子管着,若不是极其放心茹芾,岂会有这般托付……更不用说茹芾成婚,是皇帝问过茹蕙的意见后,亲自挑选的人,甚至茹芾出京领兵,茹府中事,时年的雍亲王亦会时时过问。 上年弘旲私自跑去找他大舅,皇帝除了写封信给茹芾让他不要放纵了老五,其余一句忧心的话也没有,因为他知道,对于几个外甥,茹芾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要亲。 茹芾大胜,皇帝有多高兴,可想而知。 不仅文武百官得了皇命,出城效迎,鄞见后,皇帝更是安排了大宴,宴请有功将士,不用说,宴会上最得意之人,除茹芾再没别人。 欢宴达旦,酒酣耳热之际,皇帝拉着茹芾,顶着一张因酒醉而胀得通红的脸,直唤:“恩人,大清的恩人,我胤禛的恩人。” 晕头转向的茹芾滑坐在地,一把抱着皇帝的大腿:“妹夫,嘿嘿,皇帝是我妹夫。” 皇帝眼睛瞪了瞪,而后又弯了弯:“小子,敢叫朕妹夫,好胆。” 茹芾睁着一对惺忪醉眼,手上抱着皇帝的大腿就是不肯放,嘴上还一个劲儿咕哝:“我老早就想叫你妹夫试试了,可我一直不敢啊,嘿嘿,今儿终于如愿以偿了……这感觉,啧,真爽。” 皇帝醉眼斜睨,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还有什么想干没干的?” 早醉得忘乎所以的茹芾歪着头想了想,嘿嘿傻笑了一下,挣扎着揪扯着皇帝的龙袍慢慢自地上摇晃着站了起来,然后,突然一下扑到皇帝背上:“背背。” 看着皇帝与皇帝背上的茹芾,大宴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一个个张口结舌看着缠在皇帝身上不肯下来的茹大将军一个劲儿嚷嚷:“背背,明明你都背了弘曜,为什么不能背背我……我打了胜仗,你得赏我,你背我,背我……” 扫一眼大宴上目瞪口呆的一群大臣,已有八分醉意的皇帝哈哈大笑,居然真的弯腰背着茹芾走了一圈,然后…… …… “皇上真背着茹大将军走了一圈?” “真真的,满朝文武全看到了,爷绝对没炸庙。” “没唬人?” “没有。” “果然?” “果然。” “后来呢?” “后来……嘿嘿。” “你笑什么?” “后来茹大将军就被揍了。” “啊?谁揍的?谁敢揍?谁有那能耐揍?” “还能有谁,皇贵妃呗。” “咦?” “听说皇贵妃提着鞭子满御花园追着茹大将军揍,啧,那个惨哦,你是没见着,茹大将军出宫时,身上衣裳破破烂烂,全是被鞭子抽烂的,脸上还有一条横贯了整张脸的鞭痕,那鞭痕红中带紫,紫中带青……那颜色,啧啧,看得出来,皇贵妃真是下了狠手了!” “看来这酒还真不能乱喝,虽说皇上是自愿背他的,没治他失之罪,可光顶着这一条鞭痕,也没法见人啊,只说这脸上看得到的就这么惨,那身上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怎么样呢。” “可不是,听说今儿茹大将军告了假,皇上还遣了太医去茹府替他治伤。” “嘿嘿,茹大将军被揍了,不知道皇上怎么样?” “啊呀,你这是作死呢,皇上的家事儿你也敢扫听。” “嘿嘿,没扫听,我只是想着那葡萄架子的事儿。” “哈哈,说起来,这葡萄架子倒了的典故可不就是从咱们的皇上、昔日的雍亲王口中传出的,你说,咱们的皇上是不是……嘿嘿。” “惧内?唉哟,你干嘛打我。” “心里有数就成,你说出来做什么。” “咱们皇上早年就底儿掉了,我现在说,有什么关系。” “个棒槌,知道也不能说。” “这隔间只咱们俩,说说有甚。” “隔墙有耳。” “好吧,我记着了。” “嗯,咱们接着说茹大将军,据说这茹大将军我说书的讲的那个兰陵王一样一样的,貌柔心壮,音容兼美。为将躬勤细事,每得甘美,虽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分享。更有万夫莫挡之勇,当年平定西藏,他领先锋军时,逢战必先,故先锋军中尽皆敢死之辈,今年平定青海叛乱时,他决策英明,所部人马迅猛扫除了敌军所有残余兵力,大获全胜,威名震慑西陲,可止儿啼。” “这些你都说了多少回了,咱们还是说说茹大将军挨揍的事儿吧,我就爱听那个。” “你这人,什么德性?见不得人好是吧。” “啧,我就是捉摸着,有个皇贵妃这样的妹妹,茹大将军这威风,以后可别想抖起来了呢,嘿嘿……” “你……” …… 茹府 太医替一身鞭痕的茹大将军上过药,带着一脸的不忍目睹回宫复命去了。 茹英把太医送出门后,返回了他哥的卧室,看着还趴在床上装死的茹芾,茹英伸手试探着拍了拍茹芾背上的鞭痕:“哥,太医已经走了。” 茹芾吸着气坐起身,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确定自己的架子确实没坏,再低头摸了摸胸膛上一条条浮肿青紫煞时骇的鞭痕,吡了吡牙:“妹妹这药,还真吓人。” 茹英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雄武悍勇的哥哥背着一身吓人的鞭痕,却吡牙裂嘴不敢伸手碰脸上最细的那道鞭痕。 “哥,大姐的鞭子抽得疼不疼?” 茹芾的嘴角抽了抽,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弟弟:“你哪一天可以试试。” 说着,将一张俊脸凑到了铜镜边,看着那条毁了他花容月貌的鞭痕,茹芾倒吸了一口凉死:“妹妹这是打算毁了我这张脸啊,这得有多大气啊……虽然我确实醉后失德,可这下手也太狠了。” 茹英看着铜镜中一脸痛心疾首的大哥,好笑道:“有了你这前车之鉴,我肯定不会步你的后尘。。” 茹芾动了动肌肉贲张的胳膊,回身坐在茹英对面的椅子上,仰天叹了一口气:“怪我没先跟她通气,要不,她不会惊吓气离之下下狠手,不过也好,这一顿揍下来,皇上也该放心了,只希望我上的辞去大将军位的折子皇上会同意吧。” …… 永寿宫 茹蕙正跟皇帝发脾气。 “……恩人?什么恩人?你是爱他,还是想害他?恩人这样的话茹芾他一个臣子当得起吗?” 皇帝讪讪地笑了笑:“朕这也没说错不是,朕登基正需要这样一场武功来震摄朝野,朕正想什么,卿之便给了朕什么,朕说的话虽然略失了体统,却也是肺腑之言。” “我不管,你把他抬得太高,我担心他站不稳最后跌下来摔死,昨儿你还敢背着他转圈,这从古至今,哪个臣子敢让皇帝驼着走?你这分明是要他的命。” 皇帝尴尬地动了动身子:“那不是醉了嘛。” 茹蕙凤眼圆睁:“醉了也不行。” “以前弘曜骑在皇阿玛脖子上玩的时候,你怎么就没冲上去揍弘曜一顿?”皇帝想着茹芾脸上那道鞭痕以及太医描述的身上的惨相,吡着牙直吸气:“茹芾现在是大将军,是朕封的公侯,你这一顿鞭子下去,让他以后还怎么做人?” “做人,没命了还做什么人?”茹蕙横眉冷对:“弘曜是皇阿玛的孙儿,而且那年弘曜才四岁,看到太上皇顶着他的也不过是宫里的人,他呢,他敢在文武百官面前爬上帝皇上的背,他就该受罚!我不管,你要真心想保他,就把他的管职爵位都撸了,一撸到底,让他清醒清醒,免得哪一天被朝臣弹骇他欺君妄上,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也太狠了吧。”听着茹蕙要他将茹芾撸成庶民,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茹芾打小在我身边长大,跟我的儿子有什么区别?我以前也抱过弘曜,背过弘曜,现在背背茹芾怎么啦?犯着谁家了?” “我不管,你一日不重罚他,一日别想进永寿宫,你要是罚轻了,以后就别想从我手上再等一件绣品……还有,你别以为罚完他就完事了,你醉后失了帝皇体统,带累我哥的事儿,我还没和你算呢,走,快走,看见你们,我就来气。” 皇帝被轰出了永寿宫,并且真的被太监宫女们拦在了外面进不去了。 皇帝苦笑着便服出了宫,去了茹府,看着一身青紫鞭痕的茹芾,想想自己的处境,深觉与大舅子同病相怜的皇帝太息:“家有猛虎,如之奈何,卿之,为了咱们以后的日子,只能委屈你了。” 茹芾狂点头:“皇上啊,你看看奴才这一身,妹妹是真把我往死是揍啊,你还是依她吧,我不想下次见到她,再被她提着鞭子满京城追啊……” 雍正二年十一月,皇帝以抚远大将军茹芾醉后失仪去职,降爵。 第108章 抚远大将军茹芾被去职、降爵,京中一时物议沸腾。 南城一座茶楼中,几个身着布衣的读书人聚集在一起,议论着抚远大将军回京时,百官郊迎的盛大场景。 “……除却皇上出巡,以及那年还是贝勒的皇上办差回京时太上皇恩赏其功而着百官郊迎,得此殊荣者,唯抚远大将军一人而已。” “雅乐相迎,百官礼见,以臣身得享这等风光,便是死亦无憾矣。” “盛极而衰,任他茹芾此前何等风光无限,如今还不照样被撸成了个空头爵爷。” “可不是,百官郊迎,何等荣耀;帝皇称恩,何等荣宠!他茹芾何德何能,能安稳独享?好了,如今他承受不起圣上隆恩,终于弄得丢官去职,只留了一个侯爵位颐养,一呼百应的滔天权势再与他无干。茹芾之败,败在恃宠而骄,败在忘记本份,更败在肆意妄行。” “帝皇者,何也?称孤道寡,天地间唯一至尊。茹芾以功高而盖主,以姻亲之故而狎君,他之败乃是因他忘了伴君如伴虎,与帝皇走得太近。越过了主奴间天然的深壑,如此,怎会不自高位重重跌下!” “到底是秀才公,言之有理,太有理了。” “见笑,见笑!” …… 广安门外,达官贵人聚集之“达官营”,一四进的官员府坻中,聚集起了一群朝堂官员。 “皇上到底是爱惜茹芾,如此,我等此前准备的弹赅之折却是不能再上了。” “可惜了,错失良机,若让我等折子递上去,他茹芾永远别想再有东山再起之时。” “如今皇上抢在所有人出手之前重罚了茹芾,若我等再不依不饶,除了让所有人说我等妒贤嫉能,让皇上更加宠幸他之外,却是一点利也无。” “以醉后失仪论罪,从根本上来说茹芾并不曾伤着一点,待得过些日子,皇上可随便寻一借口重新启用茹芾,唉……皇上能力卓绝,更兼年富力强,我等想要在朝中得到更多位置,却是步步为艰,难啊。” “自去年皇上开始推行摊丁入亩,各地士绅虽尽力拖延,到现在也已是再拖不得了,本以为能借茹芾入手,挫挫皇上的锐气,能多拖些日子以寻出对策,如今皇上抢了先手,我等却是束手无策矣。” “咱们现在这位主子爷,可不像太上皇那般心软,摊丁入亩的事再拖下去,只怕就要见血了,罢,各位给各地亲眷打个招呼,莫再顽抗,否则恐遭横祸。” “老大人,咱们就这么认输了?” “不认输又能怎么办?别看茹芾现在被一撸到底,真要启用,也不过皇上一句话的事,怎么,各位还等着大军围府之日再退步?嘿,只怕到那时,只是退步已不能让主子爷满意了——各位别忘了,康熙年间,为着国库欠款的事儿,可没少官员的顶戴被那位爷摘了的,那时节,咱们这位可还只是主政一部呢,如今,他高踞龙座,全天下都在他的指掌之间,诸位谁有那胆气与他对抗只管上,老夫年高,是没那份意气了。” “唉,良机错失,再无翻身可能。” “可惜!可叹!可恨啊!” …… 内城西区某爵爷府 “虽起于乡野,茹佳氏的心智却着实让人叹服,以一顿鞭打助兄得脱陨身之祸,世家女子,就当有这般敏锐眼光、果决手段。” “只可叹我大家族女儿这些年却少有这般良材。” “便是有又如何?太上皇当年苦于被四大辅臣压制,对各大家族心怀戒备,你看他给自己看中的儿子指的福晋,有哪一个是大族女子?我八大姓的女子才智手段未必不如茹佳氏,不过是都没有她的际遇而已。” “皇上以替孝惠章皇后守孝为由推拒了上界选秀,如今孝期已过,是不是可以将咱们培养的女儿推上去了?” “难!茹佳氏宠冠后宫,连正宫娘娘都要退一射之地,我们各家的女儿送进去,只怕也难以压住茹佳氏的风头。再则,太上皇尤在,他一定不会给我们机会。” “便是嫡女送不进去,庶女呢?哪怕有一个庶女能在宫中占得一席之地,我各家再遇事时,也可多出转寰之机,而不必如这些年一样,只能低头认打,咱们不一定要压制住茹佳氏,哪怕分得一分恩宠,亦是足矣。” “急什么,现在需要盯的不是皇上的后宫。” “没错,皇上的后宫如今已成定势,要想使其改变,需要下的力气与收益一比,实不划算,与其盯着皇上,不如……” “弘曜阿哥!” “对!” “弘曜阿哥已经十九了,嫡妻之选,再不能拖了!” “皇上所出,除齐妃二子,其余六子皆出地皇贵妃。齐妃一子废,一子愚,下一任帝皇,只会出自皇贵妃之子之中。” “弘曜阿哥大气睿智,跟随在太上皇身边十几年,尽得帝皇一身真传,谋略远超常人,手段多变,如天马行空,无迹可寻; 弘旲阿哥英武无畏,侍母至孝。 弘晧阿哥儒雅俊美,才气高绝。 弘晛阿哥今年八岁,南三所太傅皆叹其天性聪颖,再十年,必又是一个弘曜阿哥。 弘晞阿哥年仅六岁,据传,此子天性极似其父。” “皇贵妃所出,个个人杰,其教子之才,世所罕见,也无怪圣上宠爱,我等哪一个女子,方能自她手中争得一丝机会?” “如此,咱们且放弃皇上后宫,只图谋皇子们的嫡妻位吧。” “皇贵妃所出,无一庸才,只不知会不会再演康熙末年事。” “你之所虑,虽有理,却没必要,今儿我在这里说一句吧,只要皇贵妃在世一日,她所出之子便别想斗得起来。” “老公爷言之有理,皇贵妃昔日以贝勒侧福晋之位而怒砸皇子书房,不以位卑而心怯;今以皇贵妃之尊而殴抚远大将军,未被尊位束缚手脚。皇贵妃之可怖,在于其不论身处何位,意志从无转移,试想,六位阿哥谁敢在这样的母亲手下行阋墙之举,不怕被亲娘按着打板子?” “宫中有言,皇贵妃所出六子,子子有才,更兼相互关系亲昵,相比太上皇的儿子们,却是另一番场景。” “各位,各位,咱们且还是说说送什么女子入弘曜阿哥后宅吧,若没大的变化,下一任帝皇十有八九便是弘曜阿哥了。现在计划,虽有些晚,但是亡羊补牢,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 永和宫 皇后送走乌喇那拉家请见的族人,便坐在殿中愣愣发呆。 “皇后娘娘,咱们不敢求弘曜阿哥的嫡妻之位,只是,一个侧福晋之位以娘娘之力,总能求来的。” “皇上敬重娘娘,皇贵妃在娘娘面前又素来恭顺,从无一言一语冒犯,只要娘娘开口,一个侧福晋之位,皇贵妃必然不会反对。” 一字字,一句句,没有给她留一分余地啊。 皇后苦笑着抬手揉了揉一抽一抽不停抽痛的太阳穴。 皇贵妃循规蹈矩没错,那个女人自进贝勒府第一日起,从不曾暨越身份,更从不跟她争锋,便是在衣裳首饰这些小东西上,她也不像府里别的女人一样,总想用超越自己份位的东西,她牢记着自己的身份,做她该做的,能做的——不该做的,不能做的,全都让皇上替她出头。 多聪明的一个女人啊。 她从不与府中女人为难,因为有一个男人遇事总会替她出头。 所以,这些年,她既得了实惠,亦得了好名声。 便是早年的悍妇之行,也因着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成了京中贵妇们交口称赞的“为母则强”,更有高门贵女视其为目标,立志成为一个能力卓绝又独得君心之女。 只是,乌喇那拉家的人既知道她为母则强,又怎么忘了,只要事涉她的儿子,那个女人从来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呢? 一直侍候在侧的伊嬷嬷偷睨了一眼皇后的脸色,小心地凑了过去:“娘娘,奴才替您按按?” 皇后闭眼轻轻点了点头。 伊嬷嬷见皇后点了头,便伸出手一下一下替皇后按揉着太阳穴。 “娘娘,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没眼也没睁,“有什么就说,跟我你还有什么顾虑的。” “是”即使皇后看不到,伊嬷嬷仍蹲了蹲以示谢恩。 “弘曜阿哥的嫡妻之位,必然会由太上皇上指定。这侧福晋之位嘛……依奴才之见,娘娘完全可以跟皇上商量商量。” “你是让本宫把乌喇那拉家的打算直接告诉皇上?” “娘娘您想,当年弘晖阿哥之事,皇上难道就没一点错?八福晋害弘晖阿哥,说是因为嫉妒娘娘,说到底,不过也是替八争宠,根子上,其实便是源于八爷与四爷都在争圣心,也就是说,弘晖阿哥是受了父的牵累,这才被害的,便是为着这,皇上也会给娘娘的娘家一个交待不是。” “呵!” “交待!”皇后冷笑了一声:“他手里捏着那张口供这么多年,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自己坐稳了皇位,这才将昔日一切揭开在本宫面前,为的什么?因为现在出手,于他再无妨碍,是,老八家的死了,可是,这就完了吗?老八家的就算被本宫锉骨扬灰,于本宫的弘晖又有何益?于本宫有何益?他现在还重用老八查毒衣案……他想干什么!他这是要替茹佳氏铺路,本宫碍着弘曜的路了。” 皇后怨毒如骨的冷语,让伊嬷嬷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娘娘,不能吧。” “怎么不能?” 皇后咬牙:“若本宫的弘晖还在,本宫哪会被一个乡野秀才之女压得抬不起头?还要本宫低头去求她,哈,她茹佳氏凭什么张狂,凭的,不就是她能生儿子!” 生儿子! 那个女人太能生了。 不但能生,还能养。 生了六个,居然一个都没死! 她怎么就没死一个儿子呢!老头爷为什么就独独眷顾她!若能让她也尝尝丧子之痛该多好!到那时,那个女人还能如现在一样娇艳吗?她可知道,诚亲王府的年氏,因为连死了几个孩子,昔日几个与茹佳氏争锋的一个美人,如今就像一朵失去支撑的花,眼见就要枯萎在诚亲王府后院了。 以茹佳氏视子如命的德性,若她死一个儿子,会不会疯?会不会像她这个独有尊荣之名,却生活得如同枯井的皇后一样心中充满仇恨与怨毒? 皇后死死捏着念珠。 “哗啦啦!” 系绳乍断,珠串上的珠子唏哩哗啦掉了一地。 愣愣看着那满地的乱珠,就如同看着她无法实现的妄念、失败的人生。 虽有皇后之名,她却不曾独尊宫权,这样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皇后闭上眼,颓然靠在躺椅前上:“命!都是命啊!” “伊嬷嬷,着人去养心殿,请皇上来一趟。” “奴才这就去。” …… 雍正三年,新帝继位后第一次八旗选秀开始了。 就在选秀活动如火如荼进行时,八爷带着几卷案卷找到了皇帝。 “皇上,臣弟不负所托,毒衣案破了……” 第109章 皇帝批完手上的折子,拿起高勿庸自老八手上取过的案卷。 仔细查看过案卷,皇帝沉默了片刻。 “宗室,包衣?” “是。”八爷没敢抬头。 “世祖驾崩,太上皇年幼,部分宗室有意重启八王议政,奈何世祖遗命四大辅政大臣辅佐太上皇主政,宗室失去时机,只能在暗处撷取权利,他们不甘心,遂挑动鳌拜专权,鳌拜野心日涨,最后威逼君王,为太上皇所杀。 擒杀鳌拜之后,太上皇亲政,卓绝的治国之力与政治才华,让宗室失去了机会,随着太上皇日益收拢皇权,宗室再无机会。” “随着太上皇年老,新一代宗室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不甘庸碌与对权利的向往,让他们再次伸出了手。” 八爷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表情难以描述:“他们盯上了我!” 皇帝抬起头看着老八,“良妃娘娘的事有他们插手?” 八爷双拳紧握,眼中幽光如炽:“世祖末年,安亲王岳乐以亲王之尊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决策军国大权,掌握着大清大部分权利,被挟制的世祖临终遗命皇父继位,岳乐与杰书率诸贝勒大臣,拥立皇父继位,直至皇父亲政,一直威临朝堂,即使皇父亲政,他仍携多年威势,为宗室争取到许多权力。 直至康熙二十八,岳乐逝世,太上皇年富力强,岳乐之下,尽皆庸碌,再无人掣肘的帝皇才可说是真正收拢了权力。” “只是,宗室仍不肯放弃,他们挑动我们兄弟相争,而后欲收渔翁之利,我额娘……” 八爷狠狠咬牙:“他们欲以我额娘之死挑动我的仇恨……我也确实被挑动了。” 八爷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跪在殿中:“皇上继位后,十四来问计,臣弟曾为十四弟参谋,臣弟因私怨而生背逆之念,欺君怨父,臣弟不孝不悌,罪在不赦,请皇上责罚。” 皇帝缓缓起身,自御案之后走出,幽幽深眸注视着趴跪在殿上金砖上的老八,“八弟,你现在还欲与四哥做对吗?” “前罪尤在,臣弟追悔莫及,羞愧难当,今日将一切作为述于皇上面前,是为臣弟自感无能,为贼所乘,以致伤了兄弟情义,臣弟虽无能,却非没有担当,更非不知悔改,错了便是错了,臣弟不盼皇上原谅,只请皇上念弟诚心,许弟改过,弟以后当以四哥之命是从。” 皇帝眼中幽光闪了闪,最终化为一抹温暖的笑意。 伸手将老八自地上扶起,皇帝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日后有八弟相助,四哥的抱负必能更完美地实现。” 看着四哥脸上真挚的笑容,八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四哥嫉恶如仇,却是个真性情的汉子,相较于老二的唯我独尊,四哥自小就会关照弱小的弟弟。 “弟弟一直记得六岁那年被内侍欺侮苛待时,四哥伸出的手。” 皇帝仔细想了想,想起来了,当年有内侍欺负老八生母懦弱,他自己也不得惠妃疼爱,不给他饭吃,又故意与他玩捉迷藏,将他遗落在御花园的假山之中,大冬天的,一个六岁的孩子又冻又饿地缩在假山,差点没冻死,其时,九岁的四爷无意间听得内侍议论,赶到花园将六岁的八弟救了出来。 而后,八爷身边的内侍便换了一批,如今八贝勒府的内务总管高福便是那一年被送到八爷身边的。 想起幼年时的老八,皇帝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他上下打量老八的体型,脸上露出一丝嫌弃:“当年你顶着一张小嫩脸裹着我的白狐领大裘,看起来就像一只圆滚滚的白团子,多招人疼啊,哪像现在,啧。” 看着皇帝脸上的嫌弃,八爷啼笑皆非:“四哥,那年弟弟是六岁,现在弟弟已经四十四了!” 皇帝睨了一眼老八的肥肚子,还是觉得嫌弃,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养心殿的大门前。 “如此说来,良妃娘娘之殇,幕后的推手是宗室?” “是,现任安郡王华圯欲重现祖父在世时的风光,自郭络罗氏嫁给我,便已通过郭络罗氏的手将人手安□□了我府中各处,郭络罗氏的陪嫁大多听令于他,郭络罗氏屋中长年燃着不益子嗣的熏香,只因那熏香需要与郭络罗氏惯用的浴盐配合方能起作用,因此一直未被太医察觉。 郭络罗氏为陪嫁所蛊惑亲自带进宫的毒毛皮是华圯提供的,永寿宫中的人手是早年安亲王留下的,另外,那件带着天花碎屑的小衣……” 八爷迟疑地停下了讲述。 皇帝头也没回:“说吧。” 八爷吸了一口气:“十四弟与皇太后在乾清宫的大闹,让宗室中人看到了机会,他们联络皇太后,皇太后通过手中掌握的包衣势力将小衣藏进了永寿宫……小衣不仅有天花碎屑,小衣本身亦由带毒色料染就,其毒与已腐烂的毛皮中的毒素是一种,因其没有气味,藏进永寿宫后,便是连皇贵妃养的灵鼠亦不曾查觉。” “所幸早早搜出了毒衣,否则不只皇贵妃与腹中皇子,便是皇上,亦会受其毒害。” 老八看着他四哥高大的背影,眼中露出一丝同情,被生母亲自下手毒害,便是皇家母子间亲情淡漠,发生这种事,也太过骇人听闻了。 皇帝长久凝视着养心殿外的虚空,良久,方开口轻声问老八:“所有证据都收集妥当了?” “是。”八爷点头:“虽花了些时间查清事情的来笼去脉,但在提取口供时因有皇上提供的惑神香相助,却是很轻松。” 皇帝没再多言,抬起脚跨出养心殿:“如此,且随朕去见太上皇吧。” …… 乾清宫 躺在龙床上的太上皇听罢老八的一番供述,良久,他示意弘曜将他扶起来。 弘曜抱着皇祖坐起身,并默默坐在他身后充当支撑着持祖父无力身体的迎枕。 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低着头的老入,太上皇苍老的眼中,锐光闪了闪,而后注目坐在床前的皇帝,用尽全力吐出两个字:“重惩。” 听着这清楚明白无误的谕令,皇帝低下头:“儿子领旨。” 太上皇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老八,眯了眯眼,再没说什么,疲累地阖上了眼皮。 得了太上皇首肯,又有老八取得了切实的证据,第二日,皇帝带着老八去了宗人府。 当着所有与会宗室的面,八爷在宗人府将毒衣案始末一一道明,并将所有案卷并涉事人口供交到了宗令手中。 看着厚厚的案卷并几撂口供,宗人府的宗令,左、右宗正,并各属员面面相觑,呆立在原地良久,不知该做何反应。 皇帝冷眼看够了各人反应,方才开口道:“太上皇谕令,涉事之人,一律严惩。” 宗令听得太上皇居然已知道了此时,并且这谕令还是由皇帝亲口说出,知道再没转寰余地,更兼此时事涉皇术与宗族之争,知道不能含精,遂断然开口:“宗室本是辅助帝皇管理宗族人员而设,既有宗族人口犯下大罪,自该依律行事,一切,便依太上皇与皇上之意处置。” 表完态的宗令眼珠一转,环视房中各人:“各位以为本王之言是否有理?” 看着堂上高踞而座的冷面帝皇,谁敢说与皇上抢权并暗害皇帝后宫的人是对的?又不是活腻歪了。 左宗正首先表态:“宗令言之有理。” 右宗正挠了挠脸颊:“一帮不安份的孙子,活该重处。” “当重处。”左宗人点头。 “不重处不足以正律令。”右宗人叹气。 为首的五位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并镇国公都已表了态,其余的三位启心郎、六个郎中并四个郎中并主事、堂主事各人自然无不齐声赞同。 看着宗人府中众人无人出言反诘,皇帝满意了。 “各位既已同意,如此,朕就下旨了。” “恭请皇上圣裁。”宗人府所有任职人员齐齐起身,弯下腰去。 看着满堂低垂的头颅,皇帝眯了眯眼,冲一直站在一旁当布置板的高勿庸抬了抬手。 高勿庸会意,抽出袖中皇帝早写好的圣旨,当堂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宗室者,辅帝皇治宗族也,份内乃为掌九族宗族名册、撰写帝王族谱,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号、世袭爵位、生死时间、婚嫁、谥号安葬之事。 凡宗室陈述请求,替其奏禀帝皇;引贤才能人,记罪责过失,是为其职; 掌收发文件、管理宗室内部诸事、登记黄册、红册、圈禁罪犯及教育宗室子弟,方是其责。 今有已故安亲王岳乐、裕亲王保泰、简亲王雅尔江阿、现任安郡王华圯、理郡王弘皙、贝勒胤禵、贝子苏努,不以帝皇之恩为念,以私心而毒害后宫眷属,其手段之凶残,其性质之恶劣,实百死难恕其罪。 宗人府各职属奏请,重惩涉事人等,朕允众亲之请,但念及宗族血脉亲情,三思后,决定对涉事人等从轻处置。 因犯事由轻重不同,各人亦处以不同惩戒。 着: 安亲王一系爵位停袭,现任郡王华圯□□宗人府,命故安和亲王岳乐之孙吴尔占、色亨图、经希及其子移居盛京,除属籍。 理郡王弘皙、贝子苏努,削爵。 裕亲王保泰有罪削爵,以其弟子广宁袭封裕亲王。 降贝勒胤禵为贝子。 简亲王雅尔江阿削爵,以其弟神保住袭封。 降贝子胤祹为镇国公。 钦此。” …… 处置了宗室,其后轮到的便是包衣。 包衣本是皇帝的奴才,手上有了口供的皇帝,根本不像处置宗室那个麻烦,直接让高勿庸点了人手,将涉事一应包衣尽皆拘拿。 “既然想要换主子,就让他们换吧,所有涉事人等,一律发往宁古塔与批甲人为奴。” 皇帝一句话,内务府的职位十去其二。 不过,这天下,从来不缺人才,很快,这些空缺的职位被新人填满。 只是,有了前车之鉴,掌权包衣不再是以前的世家,皇帝提了此前处于包衣最低层的有才之人上任。 “帝王之术,首在平衡,皇室需要人服侍,皇室成员万不能被服侍的人左右心志。” 第110章 雍正三年十月 弘曜阿哥大婚,嫡妻那木都鲁氏,满洲正白旗人,法喇嫡长孙女。 法喇其人,乃是茹芾昔日上司,康熙五十六年,策妄阿拉布坦遣其部将策凌敦多布入侵西藏时,法喇奉命赴川进剿,茹芾便是充任法喇先锋军首领。 康熙六十年,法喇因所部有自戕者,不曾以实上奏被夺职,后又于六十一年复原衔镶白旗蒙古都统、护军统领。 雍正二年十一月,茹芾因酒醉被皇帝夺职,许多大臣都躲着茹芾,法喇因着昔日的同袍之情,待茹芾一如往昔,时弘曜阿哥访茹芾,正正遇上法喇在茹府闲坐,一番交谈后,对法喇忠率性情生出好感,也注意到了跟在法喇身旁侍候的小跟班。 长得喜气可爱的小跟班,目光清澈,看到弘曜时眼含好奇,却无一丝怯色,无惧无畏如同一只好奇的小猫,很是招人喜欢,弘曜一眼看穿了其女扮男装之实,回宫后再使人一查,自然查出了那小跟班的真实身份:法喇长子的嫡长女乌林珠。 弘曜着人看了乌林珠一年,在七月选秀时亲求了太上皇允准娶其为嫡妻。 太上皇听其禀报过事情始末,笑叹孙儿行事与其父雷同,又道见皇帝与皇贵妃如今过得很好,足见儿孙眼光不差,如此,便允了孙儿所求,亲自下旨指婚,着其在紫禁城完婚,婚后入住太极殿(即曾经的毓庆宫),除非太上皇归天,他便不需要搬出紫禁城。 大儿子二十岁了,要成亲了,茹蕙既喜且忧,为着安排大婚事宜,忙得团团,一直忙到将儿媳妇娶回来,送进了洞房,她只觉肩上陡然一轻,心头同时如同空了一块,空茫又失落,很是难受。 看着茹蕙呆愣在炕上的皇帝拉着她走出寝居,走到正殿前的院子,拉着她的手围着永寿宫的院子开始转圈。 “康熙三十七年,你七岁,爷二十岁,爷在山间发现了你,自此,将你困在了指掌之间。 你明知爷皇子的身份,却不谄不媚,无惧无畏,待之平常,那时爷就想,这般胆大的村姑,真是世间少有。” “你长到十岁,爷看着你长了三年,不仅没失了幼时颜色,姿容反倒更盛了,再不放心你养在乡野,于是说服你父前去蜀地,并借机将你接进了府。” 皇帝捏着茹蕙仍然细软柔嫩的小手,看着永寿殿门廊上高挂的一盏又一盏红灯笼,想着那个行事恣肆的自己,笑出了声:“年少时未脱轻狂,行事凭心任性,为了能让你进府,爷求着阿玛给你父抬旗,被阿玛当骡子一样使唤了三年! 那时年轻,不怕累不怕苦,认定了目标,任他有万般险阻,也不肯撒手,忙于差事时,难免疏忽了对你的照顾,这才让你入府不久不遭遇危难,阿蕙,当年,明知害你的人是谁,爷却不曾替你出气,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不曾释怀?胸中一直存着块垒?以至这些年哪怕爷待你再好,你也再不肯信爷?” “多少年前的事了……”茹蕙的目光迷茫了一瞬,笑着摇了摇头:“儿子都二十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皇帝停下脚步,站在永寿宫红通通的大灯笼下,固执地要茹蕙给他答复,不许顾左右而言他。 茹蕙无奈,“行了,大冬天的,你不冷啊?” “不冷。” 翻了皇帝一个白眼,知道皇帝性情的茹蕙无法:“行了,先回卧室,咱们坐在炕上暖暖和和说话,好不好。” 皇帝想了想,拉着茹蕙转身回房。 洗漱过,两人靠在一起躺进了被窝。 “现在可以说了吧。”皇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好久没见皇帝这般孩子气,茹蕙轻轻笑了笑:“你既要听,那我就说了,若有你不爱听的,你可不许生气。” 皇帝揽在茹蕙腰上的手一紧。 “嗯?”茹蕙抬眼睨着一脸不高兴的男人。 “好。”皇帝郁闷地点头。 “不生气就好。”茹蕙笑着又窝回男人胸前,捏着男人厚实宽大的手掌开始回忆。 “妾身幼年险死还生,陡然开窍,明明只有六岁,已走过生死间的大恐怖……那时我就想,只有活着,才有未来,才有希望。” 从刚咽气的六岁孩子身上醒过来时,她不敢置信,却仍不免暗自庆幸,不曾夺舍,可以理直气壮地活着,可以活着,行走在阳光下,不是死亡,永远的消逝在大地之上,如同一粒尘埃,于她,是命运格外的垂怜——哪怕身处的是一个女性插弱的时代。 “妾身父母长得都好,到了妾身这一代的兄弟姐妹,更没有一个姿容平常的,母亲常忧心,家有好女,无力护佑,故常将臣妾锁于室中,轻易不许臣妾出门。” 父母之爱,有时让儿女们很不理解,限于认知,父母总是以自己的人生经验来为儿女划下一个安全的圈子,然后希望儿女在这个安全的圈子里生活,不必经受风吹雨打、世事挫折,不会有伤痛苦楚,这是父母的爱,不一定能称儿女的心,但却一定是最真挚纯净的。 “遇到爷,是妾身的福气。”茹蕙轻笑:“爷品性好,长得好,也尽力地对妾身好,妾身虽不觉十分圆满,却也知足。”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臣妾的想望,但是,也只是想望,妾身清楚现实与世事,连帝皇常不能万事如意,妾身凭什么要求事事顺意? 妾身长得好,但是,这天下,从来不缺长得好的女子,更有许多女子因容貌殊美为自己与家族引来灾祸,妾身能在一开始就遇到爷,是妾身的幸运,亦是妾身家的幸运,妾身感怀于心,其后便是受再多委屈,只念着爷这份恩情,便是再委屈,也便过去了。” 皇帝静静听着怀里女人满怀感恩地述着,明明应该高兴,可是,他就是觉得憋屈。 他的手下意识收紧,将女人紧紧揽在怀里,“感恩?难道对爷,你除了恩情,再没其它了?” 几乎能将她的腰肢勒断的力道,让茹蕙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却仍然不愿放弃:“爷说什么呢?” “爷说什么?”男人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爷想听什么,你会不知道?” “妾身糊涂,是真不明白。” “朕看你是装糊涂。” “皇上,您可不能冤枉人,这断案还讲证据呢。” “行,你装糊涂,那朕问你,你可心悦朕。” “唉呦。”茹蕙矫作地低头拧了男人一下:“这天下还有女人不心悦皇上的吗?” “你……”皇帝看着那死死埋在胸前的脑袋,气得牙痒痒:“天下的女人都心悦朕,那朕是不是明儿就该幸了新进宫的秀女?” 茹蕙身体一僵。 “说!”皇帝强硬地抬起怀里女人的下巴,逼视着她因为时光流逝,更显华贵的容颜:“对着爷的眼睛说。” 茹蕙抬眼,对着皇帝深幽的眸子,看着那黑眸中执著的点点暗光,深深叹了一口气:“爷,你看透人心,我的心待爷如何,爷会看不透?” 皇帝看着那双明明波光流转,却无明媚,只如幽幽深湖的眼,心中一哽。 这个女人信任他,眷恋他,愿与他同生共死,但是与此同时,这个女人从不要求他,不限制他,更不对他抱有希望。 “是爷让你失望了。”男人脸上露出落寞之色:“是爷自己的错,怪不得你。” 一滴晶莹的泪,自盈盈凤眸滴落。 男人看着那对盈满悲伤的眼,心如刀绞:“阿蕙,爷让你伤心了。” 茹蕙闭上眼,吸了吸鼻子:“你是王爷,你是皇帝,你肩上背负的太多,自入府那一日起,我就告诉自己,要护你,疼你,惜你,怜你,助你,让你可以不用活得那么累,如此,我又怎么能让自己成为你的负累?” 男人看着如断线珍珠一样的泪水不停自茹蕙熟悉的脸上滑落,心脏紧缩:“你怜我惜我疼我,万事都只想着我,那么你自己呢。” 他后院的女人,人人都想着向他索取,索取宠爱、儿女、荣耀、富贵,用她们的美貌、娇媚、算计……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从他这里得到更多,为她们自己,也为她们的家族。 只有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从来不曾向他要过任何东西。 任何一样东西! “一个什么也不能给你的男人。”男人紧紧咬着牙:“一个你什么也不需要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男人,你为什么还事事为他着想?事事以他为先?” 为什么呢? 因为…… “你是勇士!” 茹蕙张开眼,脸上露出一比明媚的笑容:“你是我的□□。” “我想要看你肆意飞扬,看你事事顺心、看你无病无灾,我不想你悲苦、不愿你压抑隐忍、不想你为人误解,不愿你为敌所害,为亲所伤……我想你得到这世间一切好的、善的,你心怀天下苍生,我就努力让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你可以有精力做所有你认为对天下苍生有益的事;你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我就不能成为你的负累,让你身负好色之君的名声,我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于你,于你的家族、于天下有益之人,这样,人家就会说,当年皇上选择了茹佳氏,是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而非是为色所惑,你……” “我就是为色所惑!” 男人断然开口,粗暴地打断了女人,他狠狠盯着她热烈的眼睛,眸中黑暗堆积:“爷是皇子,一个皇子为什么会用尽心机将一个村姑收入府中?因为爷爱你的色……你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了三年,姿色日盛,爷看中了你日后必有的倾国之容……” 男人伸出手,用力捏着女人柔嫩美丽的脸,眼露狠意:“看看你现在这张脸……谁敢说爷当初看得不准?爷最初就是看中这张脸,想要将它独占……你这样美丽的女人,就该为爷所有,除了爷,谁也没有资格,爷就是这么想的,然后,爷为了得到你,为你父抬旗,委官,让你亲近爷,离不开爷,爷用尽了一切手段,只为了得到你。” 茹蕙静静看着男人凶狠噬人的眼神,看着他咬牙切齿将昔日算计一五一十完全没有一丝遮掩地抖落在她面前。 “爷看中了,就要拢在手中,哪怕那时你还只有十岁,哪怕爷当时并不曾对你用心,哪怕当时爷什么也不能给你……爷就是要得到你,爷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男人紧紧捏着女人的下巴:“爷霸道、自私、专横、满肚子算计……爷为了坐上今天的位置,私下没少给人下绊子,使坏,你去满京城打听打听,这京中,有几人对着爷不怕不惧?” “什么天下苍生,爷最开始想的可没这么多,爷只是不愿意看着我爱新觉罗氏的江山被贪官污吏所毁,不愿看到朕的子民为酷吏所害,他们属于朕,只有朕有对他们才有生杀予夺之权……” 第111章 “……贪官污吏该杀,他们贪婪无度,视百姓如豕羊,朕厌恶他们行事没有规矩,毁了国基。爷从来不是你想像中忍辱负重、为国为民的英雄,爷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那是爷自己想做的、愿意做的、乐意做的。” “爷努力爬上现在这个位置,因为只有坐上来,才有更大的自主权,做事才不会被掣肘,才能实现朕的抱负……至于额娘与十四……” 男人冷笑:“爷早伤心过了,爷现在已经四十七了,不是柔弱地依的稚童,你以为朕还会被他们的算计所伤?朕没有伤心,朕只是愤怒,厌烦,如此而已。” 茹蕙坐起身,伸手将男人按在炕上,然后……爬了上去。 将自己整个儿搁在男人身上,茹蕙将头枕在男人肩上,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人肉床垫,压着就是舒服。” 四仰八叉被压倒在炕上的男人呆滞了片刻,伸手拍了拍肩窝里女人的脑袋:“跟你说话呢,好好听。” 女人在男人的肩窝里蹭了蹭:“你说吧,我听着呢。” 对于这样耍赖的茹蕙,四爷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儿,被当成褥子压着的他,还怎么好好说话? 什么气势都没了好不好! 茹蕙抬起头,果然看到男人一脸木然,噗一声笑了。 趴在男人胸前,抱着男人的脑袋,茹蕙低下头在男人嘴上啾一声亲了一下;“还恼吗?” 男人抬眼,对上女人信任含笑的眼,眸中凶戾顿消,浑身乍立的利刺、高竖的眉眼亦同时倒伏。 “你倒是从不怕爷。”男人没好气。 茹蕙看着男人一脸傲骄,唇角泄出一丝笑意:“怕,怎么不怕,可害怕了。” 看着茹蕙唇边的包容宠溺,男人的耳朵一红,目光飘移了一瞬:“那啥,嗯,背上冷不冷?” 茹蕙诚实地点了点头。 见茹蕙点头,男人哼了一声,伸手将滑落在一旁的被子拖上来盖在女人的后背:“就不能好好躺在被窝里?爷身上趴着就那么舒服?” “嗯。”茹蕙收回支撑的手,再次趴伏在男人胸前,将脑袋搁在男人的肩窝,轻声嘟嚷:“你躺好,不要让我滑下去。” 于是,男人又再度调整躺姿,让女人能趴得更舒服。 两人摞在一起好半晌,茹蕙觉得胸口压得有点疼,动了动,把自己的上半身挪到男人的胳膊上:“你以后还会让我受委屈吗?” 男人沉默片刻,长长叹了一口气,将揽在女人腰间的手收收紧:“不会了。” 将头埋进男人的肩窝,茹蕙满意地笑了笑:“困了。” 这样就够了…… 听着茹蕙清浅深长的呼吸,四爷知道她睡着了,便小心地翻过身,让她顺着自己的身体滑到炕上躺好。 将人揽在怀中抱好,伸出空着的手替怀里的人压好后背的被角,四爷抱着茹蕙躺在炕上,却久久无法入睡。 到最后,他还是不曾听到自己想听的,可是他虽觉怅然,却又安心。 她问他:还会让我委屈吗?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向他索取保证。 十岁那年被府中女人联手困在地窖、十五岁那年险些被李氏所害……每一次,伤她的,都是他的女人,因为那是他的女人,他的责任,她便放任他处置。 她不是不委屈,只是,她总是将选择权给他——无论最后他如何处置,她都从曾有过怨言。 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只是能怎么办呢,那些是他的女人,她们早的从他十三岁开始陪着他,晚的也都比她到他身边早,她们也曾陪着他经过许多风雨,趟过诸多阴谋算计,他难道要为一个刚刚进府的小丫头而惩罚所有这些陪了他许多年的女人? 人有亲疏远近,那时他,对她还没有现在这样深的信任与在乎,所以,他选择让她委屈。 只是,一次次,一件件,一桩桩发生的事,让他不由自主疏远后院的那些女人,直至他患上时疫。 那会儿,那些女人的选择与作为,彻底斩断了他的牵绊,从此,他不再欠她们,她们选择自保都没错,只是,既放弃了他,也意味着放弃了她们对他提要求的权力,从此,他可以理直气壮、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不再去她们的院子。 也是自那以后,他开始守着怀里的女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即使她怀孕,他也再没碰过别的女人——哪怕她从不说,他也知道,那会让她伤心失望。 男人慢慢闭上眼,脑中最后转动的念头是:这世上,离他最近的是她,与她最亲近的,则是他,他会让他们一直成为彼此最深的牵绊,他能做到…… 雍正四年五月十七,太上皇驾崩。 雍正四年五月二十七,远在五台山祈福的皇太后得讯噩耗,随之殡天。 雍正四年六月初二,自蜀地回返的贝子胤禵大闹乾清宫圣祖灵堂,皇帝隐忍未发。 圣祖停灵满二十日,棺椁移送入殡宫——景山的寿皇殿,皇帝下旨着贝子胤禵闭门思过。 又四月,圣祖与孝恭仁皇后的棺椁一起送至景陵合葬,皇帝着胤禵前往景山守陵。 随着圣祖驾崩,宫中格局再次发生变化。 圣祖后妃有子者,皆出宫跟着儿子生活,无子者移往寿康宫、寿安宫、英华殿居住。 皇后乌喇那拉氏名正言顺住进了想望已久的坤宁宫,只是,早立下誓言乾清宫独属圣祖的皇帝却仍然住在养心殿,皇贵妃、齐妃仍居原处,皇帝其余嫔妃则求了帝后,搬进了空下的各宫殿之中安居,不过,也只是安居而已,因为皇帝即便在朝野议论最汹涌之时,亦一直独宠皇贵妃,从不曾妥协。 圣祖下葬后,悲痛的弘曜阿哥实践了他曾经的诺言,辞别父母亲人,徒步出京,开始他苦行僧一般的历炼。 茹蕙站在京郊,眼泪汪汪看着背着简单行囊的儿子慢慢走远。 “这个死心眼儿的孩子,怎么就不肯带个侍候的人一起上路?万一在路上病了怎么办?那时连个看护的人也没有。” 皇帝握着茹蕙的手,“他自幼在圣祖身边长大,跟着圣祖的时间跟我们还久,圣祖驾崩,他心里的悲痛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深,让他去吧,舍弃好衣、美食、多眠,观众生、察万象,身无安乐,心可自在。” 弘曜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悼念他逝世的玛法,皇帝对于这个优秀的儿子的坚持虽不支持却也不会去阻拦,毕竟,若无意外,这个国家以后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徒步历炼的过程能让他更多的了解民情人心,于他以后的执政有利。 看了一眼仍然满脸焦虑担忧的茹蕙,皇帝无奈,只能低下头在茹蕙耳边轻声道:“你今天没见弘旲,不觉奇怪?” 茹蕙眨了眨眼,回身四望,果然,弘晧弘晛弘晞弘旴皆在身边,弘旲却是不见了。 “弘旲那皮小子,跑哪去了?” “知道他哥想要徒步走遍历炼,他前几日偷偷找到朕,说要跟着他哥一起,不过,为了不被弘曜赶走,他带着几个心腹先走,然后准备在路上再悄悄跟着弘曜。” 拉着茹蕙转身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皇帝安慰茹蕙:“弘旲手中有朕的圣旨,若是遇事,他会拿出圣旨求救的,放心吧。” 谁的儿子谁心疼,虽然弘曜很能干,可再能干,也只有一个人,难道他这个父亲还真让弘曜一个人上路。他不只给了弘旲,也将粘轩处的密令告诉了弘曜,若万一事不可为,弘旲又不及赶到,那孩子便可找上各地粘杆处的探子帮忙。 “历炼是为了增广见闻,忘记伤痛,却不是送死,弘曜知道轻重,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 弘曜打小就惜命得很,皇帝从来不担心他找死,他担心的仅仅只是有不开眼的找大儿子麻烦,不过,想着弘曜敏锐的五感、身上的诸般奇药,再加上他那一身打小炼就的骑射与近身搏击之术,皇帝开始打心底替那些找大儿子麻烦的人默哀。 “乌林珠的身子都七个月了,那小子不想着守着自己的儿子出生,居然狠心跑了。”茹蕙靠在皇帝怀里,一脸不满:“乌林珠若是心眼儿再小点,不知道闹出什么事呢,万一伤着她肚里的孩子怎么办,弘曜这孩子怎么越大越让人操心呢,明明小时候那么体贴乖巧听话的……你说,是不是因为乌林珠有了,太上皇再没牵挂,这才走了……算了,我提这些做什么,爷,你别伤心了,自打圣祖驾崩,你这瘦得都快只剩骨架子了,我说你平素不总说自己性情刚毅、心硬如铁吗?怎么事到临身,就这般自苦?我告诉你,今儿送去的饭你若再不听,我让把几个孩子都送到养心殿,让他们陪着你一起挨饿,我说到做到,别以为只是吓唬你,听到没?” 皇帝叹气:“知道了。” …… 史载:世宗在位三十年退位,传大统予高宗,后,携孝懿恭皇后出游全国,于乾隆十五年驾崩,享年八十九岁。 史载:孝懿恭皇后,茹佳氏,满州镶黄旗人,雍正帝第二任皇后,领侍卫内大臣、承恩公茹志山女,雍正元年册为皇贵妃,雍正五年立为皇后,一生育有六子一女,享年七十六岁。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明天开始写番外。 ━━━━━━━━━━━━━━━━━━━━━━━━━━━━━━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手机下载http://m.wxia.net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