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手机下载http://m.wxia.net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 书名:大愚若智(女尊) 作者:虞月下 简介:   ★ 关于本书的题目   “大愚”,是借鉴了《老子》中的思想,此“大愚者”,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蠢笨”,而是指:工于巧计,惯于矫饰,常好张扬,事事计较,精明干练,吃不得半点亏;   ★ 关于流氓一说   摸着下巴,想了又想,女主的性格及人品(如果她有这种东西),其实也能用“流氓”来定义了,居然意外得合适;   鲁迅曾说,流氓,等于无赖子加上壮士、加三百代言。   流氓的造成,大约有两种东西:一种是孔子之徒,就是儒;一种是墨子之徒,就是侠。   这两种东西本来也很好,可是后来他们的思想一堕落,就慢慢地演成了“流氓”。   ★ 关于女猪   她说,“物以类聚”这个词不能用在她的身上,她真的不是变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周围会聚集这么多变态(纯洁地以45度角仰望天空ing)orz   她还说,开始忙着逃命,后来忙着私奔,私奔比逃命还累,因为逃命是一个人的事,私奔是……一群人的事(猛然发现,原来她适合从事人口贩子这个光荣滴职业啊~~~~) ==================   ☆、2楔子(故事从此开始) 我有个秘密,打死也不能说出来的秘密。这个秘密,由我的降生而产生,也将由我的消逝而消失。这是我的秘密,且只属于我的秘密——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哦,不是,准确地说,我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是灵魂!至少,曾经存在的记忆告诉我,我出现在这里是个错误。当然,这个记忆可能只是我自以为真实的记忆,只是黄粱一梦。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我的灵魂跟我的身体不是同一个世界的!该说是我原来的身体把我的这个灵魂给弄丢了,还是我的这个灵魂迷路了,找不到原来的身体了呢——这个我已记不清了,事实上我感觉一切都很混乱,始终混乱着!就在这混乱中,我混沌地生活着! 爱因斯坦曾经提出,时空是相对的。根据《时间与空间定义学》以及其相关理论可以做出简单的阐释:首先,宇宙中有N个银河系空间和类银河系空间以及未知星系空间,空间与空间之中会产生扭曲与重叠;其次,时间其实只是单纯的计量单位,是相对于光速的,因此如果出现大于光速的速度,就会产生时间的扭曲;最后,当时间跟空间都扭曲的时候,就会出现类黑洞现象。于是,可以得到以下结论,时空的转换,只是类黑洞现象产生后的标准方差的一个取值。 而我,就是经历了时间与空间的扭曲的游魂。游魂啊,这个果然已经不能用我所掌握的理论知识来解释了。现在我的情况,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五个字——生命的奇迹。这不是夸张,而是绝对的。如果用点的叠加模型来证明的话,我现在存在的情况,根本就是完全为零的,连趋于零的机会都不可能出现。但是我偏偏就是活着,活在这个未知的时间与空间中。 其实,追其根本,不就是换了具身体么?就如聊斋志异中的画皮一般,只跟换了件衣服一般,换了身皮囊!根据灵魂跟身体的耦合度,是这具身体勾引诱拐了“我”的灵魂,还是“我”的灵魂为了寻这具身体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这个问题可以用人体磁场效应来阐释已经论证,但是却无法得到最终的答案。 存在即是真理!那么,我说,我就该好好活着! 天空,依然是蓝色的;云,依旧是白色的。 我,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我,恣意地活在蓝天白云之下,看着旭日东升,守着夕阳西下。   ☆、3杯弓蛇影设谋工计1 一张普通的铁弓,寻常猎户用的,市集铁匠铺就可买到。以我的力道,勉强能将它拉满,箭已上弦,不得不发,根本不给我丝毫犹豫的时间。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我紧咬下唇,箭簇对准了远处山林间飞窜的灰影,用力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念道:“死道友不死贫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再睁开时,眼神已经一片清明,计算着目标的速度和方向,指尖一挑一拨,箭破空而出,一连三箭,毫不迟疑。灰影躲开第一箭,用剑挡下第二箭,但是被第三箭射中肩头。 看来我的力道,终是不足。暗自惋惜,却不敢现身查看,弃弓,将身形掩入茂密的矮林,匆匆返身离去。几乎使出全力,在林间飞跃,我的轻功步伐不是正宗的“流云”,而且甚少练习,所以现在使起来十分吃力,全靠周身平白得来的内力来支撑。一路上遇到好几路例行巡山的弟子,都远远避开了。躲过外院的数个岗卫,然后轻巧地翻墙而入。 待我奔回花园的时候,亭榭外竹帘低垂,仍是之前离去时的样子。我暗自调整呼吸,随意地四下顾盼,确定周围没有不该存在的气息,方才掀帘而入,坐回白玉石桌边,桌上摆放的那碗冰糖银耳汤仍有余温。我的掌心,捏着两根断发,是之前离去时特意留在竹帘不起眼的两个角落上的,现在两根都未落下,说明没人察觉我的离开。心跳略为平缓了。 喝了半碗汤水,我疲惫地闭目,瘫坐着。脑海中闪现刚才的情景,身子微颤不止——我终是杀人了。精神有点恍惚,身上发起冷汗。箭簇淬了毒,是我偷偷提炼的,算是神经毒素的一种,毙命只在眨眼间。那个人发现了我的秘密,所以必须去死。我努力找借口安慰自己,不能怯弱,不能仁慈,我想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灵敏的听觉捕捉到,有人进园子了,还是一大群。抬手整了整发髻,确定头上的玉簪没歪斜,然后双手托腮,作沉思样。果然,刚摆好姿势,竹帘就被两名翠衫女弟子掀开,然后我看到在几名翠衫弟子簇拥下进入亭子的中年美妇——现任的门派掌门,药光。 “我看今个儿天气好,就猜到你又躲在这里发呆了。来多久了?这不比屋内,小心受寒!”药光优雅地在我的身边坐下,然后拉过我的手,精确地切上我的脉搏。 “一坐就忘记时辰了,到晚膳时间了?”我语气含糊地回答,任由药光为我诊脉。暗自庆幸我的心律已经恢复正常。 “肚子饿了?还不到申时呢!”药光对我说话的时候,总是语带宠溺,容易让我产生错觉。她收回切脉的手,转而握住我的手掌,“你看你,就是不会照顾自己,坐这么长时间,手都这么凉了!” 我刚想开口,就发现药光面带愠色地看向园中成排的弟子,语气不同先前的温软,而是近乎严厉的:“我叫你们好好照顾玄长老,你们倒懂得背后偷懒,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吹冷风!” 当下,跪下了五名女弟子,她们是今天在这园内当值的。 “师姐,是我不好,我喜欢一个人静静的,有人在边上伺候,总会心绪不宁。”门派内,等级森严,下级无条件服从上级的指令,我遣她们离开,她们没有权力说不。 “她们没有尽责照顾你,就是失职,该罚!”药光的决定容不得旁人置疑,她寒着面容,说道:“自行去毒珊那里领罚!” 那五名女弟子,没有哭闹,只是平静地行了礼,然后退出园子。只是我的余光瞟到其中一人在出园的时候,脚下一踉跄。毒珊,门派里掌刑罚的长老,不知门内有多少弟子畏惧她的存在。 “师姐,真的是我的不好,要罚就罚我一个吧!”我一脸难过地瞅着药光。该说的话,该演的戏,一个都不能少,一步都不得错。 “你啊,是该罚!还不快回去休息着!”药光转身面向我,仍以那样包容的口吻说着话,不复之前的厉色。 我刚想起身行礼退下,从外面匆匆进来一个弟子,她先对药光行礼,然后对着我行礼,同时结着复杂的手势——这是门内行礼的规矩。 “禀告掌门,巡山的弟子来报,西山坡,发现一具弟子的尸体,看着有古怪,所以师父遣我来,请掌门及几位长老去断断。”看她结的手势,是药脉长老药晴的弟子。 “是哪脉的弟子?”药光兀然站起,眼中精光顿起。 “是玄长老的……”那名弟子仍是低头,拘谨告知。毒玄,我在这个时空的名讳,据说还是上任掌门亲自命名的。 我一下站起,一脸惊忧,语调都不稳了:“是哪个弟子?” “已查实,是个二等弟子,名魏晏。”那弟子据实禀告。一旁的药光伸手扶住我不稳的身形,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魏晏?我倒没印象。”我蹙眉思索,然后转而看向药光。 药光安抚地拍拍我的背,挥手让那名弟子退下,温和地对我说道:“你门下有两三百号弟子,自然不可能一一认得,不是近身的就好。你先回房歇息,稍后我让药殷给你配服宁神的药。你别多费心思,门外世道乱,多的是想害咱们的人,我会调查清楚的。”然后又说了一些安抚我的话,就让两名女弟子送我回院子了。 我住的院子,是门内东首的“霁月苑”,就在这小花园右近,穿过回廊,拐个弯就是。我进屋,径自在花厅的软塌上靠下。近身伺候我的弟子知道我的脾性,换了一套茶具,燃上薰香,就默默退了出去,还为我掩了外屋的门。 尸体被发现了,时间正好。我紧张到肚子一阵痉挛,手心又冒出了薄汗,我趴卧在塌上的绣被上,被上充满我自己的气味,不由得能让我心安。只是这个魏晏,是谁派来的人?! 屋外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师叔,掌门弟子药殷奉师父之命,给您送药来了。”然后就是推门的响动。我放松身体,仍保持这个姿势,侧头看向屏风外。一个年轻的男弟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他有张好皮相,五官雅致异常,因常年呆在药房里,皮肤白皙细嫩,清清冷冷的表情,清清冷冷的气质。 “师父有交代,您今天吹风受寒,又受了惊,所以需要调养几剂。”他将药碗放在软塌边的雕花几上,为我垫好枕被,然后很自然地伸手扶我起身。 我顺从地靠坐好,然后任由他用匙子喂我吃药。这个情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从我被药光带回门派,一直都是他为我调养身子的。一直无言,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 吃好药,他替我传了晚膳。我走到前厅,面无表情看着弟子进进出出布菜,药殷垂手站在一旁,等着我吩咐。我净手漱口以后,让他带着弟子都退出去,自己独自一人坐下用膳。 桌上仍旧是三盘干果,一盘甜点,一盘荤,四盘素,一碗汤。我的口味偏酸甜,喜油辣,重肉食,恶青菜。但是在门派的四年里,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把自己想象成兔子,只挑清淡的吃,不碰油腻,遇到真正喜欢吃的,只敢动几筷子。久而久之,我的膳食里,多是淡口味的菜蔬。果脯干点之类,我不是很喜欢吃,但是吃了又不会死。我挑了几口青菜,又吃了小半盘的甜李。 突然,小腹一阵热流升起,我扔下筷子,暗自运气,强行将热流压下,一股寒气至丹田升起,积于胸腹。 昨日刚被逼出一个蛊引的,怎么这么快就又有一个?我起身四下查看房内摆设,在熏炉灰里找到一小块凝结的紫色晶体。难道是药光?她已经等不及了吗?我用干净的帕子将晶体包好,收在衣橱最底层。 心头因为未知而产生烦乱,踱回桌边,用力把桌上的盘菜扫落,身体开始抽搐,我失声尖叫。几乎是立刻的,药殷带着几名弟子冲了进来。 他一眼就望到我的异状,一向沉稳的他,居然难掩惊讶,但仍冷静地指挥弟子,两个女弟子半搀半拖地将我扶进花厅,他从怀中掏出针包,按穴、扎针、捏针,一气呵成。我任由热流再次升起,冲上喉口,张嘴欲吐,边上的弟子机灵地递来青瓷痰盂。药殷连忙掏出帕子,覆上我的面额,顿时一股佩兰的香味扑面——一如他身上的气味。他轻轻为我擦去额头的薄汗,这帕子正好模糊了我的视线,只是感觉有人将痰盂伸至我的嘴边。 我开始呕吐,刚才吃的菜汤全部都从胃里倒了出去,弟子递来热茶给我漱口,然后药殷用帕子仔细擦拭我的嘴。我瞟到端着痰盂的弟子迅速转身欲退出去。 “你别走!我要看看我刚才吐出什么东西!”刚吐完,嗓子很不舒服,说起话来有点哑。 “不就是一堆秽物,有什么好看的。师叔快躺好,让师侄为您诊脉。”药殷身子前倾,正好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他偏着头,对已走到门边的那名弟子吩咐道:“你把秽物处理了,然后让厨房准备一些清粥送来。” “我老感觉吐出什么异物,粘粘滑滑的,但是不记得我有吃下这样的东西。”我试探地看着药殷。 “师叔多虑了!您只要安心养好身子就成。”药殷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表情,但是一脸若有所思,秀眉已经蹙起。 “我是不是快死了?为什么隔些时日就会这样吐一次?昨日就这样。”我哭丧着脸。 “师叔莫怕,您的身子底子薄,要好好调养,这只是您的身体排斥某些药物。”药殷如以往一般,面不改色地说谎安慰我,只是显得心不在焉。 “我的身子好像使不上劲。”我的语气越发可怜。 “师叔,您今天累了。我去给您配付药,您先休息一下。”药殷为我盖好被子,转身出去了,脚步匆匆。 过了一会儿,外屋传来动静,数名弟子进进出出,我闭上眼,听着她们有的进了我的内室,有的走进偏厅,接着就有弟子进到花厅来,我睁开眼,看着两名弟子抬着一个珐琅熏炉进来,又抬着旧的熏炉出去了,然后又一名弟子拿着一套新茶具进来了。 “你们在干什么?”我状似无力地问道。 “师父,掌门大弟子吩咐的,为您屋里换套新的器具,去病气。”那端着茶具的弟子看似恭敬地回答。 “用得好好的,换新的干什么?”我故作不解地问道。 “回师父话,掌门心疼您,为您置办了全新的器物,您看门内有谁像您这么讨掌门欢喜啊!”这弟子对答如流,很是机敏。 “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我继续问。 “师父,弟子一向在水房帮忙的,您自然不容易注意到我。”她讨好地笑着,然后在我的默许下退了出去。 我再次阖上眼,心里有数。不管这弟子以前在药光那里是什么司职,以后她只能呆在我的水房里了。   ☆、4杯弓蛇影设谋工计2 刚才,我一直在暗自仔细观察药殷的反应,他似乎真的是不知情的。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又有谁掺和进来了,在我的熏炉里放催蛊的药物呢? 突然一个激灵,脑海里晃过一个偌大的镜湖,一座美轮美奂的亭台水榭,一张苍白模糊的脸,那是我在这个时空醒来时呆的地方。黑暗迷茫的记忆中,那里住着一个变态,跟药光一样,拿我这个身体炼蛊,只是他不屑于戴着伪善的面具接近我。他比药光急切,比药光直接,比药光心狠,所以他能成功——他成功害死了原来那个毒玄本尊!如果不是我的灵魂及时进入这个身体,那史上最大的金蚕蛊该从这具身体中破茧而出吧!可惜,制蛊本身就是双面刃,既然我有违常理地活了下来,那金蚕自然就是被我吸收了,所以我成了史上最强的蛊——当然,那个变态永远不会知道,而后来将我接回门派的药光也不可能会知情。 药光坚持说,她是救我回门派的,因为我本来就是门派耗费数十年心血才炼制而成的药人。“药人”,在这个门派内,一直是一个公开存在的秘密。我在门内的藏书阁,轻易就能找到一堆描述药人的史料,于是拼凑出了部分的事实。 药人者,取未足月的身骨奇佳的婴孩,泡入特制的药汤,喂其特制的药引,经数十载不衰者,即成。这本身就是一个繁琐的制蛊的过程,在我眼里,这一切根本是耸人听闻的,但是在这里,似乎是那么自然而然就发生的,那最后没被折腾断气的,就成为了传说中的奇葩。 这个所谓的名门正派,数百年间一直安插弟子隐于闹市,暗中搜集符合条件的婴孩,然后……劫持!谁人能知,一个药人的身下堆积了多少婴孩的尸骨?我不得不佩服那些动手的弟子,那身手绝对是灵敏异常的,要不这样丑陋的勾当怎么能延续百年而无人觉察,反而发展成了现今世间众说纷纭的一大悬案。我害怕呢,害怕在我完整地逃离这个门派前,就东窗事发,然后被世人乱棍打死——尽管,其实我也算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是的,我是一名典型的受害者!何其有幸啊,摊上这样一具身体,成为一个百年惊现的堪比恐龙粪便的*药人!药光曾告诉我,门派自开山立派,至今只出过四个药人,距离上一代药人,据说已经整整三百年!我不得不感慨,原来,三百年就出了我这么一个东西啊! 我之前已经说过,药人的炼制,前后是要耗费数十载的。那么,我的这个身体到底多少年岁了呢?没人能回答我。药殷只含糊地说,大概六七十岁吧。毕竟,药人未炼成,没人会在意那一个个药坛里腌泡的是谁人。 药人炼成,最后一关,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就是遭受脱骨之难,美其名曰“弃胎”。顾名思义,就是骨骼裂变,肌肉伸缩,犹如蚕蜕变成蝶。午夜梦回,我还在庆幸,自己晚来两年,没撞上那场非人的折磨,而是直接享用蜕变的成果——十来岁的容颜,据说至死不变。青春常驻的神话,一度让我惊喜,尽管这个身体实在是找不到丝毫令人垂涎的绝世之姿。 当年,药光救回我的时候,是完全将我当成孩童的。因为根据门内残缺的史籍记载,药人炼成,犹如婴孩,尚未开智。毒玄被人囚禁的两年里,该仍是懵懂不知的,每日只是被动地被人灌食各类毒物,被当成蛊引而制蛊,日复一日,生不如死。她没有意识地承受着一切的痛苦,一直到魂灭的那一刻,她可能都不知道,在她躺着的那个黑暗的小房间之外,有一片蔚蓝如洗的天空。她放弃得太早了,只差一天啊,她就能看到药光。 回到门派,药光仍是将我的身体当成制蛊的器皿,但是她是一正派的掌门!所谓“既要做女表子,又要立贞洁牌坊”,所以她对待我,那是如春天般的温暖。她请专人教我识字,跟所有入门弟子一样,学习粗浅的药理,辨认常见的药物;我说门内弟子飞来飞去很是有趣,她就让人教我门派不外传的轻功“流云”;我说我以后一定要仗剑走江湖,她就派人教我招式华丽的剑法。众所周知,门内数千名弟子,她最宠的就是我,不管多忙,她每日必会来陪我,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去年,她更是破例任命我为毒脉长老,在门内的地位仅次于她。 我一直想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目的,我不相信她是在补偿我,因为我不认为她会出现所谓的良心不安。她常年指使药殷以各类的蛊喂食我,混在药汤中,蛊引每每都是入体即死,她们只以为是药人的体质特殊,于是不停更换蛊引。四年来,我已经记不清被灌下多少种类的蛊,蛇蛊、生蛇蛊、阴蛇蛊、篾片蛊、石蛊、泥鳅蛊、中害神、疳蛊、肿蛊、癫蛊……估计她们快要用上金蚕蛊了。 药光教我的一切,都只是点到为止,不可能倾囊传授——入门级别的药理知识,虚有其表的轻功步伐及剑法招式,但是我并不在意。没有任何记载,说药人能无师自通,拥有内功。但是我偏偏就是会。教我诊脉的,是药脉长老药晴。她曾告诉我,人体气血有其特定的运行顺序跟时间,一天一十二个时辰,正好运行周身一遍,这就是所谓的“大周天”。而我居然能随意控制我体内的气血,一周天的运行,只用半盏茶的时间就能完成。如此的收放自如,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因此至今为止没人察觉我有内力。 我经常想,如果我真是毒玄,估计这一世就生存在药光编制的幸福泡泡中,安心做个制蛊的器皿。可叹,毒玄死了,而我在这个时空醒转过来了。尽管这个身体,堪称是一个完全变态体,但我别无选择,唯一的愿望就是拖着这样的身体,逃开一切,安然恬静地生活在碧空下。   ☆、5比通灵梨殷微露意 我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外屋有响动,一个人走了进来,听脚步,就能断定是药殷。我没动,继续装睡。他在桌上放下了什么,然后又出去了,不用睁眼,我都能知道他又是端了什么药给我喝,他们应该发现熏炉里燃尽的催生剂了。 很快,药殷又走了进来,顿时,柔和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眼皮,轻微刺激了我的视觉神经。我知道他拿夜光珠进来了——拳头大小的夜光珠,是药光赠予我赏玩的。 “师叔!”耳畔传来药殷的声音,轻轻的,也许因为我闭着眼睛,看不见他的表情,竟觉得他的声音少了平日的清冷,倒多了几丝温柔。 我正想睁眼,突然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手指落在我的脸颊上,他的微凉的指腹很轻很慢地划过我的额,然后是鼻翼,再来是唇瓣…… 我一惊,一下就睁开了双眼。他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醒来,右手没来得及收回,还停留在我的下颌。 “药殷,你的手好冰哦!”我露齿而笑,让自己显得无知而纯真。 他顺势收回手,那张素来清冷的玉颜,竟微微泛红,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默默转身,端来了药碗。 “师叔,喝药了。”能看出他竭力维持平静,没有任何异状,只是声音稍显低哑。他依旧体贴地扶我起来,让我靠坐在枕被上,然后喂我吃药。 “药殷,你要看我有没有发热,该摸我的额面,摸下颌是看不出来的。”我乖乖喝了一口药,然后张口说道。他刚舀了一勺药,手一抖,药洒在了我的被面上。 “师叔教训的极是。”他掏出帕子擦着药渍,居然仍是刚才我呕吐完,为我拭嘴的那方帕子。 我努力让自己别因为恶心而皱眉,只是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将被子拉低了一些,心里打定主意,等药殷一出去,就让弟子将这床被子拿下去换了。 “我最近怎么老是呕吐呢?难道是吃食不干净?”作为药人的我,是不该懂得所谓的男女大防的。被人吃了豆腐,只能故作不知,扯开话题。何况,这个时空是……冷静,我没吃亏。 “师叔,是师侄失职,没照顾好您,您的身体对一些药物反应过激了。”他脸上的红晕已然褪去,似乎又恢复成往日清清冷冷的样子了。 这小子思春吗?我边貌似镇定地喝药,边腹诽。据我所知,药殷是药光的大弟子,从出生就注定投入药光门下,自四岁就跟随药光左右,很得器重。算起来,他今年已经一十八了吧,古人早婚,他被药光这么拴在身边,嫁得出去才怪,我几乎要怀疑,药光其实是想将他留为己用,收他入房吧! 请注意,我说的就是“嫁”,而不是“娶”!这绝对不是口误! 好吧,我承认,我原先犯了心理学上常说的“思维定式”的错误。刚醒来,虽然觉得这里男女相处模式有些诡异,但是只是单纯地以为是年代造成的差异,未曾放在心上。直到药光允许我进入藏书阁,我翻阅医典之时,才发现这里男女生理结构根本不是我原先所认识的。 虽然这里没有解剖学,不可能很清楚地标注人体内部结构,但是单单一个“男生子”,就够我惊悚了。我不知道这个时空的女人是否有卵巢,反正不会来癸水。而这里的男子,居然有“精期”,不同于我所认识的女人的“经期”,这里男子如想受孕,必须抓紧“精期”行精的数日。按我的理解,男子的“精期”也该是一月一周期的,但是由于这里物质生活的贫乏,男子大多营养不良,欠缺调理,所以大都是三个月甚至半年才行一次“精期”的。 当男子成功受孕,下腹逐渐隆起,同时腹腔皮层越发单薄,直至怀孕近十个月,腹腔表皮几近透明可见,当上面出现红痕“孕线”,即可剖腹取子。然后男子经过调养,红痕淡去直至消失,就又能再次受孕了。 按照进化论的观点,人体不可能有无功能的器官,但是我必须说,那是因为达尔文生存的时空不对。看看这里,男子受孕,但是男子仍是平胸,没有胸腺,不会产生奶水。而女子有胸,却只是摆设,或者只是起刺激性感官的作用。这里的婴孩,居然不喝奶水的,事实上,这里似乎就没有生物能产生“乳”这种物质。似乎用米汤或者果汁喂婴孩是天经地义的,活该这里出生率高,但是成活率低。 男女的生理结构,决定体质的不同。这里女子天生力大,平均个头及体重都超过男子的,在我眼里,大有反串的无稽感。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男女都不长胡须。男子一般羸弱,蒲柳之姿。如果无法想象,请参考现代的人妖——现在,您能了解我的郁闷及痛苦了吗?我不歧视人妖,但是我鄙视妖人! 在门派里,男女弟子皆是穿着统一的翠绿裤衫,尽管经常能看到梳着云髻贴了花钿的男弟子,但是跟山下那些满面白粉红胭,满头金钏银簪,满身水袖云裳的男子相比,实在是清爽如山泉啊…… 话题扯远了——我要说的重点,是药殷。 药殷是唯一我肯让其近身的男子,因为他的正常——尽管他在我眼里的正常,在这个时空的世人的眼里,是非常的不正常。他从不扑粉涂脂,一头青丝只以一根青脂玉簪束好。他是掌门大弟子,穿着有别于门内普通弟子,但大都是简单的裤装,偶尔大典上穿的长裙,也很是素雅。 他身上没有混浊的脂粉味儿,而一直是淡淡的佩兰草的气息。我曾研究过,那是他腰间香囊里的气味,就是一直没问他,为什么选用佩兰草做香囊。其实,这个问题很是无趣,就像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喜欢梅花,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寝具,我的衣物,我的佩饰,都会先用梅的冷香熏沁过。 如果“哪个少女不怀春”这句话是真理,那这里就该是“遍地少年皆发春”了。药殷这个年纪不想女人,才是不正常的。单说外表,他是个美男,同样的举动,如果换成一个妖人来做,那我就要喊“非礼”了,但是药殷他摸的,这该算是艳遇,我该偷笑。 只是,药殷是药光那边的人,喂我吃了四年的蛊啊,也亏我早被炼成金蚕蛊王了,不然坟前的草估计都有一人高了。药光又没付我学费,我没有义务给她的弟子上生理健康教育。再说这个药殷,他也真不挑嘴啊,虽然我看上去十来岁,但是实际年龄够当他妈的妈的妈了,而且我这张脸,姿色平平,还不如他自己的那张漂亮,他摸我,还不如自摸。 我在心底鄙视药殷的时候,一名男弟子进屋,隔着屏风,恭敬说道:“师叔,宇文先生来了。”   ☆、6金蚕现引不速之客 宇文先生?宇文景!他来干什么?我无声地看向药殷。 “宇文先生是来为院子摆防御阵法的。这几天门里乱,今天还听说有弟子在西山坡遇害。师父担心师叔您的安危,所以特地请先生来布阵的。”药殷让我重新躺好,然后端着药碗出去迎宇文景了。 宇文景,人称“阴阳卜”,御鬼神,知古通今,精五行阵法。据说,他是一名修行者,已有千年修为;据说,他胸怀天下,志在造福苍生;据说,他的信徒满天下——据说,就是据他人所说的。他展现出的实力,根本不能用自然科学来解释。门派断崖边的桃园幻境,院内回廊的云雾迷阵,皆出自他之手。这样厉害的人,竟甘心守在药光身边,怎能不让我忌惮?如果他是一个神棍,那估计就是史上最强悍的神棍了,我一定会拜他为师。 我警觉地听着外屋的药殷与宇文景的对话,似乎只是一般的寒暄,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药殷又回来了,端了一小碗的清粥,看我睁着眼睛在发呆,就对我说道:“阵布好了,先生赶着去其他院子,所以没进来。” 就算宇文景有时间,也不会进来跟我废话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他是高人,而所谓的高人,就该是生人勿近的,所以他只跟药光亲近。他不屑与我接触,倒正合了我的心意,毕竟这个阴沉的像蛇一样的男人,让我打心底发怵。 我没说什么,药殷以为我是累着了,只喂了我几口粥水,就退了出去,在门边吩咐近身的女弟子进屋来帮我洗漱,然后伺候我睡下。 我回内室的卧房躺下,弟子都规矩地退出了里院。我睁着眼,床前镶玉圆桌上摆放的那颗夜光珠发出的光晕,让我眼疲,遂干脆闭眼,但心底混乱的头绪,令我无法成眠。 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了,午后突然冒出来的魏晏,房内发现的催生剂。如果说,不是药光下令催蛊的,那会是谁?目的是什么?还有那个死掉的魏晏,不管他是谁派来的,为什么偏偏是拿金蚕蛊来试探我? 正想着,一个很轻很轻的笑声诡异地凭空冒出,我的神经一下绷紧。以我的内力,自负不可能有人进了房而没察觉。我僵硬着身体,不敢乱动,只是警惕地看着房内,四周是我所熟悉的摆设,一目了然,没有任何的异常。房间里极静,天地间似乎只有我的心跳声。那个笑声,好像根本没出现一般,完全消散在空气中。 心思转了多少遍,就在我几乎放弃,自欺地以为刚才只是错觉的时候,眼前,半空中,突然闪出一个碧绿的火苗,刹那间火苗窜起,变成硕大的火团,弹指间火团熄灭,青烟中漂浮着一个红通通的球体——准确地说,是个人样的球体。 “你不害怕吗?”长时间的静默过后,那球体似乎忍不住了,先开了口。声音如清泉山涧,悦耳却沁寒,雌雄难辨。事实上,这团球体本身就是雌雄难辨的。 “你是什么东西?”我向来遵循“敌不动,我不动,以静制动”的作战方针。所以只是迅速地从床上坐起了身子。没尖叫,不是因为不害怕,而是因为眼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了,这就是所谓的“迅雷不及掩耳”,不是不想掩耳,而是根本没给咱掩耳的时间啊。 “你看呢?”球体恣意在半空中转动着身体,我这时才看清,这团是个雄性生物,鉴定完毕——恶寒,一个满脸白粉的穿着红裳罗裙的肥妖人。 “神仙?妖怪?”我挑眉嘲笑,被下的身子紧绷,暗暗戒备。 “我是颜煜,是要成为你的主人的人!”他认真说道,细长的双眼紧紧盯着我。我发现,他有双飞扬的凤眼,就是长在这样一张包子脸上,生生浪费了。心下暗自惋惜。 “我的主人?”我状似漫不经心地重复他的话,心绪已经翻转开了——这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主人来的?不是药光那边的,难道是那个变态那边的?不过我都被药光领回家四年多了,你才有所行动,未免太迟钝了吧?现在才想来分杯羹,就算我这个当事人肯,药光还不肯呢!余光落在了光可鉴人的漆花地板上,发现他的身下居然没有影子,如果不是我半夜见鬼了,就只能说现在这个只是单纯的幻像?! “刚离开族里的时候,我以为要花百年的时间来找寻你呢!天神佑护,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寻到蛊物回族。”他兀自说着,神采奕奕,双手合十,做出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祈拜姿势。 “您的意思是——我,是您家养的蛊物?而您,是我的主人?”这话纯粹是按他所说的字面意思翻译过来的,但是根本不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 “族内的蛊物流失在外千年,祭司婆婆说,现在是时机迎回族内了!”这个胖子的影像始终漂浮在离我两米外的桌边半空,但是随着他说话时,表现出的激动,影像偶尔会出现颤动。 “请恕我冒昧,您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是您家的呢?”既然只是幻像,那我就不用怕了。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先将这个精神病打发回家了,再细细思量对策。 “白天,我在墙边看到了,你能控制蛊中之王的金蚕。自上古传说中的金蚕降世,就只有我们‘骶族’的蛊物才能使金蚕现形表示臣服!”言语间,他不掩傲然。 “白天你就在?你看到了?”我垂眸,心下已是波涛翻腾,轻易地萌生出了杀意,但是苦叹难以下手。 此人绝对不简单!巫蛊之说,不论在哪个时空都是神秘莫测,匪夷所思的。这是我的忌讳,我憎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尽管我本身早已在未知的神秘中泥足深陷。 “我是寻着金蚕的踪迹而来的,真是天神护佑!”他再次做出那个奇怪的祈拜的动作,但是,眼下我已经无心调笑。 “您究竟要怎么成为我的主人呢,这位主人?”我起身下地,站在他的幻象前,径自仰望着他的眼眸,一脸恭顺。   ☆、7海棠醉生疑心惧祸1 我萎靡地坐在红木恭桶上,鼻翼塞着两粒干瘪的灵宝枣,手里随意捧着本不知所云的医书,指腹无意识地又触碰到左手食指指尖上那道新近的伤口,是昨夜昏迷前自己下意识地用拇指尖长的指甲抠出来的。今天清早醒来,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锦被,一切如常,毫无异状。如果没有这道口子,我真的无法判断昨夜发生的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个梦境。 昨夜,我特意下床靠近他的幻象,只来得及嗅到一丝旃檀味,就意识不清了——十指连心,昨夜感觉迟钝,下手没轻没重的,现在疼得我直呲牙! 那个旃檀,我没办法判断是白檀还是赤檀,闻起来跟这“梅雨阁”内燃着的薰香气味也差不多。 死妖人!心下第一百零一次咒骂着。 我顺手取过红漆盘中的青檀皮擦拭,然后随意拉上裤子,绑好腰带。右手边的金沙桶里放的是埋浸用的草木灰,只知道是某种蕨类植物,泛着白泽还伴着淡淡的青苔香气。 刚走出阁间,花鸟屏风外守候多时的弟子就迎了上来,一名女弟子熟练地帮我更衣,另一名男弟子抖着桂枝绕着我撩香。 说起来,这三名弟子近身伺候我已月足了——我低敛眉眼,左手无意地擦过那两指宽的枝条,然后—— “疼!”我倒吸一口凉气,伸出那只可怜的食指,只见原先的裂口居然冒出了血滴,“你们自己下去领罚,以后我这边不要你们伺候了,给我换两个机灵的来!” 我翻手将那名男弟子推开,然后无力地踹开正半跪在我身前给我摆弄腰间挂坠的女弟子,大步出了西阁。门外,晨雾萦绕,药殷一身雪青长衫站在院中,正蹙眉望着我身后跪倒的那两名弟子,但并没有开口说什么。这样的情景几乎每月都要发生一次,估计他也习惯了。 “师叔,我给您上点药吧!”药殷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状的瓷瓶,作势要上前看我的伤口。 “我自己来就好,你们都一样的,下手老是没轻没重的!”我伸手夺过他的瓷瓶,迁怒一般,甩着袖子……跑了——这样的伤口根本瞒不过药殷,他一看就会发现这是几个时辰前的。 ————————————————场景与时间转换的分割线---------------------------- 我独自呆在藏书阁,一直到楼外回廊挂上了气死风灯,有弟子来传话,说掌门药光请我去主院的“虹雨厅”用晚膳。我暗自疑惑,今天既不是什么喜庆节日,又没到门派内长老堂主的聚会时候。难道说,她们发现我已成蛊了?我面色不豫,但是从传话的弟子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妥。直到新任的近身弟子引我回屋更衣,我才渐渐安心,看来不是我所害怕的那个东窗事发。 我任由弟子给我换了三叠垂地的绸裙,石榴红,鲜艳如血,腰间缠着金粉长穗,穗上坠满了浑圆的天薏子。我示意弟子将我常年佩戴的六根针簪固定好,还专门换了一双鹿皮短靴,才出门赴宴。 我进主院的时候,才发现这不是场简单的家宴。 回廊边,零星但有序地守着门内弟子,但是其中穿插着数位高挑精壮的黑衣女子,她们同样是分散地站着,但是面容肃然,手始终没离开过腰间佩着的长剑。我不敢多观察,半低着脑袋,领着十多名弟子从她们面前走过,进了“虹雨厅”。 偌大的厅堂内,分两列,摆了二十余张案桌,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弟子上前,为我引座。我看着她径自向里走,就知道这是按等级分食而坐的。余光瞟到几个长老都已经入座,药晴与毒珊并席而坐,两人一脸严肃地窃窃私语着。我被安排在主位的右下首,挨着毒脉唯一的男长老毒瑾而坐——这倒让我惊讶了,按理说,我从来都是被安排坐在左席的。 但我没说多余的话,盘腿坐好,看着几名掌门弟子帮我张罗茶水及点心。一转头,就看到毒瑾居然倾身向我靠近,在我耳边低语道: “门里来了贵客,寻医的。” 我实在控制不住地皱起了双眉,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身上传来的滑腻暖香,以及他挑逗暧昧的姿势。 这个毒瑾,据说是前任掌门的公子,嫁到了山下,两年前妻主翘辫子了,才回到门派内。他表面上跟我一样,是个顶着长老名号的大闲人,但是我不认为药光会养除我以外的米虫。 我不着痕迹地向后仰身,跟他拉开距离,然后伸手招来站在后面圆柱下的弟子,随口要了一碟果脯。等我再次转头,只见毒瑾已经坐正了身子,目不斜视,修长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拉拢着半敞外襟。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嘴角抽搐——这位难道想对我使“美男计”不成?古人真保守啊,要勾引我,你就直接脱光算了,光摆弄个外襟,我顶多注意到您里面穿的衣服是白色的;还有那张脸,到底是按什么审美上的妆啊!脸上的粉厚得能当面具使了,只能囫囵看出姣好的脸形及水漾的圆眸,至于其他的,请自行想象去。 思绪一旦跑远,就很难拉回来了。 我在门派内一向低调,努力将自闭进行到底,就算实在避无可避,跟几个长老也只是淡如水的点头之交,跟这个毒瑾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突然想到,他今天晚上这样一反常态地亲近,难道是因为发现两年前,是我将他推下湖的?! 当下,我背心泛起冷汗。 那是一个花好月圆,宜偷香窃玉,宜私奔私会的半夜——我要吼声,都是月亮惹的祸!我看着月色好,照明指数高,于是独自摸到紧挨着后山的月湖,想采些临水生长的凤尾草回去炼毒。我之所以发现月湖,是因为药殷的药房就在后山脚,他随意给我指点过附近草药的分布,合着整个后山,那就是一座采撷不尽的宝山。 我趴在杂乱的草堆中,挑着凤尾草,然后就看到了,犹如月神降世的他—— 苍穹中孤独的悬月,微微泛着光波的水中之月,皎洁的清晕,交相辉映,而他,一身单薄的白衫,一张朝天的素颜,披散着及腰的青丝,轻轻地由远而近,然后临水而立,楚楚生怜。那样的美,让我震撼,也让我没来由地骇怕—— 月辉,冰冷而孤独,是不该属于人间的。 我痴痴望着他,思维难得空白了数秒,只是一吐气一吸气,已让他察觉。奇怪的是,他并没走向我,只是在原地高声叫喊着,毫无悬念的,惊动了门内巡逻的弟子,几乎是立刻的,我捕捉到三四股队伍向这边靠近。暗自懊恼,这么大的月亮,连个阴影都没有,怎么可能经得住巡逻弟子地毯式的搜捕! 我当机立断,将原先铺在地上装凤尾草的方布抖开,蒙在脸上,然后冲向他。他似乎很意外我的举动,怔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我。我抓紧时机,欺近他的身子,左手虚招似乎要摸向他的胸口,他下意识后退,双手不知道怎么变化,就挡下了我的魔爪。说时迟,那时快,借着他的力跟他身子的惯性,我右手一使劲,就将他推下了月湖,动作那叫一个利索,他落水的姿势那叫一个漂亮——事后我反省的时候,始终不解那时候,他为什么没对我下狠招,只是被动的故作迟缓的防御——不过,总之,他下水了,惊起水花无数! 及时赶来的巡逻弟子乱了方寸,手忙脚乱地尝试下水救他…… 而我,乘着混乱,跑了……也算是胜利大逃亡也!   ☆、8海棠醉生疑心惧祸2 我不敢再多看毒瑾,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喝着茶水,杯中物呈现的清澈凝碧的色泽,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绝对不适合牛饮!我咂吧咂吧嘴,即使喝不出任何的门道,也装出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正兀自无趣,发现厅堂内突然静谧一片,抬头就看到几名弟子簇拥着药光从后堂走了进来,她一袭靛青束衣,立领、袖口及下摆都滚着金丝。药光左边是一个紫罗兰云裳的妖……呃,公子,那张脸,一看就是经过精心捣腾的,所以我就不多看了,免得伤眼啊;药光右后方跟着的那朵乌云,就是传说中的宇文景了,看了还不如不看;眼睛自动跳到药光身后三步远的那道雪青色的身影——药殷。 我挑眉,不掩惊讶,不是因为在这个场合看到他,毕竟他是掌门大弟子,在门内的地位及威望都颇高,但是他居然没换正式的裳裙,仍穿着日间我见他时的那套裤衫,这个很值得玩味。 更稀奇的事情发生了。药光领着那位紫罗兰公子坐在了主位上,自己躬身坐到了左下首,我的正对面,宇文景坐在药光身边的那个位置,而药殷低眉顺目地立在药光身后。 我紧紧瞅着药殷,指望他抬眼看我的时候,示意他坐我边上来,好歹能在关键时候,帮我抵挡一下我右边这个名唤“毒瑾”的妖精。结果,药殷始终不肯抬头,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站着。 不是我说,您的鼻尖是要开花了还是要长草了?你这样不怕变成对鸡眼吗? 我暗自诋毁,眼睛仍旧死死盯着他。结果,没把药殷盯过来,倒引来了宇文景。这厮抬头看了我一眼,居然难得地对我扯了一下嘴角,我立刻觉得全身发寒,有了十分十分不好的预感。 “人都来齐了,公子,请开席吧!”药光以异常诡异的语调说着话,很是恭敬,其中夹杂着畏惧,但死撑着想表现出平和。再细看她的表情,她是对着主位说话,但是似乎不敢抬眼直视,笑得有点生硬。 半晌,主位上的紫罗兰始终未语,药光的笑已经近乎僵硬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向主位。很好,那紫罗兰还活着,至少还能冷冷地扫视着厅堂,然后,很不幸的,我毫无防备地望进他如黑曜石般的双眸,捕捉到了其中的凌厉。 几乎是立即的,我低下了头,不再乱看——零点六秒的反应时间,可以被认为是错觉,我自我安慰地想着。 按中国清朝的规矩,大臣朝拜皇帝的时候,只能停留在品级台上,始终不能抬头,如果乱看,就是“企图刺王杀驾”,直接拖出午门喀嚓了。现在不是清朝,这里也不是紫禁城——我在心里念叨着,但是仍旧心律不齐。 药光的态度,很值得推敲。她是惧怕紫罗兰本身?这个紫罗兰怎么看都只有二十上下,看着不像武学奇才——下意识的,我又抬头看向主位,然后惊悚地发现,我再次望进了那双黑曜石般的双眸。他不会一直都盯着我吧? 我欲哭无泪,连忙规矩地低下头,余光瞄到毒瑾保持着垂目的姿态,但是刺目的红唇是勾起的,似乎在笑。 “药光,这里毕竟是‘生死门’,而你是‘生死门’的掌门,一切还是由你主持。来者是客,我不好反客为主,客随主便就好。”紫罗兰,您总算肯开尊口了,没有沉默“食”金而亡。 “遵命!请恕奴逾矩了!”药光后退半步,对着主位,撩袍跪拜,前额叩地。 我不了解这个时空的礼节,但是也知道这绝对不是能轻易行使的大礼。我僵直地看着地上的药光,居然忘了收回探究的目光。 “低头,不该看的别看。”耳边传来了毒瑾的低语声,及时拉回了我的神智,我迅速低头,余光瞟着毒瑾的侧面,他优雅的如天鹅般的脖颈微弯,面无表情,似乎从未出声提醒我。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我以近乎自语般呢喃着,然后居然瞥到毒瑾身形明显一振。我几乎想咬舌了!难道今天我的肾上腺激素分泌过多,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错?! 药光起身,宣布开席。训练有素的弟子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桌上已摆得满满档档的了。然后,十来位乐师,捧着乐器走了进来,在厅堂的西南角围坐下来;接着就是一阵扑面的香粉味儿,一下又来了数十名云裳鲜艳华美的舞者,清一色十来岁的男子。我厌恶他们的气味,但是还不至于无法忍受。强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余光观察着对面的动静,心里开始思量。 现在能断定,紫罗兰背后是个庞大的势力网,还是世家大族那种。我一直以为,我生活在“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的血腥中,今天才幡然醒悟,原来我一直搞错了自己的发展方向啊,我大展拳脚的舞台应该是“除了门前那个石狮子还是干净的,没一个干净”的家族斗争!看药光那样,不会是世世包衣,代代家奴吧?那现在作为她手下的我,不是显得越发低贱吗?! 不得不感叹一下人权问题,于是再次抬眼瞪向主位,这次懂得稍微掩饰一下了,没有莽撞地抬头,而只是半偏着头。只见主位上,不知何时又站上去了两个锦裳的男童,一个正在舀汤,另一个捧着瓷碟,举着银箸往紫罗兰口中送食。而紫罗兰半眯着双眼,看向药光那个方向。 顺着他的目光,我也看了过去。药光十分拘谨地吃菜喝酒,脸侧偏,估计在用余光观察紫罗兰的反应;宇文景似乎连筷子都没动过,只是把玩着茶盏的杯盖,难道他已经修炼到不进五谷杂粮的境界了?至于药殷,我几乎怀疑他被人点穴了,似乎连低头的角度都没有变换过…… 我记得,药殷跟药光关系匪浅,药殷的表哥或者堂哥是药光的正君。当然,不管是药光或者药殷,不可能真的姓“药”,但我并没仔细打听过他们家族的事,连旁敲侧击都从未有过——今天看来,这真是一大失策。那些世家大族,都是盘根错节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叶知秋。只是不知道,今天这般反常的药殷,唱的是哪出戏,在紫罗兰那边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了。 我拿着筷子恶意地挨个捅了捅面前的醋溜狸肉、白灼花螺及烩鱼唇,哀叹不能大快朵颐,因为我所扮演的毒玄,该是偏好素食的。 “你该尝尝这些菜的,药光重金聘的厨子,手艺皆不俗。”毒瑾的声音突然在我身畔冒出,吓了我一跳。我偏头,发现他的案桌居然紧挨着我的了。 “你什么时候……”我张口欲言,发现他只是妩媚地笑着瞥了瞥对面。我尽力无视他脸上随着他表情的变化而簌簌飘落到桌沿的白粉细末。 对面,宇文景的案桌早已挨上了药光的,这样一看,两边对齐,倒也平整,不显突兀。 我不再说话,装作对场内舞蹈颇感兴趣的样子。先前没仔细看,现在才发现,这时代,跳舞,还真是轻松省事的职业啊!基本上跟树桩一样,站在一个位置就不用动了,下身只是象征性地左右扭动,而上身的动作,虽然较下身而言,动作还算有幅度了,但是大多只是扭腰摆臂,连抬臂都甚少……我无精打采地看着,允许自己思想开小差。 刚才,毒瑾直接叫了药光的名讳,这个在门派内该算是大不敬的。就算我心里也是直接唤“药光”,但是人前,我仍必须称药光为“师姐”。毒瑾虽身居长老,但他的辈份,按理说,是比药光低了一辈的。毒瑾,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不可能会犯口误这类低级的错误。那他在我面前,这么称呼药光,是有特别的用意?或是他跟药光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是我所不知的? 思维又一转,发现今天以前,我跟毒瑾见面似乎都是说些问候及恭维的废话。当然,今天说的话,也没几句不是废话,但是为什么他的举止会如此自然,宛如对待一个相处多年的好友?事实上,我跟他不熟吧! “好看吗?你居然看得这么认真,是看上哪个了吧?”我的思绪猛得被打断,右耳耳唇被毒瑾呵了一口气,然后敏感得变热了,肯定红了。这个妖精啊! “瑾长老,请您自重!”我有点生气,不满他的调戏。屁股往左边挪了挪,不再看他。您要调戏我,麻烦先洗净脸再来啊! “你仔细看看我,我可比他们都要好看呢!”我挪,毒瑾居然也挪,靠坐了过来。 我转头瞪他,才发现他脸部以下,刚才那令我垂涎的细长脖颈已泛红,并一直延伸着,直到被衣领遮住。再仔细看他的脸庞,实在是粉太厚,看不出,只能从他起血丝的大眼判断,这人估计喝醉了! 我探头看向他的桌案,只看到空的白玉酒盏,和边上成套的白玉执壶,看不出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瑾长老,您喝醉了!我让弟子送您回去好吗?”他醉,我没醉。我尽量躲着他,避免肢体的碰触。现在这样,稍有不慎,就会被有心人利用,然后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没醉!我怎么可能醉了呢!你好好看看我嘛!”毒瑾朦胧了双眸,半仰着脸,一脸媚态,靠向我,犹如索吻般。 距离近极了,我甚至能闻到他口中混合着淡淡酒味的丁香花的气味。很好,原先我只是怀疑,现在我能断定,他醉了! 我知道每个人的醉态都不致相同,譬如我喝醉了,就喜欢莫名其妙地笑,而眼前这人,应该是喝醉了就特别粘人。从心理学上分析,这样的人,童年缺少关爱,心里一直缺乏安全感。 我身子向后仰,躲开他再次蹭过来的脑袋,伸手召来圆柱下躲在阴影里的弟子,交代她找四个强壮的男弟子把毒瑾拖回去。 等处理好毒瑾,才得空环顾四周,发现厅堂里,已经有小半数的桌案空了。我所坐的位置周围,都比较拘谨,似乎只有毒瑾一人离席,而靠近门边的那些席位,相对自在许多,觥筹交错,杯盘狼藉。我撇撇嘴,也打算找借口开溜了。 “毒玄……玄长老吗……”男子的声音不大,但是足够令临近的座下都听到,四周的气氛再度凝重了。 紫罗兰啊紫罗兰,你现在是吃太饱了,所以撑着难受是不?非要在我打算下台一鞠躬的时候,给我找点事吗?!   ☆、9海棠醉生疑心惧祸3 “毒玄听候公子差遣!”我故作优雅地起身,长揖,躬身。药光喜欢顿首,但我没这样的癖好。这点意识,固然源于现代人的自尊自傲,但更直接的原因是,我不能算是紫罗兰他家养的奴或臣。双眼敛下,无法看到众人的表情,只能看着脚下打磨平滑的红木地板。 “玄长老,真是年轻有为。想必身怀绝技,能力不凡,不然如何稳坐这一门长老之位?”紫罗兰的嗓音慵懒绵长,辨不清褒贬扬抑。 他说这话,算是场面话,恭维话。但是我听出了不对劲。即使我看上去不到二十,但是实际年龄,比起目前在位的这些个长老,只多不少。就算他意指我涉世未深,但用“年轻有为”来形容,着实不妥当。 “毒玄承蒙掌门师姐看得起,理当竭尽所能,为门派效犬马之劳。”我尽量把话说得卑屈,等着他说出重点。说话间,我仍保持着躬身,只是悄悄从土揖状,微抬手,变为了时揖状。 “玄长老,子迟闻言,生死门诸长老皆有所长,各擅其功,今日有幸得见玄长老,一慰仰慕之情,特请长老指点一二,只是不知长老通习哪项?”这话字面看着是异常客气,但是却是从紫罗兰口里吐出的——闻者色变。 我这个长老,名不正言不顺,本来我就没碰过医科,就算在门派内有大环境的熏陶,也顶多是略识皮毛。我的能耐,估计在座的都是心里有数的,只是奇怪紫罗兰说这话的意图,难道只是想看我当众出丑?这个未免太过小儿科了,毕竟这种程度,对我而已,根本称不上“侮辱”——难道,我真要去反省,是否是自己脸皮过厚?! 微微侧头,眼角斜扫,看向了对面。药光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眉头深蹙,嘴唇紧抿,死死盯着我,竟逬出几丝的杀意。我一惊,立刻又看向宇文景,他仍是阴沉地垂目而坐,读不出任何情绪。我的视线向后,正对上药殷的黑眸,他一接触到我的视线,就偏头避开了,只是他的表情也是诡异的严肃。 气氛很玄妙!难道一直是我想得太过天真了?现在我要怎么回答,好歹谁给我一点提示啊! “玄长老为何良久不语?莫不是看不起子迟一介男流,不肯赐教?”紫罗兰的语气仍是漫不经心,但是已见严厉。 我切齿,我跟紫罗兰根本是素不相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那他的目标就是药光了。现在打算拿我开刀,让我做炮灰?心里问候着紫罗兰加药光,上溯十八代祖宗,下续断子绝孙。 我面色不改,直起了身子,双手交叠,自然放下,但是仍没抬头,眼睛看着主位下方那排琉璃盏,开口说道: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毒玄研究的医,是医的理论体系,唯物主义与辩证主义的结合。”请别问我在说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过说废话是我的专长。 我不管在座的听不听得懂,深吸一口气,跟连珠炮似的,继续道:“医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致中和。寒者热之,热者寒之。致中和。寒就要让热,热就要让寒,结就要散,散了就结,逸就要劳,劳就要逸。以平为期,以和为重,这就是一种最高境界。天地万物皆如此,各得其所,万物便生长发育。盖宇宙之变化、社会之发展、万物之孕育、人生之成长,皆合此三境也:致远、中正、和谐。” 这段话,绝对是滴水不漏……的废话,适用于三百六十行,上下五千年,各个国家,各个领域,任何场合。若不信,我变换一下情景,譬如美术学院面试,提问某作品的意境,当实在无话可说之时,请套用我的话: “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致中和。实物幻之,幻景实之。致中和。实体要让其虚幻,幻景要让其更生活,逸就要劳,劳就要逸。上之下之,摩之浴之,恰到好处的表现,切忌拘泥形式。以平为期,以和为重,这就是它的一种最高境界。中和是世界万物存在的理想状态,以此来阐释艺术的真谛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言归正传,当我镇定自若,掷地有声地说了这么长一段的废话之后,一时间,整个厅堂悄然无声,空气如凝结了一般。 少顷,主位上才传来紫罗兰的声音:“玄长老,果真是见第不俗,一席话,有当世大儒的风范,子迟受教!”他的语调中,不见了之前的慵懒,很是正经。但由于我不敢抬头,所以没办法读到他的表情。 当世大儒的风范吗?原来这个时代,人们对大儒的评价,就是说话让人有听没懂啊!我就不相信,我以那样快的语速,说出那么莫名其妙的话,能被人理解去几分。 我又斜眼望向药光,她脸色仍未恢复,但是杀气消散,反而一脸若有所思,而一旁的宇文景,居然难得肯施舍一个正眼对着我。我还在臆想,却见药光她们全都站起身了。我偏头向上斜视,果然看到紫罗兰从主位的几塌上,下地起身了。我急忙垂眸站好,恢复成长揖的姿势。 “我累了,今天就到这儿吧!”紫罗兰音调平平,少了咄咄逼人的锐气。 “恭送公子!”药光说道,然后居然一揖到底,看得我都觉得腰疼,她身体的柔韧性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就在我挣扎着,等等散场以后,是不是必须跟药光说点什么场面话的时候,那个已经走到后堂屏风边的紫罗兰,突然又开口了: “子迟钦慕玄长老的气度,长老对医理的认识如此深刻,想必手段非凡,那就拜托长老为子迟调养病体吧!” 一句话,差点让我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我刚打算开口说些漂亮话来推拒,那头的药光已经先我一步开口了: “公子,玄长老长年身体抱恙,算是久病成医的。公子贵体,沾染不得他人污浊的病气。” 我暴怒!我是阿尔巴原虫还是*病毒啊?!你有必要把“污浊”二字咬得这么重吗?但是,气归气,我还是聪明地保持沉默。 “药光,你现在的权力是越来越大了,本事长了,心也就大了,开始干扰我的决定了?”紫罗兰说话,不阴不阳,喜怒难辨。这欲加之罪扣下来,足够让药光百口莫辩。 “奴不敢……”药光身形一晃,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紫罗兰看都没看她一眼,反倒是邪魅地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径直走进后堂了。只这一眼,让我小心肝噗通噗通的——吓得肝胆欲裂啊!其实说邪魅,绝对是恭维他了,那么白的一张“粉”面,我实在看不出任何美感,只能接收到他释放出的邪气。 正主儿走了,我直起身子,看向仍瘫在地上的药光,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宇文景蹲下搀起药光,然后歪头对边上的弟子吩咐着什么。药光现在的面色已经接近铁青了,不复平日的冷静威严,任由宇文景扶着。药晴面色如常,上下整理着自己衣袍上的褶痕;而毒珊,还是一副了无生趣的德性,只是接触到我的目光的时候,对着我,挑了下黛眉。 我也没事找事、装模作样地理着自己身上的红袍,想等到药晴她们离开时,跟在她们身后一起混出去。余光瞄到我前方出现一双灰蓝的软底绣鞋,再往上就是熟悉的雪青裤衫——药殷走了过来。 “师叔……请跟师侄回去,您……该吃药了。”药殷总算肯正眼看我了,但是期期艾艾的,很是谨慎。 这样都看不出有古怪,我早横死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了! 我不动声色,冲着他甜甜一笑,然后破天荒第一次,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右手,没等他挣扎,牵着他,直接返身走出了大厅。 我是动了点小心思,特意用右手握他的右手,就是预防他反应过来以后,甩开我的手。我在前面拖着他走,右手向后扭,他是被动的跟着,只要一用力挣扎可能就会伤到我的右臂。药殷的职责是照顾我,准确地说,是照顾我的身体,毕竟我这个身体金贵的很,这可是药光梦寐以求的炼蛊容器。 似乎如我所料,药殷只是初时轻轻挣了一下,就僵硬着身体,任由我牵着走了。他暗暗配合着我的脚步,所以倒没让我真吃力地拖着他。 这里男子算是弱势群体,我这样的举动虽然可以解读为长辈爱护晚辈,但是估计看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色女非礼美男。 我还就是打算对药殷出手了! 今天发生的事,扑朔迷离,这里面的关系,繁杂而混乱,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打听清楚,变被动为主动,不然被人杀了,还蒙在鼓里,懵懂无知。药殷今天会这么反常,不正说明他肯定也置身其中,知道里面的利害关系。 药殷平时再沉稳,也不过是个一十八岁的少年郎,门派里的生活,虽然不是世外桃源,单纯无忧,但是他所接触的人跟事毕竟有限,虽有心机,对我而言,倒不足为患。药殷对我,估计称不上有“爱”,但是至少不排斥我。 “美人计”,我是没有资本上演了,但是“情挑淑男”倒难不住我——请君入甍。   ☆、10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勾引”的“勾”字,何解? “沟”,沟通,沟通再沟通,于是就能“水”到渠成——“勾”到手了。 可是,没有时间,怎么“沟通”再“沟通”?而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今天算是我运气好,胡言乱语,蒙混了过去;明天那个紫罗兰一个不高兴,或者那个药光一个多疑,没准我就成了后山的肥料,为门派做出最后的微薄的贡献。 “师叔……您先进屋,我去给您煎药。”药殷特有的清冷的嗓音,没有往常那般清澈,混着异样的情愫。 感觉到他又开始轻轻地挣扎,我回过神,发现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回到了“霁月苑”。我没立刻放开他的手,而是侧身打量他,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他下手,但是这一看,让我傻了眼—— 院中,朦胧的月色里,周围矮檐下悬着的气死风灯的烛火光晕,映出了别样风情的药殷——他的双眼迷蒙,似有千言万语,如玉的面庞泛着似桃花的粉色,莹白整齐的贝齿咬着红润的下唇瓣。他看到我转头看他,立刻垂眼,居然有几分羞怯小媳妇的样子。 汗!成吉思汗!此时此刻,我才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药殷,他绝对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男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急忙松开了手,带着慌乱。敏感如他,察觉到我情绪的波动,抬眼看向我,一脸不解,当他看清我蹙眉的表情时,明显一怔,然后低下脑袋,先前的羞涩一下就褪去,脸色甚至开始发白,带着某名的委屈。 请别责骂我辜负这美好的月色,胡乱破坏气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否认,药殷很美,清雅如梨花,这种美,无关乎性别或是种群,就像看待一个艺术品。而,艺术品就该挂在墙上,摆在角落,收藏在博物馆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我能单纯地欣赏他的美,但是让我完全敞开怀抱,伸手拥住他,对我而言,是有很大难度的,我要克服的,是我自己的心理障碍。 我看待男子的审美观,始终停留在二十一世纪中国人的传统的正常的意识形态。来这里的四年,很大程度地扭曲了我的人生观及价值观,但是还不足以同化我的审美观。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来改变我的心理——前提是,我还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瞬间,我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现在不是“挑食”的时候! “殷,我不是要轻薄于你……”我嗫嚅着,然后假装害臊地撇开头,掩住脸上的尴尬神情。 “师叔……”药殷听到我刻意柔声唤出的他的名,迅速抬起头,看着我,双眸惊讶地睁圆了。我偷瞄到,他的整个耳唇都泛红了。很好,刚才那种暧昧的气氛,总算又回来了几分。 “你……去熬药,我到屋里等你!”我快速说道,然后转身走开。在进屋前,很有技巧地回眸,果然看到药殷的视线一直胶着我的身影。我对着他,露齿一笑,然后故作潇洒地关上了房门。 刚在偏厅坐下,就有弟子进来问我要不要传点心,被我挥手打发了,顺便把院里的弟子全遣下去休息了,然后独自一人在桌边托腮发呆。 我似乎忘记研究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了——这个国家的男女大防,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不知道药殷的底线在哪里?!脑海中,一下闪过《红楼梦》、《西厢记》、《镜花缘》、《八段锦》、《鸳鸯梦》、《如意君传》、《□》、《凤双飞谈词》……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走文人路线,谈诗论赋,谈天说地,谈情说爱,不容易旁生枝节,不会发生*,天雷勾地火的意外。 问题是,在这个时代,我还没看到过我所熟悉的诗词歌赋,书上的文体,只有一类,称为“时艺”。人们传抄的,欣赏的,模仿的都是这种文体。我只读过一小段就实在看不下去了。这种文体,只有形式,没有内容,死守固定格式,甚至连字数都有所限制。破题、承题、起讲、入手,最后以束文结尾,要求必须写出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 我不得不佩服,能做出这样文章的人,真是太有才了。 不过,现在根本没有时间让我从头开始学写“时艺”文,然后现学现卖。病急乱投医,中国上下五千年,文人骚客无数,他们的心血结晶,总能让我找到几句能打动药殷的辞藻吧! “师叔。”在我还没酝酿出具体用哪些文句,屋外传来药殷的声音。 我不语,隔着绘着鸾凤和鸣的绣帛屏风,依稀能看到药殷推门走了进来,单手托着药碗,在门边似乎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合上了门,缓步进了偏厅,然后绕过屏风,一眼就望向我,发现我一直含笑看着他,脸上居然又泛起粉桃的色泽。他走到我跟前,习惯性地拿起匙子,就要喂我喝药,但是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微抖了一下,低头把装药的翡翠汤碗放到了桌上,推到我面前。 “师叔今天精神好,就自己用药吧!”他退到离我三步远的角落,低敛眉眼,垂手而立。 “殷,你知道,你在我的眼里像什么吗?”我拿起匙子,搅拌着黑褐色的药汁,发现这药汤已经温凉,不见热气了。药殷,你在外面胡思乱想了多久?如果不是药要凉透,你还不打算进来,是不?! “师侄不知。”药殷又挂上他那经典的清冷的面具了,只是清冷的声音中夹杂的轻颤,出卖了他。 “梨花!”我露齿而笑。他会脸红,会紧张,说明我大有“水到渠成”的希望,“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 我对他念的这两句,其实是出自两首不同的诗。本人不才,每首都只记得上半句,拼凑一下,将就用了,反正他肯定都没有听过。 念完,很是期待他的反应,但是发现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没有其他特别的反应。我不由怀疑:绝句诗对他而言,太过艰深了,他听不出我在赞美他的清雅脱俗?难道要我换现代诗? 就在我搜肠刮肚回忆关于梨花的现代诗的时候,药殷突然开口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罗裳,我知道你不喜欢脂粉味,我知道你不喜欢男子上妆,我知道你不喜欢……男子。” 我开始只是惊讶,他不再叫我“师叔”,或者尊称我为“您”,而是直接变成“你”,不由仔细聆听,他的语调,越说越低沉——如果说,他前面说的话,让我叹服于他的细致入微,那他最后那句话,让我想抄起井盖直接将他拍死算了!特别是他说到最后“男子”两字的时候,居然还敢给我哽噎了一下,让我想装做没听到都很困难。我不喜欢男子……我怒,他是哪只眼睛看到我自恋、喜欢女子或者迷恋其他的生物种群了?! 深呼吸,再呼吸!世界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心理建设做完善了,我再次扯着稍嫌僵硬的面部肌肉,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诱哄道:“殷,谁说我不喜欢男子的?我就很喜欢殷啊!”喜欢你化身为一个花瓶,站在我房间的墙角,让我远远地欣赏。 “我?”今天的他,好像特别迟钝,片刻过后,他似乎才反应出我说了什么,虽然表情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他的整张脸仿佛一下亮了起来。 春天来了! 雪香凝树,冰肤细韵,艳静如笼月,巧笑融春风。如此飞扬的神采,如星辰坠入人间,超越了夜明珠发出的光耀,流目盼,生姿娇,如此瑰丽,令人惊艳,不愿遗忘。 我突然站起,拿起药碗仰头喝尽。他居然笑着看着我,晶亮的眸子,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我放下碗,含糊说道:“你回去好好休息!我去睡了!” 然后,不敢再多看他,径自跑进了内室,重重甩上了雕花格门,直接扑倒在床上。这一系列的动作过程,我还不小心撞上了屏风,很疼,很疼,只是为什么我明明撞到的是左肩,抽疼的却是我的心呢? 我承认,我心软了!我一直雪藏在北极的良心,居然现在冒出来了! 我不忍心伤害他,他明明像是梨花,残春时才绽放的梨花,为什么让我产生暖春的错觉呢?可笑啊,我从不知道,我会如此珍惜美好的艺术品,我真该去当文物贩子! 我无声地自嘲,无声地笑着,笑到眼睛湿润,笑到眼角流下了一滴冰凉的泪,泪珠顺着我的脸颊,流进了我的嘴角,顿时,我尝到了苦味——我现在的心软,以后可能会将我致于死地!我不能心软!不能选择心软呵! 梨花那般的他,始终是药光那边的人,也就是我的敌人。他为什么是梨花,而不是莲花呢?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11尴尬人难免尴尬事1 睡到自然醒,有意识的瞬间,我感觉一片浑沌,恍惚中,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肿胀的眼皮提醒我:昨夜,我矫情了一回。 英国最伟大的爱情骗子——莎士比亚曾说,To be or not, this is a question。我向来不喜欢思考做或不做的问题,但是我小得可怜的良知,实在是经受不住太多的压力。而哭泣,能有效释放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无疑是缓解压力,渲泄多余情感的良好途径。 我起身下地,外屋的近身弟子听到动静,捧着脸盆、香炉和痰盂走了进来。我心里烦躁,吩咐备水沐浴。待我神清气爽、穿戴整理地走到外厅的时候,一男弟子为我端来漱口用的药汤——平时这事都是药殷干的。 我没说什么,接过尝了一下,味道跟以往一样,说明还是药殷亲手熬煮的。这漱口水的方子是门派里常用的,是用茯苓、人参、炙甘草、砂仁及川芎等药材煎熬而成的。而药殷,总喜欢在里面掺入陈皮。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解读我昨夜的行为的,现在他躲着我,让我心里忐忑不安的。昨夜那么好的机会啊……我暗自扼腕。 胡乱用过早膳,不敢跑出去,打算呆在院里堵药殷。念及许久没有练过剑法了,从书房挑了一把剑鞘镶着鸡血石的长剑,就跑到了外院的小花园。 说起我手边现有的凶器,那绝对是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单说黄金剑,我就有一把长剑,两对双短剑。门派里,上下皆知:毒玄用的武器,不是镶金就是嵌玉的。但是谁都不知道,我锁在箱子里、用红绸精心包裹的武器中,混着毫不起眼的铁剑、弓弩、匕首、铁蒺藜等。 我抱着剑,刚跨出内院的拱门,一眼就看到了外院门边站着的黑衣女子。我想都没想,直接转身,但那名女子已经闪身晃到了我的面前。 “玄长老,我家公子请您过去为他诊脉。”女子不亢不卑地说道。 “这位……姑娘,好俊的身手啊!”好高的个头啊!我居然只到她的肩膀。本来我欲开口唤她“姐姐”,拉近一下关系的,但是转念一想,她是紫罗兰的人,没准已经知道我的高龄,我这么一叫,不被她拍死才怪;叫她“妹妹”呢,比起“姐姐”,还多了另一层的风险,万一她不知道我的年岁,肯定觉得我在占她便宜;叫“小姐”,又不符合我俩的身份……关系不好拉,只好拍马屁了。 “玄长老,我家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女子面无表情地催促。 我注意到,她的额面渗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呈现不自然的红。现在虽然夏季已过,但是秋老虎,日头还是很晒的。我这外院,说是花园,但是得到宇文景的关照,为了布阵,一棵树都没栽,只摆着盆栽跟假山石,连个遮阳的地方都没有。我起得晚,又在屋里折腾了那么长时间,这女子一直在这儿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是人傻,还是兔傻? “姑娘,你家公子是哪位?毒玄从不给人出诊,你们怕是找错人了吧!”傻兔摆出了一惯的谦逊温和的态度,将傻进行到底。 这个女子绝对经过□,她立刻接口,道:“我家公子号‘缦殊’,玄长老贵人多忘事,昨天晚宴上,我家公子当众点您为他调养身子的。” “原来是子迟公子!毒玄没想到公子这么快就召见我,失礼了!”我是真的没想,没想到紫罗兰这么快就来“糟践”我了。他昨晚自称“子迟”,那应该是他的表字,“缦殊”是他的号,绕了一圈话,还是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抱着宝贝剑,跟在黑衣女子身后,一路上说着客套话,却没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在经过中央回廊弯口的时候,碰巧遇到大队的弟子搬着各式的大样的器物向北面行去。 门派内,药光住在中心院落,我住临近的东首,其他几位长老堂主都住在西面,靠近后山。北面是专门招待外客的,就是那种捧着钱上门求医的肥羊,一夜千金,因此能住进来的,非富即贵。而南方,就是现在紫罗兰住的“丹枫白露”,临月湖而立,依后山一角断壁,宇文景批过风水,赞其“紫气东来”。 那队弟子,粗略算下来,也有百来号人,领头的弟子上前给我行礼,我微笑地背手而立,让他们先过去。黑衣女子似有不满,却什么也没说,也让到了一边。我这举动,是不合礼数的,按理说,这些弟子哪怕是跳上回廊的栏杆,都要腾出路让我先过去。但是我现在是要去见紫罗兰,完全不赶时间,故意磨磨蹭蹭的,指望他等到耐心全无,另寻乐子去。 领头弟子深知这样不妥,带着队伍,几乎是小跑通过,我在一旁,心不在焉地装着温文尔雅的姿态。忽然,眼前滚过一个肉球,我定睛一看,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翠绿的背影——原来门派的福利这么好啊,那套统一的翠衫竟然还是量身定做的。脑海中闪过另一个火红的肉球,现在看来,颜煜那种程度的肥水,居然还没到独一无二的境界! 在黑衣女子再三催促下,我慢吞吞到了“丹枫白露”。还在院外,就听到裂帛般的琴鸣声,往里迈了几步,更是声声惊心,如杜鹃啼血。我不由色变,偷瞄那女子,她居然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下我是彻底心悦诚服了。 “姑娘,子迟公子好雅兴,毒玄来的不是时候,还是择日再来拜访吧!”难道紫罗兰打算用如此噪音,折磨我脆弱的神经?! “玄长老说笑了,公子一直在等长老。” 我刚退后,身边突然又冒出两名黑衣女子,三名女子将我夹在中间,迫使我不得不走向内院。这看似无人的院落里,不知道躲着多少人啊!但现在,显然不是感慨这个的时候,我犹不死心地做最后的挣扎: “姑娘,罗袖瑶筝曲,何啻值千金。我一泥做的俗人,就不进去污浊公子的耳目了吧!” “玄长老如此玲珑的妙人,何必妄自菲薄呢?”琴声骤停,世界清静了,紫罗兰慵懒的声音,宣布我彻底上了刀俎。 国际上,D.O.S.H.明文,无任何保护措施、暴露在八十分贝以上的噪声中,两个小时就会对身体产生不良影响;八小时不停歇,可能会造成可修复的伤害;持续十二小时,可能出现永久性的创伤。 紫罗兰,有本事你就连续弹上六个时辰! 我一咬牙,壮士断腕般,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内院——一名黑衣女子,伸手拦住了我。我心底永不熄灭的希望小火苗再度高窜起来,但是那女子只是默默地接过了我怀里的剑。 院里,六角亭外站着两名盛装的童子,我自动无视,亭檐的竹帘半垂,但是不妨碍我的视野。我只快速瞟了一眼,不敢多看。亭中的矮几上,放着那作恶多端的筝琴,边上琉璃台上燃着微烟香,青雾冉冉在亭中飘散着。 “毒玄拜见子迟公子!”我行到亭前,长揖。 “玄长老不必多礼!”还好,紫罗兰没像昨天折腾药光那样折腾我的腰。 我站直身子,随后,犯了三个重大的错误——首先,我习惯性地抬眼了;然后,我直接看向了紫罗兰的脸;最后,我因为心理准备做得不够充足,所以呆住了……   ☆、12尴尬人难免尴尬事2 蓝色妖姬——我脑海中的第一反应。 阴阳脸——我脑海中的第二反应。 鬼啊——我脑海中的第□应。 钿,我的记忆,始终停留在点点红痕的“梅花钿”上,古典仕女额间那朵梅花,诡秘而妩媚,透着美艳与风情。但是,今天以后,我的心理绝对会留下对钿的不可磨灭的阴影! 紫罗兰,还真没辜负我对他的称呼,今天仍是一袭紫色系的云裳,只是颜色较昨晚的更为明艳,琵琶襟,边上滚着浪形的金边;他的脸,仍扑着粉,现在青天白日里一看,居然有种森白的感觉;看不出唇形的嘴,点着桃红色的胭脂,泛着油光,但是可以美其名曰“双唇凝彩润泽”;眉毛,算是整张脸最正常的地方了,用炭笔细细描出了月牙形——到目前为止,我说的,都是我早已有心理准备的景象,下面,我要说出,令我心理底线宣告崩溃的画面了! 他,鼻翼以左,从额角一直延长到下颌,贴着一个表面积高达左脸颊面积百分之九十九的凤尾图样的翠钿,那剩下的百分之一,还是因为凤尾是卷翘收起的! 不过如果光是这样,是不可能让我吓到思维片刻空白的程度的,请继续往下看:他这个翠钿,看得出下了大本钱,单说那个蓝绿色,一看就知道是珍禽的羽毛,晶点闪闪,但是估计觉得不够富贵,于是加了金箔片,金光闪闪,最后又觉得没有光泽,所以掺和了珍珠或者鱼鳞或者鱼鳃骨或者干脆全加进去了,总之最后,效果“惊”人! 是哪个混蛋给他描的这样的翠钿?他又是哪里来的勇气,将这个贴在了他已经毁得不成样子的脸上了?!难道是为了警寓我:没有最毁,只有更毁? 我是被边上童子的怒斥惊醒的,心底十分感激这个让我没有看第二眼的*的童子,但是也知道,这下大难临头了! 我一揖到底,乘着低头时,深吸了一口气,差点被空气中混杂的多股香味呛岔气,然后在紫罗兰动口前,抬头,凝视着他的黑眸,迅速说道: “子迟公子,请恕毒玄冒昧,唐突了佳人,实在是情不自禁,情难自抑(谁都经不住您这样一吓,得亏我心脏强壮)。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男,女子好逑。美人倾城,如人间至宝,可遇而不可求。今日,毒玄得见公子这般天人之资,实在是三生之大幸(让我能平安渡过这一劫,当然是一大幸)。您的手如柔荑(被琴桌挡住了,看不到),您的肤如凝脂(扑那么多粉,不白才怪),您的领如蝤蛴(您的衣服领子真高啊……),您的齿如瓠犀(从没见过,不过想来也该是白色的,区别只是黄白,花白,乳白……),螓首蛾眉(我很中肯地说,一般人的眉毛都该是这样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可不是么?有胆子跟您提亲的,那怎堪折磨二字了得)。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您的粉涂这么厚,跟绑张面具一样,能不朦胧吗)。” 对着他这样的脸,我实在是扯不下去了……想来我真是满腹委屈啊,什么都没干,连意淫都未曾,莫名其妙就被人挤兑成色女,这让我郁闷,但令我暴走的是,居然被人侮辱成登徒子那种审美水平的,这让我情何以堪啊! 如此热情的赞美,如此热烈的表白,应该没有一个少年能平静无波,淡定依然的。我仔细观察紫罗兰,发现他眼神清明,不见一丝羞涩。猛然想到昨夜药殷慢半拍的反应,我开始抓狂了。只怕我说得这么快,说了这么多,他只听明白了最粗浅的部分,根本没有掌握我话中的深意及内涵。 心一沉,我不语了。 而他,笑了。我能肯定他笑了,尽管笑未露齿,但是左颊的凤尾翩然飞舞——我一个激灵,就低下了头,随即想想不对,又急忙抬眼。 “玄长老,也是位可遇不可求的妙人!”他如是说。 “毒玄实在失礼,有辱斯文!”看他的样子,似乎没打算跟我计较了,我惊疑不定,顿了顿,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道:“公子召毒玄来诊脉,毒玄惶恐,现在能开始了吗?” “也好。”他随意应了下来,然后巍然不动。 他不出亭子,难道要我进亭子?我琢磨着。边上的童子递过来一个锦盒,我不解地接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细细的缠绕的金线。 难道……他指望我会传说中的悬丝诊脉? 我捧着盒子,没有进一步动作。边上的童子一脸不耐,但是紫罗兰没开口催促,他也就只能怒视着我。 须臾,我已有了腹案。把盒子递还给童子,然后笑嘻嘻说道:“医中的辩证是望、闻、问、切,毒玄不擅另三诊,专攻‘问’。公子,就允许毒玄问诊吧!” “玄长老请问!”紫罗兰的心情似乎不错,凤尾又扫开了。 “公子究竟哪里不适?” “郁积于胸,难以成眠。”他低语。 闻言,我眉角抽搐。我能不能理解为,他是心眼太多,所以失眠? “公子来门派之前可有请过其他医者为您调理?” “那是自然,只是汤汤药药吃了不少,但收效甚微。”他说得漫不经心。紫罗兰的身体无大碍,姑且不论失眠一说是真是假,我看他可是精神得很,绝对不存在睡眠不足的问题。那么,他上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毒玄可为公子调理调理。”我可以修理修理你,“公子每日晚膳后,可以尝试着心无旁骛地散步。这样您的大脑皮层的兴奋、抑制和调节过程就会得到改善,身体自然能放松并镇静下来;而且散步时由于腹部肌肉收缩,能按摩胃肠,帮助您消食;最重要的是,您全身大部分的肌肉骨骼动起来,让您的体态趋于完美,尽管您现在已是长身玉立。” 说完,我故作思索,看紫罗兰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我“恰好”高声语:“至于这散步的距离,我看就从这里,沿着回廊走到西院吧,您这里固然临着月湖,但是到西院看月湖,那又是另一种美景,风情别样。” 我说得轻松,西面那段的回廊,是名副其实的“九曲十八弯”,那里是丘陵地势,回廊依山而走,不用轻功,没有一个多时辰,你别想看到直廊。 “玄长老说的法子,子迟闻所未闻,乐于一试。”紫罗兰一定没去过西面,所以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我感慨,紫罗兰真不是一个好学生,我在他面前一直冒出莫名异常的词汇,他居然一概忽视,只挑能理解的听,毫无不耻下问的精神。这样我说得再天花乱坠,他都是波澜不惊的德性,估计顶多佩服我的肺活量,相当打击我的自尊心啊! 我在郁闷的同时,总算想起我的正事。我清清嗓子,道:“此外,公子还可食用宝珠粉末,不但能宁神,还能驻颜。公子看毒玄容颜如此,就因长年服用宝珠粉末。” 不是我自恋,虽然我的五官不突出,但是这个世界不存在工业污染源,空气山泉皆滋养,我不喜日晒,平时又甚是爱惜,所以我的皮肤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很有说服力。 “玄长老……玉骨天成,毫不逊色于男子。”紫罗兰迟疑了一下,顺着我的话尾说着。但是没说到我想听的话。 “毒玄对养颜颇有心得。公子可以以珠宝粉、雄黄、朱砂煎汁为羹,三煎而弃。如此服用数十载后,虽不能长生不老,但可鹤发童颜。”前提是,这样没吃死。 “长生不老,鹤发童颜根本就是无稽,玄长老博闻强识,怎能取信于此?”紫罗兰口气不屑,很是不以为然。 “毒玄自信,我而今如此的容颜,能经十数年不变。”我难得的坚持,语气略带强硬。 “玄长老说笑了,此去十数年,长老不过盛年,自然无衰。”紫罗兰嗤笑,蔑视于我。他左颊翩跹的凤尾不再刺激我的双眼,因为我的心境豁然开朗——抓到了,药光的把柄。 “公子所言极是,毒玄受教。”我装作谦逊地行礼。 紫罗兰居然不知道我的体质! 我是药人,在门派里是个秘密,知晓此事的人,屈指可数。药光只让需要知道的人知道,毕竟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紫罗兰是药光的主子,昨天看药光的态度,她对他的忌惮畏惧不会是假装出来的。纵然说,我是个小喽罗,无关紧要,她不需事事上报。但如我所见,他昨天一来,就莫名地对我产生兴趣,药光却未据实禀告关于我的一切,欺瞒之罪已成。不论药光是否真有异心,但是借鉴中国五千年的发展史,不得上主信任的下臣,都不会有好下场。   ☆、13尴尬人难免尴尬事3 “子迟听闻,玄长老不光学富五车,于音律,也是颇为精通。今日可巧了,子迟这儿正备有筝琴一把,望长老不吝赐教。” 我恍然,可不是赶巧了吗,您安排得真紧凑啊! 暗自撇嘴,不解他这个“听闻”从何而来。想想,我近三年未碰筝,最初学筝,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后不再坚持,因为这时代的曲音非常人所能忍受——不要怀疑,先前紫罗兰那样的杀猪般的琴声,能随心变换律调,在这里应该算是技艺超群的。 这里的筝琴,类似我所认识的古筝,相仿却不同。已发展成一十六弦,七声音阶。我就一直纳闷,这琴明明具备非常广的音域,却无人尝试作出柔和抒情的曲子,反而追求铿锵之声,争鸣之音,金戈铁马,破空而出。 “不怕公子见笑,毒玄琴艺不精,只会贻笑大方,无登大雅。”我不识宫商爵徵羽的乐谱,当年是药殷弹一遍,我强记琴弦顺序跟手势变化的。如今时隔多年,毫无印象。 “玄长老为何推脱?”紫罗兰面色未变,但收起了笑容,然后缓缓抬起手。我见他没有其他动作,突然感觉到人落到了内院的门边,下盘功夫很稳,落地无声,但不敢回头,装作无知。只听紫罗兰接着说道:“难道玄长老,跟我一名粗心的随从一样,不小心伤到了手上的筋骨,无法操琴?” “咔嚓”一声,很轻很轻,内力不深的话,这样的距离不会听到异常,但是我能听到,清晰可闻,骨骼断裂之声! “听候公子差遣……”紧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顺势回头,果然看到一名黑衣女子,一脸僵硬、面色铁青地站在门边,她的左手手掌呈现不自然的吊垂状态,估计整个腕骨都断了。 “你下去休息吧!我叫你出来,只是给玄长老看看,玄长老的手可是金贵的很,受不起这样的伤!”紫罗兰说得轻描淡写,很像那么一回事儿。我的背心一下就泛出冷汗,只为紫罗兰毫不掩饰的威胁。 “这位姑娘,受伤如此严重,竟还未处理。就让毒玄为她接骨吧!”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没接过骨,但没吃过猪肉,还是看过猪跑的,跟弹琴比起来,我更乐意接骨——至少,痛苦的人不会是我。 “一个下人罢了,怎敢劳烦玄长老!玄长老还是弹奏一曲,让子迟一饱耳福。”紫罗兰挥手斥退那女子,我看着她强忍痛楚,飞身消失在墙边。 “请公子赐座!”我决定咬牙加血吞。脑子开始糨糊,想不出他让我弹琴的用意,只能顺其意。 “请玄长老进亭子吧!”紫罗兰巧笑着起身,拂袖步出了亭子,姿态优美得挪步坐到正对着亭子的软塌上,柔若无骨般斜靠着,悠然自得。 我刚欲迈步,就见那两个童子先行进了亭子,手脚麻利得更换了矮垫跟香炉,然后,退到了紫罗兰边上。我等了等,确定没有其他动静了,才坐进了亭子。 紫罗兰家的琴,连我这外行都能一眼看出绝非凡品。老红木的琴身,筝头雕着交错变幻的如意图纹,筝尾刻着栩栩如生的锦鲤,琴沿附着乳白光亮的象牙。我尝试着挑一弦,音质纯净,音色清脆,饱满而透亮,难怪能弹出那么惊心动魄的凄厉之声。 “毒玄献丑了!” 我开始回忆《春江花月夜》,当然不是妄想能突然地莫名地弹奏出来,即使知道曲调,知道音调,知道音阶,甚至看到乐谱,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强行而来,就是亵渎! 我的嘴里低低哼唱着,感受着记忆中江楼钟鼓的深远意境,想像着夕阳映江面,熏风拂涟漪,委婉平静。单手试探地勾抹着弦,一根一根,依次拨弄,最后定下了D调。心中无谱,眼中无弦。 我将双手放松地伸放在琴身上,左手只是轻轻地捺擞,右手较之灵活,缓缓地摭、分、扣,不求呼应,只为和谐,跟练习一般。我最初还会担心,经常抬眼看紫罗兰,发现他只是垂目而思,似乎心不在焉,并无不悦。于是我渐渐放大胆子,后来竟没再注意紫罗兰了。偶尔能惊喜地发现,某段悦耳流畅,于是重复了数遍;某音偏高,刺耳尖锐,就停下来,重新配合……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童子进进出出,换了几次香炉,重燃了几炷烟香。其它时候,四周仿佛无人,静谧致远,唯有靡靡琴音。直到,突然插入一个清冷的嗓音—— “掌门大弟子药殷,来给缦殊公子请安!” 药殷这句,声音不大,但是用了内力,清楚传进了内院,我心神一荡,受了惊,手指顿住,一弦立断。 惨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紫罗兰家的琴,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诡异的弦,我怎么赔得起?! 我急忙瞄向紫罗兰,他仍保持靠坐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立刻起身,刚出亭子,就看到药殷的身影出现了内院门边。 “师叔,吃药时间到了,请随师侄回去!”药殷径直走了进来,略微扫了一眼院内景象,未给紫罗兰行礼,却直接走到了我的面前。 奇怪! 我下意识看向紫罗兰,他正直直望着药殷,面色平静,脸无愠色。随后接触到我探究的视线,明显一怔,然后居然嘴角上勾,毫不吝啬地绽出一朵大大的笑花,脸颊上的凤尾几欲腾空而出。 “师叔!”耳边传来药殷的叫唤,我急忙收敛心神,偏头望去,药殷冷冷地瞪着我,嘴角半抿,难掩不悦。 我头疼——他果然生气了。昨晚真是失策啊!好比,你拿着一根羽毛,调戏一只喜爱撒娇的猫咪,逗了半天,就是不肯摸摸它的脑袋,顺顺它的毛,最后直接拍拍屁股闪人了。我不知道别家的猫咪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换作是我,我会直接扑上前……挠死你! “玄长老与子迟相谈甚欢,子迟还有问题想请教长老呢!譬如,她刚才为子迟弹奏的曲子,是何人所做?”紫罗兰仪态万千地从软塌上坐起,接过童子递上的茶盏,轻抿,没有看向我们。但是从人称上,我知道他是对着药殷说话。我现在才注意到,紫罗兰的爪子上,居然涂有丹寇,颜色鲜艳偏金,不似单纯用凤仙花染出的。 “刚才那只是毒玄随性而弹,不算成曲,难登大雅之堂。”我的脸皮再厚,也不敢把刚才的瞎鼓捣叫做“音乐”。 “玄长老特意为子迟作的曲吗?子迟真是欣喜。”这话说得柔柔糯糯的,竟有嗲意。 我全身的寒毛全部竖了起来!我怒,都跟你说那不是曲了,你欣喜个什么劲?! “师叔真是好兴致!师侄原只知道师叔文采俊秀,却从不知师叔还精于音律。”药殷声音里的温度又低了几分,已临近冰点了。 “玄长老真是才华横溢。她刚才赞子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男,女子好逑。如人间至宝,可遇而不可求。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对子迟吟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说话间,紫罗兰神态扭曲,姑且能称其为“神情娇羞”。 瞠目。紫罗兰,敢情您就是那传说中过目不忘,过耳犹识的神童啊!失敬失敬! 突然发现,他明明是在讲我,为什么老是对着药殷说?!我奇怪地看向药殷,才发现药殷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开过,始终怒视着我,那眼底的火苗与他脸上的冰冷,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我心一颤,对着药殷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脸,已经是在求饶了。 那多嘴的紫罗兰又开尊口了:“玄长老对子迟的颂词,真是新颖!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他突然停住了。刚才那做作的神态,一下消失不见,他古怪地看向我,但是下一秒,又横了眼药殷,态度恢复如常,只是没再继续说什么了。 “师叔需要按时用药,不然容易旧疾复发。就此别过,缦殊公子。”药殷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死死瞪着我,没有看紫罗兰,更没有行礼。 我能确定他们两人早就相识,而且关系是暗潮汹涌了。就是想不明白,药殷是药光的弟子,紫罗兰是药光的主子,这两个身份的悬殊大了点吧?!再想想紫罗兰刚才故作暧昧的态度,莫非这两个是传说中的……紫罗兰真该把自己的号改为“龙阳君”!突然又想到,药殷似乎对我有几分动心,难道是紫罗兰单方面迷恋?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看来还需要继续观察。 我乖乖地跟在药殷后面往外走,刚走到门边,突然想到进门时,被没收的“宝”剑,就停了步。药殷立刻察觉到了,也停下,无语地瞪视我。 “子迟公子,请让您的手下归还毒玄的剑!”别瞪我,我绝对不是对这里有所留恋! 之前收走我的“宝”剑的黑衣女子,立刻落了下来,无声地将剑递向我。 “慢!”紫罗兰一个音节,那女子就收回手,拿着剑迅速后退。 干什么?大白天想抢劫吗?!我死死盯着女子,盯着她手上的“宝”剑。 “玄长老,子迟甚是喜欢您的这柄剑,不如就赠予子迟吧!”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了!你有看到过我的剑才怪!何来喜欢一说?! “公子不知,这是毒玄最为喜欢的一把剑,平时常佩身边,已有了感情。”就算这剑是长年压箱底的,我也不想便宜你! “长年在身边,就有了感情啊……”紫罗兰的语调异常,但是没等我回过味来,他语气一转,说道:“玄长老可知,子迟的这把琴,虽不是名琴,但是选材皆精良,特别是它的一十六根弦,是以北冥鲲鹏之羽,混合着千年玄铁,炼制而出的……” “子迟公子,宝剑赠美人!美人如玉,气势如虹!请公子务必收下这剑,此乃毒玄的一片心意啊!”没等紫罗兰说完,我急急打断他。那弦怎么这么变态啊!我断你琴弦,就赔你宝剑,算起成本,其实我赚了! “玄长老要将长年佩在身边的宝剑赠予子迟?子迟真是受宠若惊!”紫罗兰特别强调“长年佩在身边”几个字。 “公子笑纳!毒玄告退!”呜呜,青天白日的,我被人抢劫了,然后还不准我报官!我暗自懊恼,带着药殷,快步走出了“丹枫白露”。 “师叔,好一句‘宝剑赠美人’啊!”刚走到回廊,身后的药殷就开口了——他的声音,已非冰点可以形容。 我居然忘了,还有药殷这么大个的麻烦等着我去处理!明明是个清冷如谪仙的人儿,怎么会如此森冷骇人呢……   ☆、14假亦真时假戏真做 我瞅瞅四下,确定附近没人,然后转头,晃悠到药殷跟前,冲他嬉皮笑脸的,道:“殷是吃醋了!” 说完,做出流氓的经典调戏动作——抬手勾住他尖细的下巴,强迫他……呃,低头看我。 我一直避免提到我的身高,因为一说起我的身高,我就抓狂。试想一下,从小就被人腌在泡菜缸里,我的骨骼怎能生长?!就算药人炼成,经历“弃胎”,骨骼裂变,挺多让我从南瓜伸展成冬瓜,而变成黄瓜,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我称此为“后天失养”。至于所谓的“先天不足”,废话,当然是指,为何我被生做女儿身了!如果我“先天”是男儿身,我需要烦恼我的这个“后天”吗?! 我的身高,不及这里女子的,应该算这里一般男子的身高。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门派内的伙食特别好,有相当一部分的男弟子居然敢比我高。而药殷,又比大多数男弟子高,结论是,药殷,比我高出了小半个脑袋。 “师叔今日可尽兴?又是文章又是琴曲,可怪师侄来得早了?”意料之外的,药殷居然没有躲开,也没有脸红,顺着我的手劲,低眼注视我,态度很是较真。 逗弄不成,我撇嘴,无趣地收回了爪子。抬头看看天,日已过午,刚才在“丹枫白露”精神集中,所以不觉得饿,现在自然饥肠辘辘。吝啬鬼紫罗兰,连顿午膳都没有——尽管我怀疑,他若真请我吃,我会消化不良。 回头示意药殷跟上,然后转身往前走,但是,我忽略了,吃醋的男子通常是不可理喻的。 “师叔!你为什么不说话?”药殷快走几步,抓住了我的左手腕。 “有话我们回屋说,这里被人撞见多不好!”我迟疑了一下,挣脱了他微凉的手。 昨夜半梦半醒间,我思量过了:目前为止,药殷表现出的心动与欢欣都是他的真心实意,只因为过去四年,我谨守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但是现在我决定踏出那一步,我不希望我亲自放下的饵食,反变成药光钓我的鱼饵。我不清楚药殷能为药光做到什么程度,但是我不愿涉险。这也是我唯一能为药殷做的了,尽管这种维护是建立在我自私的利益上。 “师叔,你是喜欢……缦殊的那个妆容吗?”药殷一反常态,似乎打算刨根问底了。天啊,你别让我想到那张脸,我还想有食欲吃饭。我选择无视,继续往前走。 “我忘记了,师叔很少见钿妆,自然觉得稀奇。我……我回去也贴上钿,好不好?”药殷说得很轻很柔,但是我还是听到了,脚下一个殂趔。脑中又出现那诡异的蓝凤尾,我继续无视。太多的心理阴影,会让我的心理发育不健康的——虽然颇多人质疑,我的心理曾经健康过。 “师叔喜欢什么样子的钿?或是就喜欢缦殊那样的翠钿?”药殷继续固执地追问。 “绝对绝对不是钿的问题!”我终于忍不住了,回身肯定地说道。我哭,您是存心不想让我忘记对不?! “你……是喜欢上缦殊的人了?”药殷突然停下不走了,眉眼间,尽是无措。 我不解,莫名其妙。突然意识到,药殷的态度非常不对劲,根本不似在撒娇吃醋,他在担心什么?又或者是在害怕什么? 他睁着一向清澈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似乎在盼望着我开口说些什么。我张了张口,但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言地看着他。 “你不要……不要喜欢他,好不好?”我讨厌现在的气氛,因为我不擅应对这样的药殷,我的眼神飘忽不定。而药殷突然动了,他扑向我,一下抱住了我。 这个动作,没来由的,让我联想到了飞蛾扑火。我僵直着身子,任由他抱着我,那熟悉的佩兰草的淡香,竟让我的心有点发酸。 “他……他……他不好,真的不好!总是抢我喜欢的东西!都被抢走了,都没了……”他的话越说越小声,像是喃喃自语。 我很想揍药殷一顿,他是按什么逻辑判断我喜欢紫罗兰的。但是他的情绪难得这么失控,我心念一动,决定抓紧时机套话。 “他只是要把我从你的身边抢走?”我从不否认自己卑鄙,轻轻诱哄着药殷。 “你不要喜欢他好不好!你……你会死掉的……”药殷像是没听到我的问话,一直停留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身子轻颤着。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死呢?”我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话语,继续问道。 “我不要你喜欢他!我不让你喜欢他!”药殷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听到我念出“喜欢”两个字,情绪更加不稳,脑袋晃个不停,已经算是勒抱着我了。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了!就不该奢望能跟一个心智混乱的人沟通!我重重叹了一口气,抬手回抱着药殷,轻轻拍着他的背心,安抚着。 “我怎么会喜欢他呢?他那么丑,哪里有我们家殷漂亮!殷别担心,他抢不走我的!”为什么我有种在哄一个小屁孩的错觉?! “抢不走……你没喜欢他?”我怀疑药殷之前是不是在跟我装傻了!现在这句话,他居然能听进去,立刻作出了该有的反应。 “你跟他以前就认识?两人很熟吗?”我试探地问。 “嗯,我们认识的,他是……”他倏然顿住了。我的手掌下,药殷背部的肌肉突然僵硬,我明白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了。 药殷一下松开了双臂,后退了半步,仔细看着我的脸,但手仍抓着我的肘部。 “殷乖,没事的,你知道我不喜欢丑八怪的,我就喜欢殷!”我知道时机已逝,没再追问,装着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温柔地笑着。 “他哪里丑了?他可比我漂亮多了!”药殷见我的表情没有异常,噗哧一笑,似乎放了心。 “美与丑,是个人审美观的问题。在我的眼里,你最美!”请允许咱也肉麻一回。不过,这话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啊! “我刚才是不是很丢脸?我听说你去了他那里,就坐不住了!”当药殷的情绪慢慢平复,他开始在意方才的失态。 “殷是吃醋了!会吃醋,说明殷心里有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嘴上虚应着。心里极度怀疑我被利用了一回,被他当成减压器使了!他与紫罗兰不是恋人关系,却是竞争关系啊!不用说,以他的段数,肯定一直被紫罗兰欺压。 药殷的脸,又发光了,含着娇带着羞,人面桃花! 我眼眩! 能不能拜托您别再这样对我笑了!我确定我不喜欢您这样的笑!这样的笑,会让我的心,软软的,痒痒的…… 有人来了! 我心神一敛,不着痕迹地移开,跟药殷保持一定距离,嘴上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肚子饿了,我们回去吧!” 药殷脸色瑰丽,眼中含着嗔意,温顺地点头跟上我。 没走出几步,就看到一名女弟子急急从横廊转出来。她看到我,直直走了过来,冲我跟药殷行礼,手中结着印势。 “玄长老,掌门师父传您过去!”一看她的手势,就知道是药光那系的弟子。 “知道了,我用完午膳就过去。”这么多年,一般都是药光主动跑来找我,现在突然传我,怕是没好事。 “玄长老,您先跟我过去见师父吧!师父吩咐,一见到您就带您过去的!”那弟子脸色红扑扑的,一头大汗,不知道跑了多少弯路才找到我的。 “……走吧!”虽然心里不悦,但我现在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毒玄,所以只能微笑着请她带路。 “师兄,师父专门交代了,您不用跟着玄长老来。”那女弟子似乎挺怕药殷的,头低低的,话说得吞吞吐吐的。 药殷在她初出现的时候,就收起小媳妇样,恢复成了清清冷冷的掌门大弟子模样。他蹙眉看着那女弟子,久久没有答话。 药殷跟药光之间,有什么猫腻呢?我半阖双眼,状似闲适地凭栏远眺,等着药殷的反应。 “师叔,师侄先行回去为您熬药。”终于,药殷开口了。我没有回头,仍望着远方的天空。身后的药殷似乎等了等,还是行礼离去了。 默默苦笑,我的情网编织得还是不够密啊!我没打算逼药殷选择立场,因为我没资格。 我回头望着药殷离去的背影,心里碎碎念着:我对他是做戏,只是一出戏…… “玄长老……您的脸色很不好呢!” “玄长老,您牙疼吗?为什么磨牙呢?” “玄长老!您……呜呜……求求您,松口好不好!” “年轻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咬你,是磨炼你,你明白不?”我发誓,我已经嘴下留情了,顶多在她的手上留下牙印,绝对不需要注射狂犬疫苗。 我毫无罪恶感地潇洒离开,特意无视那弟子含泪指控的双眼,连带忽视心里没来由堵着的一口气……   ☆、15风雨欲来云裳明灭 历代掌门都是住在中央院落,不同于其他院落的拱门,这里进口是两根百尺的金漆角柱,不粗,两人可合抱,上横一匾,只书有一个“逸”字,已无法追溯到是哪代掌门的墨宝了。 我一直觉得,现在既然是药光住这儿,就该换成“欲”字,这话绝对没有侮辱药光的意思。我反感药光是个伪君子,但是敬佩她的胆识、谋略与手段,心中有求,求中有欲,终欲而求。 走进前堂,发现这里真是热闹。 药光坐在主位,状似悠闲地品着茶,不怒而自威;毒珊坐在左下首,双眼空洞地偏着头,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地上趴着一个乱发披散的女子,身上披裹着白布,道道刺目的红痕渗透而出,鲜血淋漓;两名持鞭的女弟子规矩地立在一旁待命。 得,人家就等着我来开戏呢! “师姐!”我恭敬地行礼,手上生涩地结着印势,公共场合,我总要给药光掌门的面子。 “玄,过来坐!”药光见到我就开始笑,一如既往地温和待我。 “让两位师姐久等了,刚才缦殊公子召我过去诊脉。”我拿起弟子端上来的茶碗,狠狠喝了一口,至少先混个水饱。 “你去了缦殊公子那儿啊!”药光语气微讶。 “师姐也知道的,毒玄并不擅诊病……”你就装吧,我就不信满园子的眼线,没人跟你汇报这事儿。 “玄,缦殊公子身份尊贵,我不便与你明说,你只须尽心伺候就好。你一向乖巧,这事交给你办,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药光直接打断了我欲说出口的推脱之辞。 “毒玄谨遵掌门吩咐。”你放心?也不知道昨晚是谁把我说成传染病感染源的?! “师姐,既然玄长老来了,那我们能开始了吗?”毒珊突然插嘴,语气平平。 “玄,前些天你那系有弟子被杀,现在已经抓到凶手了。今天特地叫你来,一起审问。”药光示意持鞭弟子将地上的女子架起。 两名弟子熟练地将意识不清的女子拉起,然后用力扯下她身上的白布,露出一身细密的鞭痕,空气中一下就充斥着血腥味儿。白布因血迹干涸粘在了她的身上,现在强行撕扯开,伤口再度裂开,汩汩地往外渗血,昏迷中的女子,发出了含糊的呓语。 强烈的感官刺激,令我双眉紧皱,脸部肌肉扭曲。心里纳闷,药光为什么叫我来?药光对我,几乎没有戒心,就是因为她一直认为,身为“药人”的我,是完全按照她的想法来养成的。她展现给我的世界,是相对纯净的,阳光明媚,风轻云淡。尽管很多阴暗面是无法避免的,但从没像今日这般,完全摊开在我的眼前。 “把她泼醒!”毒珊淡淡地说,没看向那女子,反而若有似无地瞟了我一眼。 一大桶水浇上去,那女子□着醒转过来,形色憔悴,面容枯槁,眼神始终浑浊。我注意到,她的下颌垂挂,已经阖不上了,左右肩胛骨莫名错开,身子佝偻,双膝不自然地弯曲……不愿深想,她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一直深埋在我心里的恐惧,翻滚着,叫嚣着,几欲吞噬我的理智——我一旦失去理智,绝对会彻底地疯掉,然后等待我的,只会是死亡!没人来捍卫我的生命!我只能自己将自己的性命守好。我的身体仿佛受到共鸣般,开始剧烈颤抖。隐约意识到,药光想干什么了—— 该死,这么关键的时刻,我居然哭不出来。一直以来,我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了,在人前,我无法流下眼泪……我在心里唉叹,摸遍全身,也没找到一条帕子,无奈之下,决定用衣袖了! 我胡乱拉扯着袖边,擦拭挤压着双眼,嘴上开始干嚎,断断续续地说:“她……她……好可怜……,放……了她……好不……好?” “玄,你仔细看着她!她是混进门派的细作!饶不得!”这样的场面,这样的话语,药光居然是一脸宠溺地说出来的。 “她混在月前新收进门的那批弟子里,还没拜师的资格,只是分配在北边打杂。”毒珊随便说了几句,没泄露到底是怎么发现这个奸细的。 这女子,跟那个魏晏,没准还是一家人呢!看药光的样子,应该是已经知道她的主子了,现在拖出来,算是榨干她最后的价值——给我上一节血淋淋的课! “玄,你看她很痛苦是不是?你亲手为她解脱,好吗?”药光软言唆使我。 我使劲摇头,整个人看似无助地缩坐在椅子上。 “玄,你今天不下手杀她,明天她可能就会杀了你!”药光十分有耐心地哄劝着我。 “等……等她……来杀我,那个时……候再说!”我就不动手,我气死你! “玄,你要明白,世界上,坏人比好人多!你的一念之仁,可能会将你推向万劫不复!”药光走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强硬地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没敢仔细看,但只一眼,就确定这是专门为我打造的——匕首收于金鞘里,鞘上居然镶着四颗大小无异的青琅玕,完全符合我收藏的品位。 药光轻松地把我从椅子上提拎了起来,让我的脚够不着地,然后单手在我背心一推,我就身不由己地飞向前,最后四平八稳地落到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缓缓地看向我,无神的眼中,隐隐闪现乞怜,她的喉咙发出“嗬嗬”的低哑声音,我才注意到,她微张的嘴里竟不见了她的舌。我下意识看向毒珊,她又露出一副发呆的痴样,右手里还捏着茶盏。 “把她放下吧!”两名弟子收了手,那女子少了支撑,一下就摔在地上。 我挥手让这两名弟子退了出去,然后蹲下身子,平视着她的眼,轻轻说道:“你自尽吧!” 说完,将匕首放入她的右掌心,并覆好她的手指,帮她握紧了匕首。那女子一直傻傻望着我,我对她笑了笑,起身站好。 “玄!我是让你亲手杀了她!”药光不悦地上前。 我正想开口答话,就见那女子倏的窜起身子,然后银光一闪,从我颊边蹭过——一切在瞬间发生,又在瞬间结束——药光只伸出两根指头,轻易就捏住了那只偷袭的匕首;毒珊抛出的杯盖,深深嵌进了那女子的喉咙,她没有立刻断气,手脚抽搐了好久;我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完成了屁屁与地板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看到了没,这就是心软的下场!”显然,尽管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但是药光还是很满意现在的结果。 她亲自将我扶起来,指着地上的尸体,开始一番长篇大论,直到尽兴,才准许弟子把尸体包裹了抬下去。我做出虚心聆听的姿态,眼中心中只剩地上还未冲洗的血迹。这次,药光错了,我的“心软”,却是由她来承担“下场”。 待药光觉得今天的课达到了她预计的效果,终于点头允许我与毒珊退下了。毒珊在药光教育我的时候,一直未语,始终沉静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跟着我走出院子,站在那个“逸”字匾下,突然冒出一句话: “你现在这样挺好,比我们大家都好!”说完,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径自飘走了。 我仰头,以扭断脖子的狠劲仰着,瞪着头顶的匾额—— 此“逸”何解?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亦或是,归去来兮,胡不归,已矣乎! -----------------------------我是许久未有出场机会的分割线----------------------- 回院后,药殷果然在屋里等我,我随口应付了几句,胡乱吃了些东西就借口身子乏,让他们都下去了。 多事之秋,药光居然舍得将我摆上棋盘,如此一来,让我如何不好奇紫罗兰的身份?!剑走偏锋,看来还是要拿药殷下刀!临睡前,我如是盘算。 翌日,平旦之时,我已起身,打发弟子去寻药殷,他居然早就起来,从炼药房过来的。 “你跟我一起下山!”山下,眼线少,风景妙,“沟通”好。 药殷闻言,眼波流转,玉颜染粉,良久,才几不可察地轻点臻首,含辞未吐。我看得古怪,但没去深想。 待我坐上软轿,出西门,天已微亮,崖边尽是操练的弟子。练什么?练习走绳索呗!传说,五百年以前,某代掌门为避战祸,命弟子将此处行人的木桥砸断,并不准再兴建造,使本门真正意义上的“遗世独立,与世隔绝”,只是苦了后世的弟子。知道为什么本门不外传的轻功“流云”,号称独步天下吗?全是靠走绳索练出来的! 山崖高百丈,与对面山壁相隔约莫五十来丈,仅以一根材质普通的绳索连接。高级弟子,一般能直接飞跃天堑;但是刚开始练习“流云”的弟子,都是小心地沿着绳索走到一定距离,然后借力飞跃至对崖。我质疑这样练习的安全性,虽说崖边一直有轻功一流的一等弟子守着,但是风险无处不在!至少,我学习轻功的那会儿,就没人敢让我来这里练习。 给我抬轿的四名女子,是药光精挑细选出来的,她们步履轻盈,宛如蛟龙,弹指间,就越过天堑,进了桃花林。桃花林是宇文景那厮布的迷阵,只有守林的弟子知道怎么出阵。平日上山求医的,都止步于桃花林外,只有极少数人能被获准进入林中。出了桃花林,就是崎岖陡峭的山径,我坐在轿中,不会感觉颠簸,可见这四名轿夫的功力了。药殷不肯跟我同乘一轿,坚持随轿而行,竟也是翩若惊鸿,一点都不逊于这四名女子。 下了山,又走了大概十里路,就是因本门派而闻名的小镇——白石镇。镇不大,由一座钟楼及一座鼓楼,分为南北两大街区;又由七座牌坊,细细分成了各个小街道。 我们到镇上的时候,约莫隅中。我随意挑了家小酒楼用午膳,药殷在我边上坐着,两名女子守在我们身后,另两名守在外面软轿边。 出门的时候,没有给药殷准备面纱之物,真是失策啊!当地民风保守异常,男子出门,皆会覆面。身后的两名女子,肃容佩剑,倒是杜绝了蠢蠢欲动的不轨狼心。但是,药殷天姿玉色,明艳端庄,很是惹眼;而他身边的我,姿色平平,身材短小,毫无可取之处。标准的鲜花插牛粪,美男配野猪……周围暗潮汹涌的气氛,让我食不下咽,转而观察店外的街道。 今日街市上的人特别多,其中竟然混着许多盛装打扮的蒙面男子。这个倒新鲜了,要知道,之前我下山,街面上几乎看不到一个男子,男子多是坐轿或乘车,偶然看到几个步行的,都是裙布钗荆的贫家男儿。 “……今日,已是法会的最后一天,终于轮到普云寺的慈恩师太开坛论法了。” “年年都是普云寺最后一日论法,年年的‘金玉节’庙会都在普云寺山门之外。” “如此也并无不妥。出了法会,逛庙会,佛主庇佑,没准一下就能结上个金玉良缘。” 隔壁桌,两名青年女子对席而坐,侃侃而谈。我听明白七八成,迷惑两三分,暗暗记在心上。 出了酒楼,我借口要给药殷买遮面的纱帽,进了成衣店,让那两名女子,留在了外堂。我塞给店里的小学徒两枚铜板,问明了偏门的位置,然后领着药殷从那里跑了出去,甩开了讨厌的尾巴。 药殷含嗔带笑,清眸流盼,竟也任由着我胡闹。   ☆、16诉衷肠薄情非无情(番外) 今天,门派里格外热闹。事实上,早在之前数月,就有弟子开始在回廊里挂红绸,贴喜字了。 清晨起身的时候,近身弟子专门给我挑了一件玫瑰红的缎衫,给我束了一个飞天髻,戴了珍珠金冠。 “毒珊长老的大弟子娶正君,排场自然不能小觑。新夫是我的一个小师弟,是前任毒脉长老的遗孤,从小就跟在师父身边了。”药殷喂我吃药的时候,随口说道。 “你家小师弟是自愿嫁到毒珊那系去的?”门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本门的男弟子嫁予女弟子以后,要奉女方之师为母。用膝盖想也知道,毒珊不可能是个好相处的婆婆。 药殷怔了一下,面色古怪地看着我,回答道:“回师叔话,这门亲事是师父年前定下的。男儿家只须听凭长辈的安排就好,哪有什么愿不愿的?” “你家小师弟是不是容色妍美,雪肤花貌?” 药殷轻颔首,没再说什么。 不出所料,毕竟这是嫁到毒珊大弟子家去的,药光肯定是挑上好的货色送过去。对封建社会的包办婚姻,我早有耳闻,不会存在任何天真的想法。只是我一直以为,江湖儿女,该是白马纵歌,豪爽不羁,蓝天碧水,自由自在的。可惜了! 过了一会儿,一弟子进来,说药光让药殷到新君的喜院那边帮忙。我允了。 我没让弟子跟着,独自乱晃找热闹。心里好奇,大喜之日,毒珊那院会不会仍像平日那般,肃杀冷意,死气沉沉。 刚上回廊,就遇到一小队的“撒喜”童子。他们都是门内的男弟子,涂着厚重的胭脂,脸蛋红得跟猴子屁屁一样,身上穿着红彤彤的裳裙,手里是缠着红绸的竹编篮子,边走边在回廊上撒下红纸碎跟金粉末,而且见人就给“红喜粿子”。他们向我行礼后,递给我一枚用金粉纸包裹的“红喜粿子”。粿子不大,我一口就吃了下去,糯米红豆馅,甜腻非常。 没走出几步,又是一队“撒喜”童子,又来给我“红喜粿子”,我还不能不要,要了还不能不吃!等我走到中央院落的时候,已经吃了十来个“红喜粿子”了,一张脸再也笑不出来了,脸色铁青。尽管这样,居然还有不懂看人眼色的弟子跑过来塞给我“红喜粿子”。 此时,新君已经拜别过药光,坐上喜轿了。百十人的吹奏乐队在前面先行;八人抬的喜轿跟上,一大群花枝招展的男弟子伴轿随行,边走边往轿子顶上洒着生米、花生什么的;喜轿后面,是百余个的“撒喜”童子,沿途撒发着新夫的“开面粿子”。整个送亲队伍,远远看过去,犹如一团着火的祥云。一路上,始终奏乐鸣炮,非常喜气,格外热闹。送亲队伍从中央院落出发,沿着回廊走,要绕着整个门派的回廊转一圈,最后才会进入毒珊那系的院子。而新妇,则等在自己的院落里招待登门贺喜的宾客。 我素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躲在了一处假山下,静静看着不关己的喜庆场面。突然发现,斜前方的紫薇树下,站的居然是毒瑾长老——那个回门派第一天就被我推下水的兄台。完全是做贼心虚,我迅速掩住口鼻,猫下身子。 他今天居然没有擦抹平日那种红艳刺目的胭脂,脸上只有白粉粉的一片,与身上火红的罗衫,格格不入。他似乎没注意到我,而是冷眼望着不远处那片热闹沸腾的红云喜海。 我想起来了,他是死了妻主回门派的!遥想当年,他成亲的时候,该也是如此的热闹喜庆吧! 不管别人的闲事,一向是我的座右铭。我悄悄后退,不想打扰毒瑾触景伤怀。但还没爬出嶙峋的假山石,就看到毒瑾姣丽蛊媚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玄长老,您不跟众人一起去瞧瞧热闹吗?”毒瑾艳冶柔媚地问道。我几乎以为,他之前的伤怀落寞,根本只是我眼花。 “红喜粿子吃饱了。”我半真半假地答说。 “玄长老蹲这里是在消食么?” 我怒,如果不是你,我会这么狼狈吗?!心里郁闷,怀疑他自己心里不快,所以无端找我麻烦。 “我在这里赏花!”急中生智,顺手一指,就是刚才那株紫薇树,说道:“紫薇花儿,烂漫不绝,可开百日,所以又称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 他脸露惊讶地看着我,须臾,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瑾受教了!不打扰玄长老赏花了!”然后华丽丽地闪人了。 我好生纳闷啊,我只是介绍紫薇花的别名而已,他抽什么风…… 这厢我还没回过味道来,那边居然又撞见宇文景了。我这是什么运气啊?! 宇文景今天居然还是一身青灰,脸上无妆痕,阴沉如暴风雨中的乌云。难怪他不跟着去凑热闹啊——我坏心眼地想,他这样,只适合参加葬礼。 宇文景已经练就了自动无视我的神功,但我偏偏嘴贱,开口问他:“宇文先生,可见过新夫了?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就是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大喜?!” 宇文景停步斜睨我,在我以为他没打算开口的时候,眼光瞟向未知的远方,答道:“心无所依,但身有所托,于天下男儿,皆足矣。” 我没再接口,宇文景瞥了我一眼,径直走了。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他现在心已有了所依,身也有了所托,为什么我看不出他有大喜……转念一想,这是他跟药光的家事,我又不是嫌自己活得腻味了。 等我到处看够了,才晃悠到西面毒珊那院。我进喜堂的时候,新夫已经被送进了洞房,新妇正到处撒发新夫的“换妆粿子”。 药光微笑着招呼我坐到她的边上,坐下才发现我对面坐着的居然是毒珊,她还真是不给她家大弟子的面子,依旧一副生无可恋,聊无生趣的模样。我暗自撇嘴,乘药光忙于应付宾客的时候,偷偷跑到了次席,寻了一个空虚的桌边坐下了。 一会儿,药殷突然在我的身边坐下。他今天也特意上了薄妆,腮红黛黑,粉光若腻,细润如脂,少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平添了一些暖意。 “嫁给这样的妻主,你觉得怎么样?”我轻问。新妇在主人席那边,依次给长老及堂主行“拜见礼”。她的五官清秀,丰姿绰约,并且身为毒珊的大弟子,前途光明。 “回师叔话,自然甚好。”药殷一脸麻木地答道。 说话间,新妇来到我的跟前,向我跪拜,然后敬酒。我瞪着她递过来的酒碗,犹豫着该不该喝。 药殷直接伸手,将酒接过去了,仰头饮尽,面无表情地说:“师父有吩咐,玄师叔不能喝酒。” 我见新妇表情尴尬,心下歉然,打趣地对她说:“你也少喝点酒,小心喝醉了,你夫君不让你进洞房!” 她见我说话散漫且没架子,也就没那么拘谨,笑道:“师叔说笑了!掌门弟子怎会那样不成体统?世间若真有如此没规矩的男子,一下就妻主休弃了,还是被绑着扔回本家的。” “你说话真有意思!”我抚掌大笑。万分庆幸,自己在这里是女儿身,若当初进的是一个男子的身体,估计不是游街浸猪笼,就是被乱杖拍死。 这个空间这个时代,有符合其发展特点的约束男子的戒条规律,譬如《夫戒》《夫德》《夫容》就是这世界特有的产物。 “男儿就该把妻主视为天,谨慎服侍,无论是非曲直,无条件地服从妻主,一切以谦顺为主,凡事应多加忍耐,逆来顺受……”这新妇见我笑得开心,尽挑这类的话来说。 “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好男儿,该是花容月貌,闭月羞花,温柔可人,听话懂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心胸宽广,不擅口舌,外加非常能生女儿,对不?” “师叔冰雪聪明,说得自然极是!不过这可不是师侄个人的意思,这可是世上所有女子的择夫理想!”新妇笑得谄媚,有意讨好我。 又说了几句,我才打发她去别处敬酒。 “师叔也认为男子该如此这般吗?”我刚坐下,药殷丹唇微掀,以无波无澜的口气问道。 “你不觉得挺有意思的吗?”原来每个时空都有“孔子”与“班昭”这类的人。 “师侄没发现哪里有意思,请师叔赐教!”药殷的语气有着难以察觉的生硬。 “原来世上的女子都喜好傀儡!”难怪这里男子化妆跟戴面具一样,原来是为了努力向木偶靠拢啊! 药殷似乎颇为满意我说的话,口气也软化了不少,继续道:“那师叔心目中的男儿,该是如何呢?” “爱我的,就是好男子!”我飞快地回答。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其实我没说出口的话是——爱我,自然会把我视为天,谨慎服侍,无论是非曲直,无条件地服从我,一切以谦顺为主,凡事都多加忍耐,最最最重要的是,他是心甘情愿地付出,而不是逆来顺受。 “师叔心目中,妻主与夫君该是如何共处?” 你还有完没完了?!我偏头看向药殷,他不改清冷,只是唇角轻勾,专注地等着我答话。 他对这种问题的专注无疑刺激到我了!小儿女的卿卿我我,恋爱大于天,那是在物质生活得到保障的前提下发生的;清者为名,浊者图利,集大成者名利双收,这是在生存权得到保证的前提下发生的;而我,可悲如我,我连最基本的权利都得不到保障,你跑来问我理想的夫妻生活?!真不是天大的讽刺吗…… 但我还是开口回答他了,却绝对不是出于善意—— “最完美的,该是心有所依,身有所托!但是古来万事难两全。心有所依,还是身有所托,如果两者只能选择其一,你当如何?自己好好想,慢慢想!” 这个问题,许多人到死都未必能想明白!心有所依而身无所托,真能无所畏吗?哪怕敌人是富贵、权力、疾病乃至死亡。身有所托而心无所依,真能算是归宿吗?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17弄巧反成拙惹忧思 我动手帮药殷系好纱帽,然后牵着他的手,在街市中无目标地转悠。其实说“牵”,有点牵强。道本来就不宽,两旁排满了做生意的小摊,留给行人的空间不大,但来来往往的行人却很多,因此我与药殷很难并行而走,我又担心与他失散,基本是我在前面走,“拖”着后面的他。 我喜欢吃零食,特别是甜食。看着路边卖的各式各样的吃食,都会挤过去买一点,然后塞到药殷手里,美其名曰“为了他,才专门买来”。毕竟,毒玄是不该喜欢吃这类杂食的。 走到了南市最繁华的一条街,无意间看到一家门面光鲜的器物店,猛然想起今天的正事了——但凡男女私定终身之时,绝对必不可少一物件,此谓“定情信物”。 我兴致勃勃地拖着药殷走了进去。这店里的生意未免太好了一点了吧?!门边的台柜,围满了一群女子,不知道在挑选什么,但想过去也不会是良玉精器。因为真正好的玩意儿,是在楼上的格柜之中。 上到二层,一掌柜模样的中年女子上前招呼我们,领我们进到一间小厅,请我们坐下,上了茶。我四下看了看,厅边上立着数个紫檀多宝格,上面摆满了或大或小的物件。 我略一思量,让掌柜取来上好的金器。黄金亘久流传,耐摔耐磨,佩戴起来雍容华贵,是馈赠佳人的不二之选。这掌柜很世故,看我是带着男眷一同前来,就专门拿来几样精致小巧的首饰。我把装着饰品的漆木托盘推到药殷面前,让他挑选。他没立刻下手,而是静静看了一番,然后拣出一个卧兔形的锁坠,放在手里转来转去,颇为满意。 我正待开口买下,那个掌柜笑眯眯地说话了:“这位公子好眼光,这玉兔坠,可是我们楼里师傅的得意之做,您看这貌相,这做工,用了十足的真金。今天是‘金玉节’,楼里专门准备了成对的玉兔坠,您与这位小姐,正好一人一只,讨个吉祥!” 一人一只还得了……您是怕别人发现不了我“勾”药殷的“女干情”,是不?!我正想开口说只买一个,看到药殷正偏头看着我,尽管由于纱帽的遮挡,我无法读到他的表情,但仍不难发现他的期待——我心思瞬变,故作冷淡地说道:“俗!金鸟西坠,玉兔东升。怎能用黄金打造玉兔?不伦不类。” 药殷没有开口说什么,默默地放下了那只坠子,我看他动作爽快,不见不舍,遂松了一口气。 掌柜闻言,并不着恼,撤了金饰,又端来一盘的玉器,自动摆到了药殷面前。药殷久久未动,最后挑了一枚肉质细腻的黄玉,上面雕着并蒂莲,意义不言而喻。 玉石好,韧性强,连金刚石也无法与之相比。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君子比德于玉,无故玉不去身。 我含笑地欲开口买下,那掌柜居然又开口了:“公子果然好眼力,秋葵黄,细密温泽,刀工利落,沁色自然,包浆滋润,此玉敢与脂玉媲美。为了今个儿的‘金玉节’,楼里专门以同一块母玉,雕了如此两块。小姐如若满意,老妪这就将另一块取来。” 掌柜的,敢情您这儿是情侣专卖店,对不?!我瞠目。恍然大悟,今天这店里生意为何如此之好了!但我已打定主意不买成对的物什,就故计重施,蹙眉说道:“玉饰,就该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如此才珍贵——”刚想打发掌柜把这些撤去,换别的上来,却瞟到药殷仍低头赏玩着那些玉品。 玉乃石中美者,玉石之美在于它的光洁、温润、含蓄、幽雅,一如药殷带给我的感觉。思及,我话锋一转,续道:“我欲求的玉,必然是唯一之玉,犹如我心中所念之人。掌柜的,把这些换了,拿那些稀罕的、绝无仅有的玉器上来!”说着,意有所指地注视着药殷,药殷脑袋低得快到自己胸口了。我几乎能想象到,纱帽下的他,桃腮杏面,瑰姿艳逸。 掌柜陆续地捧上来几个绸盒,里面躺着各式的玉中之珍品。我亲手挑中一块不及半掌的葱白青玉。青玉价值本来并不高的,但是这枚青玉含有红、绿、白三色,是所谓的“福禄寿”。我一眼就看上这玉,是因为白色中杂着的红色条带,形状奇妙,宛如记忆中熟悉的桃心,甚是欣喜。 付罄银两,我唤掌柜让楼里师傅把这玉上下钻孔,盘成“玉环绶”。亲手将其挂到药殷的腰间,然后指着那个红色的心形,说道:“这个是红心,代表我的心,现在放到你的手上!”说完,抓起他的皓腕,在他的掌心画下一颗桃心。 我的指尖下,是药殷怦然跳动的脉搏,感受着他渐快的心脉,我的心跳竟也莫名地加速了…… 由于天色尚早,我思量了一番,对药殷借口去“梅雨阁”(厕所),拉着掌柜到角落问询关于这个陌生的“金玉节”。 始知,金玉节,是举国同庆的一个大节日,其实就是类似乞巧节,又称“男儿节”。因为只有在这一天,男子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家门,走到街上,参加庙会,祈愿点灯。平日闷在家中的男子,今天大都抓紧机会出门;而有花的地方,就会有追逐的蜂蝶,何况这还是一片花海,因此今日女子必然也都会出门,犹如狂蜂浪蝶。这样一来,各个商家摊贩瞄准了时机,俱是倾巢而出……可想而知,今天的场面是如何混乱。 而白石镇一直有个习俗,在金玉节的前七日,开办法会,由城中几个大寺庙的得道僧尼,公开辩法,以对佛法的领会及悟性一试高下,从而决定“金玉节”当日的结缘庙会由哪个寺庙承办。据说,自从多年前,慈恩师太由皇都的某大寺庙辗转到普云寺当主持以后,就年年由普云寺承办庙会了。此后,慈恩师太,声名远播,专门选在“金玉节”当日,于寺内开坛说法,有许多善男信女还特地从外乡赶来这儿聆听。 不就是几个寺庙想出了一个法子来争“金玉节香火钱”这个香饽饽,只是那个慈恩技高一筹,年年独占鳌头。我咂吧咂吧嘴,兴趣平平。 拖着药殷出门的时候,那个掌柜见我对庙会不熟悉,好心地补充道:“小姐今天专门带着公子出门,一定是想借着‘金玉节’,上普云寺定姻缘了!那里的姻缘签可是出了名的神准,小姐与公子的姻缘,一求便知!” 此时,我对这个掌柜是彻底无语了——您真是“金玉节”文化的推广大使啊! 突然明白,为什么早上我叫药殷出门的时候,他的表情会那么诡异了。得,现在我还必须去庙会了! 在路边雇了一辆驴车,晃晃荡荡地到了普云寺的山门——说山门,只是泛称寺庙正面的楼门,毕竟这个普云寺是位于城北的市井之中。 这里的人,已经不能用“许多”来形容了,根本是密密麻麻,擦肩接踵。寺庙前,数百个的摊位,有吃食的,有书画的,有胭脂水粉,有绢帕绘伞……其中以花灯的摊位跟求签问卜的摊位为最。我终于能体会,那些个寺庙争先恐后地想承办这庙会的激动心情了,光场地费这一项,就足够可观了! 一般,这样的情况,该是女子护着男伴,不畏险阻,急流勇进的,但我身材矮小,咳……我身材娇小,所以反而要药殷护着我,才能挤到寺庙的第一重殿。进去一看,我傻眼,求签的男女跪到门外了。签筒在一个个人的手上快速地传递着——这到底是求签,还是抽签啊?!难怪外面会有那么多卦摊,敢情是为了弥补没签“抽”的遗憾啊…… 药殷要去后殿燃香祈愿,我想了想,让他自行过去,我在这里等他。等药殷进去后,我随手扯过一个像是主持还礼的比丘尼,二话没说,先塞给她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权当香火钱捐赠予贵寺!只是,敢问师太,可有签注稍微多一点的签筒……” “施主在此稍候,待这拨香客祈愿完毕,贫尼回收了签注,先将签筒给施主。”果然主持还礼的僧尼,都是极为玲珑之辈。她收过银票,合什回礼。 我瞥了瞥地上人数壮观的香客,又递过去一张银票,“其实呢,抽不抽这个签,倒也无所谓,说来只是为了图一个安心。就是不知师太可否行这个方便了?” 比丘尼微怔,一下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接过银票,合什问道:“施主可是求姻缘?” “正是。”我颔首。 “施主觉得‘月明当空处处辉,朗然照耀破昏迷’这句怎样?” “太朦胧了!有没有更直接的?”我塞过去一张银票。 “那‘自是有缘相会合,管交儿女共团圆’这句可好?” “在下性子急,不想等太长的时间!”又塞了一张过去。 “‘凭媒说合成心蒂,雨水相偕后代昌’怎样?这是上上之签了!” “如此甚好!就这句!请师太帮在下书个解签之文!” 当药殷从后殿出来的时候,我正从比丘尼的手中接过一红纸金字的签文。 “谢师太指点迷津!”我双手接过,由衷地对她表示感谢。 她合什还礼,倒没多说什么了。 “求到签了?是怎么样的签文?”药殷清喉悠扬,温柔细语。 我把签文递给药殷,笑嘻嘻地说道:“师太说,这是姻缘的上上签!” 药殷接过,看了许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之后竟是默然无语,将它又递还给我。他这样的反应实在不对劲,可他的表情掩藏在了纱帽之下,我无法读到。 “怎么了?你不高兴吗?”我心下疑惑,扯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师叔,我们出来一整日了,再不回去,师父要着急了!”药殷任由我抓住他的袖子,语调竟是平静无澜。 有问题!可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难道他发现签文有假了吗?我努力思索着。药殷突然默默转身,一个人走了出去。 我怒,亏我花了四百两白银买来的纸,一点用都没!恨恨地将那签文纸扔到地上,还顺便踏了几脚泄愤,然后冲进人流,追上药殷。 之后,不管我怎么逗药殷说话,他都不肯开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没了逛庙会的心情,跟着药殷回到晌午用膳的那个酒楼。那四个女子都尽职地守在轿边,她们看到我跟药殷归来,也没说什么,行完礼就请我上轿。 一路无语,回到门派。我一直想找机会跟药殷讲话,但是他回门派后居然就躲回了房间。连我的药,都是让近身弟子送过来的。一直到弟子催促我就寝的时候,药殷都没再露面。 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咎——过于心急,进展太快,尚未“水到渠成”……我决定了,明天开始,我就学写“时艺”文。我一天给他来个百十篇,如果不能用才情感动他,就用纸墨砸死他!此乃“情书轰炸法”!   ☆、18峰回路转柳暗花明1 卯时不到,我就起身了,迷迷糊糊地任由弟子伺候我洗漱更衣,只是在她们为我梳繁琐的发髻的时候,出声提醒她们,将我的六根金簪全部固定上去。 “金玉节”过后的这半月,似乎风平浪静。药光顾忌紫罗兰,停下了催蛊之事,我因此少喝了不少虎狼之药。药殷对我,表面上态度如常,但是一直不给我与他独处的机会,连给我喂药的时候,也特意在屋内留下几名弟子。 我的“时艺”文还在进行中,为了写出工整的对仗格式,流畅的起转承束,还不得不去研究这个时空的历史纪事、典制掌故、神话传说……就遗憾这个国家是举荐制而非科举制,不然照我这种学习的干劲,寒窗苦读一年,就能包袱款款地下山参加院试及乡试了。 真是生不逢时、时不予我、我心幽幽啊——这是我吃饱撑着之后,发出的感叹,说此话之时,我正撅着屁股,蹲坐在外院大门边的石槛上,手里紧紧提溜着一个三层式的如意纹漆食盒,毫无形象可言。 如果说,这几日看似一切美好,那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 “玄长老,今日的精神不错啊!”一个黑衣女子忽地出现在我跟前,落地无声。 “托福托福!”这女子就是我现在要等的人了。 “玄长老,请吧!”她如往常一般,状似为我引路,但是始终走在我身后半步,不曾逾矩。 当我们走到“丹枫白露”的时候,天方才大亮,紫罗兰已在书房等我了。 书房内立着一个泼墨山水屏风,薄如蝉翼,只做避嫌之用,丝毫不影响我的视线。紫罗兰靠卧在兰桡黑木榻下,束着追云髻,仍是一张“粉脸”,贴了夸张的牡丹金钿,身上是华美的蓝紫绸衫。我一直想问他,他每天到底是几时起身梳妆的,怎么看都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 “子迟公子,今日依旧仙姿玉色,莺惭燕妒啊!樱桃小口,柳叶弯眉,即有沉鱼落雁之容,又带闭月羞花之貌,端庄贤淑而又风情万种,窈窕多姿而又丰腴柔嫩,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笑似牡丹盛开,哭比海棠秋雨……” “玄长老,难道想见子迟流泪么?”紫罗兰突然出声打断我,声音迷蒙而绵长。 糟糕,一时之间,背得太顺溜了!我语噎。紫罗兰过目不忘,过耳犹识的本事,令我尤为顾忌。一句赞美之词,说出口后,就不敢再循环利用。《洛神赋》里对神女的形容之辞,十来天就被我用光光了,前日试着换用《神女赋》,但是显然太过艰深,紫罗兰有听没懂……心下暗自决定,明天开始用《高唐赋》。 “毒玄不敢。毒玄的意思是,有着天人之姿的您,无论何种表情,都是一样的美好。”其实,我还真的很想看他哭呢,不知道他哭起来,脸上的粉能被冲刷掉几层?只是,我能断言,他若真哭了,我也要跟着哭了,因为吾之小命休矣! 跟过去的半个多月一样,如此的对话完毕,紫罗兰就不再搭理我。我自行坐到书房门边临时为我清理出来的老榆木矮桌旁,从食盒里依次掏出一壶用荞麦粉跟糯米粉炒过的酥茶,一个茶碗,几份点心;然后是一整套的笔墨纸砚,还配了盛有清水的笔洗;食盒最下层是几本史籍及现在盛传的“时艺文”书。 我如此全副武装,是过来……看书的。 “金玉节”的次日,我正在藏书阁搬书搬得不亦乐乎,被一个黑衣女子“请”到了紫罗兰的跟前。例行的问诊之后,他见我手里抓着十来本或薄或厚的史书典籍,疑问:“玄长老,何故为之?” 为了写情书勾美男——打死我都不能这么诚实地回答,于是小身板一直,小胸膛一挺,脸一抬,手一背,答曰: “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读书明理,所谓修身而齐家,如此亦能一慰对圣贤鸿儒的孺慕悠思。” 如此慷慨激昂的话,当场就把紫罗兰说蒙了,良久才开口,道: “玄长老,鸿鹄之志,英杰之才,若有机会出仕,定能一展所长,乃世之光。” 也亏得我的脸皮比城墙的转角处还厚出三分,于是脸不红气不喘地将他对我的赞扬照单全收了。只是他冒出的下一句话,宣布了此后我黯淡无光的生活: “既然如此,子迟也不好无端占用玄长老的时间。只是,子迟这身子,时而不适,时而舒缓,玄长老跑来跑去颇为费时。玄长老,如若不弃,就在子迟的书房看书写文,这样也能就近替子迟诊病!” 我敢开口嫌弃吗?!自然是,硬着头皮微笑着应承下来了。 第一天,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有黑衣女子在屋外催起,早饭都没吃,就被“请”来了,一整天下来,紫罗兰看书,我看书;紫罗兰弹琴,我看书;紫罗兰品茶,我看书;紫罗兰用膳,我看书……一直到未时之后,才施恩放我回去,其间,他居然连一杯茶水都不肯施舍给我! 第二天,我吸取教训早起,自带茶水点心来了。只是,有进就有出,有吃自然就想排,跟紫罗兰委婉地表示之后,他居然冒出一句“男子内阁,不便让玄长老进去”。我一想,这样更好,就借口更衣,跑回东院了。刚从“梅雨阁”出来,又被一黑衣女子请过来了,如此一来一回,用了半个多时辰,差点没走死我——这就是我喝酥茶的原因了,能稍微止渴就好。 这样的规律的生活,令我不禁回忆起大学以前的灰暗生活!真是完全想不通紫罗兰的用意! 约莫未时,结合多日的精华,我总算憋出了一句“吾不能忘情于君,且不能忘情于君之与回也,君与回也孰愈”,看着颇为满意,端端正正誊写在了一张云宣上,然后收拾家伙,告辞退下了。 -----------------------------我是下课后自由的分割线----------------------------- 南边的回廊上,依旧无人,估摸是药光特意吩咐过的,怕打扰紫罗兰,一路走来,就撞见过一队例行巡逻的弟子。我心情舒畅,步伐欢快,走到一处假山矮丛,突然感觉到有轻浅的呼吸。略一迟疑,就见假山后缓缓走出一个翠衣女弟子,她手里捧着一个三鼎铜香炉,向我行礼,但是没有结手势。 “玄长老,请您帮我看看这个香炉里的草灰下得匀不匀!” 如此的情景,这样的香炉,类似的话语——我几乎要开口唤她“魏晏”了!那日,魏晏也像这样,出现在小花园,让我看他捣的药粉,我只顾提防他这个人,顺手拨弄了几下药钵里的粉末,竟赫然冒出一只金蚕来! 人人言,金蚕无形,只存在于香灰之中,下蛊时,蛊主需取出金蚕的粪便或者香灰。但是,这话不完全正确,因为金蚕触碰到我,就会现形于世! 那时,魏晏大惊失色,冲我撒了一把迷药粉,抱着药钵向西飞身离去了,估计是赶着跟他家主子报告。只是,我是“药人”,迷药能耐我何?我匆忙布置了亭子,回书房取了弓,就追赶他而去…… 不过,今天不用那么麻烦了,我带了武器出门——我微笑着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我精心准备的簪子,嘴上说道:“我帮你挑挑看!” 显然,魏晏与这个女子都是养金蚕的蛊主,可谓当世异人!我越发地好奇,能连番请动金蚕蛊主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非要对我下阴毒的金蚕蛊,还势在必得?! 我不得不感叹,这女子找的位置真不错,杳无人烟,偏僻寂静,真是杀人灭口,藏尸匿迹的好地方! 女子见我这么干脆走向她,倒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伸手举好铜炉。我拿着簪子欲拨弄炉灰,但是手一抖,簪子的针尖刺到那女子的细嫩的手背,还划了一道小口子。 “实在对不起!我的盒子里有伤药,你等等!”我转身欲退开。 那女子已然起疑,晃身挡在我面前,打开铜炉,欲强来—— “你……你下毒!”突然,她的身形一晃,手一松,铜炉砸到地上,炉灰四散。 我后退几步,想跑开,但是我低估了一个人临死前的爆发力。她居然拔剑而出,用尽全力朝我刺来,我矮身,狼狈地躲开,她毫无章法地乱刺,力道惊人,我用上轻功,仍躲不开她的剑网,只能挥舞着手中的簪子,护住胸腹……忽地,左肩刺痛,已中一剑。 就在我怀疑天要亡我,她的体质跟我一样百毒不侵之时,她终于轰然倒地了,眼睛爆睁,口中流涎,痉挛抽搐,只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我腿软地滑坐在地上,背上的缎衫几乎被汗水浸湿,心脏剧烈跳动着,呼之欲出一般。左肩伤口的灼烧疼痛,提醒我现在还不能够放松。我从怀里掏出以前药殷给我的伤药,吃力地扯开衣领,还好伤口不深,敷了药粉,血就慢慢止住了,感觉冰冰凉凉的,不似先前那般刺痛。 我的样子,已经不能见人了,发髻虽在,但发丝乱散,外衣被血染红了大半,而且流了这么多血,想必我的脸色也十分得骇人。粗略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与衣服,我伸手抓了一把地上的炉灰,果然冒出了一只金蚕,体长不足两寸,小指宽,在我掌心扭动着。这东西要如何处理?难道要我吞下去?!我瞪着它,想了一下,从怀里掏出药瓶,将它塞了进去。 这里不比西面的荒凉,往前几步,就是门派的心腹重地,狼狈如我,欲从这里潜回东院,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根本是痴人说梦!我决定了,从明天开始,我出门只穿鲜红的衣服——前提是,今天这关能让我顺利地混过去…… 现而今,唯有坐等天黑,伺机而动了! 我顺手把女子的尸身拖到了花圃之下,清理去了地上打斗的痕迹,然后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飞身而上,掩去身形。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太阳终于偏西下沉了,我已是头晕眼花,疲惫无力,手足出现麻刺感,心知这些症状是由于刚才的受伤出血,但仍不敢有丝毫懈怠。 倏然,我捕捉到北面回廊有人来了,不会是巡逻弟子,他们两刻之前刚由此经过,我严阵以待。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视野中出现了一颗球,一颗翠绿的球。这样体积的绿球,我想忘都忘不了啊,不就是那天遇到的派去北面的新弟子么?!这颗球兀自在回廊里四下转着,左右看着,像是丢了什么东西,由远而近,慢慢走了过来。由于我是俯视,看不清他的脸庞,但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手里竟也捧着一个小巧的铜炉——他也是混进门派的金蚕蛊主之一?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暗自心惊,现在的我,根本没有精力再解决掉一个,只盼他别发现我,而自行远去。看着他越走越近,居然出了回廊,径直向假山走来。不是这么神准吧!难道您在那女子身上装了GPS全球定位系统吗?! 我悄然拔下两根簪子,握于双掌,已经做好恶斗的准备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坐以待毙!他在假山边转了一圈,倒没再往前走,而是绕过了花圃,向我藏身的方向走过来了!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屏息而待。 距离越来越近,近到我能听到他的自言自语了:“……奇怪,应该就在这附近的啊!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呢?!” 如果您在找那个女子的尸体,请向后转,直走十五米就能看到!我心里这个幽怨啊,早知道就不把尸体藏得那么隐秘了! “……难道钻进土里了?”他边嘀咕,边蹲下了身子。 不好意思,我没那么大的干劲,去替仇人挖坟! “难道爬上树了?”毫无征兆的,他忽地抬起了头,正好对上了我探究的双眼。 我看到一双细长清澈的飞扬凤眼,长在了一张刷着厚厚白粉的臃肿的包子脸上——可惜一双美眸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19峰回路转柳暗花明2   好机会!   他现在是蹲坐的姿势,远不可能如站立时那般灵活,致命的破绽!   我双掌一翻,倒提簪子,身形下坠,冲他而去,务求一击必中,不成功就成仁!   电光石火间,耳边传来他的低呼,我的眼前一花,一道妖艳的碧绿火舌,袭面而来,热浪灼眼。霎那之间,我的大脑无法做出任何判断,身子一下失了力,呈自由落体状,自觉大限将至,心底涌起绝望,宛如坠入了无边的黑暗,瞬间即是永恒——   也许只是一秒,也许已是一亿年,我仿佛漫游于天际,头重脚轻,胸闷气短……大脑突得清醒,我还有感觉,我还有呼吸!   双眼立睁,眼前一片碧绿的火焰,令我心惊肉跳,但除了胸口透不过气来,并无其它的不适。我小心翼翼地试着挣脱,身子倏的倒置,一阵晕眩,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双脚一软,一片踏实,竟是平稳着陆了。   “你在树上玩什么?怎么突然掉下来,吓了我一跳!”   正当我满心惊奇地扑打着身子慢慢熄灭、却没留下一点痕迹的诡异的火焰,耳边传来一个清悦婉转的抱怨的男音。   我一凛,猛然想到这里还有另一个人——颜煜妖人!   我不否认,之前的第一眼,我并没有立刻认出颜煜——由于思维定势的趋向性,我把眼前这人定位成了我所以为的第二颗肉球,直到我的大脑恢复思考,才从这凭空冒出的碧绿火焰,联系到了他。   我戒备地看向他,紧了紧手中的簪子,只感觉手心已布满汗水,比起真正的金蚕蛊主,他更加深不可测。   他似乎没觉察到我的敌意,冲我伸出了手,掌心朝天,软软地说道:“把金蚕给我吧!”   我不语,瞪视着他,心下大惊,他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有金蚕的……   “咦,难道你打算吃了金蚕?这可不好,金蚕是蛊中之王,世间珍贵!你想吃,我喂你别的蛊,好不好?”他见我久久没动作,突然“粉”脸一皱,急道。   闻言,我怒!尽管我是产生过把金蚕吞入腹中、藏其踪迹的想法,但那只是一瞬间的臆想好不好?!我吃东西,还是很有原则的——不是我的神经粗,这么紧张的时刻居然想笑。实在是,他这张包子脸,相当娱众,特别是现在皱起来,连包子的褶痕都有了!   他平摊的手掌,突然竖直,掌心冲我,五指成爪——我来不及有所动作,只觉得胸口受到一股吸力,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他手掌再次平摊开,掌心中,竟悬浮着我的那个药瓶!   “你果然不是人!”我大骇,倒退数步。   他一怔,随即噗哧一笑,道:“你才不是人呢,蛊物!我是将要成为你的主人的人。”   “我凭什么要叫你主人……”我怒视他,却发现,他已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手中的药瓶上。   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就见药瓶的瓶身逐渐被几不可察的碧绿星点包围,然后绿光闪逝——药瓶居然直接粉碎了,如粉尘般细细落下,根本无法分辨哪些是瓷粉,哪些是药粉,最后只有那只金蚕扭动着、悬浮于他的掌心。   我一窒,仅仅用了零点六秒的反应时间,开口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介意认人为主的。您看,您打算怎么做我的主人……”我的语气温柔似水,脸上挂着勉强挤出的微笑,还附送一副低眉顺目的恭敬状。谁敢说我没节操?所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那是高尚的节操;我能肯定地说,我是有节操的,只是不多,要省着点用而已……   “你愿意认我为主,跟我回族里了?”他一脸惊喜地看着我。   “您确定您是骶族的?貌似骶族在百年前,遭受了相当沉重的打击……似乎、好像、也许被灭族了……”我已经尽量委婉了,担心刺激到他。   颜煜凭空冒出的次日,我就去藏书阁查过这个陌生而诡秘的族群。骶族,存在于各类版本的神话传说中,可追溯至有文字可考证的历史最初期,应该算是这个时空最古老的族群之一。   神话故事中,骶族的祖先,是由天神收集人界的“嗔、怨、痴、贪”四欲念而塑为人身的,因此,骶族一氏崇拜信仰的是一尊凶神;骶族之中,人人善蛊惑之术、擅操纵人心,研究玄术,追求长生,因而遭世人的排斥甚至屠杀,不得不隐世而居,久而久之,淡出了世人的记忆——传说到此,就算完结了。   但是,现实中,骶族的历史仍在蔓延。数千年过去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默默无闻的骶族一氏,根本经不起历史洪流的荡涤,逐渐因世人的遗忘而消逝,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直到三百年前,前朝开国之时,沉寂千年的骶族一氏突然再次回到世人的视野中——从那名带着传奇色彩的骶族女子,以自己身上流淌的骄傲的骶族氏人的血液起誓,世代承袭国师之位、护国根本、佑国昌盛的那一刻起,骶族正式登上了政治舞台,开启属于它的历史新篇章。   可叹的是,骶族缔造的辉煌,有如昙花一现,不过两百余年,朝代更替。随着前朝的灭亡,骶族一氏被当朝的开国女皇以妖之名,驱散诛杀,遭受灭族之灾……从那时起,骶族,真正成了一个历史名词,彻底被历史前进的车轮碾碎,消亡于滚滚车辙中。   “咱们不是被灭族,是终于从血誓中解脱了!祭司婆婆说,修行者是不该卷入纷纷攘攘的*之争的,强行插手了,所以遭到了天谴,只能用血来化解一切,平复天神的怒气,然后请天神继续护佑咱们骶族后世。”颜煜说着,双手合十,做出那种诡异的祈拜的姿势。   从他的话中,我能得到三个结论:其一,骶族没被灭族,活蹦乱跳的;其二,尽信书不如无书,古人诚不欺我也;最后,那个祭司老太婆能说得那么轻松,说明死的都不是她的家人。   “血誓是什么?”时间不多,我抓着重点问。巫蛊,不论在哪个时空,都充斥着血腥与杀戮。   “咱们骶族氏人,发出的誓言。”他一边跟我解释,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金蚕拨弄到他拿来的铜炉之中。   “一个时辰内,我能说一千四百四十四个誓言,而且完全不带重复!”平均五秒钟一个。我满脸黑线,素有耳闻,古人重誓,不会轻易发誓,但是不知道已经极端到如此程度。   “咱们发的誓,以血为媒介,是绝对不能毁誓的。”他的表情过于认真,认真得令我极度的不舒服。   我干咳一声,转移话题,又问道:“你一直让我认你为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立血誓,认我为主,然后咱们就回去族里!”果然,一说到认主的事,他就眉开眼笑,细长的凤眸,弯弯的,如弦月,却散发出流星才拥有的光彩。   我静静等着他说下去,他静静地看着我笑……   良久,我不耐地追问:“回族里,然后呢?”   “什么然后?然后你别再乱跑了……消失千年,这样不好的。”   很好,现在我确定了,这个人真的没把我当人看!   蛊物蛊物,看来真的是个“物”,没准还是上古神器什么的,别的功能尚不清楚,只知道能使金蚕现形,这一点与我表现出的能力倒是同工异曲,显然,颜煜因此而误会了……可是,他是眼睛脱窗还是青光眼或者白内障,会将“人”跟“物”混淆,产生如此荒谬的误会呢?!   脑海中突然捕捉到什么……撇开颜煜展现出的人为不可抗拒的力量不谈,他的身上,一直透着一种古怪,这种古怪触动了我深埋在心底最深处、已然模糊的记忆——   “你今年多大了?”我突然开口问道。   “再过三个月,我就满一十六了。”他笑眯眯说着,倒是不见这世间男子的羞涩。   “二八好年华。”我低吟,微顿,又问道:“你知道我多少岁了吗?”   他的包子脸又皱了起来,摇了摇脑袋,喃喃道:“兽精修人百年,草木修人千年,物妖修人逾万年……”   我的嘴角抽搐,不得不说,他的想像力,真牛X。   他的言行举止,俨然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天真未泯,自然随性——与他的外貌年龄,居然无差。   恍然如隔世,曾经的纯真少女,浸渍在勾心斗角的染缸中,最初是无助害怕,慢慢地学会适应,逐渐地开始掌握……午夜梦回,我会猛然惊醒,无比恐惧,惧怕将来有一日,我彻底丧失了自我,微笑着享受,享受着血与欲的黑色飨宴。   我近乎痴迷地望着颜煜,脑中突然冒出,毒珊那天在“逸”字匾下对我说的话,竟心有所悟——前提是,这个颜煜不是又一个毒玄!   思及,我心神一敛,脸色阴沉,却又无言自嘲:原来,我的心中只剩猜忌,毫无信任。   “认主,是立什么血誓?”我开口细问。   “缔结血之契约。你认我为主,在我有生之年,你对我不离不弃,也就是跟着我回到咱们的族里;相对的,我护你一世,助你修行。我百年归逝之后,契约即失效,你可另寻他主。”他认真说道。   “如果立誓之后,我杀了你呢?”我低垂眼帘,轻问。   “这是不可能的。你既已认我为主,就会受到契约的束缚,不能背叛我的。”他认真解释道。   我心里开始盘算,随口道:“你都说我是物妖了,我何须你来护我?”物妖一说,纯粹是他一厢情愿的认为,我从没“亲口”承认过。   “……我听闻,蛊物修行,离不开蛊,等回到咱们族里,你要什么蛊,我都给你,好不好?”他迟疑了一下,答道。   “您当您在诱拐流浪阿狗、流浪阿猫回家吗?”我嗤笑。   “我现在的修为还不够,帮不了你许多……但是祭司婆婆说,我是百年罕见的惊世奇才,数十年之后,我对你一定有所助益。”他急急说道。   数十年之后……子啊,把他拖走吧!   颜煜的事,还要从长计议;但是我的事,已经刻不容缓了!   我不再理会他,看看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估摸已是酉时,如果我再不回去,东院的弟子就会出来寻我了。   “您先慢慢想您的作用,半夜再来找我探讨。现在我必须回去了!”我敷衍地对他说道,将簪子插回发髻,顺手理了理凌乱的衣襟。   “这里有其他的修行者,修为比我高出太多了……我用幻影术见你的时候,门派里的法阵突然被人催动了。从那天之后,我就用不了幻影术,甚至使不出移行术了。”他懊恼地说道。   “那夜不是用得好好的吗?”我奇道。   “我原以为不过是一般的五行阵,并未上心。结果,进阵不过一柱香时间,就差点被自己的力量反噬……”他迟疑地说着,“那位前辈设的法阵,居然包囊了整个门派!按上下两方,东南西北四隅,与年月日时,分别化为三圈。外圈是十二地支,配合天干演化成六十甲子;中圈是卦为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代表天泽火雷风水山地;内圈是按龟背的九格,分为九数的九宫格。地理、时间、方位、风水全部计算进去了,毫无破绽。如此庞然大物,竟只用了一炷香时间催动啊!如此高人啊……”   我想说,您不用露出如此神往的表情——宇文景就住在我隔壁的“清晖流苑”,步行不过二十分钟,请自行前往,免费参观……   听着这么玄乎,我不禁沉吟。宇文景,发现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呢?   颜煜突然展颜笑道:“我本来以为,如果我一直破不了阵,要两年时间才能再见到你。好在今天你又召出金蚕,被我感应到了……”   “请恕我愚昧,”我打断他,疑心又起,问道:“您是上月中旬,作为新弟子被招进门派的吧?那个时候,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并不知道啊!”他没注意到我态度的转变,兀自回忆着说道:“离家的时候,阿娘有交代,让我一边修行一边寻访蛊物。我想蛊物好蛊,就到处找蛊。我听人说,这里的蛊,都是世间少有的珍奇,就来了,正好遇到招收新弟子。”   这么巧?!我暗自记下,继续探问:“为什么说破不了阵,要两年才能见到我呢?”   “不是规定,新弟子入门两年时间,才能正式拜师吗?”他回答得这么理所当然,倒是一下就把我噎住了。   “拜师跟你见我,有什么联系吗?”我不耻下问。   “你住在东院,我住在北院。我去东院找过你,守院的弟子不让我进去。”他依然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每天都会从东院到南院,再从南院回东院,路线规律得连她都知道了!为什么你却不知道?”我顺手指向花圃。   “谁?”他顺势望去,自然什么都没看到。我不耐地拖他过去,拨开遮挡的花枝,食指垂直向下——   “你……你杀了她?”包子脸再次皱起,他连连后退。   “不然你以为金蚕是哪里来的?”我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不会是第一次见死人吧?那张“粉”脸,似乎白里透青了,他似乎开口欲言,却久久未发出声音,只张着嘴低喘了。   “我……门派内管得紧,我既不能移行,又不能幻影,大多时间都在北院,但是一有时间,我就会去东院外面等你,只是一直看不到你!”   这话越听越暧昧了,令我不禁想到《西厢记》里的桥段,可惜对方是颗包子,还是颗肉包子……   “你只是不能用移行跟幻影,那能用的应该还很多吧?怎么会这么蠢呢!”我感叹。   “除了移行术跟幻影术,我只会一点御火术……”他越说越小声,垂下了脑袋。   我挑眉看着他,于立谈之间,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大胆的决定,遂开口问道:“您家的火,能烧得多旺盛?能让这个跟我的药瓶一样变成砂砾吗?”   他抬头看过来,凤眼迷离,顺着我的手势,再度看向了地上的尸体,唇瓣颤抖了几下,终是缓步挪了过来。   “我试试……”他看着尸体,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就只是站着,没见他念咒或者动手,只见地上的尸身如风化般,渐渐变干,宛如黄土陶偶,最后真的化为黄土一柸……   一柸黄土,一缕青烟,一行浊泪,怎能证明我曾在这世上走了一遭?!我怎甘心啊!   “颜煜,你愿意认我为主吗?缔结血之契约,在我有生之年,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就用我的性命,护你一生一世!”   我抬起头,对颜煜灿笑,几乎被我遗忘的真心的笑。   ☆、20峰回路转柳暗花明3 颜煜怔在那儿,没说同意,也没反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这所谓的“认主”,根本就是变相的卖身,还是连身子带灵魂,买一送一,跳楼大甩卖。我素来好占这样的便宜,但是绝不允许他人来占我此等的便宜。对颜煜,我已不打算放手了。修行者,一个送上门的修行者,一个送上门让我占便宜的修行者! “既然你已寻到蛊物,有什么打算呢?”我开始放鱼饵。 “你答应跟我回族里了,那咱们就回去好了。”他总算从我要他认主的宣言中恢复过来了,偏头想了想,说道。 “按理说,你确是该立刻护送蛊物回族里的,但是你离族,除了找寻蛊物,更重要的,是为了历练,也就是你所说的‘修行’。修行之道,达正悟方止。而在完全的正悟之前,每一刻都是你的‘道’。道是一种经验,一种修持,及一种指示,当你学会克服相对的障碍,你的修行就会达到绝对的突破。现在,你的术被法阵所困,这无疑就是一个道,你要把握这个难得的修行机缘啊!”我说得飞快,口沫横飞。 绕了这么一大圈,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骶族,我是绝对不会也绝对不能跟他回去的,他傻得把我当成他族里的蛊物,不代表整个骶族的人都傻,等等发现我是史上最大的一个蛊,直接将我“生人祭”了…… 颜煜一脸认真地吸收我的话,但是包子脸突然又皱起来了,他开口问道:“我留在这里修行,那你呢?” “自然是陪着你修行了。”我不加思索地答道。 “那我回去北院修行……可是我要怎么才能再见到你呢?”他期期艾艾地问着。 “你还回北院作甚?自然是跟着我了。只是,你要到我的东院,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总算说到正题了,我故作为难地说道。 “那两年后,你一定要让我拜师到你的门下。”他认真地看着我。 两年……我的眉角狠狠地抽搐了几下,他这样,是叫实心眼,还是死心眼呢?! “你如果拜我为师,就必须尊师重道。所谓尊师,即是尊敬我,古人云‘天地君亲师’,你信仰天神,远离朝廷,如此一来就是‘天亲师’了,也就是说,除了你的信仰,你的爹娘,就是我了,因而你待我,该像伺奉信仰与爹娘那般;而所谓重道,就是重视我的教导,既然重视我的教导,就应该听我的话,既然听我的话,就绝对不忤逆于我。” 他连连点头称是,没有发现我的“概念偷换”,也就是诡辩中的“套袋式原理”。 “如果你能以此立血誓,我就勉为其难,立即收你为徒!”我一副施恩的嘴脸,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如此最好,这样咱们就能呆在一起了,你陪着我修行,等我完成这个‘道’之后,咱们就回族里!”他没深想,笑眯眯地应承下来了。 只见他突然张口咬破一指,挤出鲜血,涂抹于十指的指尖,然后看着我,目不转睛,双手快速而熟练地结印,轻轻念道:“上谒,以吾之血、以吾之身、以吾之魂诺,觉遍十方界,了达于无明,知彼如空华,吾奉汝为师,如伺天、如伺亲,无悖于汝;若违而不然,发毛爪齿,皮肉筋骨,髓脑垢色,皆归于土,唾涕脓血,津液涎沫,痰泪精气,皆归于水,四大各离,今者妄身。” 他念誓之时,表情木然,神色阴冷。他的人明明仍站在我跟前,但是声音宛如从远方传来一般,空洞而渺然,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却发出重叠之声,仿佛数十人数百人一同念道……一瞬间的恍惚,我的身子如坠冰窖,心底一阵惊寒,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在惧怕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他的笑脸,凤眸细细弯弯的,晶亮而清澈,我想回他一笑,却发现脸部僵硬,只能轻扯嘴角,心底因血誓而起的震憾,久久不得平复。 “我现在能跟你回去了吗?”他笑着问道。 我静静看着他,轻轻说道:“你千万记住,除非万不得已,别再对人发血誓,包括我。” 他不解,张口欲言,我已先行开口,说道:“半月之前,你在东院回廊散步的时候,看到我遗落下帕子,拾起欲还我,但我已走远。之后数日,你经常去东院,就是为了还我帕子,但一直见不到我。近日听说,我每天未时,都会经过这儿回东院,所以今天特地来这儿寻我,但是一直没等到我,却又不愿就此离去。一直到酉时,也就是现在,突然听到有人呼救,你寻声而来,见一蒙面黑衣女子正欲对我不利,你放声大叫……” 恶俗的故事编完了,我顺手从怀中掏出已经沾血的帕子,展在他眼前,道“记好这个故事,不管谁问,你都这么答话!记住这个帕子,我只用白布帕子,帕上无字无花!” “那我放声大叫以后呢?”他的包子脸,皱得跟梅干菜一般了。 “然后……然后就紧紧跟着我,别离寸步。” 我没理会他是否能理解,兀自翻开衣领,察看肩头那道约摸四寸的剑伤,似乎恢复得不错,已经不再渗血,四周干涸的血块,呈现黯淡的红褐色。 “你受伤了?”他惊呼,一时手足无措。 敢情之前您跟我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一直没发现我穿的是血衣?!我古怪地看着他,开始怀疑他不是“纯”,而是“蠢”。 刚想开口教育他几句,就警觉地捕捉到回廊上的脚步声—— “你可以开口尖叫了!”我一边吩咐道,一边发狠地挤压伤口,将伤口生生地撕裂了。顿时,左肩湿濡一片,巨痛袭来,竟更甚于先前中剑之时,我顺势软身靠在颜煜身上。 颜煜依言尖叫,见我如此,叫得越发惊人。 顷刻间,回廊上冲出五名巡逻的女弟子,她们手里提着纸糊灯笼,直奔过来。 “有刺客,快追……”我面色苍白,全身冷汗,右手颤抖着指着远处的假山乱石。 “玄长老!” 两名弟子顺着我手指方向,飞身追去,两名女弟子护在我身边,一名跑回长廊,摇响了廊檐的排铃。那阵阵细密的声音如波浪般,由近而远,在整个蜿蜒的回廊中传播开来,一阵比一阵急促,一波比一波尖锐。须臾,回廊上出现了无数凌乱的脚步声。 我右手捂住肩部,慢慢走了几步。一名女弟子上前,将我托抱而起,欲用“流云”带我回东院,我的左手却紧紧抓着颜煜的衣袖,她无奈,只好屈就颜煜的步行速度。 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手持灯笼的弟子,人人持剑,如临大敌,见我一身血污,各个惊疑不定。 还未到东面的长廊,就见药殷迎面奔来。他见我如此,双眼圆睁,脸色苍白,一言没发,颤抖着双手就上前要掀我的衣服。 我现在最怕见的人就是他,心里没底,不确定他会不会看出我的肩伤的古怪,勉强说道:“回去再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药殷的声音暗哑,目光扫了一圈我周围的弟子,最后落在了我身旁的颜煜的身上。 “有刺客要杀我,幸好这位小兄弟救了我,我只伤了左肩。”我开口答道,暗地里狠狠掐了颜煜一把,阻止他开口说话。 “快将玄长老送回去。”他转而对抱着我的弟子说道,然后忽然看到了我紧抓颜煜的左手。 “师叔,你别怕,我会医好你的,一定会的。”药殷探手,手腕一转,轻易地拨开了颜煜,握住了我的左手,然后隔着衣物,将我从头到脚细细察看了一遍。 我能肯定地说,我不怕,所以请你别再抖了。 “带他回去,我有话要问他。”我轻轻说道,眼睛看向颜煜。 那女弟子用“流云”抱着我飞跑着,我看向后面,药殷托着颜煜如此大的肉球,居然始终跟着我们。 当我被放在床上的时候,已经疼得冷汗淋漓,却要强打精神。 屋内,弟子进进出出,手忙脚乱。药殷放下了绸帐,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我的衣物。凝固的血液将衣服与皮肤粘在了一起,药殷用白布沾了热水,一点点地浸湿,然后剥开。反观伤口那处,由于我之前一直有意地挤压,所以仍在流血,倒没与衣物粘上。 药殷看到我的伤口,眉头蹙起,双唇紧抿。我自己看了,都要眼晕一下。原本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一道小剑伤,现在居然血肉模糊,里肉微微翻出……我不禁怀疑,难道我有潜在的自虐倾向?! 药殷正给我处理伤口的时候,药光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她的脸色,在确定我只伤了肩膀一处之后,缓和了许多。 她目光凌厉地望着站在床尾的颜煜,问道:“你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 颜煜乖乖照我的吩咐说了一遍,药光脸色一沉,斥道:“好个不知廉耻的狐媚子,胆大包天,居然妄图勾引玄长老!” 颜煜一听,委屈地看向我,我适时地开口,道:“不管怎么说,他也救了我,是我的恩人。” “师父,这事还要仔细调查。看看刺客是单独行动,还是有同党协助,目的是什么?师叔深居简出,不理世事,怎么会惹上仇家?”药殷说这话的时候,冰冷的目光始终落在颜煜身上。 闻言,我心惊肉跳!教颜煜说那么恶俗的故事,就是想误导药光,但是现在药殷这么一说,估计药光对颜煜,已起杀心…… “玄,你在南院干什么?天黑了还不知道回来。” 药光转向我,轻斥。 “做文章……”我笃定药光知道,我每天都在紫罗兰那里读书,突然想到我挤了半天才挤出的那句话,忙召来弟子,问道:“我的食盒呢?” 几个护我回来的弟子都摇头说没看到。我暗自磨牙——这年头,连食盒都有人偷! “不是说你身中数刀?看起来还挺有精神的。”这时,毒珊缓步走了进来。 数刀……我一脸黑线。 “师妹来得正是时候。你历来赏罚分明,你说我们该如何犒赏这名‘适时’救了玄的弟子?”药光问着毒珊,咬重了“适时”两字,令我的眼皮直跳,知道药光生性多疑,宁杀毋纵。 “还没拜师吧?那就到我的……”毒珊淡淡地瞥了一眼颜煜,说道。 “师姐!我想收他为徒,到我这一脉!”我急急打断毒珊的话。 “玄!你今天受惊了,现在好好休息。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恩人的!”药光语气温柔地说道。 “我……”无论如何,我必须保下颜煜。 “那就遂了玄长老的意吧,让他进玄长老的门下。”突然一个声音打断我的话,只见一朵乌云,飘进了我的屋里。 药光面露惊讶地看向宇文景,倒是不再出言反驳;毒珊若有所思地瞟了宇文景一眼,也没再开口;颜煜看着宇文景,又露出了包子脸;药殷冷冷瞥了下颜煜,就垂眼而立,神色清冷如常。 我的内屋,还从未进过这么多人……现在这个气氛真诡异啊! “听说玄丫头遭遇刺客,被捅成了马蜂窝,危在旦夕了……”外屋突然传来药晴的声音,她带着一票弟子闯了进来,神情激动,脸色潮红。 “咦,你没事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您发现我没事的时候,能不能别露出这么明显的失恋的样子——这样很容易让我产生误会的,我会以为您专程带着弟子来,打算现场解剖授课……   ☆、21噩梦重温春意带笑 一片泛着冷光、带着寒气、薄如蝉翼的剑刃,正抵在我的脖颈间! 我曾试过不着痕迹地将脖颈往后挪了挪,但剑锋如影随形,还不小心被剑削去了我的耳边垂留的一缕长发——当下,我决定,不动如山,安分老实了! 现在既不是夜黑风高的杀人月夜,这里也不是杳无人烟的荒郊野林——头顶正当空的那个,叫做太阳,我站的地方是门派内,刑律堂的花园。耳边依稀还能听到厅堂内,那名女子的歇斯底里的叫喊声,距离不算远,但是却没人注意到我这边发生的事儿。 所谓,乐极则悲,万事尽然——好吧,我承认,最近,我的生活过于滋润,日子太过平顺。 今个儿清早,紫罗兰派黑衣女子来东院,不是传我去看书,如前几日一般,只是向我借去几本古籍,拿了几篇我誊写的时艺文,就走了;药殷最近几天,也不再躲我了,我的肩伤在他细心地照料下,展现了小强般的复原能力;午膳时,我依旧以颜煜做借口,追加了数道我爱吃却极少吃的菜肴,大啖口腹之欲——一 一直在药光遣人请我来这儿之前,我的心情算是不错的。 刑律堂,偌大的厅堂,采光十分不好,大白天都要点上灯烛,光影摇曳,忽明忽暗的,鬼魅异常——我不禁怀疑,毒珊追求的就是这种效果。 今天到场的,是现任的长老、堂主及一些高级弟子,但不是全部的,至少我知道药晴就缺席了。据说药光以我受伤为由,将药晴安排给了紫罗兰,不知道紫罗兰现在是如何折腾药晴那把老骨头了。 厅中青石地板上趴跪的女子,据说原来是门派里的某任堂主,泄漏了门派的秘密,因害怕罪责,索性出逃了,战战兢兢地隐居了近六年,现在还是被抓回来了…… 不得不向门派专门培养的无孔不入的探子致敬。我想我该是佩服这个女子的,至少她有逃跑的决心与勇气,只是尚未参悟逃跑这一行为艺术的精髓——一如我,叹息。 “你帮我一个小忙,可好?”我身后三步远,传来一个特意压低的嗓音,但仍能确定对方是个男子。 “好,当然好,怎么不好!只是,这位大侠,刀剑无眼,您能不能先将剑收回去?”如此削铁如泥的宝器,万一他一不小心没拿稳……我怕误伤啊! “我想去北面的客舍,你可愿意领我去?”他问得礼貌。 “自然愿意!”我满口答应。心下疑惑,北面方向明确,毫无玄机,他既然能走至这里,为何不自行前往?! 许是见我答应得爽快,他徐徐收了剑身。 “不知大侠,是想走大道,还是小径呢?”我的身体,仍不敢有大的动作,怕刺激到他,被无辜误杀。 身后短暂的沉默,然后就听他低声问道:“何为大道,何为小径?” “大道,就是顺着回廊走,门内的回廊,共有九十九曲弯,所谓‘天有九重,云有九霄,曲道通天’,此为通天大道;小径,就是另辟蹊径,幽径迤长回转,时而是密林,时而是蔓草,在彷徨疑虑之际忽见径道而兴致勃勃地继续前行。”我无法回头看他,只能开口刺探。 “这个院子里,聚集的都是顶尖的高手,你以为如何?”他的声音依旧压低,但是掩不住其中的笑意,居然会产生暖融融的错觉。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的了。”顶尖高手吗?他的淡定自若,无疑是对此最大的讽刺。求人果然不如求己啊!我敛下眉眼。 “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择路而行了。”他不吝赞许。 “大侠请跟好,我要开始走了……”我轻言,不敢乱动。 “请。” 至少我能确定,他不是来杀我的——我尽量乐观,面色如常地在小径上走着,却始终无法捕捉到身后人的气息——他的武功,远在药光之上。 前面一队巡逻的弟子迎面走来,冲我行礼,我暗自观察,发现他们的视线只落于我身上。 走出几步,四下无人,我开口唤道:“大侠?” “有事?”身后立刻传来他的声音,惊得我的背心发起冷汗。 我不再说话,径自走着,专挑无人的路径走,特意避开巡山的弟子。 “大侠,前面就是北院了,您请自便。”我指着前方的巨型碑石说道,由始至终都未回头。 北面的院落,是新修的,以此碑石为界,外客没有药光的允许,不得擅自越碑向里行。这里是院中院,园中园的结构,按甲乙丙分为三级。最外的一圈,青瑠檐连排矮屋,是给还未拜师,分配来此照顾外客的弟子住的;圈内右上,是九九八十一间的丙级小院,格子布局,并排而立;紧挨着丙级院落群的右下方,是六六三十六间的乙级的两进院落,呈梅花分布;剩下的左面,平均分配给了九间的甲级院子。 “你尚未带我到达客舍,如何能半途而废呢?”他的声音仍从我身后的三步远处冒出。 我暗自咬牙,迈步前行。 他没明指是哪个院落,我也不问,直接向着甲级院落那边而行。刚转了弯,居然看到毒瑾默默站在回廊一侧,举目望天。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是自夜宴后,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不知道他是否精于医,只是过去的两年内,他从未给人诊治。事实上,由于他的身份尴尬,为了避嫌,他连自己住的院子都甚少出。 看得出,今日的他是经过了精心地打扮。柔软如华美布匹的青丝绾成倭堕髻,令原本就芳菲妩媚的他,越发妖娆艳绝。白粉脸上贴了飘摇的落英钿,身着杏色的束腰缎裙,摇曳的蝴蝶袖几乎垂地,纤柔婉转,就之如啼。 他闻声偏头,见来人是我,眨眼怔住。半晌,蹙眉道:“瑾听闻,玄长老勇擒刺客而负伤,怎的没在苑内休养,来此为何?” 原来现在门派流传的是“勇擒刺客”这个版本啊!我暗自撇嘴,随口答道:“在东院呆得烦闷,到处走走。” 他定定看了我一会儿,转而说道:“那天,瑾失礼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醉酒失态,倒没放在心上,摆手施礼,不再与他多言,欲脱身离去——我可没敢忘记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定时炸弹。 “玄长老,可是因此轻视于瑾?”他见我不语,脸色一沉,少了柔弱,咄咄逼人。 见状,我心下不悦,拧眉。 这时,一个侍卫装扮的女子从一个院门内走了出来,冲毒瑾行礼,说道:“瑾公子,大小姐请您进去。” 毒瑾薄唇微抿,垂眼未言,待他再次抬眸,已是一脸柔媚。他款步姗姗,行至门边,回眸深深看了我一眼,终是迈了进去。 我忖思不及,继续向前走去。 “到这儿就可以了。”在经过一个院门的时候,那男子突然开口。 “既然大侠到目的地了,那请容我告退,您自便。”我如是说,但身未动,心里隐约清楚,他把我带到这儿,自然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你为何一直不肯回头呢?”他的声音充满笑意,温暖如春。 “大侠为何想要我回头呢?”我不动声色地反问。要知道,我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好不好?! “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他的声音仍是春意融融。 “大侠请明言。”我几欲仰天长叹,怎么都感觉他是在耍我,而我偏偏只能闷声由着他耍。 “药人并未开智,缘何短短四年时间,你能成长至此?”他的语气漫不经心。 霎时间,回忆如潮水般涌进我的脑海,记忆转瞬回笼——我的心头一跳,脸色已变。 良久,我才哑声道:“因为您最初那两年的启蒙教育做得极好……” “四年前,我以为你活不过月余,才未阻拦药光。现如今,我后悔了,你说,怎么办好呢?”他的声音,始终轻轻柔柔,不见森寒,未显杀意。 我抿唇,颌首低眉,不言、不嗔、不怒,可,终还是有惧意的——这个身体已经在他的手上死过了一次,难道历史将在今天重演?! “如果我预言,你今日必然毙命于山崖之下,你可相信?” 我只觉眼前一晃,他的人已立于我的面前,他的身影清楚地映入我的眼帘—— 一身黑色绸袍,腰间金色长带,五官精致出众,脸上脂粉未施,肤白且细润无暇,优美的唇瓣,始终隐约含笑,满面生春,气质温润如暖月。   ☆、22天上跳下个闲夫君1 这应该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吧?如云雾般,含着湿意的风,自在飘洒着,悄悄地滋润着大地。 从茶肆二楼的透雕花格窗看出去,不远处的江岸,烟柳绝胜,无边的氤氲的江面,烟波浩淼,水漾缥茫。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我凝眸低吟,望着江景,几欲成痴,只是几欲啊—— “打赏下去,让厅外的歌婆子换个地方唱曲。”闻乐识心,她“咿咿呀呀”唱得凄凉哀怨,令我无端惹忧思,烦。 守在门边的春莲听命,推门出去,过一会儿,果然安静了。 嵌玉八仙桌上,一壶紫笋清茶,泡得极淡,甘醇鲜爽,几盘精雅的茶点,甜品居多——茶博士倒是记熟了我的偏好。 “……墨台皇贵君因思念亲族而成疾,圣上宠爱皇贵君,为何不恩准皇贵君回家探亲,而是召墨台一族直系及旁系的家长入宫?” “就是因为宠爱,所以如蜜里调油般,离不开啊!” “本朝,墨台氏出了一位皇太君及一位皇贵君。墨台一族荣享圣恩,独得圣眷,可谓风光无俦,风头正健。” “说起来,咱们桓州城内的那些个墨台府,是直系还是旁系族人呢?” “自然是旁系的,而且关系不会很近,直系的都集中在皇都周围呢!再说了,如果是墨台皇贵君的近亲血脉,地位何等高贵,身份何等尊贵,怎么会招赘一介商贾入门呢?” “我听闻,那入赘的商贾女子,跟城里的墨台氏也是有亲戚关系的,远方表亲,自幼就订亲了。” “倒便宜那倒插门的女子了,这样一来,还成了皇亲了。” “正因为如此,想必在府内,始终抬不起头,妻纲不振。” “堂堂女子,入赘夫家,还要靠夫家的荫庇,丢人啊……” “我觉得她艳福不浅、占尽风流!想那墨台府的公子,撇开名门望族之后不说,单看那模样儿,灿如明珠,皎如月晖,明艳端庄,淑逸闲华,当真妙不可言,不可方物也。” “我与那女子倒有一面之缘,上个月中的行会,在药伢子的本草公所。我观她的眉眼,并无市井之气,倒像个读书人,却又不见读书人身上的酸腐。” “本草公所?她不是盐商吗?!去那里做甚?” “她明明是茶商!靠着墨台家的势力,当上了官商。” “你们都没说对,她是贩布的!” …… 先前只注意听歌婆子的曲儿了,未留意雅间外众人的谈笑声。平日里,茶肆内多是文人骚客,倒是宁静雅致,所以闲时,我就喜欢到这儿坐坐。今日,突来的一场春雨,让路人纷纷而至,三教九流的,嘴就杂了。 我素来喜好听八卦,尤其是蹲墙根听八卦,最喜蹲墙根听他人言我自己的八卦。春莲刚听了几句,就欲出去,被我拦下。 从她们的话中,我倒得到了我所不知的信息,暗自记在心中。 又坐了一会儿,雨渐渐缓了,徐徐歇了。我没坐轿,让软轿跟在身后,慢慢踱回了墨台府——我住的地方,却不是我的家。 远远就看到府门口翘首等待的夏枫,他望到我们一行人归来,转身就往府内跑去。我已经习惯了,遂步调未变,进了府,走过六道穿堂门,上了方形回廊,回廊红漆明柱,上托滚龙脊瓦,上梁雕刻彩画,金碧辉煌,衬以庭院中的青松翠柏,奇花异草,显得格外清静幽雅。 进了主院,果然看到园子里站了一排人。 “妻主,今日回来得比平时晚了,是米行的账目出了什么岔子了吗?”墨台烨然领着院内的仆婢及小厮,对我微微福身。 我一个大步上前,在他还未弯身前搀住了他。听他的那声温婉的“妻主”,我的面皮一抖,嘴上如实说道:“途中下了雨,就去茶肆里坐了下。” 他依然未施脂粉,冰肌莹彻,两颊笑涡,春光荡漾,身上穿着圆领的血红绸衫,奇异得不让人觉得刺目,仍是一片温暖,束着金色如意纹腰带,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我的正君啊……天上跳下来、死活要砸到我的正君! 我进了屋,看到桌上已布好了晚膳,小厮伺候着我洗漱了。 一般来说,每天晚膳,都是四菜一汤的,而今天桌上只有三盘菜,一盅汤——我没开口问,自行坐下,墨台烨然见我坐了,才柔笑着坐到桌边。 “妻主可知,今天这几道菜,可费了我不少心思!”他明眸流光,满面□。 哪天的菜,您没费过心思?!我不置可否,努力盯着面前的空碗。 “你看这盘‘实心实意’,我亲自取了鸡鸭鹅猪羊牛狗兔驴马这十种畜牲的心与肺,加入香料卤制,火候控制得好,肉质粑糯绵长。”说完,他夹了一筷子到我的碗中。 我能很轻易地联想到他取那些生物心肺的时候的样子……额角猛得跳了一下。碗中的心肺,切得很薄,特意加了茄汁,看上去鲜红欲滴,想过去鲜血淋漓……不过,我现在的神经已经越来越粗了,拾筷夹起,香味浓郁,粗略地咀嚼了几下,吞咽而下。 “而这盘是‘踏雪寻梅’。我命人将十来只活鸭的掌脯洗净,然后赶上涂好酱料的铁板,火越烧越旺,它们先是走,然后是跑,最后就是跳了。待掌心的精肉烤熟后,我亲自下刀,取走它们的掌肉。它们都还活着呢,我可没乱杀生。”他以邀功的口吻说着,给我夹了一筷子的鸭掌。 按他的描述,我很难不联想到“满清十大酷刑”中的炮烙,让受刑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焦臭……我夹起,看到鸭掌肉平整利落的切口,估计鸭子们被取走掌肉的瞬间,还未来得及感觉到疼痛。踏雪,踏血。 “还有这一盘碳烤羊。我忙活了大半天呢!那临盆的公羊在炭火中扑腾了好久才不动的,然后我就动手给它开膛破肚取它肚中的小羊羔。这羊羔,皮酥肉嫩,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特意保留了这乳羊的全尸,待我看清楚以后,才命人上前切片沾料。我不由吞咽了一口唾沫,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他的腰间——他随身的软剑都是藏于腰带内侧。 他又给我舀了一碗汤,我看了眼汤,颜色清黄泛油,似乎很正常。他将整盅汤推到我的面前,指着里面,轻轻抱怨道:“要正好取到整只小鸡可不容易,你多吃点,滋补。” 这汤里煲的是几只鸡仔胎,就是经过孵化,但又未孵化出小鸡的鸡蛋,胚胎已经发育,能看出雏形,细软的绒毛,甚至还会有鸡骨头。 这时,两个女侍抬着一个瓦缸走了进来,又有个小厮捧一个摆满刀具的金盘,站在了一边。 “妻主,请稍待,我现在给你做‘金齑玉脍’。”墨台烨然站起身,两名小厮上前,帮他掖袖净手。 秋梅从瓦缸中捞出了一条鲜活挣扎的鲻鱼,用金钩插入鱼头,悬吊而起。墨台烨然选了一把三指宽的匕首,冲我绽放了春阳融雪般的一笑,然后开始缕切,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叠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他斫脍鱼肉,手上身上却连一点儿鱼腥末都未沾到。 秋梅灵巧得接了一整碟的生鱼丝,然后淋上了用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做的糊酱,端上了桌。 我忍住胃里的翻滚,慢慢著筷,开始吃。如果今天不吃,那明天、后天、之后的半个月,墨台烨然都会重复做这道菜。他净手后坐了回来,微笑地看我默默吃着,也动筷子,自行吃了起来。 妖孽,道道地地的妖孽! 墨台府的晚膳,向来不食米面。自从墨台妖孽掌握了我大概的食量,菜肴的份量都做得差不多,他自己的食量不大,所以等于都是我一人在吃,顿顿都要我吃到盘底尽见,才肯放过我。 我已记不清究竟是何时开始,我的起居饮食都由墨台妖孽亲自经手。 在这个墨台府内,小到我口含的香片,大到府内的装修布置,与以前门派里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同,甚至连相似都不曾。 单说吃食。以前在门派,我多是食素菜与果脯,口味清淡;成亲之后,墨台烨然让人给我做的,全是油荤,大鱼大肉,从酸甜到麻辣,满满上了一整桌,然后也会如现在这般,笑眯眯地陪着我吃。偏偏那些菜肴,极为对我真正的口味,所以吃得很是开心。而显然,墨台烨然也发现了这点,于是,每天的菜色不再固定。从最一般的蔬果到山海八珍,一直轮换着吃了月余。 我呢,一向自诩为“和食主义者”,也就是说,只要是能吃的,我都可以吃下去。墨台烨然曾经让人上过数日的蛇蛊蝎虫,我都面不改色吃下去了。反而是墨台烨然自己,对着那些名厨精心烹制的高蛋白的节肢动物,面色泛青,没坚持几日,就倒肯再吃了——那时,我还能得意地想,他跟我比起来,道行太浅。 直到那一夜,我们住的院里潜进了数名黑衣女子。当时我正在书房跟堆成山的账本搏斗,墨台妖孽在边上磕瓜子看话本小说。我警觉地发现有入侵者,但是想想院外多的是人,也就放下心来,倒是墨台妖孽突然起身,走了出去。我因一时好奇而推窗探头,铸成了无法弥补的大错—— 墨台妖孽被六名女子围攻,唇边仍挂着温暖如春的笑意。我一直知道他武功高得匪夷所思,但是没具体的概念,于是认真观察着。他没用武器,如耍弄般地在那圈女子周围飘忽。突然一名女子回身恰好看到了我,向我奔来,我一惊,倒退数步。可是那女子尚未到窗前,就被截成了两段——是的,两段,从右肩斜向下切的,头颅连肩颈滚落血泊中的时候,我看到她始终瞪着我的圆睁的双眼。 墨台妖孽软剑已出,不过片刻之间,六名女子只剩了两个,一个欲返身逃离,一个与墨台妖孽缠斗。墨台妖孽一剑一个,干净利落,下手很随意,但都是力道贯穿*的,地上的尸体皆不是完整的。 他优雅地走进来,随意地擦拭着软剑,命人备水沐浴,一双春泓落在我的身上。 “妻主,你的脸色不好看呢!”——您的用词真是委婉啊,我的唇齿现在还不由自主地打颤着。 “妻主,你不用担心,这次进府里的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我担心我也会变成那不“活”的一“口”。 “妻主,你……快来人,拿痰盂来……怎么好端端地会呕酸水呢……”——打扫院子的仆役,你们能不能先别管尸身,先清理一下地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可疑物什?! “妻主,原来你恶心的是这种东西啊……”说这话时,他正在帮我擦嘴角,骤暖如春:“明天,我们吃牛杂碎吧!”。 -----------------------------我是回忆结束的分割线------------------------------ 我喝尽了最后一口汤,在墨台妖孽满意的笑容中,逃进了书房。这书房里,没有一本史籍典故与时艺文书,除了墨台妖孽偶尔看的话本小说,就是账本。 满满两个书柜加三大樟木箱子的账本,都有蝇头小楷细细密密地写的批注——墨台妖孽的字迹。其实,我一直怀疑,他费尽心思把我绑来这儿,然后威逼利诱地让我签了婚书,就是想找个人来帮他照料生意—— 当初,他温暖如一江春水地对我说道:“妻主如此聪慧敏人,学起管账,该是易如反掌。”从那以后,这江春水,将我狠狠溺毙,拖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中。 这个时代轻商而贱商贾,他是墨台氏,既是官僚富户,又是王公显赫,为什么会干起这些行当?!三十六行,几乎全部涉足了——茶行、酒米行、成衣行、顾绣行、玉石行、宫粉行、花果行、铁器行、药肆行、陶土行、皮革行…… 尽管我心下起疑,但是,不该问的话不问,不该说的话不说——方为长生之道。 我只是单纯地核对帐目,既不做批注,也不提意见,完全当是在做简单的运算。没看几行,就听到院外人声鼎沸,心里烦躁,索性起身出去看热闹。 还未走出院子,就看到院外的空地灯火通明,场面那叫一个壮观,我略微数了一下,来了至少三十来号人。领头的几个女人,我依稀有印象,在婚嫁那天见过,她们都是墨台氏在当地的各个脉系的家长,后面跟着的估计也是墨台氏的后辈。 “……公子,当初你坚持要招她入赘,宗族长没发话儿,我们也就忍下来了。而今,面圣这般的大事,是祖宗的荣耀,由不得你儿戏,我们几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你带她同去的!” 刚听到这么一句,我就不打算现身了,腰一猫,就钻进了郁郁葱葱的花圃丛,贴着墙脚,蹲坐了下来——墙根啊墙根,今天咱们真有缘分啊!   ☆、23天上跳下个闲夫君2 墨台妖孽居然打算带我去皇都啊…… 墨台氏,势力庞大,内部关系盘根错节。宗族内,最大的就是宗族长及宗亲会。担任宗族长的是直系血统的嫡女、嫡孙女、嫡曾孙女、嫡玄孙女……如此延续下去的;而宗亲会,是由旁系血统的各个脉系的大家长,以及对宗族有重大贡献的族人组成的。至于大家长,就是由各个旁系之中,与直系的血缘关系最为亲近的那一脉来担任的。 简单地说,就是宗族世家,并不看重辈份,而是看中血统,按照与直系血脉的亲疏关系定位身份的——于是,便宜了墨台烨然,桓城这一脉系大家长的嫡长子。 据说,在墨台烨然未满周岁的那年,他的娘亲带着几个夫郎去游湖,画舫因意外沉没,全船无一幸免,全体溺亡。墨台烨然因无姊妹兄弟,顺理成章地成了当地亲族的大家长。 一个孤儿,一个男子,在女权当道、封建保守、性别歧视严重的社会——墨台烨然这样的大家长,很容易被当地的亲族架空权力,然后沦落为傀儡娃娃。 但是,墨台烨然身上,从未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就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了。 纵然说,墨台烨然很妖孽,但是妖孽的形成是需要一定的条件以及相当的时间的。那么,在他变身为妖孽之前的那么多年,是怎么安然平顺地生存于虎视眈眈的亲族之中的呢? 思及,我开始激愤了!对墨台氏的这堆亲族,大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 且不论是不是这些宗亲把墨台妖孽的性格“培养”得如此“奇特”,她们既然想让他做个听话的傀儡,就应该更努力、更全面、更深入地约束他的行为!把他关起来、囚起来、禁起来都好,就是万万不该放任他祸害人间——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就是那个最无辜、最倒霉、最直接的受害者! 成亲“问名”的时候,我留意过墨台妖孽的生辰八字,他今年一十九岁了——一十九岁,性格能扭曲成他这样的,我不得不说,真是世间罕见,更遑论,四年前他就已经在折磨毒玄了。 我只能尽量这么去理解,他是自幼丧失双亲,所以在性格养成的重要时期,出现了无法避免的偏差。当然,这样的偏差最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比一般人的大了那么一点点;毁就毁在,一般人的偏差是呈波浪线发展的,而他的偏差是直线的,向着错误的方向,不畏艰险、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地一路错下去了…… “烨然不解姨母所言……”心绪瞬间百转,耳边忽然传来墨台妖孽温软的嗓音,我凝神侧耳,只听他继续说道:“我如何儿戏了?我的妻主,既已入赘墨台家,那就是墨台氏了,跟着我去皇都,有何不妥?” “她乃商贾之流,怎么能叫‘墨台’,怎么配叫‘墨台’?当初我们只是同意她进你的府里,可没同意她进咱们墨台氏的族谱!”一个老女人激动昂扬地说道,与墨台妖孽的声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嫁”进墨台府的时候,是没有被记入墨台氏族谱的,只是磕拜过墨台氏历代祖先的牌位,数量颇为惊人的牌位,一整间祠堂的牌位!那时候,墨台妖孽并没有向我介绍哪个是谁,谁又是哪个,只是随便往我手里塞了三炷香,让我跪拜磕头,就算见过祖宗了……所以我至今搞不清楚,墨台妖孽与墨台氏直系及其他旁系的亲疏关系。 话说回来,目前为止,我就只磕拜过那么一次祖宗牌位!每日的晨昏定省,墨台妖孽并没带我去祠堂,只是在院子里,朝北边的天空燃香——我是天生的懒骨头,能坐着绝对不站着,能躺着绝对不坐着,所以也乐得不用穿过大半个府园、老远地跑去祖宗祠堂了。 “那依姨母的意思,如果妻主不是商贾,就能进墨台氏的族谱了?说来也巧,近日我正想给她捐个官位来当当呢!”即使看不到墨台妖孽的样子,我也能轻易地想象到,他现在肯定又笑得跟春天里的花儿一般。 我心里这个幽怨啊——妖孽,您嫌现在累不死我,居然还准备给我揽事儿?! “堂弟,你应该知道的,面圣关系着咱们墨台氏一整族的脸面,是皇贵君的脸面,更是皇太君的脸面,出不得一分一毫的岔子的!”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这个声音我不但认的,还熟悉得很,不就是那个三天两头往府里跑的墨台榆,榆堂姐嘛!她真是强大啊,每次时间都能掐得那么“刚好”,总是挑我不在府里的时候来,我一回府,正好能赶上跟她在府门口拜别——不得不感叹一下,我头顶上的华丽丽、绿油油的帽子哦…… “谢堂姐好心提醒。到皇都以后,我会请个嬷嬷来教导妻主关于面圣的礼仪的。”墨台妖孽还是那样暖暖的软软的语气——怎么听都觉得有女干情。 “公子,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姨母,是你的长辈!如今,你一意孤行,就是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了!”老女人越说越激动,我不由担心她的血压了。 “姨母,你似乎搞错了一个问题。我从未向你询问过什么,你同意与否,都不会影响到我的决定。我是尊敬你一大把年纪了,才勉为其难地叫你一声‘姨母’的。其实,按族内血脉来算,当朝的皇贵君,都要叫我一声‘叔父’呢!”墨台妖孽不管说什么样的话,居然都能使闻者如沐春风。 我突然有点想看他泼夫骂街的样子了——至于那个骂的对象,自然绝不能是我。 “你……你这是目无长辈,有悖伦常,离经叛道,大逆不道……我现在就回去修书给皇都的宗族长,罢黜你大家长的身份!”老女人的这段话,真是耳熟啊——我不由得掏了掏耳朵——好像,墨台妖孽将我带回府、当众宣布要招我入赘的时候,这老女人也是一边跳脚一边这么说的。 “妻主,你既然都出来了,就过来给姨母及诸位长辈行个礼吧!”墨台妖孽突然开口说道。 本来,我蹲墙根偷听,就不认为能瞒得过他。但是,他有必要拖我一起下水吗?! “夫人好大的面子,老妪不敢当,也担不起!”我还在慢吞吞地整理衣摆上的杂草穗子,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出去的时候,那老女人倒先开口了。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走出了院门,站到墨台妖孽的身边。 无怪乎这些亲族对我的敌意如此之大,除了我是低贱的商贾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是她们计划外的绊脚石—— 据说,墨台妖孽一十五岁那年,上门说亲的媒公隔几天就能踏烂一个门槛。而那些提亲的女子,半数以上是墨台氏这些亲族的姻亲或者门生——尽管如此盛况,只持续了一年有余。 我的空降,让这些亲族的如意算盘白打了这么多年。她们以我为借口,叫嚣着罢黜墨台妖孽的大家长之位,联名修书给了皇都的宗族长。但是,那个宗族长不知何时已跟墨台妖孽窜通好了,回信里居然说我是墨台家的远房姻亲,还顺带把我夸得跟根狗尾巴草一样,同时又送上许多名贵珍奇的新婚贺礼…… “玄给姨母及诸位长辈请安!”毫无诚意地半屈了一下膝,双手在左膝拱了拱,果然没人搭理我,我暗自撇嘴。 “玄妹妹,年纪轻轻,就有好手段!把老家的生意都转来桓城了吧?最近,城里越来越多商铺挂上玄妹妹的徽标了。”榆堂姐上前一步,亲热地对我说道。 墨台氏亲族虽然对我不满,但是毕竟我是墨台烨然的妻主,所以不管愿意不愿意,都会叫我一声“夫人”。只有这个榆堂姐,总是唤我“妹妹”…… “堂姐,谬赞了!”我面带微笑地说。那些商铺原来就是墨台妖孽的,现在只是借由我的手,转到台面上来,连徽标都是他拿出来的,完完全全没我什么事。 “依奴家看,夫人不只是生意上有好手段呢!以前,公子甚少呆在桓城的府内,总是喜欢到处游玩,数月不归。一个男儿家,在外抛头露面,总是不成体统,惹人闲话的。自从夫人入赘府内,公子终于安稳下来了,外面关于咱们墨台氏的风言风语,总算慢慢淡了下去。”说话的,是站在老女人身后的一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妖人,火光下猛地一看,很容易把人吓出心脏病来。 我不禁蹙眉,却不是因为他的模样,而是因为他说的话。尽管,我心里颇不以为然,但是在这个时代,身为大家闺秀、金枝玉叶的墨台烨然,这般任性妄为,绝对称得上是德行败坏,有伤风化,失文宗体的。悠悠之口,何以杜绝?!这也就是后来再无人登门求亲的原因——我暗自怀疑,墨台妖孽是故意而为之。 我的性格,始终存在着一个小缺陷,就是极为护短。墨台妖孽再怎么不好,再怎么不是,他现在也是我家的,凭什么让别人说三道四,蔑其清白,毁其闺誉?! 我挑眉,冷笑道:“玄认为,游历四方,尽见人情物态,南北风俗,山川气象,以广其见闻,心胸开阔,然也。至于其它,所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搬弄是非者,愚昧无知,必然受耻,必然自贱,必然失之平等。” 眼见着那个妖人呆愣无言,在场众人,脸色俱变,心想现在似乎不好收场了,连忙转头,看向墨台妖孽,不经意地对上他的一双美眸,耀如春华,令我不禁心神一荡。 “姨母,时候不早了,你要修书去皇都,就赶紧回了吧!”墨台妖孽开口下了逐客令,然后眸含春水,伸手抓住我的爪子,拖着我回院里了。 一路走着,他不开口,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嗫嚅道:“我不想作官。” “妻主那么喜欢看‘时艺’文,不就是想出仕吗?”步子未停,他笑得欢愉。 闻言,我的嘴角抽搐。为什么所有人都以为我喜欢看呆板枯燥的“时艺”文?!偏偏,我还无法否认自己曾经干过的事儿……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觑功名如梦蝶,五斗米腰懒折,种著三径黄花,载著五株杨柳,望东篱归去也。”我随口诌道。 “妻主,你的这里到底装着什么?”他突然回身,葱玉的指尖精准地点上了我的眉心。 我微讶,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他的春眸翦水,落在我的身上,久久不移,迷茫而恍惚,嘴角已不见了笑意。 须臾,他展颜,绽出海棠一笑,呢喃着:“不管你这里装着什么,一定要装下我!” 这话听着真暧昧啊……我忖思着该不该当告白来接受的时候,墨台妖孽又继续道:“如果哪天,你忘了我,我会亲自动手将你这里削开来看看的。” ------------------------------我是即将就寝的分割线------------------------------ 我在水房的隔间,用热水随意擦拭了一下身子,然后草草地泡泡脚就回房了。水房隔壁间,就是浴室,但是我无福享用——墨台妖孽居然有每天濯发的癖好,而且都是临睡前才去洗。 那头及臀的长发,他到底是怎么弄干的呢?真是诡秘啊! 我进内室的时候,小厮已经把寝具摆好了,床被也用冷香熏过了——今天又换新的气味了,水仙花的香气。 楠木漆金婚床,床两边雕一对花瓶,意为平平静静;花瓶上是莲花莲蓬,祈求连生贵子;中间雕和合二仙,象征家庭美满,夫妻恩爱。我将夜明珠的灯台放在床内侧的点灯橱上,然后钻进被子里躺好。 我喜欢睡软枕,而墨台妖孽习惯玉枕。无意间,发现他的枕下露出一本书,顺手拿起来翻看——居然是《玉兔记》,言情话本小说。我一直以为墨台妖孽看的该是《史平话》、《纪年》这类的话本小说。 这本书印得很是精美,墨迹清晰,纸质细腻。至于故事内容,实在是无聊透顶,我只随意翻了一遍,就大概知道讲什么了——一只公的兔子精,跟一个女的书生,不得不说却又无法说清楚的故事。 刚想把书放回去,墨台妖孽居然已经走进来了。只一眼,他就瞟到我手里的书了。 “你……你……看了这书?”一双春泓流盼,载着些许的慌乱。 他的一头青丝仍带着湿意,泛着氤氲;身上随意套着白色的亵衣亵裤,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滑腻似酥;玉颜难得的显出一片粉泽,不知道是不是沐浴的时候被热气熏着了……   ☆、24天上跳下个闲夫君3 我不禁一愣,墨台妖孽何曾有过如此无措的表情?! 这本书,难道另有玄机?! 立马又将书拿了起来,对着夜光珠的灯台,仔细研究封皮,横看竖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像有夹层,不同于《鹿鼎记》里的《四十二章经》。 “你一个女子,怎能看这样的书,不觉得害臊么?”正当我准备仔细察看书页里是否有夹层的时候,墨台妖孽挪上了床。春眸含嗔,斜睨了我一眼,一把抽走了书,顺手就扔到了桌几上。 你一个妖孽,看这样的书,都不觉得害臊,我为什么会害臊?!这话自然不敢说出口,只能腹诽了。 我细细观察着墨台妖孽的表情,意图找寻蛛丝马迹。只见他如常地坐在床边,用干布擦拭半湿的青丝,唯一的可疑,就是—— “你的脸好红!”我顺手切上他的脖颈处的大动脉,“心跳也好快!” 接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保持着擦头发的姿势僵坐在那里了……糟糕,他不会当我在吃他的豆腐吧?! 我立刻松开爪子,抱着被子往床里面挪了挪——他家的软剑,从来就不是装饰品。 “我就说,洗澡不要洗那么长的时间。泡太久,血液循环过快,人很容易晕过去的。”纯粹是没话找话说,说完还配合着干笑。 墨台妖孽忽地转头,瞪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躺上了床。 我见他似乎没打算跟我计较,遂安了心,也躺好。 成亲那会儿,喜公专门有交待,说男女同床,女在内男在外,因为男子半夜一般会起夜、喝水或其他什么琐事。 当时,我压根不认为墨台妖孽会跟我一起睡,毕竟这场婚姻来得莫名其妙,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他都犯不着搭进自己的清白。结果,墨台妖孽不但跟我睡同一张床,还一睡就睡到了现在。 但是,请相信,我们两个绝对只是睡觉,纯睡觉,连被子都没盖同一条! 按理说,墨台妖孽美得跟朵春花儿一样,他一笑,我整颗心都软了。然而—— “妻主,你的睡相应该不差吧?”洞房花烛夜,他问我这话的时候,正将腰间的软剑卸下,放在枕边。 软剑无鞘,两侧的剑刃俱已开锋,泛着清冷的寒光。 不好意思,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思想觉悟还没到达“牡丹花下,做鬼也风流”那般高的境界。我的座右铭一向是“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两者皆可抛”——话说,那个裴多菲,就是一时搞错了这三者的轻重关系,才英年早逝的。 我的睡相,这么多年来,都不算差,睡起来还算安稳的,只是始终担心,万一睡太熟,不小心碰到墨台妖孽,在睡梦中就被他给剁了……为了杜绝悲剧的发生,我特地准备了两床被子,一张盖身上,一张半横在我俩中间。当时,墨台妖孽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倒没说什么。于是,就一直这么睡过来了。 只是,近些日子,不知道怎的,我的睡相好像变得糟糕了,每次醒来都会发现中间的那床被子被我压在了身下——幸好,墨台妖孽似乎都睡得很熟,没有发现。 我侧卧着,半抱着中间的那床被子,面朝墨台妖孽。一呼一吸间,满是墨台妖孽身上的气味,佛手柑的甜香,醇馨,不刺鼻,暖暖痒痒的,大大盖过了我身上的茶香。 “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像橘子一样。”闻了这么多日子,早已沁入心脾,无比熟悉,居然还能令我寻到一份心安。 墨台妖孽缓缓转了过来,面对我,侧躺着,脸上的表情柔柔的,宛如一汪春水。 “为什么你不肯给我用你的澡豆呢?害得我一直要用茶味来盖住身上原来的草药味。”我不禁抱怨,紧接着睡意朦胧地打了一个哈欠,但才刚张开嘴,就被墨台妖孽的一记冷眼吓得困意顿消。 为什么变脸变得这么快?!我刚想开口说什么,墨台妖孽已经转身背对我了。 许久,当我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突然听到窗外一声尖锐的长啸,立刻就警觉地清醒了过来,但仍是闭着眼睛,身子丝毫未动。 第二声长啸响起的时候,墨台妖孽突然起身下床,听动静,他是披了外袍就提剑出去了。 我坐起身,从床内的壁柜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银匕首,藏于袖间,然后靠坐着,等待着——等待着墨台妖孽的归来,或是,等待着危险的到来。 夜明珠的光晕之中,泛着琥珀的色泽,一时间,屋内静极了。但是,我还是捕捉到有人走近了,幸运的是,只是一个人。 “玄长老?”一个黑衣女子灵巧地从窗外翻身进来。 “你是……”我下床,小心地打量她。 “真的是玄长老!”女子的声音里满是兴奋。她冲我行礼,并结了一个手势。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从她的手势,能看出药光的弟子,估计是亲卫。我模仿着她的声调说话,听上去也饱含喜悦之情。 “师父断言,您没死,派了好几路弟子下山探寻您的踪迹。”女子神情间难掩激动。 “我被人绑了关在客院,但是听说她们准备了一具假的尸首扔下山崖,用以混淆视听。”我这才注意到,这女子身上一点恶斗的痕迹都没有,说明她并没跟院里的护卫正面冲突,那就是轻功极好了,只是不知道武功怎么样啊…… “那帮奸贼太恶毒了!那夜,数百名的蒙面人突袭了门派,杀了咱们好多的姐妹兄弟。混乱中,大伙就看到她们绑了玄长老您,不是,是那个冒充的玄长老,然后边杀边退,退到崖边,就把您推了下去……当时大师兄差点也跟着跳了下去,还是珊长老将他硬拽了回来……” 她的大师兄?药殷……我的心里突然堵堵的,泛着涩苦,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犹如梨花一般美好的清冷男子。 “后来,师父派人下崖找到了那具尸首,大家都信以为真,连灵堂都布置好了。但是您那脉的一个弟子坚持说,那不是您的尸体,您不可能会死的,就算真死了,也不可能会是人形……”女子说到“人形”两个字,口中含糊不清。 我的“好”徒弟啊——颜煜!你还是不是人啊?!“我”都成尸体了,你还不相信我是一个纯粹的人!哎呦,我这个火大啊……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瑾长老说,事发的那天,他见您走进北客院,神情异常……最后,师父下令开棺验尸,发现尸体上的肩伤很可疑,由此确定那不是您的尸体。” 问题出在我的肩伤上啊……不是单纯的剑伤,不是一般的抓伤,更不是随便的擦伤——原来,看似完美的布局,也会有败笔,致命的败笔啊! 那天,在客院里,墨台妖孽让我脱去衣物,全部换掉,一件未留,自然也包括我的保命簪子。然后,一名身量跟我差不多的女子,易容成我的模样,穿着我的衣服,回去了东院;而我,精神一直紧绷着,思绪万千,揣度着墨台妖孽要对我做什么。直到天黑,他只身提溜着我,从西面后山的峭壁,飞驰着下了山——真的是飞,夜风打在脸颊上生疼,不论山壁是多么刁钻的角度,他始终如履平地,悠然轻松。 “你们是来救我出去的吗?来了几个人?”我微笑地问道,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 “今夜一共进来了一十二人,我的轻功是其中最好的,所以她们在前面做引子,我来后面探察。还要请玄长老再耐心等待十日,我出去后就传书给师父,不出十日,师父定能赶来救您出去。”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墨台府的?”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我们不知道的。师父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所以全国各处的仇家那儿都有弟子前往探查。只是,这个墨台府戒备森严,我们闯了好多回,今天才终于逮到空隙混了进来。” “你们真是受苦了!我怕她们拖不了许多时间,我掩护你出去吧!”我随手将她往门边带,让她背心朝我,匕首已脱袖而出。 下一秒,当我警觉门外有人的时候,一道青光闪过,那女子已被拦腰截断,热血飞溅而出,洒了我一头、一脸及一身! 我下意识地尖叫出声! 门边,墨台烨然单手持剑,那双总是含水的春眸,此时已如覆冰,唇边笑意不在,周身围绕着肃杀的寒气。 一瞬间,我感觉我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血泪不复,仿佛在这样的他的面前,一切的挣扎,都是无助得苍白,苍白得渺茫,渺茫得可笑。 “你要去哪里?回去送死吗?别忘了,是我将你救出来,使你逃离死于蛊中的命运!”他开口说道,声音森寒彻骨。 我的腿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手中的匕首滑落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死静的室内,更显空洞。 “我没有想走……我只是……”冲鼻的腥臭,以及身下那滩混杂着粘稠的花花绿绿的组织器官的血泊,终于让我呕吐而出。 墨台烨然徐徐蹲在我身前,捡起了那把银匕首,视线定在我身上,久久未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已经开始呕胆汁了,耳边突然传来墨台妖孽的轻笑声: “妻主,你的胆子未免太小了,这样可不好!”他沾血的手掌,贴到了我同样血污的脸颊上。 我一怔,抬眼看向他,只见他春瞳翦水,唇角上勾,脸上溢满温柔。 之前那般的煞气,仿佛一场幻象,却已沉重地震荡着我的灵魂…… 我试着张了几次口,半晌,干涩的喉口总算挤出了声音:“我要换房间,我不要住死过人的房间!”尤其是这种死法的。 “随你吧!”他回答。 我瞠目。 我能肯定地说,墨台妖孽的脑袋进水了——上一刻,他对着我,杀气腾腾的;现在,居然语带宠溺地对我说话! 天哪,请降道雷,将他劈正常吧! --------------------------------我是翌日的分割线-------------------------------- 天未大亮,我就起身了,床上的墨台妖孽还在熟睡,难得的,连我下床都未惊动到他。 昨夜事情那么乱,我总也睡不踏实。思来想去,墨台府绝不是我的安身之所,昨夜那女弟子提到的一句话令我疑窦横生——墨台烨然,看来不会只是一名单纯的商贾,更不可能只是一位贵族公子,虽然早就有所觉悟,但是现在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 思来想去,现在桓城看来已经不安全了,还是应该干点什么,不能白白地站那里被门派的人寻回去……易容我是不会,至于变装嘛…… 在这里,我不敢让任何人近身伺候。亲自从墨台妖孽的衣箱里挑了一件珊瑚色的云裳,换上后,再次认识到一个事实——墨台妖孽,居然也敢比我高!我郁闷得用针将裙摆别在内侧。按着记忆中男子的扮相,在脸上狠狠刷了三层白粉,粉厚得遮住了我原先的眉型跟唇形。我用碳眉笔绘了一个上挑的细眉,然后用胭脂涂了一个樱桃核小口——绝对小于樱桃小口。最后,还特意选了一个硕大的金红色的振翅蝶纹的花钿贴在了脸上。 当我戴着纱帽一路晃到前院的时候,已经有六七个仆役冲着我喊“公子”了。守在前堂的春莲看到我,愣了许久,才挤出“夫人”两个字。 我带着春莲,例行随机巡视了城内的几家商铺,顺带拿回了几套合身的裙袍,又买了一些鲜艳的脂粉与花钿,最后还去了一趟书肆,挑了同样版式的《玉兔记》,打算回去慢慢研究。 由于心里顾忌,不敢在外多滞留,不到午时,我就回府了,在府门口居然看到墨台榆的车轿,我在门边磨蹭了半天,也未见她出府告辞,这可就大大得为难到我了——你说,到底要不要进府呢?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画面,我怕自己会成为武大郎 No.2,被“墨台”金莲与西门“榆”合谋给做了…… 思及,打了个冷颤,转身就往外走,打算晃悠几个时辰再回来——几个时辰,该干嘛都干嘛好了吧?!刚迈出几步,夏枫从府内冲了出来,死活要拖我回府里用午膳。 我心里甭提有多怨念了,无奈地跟着他进了府。要走过两个穿堂门,才是府里的厅堂,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用的。我越走越慢,几乎是蜗牛步,一路赏景。 突然警觉地听到堂内,墨台妖孽的声音:“……没什么不好的,成亲于我,只有好处!” “堂弟,你何必牺牲至此……”这是墨台榆的声音。 后面的话语,猛地停住了,我知道墨台妖孽察觉到我们走近了——我的内力也许没他的浑厚,但是他们说话声绝对比我们走路声的分贝数要高,所以他还是阻止得迟了。 又往前走了数十米,夏枫高声叫道:“主子,夫人回府了!” 我敛下眼帘,面色未变,随着夏枫缓步走进厅堂。   ☆、25恨相逢无言惹相思 墨台府的厅堂,正中是一整套的红木杉根雕茶几,两边对称式,一对青玉莲花纹瓶,两幅怀古素挂,空间不大,但是高山流水,古韵悠扬,别有一番雅趣。 我蹭进去的时候,墨台妖孽端坐在主位上,而墨台榆坐在靠门的下位——距离最远的两个位置啊……未免太故意了,这不是摆明留给我想像的空间嘛! 我在墨台榆疑惑的眼神中走进了厅堂,在脱掉纱帽的时候,居然从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艳。 “不知这位公子是……”墨台榆拘谨有礼地作揖问道。 闻言,我一脸黑线。 立刻联想到自己此刻的妆容,难道我的扮装如此成功?!其实,倒也是名副其实的“粉颊”、“黛绿”、“桃腮”……不得不感叹,原来一直以来,眼睛脱窗,审美障碍的,只是我一个人! 瞥了一眼墨台妖孽,他未语,只是含笑地睇着我。 眼珠一转,玩心已起。我扭动着僵硬的老腰,装出弱柳扶风的姿态,徐步走至主位前,对着墨台妖孽抛了一记媚眼,然后妖娆地坐下,捏着嗓子,对着墨台榆说道: “姑……咳……”音吊得太高,呛到了,我调整了一下嗓音,尖声道:“姑娘,不识得奴家了?” 墨台榆居然怔怔站在那儿,似乎真的在努力回忆着——还真是“榆”木疙瘩脑袋,我不得不佩服,令堂这个名字取得有远见! “先前听夏枫念叨,妻主今日忽地换了装扮,我还不信。现在一看,妻主比寻常男儿家,还多了几分娇媚呢!” 我狠狠瞪了一眼在边上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夏枫,难怪他今天对我格外热情! “妹……妹妹,你这是缘何?”榆木头方才开窍,后退了一大步,垂在身旁的双手抖啊抖的。我不禁暗自怀疑,她有隐疾。 “商会准备购进一批男儿家的物什,我先以身试妆,方能下最后的决定。”我随口回答,不愿多说。 “妹妹,你……你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榆木头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妻主,你在怕什么?还有人能将你从我手里抢走不成?!”墨台妖孽在一旁闲闲地说道,春眸微睐,笑得颇为自负。 自己的性命,要自己疼惜,这是我的生存法则之一。 我没去接墨台妖孽的话,转而对墨台榆说道:“堂姐,您看现在将近午时了,您就留下一起用午膳吧!” 就见墨台榆下意识地看了看墨台妖孽,然后点头道:“也好,我正好还有事要跟堂弟商量……” 墨台妖孽静静地打断她:“堂姐要托我们顺路给皇都的本家带些本地的特产。” “是啊,等等我的家奴会将东西送进府里来。”墨台榆接得顺口。 隐隐察觉到他们之间暗流波动,但是好奇心害死猫,莫管闲事,方能安身立命。 “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些账务,要出府处理。请堂姐见谅,少陪了!”拙劣且明显的托辞,话是对着墨台榆说的,但是我一直看着墨台妖孽。 他微沉吟,倒不为难我,只嘱咐了一句:“未时以前记得回来,没事儿别去茶肆听曲儿。” 这话交代得真是莫名其妙啊,不过墨台妖孽会这么爽快地放我离开,说明真的有事不能让我知道……我随口应了一声,对墨台榆行了一礼,转身出了厅堂。 戴好纱帽,出了府门,正在烦恼要去哪里,突然眼角瞟到对面街角依稀有个人影闪过。 我不动声色地仔细环视四周。街边摆摊卖油饼的女子,那双手真是白嫩;那靠躺在墙角的乞丐,见人给她铜板,连眼皮都未掀抬一下;刚从我面前晃过的那个沿路叫卖的果农,抬着两大筐水梨,居然步伐轻盈,几乎脚不点地。 我原先还在想,门派的人怎么可能只会夜袭……居然派了这么多人来桓城,看来打算盯死有“前科”的墨台妖孽了。 “夫人,现在去哪里?”春莲在我的身后问道。 “叫我公子。”我轻声说道。 说起来,关于墨台府内的称呼,颇值得玩味。春莲她们“四季”管墨台妖孽叫“主子”;而普通的仆役都尊称墨台妖孽为“公子”。而到我这儿,不论是“四季”,还是仆役,都是唤我为“夫人”。平时倒没见“四季”的待遇有特殊之处,但是我能肯定,她们全会武功,而且皆不俗。 我略思量,让春莲高声吩咐门口的轿夫,去名义上属于我的某家酒楼。 ------------------------------我是场景转换的分割线------------------------------ 云来楼,前靠街,后临江,三层木石结构建筑,视野佳,楼内服务周到,菜肴美味,因此即使价格比普通的酒家要高出许多,到了吃饭的钟点,仍是高朋满座,胜客如云。 楼里的小二姐,没认出戴了纱帽、穿着裳裙的我,但是认得春莲,直接就欲引我们上三楼专用的雅间。 刚到二楼,我无意识地抬眼,然后就难以移开半分……那个熟悉得几乎被我刻画在心上的背影啊! 梦中,一半灰白,一半明媚,那片明媚中,始终站着一个清冷雅致的男子——四年多,他悉心照顾了我这么长的时间。宛如梨花般美好的男子,他的温柔,他的羞涩,他的迷惘,他的逃避……他的一切,宛如清泉静流,缓缓地沁入我的心间。他跟我的距离,曾经是那么的靠近,但是我轻易地放手了,潇洒地转身离开。 佛云:婆娑世界,婆娑既遗憾。也许,我真的是寡情,甚至于冷情,纵然我无法恨他,但心里还是怨他的,他为什么要是药光的人…… 我原以为,离开门派以后,难以再见到他了,直到昨夜听说他差点随“我”跳下悬崖,说不震憾那是骗人的,说不感动那是骗鬼的,说不动情那是骗我自己的心的。 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起现在的处境,我无法天真地以为,今天他出现在这里是纯属巧合。 果然,怎么看,墨台妖孽的嫌疑都是最大的,不然也不会把药殷都引来了。 “就坐这里吧,热闹。”心弦已动,我尖声说道。 店小二引我们坐到靠窗的角落的桌边。经过药殷桌边的时候,余光瞄到,他并未侧目看过来,而是始终若有所思地看着栏外的浩瀚的江面。 我不由安心。 刚坐下没多久,几个小二姐抬着一张花梨木嵌竹边的屏风过来了,生生地为我这桌辟出了一方清静之地。如此一来,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了。 我索性正对屏风而坐,春莲站在我身后。透过屏风的缝隙,我能观察到药殷的一举一动。他只身一人,却仍不戴纱帽出门,脸上未着妆,青丝绾髻,以一根金簪固定,一身墨绿的素袍,清冷依旧,只是平白多了几许戾气。 一会儿,掌柜亲自过来上茶,恭敬地说道:“公子,您要不尝尝夫人经常吃的几种菜色?” 我恍然,敢情这掌柜将我当成墨台妖孽了——单凭春莲护在我身边这一点,就思维定势地错认了。 我轻轻点头,掌柜就退下去张罗了。 药殷只是欣赏着江景,连菜都没动上几口。而那几个一路跟我到这儿的探子,也没其他特别的举动。 正当我等得不耐的时候,两名女子突然闯进了屏风。 “这位公子,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多寂寞啊!不如陪咱们姐妹俩喝喝酒,说说笑。”这两女子步子紊乱,微微摇摆,相互推搡着。说起话来,口舌也不利落,不掩醉态。 “哪里来的醉鬼,别在这儿生事,快点出去!”春莲挡在我面前,斥道。 “咱们只是想跟这位公子说说话!”一女子轻佻地说着,伸手就欲掀我的面纱。 春莲一把拦下她不规矩的手,反手就欲将她推出去,但是那女子状似脚下不稳,身子一歪,躲开了去。而另一名女子趁空一钻,闪过了春莲,到我的面前,探手抓向我的纱帽。 我身子向后,吃力地避开了,但女子的手立刻又欺了上来,我避无可避,心下一恼,尖声叫喊开。那女子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这般,动作不禁一顿。趁着这个空档,我灵活地爬到了桌下。 此时春莲已经意识到,这两个女子不是寻常的醉鬼了,不再手下留情,出招越发狠绝,虽然是以一敌二,倒也绰绰有余。 我拉紧纱帽,蹲着桌子下面,如看戏一般,却发现这两女子只是一味跟春莲缠斗,渐渐将她引出了屏风。顿时,屏风外传来混乱的嘈杂,可以轻易地想象到,人声、杯盘、桌椅……一片狼藉。 春莲啊春莲,你砸的可是自己家的场子啊! 屏风被什么重物撞到,摇晃了几下,没倒。正当我暗暗计算屏风倒下的角度与位置的时候,屏风再次摇晃了几次,倒了——就砸靠在我头顶的桌面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我揉着生疼的耳朵,从桌下爬了出来,在桌后向外窥探,一下就瞧见正前方一具墨绿的身体……我迟疑了一下,视线慢慢往上,纤细的腰身,然后平坦的胸,再来是细长的脖颈,最后就是……药殷面无表情的脸。 我倒抽一口气,随即想到自己还戴着纱帽呢! “你不是墨台烨然,你是谁?”他的声音清寒,如玉石相击。 “奴家……奴家是墨台夫人的侍人……”我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着。 “给我看看你的脸!”药殷突然急切地打断我期期艾艾的话语,直接伸手揭下了我的纱帽。 我急忙半偏头,低垂下双眼,不敢直视他的表情。我赌不起呵,我的妆纵然能欺瞒别人,却瞒不过这个长年相伴的他。 久久未见他有所动作,我疑惑地抬眼看向他。在他的那双美眸中,我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意,细细密密的,连个缝儿都找不到。遽然间,打斗声消失了,酒楼不复存在,就连我们俩之间的唯一的那张桌子也不见了踪迹。 我静静等待着他的宣判,而他只是近乎贪婪地注视着我。 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啸。 药殷如惊梦一般,倏的将纱帽扣回我的脑袋上。 “殷,你……”我惊喘。 “离开了,就别再回来。”他低语,声音中带着无法控制的压抑。 这是什么意思?我欲伸手抓住他的衣摆问清楚,他却已转身,我愣愣地看到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早已封闭的心门之内,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只是,即使真的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思及此,我用尽所有的理智,将我的神智拉回来—— 只见,春莲被四名女子缠住,虽然应付自如,却苦于无法脱身,只能密切关注着我这方向。药殷拔剑加入了混战,战局一下就呈一面倒的形势了。但是显然,他们不再恋战,药殷一人挡下春莲,那四名女子,从雕栏飞身而出。春莲也无意追打,顺势跃开,向我奔来。 药殷转头看了我一眼。但是,我还来不及解读出他眼中的深意,他已飞身远去…… “夫人,你没事吧?”春莲着急地问道。 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 心慌乱,意乱了,我真的能算没事吗?! 立谈之间,栏外窜进几名黑衣女子,各个肃容持剑,杀气簌簌。春莲走过去与她们对话,故意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愿让我听到。 “……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会向主子领罚……”我依稀听到这些话,就不愿再侧耳倾听。有些事,永远是秘密的好,知道了绝对没有好处。 不自觉地又眺向栏外,碧空下,风飞云缱绻,风去云缠绵,浮云缕缕。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26争闲气苦堪行路难 墨台府的一行人,在官道上徐徐前行,可谓车轿连绵,浩浩荡荡,招摇过市。 十来个劲装女子骑马在前方开路疏导,七辆华美的车撵紧随其后,再往后是近百辆的马拉大车,一看就是负重累累,有些甚至还加了驴来做牵引。此外,另有数百名佩剑女子,穿插于车轿与货物的左右前后,看似三三两两,散漫无序,但她们始终默然无语,警惕地环视周围。 桓城是南方经济重镇,交通便利,尤其以水路为主,四通八达。从桓城到皇都,一般驿使是先走三、四天的水路,然后上陆地,再快马加鞭行驶约七日即可到达。 但是,墨台妖孽压根就不考虑水路,理由很简单——他不会泅水。初闻,我的面皮抽动。走水路,也该是乘船,没人敢让他一路游过去……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衰到舟船颠覆,不幸落水,以他那身出神入化、深不可测的武功,连垂直的崖壁都不放在眼中,莫说区区的水上飘了—— 总而言之,放弃了水路,又是如此庞大的车队,从桓城进皇都,拖拖沓沓地折腾一个半月左右,这还算是保守估计了。 墨台妖孽与我同乘一辆车撵。车身是紫檀雕花,边角细细镂空,车轿门上镶着花鸟图掐丝珐琅,唯一的两扇小窗是花格纹,内挂一张绣帘,外套一席竹帘;车内摆设精妙,五脏俱全,除了桌几、矮柜、还有软塌,甚至以帘屏,隔出了一个更衣间。 我将脑袋搁在窗格上,无趣地看着路边的景色,任由思绪百转千回。 犹记那日,我从酒楼狼狈回府,墨台榆已离去,我直接躲进书房,躺靠在矮榻上发呆,心绪千丝万缕,脑海却一片空白。未几,墨台妖孽推门进来了。 “被人认出来了?”他见我就开始笑,笑得跟迎春花儿一样。款款走近我,然后在矮榻上寻了个空处坐下了。 “你就盼着吧,等我被药光绑回去,你正好改嫁。”我心里烦乱,没好气地说道。 “妻主,我想不明白,你如此聪慧机敏,为什么早些时候,没从药光那儿逃走呢?据我所知,药光喂你吃的蛊毒,可丝毫不比我喂你吃得少呢!”他用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抹开我脸上可笑的白粉。 “你想听假话还是真话呢?”他的手指软软的,无茧无痕,保养得一如羊脂,我放松得眯了眼。 “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他将掌心轻轻覆上我的眼帘,顿时,佛手柑的甜香充溢鼻翼。我顺势轻阖双眼。 “假话是,我如果早跑了,你招谁人入赘你府里?不是我自夸,这世上,你去哪里找个像我这般好欺负的女子?如果不是我打不过你……咳……当然,这世上没几个女子能打得过你……”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绝对是精神萎顿,神经错乱,心理防线跌到低谷—— 所以我傻傻地跟妖孽掏出了心里话:“真话是,就是因为我太聪明了,所以看得太透了!” 说着,我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出了声,越笑越大声,一发而不可止。墨台妖孽没移开手心,我也不睁开眼。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冷眼旁观,看都看明白了。有一阵子,我没事就喜欢整个门派乱转悠,每间屋子都走走、看看、数数,数着数着就发现问题了,门派每年都会招收百名新弟子,据说这是老传统了,从门派开山立派就一直保留至今。但是山上弟子不足三千余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尽管我能断言,这个所谓的名门正派下面堆积着无辜的弟子的尸骨,但是毕竟只会是一小部分,那么其他弟子去哪里了呢?那些数量相当可观的弟子啊……你说,是这个国家的疆域广,还是药光布的网大?天罗地网,逃无可逃啊!纵然我能轻易从门派逃脱,难道你认为,我在亡命天涯的同时,有心情享受那所谓的自由吗?那短暂而虚幻的自由,根本掩盖不了我心底的无助与绝望!” 我将墨台妖孽的手拨下,睁开了双眼,眼中已经泛起雾气,不知是否只是因为笑得太过猖獗。我看到墨台妖孽轻蹙秀眉,一脸复杂地看着我。于是依旧笑着,继续说道: “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一个好徒弟,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块璞玉,我原本打算慢慢同化他的,但是你突然出现了,打乱我的计划!你既然有本事囚禁毒玄两年,我就知道,你的实力与药光的势力相当,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比药光可怕得多!药光那儿,至少我知道她想拿我干什么,至于你,我是真想不明白,你将如何处置我。我拜托你们,你们能不能放过我?”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完,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起伏过大的情绪。 “你……”墨台妖孽张口欲言。 “但是,请你放心,我不会逃的,你都说我很聪明了!我从药光手里逃掉,她天南地北地寻我回去,然后顶多囚禁我,加快炼蛊的进程;至于你,我坚信,你也会天涯海角地寻我,然后——直接杀了我!我不傻,真的不傻呵,所以你别再逼我了!昨夜,那女弟子是你故意放进来的吧!不然你那一剑指不定劈开的就是我了。这样一想,今天这事,不会也是你算计好的吧?!你还设计了什么呢?你是想让我看清楚,除了你身边,哪儿都有药光的人,处处都不安全,对不?” 情绪渐渐平缓,思路开始清晰。我是刚想通的这一环节,但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他那一剑。墨台妖孽武功再高,从院外匆忙赶进屋内,多少都会令我有所察觉的。但事实上,一直到最后的一刹那,我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只能说明他是故意隐了气息等在门外的。 “妻主果然是玲珑通透,心思缜密。事到如今,你还能怎么扑腾呢?”墨台妖孽笑了,那么的从容且自负,而他的双手,熨贴上了我的两颊。 就是因为他这样的表情,刺激到我了,几乎是不加思索的,我脱口道:“墨台烨然,我不奉陪了!横竖一死,我自己找个痛快的死法,我看你们还能拿我怎么办!毋及碧落,不至黄泉,不相见!” 话刚说出口,立马后悔——都说冲动是魔鬼,果然是至理名言!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难道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就断了自己的活路?!唯恐这妖孽突然良心发现,决定成全我这一回啊……脑袋开始飞速转动着,思量着怎么把这话再拧转回来—— 我这话倒是成功地打散了墨台妖孽的笑容,他的指尖在我的脸上划过,然后抚上了我的脖颈,轻柔地开口,道:“你想死,还得看我允不允!” 我瞪他,倒不敢再说话了,挺着脖子,没有挣扎,就怕他一个激动,手一抖,然后一声卡嚓……脖颈是相当脆弱的,又是何其无辜啊! 他也发现了我的僵硬,而很明显的,我的害怕取悦了他,因为他又开始笑了,玉靥春半桃花,潋潋弄月。 “你说,我陪你耗下去好不好?穷尽碧落黄泉!”他倾身靠近我,双眸半阖,一脸挑衅,笑得越发碍眼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么?也就是说,在你腻味前,你不会杀我了?”我也笑了,抬手将他的双手从我的颈边挪开,紧紧包裹于双掌之中。 他一怔,似乎不解我突来的笑意,于是就让我钻了空子,得逞了—— 我一口咬上了他的唇瓣,狠狠的,瞬间就尝到了淡淡的血味儿,我松开牙齿,又恶意地舔了舔他唇上渗血的齿痕。 “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耗着谁!”我微微退开,咬牙切齿地说道。 但还来不及得意,墨台妖孽已经从震惊中回神了,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回咬了过来,这下我清楚地尝到,他的口中居然也带有佛手柑的甜香。我的脑袋下意识地移转,却无处可躲,双唇微热发麻,似乎不会很疼,只感觉他的舌尖沿着我的唇形舔绘着……我睁大了双眼,看着他轻阖的双眸,微微颤动的卷长睫毛,突然下唇一股麻痛,我条件反射地张了嘴,他得寸进尺地咬上了我的舌尖…… 思维逐渐混沌,理由很简单——缺氧! 我饱含恼意地重重咬了他的舌,乘着他吃痛的时候,挣脱了出来。 墨台妖孽骤然站起身子,单手捂唇,眼色迷蒙,颜如渥丹。 “你……咝……”刚欲开口说话,就因牵扯到伤口,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够狠! 墨台妖孽一言不发,只瞟了我一眼,就转身出去了,似乎还带着几丝的慌乱。 这算什么?!怎么看吃亏的人都是我!我才咬了他两口,他咬了我这么多下!赔大了!我轻触下唇的伤处,突然想到自己的粉妆——我唇上的那层厚如膏的胭脂啊,他居然还能咬得下口,真不愧是妖孽! ------------------------------我是完成回忆的分割线----------------------------- 出来十余日了,我彻底实现了以墨台妖孽为中心的陀螺生活。白天赶路,他多是呆在车轿里,我自然是呆在他边上发呆;天黑后,一般都会赶至客店休息,我自然是跟他同房同床,偶尔错过宿头,只能睡车上,我自然还是紧密团结在他的周围——真可谓,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恩爱夫妻的典范。 当然,如果墨台妖孽肯稍微正常那么一点点,就完美了! 我不得不感慨,一个人脑袋进水,我还能应付,但是,一个人脑袋浸水,我就开始怕怕了。 “喂,我说,你能不能别再看我了!”我忍无可忍地扭头瞪视墨台妖孽。 而我刚偏头,墨台妖孽立刻就垂眼看书了——一如之前n次那般。我转正脑袋,继续看着窗外。 “你要叫我‘夫君’,别老‘喂喂’的乱唤,出门在外,不比桓城随意,莫让人笑话了去。”许久,墨台妖孽突然轻轻开口说道。 我未接话,转头盯着墨台妖孽,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我暗自琢磨。 他仍是玉颜艳春,皎如暖月,唇边始终挂着淡淡的笑,看上去温和柔顺,只是—— “夫君,那个……”我从善如流地唤他,问道:“我好奇跟您打听一个事儿,您没事脸红什么?”还越来越红,开始是微施粉泽,现在已经胭脂敷面了。我能肯定,他的面部毛细血管分布太过紧密了…… 墨台妖孽斜睨我一眼,就低头看书了,不再说话。 我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撇了撇嘴。想不明白啊,一本《玉兔记》居然看了这么多日还未看完,难道真的是在破译什么暗语?我没见他有撕页、泡水、火烤这些步骤,莫非暗语就直接印在书的字里行间?! 思及此,想到矮柜里有我之前买的那本《玉兔记》,一转身,墨台妖孽果然还是保持着垂眼看书的姿势,我从矮柜里掏出一大堆的书,然后捧抱到窗边,背对着墨台妖孽,开始翻阅。 在秋梅策马靠近窗口,请我们下车小憩之时,我已将《玉兔记》大概的情节看了一遍。顺手将书塞到书堆下方,径自下了车。 唯一的读后感就是,这书写得真是……婉约啊!一整本书都是写那只公兔子精含蓄地勾……不是,“沟通”那酸腐的女书生。譬如说,开篇就是那兔子精痴痴地站在书生家窗前的桃树下,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屋内的书生,终于感动了书生……这作者真是严重脱离了生活实际,你说一个疑似跟踪偏执狂的不明生物体在你家门外守着,你会心生怜悯将它迎进屋内吗?莫不是打算关门打狗…… 车队停步的地方,是官道边的一个茶摊,依靠着成排的翠柳,春风轻拂,柳枝荡漾。 茶摊里只有一桌的女客,看装束像极江湖中人,我暗暗戒备,却神态自若地坐到春莲她们为我擦拭好的板凳上。一会儿工夫,春莲就端上一壶新沏的热茶,从茶壶到茶叶,甚至连沏茶的水,都是从马车上取下的,就是借了茶摊的灶火。我最不用怕的就是毒,所以安心地饮着。 那几个江湖女子见我们一行人不像生事的样子,慢慢地又继续高谈阔论了。 “……近来真是不太平,大半月前,暨宁城的知州府一夜之间被人灭门了,两百多口人,无一幸免。不知是哪路子的人干下的,敢动朝廷的州官。” 暨宁城啊,离桓城只有半天的路程,以银矿出名。这知州之位,还真是个肥差。可叹啊,有命贪,没命花,白忙活了。 “天下第一庄‘晓风山庄’的庄主,被她的义女杀死了,庄内众人倾巢而出,不遗余力地追缉凶手。” 晓风山庄?没听过!个人认为,山庄之人,在戕讨那个义女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同时,还应自我检讨,为什么早年没看出她是一只白眼狼?!这事还教育我们,“信任”真是一个危险的词儿啊…… “……据说,‘生死门’丢了镇门之宝,所以弟子都下山找寻了。有人说是长生不老的仙丹,也有人说是天下第一的毒物,还有人说是提升百年内力的灵药。” “我听说的完全不是这样子的。‘生死门’一个女弟子与掌门的一房侍人通奸,两人私奔,掌门震怒,所以才派了许多弟子下山,是为了将这对狗男女抓回去清理门户。” “‘生死门’终于肯出事了啊……总之,现在整个江湖都沸腾了,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加入找寻的队伍,就指望能卖个人情给‘生死门’呢!大伙儿四处奔走,相互呼告,异口同声地说,等了这么多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生死门’出事了,这无疑给世上顽疾在身而又无力支付高昂医钱的人们,带来了希望的曙光!” 闻言,刚入喉的茶水喷射了出来!   ☆、27误思寄心愿意绵绵 难怪啊……难怪门派内麻烦不断——你说,一天到晚,被难以计数的怨念纠缠,药光能安然享福吗?! 是的,生死门,就是我的门派,算是过去式掺杂着现在进行式的门派…… 生死门,据说之前数百年,只有单个“生”字,谓之“生门”,一个巨大的血红的“生”,刻于门派西面断崖的开山石壁之上。 世人皆云,“入‘生门’者,即生”。那时,门派跟现在是不一样的。崖外没有桃花林,上门求医的人,苦等在崖边,那拼的就是所谓的诚心与毅力,赌的其实是当天出巡的弟子的心情了。运气好的话,就能被弟子接过断崖,迎进门内医治。至于医钱,方外之人,端的就是一个高姿态,谈钱多俗气啊,只讲“随缘”二字,给多少都随意,倒无明码标价。真是名副其实的“妙手回春”加“是乃仁心”——背地里干的那些掳劫婴孩什么的肮脏事,咱就估且不论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十多年前,药光出任门派掌门。药光是前任掌门的直系弟子,但并非掌门大弟子。虽说,门派掌门是举贤而任之,但是,一般情况下,都是从各脉各系的大弟子中挑选的。因此,药光这个掌门,怎么看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得来的了。只听说,当时前任掌门猝死,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陆续失踪,门派内人心惶惶,药光临危受命,接任掌门之位。 据药晴长老回忆所说,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交加的夜晚,新任掌门药光一身黑衣,手持长剑,临风立于崖边,对着“生”字开山石壁,冷然道:“‘生门’连自己弟子的生死都无力掌握,何为生?”语毕,她提剑飞起,在那个“生”字下面,硬生生刻画了一个同样巨大的“死”字,力透壁体,入石三分——从此,“生门”不复存在,世上只有一个“生死门”。 对药晴的描述,我始终本着严谨的研究态度。实在想不明白,药光刻个字,干嘛非选个雨天出门,还专挑打雷的时候,又不是富兰克林那科学疯子。但是,无论如何,那个“死”字是真实存在的,几乎是劈石而成,雄浑,清寥! 那几个江湖女子又说了一会儿话,喝了几杯茶就上马离开了。顿时,整个小茶摊就坐着我一人,春莲规矩地站在我身后。说是整个车队停下休息,但那些佩剑女护卫只是下马,围着车队站着,兀自吃着随身的干粮。而车把式们,一看就是经过□的,有条不紊地打理照料着拉车的牲口,始终未离开车轿。夏枫见墨台妖孽没下车撵,就新沏了一壶热茶给他送去了。 其实墨台妖孽不下车也好,日也看夜也看,我早就审美疲劳了。闲闲地坐在凉蓬下,四下乱瞟着,突然发现茶摊摊主居然是个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薄粉敷面,钗荆微绿,裙布朴素,看上去倒是清爽干净。 “老板,来碟煮瓜子。”我嚷嚷着,没事找事干。 那男子低声应了,然后弯身在灶柜边忙活。 这边正看着,鼻间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甜香味,一偏头,果然见墨台妖孽迈着雍容雅步,进了茶棚。其实,墨台妖孽不用剑的时候,怎么看都是知书达理、气质沉稳的名门公子,他走路的时候,连鞋面都不露的。 “妻主,你别乱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墨台妖孽端庄地坐到我边上。夏枫为他倒了一杯茶,他未理,抬手给我斟满了茶。 “你不是最喜欢吃瓜子果仁之类的么?”墨台妖孽平时看书、看我、发呆的时候,手里都会攥些小零嘴。 “你这瓜子是为我点的?”墨台妖孽手中一顿,轻轻问道,秀靥粉泽,春眸流盼。 “自然不是!我无聊的时候也喜欢磕瓜子,但看你那么爱吃,自然不好抢你的来吃,干脆自己备上一些。”我老实答曰。 并非我不想讨好墨台妖孽,问题是他的性格乖戾,阴晴不定,难以迎合,弄巧不成反成拙,适得其反,得不偿失。所以,还不如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语毕,只见墨台妖孽唇边的笑微微一敛,美眸莫名地瞪着我。 不禁唏嘘,墨台妖孽越发不可理喻了! 我撇撇嘴,调开视线,随意地打量着那个茶摊老板。不一会儿,那摊主端着一小碟的煮瓜子过来了。他步子缓缓,衣裙簌簌,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普通的升斗小民,除了他的鞋——居然是云履,流行于官家及富商之间,即使称不上是价值连城,却也是所费不菲的。 “想不到,山野僻乡间,竟也有如此清秀佳人。”我看着那名男子,高声说道,暗暗观察着四周。 话音刚落,春莲她们都条件反射看向那男子。那男子急急地将瓜子放下,就以袖掩面,跑回了灶柜后面,状似羞涩。 我不得不感慨,这世道真TMD混乱啊!如果不是我亲身经历,我还不知道劫匪强盗原来是如此热门抢手的职业,可谓炙手可热,竞争激烈。从桓城出来没几日,就连续遭遇山贼,初时是平均两三天遇一次,越往北行,越接近土匪窝,逐渐就发展成每天都要跟土匪打一次照面……而今,居然一天就能撞上两三拨的匪类。 我一直担心是“生死门”的弟子追来了。说来奇怪,至从那天药殷认出我之后,门派好像停止了一切行动,一直到我离开桓城,都没有人再夜袭墨台府了。 但是,墨台妖孽肯定地告诉我,那些只是一般的凶匪,成不了大气候。墨台妖孽说得轻描淡写,我也就没放在心上。反正遇袭时,我什么都不用干,只要乖乖呆在车撵内就好了,偶尔墨台妖孽会亲自出去,但是很快就回来了。一路上,有惊无险,倒还算平顺。 眼前这男子,不知是什么来路,他的目标倒也未必就是我们一行,令我比较介怀的是,一般的强盗不会穿云履吧……我打量着那名男子,心下暗暗起疑。 “妻主,你是嫌我照顾得不够周全,想纳一个侍人吗?” 耳畔传来墨台妖孽的软语,我一怔,慢半拍地发现墨台妖孽始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看着我作甚?”对着那男子的方向,我努了努嘴。可墨台妖孽脑袋“浸”水的病症越来越严重,楞是没明白我的暗示,仍死死盯着我。 “休息够了吧?!通知下去,开拔!”墨台妖孽突然站起身,探手精准地捏住我腕间的脉门,将我从凳子上拉了起来,然后拖着我走向车撵。 我顺从地跟着墨台妖孽走着,不时回头看向那名男子,提防他有所行动。 “你这般恋恋不舍,莫不是真动了心思,想把他带进府了?”墨台妖孽偏头看着我,美眸半眯,隐去了唇边的笑意。 我微微挑眉,定定地注视着墨台妖孽,就见他脑袋一转,继续拖着我前行。 “你知道吗?幸好我对你有相当的认识,不然我一定会误以为你现在是在吃醋呢!”我揶揄着墨台妖孽。 墨台妖孽倏然回身,狠狠地给了我一记眼刀,然后径自上了车撵。 连玩笑都开不起……不好玩!我撇嘴,也跟着爬上了车轿。 一直到那个茶摊消失在视野中,都未发生状况,我遂放了心。 尽管之前耽搁了不少时间,但是春莲策马到窗边禀告说,今天能赶在下一个城镇关城门之前进去投宿。我放松心情,欣赏沿途景色,突然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词儿听得不甚清楚,但是曲调琅琅上口。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只见数名农妇扛着农具,沿着田间的阡陌缓缓走着,边走边唱,悠闲自在,怡然自得。 “其实,农作也没什么不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喃喃自语,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掌,纤纤素手,细圆无节。突然自怜自哀起来,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妻主,这次去皇都,我把事情都交办清楚以后,就给你捐个官吧!咱们不留在皇都,也不去直隶城镇,找个小地方呆着,做个芝麻小官,就这样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惆怅间,忽闻墨台妖孽如此说道。 我将信将疑地侧身看向墨台妖孽,他的春眸含情,芙蓉面温柔似水,春意笑,心间绕。 我不由地颌首笑语:“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管墨台妖孽是不是在诓我,现在的我,是感激他的,至少他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不用惶惶不可终日。心如明镜似的,清楚这极有可能是个恶意残忍的谎言,尽管如此,仍是忍不住去相信,这不正是人性的弱点吗?!可笑,可叹,可悲! “我唱曲儿给你听吧!”我忽然说道,没管墨台妖孽露出何种表情,直接开口低吟,就是刚才那群农妇唱的调子:“错落间,青峦数隐,碧水几重,鸿雁低回映斜阳。盈满袖,任由晓风徐徐唤;微风拂,几处人家炊烟散;清风款,小酌粗茶田垄畔……” 我一遍又一遍吟唱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不思量,难思量,前路茫茫; 心如水,空荡漾,痴痴守望; 惟恐相负,肝肠寸断,如魔似狂…… --------------------------------我是入夜的分割线-------------------------------- 果然如春莲预计那般,车队赶到城门关之前,进入到城中。这个城镇,不大,入夜后有宵禁,街上空荡荡的。由于我们人数过多,必须分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不同客栈。自然,墨台妖孽与我,住在其中最大的一家客栈。 墨台妖孽留在房内沐浴,春莲去了客栈后院,说是帮忙安顿护卫及车马,我略思量,终不敢单独行动,就磨蹭着走至后院拱门外。 后院里,灯火通明,四辆车撵将原本就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的,周围仍守着数十名护卫女子,却是不见春莲的身影。不多时,几名护卫抬着一个庞然大锅进了后院。她们的吃食从来都不假他人之手,都是内部轮流烹煮的,而同一锅出来的吃食,一半人吃,一半人不吃,异常谨慎。 我瞟到春莲从一个车撵里跳了下来,然后捧了一份吃食又进去了,心下奇怪。眼角突然瞟到左侧阁楼暗处有人影闪过,迟疑一下,决定还是呆在墨台妖孽身边安全。 我回到阁楼二层的上房,估摸着时间,不确定墨台妖孽是否洗好了,只能蹲坐在门槛前。侧耳倾听,屋内好像没有水声…… “妻主,既然回来了,就进来吧!”墨台妖孽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闻言,我干脆地推门而入,先是看到一个普通的竹木屏风,然后映入眼帘的是—— 热烟袅袅,白皙美丽的背脊没入木桶之中,及腰微湿的长发斜斜地拢束着,披散在桶缘外,摇曳的烛光投射在裸背上,显得……呃……赏心悦目。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墨台妖孽的腰身很细,只是从没想到,能细成如此这般,细得……嗯……令人垂涎。 心中警铃大作,我急急后退一大步,慌乱地夺门而出。 我坐在楼梯边,暗暗苦笑,墨台妖孽,您洗澡居然能不发出水声……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他又想出什么招来玩我了?我捧着脑袋,苦思冥想,疑惑不解。 不知过了多久,夏枫领着几名小厮上来了,他见我这样,微微惊讶,却没问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见夏枫指挥着小厮抬着浴桶下楼去了,才敢慢慢踱回房间。 屋内,墨台妖孽正背对着我,坐在镜台前细细梳理着一头青丝。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圆桌边,盘算着该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总不能说,你的背挺美的……即使我是很诚心地这么认为,但只要话说出口,我绝对会被墨台妖孽剁了…… 突然觉得撞见沐浴的这个场景,十分熟悉……在哪里呢……今天刚刚看到的…… 《玉兔记》……对了,这不正是《玉兔记》里的桥段么?!那公兔子精以此设下美男计,果然使女书生意乱情迷……然后呢……让我想想…… 然后,那个脑残的作者,只写了八个字—— 扶上牙床…… 天亮之后……   ☆、28局外人识局不识情 思及此,我头大地按摩着突跳的太阳穴,试图冷静地分析眼下的形势—— 尽管,墨台妖孽看书速度奇慢无比,这十天半个月,都只抱着一本《玉兔记》在看——这让我不禁质疑他的识文断字的能力——但是,我记得这个剧情在书的第二章回就出现了,就算是黄髫稚童,初识字,临摹字帖,这么多日的时间,也该临摹到那一页了吧?! 于是,能建立一个假设——墨台妖孽看书之后,有感而发,故意效仿,情景再现;由此引出的问题与讨论是,墨台妖孽,他想干嘛?!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存在所谓的“难题”,难的只会是如何去解题。这个问题难吗?问题一点都不难……难的是,我不知道答案…… 我还不至于脑抽地以为,墨台妖孽脑袋“浸”水的病症严重到打算□我,然后主动献身……反复思量,只能模棱两可地推敲,墨台妖孽认为我意图对他不轨,所以试探于我…… 真是天地良心啊,我对他绝对不存在任何非分之想。就算,癞蛤蟆专吃天鹅肉,也会挑只好欺负的来吃不是?! “妻主,你……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墨台妖孽没有转身,仍是背对着我,温言软语,寓意不明。 “我是冤枉的……”我脱口而出。 “……嗯?”墨台妖孽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却仍未转身。 “其实呢,您不用费心思来试炼我这个的。您是端丽冠绝,天姿国色,桃羞李让,群芳难逐,如九重天外的仙子一般,绝俗的风采,令人不敢直视,更遑论存在丝毫的亵渎之心。我深知,我俩间的云泥之别,对你,绝对只有敬仰之情,如果您没意见,我可以把您当做亲爹那般来尊重的。” 我说得诚挚无比,就差指天起誓了。要知道,这个世界的宫刑,不是“去势”,而是“幽闭”啊——依照墨台烨然的妖孽程度,他还真干的出来…… 墨台妖孽绝对感受到了我的诚心,只见他虽仍是背对着我,却是双肩轻颤,良久未语。 “……你……你……”他的声调扭曲,带着无法忽略的压抑——许是被我感动的。 不由的,我心下一喜,再接再厉地说道:“况且,我长年修身养性,视锦绣娇容如粪土,金珠美貌若灰尘!深知‘色乃伤身之剑,贪之必定遭殃’的道理。”语出《西江月》,后两句是,佳人窈窕好容妆,更比夜叉凶壮——自然,这下阙,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你!”他忽地转身,直视我,那对黑亮的春眸,仿佛带着不可置信。 “现在安心了吗?要不,我发个誓?”我试探地问道。 只见他面无表情,无波无澜,紧紧盯视着我,却不再作声。 昏暗不明的烛光,投射在他如玉的容颜上,似着了火一般,让我产生错觉,以为墨台妖孽正处于盛怒中。 等我有意识的时候,竟已呆呆看了他好久。我不禁眨了眨眼,心里大呼危险。对墨台妖孽的美色的免疫能力,是越来越低下了。 “你在看哪里?”墨台妖孽静静地开口。 “自然是在看你啊!”我立刻笑眯了双眼,看向他细润光滑的美颜。 话一说完,目光微偏,开始仔细研究他身后镜台上的烛台,全神贯注,将那个烛台当做稀世珍宝来看。 余光瞟到,他注视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才扯出淡淡的笑容,说道:“时候不早了,洗漱了就休息吧。” 其实我想说,我还没用晚膳呢……但是,天大地大,现在墨台妖孽最大。我嗫嚅着应了,出门向夏枫要了一盆热水,草草对付着洗了脸、泡了脚。 等我洗漱好,小厮已经铺好了床,退了出去。出门在外,确实不比在墨台府。墨台府的婚床躺五六人不成问题,但是寻常客栈的床,也就勉强挤下墨台妖孽跟我,加上中间那床避嫌的被子而已。 我磨蹭地走到床边,就见墨台妖孽面色如常地靠坐在床柱边,暗暗舒了一口气。 “咦,为什么就一床被子?”我诧异地问道。 “夏枫笨手笨脚的,打翻了车撵内的水瓶,车上那些床被,就只剩这一张能用了。”墨台妖孽没看向我,偏着头,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去楼下向掌柜讨两床被铺来。”我撇嘴,转身要出去。 “我可不盖来路不明的被子。”墨台妖孽发起大少爷脾气,语气执扭。 “那你睡这儿,我跟掌柜再开个房,隔壁的房间好像正好空着呢。”我略沉吟,说道。 “你睡在隔壁,半夜出事,可没人赶去救你。”墨台妖孽斜睨我一眼,如是说道。 “……我要了被子,就到你床边打地铺!”我一向从善如流。 “……你……”墨台妖孽的双肩又开始颤抖。 莫非是因为缺钙,所以肌肉抽搐?!我暗想。 “你打地铺可得找准好位置。离床太近,我半夜下床的时候会踩伤你;离床太远,有人来袭,我可来不及救你。”说完,墨台妖孽兀自躺上床了。 “……你不会要我站在你床边守一宿吧?!”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墨台妖孽。 “我又没不让你睡觉。”墨台妖孽瞪了我一眼,往床里面缩了缩身子,侧身而躺,背对着我。 您难道是让我站在床前睡觉么?你丫的,你当我属马的啊?!偏偏无可奈何,只能满腹委屈地站着。 一时间,屋内静极了。眼睁睁地看着墨台妖孽舒服地睡在床里,心里这个怨啊…… 不知站了多久,突闻烛火爆了一声,我走上前,用剪子去了段烛芯,再挪回来,才发现双腿如灌了铅一般,麻痛无力。眼瞅见床外缘有不小的空间,想着墨台妖孽应该已经睡着了,就小心翼翼地挪坐了上去,顿时觉得腰腿轻松了很多。坐了一会儿,又悄悄地靠上了床柱,整个身体放松了下来了,慢慢的,居然泛起了困意…… 脑子里还有一丝意识,提醒自己不能睡着,但是疲惫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呼吸间熟悉的甜香,莫名地令我心安,迷迷糊糊间,身子自动自发地调整好了睡姿,双腿一点一点移上了床,身体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 在意识完全被黑暗吞没前,隐隐约约、亦真亦幻地感觉,有人帮我放平了双腿,去了软靴,最后将被子覆在我的身上……一时间,身体被暖暖的被子包裹,鼻息间的甜香味儿更浓郁了,慢慢地沁进了我的心肺间…… ------------------------------我是半夜鬼哭的分割线------------------------------ 好吵!到处都是跑动的声音——我翻了一个身。 在烧房子吗?!我微微睁眼,红色跳动的火光刺激到了我的视觉神经。 大脑瞬间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地看向床内侧,已不见了墨台妖孽的身影,我抱着被子一下就坐了起来——记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上的床,不过现在这个并不重要。 出什么事了?!火光是在楼外的院子里,却将屋内的景物都照得通明。 我从靴子内侧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藏在袖子里,套上鞋,弯身蹲在窗台边,然后像做贼一般,将窗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儿,偷偷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只见院子内,满是墨台府出来的女护卫,她们举着火把,有的守在原地,有的四处察看的,像是在搜捕什么。 丢什么东西了吗?我暗想,看了一圈也没见到有打斗的身影。 缓缓将窗子合好,又跑到门边偷窥。已经有女护卫进阁楼搜查了——暗自奇怪,她们又不是官府的,店家怎么会任由她们横行?突发感慨,果然世人皆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啊…… 晚膳没吃,现在起身,饿感十足,胃都抽痛了。思索了一下,现在这情况好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于是整了整衣裙,推门出去,打算去厨房淘点吃食来祭五脏庙。 刚迈了两步,经过隔壁那个空着的房间的时候,先是颈椎棘突处一麻,毫无防备地让人点中了哑门穴,接着是胸前的气关穴跟血瘦穴,身子不由自动地完全僵直了,然后就被一股力量拉扯进了那个房间,我眼睁睁地看着有几个女护卫正欲上楼,房门就在面前合拢了。 有一瞬间的晕眩,但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眨了眨眼,一下就适应了房内昏暗的光线。 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我只能用眼睛看——拜身体内浑厚的内力所赐,我的五感都比普通人敏锐。不但听力超然,视力同样好得异常,几乎堪比夜视镜。 站在我跟前的是个黑衣的蒙面的……呃……看身材是男子,因为他身上的劲装是紧身的。我一眼就看出了他右手的古怪,持剑的手垂在身旁,不停地颤动着,似乎握住剑柄已经是他的极限。 房外楼梯上传来动静,说明那些护卫已经上楼了,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搜到这儿。 而显然,这个男子也发现了,因为他低声说道:“墨台夫人,她们推门进来的瞬间,就是你毙命之时!” 别介啊!你拿我做做人质、当当挡箭牌什么都好啊!我心里大急,快速地眨着眼睛。 “夫人可愿帮我?”男子问道。 我继续快速地眨眼,只差没把眼睛眨抽筋了。 男子左手横剑在我的颈边,低声说:“希望夫人真的是识时务。” 语毕,手一抬,解开了我的哑门穴。 “快,快扶我上床去!”我以同样低的音量对他说道。 男子毫不迟疑,果断地托着我上了床。 “给我盖好被子,放下半边帷帐,然后你躲在帷帐后。”我吩咐道。 男子照办好,然后犹豫了一下,突然解开了我身上的穴道,才退到帐后,缩坐在床角。 对男子的举动,我颇为惊讶。他现在是在赌命了吧?!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 我从来都不想惹麻烦,绝对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事实上,现在我不得不拿出最大的诚意,来化解这个人生中的危机,只求能快快将这瘟神送走,然后就当今晚荒唐梦一回,什么都别留下。 动作间,就听护卫已经到了房间外,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一时间,火光刺眼——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不悦地吼道。 “……夫人?”几个护卫被我一吼,都站在门外,不敢进来。 “夫人?!您怎么会在这间房内睡下了?”春莲拨开众人,走了进来。 “去问夏枫,我的被子是怎么回事儿……”她怎么也来了?!我心里暗暗叫苦,表面上仍泰然自若。 却见春莲一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突然变得古怪,匆匆说道:“夫人,您好好歇息!” 说着,利索地退了出去,还特意帮我合好了门。 怎么看都有问题!如果是平常时候,我一定会叫住春莲询问套话,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我侧耳倾听,确定春莲领了一干护卫,全部离开之后,才低声开口道: “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想了想,继续说道:“你现在是插翅难飞。如若信我,就躲在这屋内床下或者柜子内,待明天我们离开后,你再做打算。” “夫人好心肠,以诚待人,我自然信赖。”他下了床,对我作揖。 “你知道墨台妖……我的夫君哪儿去了吗?”我坦然地受了他一拜,然后开口问道。 “墨台公子被我们的人引出城了,不过……恐怕现在已在回来的途中了。”男子斟酌着用词,谨慎答道。 “你自个儿躲好,我回去睡觉了!”我下床,目光自然下垂,无意间瞟到他的鞋子——云履…… 我不禁一怔,开口试探道:“你煮的瓜子味道不错。” “夫人好眼力。”他动作一顿,却也不否认,自然而然地接口道。 果然是瘟神啊,还是超级大的一尊…… 我匆匆告辞,确定门外走道没人,然后飞快地开门合门,奔回房,再飞快地开门合门,动作一气呵成。 回到床上,依旧心神不宁。 墨台妖孽的车队里一定藏了什么秘密,这样一想,一路上这么闹腾,也就得到了很好的解释……只是,到底会是什么呢,居然引来了这么多人…… 我抱着被子躺着,被子里也全是墨台妖孽的甜香味儿,渐渐的,心里居然平静了下来,睡意又涌了上来……   ☆、29揉碎桃花春信已冷 由睡梦中暗暗醒转过来,长年养成的警觉让我保持着侧躺的姿势,继续装睡,脑海中的记忆已经慢慢回笼。 迎面传来轻浅的呼吸,鼻间满是浓郁的佛手柑的甜香味——不知墨台妖孽是几时回来的…… 等等,我好像忘记了一件至关要紧的事! 顿时,身子僵硬,倏然睁开了双眸,然后毫无预警地跌入一汪春水中去—— 墨台妖孽与我面对面侧躺着,唇边含笑,一脸温柔地凝视着我,不知已经看了多长时间…… 一男一女这样躺在同一张的床上,盖着同一床的被子,对方又是如此这般的表情……我下意识地掀开被子,看了看——还好,两人身上的衣裳都完整,我的手脚都规矩地摆放着,应该尚未闹出事儿! “不是不上床睡么?怎地后来又爬上来了?”墨台妖孽腮晕微酡,眸光飘忽,边说边偏转脑袋,然后背过身子去了。 “太累了,纯属无意识的行为……”我讷讷解释道,小心地观察着墨台妖孽,揣摩着他的情绪。 “半夜,我回来的时候,有尝试推醒你,可怎么都唤不醒……把你扔出去呢,又会让外人看笑话,便只好这么睡了。”墨台妖孽语气含嗔,说得似乎极为不情愿。 “谢谢您手下留情。”我答得极度诚恳,尽管毫无印象。 墨台妖孽的华美如缎的青丝披散在枕被上,发丝垂泻,露出一只玲珑玉润的耳,艳如朱丹,如醺染泽——他不会又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吧……我的眉角抽搐,不得不抚额称幸,墨台妖孽似乎没有动气,倒是一副春意酥慵的模样。 忍住手痒去揪弄那个珠圆的耳唇的冲动,我移开视线,转了话题,问道:“大半夜的,你跑去哪儿了?” “来了几个蟊贼。”墨台妖孽轻声说道,显然不愿多谈。 思忖着,春莲对墨台妖孽,素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半夜发生的事,我如果只字不提,墨台妖孽一定会起疑心的。 “我知道,”我起身,坐在床边套靴子,若无其事地接道:“我还撞见了一个呢……” 谁知,话还未说完,墨台妖孽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拽住我的手臂,问道:“怎么回事?” 我顺势转头看他,不禁讶然,只见他脸色瞬变,唇边的笑意消散,弯眉紧蹙,上下打量着我。 “有个人拿剑胁迫我……你也知道,我一向都是乐于助人的,就爽快地将人送走了……其实这也不能怪我……你说,那么多人,怎么偏偏让我遇到了呢,我……”我说得含含糊糊、吞吞吐吐、真假掺半,慢慢抽回他手里的细瘦的胳膊,可以想见,一定留下指痕了。 “那人可有伤到你?”墨台妖孽出声打断我,语带紧张,已失方寸。 墨台妖孽是在关心我么?我寻思,遂咧嘴笑道: “你不是一直夸我聪明吗?”对已成过去式的危险,颇不以为然。 墨台妖孽凝视着我的脸,慢慢松开了眉结,勉强扯出了一个浅浅的笑花,道:“是啊,我的妻主,从来就有大急智,机灵聪颖。” 说完,他抬手抚上了我的面颊,一双春泓,迷蒙潋波,含烟似雾,千丝万缕,荡荡涟漪,切切隽永,细细缠绵…… 有一刹那,我似乎能轻易地从他的黑瞳中读出什么…… 然,世间之事,往往一说就破,一做就错,所以我不愿去读,不愿去懂—— 终是轻轻抬手,缓缓覆住他的眼睑——眼睛是灵魂的窗口,不经意间,就会泄露太多的秘密。 我徐徐靠近,弯身在他耳畔呢喃:“夫君,你的眸子真漂亮,恰似三尺春水。” 三尺春水尘不染,尘不染,波无涟漪,风过无痕,水过不痕。 言毕,我松开手,转身的瞬间,瞥到墨台烨然春眸流彩,顾盼生辉,粉腮红润,灿如春华。 这景象,无来由的,令我慌乱无措,逃也似地大步迈出房间,嘴上碎碎念道:“《洛神赋》、《神女赋》、《高唐赋》……我都背得滚瓜乱熟,这种程度的美色,小事一桩……” ----------------------------我是自寻烦恼的分割线------------------------------- 我坐在城镇中最具名气的酒楼的大堂,秋梅站在我身后,一如春莲。面前的桌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心零嘴。 墨台妖孽说,他厌烦了多日赶路——于是,要在这城镇里停留一日,明早再出发。 墨台妖孽说,他交代春莲去办事了——于是,现在我走哪儿,都是秋梅跟着了。 墨台妖孽说,他吃腻府中的小食了——于是,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整张纸的吃食,让我去买。 墨台妖孽说,他想喝银鱼羹——于是,我坐在这里。 银鱼,历来身价不凡,此时,刚入春,尚未到银鱼的上市旺季,在这个称不上富饶丰沃的城镇中,算是稀缺物件,有钱也难买到。但是,所幸只是难买到,而不是买不到。 于是,白花花的银两出去了,白生生的银鱼就进来了——在我枯等了两个时辰以后——酒店掌柜说,是去城里大户人家那儿,一点点匀来的。 等待熬羹的时间,我正对着街面而坐,思绪始终纷扰。 我的人生,如同一条改变了航道的河流,我不知道它会流淌到哪里。既已如此,也许我该洒脱得唯心而已,用脚步丈量滚滚红尘。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偏偏,我天生就是寻根刨底的性子,我要的绝不仅仅是“曾经拥有”,谁人肯许我、能许我、敢许我,所谓的一生一世?! 正因为如此,我怕呵!不是所有的相遇都有完美的结局,我怕穿越重重的雾霭,端倪命运的真相,却等来一个失望的结局。 墨台烨然,他身上的秘密,对我而言,也许太过沉重了,我怕当我泥足深陷,他的剑却刺穿我的身体,那时逝去的,断然不会只是我的*…… 不相惜,便可不相忆;不相爱,便可不相弃;不相误,便可不相负。 正吃饱撑地酝酿着哀情忧思的时候,发现街上车马嚣喧。只见,一群劲装女子跑过来,将路中间的行人及车轿往两旁赶开,将街道硬生生的腾了出来;接着,墨台府出来的那些佩剑女子骑着马,护送拉货的马车,招摇过市。 不是说今天休息、不赶路吗? 我狐疑地走出酒楼,站在路边看热闹。由于车马众多,队伍通过得很慢,一时间,路两旁挤满了人。 过去十来天赶路,都是天未亮就从城镇出发,天黑方进城,从没如此大肆扰民,因此,我从没见过如此的场面。这些女子,虽不至于凶虐残暴,却也是霸道狂妄。 前方,路中间一个车撵似乎不甘就此移开,与引路的女子发生了冲突,就见那女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牌令,伸进车幔里,接着我就看到车内下来一个华服女子,向引路女子长揖,然后亲自督促车撵靠边…… 暗自称奇,扭头吩咐秋梅在这里等银鱼羹,自己穿梭于人群,靠近了那个华服女子。 “这些人未免忒蛮横了,说来说去,还不就只是小小的护卫?!”我站在那华服女子边上,义愤填膺地抱怨道。 华服女子闻言,偏头看了过来,淡然道:“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这些女子的东家地位超然,她们自然不同于普通护卫。” 我疑惑不解,桓城的墨台府只是墨台氏的旁支,地位能超然到哪里去?! “我就是看不过去!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我继续装着愤愤不平的样子。 “自古,民不与官斗,我劝妹妹一句,你还是咽下这口气吧!”华服女子苦笑了一下,就转身上车撵了。 到底还是没套问出来那个小破牌子上刻的究竟是什么……我站在原地,眉心紧锁——官?! 车马向着城门方向驶去,我大概数了数,估摸走了半数以上的马拉大车,以及三分之一的护卫。 回客栈后,院子里倒不见异状。 我看今天阳光明媚,就想找夏枫,叮嘱他将那些浇湿的被褥摊着晾,遂打发秋梅将吃食给墨台妖孽送去,自己往后院走去。 远远就看到院门外守着两名护卫,却也不以为然,没走出几步,依稀听到院内发出的动静不太寻常——像是,规律地抽鞭子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声闷哼。 “夫人,主子吩咐,谁也不能靠近后院。”一名女护卫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路。 “呃……我只是随便走走,散散步!”我微笑着说,然后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刚转个弯,我一旋身,就站墙边回头看——那护卫见我爽快地离开,身形微晃,就跃上了墙檐,继续守着了。 我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势,进了阁楼,从阁楼二楼的外廊跃上了后院的墙檐,确定附近没有护卫,悄然窝在檐角看向院内,只一眼,就让我目瞪口呆—— 院内,大部分空间被车撵占了,只余下置锥之地,中间摆着一张长板凳,一个半裸女子趴上面,口中紧咬着白布,任由边上的持鞭女子抽打,背上长长的密密的血痕怵目惊心…… 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鞭,持鞭女子终于停下了,屋内出来两个护卫将那女子扶进屋,然后又出来一个护卫,自己脱下上衣,趴上了板凳,口塞白布,任由那持鞭女子抽打…… 这是在干什么?每一下的抽鞭,都让我的眼皮重重跳一下,我不禁双手紧捂口鼻,就怕自己突然叫喊出声。 这时,突然看到夏枫端着一盆水进了后院,对院内的情景视若无睹,径直走进了最边上的一间屋子。 我计算了一下角度,由于忌惮夏枫的武功,不敢靠太近,只能猫在墙檐边的一棵老槐树上。 屋内点了烛火,床上趴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夏枫将她身上的被子掀开,我看到她背心上就一道垂直的长长的瘀青,像是鞭痕,但是并未皮开肉绽,相比屋外的那群护卫,似乎好太多了。 待女子侧转过脸,我才看清——那女子我还真认识……那女子的话一向不多……那女子总是站在我的背后……那女子竟是春莲! 墨台妖孽说交代她去办事了,难道是办事的时候受了伤?! 夏枫小心地帮她擦拭着背部,避开了那些瘀痕,擦着擦着,居然哭了出来—— “……主子还真下得了手……附骨鞭……” 由于距离不近,只能隐约听到这些,却令我震惊不已。 好歹我也在“生死门”混了这么多年,于江湖事还是知道一咪咪的。譬如,附骨鞭。所谓的“附骨鞭”,不是指真正实体的鞭子,而是下鞭的手法,灌注内力打出,精准地落于督脉上的穴道,鞭法越精妙,一次打中的穴道越多。附骨鞭不致命,但是一如它的名字,中鞭的人,血脉阻滞,经络受创,要承受深入骨髓的痛苦。 墨台妖孽对春莲用附骨鞭?!为什么?!春莲不是墨台妖孽的亲信吗?!为什么他对自己亲近的人,也能下这样的毒手…… 我再次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脑海中闪过墨台妖孽的那双翦水春眸,又瞬间想到墨台妖孽持剑杀人的样子,然后仿佛又置身于四年前毒玄死去的小黑房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推开房门,墨台妖孽正在桌边看书——仍是那本《玉兔记》。 我恍惚地坐下,呆呆地看着墨台妖孽。 他似乎没察觉我的异状,仍是玉容桃花,仍是唇角含笑,仍有暖暖的感觉。 “妻主,你去哪儿转悠了?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碗银鱼羹。”墨台妖孽一切如常,说话温温软软,两颊微晕。 我被动地舀了一匙含入口中,已凉掉的鱼羹带着腥气,我不禁想起那些被墨台妖孽剖开的身体…… 强忍住干呕的冲动,将粥硬吞了下去,然后开口问道:“刚才在街上,看到一部分护卫离城了,出什么事儿了?” 我声音黯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妻主,你怎么了?受寒了?”墨台妖孽说着,抬手就要探向我的额面。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我的头一偏,躲开了。 墨台妖孽的手顿在了半空中,我看他微微发怔,于是扯出一个笑,说道:“我是药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生病受寒?尽说傻话。” 墨台妖孽凝睇着我的脸,久久没有移开视线,接着,似乎终于释然,开口说道:“人太多,分批走省时间。” “我还是比较喜欢春莲,春莲什么时候回来?”我垂目问道。 “妻主喜欢春莲啊……这可不好办了,最快也要十余日吧……”墨台妖孽略沉吟,答道。 十余日……受了附骨鞭,十余日刚能下地…… “春莲跟了你多少年?”我没头没脑地问道。 “妻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说起来,春莲跟着我近十年了吧……时间过得可真快。”墨台妖孽现在提到春莲,居然还是语气温柔,态度亲昵。 十年的感情,你给了她一根附骨鞭…… 我的心开始发寒了—— 不知道是为了春莲,还是为了我自己……   ☆、30催心肝生死殊飘忽1 天未亮就出了城。行过十里亭,上了官道。 东方的天空微微泛白,染着橘色,空气中满是湿泥的气味。 山雨欲来,山风鼓袖。路上众人,衣袂翻飞,逆风而行。护卫与货物一减,果然行进速度加快不少。那些马上的护卫,仍是三五成群、零零散散地护在车轿之间,只是其中一些,背部略偻,脸色青白,但是行动基本无碍。这让我由衷地感慨,果然那个行鞭刑的女子下手很专业,绽皮肉而不伤筋骨。 风进车撵,拂开一地的书页,我急忙合拢格窗。这样的天,这样的风,在微凉的清晨,带来一抹沁寒,无端地令我感觉不安。 我能平安活到现在,老天赐的运气占了大多数,但是还有小部分,是我灵敏的第六感。我隐约感觉出危险,却无法猜出到底会发生什么,似乎有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的手,将我们慢慢掐捏于鼓掌之中。 “主子,前方有处山坡坍塌,泥石挡了大半的路面,车轿过不去,如坚持前行,要动手清理一番。”车撵突然停住,秋梅遛马在窗外高声说道。 墨台妖孽蹙眉,吩咐我在车上呆好,亲自下车去查看。少时,回来后,直接下令绕道而行。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还是走官道稳妥,时间耽搁就耽搁了,安全为上。” “妻主,你终于舍得开口跟我说话了?从昨天开始就一直阴阳怪气的,不就是让你跑腿帮我张罗吃食,有必要如此不情愿吗?!”墨台妖孽嗔道,斜睨了我一眼,忽而抿嘴,低声嘟囔:“不该是这样的,书上明明说,妻为夫买物,甘之如饴……” 他说得极其轻声,但我还是听到了—— 书?!我下意识看向他面前桌几上的《玉兔记》,这么说来,是有那么一段,描写女书生为了给公兔子精买只骨簪,跑遍了整个城镇的商铺…… 要我说,这个兔子精绝对是存心折磨人的,没事要什么兔型簪子,而那书生又穷困,只买得起骨质簪子,这两个条件一限制,能不跑断腿么?! 这段故事教育我们,有闲没钱别乱恋爱,即使不得不恋爱,也别盲目追寻情趣——顺便说一句,那兔子精跟书生不是真正的夫妻好不好,撑死算是非法同居…… 我回过神的时候,秋梅已经领命离去,不由心急,说道:“出了官道,只怕变数太多,现在护卫人数没有以前众多,其中还有不少带伤的……” 话音猛地停住,已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偏头看向墨台妖孽,果然对上他探究的双眸,顿时心中一凛,背心已爬上了冷汗。 良久,墨台妖孽扯开一笑,却没有追问什么,只是轻声说道:“妻主,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即使出了意外,我也定能护好你的,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言语间,神态温柔,不掩自信。 我的心,不由的乱如麻,只是不知道这份心悸,是因为那不详的预感,还是因为墨台妖孽…… 车马终是驶出了官道,沿着陡峭的山壁,在峡道上徐徐前行。 车撵内,墨台妖孽始终若有所思地瞅着我,而我已是坐如针毡。 遽然间,一声巨响,紧接着,车子剧烈晃动,但转瞬即停。 “主子,恐怕是地龙醒了!”车把式叫喊出声。 不是地震!那样的响动,不会是属于自然界的声音,倒是像极了爆炸声……心里惊惧。 墨台妖孽微微眯眼,脱身出去,我也急忙爬下了车。 峡道上的风极强,砂砾飞走。我迅速环视四周,前方百尺的路中间,由于刚才那声巨响,坍倒了一堆乱石,而两旁山壁,滑落下些许碎小的石子,看起来并没有威胁。车队里的马匹受了惊,好在没多久就被安抚了,只是偶尔喷着响鼻。 引路的女子全部集中在那堆乱石前面,像是在商量怎么让车轿通过;护卫都纷纷下了马,剑已出鞘,警惕戒备着;秋梅站到了我的身边,墨台妖孽径直往车队后方走去—— 一个震耳欲聋的响声,伴随着地动。就在我的前方,就是那堆乱石,石体突然炸开,碎石飞撞,周围那十来名女子的身体,被爆炸产生的冲力撕扯着抛开,又被无数的碎石击中,最后如破碎的布娃娃一般重重摔落在地上。一片狼藉,接着有青紫的烟雾逸出,然后漫延开来…… “是火药!有埋伏!”队伍中有人惊喊。 我脚下不稳,面色遽沉。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硝石的气味以及某种刺激性气味…… 墨台妖孽返身疾落在我身边,抓着我的手臂,向后方退去,秋梅紧随在我们身边。 这烟雾,颜色越来越重,近乎灰黑,仿佛源源不断一般,这么大的风都无法将其完全吹散,反而乘着风势,以掠夺之姿,盘卷充斥了整个峡道。 顿时,四周笼罩着青雾。风中,马的嘶鸣之声不绝,车把式们手忙脚乱地试图稳住再度受惊的马匹,那些护卫尽责地固守在车马周围,四面防守,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渐渐的,我的眼睛发涩,鼻腔难受。 墨台妖孽带着我退到运货的马车间,突然身形一晃,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上不见血色,眉眼间尽显寒厉,额面布满细密的汗珠—— 车队里,有人剧烈咳嗽,有人开始呕吐,还有的似乎透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有的人甚至直接倒地,全身抽搐……场面无比混乱。 我轻轻挣开墨台妖孽的手,走近地上一名直躺着已不会动弹的护卫,探手摸向她的脖颈,还有脉搏,就是频率失常,忽快忽慢,喉部的肌肉痉挛,但身上其他部分,肌肉松弛…… 脑海中灵光乍现,我直接撬开她的嘴,果然看到她的舌头回缩—— “去运水的那辆马车!”我当机立断。墨台府的车队中有专门运水的马车,用以应对走水。 秋梅在前引路,我搀扶着已经全身发软的墨台妖孽,三人上了那马车,车上就一缸清水,整个车队用是肯定不够了,但只要墨台妖孽一人没事就足够了,他可是我的救命稻草。 “洗脸、漱口、喝水!”我一边说道,一边手脚麻利地用沾湿的布条堵好马车的门缝与窗缝。 墨台妖孽脸露诧异,却没多问,直接照办了,然后盘坐在角落,闭目休息。 “夫人,你这样堵门窗是没有用的,挡不住敌人杀进来的。”秋梅侍候完墨台妖孽,也自行洗了脸、喝了水,精神稍振作,有气力开口说话了。 “烟没散,她们敢杀过来么?!来了就跟外面那群一样了!”我没好气地说,脑子迅速思索着。 “毒烟是敌人放的,她们自然有解药了。”秋梅惊愕地脱口而出。 “这是作用于呼吸系统的毒素,通过刺激口鼻腔和气管、支气管粘膜,使粘液腺分泌增多,这样一来,气道难以保证通畅,支气管痉挛……就是外面那群护卫的样子!你告诉我,不是作用于消化道跟血液淋巴循环系统的毒,你去哪里找所谓的解药?这里又不可能有空气净化器!”我恶狠狠地瞪了秋梅一眼。 “夫人,你……”秋梅张口欲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问什么是呼吸系统、消化道跟循环系统,什么是空气净化器,对不?但是,我现在没空跟你解释,别吵我想事情!”我直接打断秋梅的话。 现代毒药学之父Paracelsus曾说,毒药的用量决定毒性。这烟雾能浓郁成这般颜色,在空气中的浓度必定已超过百分之三十…… “不是,夫人,我是想说,你……”秋梅再接再厉地开口。 “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问为什么同样是中毒,有的人倒了,有的人只是难受,而我跟没事儿人一样。我告诉你,这是根据个人的特性,共有十一个因素决定这个,别问我是哪十一个因素,我曾经背过,但是现在想不起来了!至于我,我是一个特例,天生体质变态不行么?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没事的,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流清涕!”我吼道。 这种气体与空气充分混合了,既有光照,又有火源,这样都没引起气体爆炸,说明性质相对稳定,那就不用担心发生氧化,生成过氧化物…… “夫人,其实我是想说,你……”秋梅再度开口。 “我之前都没猜中吗?难道你是想问,这毒气什么时候会散掉?你看外面风这么大,一旦没有反应源,一下就被风吹散了!”我不耐地说道。 该死,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有什么气体是这样的,早知道当时上课就不睡觉了,到底是不是神经毒素呢…… “夫人,你听我说嘛,我是想说,你……”秋梅不死心地开口。 “靠!这样都没猜对吗?!你是要问,外面那群人怎么办?你放心,她们不会死于毒烟,顶多肌肉痉挛,无力行动而已,而具体会持续多长时间,这就要请你闭上嘴,给我时间,让我想出这到底是什么类型的气体!不过,你问这个问题没多少意义,等等烟雾一散,有人杀过来,她们死定了!”我怒视秋梅。 神经毒素如果是从呼吸道进入,就算会致命,至少也要经过三十六小时以上的反应时间,所以暂时不会担心毒发身亡的问题,但是,看墨台妖孽那样,虽然情况没有恶化,但是根本没有恢复,等等有人杀过来,我要怎么办…… “夫人!”秋梅猛地大喊一声,吓了我一跳,只听她说道:“夫人,我是想说,我第一见你这么凶的样子,还说了这么多的话!” 我不禁面皮抽动,突然很无语。 “妻主,乘现在敌人还没杀过来,你骑马先走吧!”墨台妖孽突然开口道。 “马?马也中毒了好不好,顶多情况比人好一点,但是万一抓狂,我岂不是更危险?!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马没问题,谁告诉你,我会骑马的?你什么时候见过我骑马?我会骑马,还要每天跟你呆在车撵里相看两不厌吗?顺便说一句,你当敌人是白痴吗?搞出了这么大动静,肯定是躲在附近守着了,我一出去,万一被乱剑砍死,找谁哭去?”我说得口沫横飞,语速飞快。 墨台妖孽被我这么一顿的抢白,居然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我——我就说,自己平时对他太好了,唯唯诺诺,从没“舍得”说一句重话……好吧,我承认,我是从不“敢”对他说一句重话,而现在这当口,生死一线间,本性自然展露无遗。 “那……那等等我挡住敌人,你乘乱跑……”墨台妖孽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挡?你怎么挡?来十个你也许能挡,来一百个,三百个,五百个呢?”我给了墨台妖孽一记白眼。 “这倒不至于。今天如此阵仗,怕是不让她们把人救走,就准备当场灭口了。而灭口这种事,琼是不会借外地势力来办的,该是直接派亲信来……如果琼有大批亲信离开皇都,我会接到消息的……这样想来,应该就只有十来个人,秘密地潜过来了。”墨台妖孽沉吟地说道。 我狂怒!敢情你在车队里藏了一个大活人啊?!难怪这一路上都不太平,现在更是引来杀身之祸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个“琼”是谁,也一点都不想管那些乌烟瘴气的破事儿!何其无辜的我,为什么总会卷进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难道是我的磁场有问题?! 我突然偏头看向墨台妖孽,如果他今天死在这儿,而我侥幸活下来,我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思及此,突然心里好像缺了一角,空荡荡的,墨台妖孽死了的话……他死了的话……甩了甩头,我拒绝深究自己的心—— 我能肯定地说,他死了,药光会把我抓回去;他死了,他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手下会将我杀了陪他玩殉葬;他死了……连他都死了,我怎么会有可能活下来?! 我真是一个大白痴,现在根本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我要烦恼的是,要怎么跟墨台妖孽一起,闯过即将到来的生死关……   ☆、31催心肝生死殊飘忽2 将有五善,所谓善知敌之形势,善知进退之道,善知国之虚实,善知天时人事,善知山川险阻,而古之善理者不师,善师者不陈,善陈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 善败,如何不亡…… 春雷滚动,隆隆之声不绝于耳,一下就切断我的思绪—— 闷雷,如催命鼓,声声催命,次次击在我的心上,雨落下,会使烟雾提早消散,死亡也许就在那个瞬间…… 智者不逆天,亦不逆时,也不逆人。现在,天不作、时不作、人不作,难道要我长嗟,天不予我,然后坐以待毙?! “为什么你的眼神,让我感觉,你好像在看一个死人,而且是看一眼少一眼?!”我皱着眉,瞪视墨台妖孽。 他的春眸如水,一荡,一漾,始终落在我的身上。 “妻主,等等一有机会,你就跑,千万不要回头……我的妻主,向来机警敏锐,知道怎么躲开危险的。”他轻轻地说道,满满的眷恋,满满的不舍,最终化成深深的哀伤。 “为什么是我一个人逃?等烟雾散了,你带着我跑,不是更妥当?”我讨厌他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宛如决绝。 墨台妖孽凝睇着我,双眸澄澈,良久,扯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花,呢喃道:“琼既然已起杀心,我就是她们的目标,不但护不了你,还会连累你……只要你能跑掉,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啊,其实这几日都在想,什么都不争了,什么都不要了,就这样挺好的,跟你到一个小地方,然后守着你过一辈子……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奢望,我以前从不信所谓的因果报应,现在却由不得我不信呵……” 墨台妖孽的手朝我伸来,没抬高就乏力地垂下。我如中了魔魇,缓缓地蹲在他的身边,将他的掌心熨在我的脸颊上,一如他经常做的那般。 一道惊雷响彻天地,划破了车内的哀恸。 我的心中,丝毫没有“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豪情,而是满满的“就算要我死,也得先让对方狠狠脱层皮”的怨念。 “你现在最好别想死不死的问题!你死了,谁来养我?”心里越想越不甘愿,越想越怨怼,我拨开墨台妖孽的手,站直了身子,撇嘴问道:“夏枫跟冬杏呢?” 说起来,从出了桓城墨台府,似乎就一直没看到冬杏,她的存在感一向不是很强,冷不丁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号人,却死活想不起她的音容。不过可以肯定,刚才外面乱糟糟的,却不见夏冬二人。“四季”,武功高强,非比寻常,一个春莲全废了,一个秋梅半废了,不知道那两个的情况怎么样。 “夏枫在红木车轿上……在照顾春莲——妻主,昨天你看到春莲了,是吗?”墨台妖孽犹疑地开了口。 “春莲的事儿,以后再说,我现在是要找夏枫。”事有轻重缓急,我现在要确认夏枫的使用价值。 “还是现在说吧……我怕……没有以后了,毕竟,妻主心里在意春莲不是么?原来如此,妻主昨天是看到春莲,才变得古怪的吧?妻主不想知道,今日之事,到底因何而起吗?在檀木车撵里,有个人,不是我们墨台府的人,她是闾丘……” “墨台烨然,有些事,你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我高声喝断墨台妖孽的话。 墨台妖孽一窒,然后微微苦笑道:“是啊,这些事儿,脏得很,妻主还是莫要知道的好。” 我没接话,只是垂下眼帘,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墨台妖孽的话,真是讽刺啊,我会比他干净到哪里去…… 墨台妖孽想了想,娓娓说道:“这次,从墨台府一共出来了九十七辆舆车。每日,我都是凭心情随意决定让闾丘……夫人呆哪辆车上的,但是出事的半夜,来袭的人却能准确找到闾丘夫人的位置,妻主以为何故?” “不要告诉我,春莲是细作。”我不禁皱眉。 “春莲自然不会是细作,但是,她是个人,是人就终究会心软,因为她本姓闾丘,是闾丘夫人的嫡妹啊!”墨台妖孽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知道,那些妄图劫走闾丘夫人的,必定密切关注春莲的动向。所以为了避嫌,我不让春莲接近闾丘夫人,闾丘夫人那边一直有专人照顾。但是,前天晚上一抵达客栈,春莲就擅自面见了闾丘夫人——我问过春莲,她说她只是想跟胞姊说几句话,可能是最后一次说话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春莲突然心软了,但是我相信春莲不会背叛我的……当然,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是不会轻易对她用附骨鞭的。之后晚上事发,我离开客栈前,有专门叮嘱春莲守在你的身边,但是她再次违抗了我的命令,私自加入到搜查的队伍中,而让你遇险……三罪并罚,一根附骨鞭,算是轻饶她了。” 这样说来,我突然想到,前天晚上我确实看到春莲拿着吃食进了一个车撵,同时我还看到了一个黑影,只是没往心里去…… 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一阵释然,不由感到轻松。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墨台妖孽,他只是浅浅柔柔地笑着。 “冬杏呢?”半晌,我才开口问道,声音有点沙哑。 “也在那檀木车撵里,这次出府,她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易容成闾丘夫人,混淆敌人的视线。”墨台妖孽答道。 我略思恻,说道:“我出去看看她们的情况。” “让秋梅陪你去。” 我睨了一眼地上的秋梅,摇头,道:“秋梅先好好歇息着,现在烟雾应该还没散尽,敌人没这么快杀过来……” 刚说完,就听到一滴水砸在车蓬顶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瞬间,就发展成了倾盆大雨。 该死!我低咒,向门边冲去。 “夫人,下雨了,烟雾就要散了,还是我陪你去吧!”秋梅喊道。 “在敌人杀来前,你们千万别出来!肉眼无法分辨这毒气,到底是烟还是雾,是固体颗粒还是液体颗粒,现在与水接触,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反应,在被雨水完全冲刷干净之前,毒性可能比气态的时候更大!” 我也没管他们能否听明白,就急急爬下了马车。 烟雾的颜色慢慢淡去,与雨水混合,落在身上,呈滑腻的油状。我惊异地发现,那些拉车的驴马都已毙命,不是死于毒素,而是被人用利器划开脖颈的,地上留下无数个雨水也冲刷不去的血洼。显然,那些训练有素的车妇毒发前,意恐惊马踏人毁车,就直接动手了——我不禁张口结舌,她们接受的到底是怎么样的教育?!满地的护卫及车妇,有的完全休克了,有的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有的仍在抽搐……我极力无视,径自走着。 我先爬上了红木车轿,身子刚探进车厢,脖子上无声无息地横了一把剑—— “那个……我很高兴看到你们没事儿,但是千万稳住情绪,别乱激动!”我僵直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夫人!”夏枫低呼,急忙收了剑,将我扶起来。 我上下打量他,只是脸色有些发白,似乎并无大碍。车内的软塌上,春莲趴卧着身子,但是手里同样握着剑。 夏枫说,刚才他不放心春莲,就没下车查看,后来从窗户看到有异状,急忙掩了窗门,所以并没有吸入多少毒气。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我不由精神一振。以同样的话吩咐他们在车里呆好,就下车去找檀木车撵。 刚进车厢,就是扑面的恶臭。这车撵,跟其他一般,堆满各式的物什,但是中间空处,平放着一个用灰麻毯子包裹的人。 我迟疑地走近,地上那人,纠结的乱发披散在脸上,无法判断是冬杏还是那个闾丘夫人。 “冬杏?你没事吧?有中毒吗?”我试探地问道。 地上那个人形,缓缓动了一下,似乎竭力透过发丝间的空隙看清楚我,然后久久没反应。 就在我以为这是真的闾丘夫人的时候,地上那个人,突然轻快地跃身而起,说道:“夫人,是不是所有护卫都死了?主子呢?” 她的头发粘在脸上,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没事就好!这次是九死一生,只能硬杀出去了!你继续躺在这儿扮那个闾丘,等等见机行事,杀一个少一个。”我吩咐着,思绪一转,开口问道:“你刚才这么快就暴露了身份,万一我是别人假扮的呢?” “夫人,冬杏幼年就跟着师父研究易容术,自认阅人无数,辨人无误。”冬杏沉声答道,话依旧不多。 “那个真的闾丘没问题吧?”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有必要扮得这么恶心吗…… “一出状况,我就将她塞进箱子内锁起来了!”冬杏抬手一指。 我顺势望去,车子角落堆积了六个寻常木箱,两两相落。箱子体积不大,要说塞个人,还真是勉强啊…… 我又交代了几句,就下车往回跑,没跑出几步,就警觉到雨中出现了其他人的气息。此时,雨水早已不见油腻,毒素已被冲刷殆尽。 来不及跑回墨台妖孽的车上了,想来想去,找了一个底盘低的马车,猫着身子,钻进了车底,以马匹的尸身做掩护。 我的胃紧张得近乎痉挛,从靴子里摸出匕首,身子尽量窝成一小团,屏声息气,侧耳听辨着雨中的动静。 簌簌之声,步子有轻有重,一共来了一十三个人——果然如墨台妖孽所说。 她们分散行动了,我听到有五个人向我这个方向走来,边走边动手解决地上的护卫,偶尔能听到微弱的反抗的动静,但是似乎轻易就被杀了……这根本就是一场屠杀! 我的身子冰冷,拳头紧握,指甲扎痛了掌肉,却令我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她们越走越近了,我从马匹与车缘的缝隙中窥去,看着一人跃上前面那辆马车,一人冲我这辆车走来—— 突然前方一声清啸,那几个女人掉头往回奔去,然后就听到打斗的响动,接着,后面传来动静,我知道是墨台妖孽跟秋梅出来了…… 我在车底挣扎,到底要不要出去呢,四个对十三个,平时也许根本不存在悬念,但是现在墨台妖孽跟秋梅都是在硬撑…… 我偷偷得爬到车轱辘边,向前望去,估计刚才冬杏与夏枫偷袭成功,现在只剩十个黑衣女子,尽管雨天视线不好,我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墨台妖孽火红的身影。 三个女子围攻他一个,他的剑动得不算迟缓,却难掩虚弱。我见他吃力挥剑的同时,眼睛慌乱地四下乱瞟。 他的脑袋果然被水“浸”坏了,这种时候居然还心不在焉的,找死啊! “墨台妖孽死了,我也活不久,一切只是时间问题……”我嘴上碎碎念叨,终是爬出了车底,随便在地上捞起一把护卫的剑,冲厮杀的人群跑去。 “夫人!”夏枫先看到了我,惊叫出声,搁开迎面的一剑,落到我的身边。 墨台妖孽也发现我了,眸光溢彩,轻声说道:“还好,你没事……” 他的剑尖上挑,划破了一个女子的肩,但是由于力道不够,只是浅浅的口子。一个女子向我刺来,夏枫帮我挡了,我欲靠近墨台妖孽,却躲不开四周的剑影。 “毒玄,你走!你留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反而添乱!”墨台妖孽突然吼道,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你叫我走,我还就偏不走!谁说我帮不上忙的,我告诉你,十八般兵器,我会大半!”只是不精而已…… 我将剑从鞘中拔出,右手持剑,左手握鞘。 “你……你会用剑?”墨台妖孽旋身躲开对方的撩刺,狐疑道。 我没立刻答话,看着左右手,努力回忆着…… “夫人,你的剑术很高吗?居然会用鞘。”夏枫又帮我挑开一剑。 所谓刚剑柔鞘,习剑者一般都会习鞘,但是—— “我是从没背过左手剑诀,才拿鞘的……” “毒玄!你忘记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了么?你快走!你走啊!”墨台妖孽几乎失控地吼着。 “祈祷吧!祈祷药光有对我说过那么一句的真话,只要那一句啊!”我紧了紧手中的剑。 “夫人,哪句话这么重要?”一边的秋梅勉强挡下一剑,开口问道。 “‘生死门’,轻功‘流云’独步天下;剑法‘碧波’独擅胜场!” 药光,如果你敢骗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每天每夜,就蹲守在你的床头,陪你玩鬼吹灯!   ☆、32催心肝生死殊飘忽3 “碧波”剑法一共就一十三式,除了那个华丽丽的起剑式,我实在看不出有任何玄机之外,其他一十二式分别是劈、刺、点、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剑招之间没有要求所谓的循序渐进,也就是可以任意的变化。 “夫人,你会‘碧波’?”秋梅一脸乍喜。 “一半一半……”我心虚地点了点头,右手腕轻转,随意在半空中划出六个交织的半弧,宛如雕花一般,这正是“碧波”的起剑式……的缩简版。 “夫人,什么叫一半一半?”夏枫横剑,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划过一名黑衣女子的脖颈,解决掉了一个。 “所谓的一半,就是我嫌左手剑诀的口诀太过生涩,从来就没有碰过;而另一半,就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记得几成右手剑法的招式……”由于太久没有练习,出剑时明显有些不稳。 两名黑衣女子估计看我好欺负,不约而同地攻向我,夏枫回身引开了一个,而另一个锲而不舍地挥剑而来。 “毒玄,我求求你,你就走吧!你让我留个念想好不好!难道你非要我死都死得不安稳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力开始透支,墨台妖孽的话音带颤。 “闭上你的乌鸦嘴!就算只记得一半的剑招也够用了,理论上说,至少能衍生出七百二十种变化。”至于,能不能完全使出来,就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眼见那女子攻向我,我挥剑挑开,然后用一招“捕影系风”主动地向她刺去——“碧波”剑法,以攻为主,连环成招,一气呵成,就是要用眼花缭乱的剑招杀得敌人措手不及、无力招架。 “稽首文殊,寒山之士;南无普贤,拾得定是……”我口中喃喃自语,手中不停。 “夫人,你在说什么?”夏枫在我的身后,替我护好我的背心,免去我腹背受敌的危机。 “……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我未搭理他,径自集中精神念道,手中开始松沉自然,劲力顺达。 脑海中蒙尘的记忆,越发显得清晰,就在门派东院,药殷陪我练剑,一十三式,我舞了年余,白天在花园里随意学剑式,晚上躲在里屋刻苦练杀招,因为内心恐惧,所以练得格外勤勉,意图找寻生存之道。每一招每一式,无论是出剑的力度还是角度,我都演练过无数次…… “……淡饭腹中饱,补破好遮寒,万事随缘了,有人骂老拙,老拙只说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 那时候,我一边舞剑,一边如此念叨,含含糊糊、不清不楚、毫无意识地念着,药殷听不明白,只觉得是顺口溜,不曾起疑,连带以为我学剑,不过是贪鲜好玩…… “……人弱心不弱,人贫道不贫,一心要修行……记不得‘骖风驷霞’这式了,跳过……世人爱荣华,我却不待见,名利总成空,我心无足厌……” 恍然找到了当年的感觉,那样的彷徨无助,那样的愤世嫉俗,那样的自哀自怜,舞剑根本就是一种发泄……思绪翻腾,手上出剑越来越快,不再迟疑。那名黑衣女子居然被我逼得节节后退,面色大惊。 “……也不论是非,也不把家辨,也不争人我,也不做好汉……” 剑雨漫天,落英缤纷,脚下已经能配合上“流云”,步伐飘忽,刚柔并济。药殷曾说,我舞剑的时候,像是扑翅而舞的蝶,剑法行云流水,顺畅淋漓;而我心里感觉,我就是在蛛网中拼死挣扎的蛾,意图破网而出,振翅高飞…… “……做个大丈夫,一刀截两断,跳出红火坑,做个清凉汉,悟得长生理,日月为邻伴!”寻到那女子的一个漏洞,使出一招“虹销雨霁”,用力送剑而出,剑身穿胸而过。 往事回笼,充满脑海,舞剑的那段日子,我的心里该是充满希望的,只是,那般心情如逝水般,在指尖流过,却无力挽留,只能尘封在记忆深处—— 自从我渐渐看清楚了门派内的形势,就不再苦练剑法了,因为我豁然明白——纵使我挣破了一个蛛网,等着我的,将会是天罗地网…… “你当真会武功……”墨台妖孽手中的软剑如灵蛇,绞住边上一名黑衣女子的脖颈,锋芒青寒闪过,立时取其性命。 “我会的东西多了去了!所以说,你把我赶走了,在这个世界上就找不到第二号我这样的妻主了!”遥想当年,如今的我,唯有微微苦笑。 右侧,秋梅的一声低呼,令我心神一凛。 转眼望去,只见一名黑衣女子手中的长剑插入秋梅的右大腿,她发狠地以剑贯穿了那名黑衣女子的胸腔,然后重重摔坐在地上。另一边的黑衣女子见此破绽,飞身挺剑冲向秋梅。电光石火间,秋梅边上的冬杏毫不犹豫回身替秋梅挡下那致命的一剑,却将自己的背部出卖给了正与她缠斗的黑衣女子—— 我奔过去,因距离尚远,无法施以援手,只能看着冬杏背心被剑尖划过,然后狼狈地扑倒在秋梅的身上。好在我赶到的时候,还来得及格开那两女子扫向秋冬双姝的剑刃。 我护在她们的身旁,心知少了左手剑诀,外加一不小心忘记了那么几式,估计“碧波”剑法三成的威力都施展不出,最要命的是,我从没用剑法跟人拆过招,缺少实战临敌经验,现在勉强以一敌二,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不知道冬杏情况怎么样,已经一动不动了;秋梅搂着冬杏,身子似乎无力动弹,只能紧张地瞅着我;夏枫现在是自顾不暇,身上不断挂彩,两名黑衣女子一前一后夹击他,尽管仍能应对,但是已露疲态;墨台妖孽的脸色近乎纸白,身上的寒气越发凌厉,我在撩剑的空隙,瞥见他将软剑劈入一名黑衣女子的腰腹,然后连续拔了两三次,都未能将软剑从女子的身体里抽出来,边上另一名黑衣女子趁机袭上,他险险地躲开,旋身踹开那女子,落地的时候,脚步虚浮,身形不稳…… 就目前情况看来,似乎就我一个还活蹦乱跳的——不得不感叹,生死关头,果然只能自救!我做事,素来不管过程与手段,只看重最后的结果。就拿习武来说,我只钻研杀招、险招、暗招,没有稳扎稳打的基础功底。如此长年累月,倒是琢磨出一套投机取巧的理论。早就设想过,他日若遇强敌,能逃则逃,实在逃不过,只能出其不意,剑走偏锋。 迎面而来一道凌凌的剑光,银牙一咬,迅速反手立剑,身子不但不避,反而迎了上去,计算着角度与距离,打算让剑刺进我的左臂桡骨,穿过尺骨,让两骨卡剑,只要给我那么一瞬间的空隙,就足够让我将长剑由下而上地送进这个黑衣女子的咽喉…… 纵然这样接剑,前臂必废,但是手臂废就废了,只要能留住一条烂命,就算断臂也值得——我始终认为,不论受到什么挫折,留下一线生机,方才对得起我自己! 眼前一花,火红掠影,我只感觉被人重重撞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随即腰身被一只手臂环住,顺势稳住了身形。定睛抬眼,入目的先是墨台妖孽惨白的脸,然后是正对我的那名黑衣女子,她的双目圆瞪,满脸不可置信,最后猝然倒下,我这才看到她腹间插的正是墨台妖孽的那把软剑…… 发生了什么事?刹那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眨眼间,又一名黑衣女子从右侧欺身靠近,待察觉时,举剑已经太迟,身子被动地侧转,却没有等来预期的疼痛,反而始终被紧紧地勒抱着——墨台妖孽将我牢牢护在他的怀中,我眼睁睁看着那把原本是刺向我的剑,从背后刺透了他的右肩胛骨,剑尖穿身而出,上面甚至还沾着他的血,只是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在那个女子意图拔剑的瞬间,我挺剑而出,剑刃由下往上截了她的颈动脉,那女子手握剑柄后仰倒下,瞬间剑身从墨台妖孽身体内抽出,然后鲜血飞溅……我感觉到,其中一滴贱到我的脸上,轻轻用指腹拭去,然后呆呆看着指尖的血珠再次被雨水打散…… 雨越下越大,但是却冲不掉鲜血的味道,一直充斥于我的鼻间——墨台妖孽一身红,又被雨水淋得湿透,我根本判断不出他哪里受了伤……我看见他的唇缓缓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是近乎无声,我听不到,也读不出啊! 刚才那一击及后来的挡剑,仿佛耗尽了墨台妖孽最后的气力,他勒在我腰间的左臂,一下子松了劲,我一把撑住他滑落的身子,被迫对上了他的双眸,他的眸色迷乱,却始终看着我,春眸间溢满了浓烈的感情……我极力忍住眼中的痛缩,心脏狂跳。 恍然间,我居然读懂了——春水本无波,遽而生涟漪,涟漪有代谢,深情无休止。 我的意识飘渺,雨声渐渐消失,头顶上一记闪电,我忽地掀抬眼皮,看向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天空,心头莫名地绞痛,五脏六腑似乎都在颤抖——只要能渡过这次生死劫,只要渡过这劫,我……前提是,墨台烨然,千万不能出事! 雷声轰然,我将墨台妖孽缓缓放在地上,他的瞳眸蒙蒙,唇又动了动,这次我听到了—— 逃…… 墨台烨然,你果然不了解我!要逃,最开始就该逃,现在才逃,那之前那么费劲,不是全枉然?!那真是——赔大本了! 我握好武器,冲墨台烨然展颜一笑,然后飞身向夏枫那边跑去——那剩下的三名女子似乎想明白了,决定各个击破,三个围攻夏枫一个,也亏夏枫能硬撑到现在…… 剑光遽闪,我插入缠斗的四人中,却没有意愿将这三个女子分开,只是动手防御着,嘴上亲昵地说道:“各位姐姐的任务是救人吧,但是我始终不解,人不在这儿,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挥剑扫向我的女子动作稍作迟缓,喝问:“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咯!让我想想,闾丘是什么时候离开车队的……真是对不住你们,害你们白跑一趟呢!”我状似闲散地说着,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敢松懈。 “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各位姐姐,如果没有完成琼主子的任务,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惩罚呢?”我笑得无辜,帮夏枫格开迎面的一剑。 “让我猜猜看!无法完成任务,那就是废物,既然是废物,自然不需要留在这世上了!”那三个女子面色发白,下手越发狠绝了,但是心一乱,露出破绽只是时间问题。 “我听说,世间有种阴蛇蛊,进入人体,会让内脏慢慢腐烂,但是人又无法立刻死掉,要疼满整整三天才能解脱;还有一种疳蛊,会让人的皮肤慢慢溃烂,但是感觉不到痛,只是奇痒无比,于是忍不住抓啊抓啊,把血肉一点点、生生地从身上抠下来,看着自己身上慢慢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很有趣不是么?我忘记还有中害神了,那个会让人产生恐怖的幻觉,但是身子无力动弹,被动地承受着恐惧,直到心脏骤停……” 那三名女子转而攻击我,我防得吃力,夏枫帮我引开一个,剩下两个人出招一致,齐齐将我的长剑架住,合力将剑刃压向我,而她们的身子也顺势前倾、靠了过来—— 我左手拂袖,一把匕首深深□了其中一名女子的心窝!另一名女子见状急忙后跃,却让夏枫寻到了机会,一剑穿心! “你好卑鄙!”最后那名女子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姐姐谬赞,比起卑鄙,我还要多向你们学习呢!”我笑脸盈盈,跟夏枫两人合力,俯仰之间,既定胜负。 夏枫一个直崩,那个女子终于倒地了;接着,夏枫也倒地了——体力透支…… 雷雨天,人烟罕至的峡道,遍地死人,活死人,半死不活人,还就站着我一个大活人,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一人…… 这样的环境…… 这样的感觉…… 这样的心情…… 我只有一个想法—— 敢情,让我活蹦乱跳到现在,就是为了清理战场啊?! 平生第一次幽怨,为何药人的抵抗力与免疫力如此彪悍呢?不能弱弱地昏倒,然后睁开眼睛就在一个正常的地方了……   ☆、33伤难愈斟情不了情 夕阳的余辉,将整个县邑染上暖暖的橘色。 这县邑极小,估摸着就几条街面。虽然不在官道边上,过往的外地客商不多,但是附近乡里百姓,经常会聚集在这儿淘换商品,于是就有了固定的集市,集市渐渐地发展,慢慢的,就逐步呈现出了一个小县的规模。 “掌柜的,给我三间上房。”我撩起布袍的下摆,跨进一间客栈。 “姑娘,对不住您了!今个儿,上房都让人给包了,要不,给您准备三间普通房?”这掌柜一脸赔笑。 我不禁皱眉,这县里一共就四间客栈,上房居然全被人给包了……左右看了看,这铺面似乎还算干净,想想小地方的上房与普通房的差别也大不到哪儿去,遂点头应下了。 门外街面上,停着两辆五成新的双辕轻舆,看着只是寻常人家的驴拉大车,很不起眼。我走向春莲控车的那辆,隔着布幔帘门,轻声说了几句,然后耐心等着,一小会儿工夫,戴着纱帽的墨台妖孽就掀开了帘门,我急忙扶住他的左臂,让他借力下车。 墨台妖孽右臂低垂,呈不自然的姿势,肩胛骨的位置用两个桃木木板固定好,一身的膏药味,几乎盖住了他身上佛手柑的甜香。 每次一看他的右臂,我就不禁眼眶一热——我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现在已经可以预见以后数十年的黑暗了。 那一战,墨台妖孽全身数十处的伤,但是最严重的两处都是因我而起,一处背伤——那个还有力挽狂澜的余地,夏枫跟我保证,他给墨台妖孽用的药都是生肌圣品,如果没出意外,慢慢的恢复,是不会留下疤痕的;另一处,就是墨台妖孽的右肩胛骨,那该死的一剑让他的肩胛盂骨粉粹性骨折了! 这对我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纵然我不懂医,也知道肩胛骨粉粹性骨折在医学发达的现代都不好康复;盂骨骨折,在肩胛骨骨折中,算是难题;而盂骨粉粹性骨折,又是盂骨骨折中的难题。 当时,夏枫花了近五个时辰,将碎骨头一点点钳出来,然后迟疑地说:“好生照料,约莫半年……” 约莫半年……不是约莫半年能康复,而是约莫半年右肩才能动——通俗地说,墨台妖孽的右臂就算不是“残”,也是“废”了,再也不能用劲了!不能用劲,意味着,墨台妖孽再也不能使剑了!不能使剑,意味着,墨台妖孽那身诡异的武功算是毁了…… 墨台妖孽昏迷了整整七天,才醒转的,初闻这个消息,倒还算镇静,一双春泓始终落在我的身上,眸光流转,熠熠生辉。 他越平静,我就越心虚,几乎想冲去乱葬岗,将出这一剑的黑衣女人的尸体淘出来,鞭尸、碎尸、焚尸,再然后挫骨扬灰! 那几日,我一边尽心照顾着墨台妖孽,一边动用了所有的脑细胞来思考。最后,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脚,下了一个决定——这天上跳下来的夫君,只要他不是意图砸死我,不管他成什么模样,我都接着了! 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自己以后会反悔,只是没料到,自己能悔到如此的程度,肠子都悔青了啊—— “为什么天没黑就停下投宿了?还是在这么小的一个县城。”我扶着墨台妖孽小步走进客栈,他抱怨道。 “早点停下歇息好,你们几个身上的伤都是需要静养的,路上颠簸着难受。”我耐心地对他解释道,扶他坐在客栈的堂铺里。 “姑娘,给您准备的普通房,就在北院,您看,是在这外面用膳,还是等等给您送进屋去?”店里的小二姐走过来问道。 “这里连上房都没有吗?”墨台妖孽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但是我听出了他的不悦。 “嗯,今个来了一个外地商人的车队,把上房都包下了……”小二姐答道。 “让他们匀出一间来!我出三倍的房钱。”墨台妖孽静静地打断小二姐的话。 “这位公子,这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事关本店的招牌……”小二姐笑得勉强。 “五倍!”墨台妖孽执拗地说道。 “这……”小二姐的样子十分为难。 “普通房就普通房,一样的!店家,您看着荤素搭配着随便上几盘菜,我们就坐这儿吃!”实在忍无可忍,我开口道。 那个小二姐如释重负,一溜烟就退下了。 “我不要……”墨台妖孽开口欲唤住那小二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语气压抑地说道:“你确定你了解‘低调行事’这四个字的意思么?我们现在是在避祸,早日赶到皇都才是重点,尽量息事宁人,少惹事端。” “都是妻主不好,坚持要脱离车队,只带着春莲她们上路……”墨台妖孽慢吞吞地说道。 “那群护卫死得死、伤得伤,你认为她们挡得住每天早中晚、拜访次数比我吃饭顿数都频繁的杀手吗?”我瞪他,看不到他的脸,就瞪他的纱帽。 “我再召新的护卫来不就得了!”墨台妖孽满不在乎地说道。 “不好意思,我怎么想都觉得,新的杀手比新的护卫来得快!”我不禁挑眉,冷笑道。 墨台妖孽一窒,然后讷讷说道:“现在我的武功废了,没办法保护你了,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天啊,怎么又说到这句话了?! 我气势顿敛,心里欲哭无泪,脸上陪笑道:“这样赶路不但安全,而且人少行程快(能快才怪,每天日上三竿才启程,日落西山前就停下投宿了);而且由于不是官道,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完美地结合(土坡、密林、田埂、农家……);最重要的是,少了那些个护卫、随侍、小厮,给了我一个亲手照顾你的机会,这有利于我们培养夫妻感情不是……” 脱离大队人马的这一个多月,我的某方面潜能被墨台妖孽彻底地激发了出来,我“惊喜”地发现——原来我适合去做全职保姆啊…… 如我所料,我这么一说,墨台妖孽就不吭气了,乖乖坐在桌子边。 如果说,我的死穴是墨台妖孽的肩伤,那墨台妖孽的死穴,就是他对我的莫名的心意——我从不否认,我太过理性,近乎冷血的理性,所以我根本无法理解墨台烨然对我深情是从何而来的,甚至还到了“撞破南墙不回头”的程度?! 根据心理学理论,人类的情绪具有激动性、暂时性、表浅性、外显性,而情感具有稳定性、持久性、深刻性、内隐性。墨台烨然的种种行为,让我充分认识到,他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而这样的人,由于情绪波动太频繁,容易产生情绪与情感的叠加区间,也就是所谓的“假性恋爱症候群”。 至从读懂他的心思之后,我一直想开口问他,他是否真的明白自己的心,而不是把我当作一个感情的寄托?但是每当我对上他的那双翦水春眸,那样残忍的问题,终是无法问出口——不禁苦笑,原来那双能荡起一湖春波的美眸,是不宜多看的,会中毒啊…… “妻主,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这么怕事儿,为什么还会带着闾丘……夫人上路呢?”墨台妖孽突然靠近我,压低声音问道。 “我是不知道她对你们而言有什么利用价值,但是,只要一想到,她害得我差点送命,连带赔上我的后半生……咳咳……因为她,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所以,就算拖,我都会把她给拖到皇都的!”我咬牙切齿道。这般坚定的信念,绝对无关乎“锲而不舍、坚持到底、不半途而废”的精神,完完全全源于心里的那股怨气。 过了一会儿,同样戴着纱帽的夏枫扶着秋梅走了进来,冬杏跟在后面——看来今天轮到春莲留在车上守夜,守着那个闾丘……呃……箱子。 从那个夺魂的峡道退回城镇客栈,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揍那个闾丘夫人,但是当我打开箱子,看到她的模样的时候,我惊呆了,然后沮丧地发现,我根本无从下手——当时看冬杏假扮,觉得太过夸张;但是看了“原版”以后,发现冬杏还偷懒了! 那个惨状,我用膝盖想,都知道是墨台妖孽亲自动的手了。全身血污,难辨具体伤势,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四肢都被折断、甚至是绞断,瘫软如泥……难怪能被轻易塞进木箱。她的眼神已经浑浊,不知心智还留了几分…… 夏秋冬坐在隔壁桌。这次出事,我才知道,原来夏枫擅长医理,就是不知道比起药晴如何了。在他的照顾下,春莲附骨鞭的伤基本好了,现在行动如常;秋梅的腿伤也愈合得极快,已经能下地行走了,据说好在没伤到筋骨;而冬杏背上的伤,看上去跟墨台妖孽背上的有的一拼,但是她当时有特意避开要害,所以现在只是显得有些虚弱,基本无碍。 众人随意吃过东西,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我任劳任怨地去客栈水房打热水——墨台妖孽受伤也不安分,伤口不能碰水,无法沐浴,但是他坚持要擦澡。 这客栈分东南西北四个院,东院是上房,我提着空木桶从东院外走过,远远就看到院内一个男子很是面善——如果换上一套翠绿的衣服,腰间再佩一把长剑…… 该死!是药光那脉的弟子!我急忙侧转头往前走,不敢突然加快脚步,担心引人起疑。见弯就拐,然后将木桶扔进一旁的灌木丛,身子一跃,跳上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猫着身子。 刚躲好,就见那个弟子用“流云”追了过来,在树下左右张望着。 “怎么了?突然这么慌张?”一个艳冶柔媚的嗓音从弯角边传来,然后一个盛装男子柔桡轻曼地走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睁大双眼、屏息静气——因为,我居然看到了毒瑾! “我刚才好像看到玄长老了……”那名弟子嗫嚅。 “玄长老?怎么会……”毒瑾一怔,也开始四下察看。 我暗暗叫苦,虽然毒瑾一直没特意表现,但我确定他会武功,而且绝对还不弱——当年在湖畔初见,我只是呼吸的声音大了些,都能被他觉察…… “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我见玄长老是一个人,手上好像还提着木桶,步伐闲适……”那名弟子语气迟疑。 毒瑾闻言,笑道:“你一定看错了,玄长老生死未卜,就算出现在这儿,也该是被人囚困,不可能独自走动。” 两人又随便说了几句,就消失在拐角。我侧耳倾听,继续屏息呆在树上,身形未动,果然不久,毒瑾与那名弟子又从转角闪身出来—— “看来,你真的是看错了!”毒瑾沉吟了一下,率先走了,那弟子紧随。 我确定他们这次真的走了,才敢下树,一路狂奔,冲回北院。 屋内,墨台妖孽正靠坐在床边看书,见我神色慌张地闯进来,颇为惊讶。 “出什么事了?”他迅速放下书站起身,左手有意无意放在腰间。 “我见到‘生死门’的人了!那个毒瑾居然在这儿!”我插好门闩,顺了顺气,答道。 “毒瑾?”墨台妖孽蹙眉思索,说道:“说起来,我跟他还有数面之缘呢!” 我没接他这句话,按我的理解,我被墨台妖孽绑下山的那天,他确实是见过毒瑾的。 “他没事跑下山做什么?”我撇嘴,暗自思忖。 “这还不简单,药光能将他送出去第一次,自然会把他送出去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不知道这回对象是谁了……”墨台妖孽开始说得漫不经心,突然神情一敛,然后抬眼看向我。 我本来想开口问他,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一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移开了视线——实在危险,那双瞳眸,盈盈含水,撩人心怀。 “那个……没热水,今天就不要洗了吧,就这样睡吧……”我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说道。 “也好,但是我的伤,该上药了。”墨台妖孽微偏头,说道。 “我去叫夏枫来……” “妻主,你说‘生死门’的人会不会来这儿搜查呢?我的武功又废了……”墨台妖孽低声说着,不知道是不是由于烛光的映照,他的玉颜泛着粉泽。 我仔细比较思量了一番,在“生死门”跟墨台妖孽之间,选择了危险系数相对低的墨台妖孽。 “不就是上药嘛……不用麻烦夏枫了,我帮你吧!”未曾深想,我笑眯眯地说道。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我就开始后悔了—— 墨台妖孽微低臻首,颜如渥丹,徐徐转身面朝床内侧,背对着我,由于右肩胛上固定着桃木板,只能半褪衣裳,左手将散于颈背的青丝,侧拢身前。 “你千万包好被子,把能遮的全都遮上……我会尽快上好药的!”我居然忘了,他现在就剩背上跟肩胛骨的伤还未痊愈…… 一如之前的惊鸿一瞥,他的背,白皙优雅,晶莹柔泽,腰肢纤细,柳弱袅袅,令人垂涎……只是,从右肩斜向下过背心,蔓延着一条狰狞的伤痕,现在虽已愈合结疤,却依旧令我心头一颤——这样的伤,足见当时那个女子下手之狠了,如果我真用左前臂去接那一剑,估计真要以断臂为代价。 “很丑对不对?”墨台妖孽忽然轻轻开口问道。 “嗯,是很丑……”我诚实地说道,手上小心翼翼地帮他抹上透明的膏体。据夏枫说,这是生肌润肤的圣药,一小指甲盖,就价值千两黄金,我现在一次就给墨台妖孽涂上数万两的黄金。 “你……”墨台妖孽的双肩又开始轻颤。 我十分担心他抖伤右肩胛骨,遂认真问道:“就算我嫌弃你,现在想退货,你会让我跑了吗?” “跟那个毒瑾比起来,我幸运太多了……”墨台妖孽莫名地呢喃。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没明白话题怎么突然会转到毒瑾身上——墨台妖孽却突然笑了,暖暖的,春半桃花,只听他说道:“妻主,你别想跑!我们就耗一辈子,就如你所说的,上穷碧落下黄泉!” 上穷碧落下黄泉吗……那似乎不只是一辈子啊! 我心里抱怨,唇边却也不由自主地染了笑意,只是墨台妖孽始终没有回头,所以无法看到……   ☆、34初至盛郾墨台致隐 时值孟夏,桃月已过。此时的江南,想过去,应该已进入了梅雨季,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而北上的沿途景象,少了南方特有的烟雨氤氲,却多了万物展枝的勃勃生机。 历时两个多月的颠簸,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结束了。 偶遇毒瑾一行人,算是有惊无险——翌日午时,当我磨磨蹭蹭地步出院子,掌柜告诉我,那个商队天未亮就全部离开了……心下已起疑,但是无意惹事端,也就这么淡忘了…… 穿过箭楼的两重外开铁叶大门,就看到皇都东面的城门。春莲说,沿着东城墙的墙面此去三百丈,还有另一个东城门,是专门通官辇及军务的。 皇都单题一个“郾”字,因而也被称为“郾都”,又由于其政通人和且高度繁华,被国民津津称颂为“盛郾”。郾,不愧为一个中央集权制的国家的最高行政区域,这一点,单从街面上的景象,就可见一斑。 春莲赶着车,我坐在她边上,满心好奇地看着皇都主干道之一的街市。近十丈宽的街面整齐细密地铺着青石板,中间专走车马,据说能同时并排而过八辆大车,两边以卵石及花岗石砌着槛道,护着沟渠。整个街道,雨季不泥泞,夏季无尘土,显得光滑而平整。 两旁屋宇鳞次栉比,有商铺、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应有尽有,目不暇接,大的铺面门首还扎“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 然后,我意识到一个被自己遗忘了许久的问题—— 民风开放,理论上说是件好事,直接反映出社会自信、政治开明、文化发达、交流频繁……当开放到一定的程度,对男子的封建约束也就相对少了,于是街上处处可见——白面森森、血唇彤彤、鬼魅钿妆、鲜亮云裳的年轻妖……呃……男子。 试问,一个城市的空气自净能力是多么的强大,为何依旧挡不住汹涌袭人的箔脂粉香?!在我“情难自抑”地打了n个喷嚏之后,总算深刻地认识到——药人的体质,不是万能的。于是,无奈地撇了撇嘴,钻回了车内。 “妻主,看够了?怎么跟个没见过世面的蠢丫头一样。”一抬眼,就对上墨台妖孽似笑非笑的眸子。 我没吭声,静静打量着他。 “你……这样看我作甚?”墨台妖孽脸上的毛细血管分布果然太过密集,立马就粉腮红润,偏开了脑袋。 “我突然发现,夫君真是人面桃花,绝色难求……”我真心诚意地感叹。 墨台妖孽大概没想过我会这么直白地赞美他,明显一怔,然后春眸微嗔,斜睨了我一眼,顾盼生辉,巧笑垂眸间,似乎想起什么,面色一正,对我说道: “妻主,你虽聪敏博文,但长年生长在小地方,皇都声色犬马,口腹物欲,难保你不会神昏意乱。请妻主切记,以德为本,固守根本。” 这次轮到我一怔,心下大讶——我素来认为,墨台妖孽是非观念模糊,甚至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是非观念…… 细细思量,他这话很是令人警醒。贪念自生,利欲熏心,难以清净自守;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才能浊流清泉。 “妻主,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墨台妖孽静静地问道。 我肃然颌首,已暗自决定,谦卑逊让,以退为进,方可明哲保身。抬眼正视墨台妖孽,发现他居然又莫名的脸红了。 只见他微侧脸,眼神飘忽,以极细的声音嘟囔道:“家里床小,躺两人正好,再添个人,可就挤不下了……” 闻言,我不由眉角抖动,偏头做“非礼勿听”状。 驴车渐行,车外的喧哗渐消,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总算停住,我掀帘向外探去,车停在了一座富丽华美的门楼前面,石阶之上,朱扉金钉,门钉纵七横七,门环是金制的垂莲象鼻,正中横匾“致隐”,高耸的瑠金红墙,挡不住里面连绵的画栋雕梁。 守在门边的奴仆一见春莲,居然匆匆跑进门,边跑边扯开嗓子叫喊着:“公子回来了!公子总算回来了!” 有必要这般哭天抢地么?我注意到,她喊的是“回”字,下意识看向墨台妖孽,发现他也正看着我。 “妻主,想问什么就问吧!”春眸含笑。 “我能不知道吗?”我锁眉。 “这是自然,妻主何时问起,我何时再答。”难得墨台妖孽答应地这么爽快。 谈话间,中门赫然大开,一个中年微胖的女子狂奔出来,向车的方向望了又望,眨眼之间,就迅速恢复了大家风范,仪态从容、步伐沉稳地走至车前,行了一个天揖,道:“烨然公子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 墨台妖孽示意我扶他下车,我掀开车幔,率先跳下车,与那女子打了照面。这才看清,那女子竟然生得一张娃娃脸。她看到我,一阵呆愣,然后看到穿着布裙、行动迟缓的墨台妖孽,居然脸面一皱、热泪盈眶、嘴角颤抖,刚嚎了一句:“公子您受大罪了!您这样,让我愧对把您托付给我的……” 府邸中突然出来了一行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那女子立时面容一整,气度不凡地说道:“烨然公子请先至偏院休息,晚些时候,再设宴为公子接风洗尘!” 我不禁瞠目结舌,暗自赞叹——真不愧是皇都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中年女子语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墨台妖孽施以回礼,瞟了我一眼,我立刻紧紧跟在他身后,在众人的簇拥中进了府。 ----------------------------我是几个时辰之后的分割线---------------------------- 这里正是皇都的墨台本家,而之前出门相迎的中年女子,居然就是墨台氏现任的宗族长——墨台遥,当朝皇太君的嫡姊。她承袭了爵位,但没有官职在身,而日夜操劳于宗族要事。 这个府邸里住的主子并不多,都是墨台遥的至亲,她的一夫君两侍君四侍人,她的女儿墨台槐,她最宠爱的儿子墨台柳及为墨台柳招赘进府的妻主。墨台遥共有一个女儿,四个儿子。三个儿子远嫁,一个留在身边;而唯一的这个女儿,还是在她三十多岁的时候,好不容易才生出来的。 墨台烨然,虽说是旁系血亲,墨台遥怜其自幼丧亲,遂将他带在身边。由于墨台烨然与墨台槐年纪相仿,从幼年开始,就经常随墨台槐进宫,甚得皇太君的宠爱……久而久之,致使当年郾都,盛传出这么一句话——“当朝凤后,必是墨台”。结果往往是出人意料的,墨台烨然及笄之后,居然就离开皇都回桓城了,再也没踏进皇都半步。 关于这事儿,当年是众说纷纭,而墨台烨然,也成了盛郾的一段瑰丽的传奇…… “……谢谢您解说得这么详细,我想我大概能了解了。”我客气地说道,额角跳动。 “教导墨台家的晚辈,本来就是我份内之事……你的姓氏真奇怪啊,为什么会是‘毒’呢……我以后叫你什么好呢,毒氏么……”对方没觉察我的隐忍,兀自歪头思索着。 “您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名字不过是个称谓,我不是很看重的。”我以前所未有的毅力忍住眉头深锁的冲动。 “公子的这个性子啊……我为他愁白了不知道多少根头发,我原以为他这辈子都嫁不出……咳……都不想嫁出去……”她思维跳跃得很快,令我揣摩不出她的主旨。 “夫君仙姿玉色,明艳端庄。”这么无边无际地扯废话,有两个多时辰了吧?! “你……能这么认为是最好的了……老实说,看到你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你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一直以为公子的妻主,该是个壮硕的武妇,不然怎么受得起他那些手段……你平时都是用什么内伤外伤的药,我让人在府里置办些,不然等出事的时候再去买,恐怕就迟了……”她的表情,丰富且细腻。 “玄不明白您的意思,夫君向来温柔贤淑。”墨台妖孽,你去沐浴更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啊?! “……你确定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你有委屈,也不用如此掩饰,我完全能理解的……我虽是公子的姑母,但是你也知道公子的脾气……他日,你若跟公子闹别扭,我无法照拂到你……我也就只能听你说说委屈、吐吐苦水了,说出来吧,说出来舒服,好过憋在心里啊,来,告诉我吧!”保养得当的娃娃脸上,写满了“八卦”二字。 “那个……姑母,您日理万机,要操劳的事儿很多,玄实在不敢耽误您的时间!”看来,墨台氏一整族的人都不正常——这样一想,根据遗传学,这个国家算是彻底毁在他们家了…… “我已经操劳完了啊,我连今天晚膳吃什么都劳心劳神地想了一遍……来,跟姑母说说,你们是怎么结识的?”娃娃脸上,有对清澈的瞳眸,居然跟墨台妖孽的眸形一模一样。 “姑母,其实玄甚是惶恐,未保护好夫君,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故意提到这本该避讳不谈的事儿,情愿她板起脸、训斥我一顿,也好过如此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好。 果然,我一说到这个话题,娃娃脸顿垮,眉眼皱起,嘴角下撇,却听她说道: “其实我比你还惶恐啊……自从接到消息说公子重伤,我先后派出了五六拨的人马,却一直没能撞上你们,想来是在路上错开了……这些日子,我连府邸都不敢出……你是不知道,我的那个弟弟,他发起飙来,真的好可怕啊……” 她的弟弟?不就是那个当朝的皇太君?这里面有他什么事儿?! 心思瞬间千转,我终于皱起了眉结,嘴上说道:“夫君性命无碍,只是他的右臂废了……” “废了?刚才那个御医不是说只要静养就能恢复吗?难道那是个庸医?”墨台遥噌地站起身子,娃娃脸一阵红一阵白。 “恢复是能恢复,但顶多如常人一般生活无碍,却不能再用剑了……”我急忙出声安抚。刚才来给墨台妖孽诊病的,原来是个御医啊——墨台妖孽跟我刚在偏院安顿下来,墨台遥就拖着一个气喘如牛、满头大汗的老妪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了。 “你刚才还真吓着我了——公子的剑法本来就不好,这个废就废了,人没事儿就好……”墨台遥又坐下了,狠狠喝了一大杯茶润喉,大有继续长谈的架势。 墨台妖孽那样的剑法还叫不好啊……莫非这个墨台遥是个深藏不露的顶尖高手?!想想,颇有可能,毕竟怎么看,她都没有一点世家望族一族之长的样子,说明在其他方面必有所长…… 果然,墨台遥一补充完水分,立刻又打开了话匣子:“我看你身上书卷之味颇重,是个读书人吧?公子居然让我给你编造个商贾的身份,这不是糟践你么……你会写文吧?只要会写关于莲花的‘时艺’就好!会画画不?只要会画莲花就好!” 她越说越殷切,越说越热情,那对依稀熟悉的眸子发着绿光,身子几乎跨过了半个桌面,倾了过来。 “莲?现在似乎尚未到赏莲的好时节……难道是早熟品种?”我迟疑地问道。 “自然不是现在,再过月余,进入征暑,冉燮府那个时候会举办‘菡萏会’——不是别的冉燮氏,就是左相她们家。那个老匹妇,跟我斗了大半辈子,哪次不是我赢……呃……偶尔几次,也是我让她,她才略胜一筹的……咳咳……她三年前开始举办这个莲花会的,广邀盛郾的文人骚客,以及名门贵主,自然也包括众家公子少爷,说是以花会净友,其实就是给她家儿子选妻主……选了三年都未选出来啊,我好心跟她说,她家儿子实在嫁不出去,我女儿吃点亏,勉强娶回府算了,谁知她不识好人心,反而怒了,嘲讽我墨台府没文士,说什么‘匙桃不上个村妇,墨台府中无点墨,曾把空虚揣出骨,浪名赢得满皇都’,真是气死我了!” 说着,墨台遥重重地拍桌而起,娃娃脸憋得通红。 相亲大会?老女人之间的斗气?与我何干?!我一声不吭,低头喝茶。 “我嘱咐柳儿的妻主练习绘莲已经月余了,但是收效甚微……你现在也算咱们墨台府的人,自然不能忍受如此不堪的侮辱对不对……你的文章与书画的造诣,如何?”墨台遥又坐下了,笑眯眯的,眨眼间,身上已找不到一丁点儿激动愤怒的痕迹了。 “姑母错爱,玄既不会‘时艺’,也不会绘画,天生一个泥胎子,做个商贾正合适!”我面色不改地说道。 “……这样啊……要不你满试试看?我请个画师来教你,如何?”墨台遥犹不死心。 “玄实在是资质驽钝……”我眼都未抬,打算直截了当地拒绝—— “妻主真是过谦了,姑母你就放心吧,我的妻主定不会让墨台府丢脸的。” 惊闻此言,我侧脸望去,只见墨台妖孽缓缓地走了进来,身穿一件织金官彤纻丝裳,上罩着浅红比甲;系一条结彩石榴锦绣裙,下映着高底花鞋;时样幹髻皂纱漫,相衬着二色盘龙发;宫样牙梳朱翠晃,斜簪着两股赤金钗。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小厮,每个人手里都捧着金盘,盘里是各式的衣装饰品。 顿时,花厅挤满了人——墨台遥突然面色肃整,沉稳地站起身来,对我说道:“如此,就有劳新妇了!” 说完,稍作颌首,当着众人的面,迈着方步、气宇轩昂地走了出去。 见状,我的面皮再次狠狠地抽了一下……   ☆、35接风宴趣闻沉年案 以前,我一直坚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待敌,可以制利害,并以此作为最高的行动指导方针;然而,今天见到墨台遥,幡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看来我终究还是太过生嫩了—— 嬉笑怒骂,疯癫狂惫,亦可惑敌,然后轻而易举地制敌,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信而安之,阴以图之。如此高段圆滑的处事手法,只是不知,我要学多少年才能掌握呢…… “妻主,我见你与姑母相处甚欢,也就安心了。姑母是我最为亲近的长辈之一,妻主尽可信赖。”墨台妖孽忽然开口,如是说道。 闻言,我收起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已然戒备,嘴上笑道:“姑母说的那个‘菡萏会’,我可去不了。一次考查三项内容,做文章、书文章与绘文章,我无一擅长,无意去自取其辱。” “妻主言重了,只不过是以文会友,也算雅事一桩。”墨台妖孽笑得风轻云淡。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何况还是丞相府举办的,只怕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澎湃。”我撇撇嘴,直言不讳。 墨台妖孽敛了笑,美眸低垂,说道:“妻主,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把皇都的事给了结了,然后我们远离事端,恬淡度日。” 我素来心虑颇重,今日的所见所闻,已经让我疑窦重生,而现在,墨台妖孽这么一说,我立刻联想到数十种糟糕的情势,不由皱眉,没有答话。 “妻主,你深谙明哲保身,始终不开口问我,我也自然不会勉强你。只是,现而今,枝节横生,我已无力控制——这次我负的伤,无法瞒藏,我不得不开始考量,如何让你得到认可……刚才我在屋外听着,姑母那意思就是愿意帮我们,而‘菡萏会’无疑是一个契机。” 说到这里,墨台妖孽倏然抬头,直视我的双眼:“妻主,我知你生性散漫,如果我说,为了我们能离开皇都、按你心里所想的那般生活,你是否愿意努力一下呢?” 认可?什么认可?谁的认可?我怒,墨台妖孽根本就是下好了鱼饵,等着我自动去咬钩,偏偏这个钩,我还一定会去咬…… “妻主,现在你清楚‘菡萏会’,要做到什么程度了吗?” 许久,我才咬牙切齿答道:“竭尽所能,不遗余力!” 依照墨台妖孽的性子,自然不可能鼓励我去相亲——菡萏会,天下名仕齐聚,还真是一个一举成名的好契机啊! “请妻主更衣,差不多到时辰了,姑母为我们准备了接风宴。”墨台妖孽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唇边泛起一朵柔软的笑花。 “我换过衣服了。”我心里郁闷,用力扯了扯身上簇新的长衫——墨台遥抓我冗谈的时候,我刚沐浴完。 “妻主,你且记住,你在皇城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应三思谨慎,连带着穿衣打扮,也不得马虎,莫让人笑话了去。”墨台妖孽蹙眉说道。 我心里不以为然,但还是任由墨台妖孽亲自为我更衣。 “你的肩部,不用木板固定,能好吗?”我这下注意到墨台妖孽卸了桃木夹板,右臂垂直,倒是看不出异常。 “我用了金丝肩甲,”墨台妖孽单用左手,帮我穿好了鲜艳繁琐的蛱蝶裳,“明天我要进宫……去给你挑个教礼数的嬷嬷。” 我注意到墨台妖孽话语中的停顿,却仍不愿开口问他。 两名小厮帮我梳了飞翅髻,将一整盘子的钗簪全□头上了。 “那个……会不会夸张了一点?”我委婉地表述着,僵直着脖子,怕一个不小心,颈骨就被压断了。 “据说,现在皇都流行这样的打扮……妻主,你就忍一忍吧!”墨台妖孽犹疑了一下,说道。 我怨念顿生,只想知道,这个流行究竟是哪个没脖颈的人想出来的! --------------------------------我是接风宴的分割线------------------------------ 皇都墨台府的正厅,帘栊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大圆桌,梁柱上挂着四季吊屏。 我们到的时候,圆桌边上已经坐了六个人,除了墨台遥,我竟然还找到一张熟识的脸——墨台榆。 “原来榆堂姐也来皇都了啊……”我不掩诧异。 “听闻堂弟……公子路上遇险,所以就赶过来了。”墨台榆起身行礼,规矩地说道,比起在桓城的时候,明显拘谨了许多。 墨台妖孽径自给墨台遥行礼,就见墨台妖孽身子刚要弯下去,墨台遥就将他扶住了,请他入座。我瞅着桌边就剩墨台榆身边的一个空位,就欲走过去坐下—— “妻主,你要去哪儿?坐我身边来。”墨台妖孽入座后,开口道。 此时,他身边已经坐了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原本正襟危坐,脸色略微发白,一听墨台妖孽如是说,立刻跳了起来,然后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冲我而来,一屁股就坐在原本我欲入座的位置上,见我睁大眼睛瞪着她,偏头对我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望向我的眼神,满是同情。 我慢吞吞地坐在了墨台妖孽身边,这才得空看清楚桌上众人。墨台遥举手投足,皆雍容有礼。她依次介绍,她右手边的男子是她的夫君,我扫了一眼那张粉脸,就自动无视了;男子的右边,是墨台遥的儿子墨台柳,我仍是扫一眼就过去了;再来是墨台榆,她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坐着;墨台榆边上是之前跟我换座位的女子,竟然就是墨台遥唯一的女儿墨台槐,她与墨台妖孽相对行礼的时候,神情紧张,直接一揖到底;最后,是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存在感极低的女子,墨台柳招赘进府的妻主傅余氏,当朝从六品官员,在翰林院做修撰。 随便寒暄了几句,墨台遥就让下人上菜了。看着满满一桌子的菜,我正烦恼那么大的圆桌,没转盘,吃不到远处的菜的时候,进来了八个小厮,他们端碟持著,分别站到了各个人的身边。我恍然大悟,他们是“菜童”,想吃哪碟菜,只要低声吩咐,他们就会过去夹来。 墨台妖孽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打发了身边的菜童,而显然墨台遥一直密切关注着墨台妖孽,见他如此举动,直接挥退了所有的菜童。 我无语,暗自叹气,明白即使到了皇都,我作为保姆的职业生涯仍未结束,果然—— “妻主,我要吃那边的豆腐。”墨台妖孽向桌上随便瞥了一眼,说道。 我认命地拿起碗筷,站起身,走到墨台榆边上,夹了一块豆腐,然后走回,放至墨台妖孽的碗中,他自己用匙子舀着吃——北上途中,也是如此这般,他说他的左手用不了筷子,就让我夹到他的碗内,他再用匙子——只是,那个时候桌子小,举手之劳而已,现在夹菜却是体力劳动…… 墨台妖孽不停支使着我,我满桌子绕圈作陀螺状。墨台遥优雅地吃着面前的几道素菜,只是偶尔眼神哀怨地瞄向桌子中间的那些华丽的大盘;墨台柳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然后再看看他的妻主;至于墨台槐,我已经能确定,她眼中是满满的同情,几乎快要冲溢而出…… 当墨台妖孽终于良心发现,让我坐下喘口气的时候—— “新妇真是一个好妻主啊!”墨台遥称赞,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墨台妖孽面前丰富的食盘。 “能跟那个爱夫如命的云麾都统公孙丠相媲美呢!”墨台柳接口道。 我不认得公孙丠这么一号人,但晓得“云麾都统”是当朝正二品的军衔,所以就把这话当恭维收下了。 “柳表哥,你拿我的妻主跟公孙丠那个短命鬼相提并论,是何意?”墨台妖孽突然出声,语调温软。 “我……我……只是想说,现在难得有像公孙都统那样会疼人的妻主,不是说……说……”墨台柳闻言,竟然面露惊惧,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似乎已经要哭出来了。 “公子,你应该也有耳闻,当年那个公孙都统可是全皇都的模范妻主,柳哥哥说这话,绝对没别的意思,公子你千万莫动气……”墨台槐立刻站了起来,脸色越发苍白了,声音中含着难以察觉的轻颤。 “柳儿你真是的,没事儿提到那个被鱼骨头噎死的公孙丠干什么!”墨台遥见气氛僵硬,急忙圆场。 “噎死……确实不常见。”我顺着墨台遥的话往下说。 心里感慨,这一家子果然都不正常,墨台妖孽又不是吃人的妖怪,有必要吓成这样吗?!真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就在两年多前,那次冉燮左相在府内设宴,我也有去。公孙丠突然就噎住了,脸憋得通红,捏着喉咙,我正想让人给她倒点水顺顺,她坐的圆凳却突然散架了,身子后仰的摔在地上,撞到背后的花架,架上的青玉瓶正好砸到她的头上,她一口气上不来,就这样死透了,你说她倒霉不……咳……我的意思是,公孙丠都统英年早逝,实在是可悲可叹啊!”语毕,墨台遥配合着摇头晃脑,捶胸顿足的肢体动作。 “真巧啊……”很离奇的死法——我只能做出如此评价。 “可不是巧合么……开始还有人质疑她的死法,调查了半天呢!她喝的鱼汤没毒,我们都有喝,顶多说那鱼,刺多骨大,公孙丠平时不怎么吃鱼,所以容易被卡住;那个圆凳,查不出有任何不妥,就算说有人动了手脚,怎么偏偏在公孙丠被噎到的时候散了呢?还有那个花瓶,要是她没被噎住,这么砸一下,顶多破头,不至于会死的。所以要我说,还是公孙丠运气背……咳……可惜了公孙都统这么一个国家栋梁啊……” 堂堂丞相家的凳子居然散架了……我暗自沉吟,我的多疑的毛病始终改不掉。 “公孙都统的运道素来不佳。据说,有个雨夜,她骑马去给她的夫君买药,结果一不留意,就从马上摔了下来,为此养了大半月的伤……大家都说,她是为了她家夫君才受的伤,从此她疼夫的名声就传开了。”墨台槐一边缓缓地说话,一边小心看着墨台妖孽。 一个都统,长年与马匹为伍,居然会从马上摔下来…… “还有一年的秋猎,整个围场有好几万人,偏偏就公孙丠一人被黄蜂蜂群围攻,好在御医处理及时,没什么大碍。”墨台遥热情地对我说道。 黄蜂吗……我记得一些酯类及芳香烃有机物很能招蜂…… “公孙都统的运气确实不好!有次我在宫里遇到她,她正跟我说她家夫君给她做了一双新靴,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就从几十层的白玉石阶上摔滚下去了……”傅余氏小声地说道。 “公孙都统不会是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这么倒霉的吧……”我问道。 “谁知道呢,反正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运气已经这么……不好了——早些年她在外地带兵,后来受了重伤才来皇都的,算起来,她在皇都,前后不过呆了两年多的时间!”墨台遥答道。 “那个公孙都统真是不走运啊……不知她的官运怎么样呢?”我继续探问。 “别看公孙丠平时运气不好,但是官运极为亨通。一进皇都,就被擢为护军都统……如果她没死,不出三年,必能当上五营统领。” 公孙丠,真是歹命不能怨社会啊…… “妻主,你在想什么?突然笑得这么开心!”墨台妖孽突然靠近我,在我耳畔说道。 “夫君,你能相信吗?世上居然真的有人会用这么费时费力的方法杀人呢!有必要为了掩人耳目而做到这种程度吗?”我低声说道。 “妻主不认为,这些只是巧合吗?”墨台妖孽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确信这些都是巧合……”我同样漫不经心地答道。 巧合这个东西啊—— 哲学上说,任何“巧合”都存在“巧合”与“必然”两象性,两者的关系只存在强弱关系,并不存在任何一方完全消失的可能性; 用物理学来解释,巧合的本质,是信息释放的能量分为两半进入到三维空间中的不同地点,引发相同分子的摩擦,由相同分子摩擦的几率决定其相似性; 而引用数学概念,就是“众数和定律”——巧合不过是种诡辩,世间上任何复杂的事情都会与其他事情发生联系,亦即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完全独立的事情…… 公孙丠吃鱼被噎住是巧合,椅子散架也是巧合,花瓶砸下是接在椅子散架后面的又一个巧合——在经历了两年的“巧合”之后,终于出现了“巧合”的重叠——于是成就了一个“必然”的“巧合”! 我实在是好奇啊,到底是谁人设计的这么奢侈的死亡陷阱,那个冉燮左相吗?!那么,公孙丠背后站的又是谁呢…… 墨台妖孽突然也笑了,只听他轻轻说道—— “妻主,说起来,公孙丠的夫君,跟你还算旧识呢!就是‘生死门’的长老——毒瑾!”   ☆、36试才题歪解荷花 “人贵有自知,知已身之优劣长短,知安身立命之所,知本未终始之先后。” ——毒玄,书于懿渊一十六年,鸣蜩之月。 -----------------------------我是进入正文的分割线------------------------------- 墨台府偏院的水榭,位于曲尺形水池的转角处,与短廊相接,平桥贴水,有凌波信步之感。 日照当空,不毒辣,但是我在太阳底下,已连续站了两个多时辰了,早晒得面色通红,大汗淋漓。我是站着“看”,而边上那十来名画师,是站着“画”——其中两三个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脚下开始不稳,大有摇摇欲坠之感。 “……你慢慢挑,不着急。喜欢哪种画风呢?细腻的工笔,豪放的写意,或者干脆兼工带写……这几个都是‘如意馆’的宫廷画师,她们的技法应该算是当世首推,你随便挑一个做师父吧……”墨台遥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闲闲地品着茶点。 如意馆——皇家画院,除了为皇室作画,还负责皇家建筑的设计。 墨台遥给这些画师出的题,就是画水池及周围的亭台楼阁。她们的作品,基本都已成形,一眼看过去,有的气魄宏大、粗犷豪放,有的笔势流动、细密瑰丽,再仔细看她们运笔与落笔,皆是准确熟练,得心应手,意到笔随。 “这么看着,似乎看不出什么……”我迟疑地说道。对于水墨丹青,我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 “一幅画看不出来很正常,让她们画完这个,再继续画别的,画到你看出来为止!”墨台遥朗声说道。 我眼尖地捕捉到,那几个画师闻言,有的身形一晃,有的笔下一歪,还有的怨怼地向我瞟来。 书画,讲究执笔要指实掌虚,点画要圆满周到,结构要横直相安,分布要错综变化——看了这么长时间,我得出的唯一的结论就是,纵然让我画六年的鸡蛋,也成不了另一个达芬奇。 “姑母,‘菡萏会’年年都是同一个主题吗?只是莲?”我沉吟,慢慢踱到墨台遥身边。 “嗯,都是莲。第一年以莲瓣为题,前年以莲叶为题,去年赶上下雨,于是就是雨荷。”墨台遥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些主题只是限制文章的,作画倒没特指主题,只要是绘莲就好。” “左相府的莲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譬如,花的颜色,花瓣个数——千万别告诉我,她家养的那东西叫‘千瓣莲’。” “自然不是了!冉燮絮她家也就只能养活寻常品种的荷花,还特意植满了一整个池塘,密密麻麻的,简直俗不可耐啊……” 只是荷花……虽然不排除今年增加新品种的可能,但是对没有任何作画慧根的我来说,已管不了许多——菡萏会,一场已窥见题目的考试! “姑母,我想要的画师,必须擅长在绢上作画,风格是泼墨大写意,最好还要会浅绛山水或者金碧山水,最重要的是,这个画师一定要听话可靠,耐心十足,适性通变。” “这是为何?”墨台遥大奇。 “我的画技,已经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了,而今唯有在作画的材料上做文章。我不会晕笔,而绢比之宣纸,更加的细腻,水墨渗化,自然天趣,淡冶而模糊,滋润而生气。” “但是,绢就是因为融渗的效果惊人,所以无论多淡的水痕都会保留下来。你还特意选了泼墨大写意,大面积渲染的时候,既不能露笔痕,也不能出水渍啊!”墨台遥一脸不赞同。 “笔痕水渍,留就留了,当蒙蒙细雨吧,我正愁没东西来凑数,画面不够饱满呢!”我一脸无谓,仿佛事不关己。 “……你是如何得知一个多月以后的‘菡萏会’当天,一定会下雨?”娃娃脸上诧异万分。 “不下雨,就当迷茫水雾吧,加点花青调色就好!”刚才我绕着那群画师看了一圈,其中就有一人以雾构画——如此真是偷懒的好方法啊! “……你对墨的浓淡、干湿,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吗?为何偏偏选作泼墨?”墨台遥又问。 “七窍通了六窍……只是写意画,不趋附大众的审美要求,不求形似,无求于世,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像与不像,端看是否巧言善辩了!”明摆的,我诡辩的功力比作画的技能强悍许多。 “你为何还对画师的性子做了如此要求呢?”墨台遥脸上的那双异常熟悉的美眸,已经完全睁圆。 “姑母,丹青这玩意儿,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需要多年的磨练,但是你现在只给了我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学画根本就不现实,临摹画作已解决不了我的需要——我要一个师父,能根据我的情况,专门设计一副画起来寥寥数笔,却有以少胜多的含蓄意境;乍一看画面丰满,却是朦朦胧胧的抽象莫名。同时,这个师父,务必耐心十足,如此才能让我一点一滴地模仿——不光是她的笔法,还有她手部的动作,她迈出的步伐,她身子的姿势……我要将她整个人,都完美地‘临摹’下来,让落笔的角度与力度,皆能发挥到极致!” 语毕,发现墨台遥的娃娃脸已经完全呆愣了。但是很快的,她就恢复过来,张口问道:“你不怕如此作画,苍莽无余,细润不足吗?” “水墨丹青,讲求画品与人品的统一,我的技法及我的胸襟都无力让我的画作脱颖而出,只求姑且能入目。而今之际,只能从文章上做手脚。” “……你的意思是,请人代笔?但是每年的题目都不一样啊!”墨台遥也顾不得在外面装优雅了,低呼出声。 “姑母,‘时艺’的字数与段落是严格要求的,五百五十个字,破题规定是前两句,也就是说,不管主题是什么,变化的只是这两句,我需要的,是万用句型。”无非是“套题作文”——从小学作文到雅思作文,套题无处不在。 “那下文你要如何承题呢?” “夫君让我一鸣惊人,若要以文章的华丽脱颖而出,甚难;若只是让他人记住有我这么一号人,却也简单——只要与众人背道而驰即可!只是在那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儿,如若我惹怒了左相,姑母可有办法保住我?”不走寻常路,必然要承担相当的风险。 墨台遥迟疑了一下,眨眼间,抚掌笑道:“你既已入我墨台府,我自当尽我所能、护你无碍!” “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莲花,君子之花!”我笑了,说道:“然,水宫仙子斗红妆,轻步潜波踏明镜,藐然百卉之英茂,无斯华芳之独傲——自命清高,孤芳自赏!” 话,从来都是可以从两方面来说的。譬如,一个美男性格孤僻、行径诡异,我们称之为“个性”;而,一个青蛙性格自闭、行为异常,我们称之为“变态”——此谓,中文造诣! -------------------------------我是时间飞逝的分割线----------------------------- 墨台府,偏院的花园里—— “玄舅母,您的右手抬高,手肘与腕间相平。” 我听话地将肘部抬高了十五度左右。 “玄舅母,您的左脚往边上迈一步,身子一定要站稳。” 我缓缓地往左移了一点。 “玄舅母,您的身子还要前倾一些。” 我已经努力倾斜了,但实在是……碰不到啊—— “你要考虑到我的身高,你能碰得到,不代表我也能碰得到!”我撇嘴道。 “……是琉疏忽了……玄舅母,这里您该用点力,而那边,只要轻轻顺过去就可以。” 已入仲夏,前些日子,墨台遥收到了“菡萏会”正式的请帖,时间定为下月中旬——距离现在只有二十余日。 “玄舅母,直臂……对,慢慢的……好,提起!” “总算完成了!”我长舒一口气,将手里的笔管扔进了笔洗里。 笔?!是的,我手里抓的就是毛笔! 忙活了半天,不是在习武,也不是在学礼,而是在……呃……作画。 墨台遥给我找来了一个绘画师父——墨台琉,据说是墨台氏京城旁系一脉,比墨台妖孽低一辈,却已过而立之年。 “琉侄女……”每次叫这个称呼,我就别扭:“绢的尺寸要改小;布料也要改良,加大白矾的用量,现在水墨的晕散还是不能够随心所欲;还有,勾勒荷叶经络的金彩,笔划想办法缩减到五根勾线,多画多错,要尽量藏拙!” 我练习了近一个月的水墨丹青……呃……临摹,已经颇有心得,很想自夸一句,我全身上下满是投机取巧的细胞啊——只是,这话怎么品,味道都不对。 “我记下了,请玄舅母放心,我这就回去想办法修改。”墨台琉官居正五品,也是“如意馆”出来的,她的心思灵巧,脾气温顺,正合我意。 春莲手脚麻利地帮我收拾着桌上一整套订做的鹿耳兼毫笔——墨台遥为了“菡萏会”,可真舍得下血本。 来皇都以后,墨台妖孽很是忙碌,甚至有几日,彻夜未归。墨台遥说,他被皇太君留宿宫内了。想想也是,我们之所以大老远地跑来皇都,好像就是为了面圣,只是墨台妖孽一次都没带我进宫——我也乐得偷懒。 春莲一直跟在我身边,与在桓城的时候一样,只是精神似乎越来越不振。我暗自思忖,她的嫡姊闾丘夫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墨台琉原已告辞转身,突然又折了回来,开口问道:“玄舅母,画中的荷花,要不要再加上一朵?” “为什么?一朵挺好的,把荷叶画大一点,画面就满了!”我家的荷叶,那叫一个“硕大如盖”。 “舅母整日呆在府内自然不知!左相府的长公子回郾都了,据说他自幼身子不好,长年呆在乡下别庄养病,甚少留在郾都的冉燮府。琉估摸着,他应该也会在‘菡萏会’上露面。” “那个……我好奇跟你打听一下,左相家一共有几个儿子?”我拧眉,这个是我的疏忽了——万一冉燮家有一十二个儿子,我岂不是要画十二金钗图?! “冉燮左相没有女儿,只有这两个儿子!”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我循声望去,就见墨台遥迈着雍容雅步,由远及近。 “琉侄女,你回去帮我想想,怎么构图,再加一朵荷花,要画法一样的。”我撇嘴道。 墨台琉行礼后,转身走了。 她前脚刚踏出园子,墨台遥立刻笑嘻嘻地对我说道:“冉燮絮那个老匹妇,生孩子方面也不如我,我好歹还有一个槐儿继承祖业,她却要招赘一个进府继承家业。” 我的面皮抽动,暗自感慨,这种事有什么好自豪的……但是聪明的没开口反驳。 “冉燮絮靠娶了淑皇子,才得以爬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淑皇子是先皇的同父胞弟,当今圣上的亲舅,身上流淌的是纯正的皇家血统。”说着,墨台遥不禁脸露神往,续道:“想那淑皇子,空谷佳人啊,嫁给冉燮絮,算是鲜花插牛粪了,为此我还暗自神伤了许久……你说当年,如果我鼓起勇气向先皇请旨赐婚,淑皇子也不至于……” 闻言,我的面皮再次颤抖了一下——我坚信,那个淑皇子若真嫁予你,顶多从牛粪移到狗屎上…… “……冉燮府的长公子就是淑皇子所出,四五年前,我见过他一次,长得真像淑皇子啊……这么多年没听到他的消息,我一度以为他病逝了呢……” 我心里十分佩服墨台遥——我一声没吭过,她也能自顾自地不停说下去。 “……说起来,这阵子盛郾流行的一种发髻,好像就是由他领起风潮的……果然人长得好看,怎么妆扮都好看,头上的钗子插成那样,居然都能让人觉得浮翠流丹,韶颜雅容,于是满大街的男男女女,争相效仿,人人都是钗子插满头……”墨台遥,果然有资格名列三姑六婆名单的榜首啊—— “发髻?就是那种头上插一整盘子钗簪的?”我原本只是专心聆听,听到最后一句,反应激烈,立刻记忆起那样打扮之后,一连几天,我的颈骨酸疼…… “对对对,你也那样打扮过呢!” 敢情冉燮家的大儿子,是个没脖颈的啊……   ☆、37菡萏清浊往事难省1 六月,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故又作“荷月”。 两辆由墨台府出来的四辕车舆,在道上一前一后缓行着。墨台遥、墨台槐及墨台柳夫妻在前面的一辆车辇,墨台妖孽与我乘后面的那辆。 “妻主,等等到了冉燮府以后,你别到处乱跑,在我身边呆好。”墨台妖孽端坐在矮塌上,温温软软地说道。 “嗯嗯。”我偏头对着墨台妖孽点了点头,然后立刻又将脸撇开,看向车外的……呃……天空。 顿时,车内一阵尴尬的沉默。 “妻主,你觉得……我今天的妆扮怎么样?”墨台妖孽打破了沉默,问得小心翼翼。 “白璧无瑕,光艳逼人。”我侧头对他说了一句,然后迅速地将脑袋移开,继续欣赏浮云。 “你喜欢就好!”墨台妖孽轻轻地笑语:“今天这打扮,是皇太君教予我的,他说男儿家这样才能讨妻主喜欢……” 我无语,似乎……我并没表示出喜欢的意思——现在能肯定,墨台家出去的皇太君果然不正常,他的品味,真是奇特啊…… 墨台妖孽今天穿了红缎面料的右衽背心与大摆斜褶相连的长裙,在腰线有襞积,后腰缀有两根系带,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这是头部以下的。 至于头部以上——素颜不复,敷粉贴钿,整张脸上,只剩那双春眸依稀熟悉,亏得我跟他朝夕相处,不然真的是“夫妻见面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但是,我要强调的重点不是这个,毕竟,再可怕的“无瑕白壁脸”我都见识过,墨台妖孽的这种程度,是吓不到我的……只是—— “你走路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可别勾着磕着划着!”实在忍不住了,我语重心长地对墨台妖孽说道。 “我又不是孩童,自然会好好走路。”墨台妖孽粉腮红润,眼波流转。 我在心里叹气,一看就知道,他没明白我在说什么,遂耐着性子说道:“你走路的时候离我远一点,别勾着我的头发;多留意四周,别磕着你头上这根价值不菲的簪子;同时避开点人,万一划破他人的脸,咱们赔不起啊……” 墨台妖孽的脑袋上,一对三道线的玉簪棒儿,云髻中插了一根横长足足有一十五寸的点翠长簪,簪上还缀挂的丝线缨穗,仔细一看,倒是与他穿的高底绣鞋相对应。 “你……”墨台妖孽闻言,那抹笑意僵在了脸上,双肩又开始轻颤。 果然,老实人都不受人待见……我不敢再多话,立马掉头看向窗外,极力无视满街跑的妖人——还是蓝天白云养眼啊…… 马车停在一座锣鼓齐鸣的大宅前,我扶着墨台妖孽下车,跟在墨台遥她们身后。刚至中门,门边一个管家模样的干练女子躬身行礼,洪声唱喏:“墨台一等郡侯到访!”边上的丫环燃了一截炮仗,表示迎贵客。 待墨台妖孽与我走过去的时候,那女子见到墨台妖孽,明显一怔,再次躬身,唱喏:“仪公子到访!”然后,丫环立刻又新点了炮仗。 我不禁拧眉——同样是墨台府出来的,墨台槐、墨台柳算是墨台遥一行的,为何唯独墨台妖孽要另外列出呢? “只不过是一个封号罢了。”墨台妖孽在我的耳畔轻描淡写地说道。 “仪”,度也。我暗自记下,胡乱地点了点头。 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正院里站着两名女子。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多岁,穿着石青妆花缎袍,另一个二十来岁,端罩片金、月白缎里。 “恭王女,冉燮左相!”墨台遥上前,行礼问候。 “本王早有耳闻,墨台郡侯文武双全,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见识到郡侯的墨宝,今日借‘菡萏会’,总算能一饱眼福了。”那名年轻女子朗声笑道。 王女,皇帝的姊妹。以这个女子的年纪判断,应该不至于是先皇的姊妹,那就是当朝皇帝的了…… “恭王女,您是初次参加‘菡萏会’,所以不了解。墨台郡侯,她是年年都会赏脸来‘菡萏会’,只是不知何故,她从来不曾提过笔。”说话的是石青袍的女子,也就是左相冉燮絮。 “冉燮左相,趁着‘菡萏会’尚未开始,你没事赶快多笑笑!希望今天,你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要是我家有两个儿子嫁不出去……咳……没嫁出去,不知道会有多烦恼……”墨台遥笑得优美儒雅。 “真是有劳墨台郡侯挂念了!”冉燮絮咬牙切齿地回道,却仍仪态万千地作了揖。 “仪公子也来了啊!听闻仪公子年前在桓城成亲了,本王一直遗憾,没能讨到一杯喜酒喝喝呢!”恭王女主动走了过来。 墨台妖孽笑容已敛,不说话也不行礼,只是冷淡地望着恭王女。 恭王女见墨台妖孽如此无理的举动,竟不着恼,转身对我说道:“想必这位姑娘就是仪公子的妻主了,果然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单凭这一句话,我就把恭王女列到防备对象的名单上了。堂堂一个王女,不惜放下身段、睁着眼睛说瞎话来夸赞我,这就是典型的“口蜜腹剑”,城府极深,危险,危险。 “草民拜见王女。”我说着,就要跪下行礼——好歹学了一个多月的宫廷礼仪,还是知道见到皇族应该如何行礼的。 “恭王女,烨然与妻主,前段时间承蒙您的照顾!待烨然寻个机会,一定好好报答您!”墨台妖孽左手挽住我的肘部,看似亲昵,却令我的身子无法继续下沉。 前段时间的照顾?我心下疑惑。身子跪不下,索性又重新站直了。 “本王不明白烨然公子的话。”恭王女脸色微变,勉强地扯嘴笑了笑。 墨台妖孽兀自温柔地笑了,不再说话。 恭王女没站多久,借口自己的夫君一人待在厢房,先行离开了。而墨台遥,啰啰嗦嗦地跟冉燮絮扯了一堆废话之后,才想到今天的正事,暂别了冉燮絮。 ------------------------------我是荷花池边的分割线----------------------------- 跨过一道木质垂花门,入目就是占地面积惊人的莲池。如墨台遥所言,其中尽植荷花,不见珍品异类,然而数量惊人。莲者,连也,花灾相连而出也。花开沸扬,花叶难萎,芬馥之气,郁而不浊。池中石基上架一木构方形小亭,单题一“净”字。池边三面皆是看厢,三层小阁楼,斗拱飞椽,雕梁画栋。一名丫环领着我们穿过沁心瓶式门洞,上到三楼,进了看厢,仍是墨台遥她们一间,墨台妖孽与我单独一间。 厢房正对荷花池的那面,敞轩挂帘,既不影响屋内的人赏花,又能恰到好处地遮挡他人探究的目光。房内中间,是一张花几,雕栏中间,一张宽大的实木桌案,凭栏而立,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文房四宝,椅子正对园内的荷花池,这儿又是三楼,视野尤佳,园内景象,一览无余。 我刚在桌案边坐下,就有两名小厮奉上了茶点,然后在边上铺纸研磨。我让春莲拿出自带的笔墨,然后铺好白绢。那两名小厮见状,收了原先的那套纸墨,却没离开,而是静静地守在门边。 敢情这两个是监考的,我撇嘴。 “菡萏会”,请帖上只有日子,没写具体时辰。不知道墨台遥出于什么心态,辰时就催促着出门,现在估摸着才刚过巳时。我扫了一眼周围的看厢,许多间仍是门帘高控——果然来早了,现在人到的还不多。 习惯性地观察四周,以此来打发时间。发现正对面的那间看厢,至少挂了三道以上的竹帘,别说屋内的景象,就是光照的影子都透不出来……再次看了一圈周围的厢房,确定只有这一间如此,心里推断冉燮府的公子估计就呆在这间赏荷花的。 “妻主,你不到荷花池边去转转吗?”墨台妖孽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问道。 我低头看去,莲池边倒是围着一些女子,三三两两,谈笑着——赏花吗?不像!倒像在散播着雌性激素,意图摘花! 我兴趣缺缺,随口问道:“刚才那位恭王女,你以前就认识?” “妻主,恭王女原名是颛顼烨琼,后来懿渊帝即位,为了避讳帝名,改成了颛顼熙琼。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烨琼?琼……原来就是恭王女啊!我恍然大悟,直接且深刻地认识了“冤家路窄”这个成语的含义…… 心思瞬转,我面色丕变,委婉地问道:“我听说,复姓的都是贵族,且一般只准带一个字做名,而墨台氏你这一辈,无论直系旁系,名字中似乎都带有‘木’,像是墨台槐、墨台柳、墨台榆……那你这个名究竟是……” “我三岁的时候,皇太君赐的名,妻主还有其它想问的吗?”墨台妖孽似笑非笑地答道。 闻言,我大大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最可怕的那个答案,于是放心地继续问道:“那你的名不用避讳吗?” “我不姓颛顼,我姓墨台,墨台烨然!”墨台妖孽看着我,缓缓地展颜而笑,耀如春华的笑。 “烨然”,光耀明灿的样子;“然”,一生平顺……我到底该取何种解释呢…… “冉燮长公子到!”园里,一个女人高声说道。 我顺势望出去——什么都没发现。 “冉燮小公子到!”那女人再次喊道。 我睁大眼睛,将园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边边角角都扫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妻主,你对冉燮家的公子,还真是兴趣浓厚啊!可惜这两声,只是示意罢了,左相府的公子,不可能轻易出来见人的。”墨台妖孽仍笑得灿烂,只是感觉不到暖意了。 “我只是好奇没脖颈的……”倏的住了口。总不能当着冉燮家的两个小厮的面,嘲笑他们家的公子吧?! 此时,放眼看去,各个厢房的席帘皆已落下,看来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起身,润笔,凭着脑海中的记忆,开始画。每一笔墨线,每一个姿势,都是练习过百遍的。白绢上,渐渐显出了图样,为了强化水墨的肌理,墨台琉让我夸大了荷叶与荷梗的对比,荷叶酣畅淋漓,荷梗细劲柔秀,荷花湿润模糊。我越画越快,下笔如锥画沙,欲其匀面藏锋。 待我收了笔,发现墨台妖孽的一双春泓始终落在我的身上,笑得好像……“吾家有女初长成”那种顶着父性光环的骄傲与自豪——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否则墨台妖孽会将我直接从这里扔进荷花池里养着。 显然,冉燮府的两个小厮对我的绘画速度颇为吃惊,一脸呆愣地站在那儿,春莲叠声唤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接过画绢,捧着出去了。 “仪公子妻主墨台氏,为‘菡萏会’献上第一幅佳作!”园中传来女子的唱喏声,就见那两个小厮展着我的画绢,绕着园子走了几圈,然后仔细地收起,送进了对面的瓶式门洞。 我现在的名字,即是墨台玄——如果让桓城那帮顽固的老女人们知道,她们伟大的宗族族长墨台遥,因为这样一个无聊透顶的原因,哭着喊着求着我,要我入墨台氏,不知道会不会七扭八歪,七窍生烟,七孔流血呢…… “文章的主题,大概什么时辰会出来?”见那两名小厮回来了,我开口问道。 他们齐齐摇头表示不知,期期艾艾地说了半天,总结起来就是,往年都是以他们家公子的心情为准绳的,具有相对的偶然性以及绝对的随机性。 我无聊地发着呆,耳边是园内此起彼落的唱喏之声: “宗政府绮小姐为‘菡萏会’献上佳作一幅。” “墨台府柳公子妻主傅余氏为‘菡萏会’献上佳作一幅。” “申屠府霄夫人为‘菡萏会’献上佳作一幅。” …… 偶尔还能听到:“公子还礼,有请宗政府绮小姐。” …… 总之,听了这么一圈,十个人献画,就一两个人能得到青睐——而我的画作,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不过“菡萏会”,赏花笔墨不过是个借口,实质性的活动还是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荷花池边,聚集的女子越来越多,然后渐渐的,有一两个大胆的男子走出了看厢,慢慢的,更多的男子走到了荷花池边,于是更多的女子走出了看厢…… “妻主,你在干什么?” “数数呢!看是荷花多,还是人多……”我无精打采地说道。 墨台妖孽与春莲闻言,靠了过来,一齐向下看去…… “妻主,我想到有件要紧事儿要与姑母商量,你自个儿呆在房内,别到处乱跑!”墨台妖孽轻轻地说道。 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继续数着荷花的朵数,刚数了十来朵,又听春莲说道: “夫人,我突然肚子不舒服,想去趟茅厕。” “快去快去,别憋坏了!”我随口答道,继续努力数着荷花。 继续数了二十来朵,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春莲的“心理传染”,我也感到内急。向那两个小厮问明了“梅雨阁”的方位,我独自徐徐走去——本来这两个小厮要领我去的,但是我见他们单单说个方向,就面红耳赤外加结结巴巴,搞得好像我在调戏他们一样,于是坚定、坚持、坚决地拒绝了他们。 从骑楼的“梅雨阁”出来,转了一圈都没找到春莲,想了想,穿过月牙门,绕到偏僻的后院,这里有连排的茅房——刚才那两个小厮磕巴归磕巴,倒是详尽地将园子内外所有的厕位都跟我报告了一遍…… “……姨母,我求求你,现在能救娘亲的,只有你了!” 警觉地听到一个男子压抑的哭声,我顿住了脚步,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 “你别再干傻事了,她……只剩你这一条血脉,如果你再出事,她死都不会瞑目。” 这个声音好耳熟啊…… 耳熟到令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猫着身子钻进了假山的岫内。 不得不高度赞扬一下冉燮絮,她家的这个假山洞,大孝曲直、明晦、起伏、虚实、寂喧、向背各类特征皆满足……偷听、偷窥、偷袭的终极需求!   ☆、38菡萏清浊往事难省2 偷听,是不道德的行为—— 前提是,良心今天乖乖地呆在家里……说起来颇为无奈,我的良心长年偷懒旷工,因而,我现在是心安理得地窝在这儿行“不道德之举”。 “姨母,你明知咱们闾丘氏,根本就是朝廷党派斗争的牺牲品……” “住口!当今圣上法令明文,朝廷之内,严禁结党营私,以同异为爱恶,以爱恶为是非,翻云覆雨,倏忽万端!” 闾丘氏啊……果然这个女子就是春莲;而这个男子,他的声音越听越令我……心惊,似乎有不好的回忆,只是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呢?! “我不要听这些!我只知道,我是闾丘氏,满门忠烈的闾丘氏!大姐、三姐、四姐死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为国捐躯;二姐尽忠职守替皇上挡刀,死得其所;五姐、六妹及府里众人,却是死在莫须有的贼人手中……如今,我只要我的娘亲活下去,这有什么不对吗?!”男子越说越激动,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你一个男儿家懂什么!你知道你的娘亲干了什么吗?侵吞了朝廷整整两千万两的白银啊!如此庞大的数目,将近国库半年的钱款收益!暨宁城的闾丘府被灭门,死了两百余人,这还是圣上念在闾丘氏祖上是开国功臣,手下留情了!若圣上直接下令诛连九族的话,无辜受牵连的可逾千人!”春莲的声量也跟着高了起来。 不是我说,你们谈如此机密的事情,能不能换个地方?!就算实在找不着别的地方了,能不能尽量低调啊?!你们的声音再加个二十分贝上去,估计阁楼上的人都能听到了。 “两千万两……其中又有多少是娘亲自己想要的呢?整个郾都,皇亲贵胄,三公九卿,谁家没收过从咱们暨宁城闾丘府送出去的银两?!如今东窗事发,凭什么要我娘亲一人揽下所有的罪责?” 男子的情绪似乎濒临失控了,他居然不哭了,而是开始笑了,笑得比哭时更加凄厉:“与其光我娘亲一人获罪,不如大家一起下地狱去!我管不了别人,千人也好,万人也罢,全部陪咱们闾丘氏一起灭门抄斩吧!” “你要怪要怨的人,只能是你家妻主!你娘亲干什么,还不都受她指使的!这事儿真见了光,牵连范围之广,绝非你我所能想像到的。但是,我能告诉你,真到了那个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你家妻主!” 春莲严厉地说完,那男子似乎一下窒了声,许久,才听他继续说道:“姨母,你真的不肯救我娘亲吗?只因为你们的立场不同,你就忍心抛弃骨肉亲情吗?”此时,他的声音开始慢慢平静,又继续打亲情牌了。 “我只能说,各为其主,各司其责!对你,我无法见死不救,但是你若执迷不悟,我帮得了你一时,帮不了你一世!你莫再以身犯险了,上次只是你运气好……” 话刚说到这儿,阁楼那边传来动静,过来了一大群人——七八个冉燮府的小厮簇拥着一个靛青色涛水波缭绫的男子映入了我的眼帘。而春莲,显然也及时察觉了,立即噤住声。 环佩叮铛,我寻声眺去,只见那男子的腰间,坠了各式的青金石、碧玺、金嵌绿松石等,还有数个荷包及香囊……至于他的脑袋,那真是名副其实的“珠光宝气”,晔晔照人,竟令人无法逼视——金簪,玉簪,象牙簪;錾花钗,镂花钗,盘花钗;鬓发之侧还插了一根垂珠金步摇。 可以肯定的是,那男子应该就是冉燮家的公子,但是,凭如此装扮,无法判断是大公子还是小公子的,毕竟现在满皇都,多的是这般扮相的! 只顾留意他的发饰,尚未看清他的白粉脸,人已走了过去。此时,单看衣着,倒是素雅不妖,身材襛纤得衷,修短合度,那样的身材,那样的背影…… 眼熟啊,眼熟到……心头不禁一颤,我几乎能脱口唤出他的名——可是,真的是他吗?! 我从不否认,自己太过理智,从未动心过。若说,能让我长年看进眼里、印入心里的,就他一个……尽管我分不清,这样的情愫,是否只是由于他多年的相伴,但是我珍惜他对我的一番心意,同时也重视自己对他的这份感情!纵然情愫尚未到“魂随君去终不悔”的境界,但是,心萦系,穿着一条丝,一缕相思未断绝…… 眼见那男子穿过后院另一侧的月牙门,消失在了拐角处,我紧了紧拳头,从藏身处爬了出来,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此时,我只知道,我心里涌起的一股强烈的渴望:我要看到那人的脸,我要搞清楚,那人到底是不是……他…… 我冲动地跑着,丝毫没留意四周,刚拐了弯,尚未踏前一步—— “这位大人,这里是府邸内院,请您留步!”一名黑衣女子突然现身,挡在了我的面前,她言语有礼,但是态度坚决。 只差不到十米的距离啊……我不甘心地咬唇,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行渐远,只能勉强扯出淡笑,道:“是我逾矩了!” 心里已然打定主意要看清楚那个冉燮家公子的脸,不就是换堵墙爬进内院么,这种事……我还真擅长啊! “你是……”那名黑衣女子细细打量着我,突然面露惊疑。 我见她面色古怪,心中一凛,迅速转身,疾步走向荷园方向,同时暗自防备着她有所动作,但是,似乎她只是站在那儿,久久未动…… -------------------------------我是出恭完毕的分割线----------------------------- 一直到踏入人声沸腾的荷园内,我才长舒了一口气。环视四周,研究着园内墙檐走向,思量着如何能进到内院…… “妻主,你在这儿做什么?”墨台妖孽的声音,骤然从我的身后冒出。 我转身,只见他笑盈盈地站在那儿,看样子似乎刚从“梅雨阁”出来——猛然意识到,自己出来的时间确实是长了一些,早超过了正常“如厕”的时间,也难怪墨台妖孽会寻过来…… “随便走走。”我只能如此搪塞。 “我们回厢房吧,这儿人多了点。”墨台妖孽温和地说道。 “你在厢房等我就好,下来干什么……”我一边走着,一边随口道。 心里思忖着,不知墨台妖孽知不知道春莲的事,不经意地偏头,却见墨台妖孽表情怔愣,我疑惑地问道: “你下来这儿,不是来找我的?”难道墨台妖孽是自己内急,才到“梅雨阁”的…… “……我是来净手的。”墨台妖孽缓缓说道。 厢房里就有净手的水盆,用得着专门跑下来么……如厕就如厕,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不以为然地撇嘴。 回到厢房,仍不见春莲,屋里那两个小厮说,春莲回来见我不在,就急急出去寻我了。墨台妖孽闻言,轻蹙眉心,明显不悦。我没说什么,径自坐在花几边上,随后,墨台妖孽也坐到了一旁。 我静静地看着墨台妖孽,一直未语,心绪复杂——他的身上到底背负了多少沉重的秘密,是否比闾丘氏的秘密还要纠结上许多……倏的,我的眸光凝住,直直落在他头上的那只长簪上的一点,那是—— “夫君,你顶着这么重的头饰,脖颈应该酸痛不已吧?我帮你揉揉。”我站起身,绕到墨台妖孽背后。 “你怎么突然……”墨台妖孽顿时身体僵直。 我单手揉捏着他的颈部,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将长簪上的那点抹下,然后放在鼻下轻嗅——这果真是血滴! 那两名小厮见我与墨台妖孽的亲密状,红着脸背过身去,低低地窃笑起来。 墨台妖孽坐不住了,站起来面向我,春眸含嗔,道:“这可不比在府里,你……规矩点……” 我没吭声,重新坐了下来,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沾了血的食指指腹,思索着—— 墨台妖孽刚才究竟去干什么了?飞溅到这个位置的血滴,应该不是他的血……我不想管这是谁人的血,只想知道,墨台妖孽有受伤吗?他武功都废了,难道就不能安分一点么?!我的心里打了一个大结,忍住要脱口的话。 我仔细观察着墨台妖孽,意图寻找蛛丝马迹,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随即,沮丧地发现,我看不出啊!看不出墨台妖孽被白粉遮盖的面色是否如常,看不出他鲜红的衣服下是否有血迹,看不出他状似自然的行动是否只是在逞强…… 就在这时,园中一个女子突然洪声宣布,道:“今次‘菡萏会’文章的主题是——爱莲与赞莲!” 我的小心肝啊,扑通一声,沉到了谷底。 按照我原先的设想,无论是要写莲的哪个部位,包括莲子、莲心、藕节,再狠一点,甚至写荷花池的塘水,我都有办法洋洋洒洒地开题,然后稳稳当当地承接到所背诵的“时艺”模板,但是现在…… 爱莲,爱上莲的自命清高?!赞莲,赞颂莲的孤芳自赏??!! 心里这个幽怨啊,欲哭无泪…… “妻主,这个题目,你……做不出文章吗?”墨台妖孽倾身靠近我,春眸含忧,他的左手轻轻熨帖到了我的脸颊上:“写不出,咱们就不写了……‘菡萏会’只是个捷径,却不是唯一的途径,你别烦心,我会另外想办法的,咱们回府吧!” 回府?为了这个“菡萏会”,我准备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不战而退,且不论我付出的辛勤的劳动付诸东流,就说我画坏的那些绢布与兼毫毛笔……的银两全跟着打水漂了! 更何况,做完文章之后,我原打算去…… “你,没事吧?”思及此,我收敛了沮丧的神情,开口问道。 墨台妖孽不解地看着我,答道:“我没事啊,有事的是妻主你才对,这个文章……” “你没事的话,我们就不急得回府了!既然来都来了,怎么着也要做一篇文章吧!”我打断墨台妖孽的话语,对他安抚地笑了一下。 我坐至书案边上,提笔,随便写了两句赞莲的句子,然后将背诵的文章原封不动地默写了上去,一鼓作气,一气呵成——至此,“时艺”文,五百五十个字,功德圆满,可是,完全偏题了。 拍死我,我都无法当场挤出“时艺”的句子,因而,只能硬着头皮,在后面加了两句白话—— 自命清高,自卑自尊,过犹不及,惟吾怜之; 孤芳自赏,孰人欣赏,不如自赏,惟吾赏之。 书完以后,看都不看,直接将纸张递给那两个小厮,然后闷闷不乐地趴在桌上,继续研究通向内院的墙体走势…… “公子还礼,有请仪公子妻主墨台氏。”少顷,园中传来女子的唱喏之声。 初闻此言,我的大脑尚未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就见墨台遥冲了进来。 “中了!你的文章中选了!”墨台遥喜上眉梢,手舞足蹈——她突然偏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两个小厮——重重咳嗽了一声,然后面容一肃,继续说道:“新妇,你总算没辜负我对你的殷切期望,没有给咱们墨台府丢脸啊!” 说完,还特意又看了眼那两个已经呆若木鸡的小厮,才雍容娴雅地走了出去,只是我眼尖地瞟到,她出厢房之后,没走出几步,就开始发足狂奔,估摸是急着找冉燮絮“叙旧”去了…… “墨台夫人,我家公子有请,请随我来。”一名黑衣女子悄然无息地出现在了厢房门外。 这女子的衣着打扮跟之前我在内院看到的那个女子的一样,甚至……与我记忆中的一些黑衣女子的打扮相仿——心念微动,我下意识地看向墨台妖孽。 “文章是你做的,冉燮公子自然就只请你一人。你又不是来求亲的,紧张什么?!过去以后,无非就是与冉燮公子随意地说几句话,算走个过场罢了。之后,冉燮府的人会把你的文章与今日其它人的佳作,一同裱出来,让参加‘菡萏会’的宾客共赏。”墨台妖孽看着我,粲然而笑,春风拂面。 想想,是我多虑了……我的天塌了,还有墨台妖孽顶着呢! 遂放心地随着那名黑衣女子下了楼,走进对面那个瓶式门洞,然后上了三楼,停在一间厢房外面——按这个路线来看,我之前的猜测应该无误,这就是正对我的看厢的那间厢房。 “公子,墨台夫人到了!”黑衣女子恭敬地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敏感地捕捉到,她的语气中含杂着几分激动。 透雕格心门几乎是应声而开,我抬眼望去,只见门里边,站着一个男子——粉脸蒙蒙,碳描细眉,朱丹樱口,左颊上贴着一朵红莲钿妆,盘蛛髻上插着一对红珊瑚如意钗,身上是一袭淡紫红的直襟缂丝裙裳,通身紧窄,长已曳地。 这妆样、这衣着、这品味……我的眉角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 男子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良久未曾移开,就在我犹疑着欲躬身作揖的时候,他终于有了下一个动作—— 他扬起了右手,给了我一巴掌……   ☆、39菡萏清浊往事难省3 猝然不防,我的嘴角一僵,当场傻住。 这一巴掌,扫在脸颊上,不疼,然而,却令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口,惊大于怒。 我愣愣地看着他,却见动手打人的他,咬着下唇,左手按摩着右手掌,状似吃痛,而黑曜石一般的眼瞳始终注视着我,喜怒难辨。 此情此景,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扇我的时候,有使出那么大的劲力么?!难不成……真的是我脸部皮下层的结缔组织过于……厚实?! “玄长老,你无故失踪了八个月又二十六日,众人皆道,你身处险境,生死未卜。现在看来,这段时日,你过得还真是滋润啊!”男子开口说道,语带讽意。 乍然一看,我只觉得,这男子颇为眼熟,却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听到他这句话之后,我能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了—— “子迟公子,许久不见,您依然如此楚楚动人,亭亭玉立。”我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挤出了笑,作揖道。 原来,紫罗兰是冉燮家的公子啊……他的记忆力还是那样的匪夷所思,要知道,我本人都无法数清逃离门派的时日……心念一转,猛然恍过神了—— 不对啊,这里是皇都,我名义上算是墨台府的人,紫罗兰凭什么打我?! 思及此,我直起了腰板,正欲开口,紫罗兰却先我一步,冒出一句: “比起仪公子,又如何呢?” 这话说得真是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由哑然。 “你总是赞我美,说我仙姿玉色,莺惭燕妒,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紫罗兰一边回忆着我以前绞尽脑汁挤出的颂词,一边袅娜娉婷地转身,坐到厢房当中的圈椅上。 边上的黑衣女子请我进房,我心下犹豫,当瞄到她腰间的佩剑之后,终于乖乖地走了进去。刚踏进房,尚未站稳,身后的门霍然关上。此时方才意识到,四周的小厮与女侍已尽数退出,房内只剩紫罗兰与我两个人了。 心知不妥,随即想到紫罗兰不谙武艺,倒无法威胁到我的性命,于是心神略定。 紫罗兰如数家珍,娓娓道出那些我东拼西凑的风格迥异的诗词骈句——令我再次钦佩于他过目不忘、过耳犹识的本领。 他不疾不缓地背完了《洛神赋》,然后顿住,眨眼间,面容一沉,冷然质问道:“你既然心里有我,又为何会娶仪公子?” 闻言,我几欲扑地,一度怀疑自己幻听,只能继续傻愣愣地看着他。 而他紧抿双唇,直直逼视着我,似乎非要我说些什么。 我努力想了又想,实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呐呐说道:“我不是娶,我是嫁……” “你从‘生死门’失踪以后,我派了几百个近侍出去寻你,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去寻,我一直盼着能有你的消息,却又害怕传回来的是噩耗……何曾想过,原来你一直呆在温柔乡里享福……你真有办法,竟然能入赘到墨台府。你是怎么向仪公子求亲的?你也赞仪公子美了?你有说他是‘美人倾城,如人间至宝’么?或者是说他‘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爹爹一直警告我说,女人的甜言蜜语,最不能信,可我偏偏就是鬼迷了心窍……仪公子许了你什么?富贵荣华?高官厚禄?你可知道,他能许得起你的,我通通都能许给你!”紫罗兰咄咄逼人地说着。 这话听上去……似乎是对我莫大的侮辱,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倒也算是事实——我站着,闷声不吭,暗自琢磨着紫罗兰话语的意思。 “你不打算辩驳什么吗?你不是一向口齿伶俐吗?”显然,我的沉默,反而触怒了紫罗兰,他的语气已现寒厉。 我需要解释什么吗?我咂吧咂吧嘴,紫罗兰的态度与语气,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他才是我的正君,而墨台妖孽是我的姘头,现在我红杏出墙,被他抓奸在床…… “子迟公子,似乎你对我,有所误会。仪公子投我以木瓜,我就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思忖了一下,如是说道——倏然意识到,原来《卫风·木瓜》如此适用于我与墨台妖孽啊,“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不是为了报答他的挡剑,而是珍重他的情意,意求永好啊…… “误会?那你今日为何而来?你应该知晓,‘菡萏会’其实就是为我挑选妻主。”紫罗兰不依不饶地说道。 想到这里,我肠子都已悔青,我不是不知道您在这儿吗?! “玄只是听闻文人墨客齐聚于此,意欲以文会友,仅此而已。”尽管我的心里憋屈,面上仍淡然地说道。 “‘自命清高,惟吾怜之;孤芳自赏,惟吾赏之’……这不正是为我写的么?!你还能狡辩说,你心中没我吗?!”紫罗兰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了。 “那是说荷花,不是您……”您怎么会是荷花呢?您明明就是自恋的水仙花! “刚才近侍来报,说发现一个酷似玄长老的女子,我才临时改了‘菡萏会’的主题——当我看到你的字体、你的文章的时候,我心道,你总算肯露面了……可谁想一打听,才知道你现在已是墨台夫人了!”紫罗兰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声音越来越小,近乎自语。 “你怎么会认得我的笔迹?”我脱口而出,然后依稀想起,他以前的确看过我誊写的“时艺”文——他的记忆力到底变态到了什么程度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紫罗兰仍旧不理会我,兀自喃喃着:“先是殷,现在又是仪公子……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抢我的东西呢……” 忽闻此言,我瞠目结舌。脑海中猛然闪过药殷跟我说过的话——紫罗兰一直有抢别人喜欢的东西的怪癖! 毋庸置疑,这就是传说中的变态,而他的病征—— 以心理学来定义,就是一种极想排除或破坏别人的优越的心理倾向; 而从物理学的角度来阐释,就是:同处一个系统中的甲与乙两个物体,本来方向相同,能量场大致相等,但当甲的能量场突然大于乙的能量场,而乙的质量大于甲的质量的时候,乙的能量场将会限制或试图限制甲的能量场的增大。 由此引申,乙的这种限制或试图限制甲的能量场增加的*,我们姑且称之为“嫉妒”;反之,如果乙的质量小于甲的质量时,乙的能量场将无力限制甲的能量场的增加,反而将受甲的能量场的带动而增大,乙的这种试图被甲的能量场带动而增大的*,我们可以称之为“羡慕”。 代入眼下的情况,紫罗兰就是“乙”,而“甲”是药殷、是墨台妖孽……那我是什么?传说中的……炮灰?! 一般来说,有这种心理问题的人,八成是由于童年逆反心理的不断发展,成为一种堪称“极品”的偏执个性。他的遭遇也许值得人同情,但是,我一点都不好奇!我的同情心,可是稀缺资源,只能用在刀刃上,譬如,我要蹲到角落、同情一下自己——想想,我真是歹命啊,好不容易,有个人跳到我的面前表演争风吃醋,结果泼醋的对象还不是我…… “子迟公子,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必用作儿女哀泣?”我撇嘴说道。 无稽闹剧,恕不奉陪,躬身作揖,直接转身,之后惊悚地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闩住了! 我回身望向紫罗兰,只见他缓缓笑了,华贵而高雅,道: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因此,更应牢牢把握自己心中所想所要的!”此时,他的嗓音显得酥慵而绵长,一如记忆中的一般:“你既然肯入赘墨台府,自然也就不介意入赘到冉燮府,那就休书休弃仪公子吧!” 我挑眉,无法理解紫罗兰的逻辑思维方式——妖孽与妖人之间,我自然是选择美美的墨台妖孽了,至少不会存在因视觉上的冲击而谋杀亲夫的隐患;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休夫……紫罗兰,您还真看得起我啊!我敢休了墨台妖孽么?!我休了他的人,他不休了我的命才怪! “舍不得了?玄长老,你说,如果我放声高喊,众人破门而入,她们是信你的话,还是我的话呢?”我一直未语,紫罗兰继续慵懒地说道。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整齐的衣袍,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对,“非礼”这样的行为,似乎并不需要“实质性”的零接触…… “玄长老,你说,仪公子又会信谁呢?即使仪公子能原谅你,墨台府呢?整族的墨台氏呢?”紫罗兰宛如胜券在握一般。 其实我想说,只要墨台妖孽信我就好了——好歹我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至于,其他的谁谁谁,爱信不信,就算她们把自己当根葱,还得问我愿不愿意拿她们来呛锅呢!自然,这话不能说出口,为避免刺激到紫罗兰,我只能叹道: “凡事,不用做这么决绝吧,留点余地总是好的!”说话的同时,开始往窗边挪动着。 “明明是玄长老,你先来招惹我的!”紫罗兰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掀动一层层帘席。 我不敢用力扯开帘席,避免引人注意,落人口实。隔着最后一层帘子,急切向正对面的厢房望去——为了方便观察周围,我的看厢的帘席一直是半控的——只是,此时房内,竟然空无一人! 暗自苦笑,如今只能自救了。我向下看去,只一眼,就彻底打消了跳楼的想法——三层楼,不高,也不低,跳下去死是死不掉,但是必受断手断脚的活罪,这里医学又不发达,万一因此残了……其实,我对二楼比较感兴趣,如果一楼的话,那就更加完美了,尽管在一楼跳楼,会被人骂成神经病——我由衷地渴望,紫罗兰能给我一个被人骂“神经病”的机会…… “子迟公子,你何必这么较真呢……”我讪讪地放下帘子,离开窗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玄长老可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 “自然记得。”《国风·蒹葭》这么脍炙人口的诗句,怎么可能忘记?! “你果然记得!”紫罗兰霁颜,继续道:“玄长老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没看出你的心意,并不解情。蒹葭者,飘零之物,随风而荡,却止于其根,玄长老‘溯洄’又‘溯游’,求的不就是这个根吗?当时我只是在想,你这情根究竟是为何人而植的呢?” 我的额角突跳——拜托您,我说那话的重点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您就好好地呆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让我奢望吧! “玄长老又可记得‘吾不能忘情于君,且不能忘情于君之与回也,君与回也孰愈’这句呢?” “自然记得!”我开始咬牙切齿了。这句是我写的第一句“时艺”文,却没机会拿给他人看——紫罗兰,敢情我家的那个食盒,是你偷去的啊?! “直到我读了你写的这句话,才了悟玄长老对我的幽幽情思……这段时日,我辗转念着你说的那些话,方才体会以前你言语中表达出的求不得苦,爱别离苦!” 我舌挢不下,已经跟不上紫罗兰跳跃式的思维了——不得不感叹一下,我果然是正常人,无法与变态沟通啊! 突然,警觉到门外传进嘈杂之声,而且还越来越近……我的心咯噔沉了,紫罗兰到底找了多少人来看这场热闹啊?! 很快的,紫罗兰也察觉屋外不小的动静了,却见他蹙眉起身,冷声喝问: “门外是谁,怎地如此放肆?!” 厢房的木门豁然大开,我寻声望去,只见——墨台妖孽出现在了门外。 “妻主,你没事儿吧?”墨台妖孽一双春泓满是担忧。 墨台妖孽,果然是我的救命稻草啊!我大喜过望,飞快跑到了他的身边。瞟向房外,只见春莲与几个黑衣女子僵持着,双方均手持长剑,只是剑未出鞘。 “缦殊公子,烨然见妻主许久未归,于是擅自作主,寻了过来,却受到公子家奴的百般阻拦,不知公子是何用意?”墨台妖孽确定我没事之后,看向紫罗兰。 “仪公子,多年未见,您的风姿,更甚当年。我与玄长老是旧识,今日偶遇重逢,自然是有许多话要说的……”紫罗兰夷然自若地说道,意有所指,又语焉不详。 果然,墨台妖孽狐疑地看向我。 我怒,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暧昧吗?!连忙对着墨台妖孽谄媚地笑。 “想不到,玄长老还清楚记得以前对子迟说的那些话,而子迟也一直珍藏着玄长老赠予我的那把宝剑……那剑,当初子迟是当作定情信物收下的,却不料,如今物是人非……”紫罗兰从始至终都不合礼数地称呼我为“玄长老”,而不是“墨台夫人”。 我爆怒,那剑不是你从我的手里讹去的么?!现在居然成了定情信物…… “妻主,我怎么从未听你提过呢?”墨台妖孽死死盯着我,笑得格外得温柔。 “这事,绝对不是他说的那样子的……”我张口欲辩。 “仪公子,我与玄长老两情相悦,望公子成全!”紫罗兰对着墨台妖孽盈盈一拜。 “缦殊公子说笑了,你与我家妻主,纵然真有过什么,也不过是一段旧事。往事已矣,何必重提呢?”墨台妖孽的话是对着紫罗兰说的,但是他的目光一直未离开过我。 我已经快笑不出来了……心里气得牙痒痒。 “是子迟心急了,不过来日方长,世事难料!” 居然还有以后?! 我条件反射地看向紫罗兰,只见他一脸挑衅地笑着,抬起右手,五指微拢,复又收拢于掌心。 “缦殊公子,请恕烨然失礼,先行告辞!”显然,墨台妖孽也看到他这个动作了,笑容顿敛。 “后会有期!”紫罗兰轻抬手,屋外那群黑衣女子立时收了武器,垂手站到边上。 墨台妖孽直接拖着我,头也不回地走着,而我的心,此时已是拔凉拔凉的了。 突然领悟,六月天,究竟为什么会飞雪了……   ☆、40相思相望何不相亲 郾都茶余饭后的话题历来非常精彩。若问到,当前最流行的话题是什么呢?答案只有一个—— 墨台府仪公子的妻主与左相府缦殊公子二人,于“菡萏会”上一见钟情,当下就冲破礼教的束缚,山盟海誓,却被仪公子棒打鸳鸯——住在墨台府附近的人家作证说,“菡萏会”当晚,墨台府内传出惨绝人寰、垂死前才有的悲鸣——此后,无人再见那个墨台夫人踏出府门半步,众人皆疑她已惨遭不测,却忌惮墨台氏的权势,无人敢入府调查。 “您每天那么积极地出门,就是为了听这些流言啊……为什么谣言传了近十日,还未散去呢?” “按理说,是该更换了,但是有人不想让它平息,努力延续着这个谣言的生命……” “近来皇都……就没有别的令人津津乐道、广为传颂的事儿了吗?” “有啊,前些日子,不知圣上从哪里迎回了一位高深莫测的道人,并安置在了宫内,于是有传言说,圣上打算效仿前朝,重立国师之位……只是一直没有正式下旨,实在是圣意难揣啊……” “高深莫测……何以见得呢?” “据说,这个法师每夜都以血祭天……至于干什么,无人知晓,正因没有人能参悟,才称作‘高深莫测’啊!” “法师?您刚才不是说道人吗?” “我刚才是说道人吗?呃……这不重要,重点是,皇家无小事,牵扯到皇室的辛秘,大家只敢私下传传……因而你的风流韵事,仍高居谣言榜的榜首啊!” 七月,秋季的头一个月,瓜熟蒂落的新秋。 墨台府花园的凉亭内,墨台遥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相比之下,更衬得我无精打采、萎靡不振。 “姑母,我跟缦殊公子之间,真的是清白的,我连他的脸长什么模样都未看清楚啊……”我心里苦不堪言。 墨台遥满脸不信,直接道:“少来了!当前盛郾最畅销的书籍,就是根据你赞冉燮小公子美貌的情话而整理成册的《蔓藤吟》,还是雕花盒装,浣花红笺,彩墨版画的珍藏本,书的跋是冉燮小公子亲提的,我只记得最后两句是‘不似鸾凰,谁似鸾凰?惊散鸳鸯,拆散鸳鸯’。” “哪家书肆印的?怎么没付给我版权费!”我怒,直接拍案而起。 “你居然真敢承认自己说过那些话啊?你不怕公子活剥了你么?”娃娃脸上写满惊讶与……幸灾乐祸?! 有什么不敢的,我还就是敢……咽下这个哑巴亏!我识趣地坐了回去,思绪瞬转,迟疑地问道:“姑母,夫君这几日,都呆在宫里……应该还未听到这些传闻吧?” “宫里怎么了?宫里消息才灵通呢!这书赫然成了皇亲贵胄之间的馈赠佳品,短短几日,我已收到了十余本,我估摸着,皇城里的那几位,早已人手一本……我等等也送一本给你吧!” “不用了……我这辈子不想再回忆起那些句子……”我眉头深皱,想到墨台妖孽逃也似的背影,心里……这个火大啊! 菡萏会那天—— 墨台妖孽直接带我出了冉燮府,在车撵上,默默不语,只是轻蹙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跟那个缦殊公子真的没什么……”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墨台妖孽这样的反应,越发令我不安。 但是话还未说完,就被墨台妖孽打断,他静静地说道:“妻主,我累了。” 累?未曾多想,我下意识地接道:“累了回府好好休……” “我的心累了!”墨台妖孽凝视着我,无波无澜地说道:“我未满周岁就被姑母从桓城接到皇都,在我三岁的时候,年仅十岁的太女登基为新皇,从我能记事以来,就呆在宫里,与皇上一同接受皇室特有的教育——皇太君还真是没偏心啊,我与皇上受的是绝无二致的教育——那时,我心恨自己不是女儿身,无法开疆拓土,开创宏伟功业……但是,成亲以后,慢慢地,我开始后悔了,我怨皇太君没让我与皇子们一同学习……” 他的瞳孔微缩,脸露无助,继续说着:“争权夺势、利益冲突、勾心斗角,什么样的龌龊事我没见过呢?我能谈笑自若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可笑呵,我竟然不晓得如何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夫君,我甚至不知道天下间其他男子是如何侍候妻主的!” “我尽力去学了,真的尽力了,可你一直无动于衷……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们跟其他夫妻不一样呢?!”墨台妖孽的春眸蒙蒙,直直看着我,仿佛想看穿我的灵魂一般:“今天,我终于明白,原来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从没问过你,是否愿意入赘墨台府,是否愿意让我做你的夫,你总是被动地接纳我——妻主,你一定也累了对不对?” 我看着墨台妖孽,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样脆弱的他,是我从未见过的。 马车缓缓停了,墨台妖孽笑了,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我想扶他下车,但他轻轻挣开了我的手,独自下了车,我跟在他身后走着,他越走越快,而我脚下越来越重,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走着走着,我几乎迈不开步了,寻了一处石阶坐了下来,与墨台妖孽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慢慢回放着…… 遇事,我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断,但是事关感情,我就需要静静考量,沉思许久才会有答案的……我讨厌去探究自己的感情,因为太复杂了—— 想了又想,隐隐觉得自己对墨台妖孽是有感情的,只是这份感情如山间的泉水,慢慢吞吞地流淌着,细细长长,不浓不烈,不去深想,不会轻易地发现,可是却一直好好地藏在我的心底,缓缓成长着,暖暖成长着……我知道墨台妖孽对我有心,而从没残忍地斩断他的情,就是因为这份感情的比重渐渐超越了其他的情感,我不再害怕他,不再排拒他…… “玄妹妹,你回来了啊……你在这儿做什么?”墨台榆走下间廊,走向我。 “榆堂姐……你喜欢我家夫君吗?”当我意识到的时候,这句话,已经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了。 “……玄妹妹,为何突然说到这个?”墨台榆一怔,反问道,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只是感觉……”我没再追问,自嘲地笑了笑,突然发现,此时已经天黑了——我竟然想了这么长的时间啊…… “堂弟……公子,对我来说,就像是天上的那轮明月吧,高高挂着,离我那么远,但当我看见水中的月影,却又感觉,他离我很近……只是,水中捞月,镜中观花,终究不过一场虚幻!”墨台榆撩袍坐到了我的身旁,与我一起望向星空。 我挑眉看向她,惊讶于她居然会跟我说这样的话。 “玄妹妹,我从来不叫你‘玄夫人’,就是因为我一直看不出你对公子的情,无法真心地承认你是‘玄夫人’——但是,今天以后,我能叫你‘玄夫人’了吗?”墨台榆偏头看向我。 “……你,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我不由心惊——我素来隐忍,不容易喜形于色。 “你刚才的表情是,心怜又心痛;而现在则是,心事被揭露的狼狈……”墨台榆哂道。 “玄不解榆堂姐的意思。”我冷声道,打心底厌恶被人看穿的感觉。 “你一脸不甘心,又极力掩饰……” “榆堂姐!”我站起身,不悦地瞪视她。 “那轮明月,独自在苍穹之中,该是寂寞的吧……”墨台榆也站了起来,再度抬首看向空中,说道:“玄夫人,请你守在公子身边,好好地……守着他!”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似乎步伐沉重,却又透着轻快。 守着墨台妖孽吗?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与义务,是我心甘情愿覆上的包袱啊…… 我徐徐走回偏院,院子里灯火摇曳,屋内却一团漆黑,疑惑地推门而入,借由屋外的光,看清墨台妖孽背对着我坐在圆桌边。 “我认真地想了想,总算想明白了……”我走进房,开口打破沉默。 “妻主,日间我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好不好,我们……”墨台妖孽轻轻地说道。 “不是,你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我想好了……” “妻主!”墨台妖孽突然高喊出声,然后站了起来。 我眨了眨眼,被他吓了一跳。 “我……我要进宫去,现在就进宫!”墨台妖孽说着,就向门外冲去。 现在进宫?敢情这里的宫门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啊! “你要进宫,也先听我把话说完啊!”我追了出去,在他身后叫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想通的。 墨台妖孽没有转身,脚步越来越快,甚至使出了轻功…… “你……你给我站住!”我边追边喊。墨台妖孽武功废了,轻功可没废,我的“流云”根本追不上他,几个飞跃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被鬼追都不用跑这么快吧?!小子,你好样的!我暗自磨牙。 深吸了一口气,我朝他消失的方向吼道:“你个妖孽!” 声音响彻云际,响遏行云…… -------------------------------我是决然的分割线------------------------------- “夫人,不好了……门房来报,你的奸夫找上门了……”秋梅大呼小叫地从前院跑来。 “冉燮府的公子来了啊?!”墨台遥闻言,跳了起来,一脸的……兴奋?! 顿时,我一个头两个大,双手按摩着太阳穴,带着秋梅走向前院,而墨台遥眼露异彩,亦步亦趋地跟着。 墨台府的正厅,帘栊依旧高控。 远远的,我就看到大厅中那抹秋葵黄的背影,脑袋……金光灿灿,身材挺秀——不是紫罗兰,倒像是…… 心念一动,不由加快了脚步,而墨台遥拉着秋梅,从另一边进到与正厅只隔一墙的花厅。 那男子徐徐转了过来,脸上脂粉未施,五官精致,面容偏冷,气质如朗月清风,天生脱俗——这张脸,慢慢地,与我心里的那张脸叠加,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你是冉燮公子啊……”我嗫嚅,缓步走进了厅堂。 “墨台……夫人。”他开口,声音如清泉涧流,带着轻颤。 厅里一片静谧。我细细打量着他,眼光自然地落到他头上“夺目”的发饰上——玛瑙钗,翡翠钗,珐琅簪,然后是金簪……六根金簪,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头饰中并不起眼,那是…… “你……为什么要来郾都?”药殷……冉燮殷微垂臻首,我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的一对美眸中,抹过难言的情绪。 “逃命啊!”我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在桓城的时候,不是被你们发现了么,能不跑吗?!” “我……没告诉任何人,你在桓城——你的扮装很成功,她们都没发现。”殷抬眸,飞快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垂了下去。 难怪啊,那天之后,在墨台府附近蹲守的弟子,一反常态地消停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开口问道,心绪百转。 “我本以为……你跟墨台烨然会一直在桓城的,这一辈子再也……。”殷答非所问地说道。 “这样都能遇到,不正说明我们有缘吗?!”我笑侃。 “缘……”殷停顿了许久,才再次开口道:“师叔,当你对我伸出手的时候,我犹豫了,我怕步上爹爹的后尘,所以……是我亲手断去了我们的缘……于是,我遭到报应了!” 我眉心微拢,想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只听他轻轻说道: “你上次遇袭受伤,我察看伤口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了解你……那以后,我想了很多,却一直不敢开口问你——师叔,你是不是早就发现……那些蛊了?你……恨我吗?” “恨过,但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爽快地回答他,难得的真心。 暗暗自嘲,原来我也会有心理敏感期,这不正是动物行为学中的印随学习——雏鸟情结么?! “离开桓城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顺着签文,我们成亲了,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么多的事了,哪怕……哪怕你命不久于世,到时,我随你一同去也就是了……” 呸呸呸,我活蹦乱跳的,什么叫命不久于世?!我怒,又有拍死他的冲动了——却因他的下一句话,心里犯酸—— “我又想,如果那天,掉进深渊的真的是你,我跟着你一同跳下去,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怎么都好过,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地活着……” “‘菡萏会’那日,当我听到‘仪公子’的名号的时候,我想去找你,想见到你,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疯狂地蔓延着,但转念一想,我怕啊,我怕被有心人看出端倪,然后你又会被师父带回门派……我只能把自己锁在房里,然后任由心被上万只虫蚁啃噬着——那时方知,原来我是如此的善妒,我妒忌墨台烨然啊!我的身体里,宛如住着一个魔魇,是不是很丑陋呢……” 我静静听着,眉头已深锁。 “刚才,就在我看到你的一刹那,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傻,现在这样,是最好的了——墨台烨然,他有能力庇护你,他比我强太多了……你活着就好,我只要你活着。” 我,看着他,近乎震惊地看着他——我何德何能,配得起这样的他呢?!他确实是傻呵…… “璘……缦殊公子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这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事情了。” 殷终于抬起了脸,眼中的情丝与哀思,缕缕挟住我的心,紧紧的缠绕,令我的心,隐隐抽痛着……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那一眼,似乎已是决绝。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在自己面前…… 实在忍无可忍,深深吸了一口,平地一声吼:“冉燮殷,你丫的,你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吼完,发足狂奔,追了过去……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 但是,我要说—— 庄周,绝对是个老神棍! 试问,既然有了“相濡以沫,相呴以湿”的经历,又如何能“相忘于江湖”呢……   ☆、41月徘徊菟丝附女箩(墨台烨然番外) 懿渊十一年,征暑之月,皇家避暑山庄,万壑行宫。 岫云斋,正宫东面的一组八进院落建筑群,是专门供皇太君居住的,楼阁清樾,亭台澹泊。 “……皇帝也真是的,什么破事儿都让你去干,她到底有没有把你当男儿家来看啊!” 说话的,是临水而立的八角亭阁中主位上的皇太君,我的……义爹。 他穿着石青色的凤袍,圆领、右衽大襟、左右开裾、平袖端,饰九只金凤,间以五色云及福、寿纹,下幅八宝、寿山水浪江牙及立水纹。 “这不正说明义爹教导成功吗?我还就是喜欢搅和在朝廷官场这漩涡里。”我漫不经心地答道,偏头眺着湖对岸的云辉玉宇的牌楼,重廊复殿,层叠上升,贯穿青琐,气势磅礴。 “然儿,你也该学学柳儿,平时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柳儿,你的女儿快满周岁了吧?改天抱进宫给哀家瞅瞅。”义爹的话头换得极快,转向了一旁正襟危坐的墨台柳。 我淡淡地扫向墨台柳,他前年招赘了一个妻主入府,一个看上去就很好掌控的文官,只是……未免太过木讷了。 “回皇太君的话,您的记性可真好,现在十个月大了。前阵子,皇上给赐了封号,说等满周岁以后再赐名呢!”墨台柳垂首,细声细气地回答。 “反正,也就只有府里几个人知情,外人不还都道我贤良淑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么?”我开口道。义爹还是这么罗嗦,早知道今天就不来了。 “然儿,再过四个月,你就及笄了,到时叫皇上给你选个好妻主,我算是想明白了,男儿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女子嫁了,这样才算真正的幸福……”近几个月,义爹经常跟我提到婚嫁的事儿,他以前经常说男儿家不用把自己束缚在闺阁之内,应该放手去闯一番天地;可如今却改了想法,老跟我念叨,男儿家就该嫁人,然后相妻教女…… “及笄以后,我打算去桓城的墨台府,那里远比郾都自由……至于,妻主,自然是我自己选了!”我微微蹙眉,看向义爹。 “自己选?想当年,那个淑皇子也坚持要自己选的,结果呢?!这么多年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落得跟他一样……” “弟弟,你别每次说到这些,都拿淑皇子举例子啊,人家淑皇子招谁惹谁了啊!”我的姑母——墨台遥在一旁嚷嚷道。 “你给我闭嘴!看到你,我就着恼!我接到消息说,上个月然儿在别庄的时候,一伙贼人闯了进去,你说你安排的那些个护卫干什么吃的?幸好然儿没出事儿,不然我饶不了你!”义爹的美眸喷火,狠狠瞪视着姑母。 姑母摸了摸鼻子,坐了回去。 “然儿,你也是的,什么不好玩,学蛮夷玩蛊,多邪门的东西啊!据说,那伙贼人就是冲着你养的蛊去的,现在被抢走了,倒也是好事儿!” “不是被人抢走的,是我自己不想要了!没用的东西,白费了我两年的时间。”我将视线调回了水波荡漾的湖面,不想深谈,免得义爹又唠叨个没完。 “我听说,近来盛郾多了一个痴情种子,好像是个长史,叫公孙什么来着……就照她那样子的,给你找个妻主吧!”义爹居然又接上之前的话尾了。 “皇太君,您说的那人,是叫公孙丠,现在已被圣上擢为都统了。”墨台槐拘谨地答道。 公孙丠吗……不过是琼养的一枚棋子,任凭自己的生死揉捏在他人手里的女人,有什么好的?!我不由嗤笑,转而想到,她的夫,似乎是“生死门”的吧——最近“生死门”的小动作还真多,看来,要再增派几名探子进去…… 猛然警觉,我的目光落到了堤岸边那片矮林—— “义爹,我早跟你说过,行宫种这么多树,容易藏刺客的!”我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步出了亭子。 正觉得无聊呢,居然就有人送上门陪我玩了!我飞身跃向湖堤,心情颇为愉快,嘴角难抑地弯起了。 不知道这是哪一路的人呢……我分心想着,手中未停,轻易拧断了其中一个女子的脖颈;左边那个女人刀挥得实在太慢了,随意地避开刀锋,我的左手在下一秒穿透了她的胸膛,她骨头碎裂的声音还算清脆,本来想将她的心脏拽出来,想想可能会吓着义爹,干脆顺手捏碎了…… 可惜只来了六个女人,随便玩一圈,居然这么快就都死光了…… 等我慢慢走回亭子的时候,夏枫已经端着清水在等我了。我熟练地清洗去手中的血污,我从不留长指甲,就是觉得不方便洗濯。 “墨台遥!”义爹突然吼道。 我顺势看过去,只见他的脸色都泛青了,是被刺客吓到了吗? “这不关我的事吧?这是宫里的侍卫的失职。”姑母弹跳了起来。 “谁跟你说这个了!然儿好好一个男儿家的,你居然让他学这么残忍恶心的杀人手法,这让他还怎么嫁人啊?!” “不带这么玩的!最初我是打算让公子学剑的,明明是弟弟你自己说的,一个男儿家家,随身带把长剑,成何体统!”姑母的娃娃脸皱成了一团。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这么阴毒的武功学了干什么?还不如去学剑!” “弟弟,你从小就这么善变!自己说过的话,翻脸就不认帐!现在你都当上皇太君了,应该是凤口一开,金口玉言的,可你怎么还没改掉这个坏毛病啊?”姑母跳脚急道。 “墨台遥,我哪年哪月哪时哪刻说出那句话的?你说的出来,我就认下了!”义爹的气势远远高过姑母。 姑母一窒,良久才呐呐说道:“明天我就去给公子请个剑法高超的师父……只是,都练了近十年的爪法,现在换剑会不会太迟了一点啊?” “这我可管不着,然儿有相当的自保能力,我才放心他到处乱跑……”义爹偏头,对我说道:“要不,然儿你也别学什么剑术了,安心呆在我身边好了,等你及笄,找个好妻主嫁了,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会学好剑术的,请义爹放心!”呆在宫里有什么好玩的,我迅速开口接道。 目光再次飘向湖面,嫁人吗……我从没想过,好遥远的事情啊…… ------------------------------------------------------------------------------ 懿渊十五年,霜序之月,月中。 我站在“生死门”刑律堂的墙檐上,看着花园里的女子,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原先她长什么模样了,但她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开智前后,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啊! 琼是在半年前才知道“生死门”出了个药人,重金收买了几个蛊师混了进来,不是为了炼蛊,而是打算以蛊操控药人……虽然我不清楚琼要做什么,但是我……怎么可能让琼得偿所愿呢? 这个女子是叫做毒玄吧,她的皮肤略嫌苍白,难见血色,眉宇间不见欲、不染愁、不动情、不含恨,眼睛圆圆的,眸光意外的明亮,鼻尖微翘,唇线薄凉。怎么看都像个书生,却没有时下文人的呆板与酸腐,浑身给我的感觉就是——宁静,既非死气沉沉,亦非生机盎然。 我一直以为她早已不在世上,可她居然在药光手里活了下来,还活得比谁人都好,只能说——她的运气真是极好啊! 身形飘忽,已至她毫无防备的身后,突然听她叹气,以细小的声音碎碎念:“药光叫我来干什么呢?看戏?不像!以这个女子警告我?她真看得起我啊,我现在敢跑么?!天下之大,竟无我立足之地……” 巧的是,厅堂里的那个女人我认识,六年前,我就是从她的口中偶然得知“生死门”药人这个秘密的。 原本,我该直接封住毒玄的穴道,将她带至客舍,然后等天黑后将她运下山,至于她以后的命运,那就要看我以后的心情了……但是,现在见到她,我改变主意了—— 腰间的软剑悄然而出,直接横在了她的颈间,她的反应异常的快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既不动也不反抗,连颤抖都没有。 “为什么最近老遇到这样的事情呢……”只听她懊恼地自语,她的脖颈微移,立刻就被我的剑锋削去一缕长发,我蹙眉,将剑刃稍稍移开,随即发现,她的整个身体已经彻底僵住了…… 毒玄,四年后的再次相见,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而这样的人,通常都会长命的。 ------------------------------------------------------------------------------ 懿渊十五年,霜序之月,月末。 桓城,墨台府内。 义爹催得越发紧了,与其让他给我指一个妻主,不如我自己随便找一个。我意欲在春莲她们中间挑一个的,毕竟她们跟了我近十年,深谙在这个染缸中的存活之道,我不用烦恼她们英年早逝,而让我过早守寡,尽管这样的婚嫁,实在是无趣啊…… 目光不由落在了一旁看帐目的女子身上——她真是听话啊,听话到让我觉得……在她身上用蛊,十分的浪费,浪费我的蛊虫。 “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我实在看不出你到底有什么用处,你说,我杀了你好不好?”我开口道,细细观察着女子的反应。 她闻言,面色一变,眉心打结,垂眸状似思索。 我知道,她的反应一向极快,果不其然,刚嗑下两枚瓜子,就听她说道: “墨台公子,你是因为觉得我无用,才想要杀我的,对吗?”她抬眼看向我。 我漫不经心地颌首。 “公子只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方是大用。”她露齿而笑,平日里淡然的脸庞,仿佛在一瞬间,灌注了生气活力,流光溢彩,光芒四射。 我暗自惊讶,有一霎那的恍神,只听她继续说道:“不材之木,因无用,不被斧伐;白额之牛,因不祥,不被祭祀;残废之人,因无为,不被征兵。公子说我无用,我该高兴才是,因为无用,我可避开风头浪尖,免祸而保身,如此才能寿终正寝,终其天年。” 我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她。很快的,她的笑容僵住了,然后开始惊疑不定,接着扁嘴哭丧了脸……而我终于笑了,心情非常愉悦,脱口道:“我发现你的有用之处了——我们成亲吧!” 她睁圆了双眼,头一次露出了傻气的表情,愣愣地站在那儿,似乎已然石化…… 容易掌控,有小聪明,且知进退的……妻主,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 懿渊十五年,开冬阳月。 “公子,老奴刚才说的话,您都明白了吧?您也不用过于紧张,床第之事,都是女子主动,您等着夫人来做就好了。” 这个喜公,是姑母从郾都打发来的,他一说就说了近一个时辰,我只模模糊糊地听了大概——总之,等等躺在床上,我什么都不用做,就对了吗?!倒也好办。 这场婚礼办得很仓促,一切从简,因为我担心迟则生变。 喜公退了出去,我静静坐在床上等着,但是我的……妻主,一直没进来。 “夏枫,去把毒玄……去把夫人叫进来掀喜帕,折腾了一天,我疲了。”喜公刚才有交代,新夫自己掀喜帕,是不吉利的。 “主子,夫人应该是在前厅给宾客敬酒吧,现在时辰尚早,夫人这么快回房,会被人笑话的。”守在床边的夏枫答道。 “她已经在院子里站了大半个时辰了!到底在磨蹭什么?”我不耐地说道。 夏枫闻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那女子拖拖沓沓的脚步。 她依礼揭了我的盖头,我缓缓抬眼,对上她若有所思的黑眸。 “你……妻主,你在想什么?”这个称谓叫起来还是很生疏的。 夏枫走上前,帮我去了沉重的头饰,然后净了面,拂去铅华。 “你养过螳螂吗?”她思忖片刻,开口问道。 我蹙眉,不解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你说,这里是母螳螂产卵还是公螳螂产卵呢?”她继续问道,身子开始后退。 “自然是公螳螂了。”虽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螳螂”的问题,我还是开口答道。 “你……要效仿螳螂吗?”她的薄唇轻撇,已经退到了门边。 “妻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看着她似乎随时打算夺门而出,我顿感不悦。 “如果是公螳螂产卵的话,那公螳螂在洞房之夜吃掉母螳螂,以摄取和补充大量蛋白质来产卵。”她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戒备与害怕。 我只听懂了她的前半句话,她怎么会有这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她以为我要杀了她吗?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我如果要杀她,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我一向喜欢欣赏他人的恐惧,但是,我能肯定,自己并不希望看到她对我的恐惧,甚至是厌恶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我示意夏枫领着边上侍候的小厮退出去,然后兀自坐到了桌边。想到喜公刚才说,夫妻要一起喝合卺酒,以示合二为一、已结永好、同甘共苦,我倒了两杯酒。 她还站在门边,似乎仍在思想斗争着,许久都未挪动。 我开始动气,口气不自觉地冷寒,道:“妻主,你到底要不要过来?” 话音刚落,就见她快步走了过来,乖乖端坐在了桌边。 我一怔,转而莞尔,将一杯酒递予她。半杯自己饮,然后换杯共饮。 “妻主,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我轻轻说道,特意放柔了口气。 我见她喝了酒,似乎逐渐平静了下来,心下一喜,脸上染了笑意。 “为什么你会有温润如月的气质,给人暖暖的感觉呢?诡异啊诡异,危险啊危险……”她直直看着我的脸,圆眸里有迷茫以及……一抹异样的光彩。 “我喜欢你这样的眼神,如果你能一直这么看我,那在一块儿,其实也是不错的。”我低低地喃喃道,却不能确定她是否有听到,因为—— 她突然站起身走向婚床,然后站在床边状似思索。 我顺势瞟向婚床上平铺整齐的鸳鸯枕被。她是要就寝了吗?这又有什么好烦恼的? “妻主,你的睡相应该不差吧?”我不确定地问道,也走至床边,夏枫不在,我只能自己动手卸下软剑。 回过身,只见她开始在新房里翻箱倒柜,然后抱着两床崭新的锦被走回了床边。她体寒吗?但是一下盖这么多被子,她不嫌沉么……不禁觉得好笑。 她动作麻利地重新铺着床,将鸳鸯被拢到床外侧,在内侧铺好一张被子,然后在床中间横了一张叠被。 “睡觉!”她说着,胡乱地脱了外衣,除了靴,就爬上了床,一个人裹着一张被子,贴着床内侧,躺稳了。 我犹疑着脱了外衣也上了床,平躺着,等着…… 只听她嘴上念念有词,含含糊糊,不甚清楚,只能依稀分辨是:“黑寡妇,沙漠蝎,螳螂……色既是空,不过一堆红粉骷髅……坐怀不能乱啊……” 洞房就是这样的吗?!那我们现在算是真正的夫妻了吧……   ☆、42亲卿爱卿是以卿卿 所谓的人生,一旦错过身边的风景,再回头时,就已无迹可寻,或许多年后相遇,也只能黯然一笑,彼此只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如同红尘中独自绽放、又独自枯萎的花朵,花开时的惨烈,花盛时的美好,花谢时的飘零…… 遗憾,纵然也是一种美,但我是个泥胎俗人,欣赏不了那般高境界的美,目光短浅如我,只想抓住当前。 我一路追赶,轻功比不过墨台妖孽,居然也不如殷……心里发急,担心终究是慢了,一口气冲到了墨台府正门前,不加思索地跑了出去,然后—— 只一眼,立刻转身,躲了回来,险些撞上了迎面奔来的墨台遥。 “你怎么回来了?”墨台遥大奇,灵敏地侧身闪开。 她伸手稳住我的身形,探身看了出去—— “这不是冉燮公子吗?!”墨台遥高声说道。 府门前对峙而立的两人皆循声看了过来——秋葵黄锦袍的殷以及……丁香紫云裳的紫罗兰,他仍做白粉脸打扮,今天贴的是蝶形翠钿。 “墨台郡侯,玄……夫人。”紫罗兰款款行礼,冉燮殷也微微欠身。 我的眼刀飞向墨台遥,她视若无睹,拖着我,走到了那两人的车轿前,温文地还礼,只是那双熟悉的眸子里,满是兴味,贼亮贼亮的。 我缓缓行礼,一见紫罗兰,我就……额角的小小的青筋在暴跳,还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么——墨台遥,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我一声不吭,双眼死死盯着殷,殷垂眸低首,看不清表情,只是他紧扭衣袖的手指不小心泄露了过多的情绪。 “玄……夫人,别来无恙?子迟听闻,仪公子连日呆在宫中,都未回府,心恐是由于子迟的原因,惶惶不安。”紫罗兰在称呼我的时候,故作停顿。 您“别来”,我就会“无恙”,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仍旧不语,思忖着他的来意,而紫罗兰不说话也不着恼,含笑望着我。 一时之间,三人就这么站着,气氛压抑。 “难得两位冉燮公子同时到访,真是蓬荜生辉,快快请进,入府再叙。”墨台遥突然出声说道,丰姿优雅。 我正欲阻止,一直默然无语的殷已经脱口道: “不敢叨扰墨台郡侯,我这次是私自出府,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他徐徐行礼拜别,然后转身欲上轿,从始至终没抬眼看我一下。 我心中千言万语,话刚到喉口,就听墨台遥冒然出声,道:“冉燮长公子,请你留步。” 我疑惑地看向墨台遥,只见她注视着冉燮殷,表情难得认真,良久,沉声问道:“你的……爹爹,这些年可好?” 殷的爹爹?好像我有听墨台遥提过……是那个淑皇子——我打心底鄙视墨台遥,人家儿子都这么大了,难道你还存在什么念想?想干嘛啊?! 殷显然不解墨台遥为何有此一问,迟疑地答道:“劳烦郡侯挂念。家父的身体,长年调养,越见起色,近来,旧疾已甚少复发。” “那就好……他的性子偏拗,极易执着,伤心且伤身。”墨台遥眼神复杂,但一瞬间就恢复了平静,仪态从容,速度快得令我以为只是一时眼花看错。 “正好我也出府很长时间了,我们一同回去吧!”紫罗兰开口说道,笑吟吟地睨向殷。 殷冷然地看了紫罗兰一眼,双唇紧抿。 “冉燮公子,”眼见冉燮家的轿夫已经压轿,我一咬牙,说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善罢甘休,改日定当上门拜访。” 这话,自然是冲着殷说的,他倏然回身,一脸震惊,眼神复杂,唇瓣动了动,终究含辞未吐…… “如此也好,那子迟就在府内,恭候玄夫人的到来。”一旁的紫罗兰,居然立即接口说道。 一刹那间,我似乎听到了额上的青筋崩断的脆响。 为什么……为什么不管什么事儿,紫罗兰都要硬插一脚进来呢?!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我忿然转身,大步走到紫罗兰跟前,瞪视他,说道:“子迟公子,你别太过分,狗急了……不对,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的,我……” “妻主!”路的那一边,突然传来一声耳熟的叫唤。 我条件反射地偏头望去,顿时,满眼的红,衣袂纷飞,下一秒,感觉腰间已被人搂住,佛手柑的甜香萦绕,身子后退,然后落在了墨台遥背后,一下就与紫罗兰拉开了近三丈的距离…… “你舍得回来了?”我站稳身子,挑眉揶揄道。 墨台妖孽脸色红润,额面薄汗,尽管气息还算平顺,但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匆忙赶回来的。他的左手留在我的腰上,默不作声,春眸瞟了我一眼,然后扫过殷,落在了紫罗兰的身上。 我不得不收回之前想的某句话——果然,还有比刚才更糟糕的情况! “仪公子,我还在想,今日无缘见到您,您居然就回来了,真是巧啊……”紫罗兰云淡风轻地笑道,那个“巧”字说得颇重。 “缦殊公子,”墨台妖孽没理会他言语中的挑衅,夷然自若地说道:“烨然偶然听闻,冉燮氏有一房远亲著了一本医籍,里面提及‘古之所谓圣贤者,安知中道诸法?中道在两眉之间,髓海之内’,烨然不懂医,但也知,这说法无疑推翻了过去数千年的医理经论——你应该知道的,当今皇上最恨的,就是诡立邪说,摇惑民心,好在这事儿尚未有人递折子上奏,不过……估摸着,也就在这两天了。” 闻言,我眉头打结。中道,按我的理解,就是人类的记忆,或说是意识。人类思考问题,毋庸置疑是在大脑里了——这句话有什么不妥的?为什么算是悖逆之言呢……灵光一闪,猛然想到我在门派里读的医典,几乎都有提到“心肝脾肺,心为主”,也就是说,时代还未进步,这里所有人都接受并认为,人类是用心思考,而不是用大脑…… 提出用脑思维的人,算是这个时代的先行者,只是,这样的人,往往不受封建统治阶级的待见,甚至容易遭致杀身之祸。冉燮氏的远房啊……冉燮左相这下肯定很头疼——话说回来,为什么一说到医,我就想到“生死门”呢?!药光的正君,我记得是殷的亲戚,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是殷父系那边的皇亲,那就该是母系这边、姓冉燮的吧…… 思及此,我飞快抬眼看向殷,只见他面上不见血色,视线一转,发现居然连紫罗兰都变了脸色……我又侧头看向墨台妖孽,他正直视着紫罗兰,目光冷寒,嘴角却轻轻勾起,面色如春。 “子迟代家母以及冉燮氏一族……拜谢仪公子!多谢公子出言提点!”紫罗兰面色难看地行了一个大礼,动作迟缓,举手投足间,尽显不甘。 “缦殊公子,不必多礼,我也就是随口一提罢了。”墨台妖孽淡然说道,仪静体闲地受了紫罗兰一拜。 之后,紫罗兰与殷匆匆行礼告辞,一车一轿迅速离去,车把式扬鞭催马,轿夫脚程如风…… “人都走远了,别看了!”墨台遥挡到我眼前,笑眯眯地说道:“你真行啊,原来除了冉燮小公子,你还染指了冉燮长公子啊!” 我瞠目,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墨台妖孽,他的视线正落在我的身上,听到墨台遥的话,唇边的笑意顿敛。 我头大了,紫罗兰的话,我能理直气壮地撇清关系,至于殷…… “妻主,我们回去再说。”墨台妖孽左手牵住我,往府里走去。 我绞尽脑汁思索,被动地跟他走着,身后传来墨台遥的声音:“都散了吧!一群不懂规矩的奴才,怎么全跑府门口来看戏了……你,说的就是你,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不是隔壁宗政府的门房吗?居然也跑过来了……” 顷刻间,我感觉头顶,乌云盖天,经过今天一事,我这个郾都流言榜榜首的位置,算是坐得固若金汤、稳如泰山了…… ------------------------------我是倍受期待的分割线----------------------------- 墨台妖孽拖着我,径自走回了偏院,一直到进到屋内,才松开我的手,兀自坐在了桌边。 既然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该去争取,但首先我要跟墨台妖孽说清楚,我不想骗他,亦不想瞒他。 我看着他,踟蹰着,想跟他说殷的事儿,却见他眼神飘忽,几度张口欲言,最终都没发出声音。 墨台妖孽,他在担心什么呢?就算我想拐带殷私奔,也必然会拖上他的…… 略加思量,我开口说道:“你的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如果没有缦殊公子,那些话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憋在心里?你老夸我聪明,但是我没有聪明到能猜透人的心!入赘墨台府,对我来说,不存在丝毫芥蒂,我个人原本就偏好于‘嫁人’;至于,我的夫君是你,现在的我,只会抚额称庆。落花风雨,春光不久,不如怜取眼前人。只要你……不放开我的手,我就能跟你承诺,我会一直牵好你的手的。我说这些,你明白吗?要我发誓吗?” 古人重誓,若能安他的心,发誓又何妨?! 我边说边主动拉起他的手,第一次细看他的手,还真是……没有天理啊!练武之人的手,居然找不到一个茧痕,指如葱根,掌心柔软,手腕皓雪。 他没料到我的这个举动,怔怔地任由我抓着他的手掌翻看,玉颜潋滟,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然后开口说道:“妻主,我不要你发誓,我们生孩子吧!” 我笑容未变,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完全地彻底地领会到他所说的话。其间,他神情紧张,一双春泓始终落在我的脸上,竭力探究着我的心思,我们交握的掌心渐渐汗湿,分不清楚是他的汗,还是我的…… 生孩子——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连自保都困难,又何其忍心将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它因为我的无能而逝去呢?!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我有条件给我的孩子提供优渥的生活环境,但是,从没有关于“药人”后代的记载,天知道我这个身体会生个什么样的东西出来—— “妻主,你……不愿意,对吗?”耳边传来墨台妖孽的嗫嚅,感觉到他徐徐抽回了放于我掌心之中的手。 我抬眼看去,他的春眸湿润,面上的血色尽褪,嘴角轻颤,似乎试图扯出一抹笑,却怎么也无法成功…… 这样的他,令我的鼻间微酸。撇开孩子不说,之前是因为惧怕他而不敢碰触他,在确定他的心意之后,我仍迟迟没有动作,就是在等他看清楚自己的感情,如果他对我只是一时的迷恋,那与我分开之后,另嫁她人,即使已算二嫁,对方也会念在他是处子,多疼惜他一些的——毕竟在这里,贞洁对男子格外重要。 心一横,反手抓住他即将抽离的手,挑眉问道:“你现在是在‘精期’吗?” 霎那间,他颜如渥丹,张口结舌:“你……你一个女子……你问这个作甚?” “我研究过医书,男子若想受孕,必须要在‘精期’之内才可以。”我耐心解释。 他的嘴皮掀了又掀,终于支吾出声:“现在不是,可是义……皇太君明明没说要在……在……他只说,男女一定要遵循天覆地载的万物推原之理调和,阴阳合谐,乾坤有序,维纲常,如此方能夫妻和睦,多子多孙。” 好……好含蓄抽象的言辞啊! “我想我明白了……”墨台妖孽压根搞错了那个皇太君说话的重点,重点是过程——“调和”,而不是结果——“子孙”。 沉默了一会,我问道:“皇太君是怎么知道我们没有‘遵循天覆地载的万物推原之理’的?” “皇太君给我看了一些……图本,我才知道,我们并没有洞房……妻主,你的身体是不是有……隐疾?皇太君说,太医院执掌大方脉的院使最擅调理女子这方面……” 这一次沉默更长时间,我突然抬眸,直勾勾地看着墨台妖孽,说道:“我们现在洞房吧!” 他的那双美眸倏的张大,结结巴巴道:“你不是……不要我?” “我什么时候做过那样的表态了?你一直在胡思乱想什么?”他的这句话,令我皱眉,我硬是捧起他的脸,细细打量。 面如朝霞映雪,远山黛眉,翦水春眸,映日绛唇,华美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我的夫君啊…… 我轻轻地与他的额头互抵,看着他温暖的眉眼,彼此交错的呼吸,佛手柑的甜香,令我心安。我牵着他的手走着,他脸颊通红,眼色蒙蒙,如中蛊般跟我一起坐到床边。 隐约知道,一旦跨过这条线,我的世界会有所改变,但是——我拒绝深思。 我准确地吻上他的唇,与之前的互咬,是天壤之别的温柔,开始只是蜻蜓点水,然后慢慢加重,辗转着,缠绵着,索取着,他的身子,先是僵直,然后慢慢软化,缓缓躺倒在了锦被上,犹如一池春水,涟漪荡漾,溺毙我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低喘着喃喃道,眼眸潋水,妍容微酡,含着情,带着欲,鬓云乱洒,青丝散开。 “我也不大会,不过人类是本能的性动物……”我笑着低语,鼻尖轻触他的鼻梁。 衣衫褪尽,我看到他右肩泛粉的疤痕,虽在慢慢淡化,但是提醒着我,它真实存在着。 “给我看看你的背。”我轻轻说道,嗓音沙哑。 他臻首低垂,依言背转身子,晶莹的玉肌上,那道骇人的剑伤已然不见,只留下微微泛白的浅痕,我以指腹轻触他背上那片不复平整的肌理,他的身体轻颤着,无端惹我怜惜。 这是不是已经恢复到极致、不可能完全抹去了?心里晃过这个念头,随即用力地甩掉。我以唇瓣代替指尖,吻上他的背,轻舔着,如膜拜一般……有或没有这伤痕,有差别吗?我只要珍惜眼前的墨台烨然,牵着他的手,一直往前走就好。 我注意到他右臂内侧点了一个梅花样的砂痣,脑海中立刻想到“守宫砂”的基本原理——雌性变色龙在繁殖期,全身充满雌激素,当它和雄性变色龙相遇时,雌激素和雄激素便中和消失……眨眨眼,全力抹去如此杀风景的臆想。 拨开发簪,任由长发垂散在彼此光裸的身体上,我缓缓地覆上他的身子,他的手心熨帖在我的脸颊,然后拉下我的脖颈,在我耳侧亲昵地蹭着。 两人彼此轻碰着额、眉、眼、鼻、唇,温柔探索着,不住吻着,深深浅浅探索着彼此的极限,微湿的长发缠绕着,暖洋洋的感觉涌上心头,流荡在彼此之间。呼吸沉重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心底偷偷爬上幸福的感觉。 “妻主……你真的不怨我么……” “……”在这种时候,他居然冒出比“守宫砂”更加杀风景的话……但是我就是掩不住笑意。 缠绵至极点,犹如坠入万丈深渊,瞬间失去控制,我却甘之如饴,我看到他那双瑰丽流光的瞳眸中,轻轻撒下丝锦般的泪,却像雾气般,转瞬消失,轻烟袅袅…… 墨台烨然,像是温暖的春风,萦绕着,缱绻着,将我包围,让我的身心酥酥软软的…… 你念、或者不念我,我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情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我、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不舍不弃—— 你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43才女宴巫蛊蓄险心 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 鱼水之欢,不过一刹那的激情。 而我索求的,不仅仅是身体攀上高峰的快乐,我贪婪地想要墨台妖孽心里装着我,满满的都是我,只有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对墨台妖孽,我真的好想放下心中的猜忌,却悲哀地发现,长年的多疑与戒备,已然深入骨髓…… 两人相依着躺在床上,空气中暧昧的氤氲,久久未曾散去。 墨台妖孽的脸颊通红,带着残留的春欲,唇角勾起,眸色朦胧,目光始终不离我。 他毫不掩饰自己心里的喜欢,令我……破天荒的面上微赧——不得不感叹,原来自己的脸皮如此之薄啊…… 我干咳了一下,说道:“哪有男子跟你一样,洞房还这么大方,一点都不害臊。” 墨台妖孽表情怔愣,倏然将锦被拉高过头,把整个人都藏入了被中。 这反应才对,没道理光我一人害羞…… “现在害臊未免迟了点。”我促狭地说道,同时偷偷伸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庞。 “我要是害臊,妻主不见了怎么办?”少顷,被子里传出墨台妖孽闷闷的声音。 “我不见了,你不会去找吗?”我取笑他,心里一片柔软。 沉默了一会儿,墨台妖孽才开口,声音里透着认真:“妻主,你想让我找到你吗?” “你千万记住,如果哪天我凭空从你身边消失,那绝对不是出于我本人的意愿,所以,你一定要来找我。”说来说去,就是希望能安他的心。 这一次,他没再说话,而是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身…… “那个……虽然不好意思说,但是……你的脑袋……压着我原本就比较平可我不希望再继续平下去的部位了……” 空气凝结了,良久之后—— 猝然不防,被中的墨台妖孽忽地迅速转身背对我,顺带卷走了全部的被子,大有闷死在被子里的意向。 “我没……注意到……”墨台妖孽的声音从被中飘出,不侧耳倾听难以听见。 “我知道。”我暗自苦笑,您的动作已经直接说明问题了…… -------------------------------我是数日后的分割线------------------------------- 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莫非我放着清闲的日子不过,挖空心思欲享齐人之福,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思及此,幽怨地抬头望天—— “……你别看这张拜帖不足巴掌大,若拿到‘古萃坊’,随便找家店,都能卖个数百两、甚至上千两白银。” 眨眨眼,我猛然回过神,下意识看向墨台遥拿在手中翻看的浅云孔雀笺。她口中的“古萃坊”,是郾都最出名的雅游之所,位于城西,整个街坊长约两百余丈,文人墨客、文化商贩、梨园艺人聚居,古玩字画与笔墨纸砚的斋肆汇集,全国各地的会馆会所也都建于坊间,形成了名符其实的“人文荟萃”。 “宗政府四小姐的墨宝,这么值钱?”我错愕地问道。 “宗政绮是郾都有名的才女,自幼聪颖过人,十岁出口成章,五十步之内能做出‘时艺’,思致逸,书警句,语工整,因而得名……通经史,擅书法,晓丹青,被圣上破格加了爵位‘恩骑尉’,不过没有官衔,她的性子……”墨台遥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缓缓说道:“她只适合闭门治学,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已有几分大儒的风范。” 恩骑尉,是皇族以外的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及恩骑尉九级二十七等爵位之一。这些爵位通常都是世袭,一如墨台遥的郡侯之位,而能被破格封赏的,想必才华横溢,惊世绝伦——我的眉心打结,心里更加迷惘。 我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宗政绮,那她为什么会突然递帖子,邀我去城中著名的酒楼“松鹤楼”呢…… “话说回来,宗政绮真有意思,明明就住在咱们隔壁,有事过来说一声不就得了……”墨台遥的娃娃脸上满是无趣。 “姑母,您若实在事务繁忙,可以不用跟着我来的,有春莲陪我就好了……” “公子离开前,特意托我看住你……呃……照顾好你的。”墨台遥执拗地说道。 墨台妖孽离开皇都了,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去干嘛。我颇担心他的安全,毕竟他已没有匪夷所思的武功防身,只是,他去与不去,并非我所能决定的……临行前,他笑得温柔似水,嘱咐我乖乖呆在墨台府邸,这让我难掩心虚—— 之前我试探地跟墨台妖孽提过冉燮殷的事儿,他依旧没把握住我说话的重点,估计只听明白了殷是我的师侄…… 马车停住,我探头看出,只见临街一座飞檐盔顶的楼阁,红砂岩条石砖墙,外墙逐层收减,有复檐三层,楼顶承托在玲珑剔透的如意斗拱上,绿琉璃瓦覆盖,饰有石湾彩釉鳌鱼花脊,横额篆书“松鹤楼”,苍劲有力,气势磅礴。 我眯着眼睛,视线停留在匾额上落款旁的印戳,看上去居然有几分眼熟,像极在桓城时,墨台妖孽让我挂于商铺上的徽标——转念一想,我并不识得籀篆文,字体大同小异,看上去自然是似曾相识了……也就没再往心上去。 刚踏进酒楼,就有一名宗政府的女侍迎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向墨台遥,面色不改,冲墨台遥恭敬地行礼。我站她的侧面,隐约看到她躬身时,居然嘴角上扬——登时心下一凛。 墨台遥与我进到三楼雅间,宗政绮早已等候多时,三人依次行礼还礼,待站直身子,我才看清楚墨台遥口中有“大儒风范”的女子—— 同样是文人,她与傅余氏及墨台琉的气质迥然不同。那两人因久浸官场,多多少少沾染了世故,而宗政绮,身上是完完全全的书卷味,很干净,干净到……让我联想到书蠹了。 她身材高瘦,发色偏淡,刘海过长,几乎遮住双眼,脸色呈现不健康的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胆小,行礼说话时,不敢直视于人,说话呐呐如蚊声。 “不知宗政小姐今日请我来此,有何指教?”三人刚入席坐稳,我就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我……”宗政绮脸露迷茫,看上去竟不知所措。 “小姐,您忘记了?您请墨台夫人来,是要跟她谈谈冉燮公子的事……”之前的那名女侍,站在边上出声提醒。 这样的场合,怎么都轮不到她一个下人开口说话吧……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这雅间没留其他人侍候,就这女侍一人忙里忙外的,从门边接过楼里小二送上来的菜肴,然后摆到桌上。门外有春莲守着,她应该无法动手脚,而她从门边端菜过来的过程,我也没看出有什么猫腻。 “我……今天请墨台夫人来,是因为听说,墨台夫人跟冉燮长公子有些过节,不知……不知……可否卖在下一个面子……” 闻言,我不禁重新审视这个宗政绮——这句话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偏偏从她口中吐出,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已经懒得开口问宗政绮,她听到的究竟是哪个版本的流言。她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对冉燮殷有心,就是不知道冉燮殷可知她的心意,又是如何看待她了…… “宗政小姐,原来你看上了冉燮长公子啊……”墨台遥眸色一亮,脸露兴味。 “我……我……”宗政绮嗫嚅,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 我认定她是羞怯,不以为然,嘴上敷衍地说道:“宗政小姐请放心,所谓过节一说,不过讹传,我断然不会为难冉燮长公子的。” 宗政绮只是缓缓地颌首,之后居然就不语了,也不见她动筷,只是静静坐着。我不禁皱眉,想不出她的意图…… 下意识地以余光瞥向那个女侍,只见她规矩地立在我的右上方、墨台遥的身后,敛眉低首,垂手而立,不见异样。我正欲移开目光,视线正巧扫到她左手手背皮肤下的突兀,那是…… 心神一震,我立刻抬眼看着墨台遥,她正兴致勃勃地向宗政绮问话,看上去毫无防备。 那女子手肤下层渐渐地有所动静,仿佛有活物苏醒,然后开始蠕动。很快的,一条乌黑油亮的身软无骨的小虫,从她的食指指尖钻出,然后无声无息地摔落在了地板上,而那女侍的皮肤仍旧平滑完整,不曾出现丝毫破裂。 那虫子缓缓地冲墨台遥爬去,眼见已经快到她的脚边。 我纵然不是全心信任墨台遥,但是到目前为止,她未曾害过我,甚至可以说,她待我不错……她是普通体质,蛊入身子,必有损伤—— 撇了撇嘴,我终是跳了起来,手指一伸,惊慌喊道:“地上有虫!” 墨台遥被我一吼,条件反射地向后跃开,我眼明脚快地踩了过去,顿时,脚心涌上一股热流,我知道蛊虫入体,瞬时死亡。 我移开脚,鞋下空无一物,状似疑惑地嘟囔:“奇怪,明明看到有虫的……” “夫人,出什么事了?”我的叫声惊动了门外的春莲,她神情紧张地推门而入。 “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墨台遥仔细看了看地上,并没发现异常,坐下时不满地嘀咕。 “一时眼花。”我脸带歉然,余光瞄向那名女侍,她仍是态度恭敬,只是眼中带着异彩,抹上笑意。 敢情她这个蛊,下到墨台遥身上或者我的身上都可以啊…… 我坐回椅子,眸光偏冷,瞟向一旁动作迟缓、似乎尚未搞清状况的宗政绮。 她邀我来此就是为了借机下蛊吧?!那么,她的目的呢?为了冉燮殷?难道只因为听信了街市中荒诞的流言?! 不得不说,她戏演得真是不错,我几乎被她的表象迷惑,以为她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儒生…… 又坐了一会儿,我借口更衣,退出了雅间,特意吩咐春莲别跟来。绕着“口”字回廊拐了两道弯,进了西阁,从里面把门闩好,然后开始运气,腹部越发灼热,头有点晕眩,眼前发黑,喉口慢慢涌上一股腥臭味—— 我开始干呕,方才吃的菜肴全部翻胃而出,一并出来的还有一条黑色的虫尸。仔细察看,不过是寻常的蛊虫,似乎不足为患。 稍作清洗,我徐徐打开门,赫然看到那名女侍已等在门外。 “墨台夫人,小姐见您许久未归,打发我来看看。”她如是说。 “有劳,我没事……”我抬眼看向她,只觉得她双眼幽潜,瞳色暗沉,眸心交织着奇特的光影,如深海漩涡一般,摄人心神。 “墨台夫人,你从这里离开以后,还跟往常一般地过日子,什么都不要改变。当你与墨台烨然单独相处的时候,寻个机会,偷袭于他,但毋须伤其要害。”她的声音低沉黯哑,充满魅惑,引人入魔。 “墨台烨然……”我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轻轻重复。 “对,墨台烨然,仪公子,你的正君。”她一脸算计。 还有什么命令吗?我洗耳恭听。 忽地警觉走道另一端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步伐精妙,落地轻巧。 那女侍后知后觉,却也及时挪开了挡在门前的身子,低眉顺眼地站在我边上,做恭顺状。 “墨台夫人。”来人从拐角处转了出来,径直走到我的面前,躬身行礼。 这是个陌生的劲装女子——我的心里惊疑不定,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只能呆呆看着她。 “墨台夫人,您……还好吗?”劲装女子语含试探。 “墨台夫人,这位姑娘在问您话,您应该没事吧?”那名女侍突然开口说道。 我自觉地顺着她的话,无波无澜地答道:“没事儿,我很好。” 劲装女子闻言,反而蹙眉,凌厉地瞪了一眼那女侍,继续小心地问道:“墨台夫人,您有感觉身体哪儿不舒服吗?” 我冷眼旁观,这两个看上去不像同一伙人…… 那女侍再次抢在我开口之前,说道:“墨台夫人,我家小姐还在雅间等您回去呢!” “既然如此,我们回去吧!”我从善如流地说道,彻底无视那个劲装女子,反正我现在正处于“中蛊”期间呢! “墨台夫人……”那女子身形微晃,挡在了我的面前,不掩冷肃之气,一副要以武力硬拦下我好好检查的架势。 我注意到那女侍手背的皮肤动了动—— 电光石火间,一声长啸响起,我条件反射地看向正对走道的侧楼,四层的镂空雕花窗,珠帘颤动,只来得及瞟到房内一个明黄的身影从窗边闪开。 “墨台夫人,请!”我面前的那个劲装女子立时收了势,拱手行礼,退到了一旁。 我没说什么,泰然自若地从她身边经过,缓缓垂眸,若有所思地踱回了雅间。 春莲一脸着急地守在门口,直到看见我,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在雅间稍坐片刻,我就主动告辞,墨台遥似乎没从宗政绮那里套出什么八卦,一脸失意,十分干脆地起身。 双方又是一阵行礼,然后墨台遥与我率先上车离去,马车没走出几步,我吩咐春莲返身回去。 当晚,春莲回报,那女侍绕着皇都外城转了大半天,最后进了城南的申屠府。 城南,皇都的商业区,富商聚集地……   ☆、44忍踏芳菲无辜受难1 圆月之夜,绝不是做案的好时机。 “干嘛啊,我们又不是来杀人放火,自然不是做案。” 刚过酉时,兰膏明烛,时辰尚早。 “这个时辰正好,刚过饭点,未到寝时,你当养蛊的人,就不用吃饭睡觉的么?!” 申屠府外,我一身夜行劲装,打定主意要效仿贼偷,入府夜探,春莲紧挨在我的身边——“四季”中只剩她一人留守,其他三人都被墨台妖孽带走了。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今天这事,摆明地是冲墨台府、墨台妖孽来的,既然墨台妖孽是我家的人,我就非要调查个水落石出,排除不安定因素,免除一切后患。 “夫人,人多好办事,等我召集人手,我们再来吧……”春莲犹在做垂死挣扎。 “巫蛊邪说,无凭无据,越少人知道越好,省得被有心人妄加利用,连姑母我都没有告诉。”我摇了摇头,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坚持己见道:“况且,那女子日间刚下蛊成功,定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会找上门来,自然疏于防备,所以这趟,理应不会有危险的。” “夫人,等等您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见情况不对,我们就撤。”尽管春莲一脸不放心,终还是以黑布蒙上了口鼻。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也蒙好了脸,与春莲一起,一鼓作气飞过了申屠府的外墙。 诡异啊,整个申屠府静谧地仿佛一座死城。 我们穿行于树间与瓦檐,一路走过,不见任何守宅的护院,甚至连府里的小厮丫鬟,居然也没看到一个。我的心口剧烈跳动着,风敛阴霾,无端焦虑,压抑难当——我能确定,自己不喜欢这里。 忽地,一些细微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春莲与我无声相视,然后默契地寻声而去。 前面就是主院,已经能看到内外院相隔的玉棠富贵垂花门,我听到越来越近的杂乱的脚步声,直觉地跃上了就近的高枝,而春莲一个旋身,倒挂在了短廊的画梁之上。 须臾,磨砖雕花的照壁后面转出六个仆役打扮的女人,两两抬着一卷草席,神情麻木,手脚麻利。 我细细观察她们的步伐,不像会武功的,似乎只是一般粗使的下人。她们走出内院,一路无言。穿过重重楼屋,越走越偏僻,最后到了一处空旷的园子,附近没有藏身的树枝或者檐脊,我与春莲只好隐在园子拱门边抱鼓石的阴影中。 这园子一看就知道是无人居住的废弃庭院,拱门角落结了蛛网,石阶处印着苔藓。我一眼瞥进去,园内的地上,竟不见杂草丛生的荒芜景象,表面起伏无常,很不平坦,边角堆放着泥沙黄土。 那几个女子将草席平放地上,其实一卷落地的时候,因受力不稳,翻滚了一下,席子中赫然露出一只……疑似人手的物件——我心下一凛,欲定睛再看,已有女子将草席重新裹好。 朗朗月光下,就见那六名女子铲地挖坑,然后将三卷席子堆放于坑中,埋土掩平。她们动作熟练,毫不迟疑,就好象……经常干这事儿。 她们忙好这一切,就径直退出了园子,其间仍是一声未吭。春莲欲继续跟上去,被我拦了,确定她们已经走远,我们闪身进入园子。 我拿起两把那几个女子收放于角落的铁铲,递了一把给春莲,示意她一起挖土。 这个新坑,土色很新,土壤松碎,很快就刨到了那堆草席。两人合力将席子一一抬放到平地上,然后揭开—— 真的是人尸! 我面色微变,只因遍布尸身的溃烂,腐肉死白,不见血不化脓,犹如是在皮下慢慢糜蚀,逐渐渗透出身体,这是……蛊毒。 眉心深锁,我又掀开第二个席子,这具更是惨不忍睹,仍是蛊毒。死尸上几乎找不到完整的皮肤,脸部全毁,头发枯黄稀疏,趾甲俱已脱落,估摸着口舌生疮,牙根松动,可是我丝毫没有撬开它的嘴察看的*。 这是以活人的身体为容器来炼蛊! 药光喂我蛊,因为我是药人的体质。理论上说,蛊进入药人的体内,受不了其中的毒素,则死;反之,则会吸收毒素,变得越发强大——这个过程,是把药人本身当成一个蛊,与蛊相斗,一直到药人的身体无法压制住蛊,蛊就将破肚而出…… 但是眼前,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以普通人的身体炼蛊,同时喂进两种蛊,以药养人,以人血养蛊,任由这两个蛊在人身内互相蚕食,不论结果如何,这做为炼蛊容器的人必死无疑。 用这般残忍手段炼蛊的,我只能说,根本就是丧心病狂、泯灭人性,已经没有资格被称作是“人”了! 当看到第三具尸体的面容的时候,春莲惊呼出声,只因为——这竟然是我们在松鹤楼见到的那个宗政府的女侍! “不对,这不是白天那个。”很快的,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跟之前那两具尸体一样,这女人也被当过炼蛊的容器,只是她的这个身体显然不适合用来炼蛊,所以她的皮肤只有稍许溃烂,死的时候,人还有意识,因而表情痛苦扭曲——我的心情颇为复杂,不知该说她幸运还是不幸…… “夫人,这些都是那个假冒的女侍干的吗?”春莲应该是从没见过蛊毒发作而亡的尸体,她的面色难看,难掩惊恐。 “不像……”我竭力保持镇静。能想出以人身炼蛊的变态,必有异能,那么今天放出的断然不会是寻常的蛊虫。 “夫人,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我没答话,暗自思索,只怕事情不是我原先所想的那么简单……越想越怨怼,这世上擅蛊术的人,虽然不是绝无仅有,但也应该是稀有罕见,怎么能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呢?!难不成,我跟蛊真的是缘分匪浅?! “把尸体埋好,不要打草惊蛇了,”心一横,我当机立断地说道:“千金难买回头看,我们再回刚才的院子。” ----------------------------我是千金难买后悔药的分割线-------------------------- 落地无声,我环视周遭,这个内院看上去不见异状。 院中的北房建在砖石砌成的台基上,比其他房屋的规模大上许多,一看就知道是主人的住室,东西两侧建有厢房,与正房之间以走廊相连。院内唯一有灯火的,是正房边上的耳房,我猜想那间是书房。 悄然靠近关阖的格窗,还未找到栖身躲藏的位置,就听屋内一个滑腻轻柔如鬼魅的女声响起—— “两位深夜到访,何不进来喝杯茶水,也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我一惊,当即飞退数步,长剑出鞘,死死盯着那扇窗户,而春莲手握长剑,护在了我身前。 “我原本还在烦恼,郾都找不到身骨稍佳的年轻人呢……”女声中不掩兴奋。 门遽然而开,只见一位穿着素色袍衫的女子从屋里缓步走出,这女子五官平凡,气质内敛沉稳。我稍稍迟疑,下意识地透过她,看向屋内,却见她反手将门轻轻带上,挡去了我探究的目光。 “一有机会,我们就分开跑。”我低声吩咐春莲,这女子身上带着一股足以让我心颤的寒意。 全身高度戒备,看着那女子面无表情地朝我们走来,沿路顺手拆了一截两尺有余的树枝,握于手中。在离我们尚有两丈远的地方,她突然身形一闪,眨眼之间,她手上的树枝居然直直指向我的眉心,春莲眼捷手快,撩剑格开,与她缠斗,我抽身后退,心下大骇,背心汗湿。 这女子招式狠戾,只攻不守,春莲逮着漏洞,划破她的手臂,她却好像没有痛感,手上动作并无迟缓,反而越打越快。 我见实在插不上手,自己在这儿只会拖春莲后腿,就欲先行离开。谁知那个女子好像背后生了眼睛一般,我刚跑出几步,她竟撇下了春莲,晃身挡在了我的面前。 她好像有千只手一般,我根本看不清她的招式,吃力地挡着,身子节节后退。春莲飞身赶来援救,二对一,打得仍是十分吃力。 我本来不想用“生死门”的“碧波”剑法,但是现在的情势,已不容深想。一招“风起云涌”攻向那女子的下盘,她侧身闪开的同时,第一次抬眸正视我,一如覆冰的面上,现出些许的诧异。我暗自疑惑,不及思忖,她左手成爪,袭上我面门,扯下了我蒙面的黑布—— 春莲把握时机,一剑挑向她,她闪避不及,腰腹被剑划过,尽管伤口不深,却令她的动作停顿,我与春莲趁机后退,不再恋战,一南一北,反向跑开…… 我几乎是足不点地,慌不择路地飞驰在空荡荡的府邸里,这里实在太诡秘了,令人打心底发怵。 该死!一路狂奔,居然直直跑到申屠府邸南面的外墙了。刚才在府外踩点的时候,我留意过府邸南面临靠的是一个河渠,与外城的护城河相通…… 我扶着墙根轻喘着,回头看向来路,反复确认那个神秘女子没有追过来,心里挣扎着要不要返身回去,另寻他路…… 猛然间,捕捉到一个极为轻浅的呼吸,心一下就提到了喉口,我惊恐地抬头望去—— 真是青天砸下一道霹雳啊! 月色清朗,在他的脸上投射淡淡的温润的银光,使他芳泽无加的容颜,宛如白玉,延颈秀项,烟白缎裳,皓无瑕,素无华。那一头束起的黑发,在月光下又亮又细又黑又美又……让我难以掉开视线——不过这不是重点。 我只想说,好大的……月亮啊,照得我眼晕……一定是月光太晒人,不然,为什么我会看到毒瑾了呢?! 他站在墙檐之上,美丽冷艳的水墨眸子带着诧异,就这样站着,不见有所动作。 我暗暗叫苦,脸上扯出一抹笑,对着他行礼,开口说道:“瑾长老,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玄长老……”毒瑾淡淡地开口,修眉微蹙。 现在已无退路,我一咬牙,飞身上了墙头。墙外,是波光粼粼的河面,宽不过十余丈,就是不知深浅…… “玄长老,你看着这河水,会不会有种即将解脱的轻松?” 闻言,我收回投向河面的视线,防备地望向毒瑾。就见他对我为何出现这里,似乎并不感兴趣,初见的惊讶平复之后,就兀自看着下面的静静流淌的河流。 他知道什么了?就算他看破我打算借由水遁逃脱,又能动什么手脚呢? 我暗自揣摩着他话中的含意,而他并没等我开口回答,轻轻自语:“跳下去就能死了吧……死了心跟死了一条命的差别在哪里?娘亲会推命盘,她却从不将人们的感情计算在内……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能折磨自己……” 毒瑾的娘亲,“生死门”前任掌门,给我取名的人……原来她是一个算命的啊! 我对毒瑾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十分好奇,他说出这话,能感觉到……浓浓的哀伤——但是,我现在没空陪他伤春悲秋,我可没敢忘记,自己是在逃命! 我目测着落水的角度与距离,对着毒瑾作了一个揖,随口说道:“瑾长老,后会有期!” 然后当着他错愕的面容,我走到墙檐边角,伸展身子,起跳,身子下坠—— “放手!”我的身子吊在半空中,手臂被毒瑾紧紧拽住了。 “你疯了!”毒瑾满脸的不可置信,声音带着轻颤,说道:“不能枉死……枉死者,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要下枉死狱,不能再投生的……要活着……再痛苦也要活着……” “谁跟你说的?”谁跟你说我是要自尽的?我瞠目结舌。 “我娘亲说的……”他手上用力,似乎打定主意要拉我上去。 “你……你快放手,危险啊……你千万别掉下来,会砸到我的……”我抬头看去,他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墙边,他的臂力不够,拖着我异常的吃力。 求求您,让我清清爽爽地落水吧!您这样拉着我,您痛苦,我比您更痛苦!我欲哭无泪。 “我每天对着这个河,都没下定决心,如果……如果今天就这么死了,不知道算不算是枉死呢……”他眼眸中乍现疯狂,似乎做出了重大决定。 “你要这么想,淹死的尸体浮肿青白,很难看的!”见状,我心下一惊,脱口而出。 毒瑾突然笑了,笑声听上去十分愉悦,眸光异常的晶亮,然后—— 他的身子从墙边倾下,肆意坠落……   ☆、45忍踏芳菲无辜受难2 尚在半空中的我,浑身寒毛竖起,说不清是谁的作用力更大一些,只知道受力严重失衡,刚闭好气,就扑通一声坠进河里。七月的河水沁透心脾,水灌进耳鼻,像是无数的虫子钻了进去。我拼命地划动四肢,无奈身体如灌铅一般,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往下沉。 游泳是属于运动记忆,是通过运动表象储存在人类大脑中的,所以,没道理我以前会,现在却不会了…… 最初的慌乱过后,我缓缓睁开了双眼,借着月光,在湛蓝偏暗的河水中,找到症结的所在——毒瑾正拖抱着我的左腿,他的脸上布满不安,细眉蹙起,眼眸紧阖,似乎神志已经模糊…… 我用力蹬着双腿,发现他严重妨碍了我的划水动作,渐渐的,开始感觉呼吸困难了。 不是要自尽吗?!既然一心求死,就独自呆在河底,安静地等死吧! 心一狠,我试图摆脱毒瑾,尽管他的意识不清,犹死死抓着我,无奈之下,我弯身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然后不再看他,自己摆动四肢,毫不费劲地浮出了水面。 我大口呼吸着空气,河水冰凉,仍无法抚平我心头的烦躁,我迟疑地浸泡在水中,没有游向岸边。 碧空中,皓月安谧恬静地俯视人间,河水与月色交相辉映,清风拂过,光影重重,整个河面仿佛笼罩在一层轻纱之中。这样的月夜,这样的河景,一抹柔美淡薄的生命,即将沉眠于无边无际的黑暗…… 毒瑾嘴上说自己要自尽,但是真正落水的时候,他那么用力地抓着我,我能不能理解为,他潜意识中还是有强烈的求生的意愿…… 《往生论》里注曰“百一生灭名为一刹那,六十刹那名为一念”,我是不知道毒瑾在生与灭之间挣扎了多少个刹那,但是现在……嘴一撇,深吸一口气,头倒扎入水,重新潜了下去——姑且当是我的一念之仁吧。 毒瑾的白衣在透光度良好的水里异常显眼,他的衣袂随着流水飘荡,看起来近乎蓝黑色的长发,顺着水纹起伏着,他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整个身体毫无抵抗地缓缓下沉。我一惊,迅速游至他身畔,伸手拉住他,阻了他的沉溺的去势。 人类心脏与大脑的运转都需要氧气,中断供氧三至四分钟就会造成不可逆伤害…… 思及此,含怨瞅着他,无法看清他的面色。我稍嫌吃力地捧起他的脸,然后用嘴轻轻压覆住他柔软的唇,将赖以活命的空气灌进了他的身体里,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溺毙,慢慢有了回应,开始主动咬住我的唇,努力从我嘴里抢过稀薄的氧气。 这一瞬间,我突然能看见他的脸了,他细长的眼是半阖的,长长的睫毛不卷,细细密密的,外眼角下方一公分的位置,有枚浅痣——一枚泪痣,宛如凝结的泪水…… 我“英勇”地拖着毒瑾上了岸,尽管累得跟死狗一样,却还要帮他做急救。我没有对他做人工呼吸,担心过度通气会造成神经受损,而是让他俯卧着,一手摸着他的颈动脉,一手放于他的脊柱骨附近,用力推压。这样做,利用胸廓和肺组织的弹性回缩力,能让他的胸廓扩张,将他肺内的空气压出,形成呼气,同时使外界空气进入肺内,形成吸气。 理论上说,这样压按数次,轻度淹溺的人就该醒转过来的。偏偏毒瑾不按理出牌,除了最开始呕出几口清水之后,就没有其他反应了,依旧昏迷…… 他的脉搏已经趋于平稳,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呢?! 为了确定他的舌部没有后坠而堵塞呼吸道,我扳开了他的嘴,将食指探进他的口中,谁知毒瑾非常不配合,居然用力咬了下来。 我急急收了手,瞠目瞪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况——他应该是住在那个诡秘的申屠府吧,但是我实在没有好心到,甘冒生命危险,送他回家…… “看在你今天没有化妆吓我的份上……”看着他的芙蓉面,我喃喃自语,心一横,勉强背起他,他虽不胖,但是足够让我的腰跟折了似的,可怜我这副小身板。 一刻钟之后,郾都,城南某房檐上——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古人诚不欺我也!”我仰天长叹,眼眶微红,脚下吃力迈着“流云”蜗牛步…… ------------------------------我是拒绝美色的分割线------------------------------ “你不是带着春莲去城南逛夜市吗?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墨台遥匆匆踏进房间,娃娃脸上满是诧异。 “人生难免有意外。”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心里感慨,墨台遥来得可真快啊! 夜行衣已经被我弃在了路上,本想不着痕迹地回屋,但是我全身湿透,还拖着一个大活人,终究瞒不过墨台遥在府中的眼线。 “据说你带回一个……呃……就是他?你把人家怎么了?”墨台遥三步并成一步,蹦到床前,细细打量着被我顺手扔在床上仍处于昏迷状态的毒瑾。 我正打算开口搪塞,墨台遥却自顾自地说下去:“仔细一看,这男子的相貌生得极好,你们之间……这是露水姻缘啊……” 闻言,我差点扑地。 “原来您是这么定义‘露水姻缘’的啊……”我忍住面皮的抽动,接过春莲递来的干布,擦拭头上的湿发,转头吩咐水房准备热水。 “奇怪,我好像看到他的眉角在抖动……”墨台遥讷讷说道。 “大概身上湿着睡得不安稳,既然睡不安稳,就快点醒来啊……”我扯开身上的湿衣,漫不经心地接道。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春莲比你早回来,而你又成了这样?”墨台遥坐到我边上,锲而不舍地追问。 “夜市人多,自然容易走散。至于这个……公子,他自寻短见,而我也算是……见义勇为吧。”我面不改色地说谎。 墨台遥疑惑地说道:“这公子年纪轻轻,又生得花容月貌,有什么好想不开的……我看他身上的衣料,也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不可能是为生计发愁啊……”说着,她又偏头望向毒瑾。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些人性命无虞,生活富裕,于是吃饱撑地培养愁绪,想到一朝春尽红颜老,于是决定一抔净土掩风流……如此想来,下水救他的我,真是吃饱撑着啊!”我随口诌道,坐等沐浴。 “他的嘴角好像开始抽动了……”墨台遥迟疑地说道。 “可能着凉了吧……”我嘀咕,起身走到床前。 毒瑾依然双眸紧闭,但是呼吸规律,应该并无大碍。我抖开边上的叠被,盖在他的身上,然后又坐回了桌边。 “韶华去之何迅……”墨台遥突发感慨,轻轻喃喃:“遥想当年,他也是这边好年华,头冠簪缨,光灿如骄阳……偏偏性子太烈,一选就选了一条黄泉路……” 墨台遥这个表情真眼熟啊……眼熟到,我居然一眼就看出她口中的“他”是谁人了。 “姑母,难不成这么多年来,您心里一直深爱着那个淑皇子?!”敢情墨台遥还是个痴情种子啊……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墨台遥张口结舌,娃娃脸上除了惊愕,还有……惊吓?! 她这样的反应令我意外,我不解地问道:“难道不是么?每次一说到淑皇子,您就一副悔不当初的复杂表情。” “我何止悔不当初啊!扪心自问,我这一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淑皇子……当年我还没接任墨台氏宗族长之位,在宫里任职领侍卫内大臣,私底下是为了照拂刚当上凤后的弟弟,那时候,淑皇子尚未出阁,仍住在宫里,不知缘何而起,素来冰冷的淑皇子跟我那爆脾气的弟弟就是不对盘,两人一见面,那……那简直是灾难啊!后来,淑皇子看上了……呃,咳咳……皇室辛秘,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妙。”娃娃脸上尽是懊恼的神情,但是眨眼之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而肃然说道: “我奉劝你一句,你千万要跟淑皇子的儿子保持距离啊!那天我在花厅都听到了,我没跟公子说,也没让秋梅说,那孩子的性子实在太像淑皇子了,这未必是好事……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那个孩子的,但是你要记住,淑皇子是不可能让他的儿子跟我们墨台氏有所牵扯。” 殷的性子酷似那个淑皇子么?!清清冷冷,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一旦执着于某事物,就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倾其所有!殷对我的感情,深如海,对他而言,该是苦海吧……不对,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淑皇子不让殷跟墨台氏有所牵扯,那我不姓墨台不就得了,姓氏而已,两个月前,我还姓“毒”呢…… 脑中突然闪过那天殷说的话——只怕被墨台遥一语言中,殷受淑皇子的影响颇深,这未必是好事啊…… “话说回来,床上这个公子,你打算如何安置?我个人是不反对你收偏房侍人啦,但是公子那边……你自求多福吧!” “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舌挢不下,瞪视墨台遥。 “你把人都带回家了……现在呢?” “等他醒来,问明住处,让人送回去不就得了……”我理所当然地说道。 接着,墨台遥继续拉着我闲话家常,一直到春莲进来说热水准备好了,墨台遥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去,我方才得以解脱。 顾及毒瑾的身份背景太过复杂,今日之事不宜张扬。我将偏院的奴仆打发下去,然后命春莲守在院外。将毒瑾一人留在房内,我掩好房门,才放心地去西侧的水房沐浴。 泡在木桶里,隐隐犯困,但是一想到申屠府的种种诡异,心中惊悸难安,也许我该等毒瑾醒了,盘敲侧击一番,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我昏昏欲睡,身体却始终保持警觉,耳力极佳的捕捉到门外有动静,我倏的睁开双眼,迅速从垂挂于木架的衣物中翻出从不离身的匕首,双手藏于水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等着。 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透过满室的氤氲,我瞟到一抹白色的身影,然后看着——毒瑾走了进来。 “瑾长老,你醒过来就好,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此情此景,十分尴尬,我手里仍紧握匕首,面上好脾气地说道。 “玄长老,这里是哪儿?”毒瑾一眼就看向浴桶中的我,没退出去,反而缓步走近。 “这里自然是浴室……瑾长老,你看……你能不能先出去,我马上就好!”他能对我视若无睹,我却无法彻底无视他。怎么都觉得被看光光,是我吃亏。 “玄长老,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说话间,毒瑾已经离浴桶不到两步距离,热气蒸腾,我突然闻到他身上有股香味,浓浊腻人,之前我背他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个气味…… 我锁眉,条件反射地看向他的脸,只见他的眼角眉梢透着动人的风情,不由心里一跳,感觉有什么自心底层层激荡开来—— “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住在这儿。”当他眼波流转,我的脸皮蓦的烧了起来,有点心神不专。 “玄长老,你为什么会住在这儿呢?”他鲜润的檀口微微靠近我的脸颊。 “因为墨台妖孽……”骤然间,我心里又急又慌,终于逮到一个间隙,扬起了手。 顿时,水花飞溅,我将匕首抵在了毒瑾的颈间。 “玄长老,你这是做什么?”毒瑾面色不改,眼帘轻垂,依旧散发着令人入魔的旖旎风情。 我毫不留情地将匕首一推,锋刃立刻在他细嫩的颈下划开一道血口。毒瑾笑容未变,但稍稍退开了身子。 “瑾长老,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媚术,受教了!”我轻喘着,心里惊骇,竭力保持冷然,说道:“媚术是祝由术的一种吧?!尽管我一向自诩心理受暗示性不强,但是显然你的媚术技高一筹,只是——你有把握能在第一时间,完全控制住我么?如果你再在我身上用媚术,我会在意识沦陷的最后一刻,杀了你!我是不知道你的武功如何,但我若以命相搏,你绝对讨不了好!” 祝由术,是现代催眠术的前身,以人为诱导,引起类似睡眠又非睡眠的意识恍惚心理状态。 “玄长老,你变了呢!以前你总是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何曾有过如此严厉的神态?或者说,难道现在的你,才是真正的你?”毒瑾一笑,百媚丛生,这种媚,宛如从骨子里透出来一般。 此刻我眼前的毒瑾,与之前月色中的空灵的他,判若两人……   ☆、46忍踏芳菲无辜受难3 心里着恼,我早该想到,能在“生死门”安然生活这么长时间的人,断然不会是等闲之辈——尽管泡在水中,但是我清楚得感觉到自己背脊上出了冷汗。 “瑾长老,大家同出一门,也算旧识,今日再会,只是巧合。之前多有冒犯,我给你赔个不是,这事就善了吧!”我缓缓垂下握着匕首的手,状似随意地靠在浴桶边缘。 以命相搏,说起来豪气,但是……命,只有一条,归属不可回收资源,自然是能省则省。 “玄长老,你离开门派这么长时间,可能不小心忘记了本门的规矩——叛离师门者,不论门中地位高低,皆以极刑处决。若被药光知晓,别说事情善了,不知道……你这条命,能否善终?!”毒瑾以拇指指腹拭过颈间的伤口,慢吞吞地说道。 霎时间,我的心底泛起了杀意,针对毒瑾的。尽管有墨台妖孽的庇护,但是我赌不起,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暗自扼腕,我就该让毒瑾直接溺死在河底的! “瑾长老,请你高抬贵手,忘记今晚之事,绝口不提曾见过我!”我不动声色地说道,颇为忌惮毒瑾的武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待出手的良机。 “玄长老,纵然我愿意守口如瓶,你也只是暂时摆脱门派的掌控,躲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的。”毒瑾抬眸直视我,他的眼底流露出痛苦,但只有一瞬间。之后,他的眉眼微弯,透着酥人心神的光彩。 “还请瑾长老为我指条明路。”我勉强笑道,悄悄将视线移下,不再看他勾魂的美眸。 毒瑾的嘴角略勾起,语气轻佻带笑,说道:“玄长老,你真的愿意终日提心吊胆,心神不宁地度日?时时刻刻都要警惕门派的人会突然从哪个角落杀出来……” “躲躲藏藏的生活,甚是劳心劳神。”我顺着毒瑾的话接道,暗自揣度他的意图。 “玄长老,你呆在门派多年,应该见识过药光的手段的。我是不知道为什么药光这么在乎你,但是,我不认为她能容忍你的背叛……你说,究竟是生容易,还是死容易呢?” 毒瑾的这句话,成功挑起了我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恐惧。一旦我落回药光的手里,根本不存在生与死的问题,而只有时间问题——要承受多长时间的痛苦,药光才允许我以死解脱……不自觉的,我的心乱了。 但是毒瑾并没因为我的沉默而放过我,他檀口微张,继续说道:“玄长老,你一味逃避,根本不是解决之道,你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何不趁着生死尚把握在你自己手中的时候,放手一搏呢?” “生死自有天命。”我能听出他话语间的挑唆,但没打算顺他的意。 鼻翼间萦绕的异香,越发浓郁,令我的心痒痒的,身体里面好像囚禁着一只猛兽,它正在叫嚣着,挣扎着……额边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倏然惊觉,不知何时,毒瑾已靠近浴桶…… 这人太过危险,绝对不能留!我不加思索地刺出匕首,意图攻其不备,一招毙命。谁知,毒瑾唇边噙笑,侧身躲开了,然后飞快地出手,扣住了我腕间的内关穴与神门穴,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已窥探我的杀心。 他微地倾身,贴在我的耳畔,呢喃:“玄长老,你真能忍心杀我啊?你且猜猜看,倘若我死了,药光会不会亲自来皇都祭奠呢?” 擅玩弄人心之人,必善于察言观色,我心里骇然。 毒瑾手间用了巧劲,令我前臂麻痛,无力挣脱,我咬牙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毒瑾薄凉的润唇轻轻滑过我的颊面,舔去了我颊边的汗珠,魔魅的声音犹如砸落我的心间:“玄长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以命相搏的对象……不应该是我。”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精神开始涣散,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近距离看毒瑾,更是妖媚异常,心中涌起陌生的渴望,这种渴望来得甚是猛烈,根本无从抗拒,犹如陷入层层魔障……霎时间,四面八方涌进的情潮将我淹没。 我知道毒瑾含笑地吮着我的唇瓣,我知道毒瑾毫不费力地卸去了我的匕首,我知道毒瑾极冰的指尖触上我滚烫的皮肤,我知道自己开始疯狂地回吻毒瑾……我清楚地知道此时发生的一切,却无法左右自己的动作与意识,心里饥渴万分,只想贪图一时之欢。 仅余的理智渐渐抽离,最后的意识只有怒火——毒瑾,你糟践自己也就算了,居然还顺带糟蹋我…… 恍惚之间,水房的木门被人大力踹开,撞击的响动惊到了我,不由顿住了拉扯毒瑾腰带的动作。 “夫人,你没事吧……夫人……你……你们……” 这声音好耳熟啊……我徐徐偏头望去,门边站了一个女子,她一脸震惊,持剑的手抖啊抖的,她是……春莲?! 渐渐的,涣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自制力已然回笼,大脑再度掌控了身体的支配权。猛然回神,我迅速收回挂在毒瑾脖颈上的臂膀,脚下一软,身子失去支撑,摔进了水中。而一旁的毒瑾,面色不变,神态自若地整理自己身上半湿不干的凌乱的衣物。 我将脸埋进了水中,良久,才哑声说道:“春莲,你带瑾长老去堂屋稍坐。” 春莲恢复镇定,还剑入鞘,有礼地说道:“瑾长老,请!” 毒瑾没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一直到春莲为我合上门,我始终没有抬头。木门轻轻地阖拢,我恨恨地一拳挥进凉透的洗澡水里,任由水花高溅,落在我的发间、脸庞、身上…… 杀?不杀? 我该夸毒瑾聪明的,因为他押对宝了,在我平安离开皇都前,我万般不愿见的人,就是药光!我不了解毒瑾,想不透他意欲为何,但是能确定,他不会告发我,因为他等着我……以命相搏呢——只可惜,在我的词典里,我素喜“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不爱“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更遑论“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我平复情绪,穿戴整齐走出去,吩咐春莲准备软轿。春莲动作很快,我站在院子里,刚研究好一块假山石的形状,她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抬着轿子的亲卫。其间,毒瑾气定神闲地坐在厅堂内,一边喝茶一边似笑非笑地斜睨我,始终未语。 一直到上轿前,他柔媚地说道:“玄长老,希望我们再见之时,不是在门派的刑律堂。” 我没答话,皮笑肉不笑地拱手作揖,目送他上轿。软轿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我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生死门”的刑律堂,门派的修罗地狱,门中弟子闻之色变——但是,毒瑾一定不知道,我并不畏惧那地方,不是我勇敢,只因为——缺少身体痛感的直观印象…… “夫人……”一转身,春莲面色古怪地看着我。 “什么都不要问!”我龇牙咧嘴说道:“把申屠府给我盯死了,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毒瑾,你我之间,绝不善了! -------------------------------我是七月鬼当家的分割线--------------------------- 翌日,我是被生生吵醒的。迷迷糊糊中,一直听到急促的铃响,偶尔还有几声撞钟。 “这到底是催命还是招魂啊?”我口气不善地抱怨,刚说完,就被侍候我梳头的老妈子急急捂住了嘴巴。 “夫人,您日子过糊涂啦?今个儿是‘施孤’啊!”她一脸紧张地说道。 我疑惑地追问,以前在门派,从未听过这个节日。老妈子对我不知道七月十五日是追先悼远的“施孤”颇感诧异,遂细细解释。 按俗礼,每年的今天,理应去寺庙,送斋供僧、拜忏、放焰口,做法事超渡阴魂。只是,墨台遥天未亮就要进宫参加祭典,一直到晚上放过水灯之后才能回府,因而,干脆在府里前院搭起法师座和施孤台,法师座前供着超渡鬼魂的地藏王菩萨,施孤台上立着灵牌和招魂幡,还专门请来德高望重的法师,诵念咒语和真言——谈到这个的时候,老妈子一脸自豪,补充说道,放眼整个皇都,只有墨台遥一人,在府内举办如此盛大的法事。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直到她提及“水灯”,方才明白,这“施孤”其实就是中元鬼节——按传统的说法,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水灯,用来给鬼引路的,灯灭了,即是把阴魂引过了奈何桥。 于是,我想说,墨台遥应该不信鬼神之说,只是意图偷懒省事——用膝盖想过去,世上没几个脑袋清醒的人,会在自己家里进行安魂…… 我欲去前院观摩一番的,刚迈出屋,就看到春莲迎面奔来。 “夫人,”她一脸严肃地开口:“蹲守申屠府后门的亲卫回报,府里出去了一顶轿子,除了四个轿妇,还跟了一个女子。我细问了随轿女子的外貌,像极昨晚与我们交手的那个。” “多久以前的事?”我若有所思地问道。 “小半时辰,已经有一名亲卫跟上去了,回报的亲卫现在还等在院外。” “能跟上吗?” “亲卫在追踪中,会沿途留下暗号。” “还好是轿子……”我撇撇嘴,稍加思索,做出决定:“我们也跟着去,我倒要看看申屠府的主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 阆山,位于皇都西郊四十里,山脉延绵,奇峰灵崖,东西南北四座高峰为主峰,东望明霞,西坠镜月,南铺凝翠,北摩斗杓。东边一片是禁区,东峰之顶,修有皇家寺庙——明霄寺,据说这百年山寺原本不叫这个的,只因先帝登峰时,赞叹了一句“明晓日,映晴霄”,于是改成了这名。寺后建有行宫“阆苑”,能从阆山最高峰的北峰之顶以及与东峰只一林之隔的南峰山脉上望见,世人谓之“阆苑仙葩,美玉无瑕”。 阆山山脉,寺庙荟萃,西北两峰脉,共有大小寺庙五十余座,僧尼过千,香火极为鼎盛,是远近驰名的佛教胜地。今天赶上“施孤”,游人如织,多是上山礼佛的。山道上随处可见软轿竹舆,家丁护卫,脚夫伴当。但是,那般熙熙攘攘的热闹的场景,是一个时辰之前我所看见的—— “……你刚才说西北两峰满是寺庙,那我们现在攀爬的南峰有什么?” “圆周一里,山峦玉列,峰岭琼联,烟光凝翠,细草杂花……” “意思就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对吗?” “夫人,您要这么说的话……其实也可以!” 闻言,我直接停了步,靠着树干,大汗淋漓,吐舌喘气。七月入秋,山间多树荫,日头不毒,但是……我养得白白嫩嫩的软肉,禁不起连续数个时辰的翻山越岭。 “你确定是这条路?”我侧头看向前方带路的寡言木讷的亲卫。 不怨我多疑,至从半个时辰前路过题字为“贮云烟”的观景亭后,就不见了石铺大道,路越走越偏僻,坡越爬越陡峭。别说申屠府一行人,连爬山的游人都未瞅见一个……显然,这个时代尚不流行爬山这项有益身心的活动,至于攀岩运动,更是需要敢于探索、勇于牺牲的先驱者——但是,这人绝不会是我。 “是跟着记号走的……”那个亲卫指了指树干与岩石面上轻浅的字符。 “夫人,这些确确实实是咱们府里的暗号,形状与顺序都没有错,外人是模仿不了的。”春莲仔细察看两边的字符之后,肯定地说道。 “申屠……她们当今天是重阳节登高日么?!走,既然都到这儿了……我就不信追不上她们!”化怨气为动力,我磨牙霍霍。 --------------------------我是路见不平转身闪人的分割线-------------------------- 异样的鸟啼,自前方传来,天上蓦然闪现许多星子,组成篆文字样,鲜艳而显眼,久久才黯然淡去。 “夫人,这是冉燮府的徽识,似乎遇到了危险,在求助!”春莲抬首眺望,犹疑地说道。 “有危险啊……”我下意识顿足不前,转而一想,冉燮府,不就是殷家么?!前方遇险的是谁呢?该死,是谁都好,千万不要是殷…… 思及此,我心神微动,迅速前行,接近林边时,掠上树,借着枝叶的掩护,藏好了身形。林外即是断崖,万里无云,崖边淡淡的烟霏,风过飘散。 第一眼,我就看到了昨夜那个诡秘的女子,尽管她的打扮朴素,尽管她的五官平凡,尽管她的气质淡然,但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她了,只因为—— 她手持长刀,直取对手项上人头,沉重的脑袋立时从自身脱出,滚砸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 我不愿去数地上的人头数目,移转视线,那女子身后不远处,停着一顶轿子,四名轿妇垂手守在轿子四周,一脸漠然,轿帘垂放,想过去,里面该是申屠府的主人。而崖边,同样一顶软轿,六七个黑衣女子持剑在前,背后另有三四个女子围站成圈,极力护着中间的……暗紫色衣裙的男子。 只瞟了那男子一眼,我高悬的心,就缓缓放下了——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我跟紫罗兰,认识归认识,但绝对没到两肋插刀的程度,所以……   ☆、47九死一生凝翠脉脉1 正欲转身离开,一个人头朝我这个方向飞来,我狼狈躲开,死人脑袋如西瓜一般,在老树上砸了个稀烂,污血四溅,我避无可避,只能跃下树,现身于林外,直直对上了那女子杀戮极重的眼睛。 “墨台夫人……你总算来了!”轿中传出轻滑的女声,如柔软的黑夜,缓缓渗透进周遭。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啊…… “申屠夫人,你在等我?”我试探地问道。 “原来你是墨台烨然的妻主……早知这样,昨夜我就不会那么简单放过你。”女子的语气似乎很惋惜。 轿外持刀女子以滴血的刀尖指向我,春莲与亲卫闪身挡在我身前。我暗暗环顾四周,若进入林子,逃命应该不成问题。 “墨台夫人,你知道吗?今天我真是惊喜连连!我原先只是想杀了冉燮小公子,这足够让左相大人伤心忧郁一段时日了;之后,发现了你们墨台府的小耗子,于是我想,要不杀了冉燮小公子以后,嫁祸给墨台府吧,不管证据确凿不确凿,墨台府与左相府必生嫌隙;现在,既然直接把你引来了,我改变主意了——墨台夫人,你与冉燮小公子跳崖殉情,不知道墨台府与左相府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我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向崖边的紫罗兰,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白粉遮面,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不得不感叹,谣言害死人啊! “申屠夫人,你直言不讳地对我们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难道有十成的把握使我们尽数丧命于此?”我故作镇静地问道,以余光目测着与林子之间的最短距离。 “老实说,我没有!我只能说,你们若想活下去,必须先杀了‘树’;而倘若你们有能力杀了树,那杀我自然易如反掌——所以,结果无非是你们死,或者我们亡!”那女子的声音激动,似乎无比期待最后的结果。 “你有没有想过第三种情况——僵局!即是,我们死不了,树也死不了,大家穷耗。”我纯粹是没话找话说,只为了拖时间。那个叫“树”的女子,站的位置离林子极近,只怕我尚未潜进林子,她随地找个头颅踹过来,我就会被砸成内伤…… 轿中的女子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真的在思考我说的话,之后,以极其亢奋的语调说道:“原来还有第三种可能啊——等我们打完,自然就能见分晓!” 很好,单凭这两三句的对话,我就能断言——这个女人是个疯子! “玄长老,你过来……” 耳力极好地听到身后丈余的紫罗兰的轻唤,但是我选择忽视。暗暗观察,撇开疯女人不谈,那个“树”着实古怪,她的身手未免太过灵活了吧——她昨晚跟我们交手的时候,身上几处受伤,尽管都不严重,但是她的行动没道理不受丝毫的影响…… “毒玄,你过来!”这一次,紫罗兰的声音提高了许多,严厉中带着可疑的轻颤。 危急关头,没空陪笑。我仍旧不肯回头,扫了一眼染血的土地,俯身拾起一把长剑。 “申屠夫人,我一直忘记问,我府里的那名亲卫呢?”一地的尸身,只有三四具是完整的,其余全是尸首分离,清一色的黑衣。 “墨台府出来的小耗子……墨台夫人是问刚才跟我们来这儿的那只么?刚才在这儿等冉燮小公子的时候,树拿她来解闷,可惜下手不知轻重。我当时想,碎尸扔在这儿,万一吓得冉燮小公子不敢过来就麻烦了,所以让树将她扔下了山崖……墨台夫人,你想见她的话,就要自己去崖底找了。” 尸体没了?!我的眼皮一跳,隐隐觉得不对劲,她说的话前后矛盾……今天这事儿,我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勾着,一步步往这里走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 “墨台夫人,我们这么多人,就算未必能杀得过,但拖住她们应该不成问题。等等您带着我家公子往东边跑,那里驻守了百名禁军!”一名黑衣女子走近我,低语道。 我的疑心更重,纵使树的武功出神入化,但毕竟只有一人,而她们这么多人保护一个紫罗兰,怎么想都不至于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况,现在甚至还来拜托我一个外人……头疼的是,紫罗兰不懂武,带着他跑,还真是累赘…… 我欲开口问,谁想那女子一个反手将我推至身后,率先冲着树杀了过去。登时,剩余的黑衣女子群起而发,齐齐攻了上去。 “你保护好夫人!”春莲偏头吩咐亲卫,然后也飞身加入了混战。 树依然是不要命的打法,只攻不守,全然无视周遭凌厉的剑网,刀光剑影交织一团,时而鲜血飞溅,却无法分辨是谁人的。 “你能自己走吗?”我见时机成熟,转身拽起紫罗兰。 即使重情重义的名单上没有我,但是这几个黑衣女子忠勇可嘉,为救紫罗兰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我能帮则帮,尽人事而已,至少会将紫罗兰带进林子的。 “我没事……”紫罗兰的手微抖,抓着我的手臂,借了力才站起来的。 我注意到他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小口吸气,力持冷静。我从不认为紫罗兰是个呆在深闺中的纯净如白纸的贵族公子,只是,相较墨台妖孽,他应该被人保护得极好,从不曾像今天这般,直接面对鲜血淋漓的死亡的威胁…… 不经意,我望了望崖下,可能由于底下遍植茂林的缘故,看着并不高,郁郁葱葱,满目苍翠。 我嘴角扯笑,意图安抚紫罗兰的情绪,一抬眼,却见紫罗兰望向我的漆黑的瞳孔微缩,目光乍异。我一愣,浑身竟起了无比寒意。 “夫人!”我听到春莲的高喝。 尚未做出判断,只觉得身后一股劲风,由于距离极近,避无可避,身体被这股劲力撞击出去,一个踉跄,脚下虚空,竟滑出了山崖。 千钧一发,紫罗兰扑上前,扯住了我宽大的袖袍。我反应极快,藉力转身,手中长剑抵住了崖石,暂时止住了下坠的趋势,但我无法因此而放下心吁口气,因为我看到了推我下崖的亲卫再度袭向了紫罗兰—— 电光石火,春莲狂奔而至,挡下了亲卫的攻击。春莲几次试图伸手帮紫罗兰拉我,但是那亲卫难缠得紧,根本不给春莲施援手的空隙,很快的,两人打成了一团。 该死,机关算尽,偏偏就没有防备身边的人,这亲卫是什么时候有异心的?我的思路慢慢清晰,答案呼之欲出……但是,纵然我想明白了所有的环节,现在仍是命悬一线。 春莲与亲卫打得激烈,渐渐离了崖边,我无法看到,崖面碎石直落,砸得我生疼。紫罗兰身骨纤细,且没习武,能及时扯住我,就该夸他眼明手快了,他能支撑多长时间呢? 正这么想的片刻,一阵山风刮过,我的衣袍膨起,身形摇晃,眼见紫罗兰的身子往外滑出了许多,心知他的臂力到了极限,渐渐承受不住我的坠力。 难道真是天要亡我?我突然想发笑,亏我烦恼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今天倒好,结局摆在了眼前。人死前不都该走马看灯得过一遍自己的生平么?为什么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既没有怨,也没有恨,而是一种“啊,终于走到头了”的松懈感。以后不用再提心吊胆、步步为营地生活了,这其实是老天赏赐我的好运吧?!只是,墨台妖孽……我该没心没肺地祝愿他再找一个好欺负的妻主吗?还有殷,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事,现在看来,全都白费了…… 思及此,我不禁苦笑,轻轻开口:“放手吧,我知道你尽力了。春莲武功很好,她应该能护着你杀出去的。” “不放!”紫罗兰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支离破碎,“你今天出现在这儿,不就是赶来救我的么?” “我见今天天气好,来爬山的,不成吗?”我忿然否认。紫罗兰,你还有没有人性,我都要死的人了,你还往我头上乱扣帽子。 “爬山会爬到断崖边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坦诚地面对我呢?”紫罗兰执拗地说道。 “我很坦白地告诉你,我不需要你救我,你快放手!”我感觉身体上升了些许,错愕过后,吼道:“你留着力气逃命,你不可能将我拉上去的!” “我偏要救你!”紫罗兰紧咬下唇,但是显然力不从心,寸余衣袖从他手间滑落,我又下坠了许多。 “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这么任性!”额角青筋爆跳,我有破口大骂的冲动了。 “你们倒是过来一人帮忙啊!白养你们这么多年了……”紫罗兰侧头喊道,语气凌厉,但是中气不足。 仿佛为了响应他的叫喊,我眼睁睁看着一名黑衣女子的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摔出了山崖,紧挨着我坠了下去,呼呼劲风扫面,我惊魂不定地低头看去,那女子的尸身并没有一落到底,而是卡在了密林的树梢间……当下,发了冷汗,干咽唾沫,先前壮士断腕的决心,已然动摇。 我极力抬头观望崖上的情况,衣袂挥舞,越来越近,我能分辨是春莲与亲卫的,心喜春莲总算又打回来了。只见春莲右手横剑,左手掌击亲卫,那亲卫竟不闪不避,顺势转身,提脚踹向紫罗兰的背心。 就这样,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 紫罗兰毫无防备地飞出了山崖;而我骤然失力,手中运气,长剑在崖面划过,已见火光,却始终嵌不进一个稳点,尽管身子照样在下坠着,但是不似紫罗兰的快坠;于是紫罗兰撞到我,我猛地咬牙,借着衣袖的连接,单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双脚在半空中试着踢了数次,总算踢到崖壁,我咬紧牙根,以反作用力腾身,目标就是那挂着尸体的树梢,生机只有这一个,稍纵即逝。 身子跌进茂林间,还算准确地压上了尸体,我连续闷哼,第一声是因为身体同时被数根参差不齐的棘枝勾划,第二声则是紫罗兰迎面落下,狠狠地摔在了我的身上。 因为有了肉垫的缓冲,我们勉强止住了下坠之势,我定了定神,正欲思索下一步的动作,哪知,嘭的一声,树梢无法承载三人之重,身体再次跌下。要命的是,那垫背的尸体在下坠过程中歪斜移位,于是,我整个身子硬生生落在地面上,而紫罗兰再度砸在我身上,我恍惚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极度怀疑自己的肋骨被他压断了。 剧烈的痛楚自背脊蔓延至四肢,我无神地张大双眼,半晌,方才确定自己还能看到绿意盎然的树影,甚至还能透过层层交错的枝叶,看到蔚蓝如洗的蓝天——我竟真的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有一口气。 “你压够了没有?”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发出声音,试着动了动身子。 好想呕吐,我强迫自己起身,深知现在要是不爬起来,只怕永远都别想起来了——我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抖动,背脊的麻痛流窜,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受伤,吃力地拨开身上已昏厥的紫罗兰,坐了起来。 九死一生,只要没死就好了——我该狂喜的,只是控制不了脸部的肌肉,欲抬手碰触自己的脸颊,发觉右手还握着长剑,我想放下的,但是五指好像不是自己的,兀自紧抓,我努力了多次,方才松开了手。 我抹了一把脸,惊觉自己脸上有血有汗,甚至还有湿答答的眼泪。我是什么时候哭了呢?竟然没有丝毫印象。 心头绞痛,头痛欲裂,我还是硬撑着挣扎地站了起来,确定自己的手脚完好,该赞叹这副身体真是骨骼柔韧,经络灵活啊……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剧痛,喉口腥甜,但幸好没有喷血。我的手脚不停抖动,几欲跪回去,却憋着一口气,就这么颤颤巍巍地站着——我从不知道自己求生的意志竟能坚忍到这般境界。 后知后觉意识到地上还躺着一个紫罗兰,我迟缓地瞥过去,一眼就看到他的右臂被血水浸湿,繁琐的衣饰多处血口,只是似乎都没有手臂的严重。 不能留在这儿,万一那个女疯子还没玩够,突发奇想到崖底寻我们的尸身……我挑战自身的极限,开始慢慢往前挪。 一步两步——紫罗兰,实在抱歉,我自个儿逃命要紧,你就自求多福吧; 三步四步——紫罗兰,我早叫你别管我的,你偏偏不听话,现在活该跟我一起摔下来了; 五步六步——紫罗兰,你好歹也是殷的弟弟; 七步八步——我的身体未免太好使了吧,从断崖上摔下来,居然依旧壮实牢固…… 重来,一步两步——昏厥的人,真是好命啊,失去知觉,失去痛觉,连带还不用自己走路……   ☆、48九死一生凝翠脉脉2 吧嗒吧嗒的雨点打在茂密的树叶上,顺势滚落,滴在我的靴面上。 我怨怼地瞅了眼身后靠躺在石壁上、仍未苏醒的紫罗兰,无奈地缩紧身子,抱膝而坐,不小心扯动了后腰上的伤口,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不打雷不闪电,只是下着大雨,将我一路踩出的深浅不一的脚印冲洗而去,不留痕迹……这应该是好事吧,至少疯女人无法寻踪而至,连带着春莲她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我们——前提自然是,她们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 按照坠崖定律,崖下必有山洞——问题是,我不知道该上哪儿找,也没有多余的体力去找,偶然瞅见山壁上稀疏枝叶后的仅容一人的凹洞,直接就钻了进去。待我慢吞吞地处理好身上的皮外伤之后,这雨似乎仍然没有停罢的迹象。 天黑得突兀,开始以为只是乌云蔽日,现在想想,爬了大半日的山,在崖上折腾,在崖底磨蹭,还真到了晚膳时间。 摸了摸空扁的肚子,不知道呆坐了多长时间,认命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天要在这儿窝一夜了。不甚满意凹洞的隐蔽性,冒雨探身出去,随手折了数根繁茂的枝条,或插或摆地掩好洞口。 做好一切,扭头看向紫罗兰,稍加思索,掏出怀中用油纸包的松香火折子,慢慢欺近他。我原本想挽起他的衣袖察看他的右臂的伤势,却发现早已干涸的血迹,将他的外袍、长衫与血肉混在了一起,无法轻易掀起。左思右想后,我拔出匕首,将火折子叼在嘴上,小心翼翼地从袖口割开。 紫罗兰低呻,身子颤了一下,我没抬眼,全神贯注地与他的袖管上做斗争。暗咒紫罗兰的外衣的质量未免太好了,利刃居然无法一下划破,只能一点一点地撕开。 一小会儿工夫,我满头大汗,耐性告罄,下手开始无所顾虑…… “这里……是哪儿?” 猝然间,近似呜咽的声音打破了雨夜的宁静与安详,吓了我一跳,手中的匕首一抖,居然将他亵衣的袖子也一起割开了。 这下省事了——我停了手,收好匕首,拿起火折子,照着紫罗兰的脸。 之前没留意,现在仔细一看,怔愣之下,忍俊不禁—— 紫罗兰原先高耸的云髻狼狈地塌下,发丝凌乱,压鬓用的翡翠盘簪,勉强挂在一旁,摇摇欲坠;精心捣腾的妆容,经过汗水与雨水的双重浸渍,糊成了一团。眉上的炭黑淌下,除了在脸颊上留下乌黑的线痕之外,还使颧骨周围一圈,黑乎乎脏兮兮的,咋一看,像极熊猫眼;脸上的胭脂散乱,与白粉混合之后,再次在颊上凝结成块,凹凸不平,分布不均;而唇上的脂膏晕开,樱桃小嘴赫然成了血盆大口,似乎仍有向两侧延伸的趋势……可叹他今天没贴钿,不然一定五光十色,缤纷多彩。 我一不小心就笑得前俯后仰,然后再次牵动后腰伤口,疼得嗷嗷叫唤。 “我们没死吗?”紫罗兰初醒,半睁的眼眸带着雾气,略显迷蒙。 我极力憋笑,绷紧面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临危不乱、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地救了你,也不用你结草衔环报答了,只求平安脱险之后,你能心存感激,不再找我的麻烦!” 心里打着小算盘——冉燮絮就两个儿子,我救了她的一个儿子,然后再拐走她的另一个儿子,一个换一个,等价等量,十分公平。 “你……”紫罗兰正欲说什么,挪了挪身子,随即痛呼出声:“我是不是伤得很重……我的全身都好疼,特别是右手……” “会痛是好事,直接且强烈地证明——你还活着。”尽管紫罗兰醒来以后表现如常,为慎重起见,我还是伸手探了探他颈间的脉搏,又用拇指撑开他的眼皮,以火折子测了测他瞳孔的应激性。 “你……你在做什么?”紫罗兰的眼睛瞬间大睁,身子开始挣动。 “你的运气不错,似乎没有伤到头部。”我撇嘴说道,不露痕迹地将满手的粘粘的脂粉蹭回到他的外袍上。 紫罗兰随便扭动的下场,就是压到了自己的右臂,他尖锐地吸气,语不成调地颤道:“我的手是不是断了……” 我尽量轻柔地剥开他右臂上割开的袖布,定睛看去,不禁眼皮一跳——他的手肘,血肉模糊,创口外翻,几乎见骨,好在血已凝固……迟疑了一下,我顺着他的肩骨往下,一寸一寸地摸着,检查臂骨的完整度。 “你……你想对我干什么?谁……谁准许你碰我的……”紫罗兰一僵,紧接着开始更激烈的滚动,同时伸出了未受伤的左手,用尽气力,尝试推开我。 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审美观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紫罗兰歪曲?! 我忍无可忍地大吼:“小子,你给我老实点!难得我良心发现,好意帮你处理伤口,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敢露出一副惨遭蹂躏的嘴脸?!即使你不相信我的人格,也要相信我的眼光!纵然你把自己当成一朵花,还得看我肯不肯蒙蔽自己的眼睛来摘你!” 紫罗兰窒了声,似乎被我一反常态的厉色惊到,一时忘了挣扎。 我颇为满意他的反应,低头继续察看他的骨骼,然后轻吁了一口气,确定他的骨头并无大碍。 “啊!”我正准备拿出药瓶,紫罗兰突然失声尖叫。 我心惊肉跳,手一松,火折子掉到了地上,熄灭了,小小的凹壁里,顿时纯黑无光。 “快!快把火点起来!”紫罗兰的声音满是惊惶。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侧耳倾听,并未捕捉到有人靠近的动静,也没有大型猛兽的气息……右手悄然摸出匕首,左手俐落地拾起火折子。 火折子再度燃着了,借着火光,就见紫罗兰一脸慌乱,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然后伸手入怀,似乎不小心碰到了身上的伤口,叠声闷哼。 “出什么事了?”我环视周遭,仍是没有任何发现,不敢掉以轻心,暗暗戒备。 紫罗兰并未答话,仍努力在自己怀中摸索着——好半天,才吃力地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圆镜!镜身不及巴掌大,背面银饰雕琢,大朵大朵的成形的桃花,那朵朵花芯,镶嵌了碎宝石。 登时,我瞠目结舌,极度怀疑自己眼花乱视。 “啊——”紫罗兰面对镜子,又是一声绵长的尖叫。 这次,我能确定,紫罗兰的伤势无碍——毕竟,一个重伤不治之人,是无法发出如此高亢的喊声的。 紫罗兰以镜遮面,蛮横道:“你转过身去!不准看我!” “干什么?都已经看这么长时间了!”我一头雾水地瞪视他。 “我要净面!”紫罗兰兀自抓紧镜子,不肯放下。 “这好办,外面正在下雨,你站出去,把脸一抬就洗干净了,还不用自己动手,方便省事。”我万分诚恳地说道。 “我要净面!”紫罗兰加重口气,语带坚决。 “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气力走出去的话,我很乐意帮忙。”我连眼皮都未抬,把玩着药瓶。 “我要净面!”紫罗兰好像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如果你再这么无理取闹,我会毫无犹豫地将你扔出去!”我烦躁地说道,不掩威胁。 紫罗兰显然没有搞清楚眼前的情况,他的小命正掐在我的股掌之中,我既然能救他,同样也能杀他——只是,在他触犯我的底线之前,我渴望保有我的良心,不愿心上的残忍与血腥,日益加重——现在的我是有恃无恐的,我有良好的修养,可惜欠缺维持良好修养的良好耐性。 我索性收起了药瓶,不再看紫罗兰,将火折子熄灭,然后径自靠在潮湿的壁石上,寻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阖眼休憩。 一阵静默,疲惫的身体渐渐放松,睡意涌起,我以为自己即将入眠,但是一直有轻碎细小的响声在侵扰我,我极力无视,只是这个响声逐渐清晰,逐渐通透,逐渐……凄楚。 “伤口很痛吗?”我叹气,终于睁开了双眼。 紫罗兰不回答我,继续专心低泣着。以我的眼力,即使在黑暗中,仍能看到他双肩抖动,用袖子胡乱擦抹着自己的脸庞,手里仍死死抓着镜子,只是可惜无法辨清他脸上丰富的颜色…… “你……不会是打算以泪洗面吧?”我不确定地问道。 “不要你管!反正你嫌我变丑了,不要我了!”紫罗兰居然越哭越精神,说话中气十足。 我额角的青筋暴跳,吸了一口气,方才开口说道:“我从来就没有‘要’过你,何来‘不要’之说?” “你以前从没凶过我,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地笑着……”紫罗兰越哭越起劲,由低泣转而哭嚎。 废话,以前我一直处于弱势,今天好不容易翻身做了回主人,为什么……为什么依旧要我来忍让紫罗兰?! 我再度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你就这么想洗脸吗?” “你以前从不忤逆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让你弹琴你就弹琴,让你看书你就看书……”紫罗兰兀自哽咽哭诉,似乎因情绪太多激动,扯到了伤处,转而低声痛吟。 “你厉害,我怕你了!”得亏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伸手掐死他。 我摸出火折子,晃燃。当微光再度照亮凹洞,就听紫罗兰一声惊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袖遮面,哭声顿止。 我面皮抽动,无语地将手伸到雨中,衣袖很快就被雨水染湿浸透。 “凑合着擦擦脸吧!”我将滴水的宽大袖角伸到他面前。 紫罗兰未动,我皱眉,袖子湿重,让我手臂酸麻,就在我欲缩回手的时候,紫罗兰闷声说道:“你转过头,不许偷看!” 我不禁挑眉,从善如流地扭头,嘴上抱怨道:“你现在这副样子,我还怕看了会在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我能感觉紫罗兰很用力地拽过我的袖子,然后很用力地擦着,甚至充分利用了袖子的两面。足足一盏茶工夫,他才松开我的袖子,然后往我手心中塞了一团柔软的东西。 “我还要水,还没洗完……你不许转过来。” 我收回手,看清了手中的物什——一方丝帕,又看了看自己“厚重”的袖尾,看来紫罗兰甚是清楚被脂粉覆盖得“夯实”的衣袖,已非区区雨水能洗净而再度使用…… 我侧转身子,换了一只手,伸至雨中,然后连袖带帕,一起递到紫罗兰面前。 紫罗兰似乎将自己的脸当成了古董花瓶,不遗余力地擦拭,可怜我的手臂一直保持着弯曲后伸的姿势。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紫罗兰终于肯放过我酸痛的手臂了。 我长舒一口气,捶打着臂膀,听到紫罗兰连连倒吸凉气,我下意识回头,道:“我先给你上药吧……” 我无法完整地说完这句话,用力眨了眨眼。 “谁让你转过来的,快转回去!”紫罗兰无视自己的伤势,单手挽发,似乎试图将解开散下的青丝固定成髻。 这次我没再回头,而是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手感柔滑如丝,不是易容;于是顺手掐了掐我自己的脸颊,会疼,说明现在的我还是清醒的。 “你干嘛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有这么丑吗?我只是还未梳理好,你……你快转回去!” “难怪你自恋……”我喃喃而语,要是我长一张这样的脸,我亦愿意化身水仙,顾影自怜。 铅华无加的紫罗兰,一如“韵绝香仍绝,花清月未清”的水仙,自我纷华,靡丽动人,楚楚生怜。 “你说什么?”紫罗兰墨眸盛怒,弯如新月的眉轻拧,无暇的瑰颜染晕,不知是刚才擦的,还是现在气的。 刹那之间,绽放九天的不世之花,贪恋凡尘,少了几分绝世的灵逸,染了几分生动的气韵。 “别折腾了,就这样挺好的。”见紫罗兰紧抿水色均匀的绛唇,犹不死心地盘发,我脱口说道。 紫罗兰一脸狐疑地看向我,终是松了手,柔软的发垂下,凭添娇媚。 “都是那个姓申屠的女人害的!等我回去,定让她母系四族、父系三族、夫系三族,全部抄家灭族!”紫罗兰精致的眼眸微眯,晶莹的容颜抹上戾色。 我下意识地调转视线,心生遗憾,可惜了……可惜了一张如斯绝伦的皮相。 “申屠夫人不好惹,你想除掉她,只怕没那么容易。”我略沉吟,开口道。 紫罗兰厌恶地说道:“我知道她颇有手段,能在我的近侍中安插暗桩。今天随我出来的二十一人中,竟然就混有四个,不知道府里还养了多少……” “你带出府的,应该都是平日最为亲近信任的人吧?” “这是自然,只是她们辜负了我的信任,因此她们以及她们的亲族都要受到罪罚。”紫罗兰连眼都不眨地轻轻说道,不知他的这句话,决定了多少人的生死…… “你每次出门带的人以及人数都统一的吗?” “看情况而定,像今天到明霄寺上香,十人守在寺外,四人守在殿正门,四人守在后殿,二人守在佛堂中,而近侍长始终随行。” “按你的安排,不会正好是四人随轿,四人抬轿,近侍长领着十人暗中保护吧?” “的确是这样的。你且猜猜看,叛徒是随轿的还是抬轿的呢?”紫罗兰莞尔,脸露兴味。 “都有,抬前轿的两个,随轿的两个。”随轿四人,一人开路,一人断后,两人分别守在轿子两侧。出问题的两个随轿,自然是两侧的。她们只要在轿子前行的过程中,暗暗传令说“公子在轿内说,想去南峰山脉”诸如此类的话,同时抬前轿的两人附和,其他人自然信以为真。 “也许你猜对了,只是我从不注意近侍的位置。”紫罗兰粲笑,若琉璃般闪烁。 您不知道答案,让我猜个什么劲……我撇嘴,转而想到,申屠疯子有能力一次掌控四个人,而不被他人觉察,她养的究竟是什么蛊呢?只怕对我出手的那个亲卫,在蹲守申屠府的时候就中了蛊…… “你上次说上门拜访,我每天都呆在府里等,你却一直没来,为什么?”紫罗兰突然敛笑,扬声质问。 “你家不是有亲戚出事了么?我唯恐府上事务繁忙,不敢冒然过府打扰。”那日,连殷都脸色骤变,仓促离开,让我觉得事态异常严重。 “墨台烨然!就是他下套设计冉燮氏的!”紫罗兰怒极反笑,如雨露微润,缓缓而道:“你不妨问问他,两年前督察院副督御史是怎么死的,去年盐运使司运全家为什么会被灭门,还有今年年初暨宁城的知州府……你的夫君,他的灵魂注定是黑暗残缺的,你不觉得可怕吗?” “真是凑巧,我的灵魂也接触不了阳光,于是渴望着同样的残缺,组成一个伴,缔结灵魂的契约,不再分离。”我垂眸,低声吐诉:“墨台烨然是我的夫,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紫罗兰不语,沉默良久,认真说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说罢,莫名地展颜一笑,刹那芳华。   ☆、49九死一生凝翠脉脉3 我一时眼眩,猛眨双眼,生怕自己控制不对美好事物的热情,连忙从怀里摸出药瓶,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恍惚间,融于漆黑的林子传来异样的响动。我下意识熄了火折子,手握匕首,严阵以待。紫罗兰反应甚快,亦不言不语,连呼吸都小心轻缓。 渐渐的,远处那团乌黑被点点火光驱散。我隐隐听到了人声,逐渐听清,喊的竟是“墨台夫人”,“冉燮公子”——只见数十个统一着装的佩剑女子,手持油皮灯笼,一边在林间找寻,一边高声呼喊。 我静默不动,未到穷途末路,尚有多余的心力置疑。 无法看真切,只能大概看到来人头带半圆坡状冠帽,右襟交领单袍的前胸、后背、两肩以及通袖皆有斑斓繁复的绣纹,阔袖束腰宽摆,腰间垂挂方牌。 有几个女子寻了过来,离石壁不过丈余,我屏息静气,暗自思忖来人的身份…… 猛然惊觉紫罗兰探手过来,心下一凛,凹洞空间有限,无处躲避。我的身子僵直,任由他的手触到我的坠髻,微凉的指腹缓缓抚上我的面庞,顺着鼻翼,落在我的唇瓣上,随后——紧捂住了我的嘴。 我瞠目,不解他为何会有如此举动,却没有挣开,唯恐惊动洞外女子。紫罗兰的掌心柔若无骨,很软很舒服,问题是—— 鼻间满满的脂粉味,即使不浓浊,仍令我双眉轻蹙。我欲屏住呼吸,不经意间,嗅到有别于粉味的香气,若有似无,极淡极浅,这气味还真熟悉——熟悉得让我眼皮一跳。 眼眸低垂,眉心深锁,分神思忖,紫罗兰不知道我是药人,那他现在对我用毒,是要杀我么,外面那群女子是来接应他的? 思及此,手中匕首反转,打定主意,一有风吹草动先抓住紫罗兰再说。我静观其变,紫罗兰却一直没有其他动作,同我一起,隐匿于黑暗之中。外面的女子来回数趟,始终未发现树枝遮盖的洞口,最终全部撤去。 眼见星点火光再度被乌黑吞噬,我一把拉下紫罗兰的手,借着黑暗的掩护,用衣襟细细拭唇。 “她们走了吗?”紫罗兰悄声问道。 “嗯,应该是去别处寻了。她们是什么人?”我没再燃起火折子,手中扔紧握匕首。 “看装扮是守备护军营的。绯袍皂靴,衣上彩织彪纹,配云崖刀,腰挂宫牌,只是……”紫罗兰若有所思地说道。 “她们配的是刀?我以为是剑……”我漫不经心问道。 “剑形刀,单刃开锋。”紫罗兰似乎并没察觉我态度的转变。 “你……看得真清楚啊……”我的嘴角勾起,无声地冷笑。刚才那般情况,以我的眼力,只能看个轮廓,而紫罗兰怎么可能连这样的细节都观察到了…… “我所说的,是一般护军的打扮。本朝禁军,除了直接受命于皇上的内侍卫之外,分别是郾都守备护军营、畿礼营、步军营、骑兵营以及神机营。内侍卫及五营侍卫的服饰各不相同,很好辨别的。”紫罗兰详细地解释道,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我觉得可疑的是,她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崖下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说明你家近侍或者我家春莲,其中有人活着回去通报了。”我心不在焉地说着,摊开刚才抓过紫罗兰丝帕的手,放在鼻下轻嗅。只有藤蔓的鲜根,才会带这样的芳香,而偏偏根茎是最毒的。 “虽说护军出来寻人,是其职责所在,合情合理。但是,事关我的闺誉名节,我娘是不可能大肆张扬,更遑论惊动护军。”紫罗兰语气肯定。 “闺誉名节?”我挑眉,放下了手,哂道:“整个皇都,你跟我的传言,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你娘现在开始担心这个,未免晚了点吧?!” “传言归传言,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是空口无凭。倘若我俩一起被护军找到,那无疑坐实了传言,到时我娘……”紫罗兰顿了一下,然后笑吟吟地续道:“一定会杀了你!”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杀我呢——我静静地问道。 “我娘不喜欢你,何况你尚未休弃墨台烨然,她自然不会准你娶我过府的。”紫罗兰理所当然地说道,声音微扬,语带不善:“难不成,你想让我嫁予你做侍君?” 这个,似乎不是我所要的答案。眉结未解,见紫罗兰不语,似乎真在等我答话,我半阖目,转而问道:“你的意思是,这群女人是假扮的护军?” “也不尽然,护军军服是由广储司衙门织造局定制的,哪容旁人轻易冒充……据我所知,现任护军统领是恭王女的人,如此看来,今日之事,恭王女定然脱不了干系,她这是怕我们坠崖没死透,来补刀的。”即使在黑暗中,我仍能一眼看出紫罗兰脸露杀意。 “恭王女,颛顼熙琼?”紫罗兰说,我就听,说不说在他,信不信在我。 “你知道?也是,墨台烨然与她素来不和……本朝只有四位亲王,醇亲王及敦亲王是世袭罔替的宗室爵,当下袭位的醇亲王,终日养花逗鸟,无所建树,而敦亲王在先帝当政期间,就领旨离开堰都回封邑颐养了;恪亲王是皇上的姨娘,先帝亲命的辅政大臣之一,皇上亲政以后,她寻了个托辞,彻底放权,不理朝政了;剩下的一位亲王,就是恭王女了,她的爵位是皇上即位后册封的。” “也就是说,现在大权在握的亲王,只有恭王女了?”我十分配合地应和。 “这么多年,恭王女一直在扩张自己的势力。我知道她暗地里的动作不少,只是没想到,她把触角伸向冉燮府了……” 我的脑海中闪过墨台妖孽以前跟我说的话——灭口一事,恭王女只会派亲信来干……恭王女如何能保证,派来的护军不会走漏风声呢? 刹那间,我的面皮一抽,几欲变脸,但是嘴一撇,口中缓缓说道:“我见过恭王女,她好像不到而立之年吧?真是年轻有为啊……” “恭王女曾授封太女,自幼被当作皇储来教养,只是先帝卧病在床的时候,突然下了诏书,改立墨台凤后所出为太女。你说,恭王女现在想干什么呢?”紫罗兰兀自笑得灿烂。 从没有得到过的话,未必会去奢求;正因为曾经拥有,才不能承受失去的痛苦。比起恭女王的想法,我更好奇龙椅上的懿渊帝想干什么,按年龄计算,恭王女开始培植自己势力的时候,懿渊帝应该也有亲政的能力了,为什么会任凭恭王女在她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地坐大,是真的无力阻止,还是……根本不想阻止呢?按照马基亚维利的《君主论》,一个优秀的帝王,生命中唯一的准则就是维护至高无上的皇权,舍弃自认能舍弃的一切。不知道苍白空洞的血缘羁绊,在年轻的皇帝心里,占多少分量呢…… “皇上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委任右相呢?”我瞟向紫罗兰。 左相是百官之首,执掌监察;右相掌控政与军,左相对右相有约束作用,却没有干涉职能。因而可以说,左相其实是个争上名的鸡肋的官位——当然,前提是,右相之位并无空缺。冉燮左相现在独揽政、军、监察三权,总领各院部尚书与督察院御史,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个问题,你要回去问墨台郡侯了。皇上属意的右相人选,多年来只有墨台郡侯一人,可惜墨台郡侯不愿违誓,因此右相之位至今虚空。”黑暗中,紫罗兰始终面朝我,目光游移,似乎一直在尽力看清我的表情。 “誓言?”据我观察,墨台遥似乎是真心享受现在的日子。 “墨台氏是官宦世族,尤其自从出了一位居中宫的凤后,势力更是如日中天。先帝驾崩之日,特意传墨台郡侯入宫,要她以墨台氏宗族长的身份起誓,全力辅佐幼主,不得有二心。墨台郡侯在皇上即位之后,辞去领侍卫内大臣之职。同一年,墨台氏在朝中司要职的官员陆续去任或者乞骸。” 皇帝即位时,虚十岁,真是一个好年龄,一个外戚干政的好年龄——不知道该说墨台遥毫无野心,还是明白通透。墨台府府门上高悬“致隐”匾额,意寓淡泊名利,宁致以远,旨在避嫌……而今的墨台氏,依旧得沐圣眷,隆享皇恩。 “听你这么一说,似乎从头到尾,都不关我的事——我岂不是很无辜?”我刚回过味来,权势纷绕,派系斗争,与我何干,凭什么我要遭受这一切? “无辜?你娶了墨台烨然是个不争的事实!”紫罗兰提高了声音,不悦地说道:“墨台烨然运气好,长相酷似皇太君,因而皇太君对他亲睐有加,长年留他在宫里,与皇上结伴,皇上自然与他亲近,对他甚是信任。我初时以为,墨台烨然会被封为凤后,直到接到消息说,皇上口谕,赐予墨台烨然任意调遣内侍卫的权力,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头要痛了——我最怕麻烦,偏偏麻烦频频找上我,有意思的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最大的麻烦一直在我家…… 紫罗兰点到为止,忽地嫣然一笑,道:“这么多年,墨台烨然坏了恭王女不少好事,早被恭王女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而你,既然是墨台烨然的妻主,自然‘备受照顾’。” “你知道得真是详细啊……”我只能如此说道。 “现在后悔了吧?只要你休了墨台烨然,入赘冉燮府,我娘定能保你……” 能保才怪,你娘连你都保不住,不然现在也不会跟我一起窝在这儿“雨夜听风”了——转念一想,从刚才开始,我就感到古怪,紫罗兰不是要杀我么,为什么还会跟我说这么多?等着我毒发?毒下在丝帕上,经由他的手至我唇上,纵是剧毒,浓度已经无法致命,寻常体质的人,可能呼吸、心搏不规律,顶多加上头晕呕吐。 蔓藤佩于身,宁神镇静,防蛇虫;捣烂外敷,止血,去蛊毒,愈疮毒……紫罗兰的右臂,伤势那么严重,却能很好的止血,莫非他的身上,不只丝帕有毒?! 心神微动,我徐徐倾身靠近紫罗兰。他的右臂,血腥远远盖住了其他的气味。我又欺近他的颈肩,血的味道淡去,可是混杂了脂粉味,不好确定。我的脑袋往下移,挨着他的前襟嗅闻着,香气愈郁,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袍。 “你……你要做什么?”紫罗兰的身子后移,紧紧贴住了石壁。 “你在衣服上熏了什么?”我凑近,紫罗兰里衣的香气更重。 “熏……什么?” 我抬眼看去,紫罗兰一脸怔忡,慢半拍地想到了什么,就见他美目张大,惊呼出声:“你是不是哪里难受?我……我刚才一时情急,没注意……” 紫罗兰一脸无措,伸手想碰触我的脸,却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中,随即胡乱拍了拍着我的肩头,又按了按我的胸口。我迅速抓住他乱摸的手,他又气又恼又自责的样子,让我迷惘,无法分辨真假。 “为什么我会难受呢?”我不动声色地反问。 紫罗兰用的是钩吻,用浪漫主义文艺地描述,钩吻生情花,相思之苦,肝肠寸断——吃下去,毫无疑问会“断肠”,殉情首选;按毒理作用,葫蔓藤科植物,有毒成分是生物碱,烈性神经痉挛毒素,忌食,进入人体不会沉淀,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支配脊髓神经元,致使肌无力、呼吸衰竭、心室颤动。一旦混入罂粟科紫堇属植物之后,能在瞬间与血浆蛋白融合,是个非常好用的毒物——我给簪子与武器淬毒的原材料之一。 “我用的香料有毒的,沾到闻到都没事儿,就是不能入口……你……你的唇上刚才染了毒,快擦净……不然……不然你会死的……”紫罗兰慌乱地说着,右手不小心撞上了石壁,话音顿消,呜咽地缩成了一团。 见状,我犹疑片刻,终是收起匕首,燃起了火折子,未必是信任紫罗兰,只是姑且选择相信。 “我给你上药,你别乱动。”我轻叹,俯身扶好紫罗兰。 “你的毒……”紫罗兰忽地扬起脑袋,温润的柔软烙在我的唇瓣,嫩滑的舌轻轻舔过我的唇畔。 我傻眼,眼前是紫罗兰半阖的眼眸,闪烁着璀璨的星子,异常明亮,身子被动地后倾……“咚”的一声,我的头部磕到了洞岩,好大的响声——我没揉脑袋,而是揉胸口,心狠狠地漏跳了几拍。 “你干什么?莫说我没中毒,倘若我唇上真有毒,你这么……呃……过来……那就……”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只能含糊咕哝。 紫罗兰桃面如朝霞映雪,眼波荡漾,微扬了扬小下巴,道:“我的体质不适合学武,因此,从小就与这个香料为伴,只要不是直接吞食,就不会有事。” 闻言,我蹙眉。纵然每次食用的量不致命,但是长期如此,神经细胞易兴奋,能量消耗过大,导致精神倦怠,脑力不足;同时肢体处于多发性痉挛,可能致残。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开口道:“你有那么多的近侍,何苦如此呢?” “我不相信她们。”紫罗兰意外地坦白,直视我,道:“就像今天,她们中就有人背叛了我。” 这一次沉默更久,心情复杂,我只能说:“你该学着信任他人的,这样自己不会活得太痛苦。” 暗暗自嘲,我何尝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论调啊——我每次付出信任,都犹如赌命。 “我是在学着信任!”紫罗兰飞起眉眼,如琉璃的眼珠盈满得意:“我正在试着信任你,你既然爱我,就一定不会背叛我的,对不?” 面对紫罗兰这双炽热异常的眸子,我说不出决然的狠话,只是委婉地说道:“一般情况,爱人是不会背叛对方的,但是——你首先要搞清楚,对方是否真的爱你。你从哪里看出,我爱你的……” “我长得比墨台烨然美,对不?”紫罗兰若猫儿叫般囔囔。 我干咳,迅速撇下眼,全神贯注地盯着紫罗兰的伤臂,嘴上回答:“各有千秋。” “墨台烨然什么事都不跟你说,而我什么都给你说。” “我家夫君什么都不说,是等我主动去问,如果我问了他还不说,说明他等着我去猜心;至于你,你什么都说,但是我要费神去判断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更累。” “你不相信我,为什么呢?”紫罗兰诘问。 “按你的理论来说,因为我不认为你爱我。”我波澜不惊地说道,仔细给紫罗兰上着药粉。 “你爱我,而我让你跟我在一起,这对你而言,已经足够了,不是么?” “这样的爱,过于卑微,我嫌太累。”我抬头,淡淡地说道。 紫罗兰的美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眼中火苗窜高,他微眯眼,道:“墨台烨然爱你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爱与不爱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蓦然意识到,我为什么要回答紫罗兰这个问题……望向洞外,雨声微弱,月亮没出来,幽深的树林披着墨黑的纱——能见度真低啊! “我们走吧!”陈述句,没有询问紫罗兰的打算,我直接熄灭了火折子。 “现在?外面那么黑……”紫罗兰转移了注意力。 “她们找不到我们,又没见到尸体,一定不会罢休。天亮以后,这里就不安全了。”我径直钻出了凹洞。 “你……知道怎么离开?” “不知道!”我说得仿佛事不关己,“我只能确定有路能出去,刚才那么多护军,总不可能都是跳崖下来的。” 有路,就有希望。 我舒展筋骨,心里盘算着,紫罗兰不重,半拖半扯应该不会费力…… 就见紫罗兰慢吞吞地从洞里爬出来,蹭到我边上,喃喃地说了一句话,让我差点当场把他扔这儿—— “既然墨台烨然爱你,没道理我不会爱你,所以你还是入赘来冉燮府吧!”说这话时,紫罗兰眉眼弯弯的,绛唇微嘟,一脸得色。 毫无来由的,我背心泛起了冷汗……   ☆、50脱险归来殷璘含酸 雨终于停了,厚厚的云遮着月儿,一丝光都不见。 我倏然转头,望向身后的茂密的山林,目之所及,满是参差的荇树交错着嶙峋的乱石,形成诡异的黑影,尤为森冷骇人。 “怎么了?”身畔的紫罗兰挨近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总感觉有人,但,只是感觉……可能是我多心了。”我沉吟。 目前为止,未遇到一个护军,我松一口气的同时,疑窦又生,她们放弃得真是干脆啊……若说林间有人,能不惊动我而一路跟来,这样的武功造诣,取我小命,易如反掌——于是,我归咎为,黑暗容易使人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沿着樵夫踏出的蜿蜒小径走着,我将汗湿的乱发撩到耳后,偏头看向紫罗兰,就见他黛眉紧蹙,用力咬着下唇,脚步虚浮蹒跚,渐行渐慢,但是始终紧紧拽着我的袖角。 之前路过亭栈,他坚持要走平坦的官道,不肯走崎岖的小路,我不耐烦地吼了一句:“走官道也好,万一撞上护军,就把你扔过去,然后我用轻功逃离。” 我不否认,这个念头确实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过,可是,官道两侧没有掩护,我的轻功又蹩脚,只怕没跑出几步,就会被围捕,所以这只是一个不切合实际的构想——但显然,紫罗兰信以为真了,他圆睁的眼眸中,交织着水雾与火苗,不发一语,随即一抓住我,之后就一直死死抓着了。 “你还好吧?”我的目光落在紫罗兰的伤臂上,他的身体大量失血,伤口虽然上过药,但是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 “当然,”紫罗兰轻喘着,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你别想撇下我。” 我注意到他攥着我的袖角的手,不停地抖动。伸手探向他的颈间,然后不禁皱眉——走了这么远的路,也出了汗,体温不升反降,脉搏强弱不齐…… 稍稍思索,我开始脱外袍。 “你在做什么?”紫罗兰一脸错愕,松开了袍子,改而拽住我身上仅着的单衣的袖子。 “还好我今天穿的是落袖宽袍。”我抖了抖污损但不算残破的袍衫,好像盖披风一般,裹在了紫罗兰的身上。 “干什么!”紫罗兰回过神,伸手欲扯下我的衣袍。 “保温啊!现在没条件进补,姑且这样了。”我一边解释,一边埋头帮紫罗兰系好裾间的丝绶。 紫罗兰停住了挣扎,静默了一下,声音轻如猫儿叫:“你不是说要扔下我……” “你俨然是虚脱昏厥的症状,不采取一些措施的话,你一定会力竭倒下,而我就得烦恼要不要继续救你了——不救呢,之前白白被你拖累了那么长时间;救呢,我的体力有限……”我一本正经地说道,避开紫罗兰的伤处,单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你……我不要你救!”紫罗兰极度不配合,挣动着身子。 “你最好留着气力赶路,如果你昏倒,我真的会扔下你的。”我冷冷地说道。 紫罗兰僵住了身体,眼睛里水气氤氲,一时之间,我以为他又要哭了,但他只是紧抿双唇,狠狠地瞪视着我。 我撇了撇嘴,手臂用力,半托半抱着紫罗兰,如此一来,他走起路能轻松不少。 “你真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命……”我喟叹。 而我,真是天生的劳碌命啊…… 下了山,一路往东行,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渐感体力不支,强打精神支撑身体。 远方随风飘来人声,钻进我麻木的思维中。我蓦然警觉,观望四周,见到远处有抹火光,应是有人在此扎营,对紫罗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徐徐靠近。 “……皇都这么大,咱们要去哪儿寻人啊?”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哪怕把整个郾都翻过来,我都要抓到那个女人!”阴沉的声音,透出说不出来的寒意。 “大姐临走前,说干娘是我们共同的弑亲仇人,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之前那个年轻女子说道。 “你居然还叫那女人为‘大姐’?”一下子,空气中逬发出浓重的杀气。 “不认大姐,那三姐、五姐、六姐呢?她们跟着大姐……”年轻女子讷讷说道。 “七妹,趁着天未亮,你回马车里休息一下吧!”一个浑厚亲切的声音突然冒出来,我才猛然惊觉,树丛那边还有第三个人。 “距离天亮开城门还有一段时间,两位朋友,何不现身过来一起坐呢?”那个声音继续朗笑道。 我暗自揣度,她们应该不是护军,等等跟着她们一起过城门,能掩去有心人的耳目……遂状似亲昵地搀着紫罗兰,走了过去。 火堆边,围坐了三个女子,年纪都不大,不远处的树下,停了一辆四辕马车,不如墨台府的车撵华美,但也甚是精致。 “原来是对小夫妻。”对我们说话的,是三人中最为年长的女子,唇边挂着亲切的微笑。只是,我的眼角瞟到,她的手一直不离身旁地上的长剑。 “叨扰了!”尽管我一身狼狈,仍泰然自若地作揖行礼,三人皆抱拳还礼。 我扶着紫罗兰坐到背光处,把他的长发拨到前面,遮住了半张桃花脸,他始终低垂螓首,倒是乖顺。安顿好紫罗兰,我状似随意地坐在他前面,用身体挡去了三人探究的目光。 “咦,你们这是遇到盗匪了吗?”年轻女子脱口问道,圆圆的苹果脸,圆圆的大眼,看上去不足双十,犹带天真。 “世道不好啊!”我叹道,没有正面回答。 “我一直以为,天子脚下,管治甚严。”年长女子微笑地看着我。 “我原先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与我的……夫君上阆山做‘施孤’法事,未让府内护院随行,这不就出事了么?”谎话张口就来,还配合着满脸苦涩。 “阆山?那山地处偏僻,所以有盗匪出没?”年轻女子开口问道。 “不是,阆山距西城门不过几十里地,山上庙宇众多,香火鼎盛。”我耐心地解释,想了想,补充道:“我与夫君,是在归途中遭遇贼人的。” 这几个女子不知道阆山啊……换言之,她们不是郾都本地人。 “夫人为何不等天亮下山?半夜赶路,不但危险,即使平安到达,城门也未开……”年长女子探问,脸上始终含笑。 “自然不是半夜赶路,日落前我们一行人就下山了。行至半路,贼人挡道,掳了我与夫君,打发轿夫回府报信,要我家中出钱银赎我俩回去……直到方才,我们才趁贼人熟睡,跑了出来。”我微微苦笑,心里不悦,这个女人问得未免太详细了。 “原来郾都还不如咱们琲州安定啊!你们放心,如果那帮盗匪胆敢追过来,我一定好好教训她们!”年轻女子豪爽地拍胸说道。 我一脸感激,连连拱手,心下思索,琲州在西南边陲,北上皇都的路途,真可谓千里迢迢啊。 “不知夫人做何营生的?”年长女子继续开口问道。 丫的,你调查户口的啊! “商贾,做些小买卖。”我随口答道。 “夫人真是过谦了,府上的买卖定然不小。我观夫人身上的里衣,布面平整,织纹清晰,是精梳绫绸吧?”年长女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姑娘好眼力。”好讨厌的观察力啊,我勉强笑道:“我不过沾了祖上的光,守着祖业渡日,没别的本事,只好满城乱逛荡……” “你在郾都,可有见过画中之人?”一直未开口的阴沉女子,从怀里掏出一卷画轴。 借着火光,我看清画上是名年轻女子,未冠发束髻,长发披散,恣意地坐卧在一张琴桌旁。中肯地说,水墨工笔画的人物,追求的是神似,而非形似。单看画中女子的样貌,估计在街上一抓一大把;但这女子唇边的笑,不知道为什么,令我感觉相当不舒服,并不是说她笑得假了,恰恰相反,她笑得异常真心,十分欢愉……就是透着说不出得古怪。 “你到底见没见过她?”阴沉女子冷声催促。 “没见过。”我摇头,干脆地说道。 阴沉女子睨了我一眼,兀自收好画轴,不再说话。 我一脸真诚地说道:“各位急着找画中女子么?今日在此相遇,也算有缘,如果有需要在下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画中的是我们的大姐,她腿脚不便利,很好辨认的……”年轻女子嚷嚷道。 “七妹!”年长女子轻斥,打断了她的话语,转而对我说道:“夫人的好意,我们姐妹心领了!只是,家中之事,不便告之外人,还望夫人见谅!” 我无趣地撇了撇嘴,不再追问,又坐了一会儿,月隐日现,东方出现淡淡的灰白。 这三个女子显然也赶着进城,她们眼见紫罗兰行动不便,约莫顾虑紫罗兰的内眷身份,倒未多问,只有那年轻女子好奇地瞟了几眼。当她们邀请我们搭乘马车的时候,我满口答应,就这样结伴进了城。进城后,天未大亮,大多数商铺仍未开张,只有路边的一些摊贩开市了。我随便寻了一个托辞,就带着紫罗兰告辞下车。 目送马车消失在街面那头,我眉心褶皱,嘀咕自语:“她们究竟是什么来路呢?” “说到琲州,应该都会联想到天下第一庄‘晓风山庄’。”紫罗兰自然而然地接道。 “‘晓风山庄’?有点耳熟啊……这个山庄是干什么的?”我好奇地问道。 “按理说是武学,但是我听过一些有趣的传闻,据说这个山庄出蛊师。”紫罗兰淡淡地说道。 我心中一颤,当下决定,以后看到那几个女子,有多远就躲多远……伸手拉着紫罗兰,闪身进了路边的小巷,然后七拐八弯地穿梭于坊巷中,直到确定没人跟踪,才送紫罗兰回到冉燮府。 紫罗兰坚持不从正门进,想想也是,正门人多眼杂,我秉持着“好人做到底”的优良品质,托着紫罗兰跃过冉燮府侧门的院墙。 “你送我回内院。”紫罗兰得寸进尺地要求,紧抓着我的右臂。 “你别太过分!”我咬牙道,我现在的状态是全身酸痛、饥肠辘辘、昏昏欲睡,我的修养即将弃我远去。 “你把我送回来,至少跟我去见下我娘!”紫罗兰嘟着粉唇说道。 “我怕你娘不问青红皂白,先剁了我!”我伸手拨开他的手指。 “不会的,我会好好跟我娘说的……”紫罗兰犹不肯松手。 “不要……”我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紫罗兰几乎是半吊在了我身上,我一边避免伤及他的手臂,一边费力挣脱,两人纠缠在了一起。 “你们在干什么?”遽然间,一道冰寒的嗓音插入。 我下意识循声看去,淡白的阳光之下,站着一位宛如谪仙的清冷男子,长发绾髻,六根金簪格外醒目,他的脸细致莹润,美得纯粹,但是,他的神色着实诡谲—— 冷风吹过,他身上的柳色绸衫的衣摆随风轻舞,而我身上的紫罗兰……依旧死活不撒手。 “殷……”我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拉拽着紫罗兰。 “你彻夜未归,下落不明,娘将整个府的近侍都派了出去!”殷这话是对紫罗兰说的,但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的脸上。 “我现在就去见娘。”紫罗兰同样没有看向殷,而是一脸粲笑地对我说:“我们走吧!” “你自己去。”我现在没空,要把握时机跟殷“沟通”。 “你跟我两个人,呆了一整夜,你抱也抱了,亲也亲了,难道不该跟我娘说点什么吗?”紫罗兰精致的眼珠,微微转动。 不期然的,我想到了紫罗兰的那个吻,他唇瓣的软嫩的触感…… 我不禁干咳一声,眼神飘忽,放柔了语气,道:“你好好去跟你娘解释一下,昨天的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的,无损你的清誉。” “我倒是很想知道,昨天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周围温度骤降,殷冷冷地瞪着我,嘴角抿起。 “我受伤了,玄温柔地照顾了我一夜。”紫罗兰转头面向殷,朱唇榴齿,灿烁熠熠。 闻言,我的脸皮抽动。撇开那声令我鸡皮疙瘩丛生的“玄”不谈,紫罗兰口中的“温柔”,让我颇怀疑,他有被虐倾向;同时,紫罗兰的这句“照顾”,也让我备受殷目光的“照顾”——不用抬眼,我就能感受到殷越发冷冽的目光。 “师叔,你成亲之后,学会心疼人了。”殷的这句话,是语气平平的叙述,读不出任何感情。 我眉心微拢,不喜欢殷这般说话,刚欲张口,紫罗兰已经抢先说道:“玄会休了墨台烨然,入赘咱们冉燮府的。” 紫罗兰展笑芳菲,殷面色丕变,身形一晃,已到跟前。 “我警告过你,不准你动她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你非要毁了她、毁了我才高兴么?”殷脸露厉色,伸手欲扳开粘在我身上的紫罗兰。 “我的手……”紫罗兰惊呼,脸色顿白。 “小心!”我眼明手快,替紫罗兰挡下了殷抓向他的伤臂的手。 “师叔,你为什么袒护他?你……你当真打算入赘冉燮府么?”殷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当然不是,你……你先帮他处理一下伤势,然后我们好好谈谈。”紫罗兰是个超级电灯泡,甚是讨厌,可他的手伤,再拖下去,只怕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这个后果,实在太沉重了。 “我并未看出他受伤了!”殷抿唇,冷冷地打量着紫罗兰。 我一边解开披在紫罗兰身上的外袍的丝绶,一边说道:“他伤到手了,伤得……” “我不要他治!万一他故意害我,怎么办?!”紫罗兰扭动身子,让我无法顺利解下袍子。 “你还要不要你的手臂了?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整一个死小孩!我磨牙。 “师叔,他身上的,是你的衣服?你们昨晚到底……”殷一把扯住我未被紫罗兰霸住的左臂。 “什么都没发生”——这句话到嘴边,却窒住了,脑海中不小心又想到那个莫名的吻了。 我目光游移,只能低声说道:“殷,你先给他治伤。” “师叔,你最终……还是选择他了,是吗?”殷蓦的松了手,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素来清澈的眼眸盛满慌乱无措。 此时的殷,无端地让我联想到迷路的孩童——心,不由发酸发麻。 “殷,你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试图安抚殷。 “记得,你说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但是,下了山,一切都变了,不是吗?什么都变了,最后,连你也变了……”殷轻摇头,瞳眸望向我,但是又似乎不是看着我。 “殷!”我不觉提高嗓音。 一直以来,我笃定殷对我的感情,所以并不着急,带着胜券在握的优越感,耐心等待合适的时机,可是此刻,我感到恐慌,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如果我现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我将失去殷……我张了张口,喉口干涩,还未等我吐出字—— “璘!你回来了!”一个激动的声音,我怔忡地看着冉燮絮从廊间飞奔过来。 “娘亲!”紫罗兰糯糯软软地唤道,终于肯放开了我,“娘亲,我身上好痛!” 紫罗兰主动掀开外袍,露出伤臂,然后就见冉燮絮脸色铁青,方寸大乱,一把抱起紫罗兰,往院内冲去。 “殷,你快跟上!天哪,怎么伤成这样……”冉燮絮刚跑出几步,发现殷仍站在原地看着我,转头催促道。 殷面如覆冰,眼眸用力闭了闭,什么都未说,转身走了。 “玄,我的闺名叫璘,冉燮璘!你要记住。”紫罗兰把头搁在冉燮絮的颈肩,巧笑嫣然,却让我牙痒痒。 我呆呆站了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转身出了冉燮府,嘴边似是吟唱,又像低诵:“藤生树死生缠死,藤死树生死缠生……” 果然,“缠”就一个字!   ☆、51情窦开论病细穷源(冉燮殷番外) 懿渊十一年,鸣蜩之月。 好……好小啊! 我走进房,一眼就看见床上的裹在麻布毯子里、只露出青白脸庞的人儿,她就是师父一直挂在嘴边的“药人”吗?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濒临死亡的孩子。 “殷,你来了!她的下颌骨被打断,左右手的指骨、掌骨、腕骨,都被捏碎,左右两腿的髌骨也被卸了,身上多处伤口已经溃烂……我刚才只粗略察看了一下,不知道她有没有伤到要害……你一定要医活她。” 师父坐在床边,身上的夜行衣还未换掉,泛白的唇上残留着刺目的血痕。 “师父,我先给您包扎一下伤口吧!”我将手中的药箱平放在桌上。 “先医她!”师父执拗地说道,随即,精疲力竭地阖上眼,难掩痛苦神情:“这次,我领了三十五名武功卓越的弟子闯进去,结果只带回了珊一人……那个墨台别庄里,居然养着大内高手……” 我小心地揭开毯子,然后,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腐烂的异味扑鼻,她的身子瘦骨嶙峋,四肢细细的,找不到太多的肌肉,似乎就是极薄的皮包裹在骨架上,还是极薄的破碎的皮——虽然,刚才师父说她身上伤口溃烂,只是……她的身上还有哪寸皮肤是完整的呢?!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 床上的人,倏然睁开了双眼,隐约看出眼形好看,眸色极深,并未混沌,但如今深陷,像两个大黑洞。 我对上了她的眼瞳,恍惚间,似乎看到她眼波流转,抹了华彩,她的唇瓣蠕动,宛如在说话——我心下一惊,莫不是……她的生命到了尽头,此刻是回光返照?! 缓缓地靠近她,极力倾听,尽管她的下颌骨下垂,吐字口齿不清;尽管她气若游丝,话音断断续续,但是,我能确定,我听到她的话了,她说—— “救……我……我要活下去……” ------------------------------------------------------------------------------- 懿渊十一年,仲商之月。 我端着一碗药,推开了屋门,绕过屏风,走进了内室。 光裸的背脊,细长的手臂,白皙的双腿……我以为自己错看,用力闭了眼睛,再定睛一瞪—— “师叔……您在做什么?”我失声喊道,感觉自己的脸面迅速窜热。 “在研究自己的身体,有没有缺少必要的器官或者组织……”她嘀咕,话语顿停,就见她急急拢好身上宽大的亵衣,提高声音,嚷道:“你进来都不敲门的么?我原本想赖上你的,但现在知道,在这里,我被你看光光,是算你吃亏——你可别想赖上我!” 我有些许迷茫,不解她话中的意思。而她一直没有回头,面朝彩绘梳妆镜架,瘦弱的身子,瘦小的背影。 “那个……能不能劳驾你背过身去,我想穿裤子。毕竟,我暂时还无法适应这里的相处模式啊……” 相处模式?她说的话真古怪,或者该说,一直以来,她的言语与行为处处透着古怪。师父曾说,她是一个稚童,犹如一匹无暇的白帛,性情未塑,尚需悉心教导,稚童啊……不经意地抬眸,直直地对上了镜中的她的双眼,她眸含隐忍,似乎正在静静等待着—— 猛然意识到她前半句说了什么……我迅速转过了身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中晃过那片光裸的雪白……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面皮好像着了火一般。 我照顾了她三个多月。她的下颌骨,有明显的多次拆合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强行灌食;其他地方的骨伤,皆是新伤,也幸亏如此,稍加调养,倒不会落下病根;她皮肤的溃烂,由体内蛊毒发作而引起。我猜想,可能由于她的体质异于常人,蛊毒是由内向外发散,无法伤及她的五脏六腑,因此,她现在仍活着。然而活着,对她而言,未必是老天的眷顾,因为她要生生地承受下所有的痛苦……我无法想像,过去的两年,她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但是在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折磨之后,她竟然还拥有惊人的求生意识,这令我震撼莫名。 她的身体,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是经由我的双手,一点一点恢复成形的。只是,以前从未在意,或者说,从未意识到,她其实是个女子…… “我就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从未想过这么荒诞……不过,这个世界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只是,为什么我会接二连三地中奖呢?!”耳边传来她的碎碎念,语气透着懊恼与慌乱。 我依然疑惑,只隐隐觉得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由得也跟着她着急,追问道:“师叔,您是身子难受吗?” “我是心里难受啊……这里真的是男人生孩子吗?”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沮丧。 这个问题我听懂了,脸皮持续烧烫,支吾道:“是的,有什么不对吗?” 身后的她,没再说话,只听她慢吞吞地穿着衣服,然后沉重地走到桌旁坐下,接着就是,快速翻书页的响动。 我等了又等,她始终没开口允我转身,我试探地唤道:“师叔?” “有没有书是介绍身体内部结构的……譬如,女人有没有卵巢?”她出声问道。 “身体内部……是指心肝脾肺吗?《脾胃论》、《伤卒病论》都有提到。”这个问题,我似懂非懂,但是尚能作答。 “那些书,我全翻过了,没找到想要的答案,可能是叫法不同……”她咕哝。 我听见她推开椅子,向我走来,却停在了几步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到她炽热的视线始终落在我的身上……此时,我的耳垂也开始发烫了。 “师叔,您先喝药。”我极力装作自然地说道。 她踱着步子绕到我身前,我这才看清她手里捏着一本《济方男经》。 “师叔,您刚开始跟晴长老学脉理,现在研习夫科,为时过早。”我想了想,开口说道。师父曾说,益病烦芜,脉理奠基,之后方能分门别类,择术专攻。 “我随便翻翻的。”她答得漫不经心,围着我转圈,眼睛一直瞅着我,而且还是……我的脖颈以下。 “师叔,您在看什么?”我嗫嚅。 “内部结构不一样就不一样了,我就担心外部结构也有差异。幸好,你的身体,隔着衣服看,似乎很正常。”她绕了几圈,终于停在了我面前,然后若有所思地看向……我的腰部以下。 我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不敢乱动,只是,她已经看了好长时间了…… “师……师叔,您……您先喝药。”我递出温凉的药。 她伸手接过,总算抬眼正视我的脸,然后笑眯眯地说道:“殷师侄,我刚才看书,发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你们男子每隔几个月,就会来次‘精期’,你能不能跟我具体说说呢?” 我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巨大的热流袭上脸皮。 稚童,她只是稚童……心里默念着。 “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权当学术研讨就好了。”她一脸无辜。 稚童,她是稚童…… 我的眼中,渐渐映入了一个她,小小的身子,眸光异样得明亮,薄薄的唇边总是挂着纯良无害的微笑……稚童么?不是,她……她是一个女子,是我……一直在照顾的女子。 倏的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我慌忙地转身,几乎是夺门而出的,身后传来她的喊声:“不说就不说呗,不用跑啊……” ------------------------------------------------------------------------------- 懿渊十三年,建卯之月。 我用“流云”,越过断崖,踏进门派的西门。 算起来,我竟离开了两个多月,一路上车马劳顿,颇为费时。原本正月过完大年,就想回来了。但是,今年我一十五了,爹爹难得的坚持,要我在府里办完及笄酒宴之后,再回门派。我一向不喜欢在府里过寿诞,因为——璘,跟我同一天寿诞。 娘开始为璘张罗着选妻主了,这次我一点都不羡慕他,我不想嫁人,至少……不想嫁给娘为我选的人。不经意的,想起了临行前,爹爹跟我说的那席话—— “嫁人,千万不能嫁官,官逐权;亦不能嫁商,商逐利;而最糟糕的妻主,是已然沦于他人鼓掌之中的女子,身似浮萍,命如草芥。所谓的情深意重,根本就掩饰不住受制于人的无助与绝望。我能允你自己挑选妻主,白丁平头也好,游侠隐士也罢,只盼你能寻个好归宿,一个能自保亦能保你的妻主。” 爹爹经常说,他的出生,注定了他的无奈。我一直隐隐觉得,爹爹并不爱娘,似乎是完全的漠然。那么,爹爹的怨,爹爹的恨,是针对谁人的呢?我不敢问,因为爹爹一激动,就容易咯血。师父曾劝爹爹说,心头一口血,足抵十年命,大悲大喜太缠身。而爹爹回答说,无欲无求地活着,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穿过长廊,走进了东院,我不禁想到,师叔最近还好吗?我离开门派前,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成,再养一段时日,应该能像寻常女子那般壮实。 刚步入内院,就闻到浓浓的药味,几名弟子捧着痰盂、水盆、香炉等物什,鱼贯进入主屋。我心中一凛,快步跟了进去。 师父赫然站在内室的床边,她边上的是刑律堂的珊师叔。我一眼瞥向床上,就见原本活蹦乱跳的人儿,竟然面泛黑紫,气若游丝地闭目躺着。 “师父,玄师叔怎么了?”不自觉的,我放轻声音,仿佛语气一重,就会断了她的生气。 “殷,你回来了啊,你的爹爹最近还好吧?”师父笑得慈爱,但是并没回答我的话。 “爹爹身体很好。”我拘礼回答,然后再度问道:“玄师叔究竟怎么了?” 师父抬手挥退了屋内的其他弟子,然后对我说道:“殷,你是我的大弟子,所以我有事也不瞒你。你应该知道咱们门派炼制‘药人’的目的吧,现在,只是刚开始……这次,下得蛊烈了一点,不过玄不会有事的,毕竟她已经服用了两年的蛊。” “蛊?师父,你要跟墨台烨然一样,拿她来炼蛊?”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药人’本身就花了门派不少心血,而为了抢回玄,两年来,我们牺牲了多少弟子……我现在拿玄来炼蛊,即是告慰那些死去的弟子的在天之灵!”师父依旧温和地笑着,只是,我觉得眼前的师父好陌生。 “师父,这样下去,玄师叔会死的啊!”想到床上的人,一睡不醒,不再舞剑,不再弹琴,不再对我笑,不再跟我说话……我开始恐惧。 “能死就好了,说明我们成功了,那将是蛊中之王啊!”师父满面春风地说出残忍的话语,低头看向玄师叔,轻轻说道:“奇怪,为什么她服下蛊毒以后,除了呕吐,就没别的反应了,甚至于皮肤都完好无损……莫非是蛊的种类不对?” “师父,要炼制烈蛊,有许多方法,不是一定就要用玄师叔啊……”我苦苦劝道。 “玄只是一个‘药人’,就跟门派里随处可见的草药一样,她存在的价值,就是炼蛊!你现在是在同情一棵草药吗?”师父不悦地说道。 “师父,我……”草药吗?原来在师父眼中,她只是一棵草药啊! 始终未发一语的珊师叔突然开口道:“师姐,换人,他已不适合干这个了。” “殷,如果你一直这么感情用事,我会指派其他弟子过来照料玄的。”我知道,师父言出必行。 我默默地看着床上的她,一咬牙,说道:“师父,对不起,弟子知错了!弟子以后会听从师父的教导,一定……一定会帮师父炼出蛊中之王!” 只要我还守在她身边,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这是我第一次忤逆师父,有了自己的主张。 随后,师父交代我一些相关事宜,就与珊师叔一起回去了。我送她们出去,转身回到内室,竟看到床上的人儿睁着大眼,无神地看着床梁。 心头一颤,她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师叔……”我小心翼翼地唤道。 床上的她,没有立刻有反应,仍是呆呆的。良久,缓缓侧脸,看向我—— “殷,你回来了啊!”她展颜笑道。 “师叔,你没事吧?”我轻轻问道,细细观察她的表情。 “师姐说,这几天伺候我的弟子不尽心,把几味药材搞错了,所以我全身乏力,脾胃虚弱……不过,现在你回来,我就放心了!”她笑得灿烂,看上去无忧无虑的。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应该没有听到刚才的那些话吧……   ☆、52祈福拜月绮惑纷扰1 仲秋望月,郾都西郊皇家“祭月坛”。 “八月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之大道,则寒暑匀,取之月数,则蟾魄圆……” 天幕低垂,月朗星稀,宁静柔和的月色中,层叠纵横的大理石栏杆支撑托起的祭月台,仿佛悬浮在半空中,梦境般隐约迷离——当然,这也可能是我跪太久,产生了幻觉。 祭天,仅属于皇家的威严的仪式,身为最高贵的祭司的懿渊帝,此时是面北背南顶礼膜拜,而不是面南背北受人膜拜。她头顶十二旒的金冕,身着黑色衮服,以缂丝与妆花绣行龙九条,间以五色云纹,领后垂明黄绦,上缀珠宝,下摆单镶金缎八宝立水,对着空旷的苍穹,朗声诵读着祭文,祈求上苍的佑护。 我幸灾乐祸地看着懿渊帝手中足有三尺余长的卷轴,心里总算平衡了一些。但是,她只张口念了数句,就有一名礼官叩拜着接过卷轴。之后,懿渊帝坐回后方的龙椅,而那个礼官跪于祭台上,继续表文。 登时,我又蔫了下去,在枯燥冗长的辞令中神游。 那日,我自冉燮府走回墨台府,不知是否因为精神放松的缘故,刚踏进大门,就双眼一翻,倒在了地上。当我再度清醒,已在自己的床上,墨台遥坐在边上。 “你吓死我了,我从宫里回来没看到你跟春莲,只以为你们去街上看水灯了……”墨台遥劈头说道。 我趴卧着,感觉全身刺痛,尤其是腰部,但是并非难以忍受。 “……我等啊等,等到的却是被内侍卫抬回来的重伤昏迷的春莲。那几个内侍卫说,春莲闯进明宵寺的时候,胸口还插着一把刀,甚是吓人,她昏倒前说墨台夫人坠崖了……我匆忙领着府里的亲卫奔上山,路上居然还撞上了冉燮府的近侍,尽管她们不肯说在找什么,但我一看那阵仗,当下就急了——我心想,这下坏了,你别是拐带冉燮府的小公子跳崖殉情啊……那样的话,你置公子于何地!” 我难以动弹,被迫听墨台遥念叨着,找不到插话的空隙。 “我想,怎么着也要寻回你的尸身,但想不出你跳的是哪座崖,只能从明宵寺附近开始找,一边找我一边发愁,我要怎么向公子交代,要怎么向冉燮府交代……” “那个……姑母,我不是跳崖,是遇袭,您别忘了春莲还受了重伤……”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我那不是着急,所以没来得及深想嘛……府里来人说你回了的时候,我正在北峰顶上烦恼要怎么下崖,那个高度跳……呃,坠下去,尸体肯定成肉泥了,所以我想,要不给你立个衣冠冢算了……” 墨台遥的长舌功令我无力招架,心恨自己没办法继续昏睡,只得□出声,您这还叫没深想啊…… “伤口痛了吧?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御医说你身上有数十道之多的创口,腰部的尤为严重,已经化脓,所以你要在床上静养十余日……昨天冉燮左相亲自来访,递了礼单,面上说是送我的,其实是为了答谢你救了冉燮小公子。我听她说了申屠府的事,那户人家是数月前迁来郾都的,是做字画生意的雅商。她以传阅反动书籍为由,抄了申屠府,将府内三十多号人打入了畿甸府衙门大牢。” 我没接话,申屠疯子绝对不会束手就擒,所以畿甸府关着的只是替罪羔羊。冉燮絮应该也清楚这点,她这么做,无非替紫罗兰出口恶气罢了。 “抄申屠府的时候,有发现奇怪的尸体吗?”我略沉吟,问道。 “尸体?这可没听说,你怎么这么问?”娃娃脸上满是好奇。 全部处理掉了么,动作真够利索的。看了一眼墨台遥,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她,至少让她有所提防。 “申屠府里,好像有人养蛊……”我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 “蛊?这可真稀奇啊……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前些年,公子也养过蛊,好像还养了两年之久……” 这个我比谁都清楚,墨台妖孽……猛然想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夫君有学过养蛊?”那个黑色的记忆中,只有墨台妖孽的笑脸——他微笑着看我在死亡线上痛苦地挣扎……我一直拒绝去回忆,所以现在才注意到,能以蛊毒杀死毒玄的,该是养蛊的高手啊! “公子可没学过那种邪门的玩意儿,应该是重金雇人来养的……我没见过公子养的蛊,不是很清楚。”墨台遥摇头答道。 之后,她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而我一直心不在焉,暗暗思忖,墨台妖孽找的养蛊人会是谁呢…… 我卧床的第八日,墨台遥说春莲终于醒了,她为了逃出报信,硬生生受的一刀,尽管避开了要害,仍需调养数月…… 待我伤愈,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我直奔冉燮府而去,谁知连大门都没踏进去。贽见左相,管事回话“左相外出”;求见殷,管事回话“长公子不见外客”;一咬牙,借口探望紫罗兰,管事回话“礼数不合”……我愤愤离去,一拐弯就开始爬冉燮府的院墙。刚踏进院内,身子还未站稳,就被一群黑衣女子围住。令我受宠若惊的是,她们居然全都认得我,一口一个“墨台夫人”,然后……有礼地将我请了出去。 以上的情景重复上演了半个月,我一无所获,连殷的影子都没瞅到。期间,墨台妖孽来过一次信,一封给墨台遥,一封给我。给墨台遥的是厚厚一摞纸,给我的家书不足一方纸,主题明了——安于家宅,无论何事,容他回来再行断处。等他回来吗——我仔细翻看书信,连信封都拆开了,就是找不到他的归期啊…… 双膝的疼痛,令我稍稍回神。 以祭台为圆心,纵条大理石甬道将祭月坛等分。祭台前,左面跪着三公九卿,八大朝臣,五府六部,三班文官,四班武将;右面跪着有封位无官阶的世家贵族,诸如墨台遥。 而我,一无官位二无头衔,出现在这儿,异样的突兀。但皇帝莫名其妙地点名准我参加秋祭,这应该算是对墨台府的莫大的恩宠,纵然我心里暗暗叫苦,也要面露狂喜地磕头谢恩…… 我极力不着痕迹地踮起足尖,使得双膝虚空,顿感轻松不少,但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就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俯低,再次跪回了冷硬的白玉长阶上。 “祭司正给月神献舞,乱动会被视为大不敬,按律当斩。”身边同样跪伏着的墨台遥低声警告。 我歪着脖子,以怪异的姿势抬眼望去。不知何时,那名礼官退了下去,祭台上一位脸带鬼面具的雌雄莫辩的祭司正手舞长剑跳着祈福舞。 即使距离很远,我仍能看清,那是一张色彩丰富的面具。暴睁凸出的双眼,尖细的长鼻,半张的几乎咧开至耳畔的血口——一张凶煞的鬼脸。 开始时,祭司跳得很慢,不知是不是担心真剑易伤。我刚想缩回脖子,就见祭司的发髻被打散,一头如水波的长发随舞飞扬,双足越动越快,渐渐的,似乎与周围的景象浑然一体,舞姿由晦涩变得流畅,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妖魅之姿,令人感到惊艳的同时,心里……不自觉地打突。 我开始小声抱怨,借由说话平复心中的惊悸:“前面那个褐衣老妇,身子抖得跟筛子一样,要晕不晕的,也没看到有人把她拖下去砍了。” “她一行将就木之人,身上又无品级,自然是非少。出了墨台府,我难保你周全,你自当少言少语,多看多听,深思慎行,以避耳目。”墨台遥的语气透着罕见的严肃。 事实上,自从我接到圣旨,墨台遥就一直面色不豫,心事重重。今个儿出门前,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勿离她半步,就连我出恭,都有墨台槐陪伴左右。 避人耳目吗?我一直在躲生死门的耳目,但是她们显然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那墨台遥指的是谁人的耳目呢……恭王女么? 思及此,下意识偏头望向大理石甬道另一侧,尽管中间隔着数百人,但恭王女列百官之首,位置甚是显眼。之前墨台遥偶然提过,冉燮絮跟恭王女正式扛上了。朝堂之上,只要是恭王女及恭王女阵营的递上折子、提出政见,冉燮絮就会想方设法批驳,或反其道而为之。搞得皇上头疼不已,最后只得将大多数的折子留中不发…… -----------------------------我是月夜祈愿的分割线------------------------------ 中秋之夜,男子拜月已成习俗。因而,在皇帝祭天之后,后宫以皇太君为首的众君侍,携王孙贵胄的内眷,在后殿空地设香案供桌,上置月饼、鲜花、生仁、果品等,摆茶煮酒,祭拜月神。 祭月之后,就是宫宴,于祭月坛的祈谷殿宴请王公大臣及其家眷。三层重檐的圆形大殿,蓝瓦红柱,镏金穹顶在灯火映照下闪闪发光,颇有拔地擎天之势,壮观恢宏。 大殿中,众人按品级爵位分席而坐,西侧搁置帘屏,是专为内眷划出的宴区。 我的这一桌,除了墨台母女,另有两名世袭爵位的年轻女子,皆是二十来岁,身上带着世家女子贯有的桀骜与轻狂。她们冲墨台遥行礼,墨台遥只是微颔首,墨台槐随意拱了拱手。我拿捏不准该行怎样的礼,刚抬手,那两个女子就掀袍坐下了。我撇撇嘴,心道这下省事了。 我坐的位置离帘屏颇近,偶尔还能听到屏风另一侧的男子的窃窃私语,后知后觉地想到,今天殷应该会跟着冉燮絮来这儿吧——可叹这帘屏忒厚实了,只给了我想象的空间。 象征性地分食了月饼,又吃了剔胸骨完整如蝴蝶的蒸蟹。我正用苏叶汤净手,一名幽娘走了过来,对墨台遥一阵耳语。就见墨台遥面露犹豫,再三叮嘱我别擅自走动,才带着墨台槐离席,随幽娘走开了。 没坐一会儿,上来了一道烤乳猪——色同琥珀,入口则消,壮若凌雪,含浆膏润,故名“阳春白雪”。这道菜被摆在了正对我的那名女子的面前,我想吃却苦于够不着。正暗自郁闷,眼见那女子拿起银著伸向了猪手,却没下筷,而是作势比量了一下。 “这豚彘长得好生奇怪。”那女子开口道。 “怎的奇怪?”另一名女子附声问道。 “五短身材,身无腯肥,其貌不扬,六根不全,竟然也能入祭典,列于席!”那女子扬声说道,手中著筷拨弄着肥短的猪手。 身无腯肥?我看着挺肥水的,一定很好吃……倏的发现,这两名女子有意无意地瞥向我,连带周围也有人看了过来,看向了……我。 我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我只是矮了一点,不算五短吧;拍了拍单薄的身子,我已经尽力在养膘了;又摸了摸脸蛋,虽然不出众,但离丑还是有段距离的;我的身体健全,并无不全……所以,她们应该不是在影射我。 我无动于衷地坐着,那两个女子先是挑衅地笑着,见我没搭理她们,笑得越发大声,似乎在嘲讽我的怯弱,于是,越来越多人注意了过来。暗暗叹气,我真的很想低调的,是这两女人欺人太甚…… 我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说道:“高矮、瘦肥、美丑、齐缺……彼相对于此而为彼,此相对于彼而为此,彼此是相对而并生的,此就是彼,彼就是此,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真的有彼此的区别吗?还是没有彼此的区别呢?” 如此绕舌的一段话说完,不光这两女子张口结舌,连临近的几桌都鸦雀无声——估计都在纠结“彼”与“此”的是非问题…… 我隐约听到一声轻笑,极为短促,像是从屏风之后传出的,但我不能确定,因为周围逐渐恢复了嘈杂。同席的这两个女子轻蔑地睨了我一眼,也兀自聊开了。 晚宴的气氛十分热络,陆陆续续有男子结伴走出屏风,向后殿走去。我埋头苦吃,耳尖地听到这两个女子商量着去后殿的园子偷窥男子拜月。 她们离席之后,我稍坐片刻,也跟了出去。 后殿园子,随处可见年轻的男子对月跪拜祈愿,不同于之前焚香祭月时的庄严,而是十足的小儿女情怀,腼腆害羞地对月神轻诉着。令我满脸黑线的是,躲在树丛花圃中的女子居然亦不比拜月的男子少…… 我绕着园子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藏身于后殿矮垣之后的两女子,猜想她们来晚了,占不到园内的窥视的好位置。只是,她们蹲在这儿,离园子未免远了点,能看到什么呢…… 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我真心地赞叹,她们找的这个位置实在很好,地处死角,不论从园中望来,还是从后殿经过,都不容易注意到此处——墨台遥让我避人耳目,此处够隐蔽了吧?! 我悄悄地走到她们身后,一记手刀挥向一个的后颈,在另一个回身的刹那,一拳击向她的小腹,两人的身子几乎是同时软倒落地的。 对着她们,就是一顿胖揍,末了还补上几脚——敢将我说成鸡豚狗彘之畜,我的武功虽然不济,但收拾这样的纨绔子弟,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整了整发髻,理了理衣袍,心情顿感舒畅,从矮垣后面站直身子,不经意地抬眼,幡然醒悟,这两个女子之前在看什么—— 矮垣的那边,是白琉璃搭砌的八角亭,亭内中空,分布八柱,上下檐角参差错落。而此时,亭中正直直跪着一个戴鬼面具的……男子。 即使只看到侧面,我仍认出了这个鬼面具……他是跳祈福舞的祭司?! 他双手合十,身子伸展,完全匍匐于地,十分虔诚。这个祈拜的姿势,还真有点眼熟啊,只是似乎角度有所不同…… 当他结束一系列的动作之后,缓缓站起了身子,然后侧身,面朝我。 “你似乎已经看了很久。”他的声音沁寒,但是不同于殷的冷情,而是如同山涧流水,清扬悦耳。 我无语,刚才看的人不是我好不好…… 他慢慢摘下了面具,骤然间,我只想——尖叫! 美,直接诉诸于感官,人类往往能用智力的分析来形容对美的感受,但是展现在我眼前的面容,让我绝望地发现,任何理论上的辩白都是毫无意义的——他的美,脆弱得不真实,似乎承受不住凡尘的洗涤……这究竟是不是人类啊?! 我痴迷地看着他,他细长的美眸扫过来,之后,表情怔愣—— 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静谧的魔咒,一群人正疾步朝这方向而来。 完全基于做贼心虚的条件反射,我大惊失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鼠窜着逃离作案现场,恍惚间,似乎听到他急急喊了什么,两个字的—— 我由衷地希望,不要是“救命”二字……   ☆、53祈福拜月绮惑纷扰2 我停在后殿的角落,抹去额面的薄汗,调整紊乱的呼吸,不经意间瞄到一个高瘦微驼的身影从园外进来——竟然是宗政绮,她不会也跑去偷看男子拜月吧?!自从夜闯申屠府之后,我就确定她是中蛊了,只是始终想不出她这样一个书呆子能有何用…… 我若无其事走进大殿,意外地发现墨台母女已坐回席。墨台遥神情轻松,不复之前的如履薄冰般凝重。 “不是叫你别乱跑动吗?不过算了,皇太君对你的印象不坏,先前……可能是我多虑了。”墨台遥没头没脑地说道。 “这里太闷,我出去透透气。”我随口说道。心下琢磨,原来墨台遥是被皇太君召去了——可皇太君不是在前面的主殿“泰乾殿”与皇帝、亲王及头品大员一同享用圣宴么,哪儿来的对我的印象呢? 泰乾殿,不是谁都可以进去的,毕竟那是跟皇帝一起吃饭,所谓的御赐圣宴。我是不知道亲王与后宫君侍如何行礼,但教我宫廷礼仪的嬷嬷说过,外臣与君共宴,须行六肃礼,也就是“三拜九叩”,请一个安,磕三个头,连着请三个安,磕九个头——好在这份活罪,不是谁都有资格遭受的,至少轮不到我。 这时,殿内骤然安静了下来,就见殿外进来几名执事幽娘,拖着长腔朗声道:“圣上宣恩骑尉宗政绮于泰乾殿见驾。” 宗政绮低着头从人堆里慢慢走了出来,对着执事幽娘行礼,然后跟在她们身后,往主殿行去。又上了几道菜,那几位执事幽娘再次进殿,哄声唱喏:“圣上有旨,宣墨台郡侯携亲眷见驾。” 我极力忍住皱眉的冲动,墨台府今天就来了墨台母女与我三人,这“亲眷”莫非还包括我?! 我偷瞄向墨台遥,正好对上她若有所思的眼眸,她安抚地对我笑道:“别担心,一切有我。”这个笑其实很勉强,墨台遥的面容肃然,令我忐忑难安。 三人跟着执事幽娘进入泰乾殿,我以余光扫了一圈,殿中众人一字排开,分为两列,至东往西相向而坐,席中有女有男——在座的不是皇帝的亲戚,就是官拜极品的大臣,粗略算起来,约有百余人。 我随着墨台母女行赞拜大礼。礼罢,墨台遥身袭爵位,墨台槐头顶封号,都能站起身子,就可怜我,仍要直直跪着,眼睛还不能乱瞄,不然就是无故行动,有意刺王杀驾。 殿内静极了,我瞟到宗政绮站在不远处,依旧垂着脑袋,看不清她的表情。 “墨台郡侯,朕刚叫宗政爱卿为中秋之节献佳作一篇,宗政爱卿果不负才女之名,当场以赏月为题做文,文中眼观圆月,鼻嗅、舌品月饼。”懿渊帝语调轻快地说道。 “宗政小姐才思敏捷,才情不俗。”墨台遥滴水不漏地接道。 “只是,朕以为,既然是赏月,有眼观、鼻嗅、舌品,自然还应该加个‘耳闻’,否则难免有憾。” 耳闻?听月亮还是听月饼?您想听,也要看月亮或月饼肯不肯让您听啊!我暗自腹诽,一派事不关己的悠然。 “皇上,不如让宗政小姐另做一文。”墨台遥绝口不问皇帝召见我们的用意,直接把事情推给宗政绮。 “仪公子跟朕提过,说他的妻主聪颖过人,今日正好借此机会,一试虚实。”懿渊帝没理会墨台遥,直接说出了目的。 我怒,墨台妖孽你个克妻的祸害——你躲在屋里夸夸我就够了,干嘛还跑到皇帝面前嘀咕,就算你想守寡,也不用借这么大来头的刀来杀妻啊…… “墨台夫人,你听明白朕的话了吗?让你以‘耳闻’来赏月。”懿渊帝言语间不掩笑意。 “草民……谨遵圣命。”我嗫嚅。换别人问我这么刁钻的问题,直接一拳过去,让其慢慢欣赏满眼的星星——问题是,现在刁难我的是皇帝,封建□的最高统治者,只手掌控生杀大权之人。 “听月亮,听月饼……”我咬牙努力想,咬得牙根疼还要继续想。 “墨台夫人,如果你实在想不出,跟皇上告声罪,皇上定不会为难你的,毕竟只是风雅之事,不用较真的。”宗政绮蓦然开口道。 我诧异地看向她,她对我腼腆地微笑,身上仍是浓郁的书卷味,只是跟上次似乎不大一样,少了几分呆滞木讷也就算了,竟还凭添不少灵动——看着灵动有什么用,赏个月还搞出个“四缺一”,莫非中蛊会让人智力退化?! 猛地回神,现在不是揣度别人家事情的时候,宗政绮说得轻松,这事可大可小,端看懿渊帝的心情了,只是,我没有勇气赌。我宁愿现在头疼这个问题,总比等等脖子疼好——不回话,那叫抗旨不遵,乱回话,那叫戏弄圣驾,下场都是斩立决。 “听月……”心一横,我高声说道,“听月楼高接穹宇,月神轻歌谩舞声,玉兔捣药金杵鸣,缥渺仙乐人间处处得闻也。”好在懿渊帝没缺德地规定破题、承题、起讲、入手或束文,句式相对自由。 “真的‘耳闻’到了月。”墨台遥反应甚快,我话音刚落,她立刻叫好。 “皇上,依哀家看,仪公子的妻主,有机辨之才。”同坐上位的一个男子缓缓说道。 我低着头,极力掀抬眼皮偷看,从风磨铜香炉的光影中隐约看到懿渊帝身旁坐着的头戴缀金累丝翟凤朝冠的男子,虽不清他的面容,但懿渊帝尚未立凤后,所以这应该就是墨台皇太君了。 “皇上,尽管墨台夫人的文章做得不够工整,但是确实让我们‘耳闻’到了月。”绵长的男声响起。 闻言,我的眉角一抖,不是因为这段话不对,而是因为说话的人不对——居然是紫罗兰。我知道懿渊帝倚重冉燮絮,但没想到竟已到了破例恩准她家内眷一同列席于泰乾殿的程度。那……殷呢?他也在这儿吗? 我尽最大努力转动眼珠,却始终无法瞄到两侧的案桌,心里不由懊恼,只希翼殷能出声为我说几句好话。 “皇上,墨台夫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文章,应该算略有才智了。”又是一个男子说道,却不是殷,但这人的声音我还真认识——巧的是,每次都是在诡异的地方听到。 “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像朕要惩办墨台夫人一般。既然连惜字如金的恭王府的王君都开口称赞了,如若朕不让墨台夫人过关,岂不显得太过不近人情了?!赏下了!”懿渊帝的语气难辨喜怒。 恭王府的王君……算上今天,这该是我第四次遇到他了吧——原来他是恭王女的正君,闾丘夫人的儿子,春莲的侄子…… 我兀自思索,同时不忘俯伏在地,高呼:“谢主隆恩。” 我长舒一口气,听到一个轻碎的脚步从后堂的侧门跑进来,斜眼望去,是一名脸色泛白的幽娘。她跑向御前站班的管事幽娘,低声耳语,具体说什么,听不真切,就见那名管事幽娘面色一变,急急走向上位。 “竟有这等事?”懿渊帝的声音惊怒交加。 “皇上,出什么事了?”皇太君问出了殿内所有人的疑惑。 “南郭侯与左丘伯被人刺杀于后殿花园的墙角。” 懿渊帝的回答令我的眼皮剧烈地跳动,因为——南郭侯与左丘伯,不就是与我同桌、被我狠狠修理的那两个女子么?! -----------------------------我是肉包子出笼的分割线----------------------------- “祭月坛”的某间偏殿内—— “……究竟是何人如此放肆,竟敢在祭天当日行凶,这不但是对朕的不敬,更是对月神的亵渎!纵然灭门九族、刨坟掘墓、挫骨扬灰……亦难解朕心头之恨。” 殿堂内的气氛无比压抑,地上摆放着两具以白布裹盖的尸身。懿渊帝与皇太君坐于南首的上位,冉燮絮与恭王女面无表情垂手而立,因正巧与这两名女子同席,所以墨台母女与我亦站于一旁。 我不着痕迹地抬眼望去,终于看清了懿渊帝与皇太君的样貌。我只能说,真不愧是父女,尤其是眉眼间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不禁想起紫罗兰曾说,墨台妖孽因容貌酷似皇太君,所以得宠……从皇太君身上,我完全能预见墨台妖孽二十年之后的面容。 殿中跪着一个身着官服的女子,杏袍麒麟火纹,袖口与下摆绣云芝瑞草——墨台遥耳语,这是现任的领侍卫内大臣。 “启禀皇上,微臣深知今日大典出不得半点差池,故数日前就调派人手,肃清祭坛,并在周遭布下了三条百里防线。”领侍卫内大臣战战兢兢地报告。 “防线?防住什么了?!刺客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潜进了宫宴,还一下杀了两位世爵,现在没准正躲在哪个角落等着行刺朕呢!”懿渊帝的怒吼回荡在殿内。 我不禁缩了缩脖子,这就是传说中的“龙颜大怒”吧?!果然身居高位,久而久之,自然威严可畏,气势逼人。 “皇上圣明,守在外围的内侍卫皆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不可能有刺客能在不惊动一兵一卒的情况下,连过三道防线。”领侍卫内大臣的额头重重地磕在青漆地砖上,光听响声我都觉得脑门痛。 “你的意思是,刺客混迹于众卿家及其家眷中才得以进来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是众卿家或其家眷?”懿渊帝寒声斥问。 “这……”领侍卫内大臣始终保持着磕头的姿势。 “启奏皇上,南郭侯府君、左丘伯府君及恩骑尉宗政绮求见。”此时,一名幽娘站在殿外通禀。 “宣。” 我心里纳闷,宗政绮来做什么?这里有她什么事? “皇上,您要为我们南郭氏(左丘氏)做主啊!”人未到,声先到,伴随着粉香,就见两名浓妆男子哭嚎着扑倒在地,而宗政绮跟在他们身后慢吞吞地走进来,最后面的是一名年纪不大的幽娘。 “两位府君请节哀,朕一定严惩刺客,为南郭氏与左丘氏讨个公道。”懿渊帝允诺。 “刺客?”南郭侯府君抬起哭花的粉脸,扫向殿中众人,最后他的视线竟停在了我的身上。就见他通红的双眼恶狠狠瞪着我,指着我吼道:“不是刺客!是她,就是她杀了我的妻主的!” 我瞪大了双眼,错愕地看着他,思维片刻的空白,无法立刻消化他的话语。 “胡说什么?”墨台遥厉声说道。 “皇上,千真万确,就是这个女人杀了我们的妻主的!之前宴席上,妻主言语间开罪于她,因而她记恨于心,趁妻主园中散步之际,狠下杀手……席间诸位大人皆可为我们作证啊!”左丘伯府君声嘶力竭地哭喊。 “皇上,依臣看,今日之事,只怕墨台夫人难脱关系。”恭王女冷冷地说道。 “墨台氏是哀家的本家,本来呢,哀家理应避嫌的,只是之前宴席上的那段,哀家在帘屏之后可听得真切。不过都是些玩笑话,哪犯得着记仇杀人啊!”皇太君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撇了撇嘴,杀人是不至于,记仇嘛……不对,这不是重点,敢情堂堂一个皇太君,居然躲在帘屏之后偷听——不过,皇太君说这话,包庇的意味十足,令我顿感安心。 地上的两个男子窒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加凄惨,左一句“皇上,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右一句“妻主,你死得好惨”。 “来人啊,把这两个泼……府君,送回府休息!”皇太君面露不耐,显然不愿过多纠缠。 “启禀皇上、皇太君,微臣亲眼所见,墨台夫人神情慌张地从园中墙边逃离,只是当时并未多心……刚才微臣特地去看过,宫中当值的娘娘恰好就是在那堵墙边发现了两位世爵的遗体。”一直未语的宗政绮说道。 那时……被人看到了吗?!我心跳如鼓,极力维持表面的镇静,背心细细密密爬满了冷汗。 “皇上,奴才也看到了。”一直站在宗政绮身后的幽娘开口道。 “你是在哪儿当值的?”懿渊帝问道。 “回皇上话,奴才在净圆觉当差,伺候祭司大人的。今夜,奴才们在悦月亭寻到祭司大人的时候,正巧看到墨台夫人匆匆跑开。”那名幽娘恭敬答道。 我藏在袖袍中的手紧紧握拳,手臂不受控制地轻颤,好在袖子宽松,不易察觉。 “你可看清楚了?”懿渊帝无波无澜地问道。她的眼形与墨台妖孽的相似,却远比墨台妖孽的深邃。 “不光奴才一人看到,跟奴才一直当班的几个娘娘都看到了……还有祭司大人,他也看到了,他还吓得叫出了声。”幽娘一脸笃定。 “他受惊了?他……”懿渊帝的语气总算有了起伏,之前听到我在杀人现场出现过,她都没这么大的反应——但这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皇上,哀家认为,当务之急是调查清楚今夜之事。”皇太君静静地打断懿渊帝的问话。 “我是去过园子,只是去走走……”并没有杀人,我张口澄清。 但是我的话还未说完,恭王女就说道:“散步时,看到南郭侯与左丘伯,心生恨意,就将她们杀了。” 我眉心打结,急急辩解:“当然没有……” “我头回听说,去园子里散步就一定会杀人的!”冉燮絮嗤笑着看向恭王女。 “墨台夫人,你究竟去没去过墙边,见没见过两位世爵?”恭王女没理会冉燮絮,严厉地问道。 “我……”到底说有还是没有好呢,说没有的话,人证确凿;说有的话,似乎百口难辨了…… “自然是没有!”我尚未做出判断,墨台遥已经替我答道:“天这么黑,难免一时看错,冤枉了好人!”墨台遥一脸挑衅地对恭王女说道。 “皇上、皇太君,依微臣看,不如传召祭司大人过来,他应该看清楚了。”宗政绮突然建议道。 “这个时间,祭司应该早已休息了。哀家也乏了,这事明天再议吧!”墨台皇太君护短的意图明显——一夜的时间,能动的手脚很多…… “启禀皇上、皇太君,我们奉旨见驾前,已经拜托一位娘娘去请祭司大人了,他现在应该正在殿外侯旨。”南郭侯府君扔下了一枚炸弹。 “谁让你们惊扰他修行的?”懿渊帝龙颜不悦。我发现,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谁杀了那两个世族女子…… “皇上,皇太君!请传召祭司进殿,今日之事必须要给南郭氏与左丘氏一个交代。”恭王女说道。 “宣祭司进殿。”懿渊帝瞟了恭王女一眼,终是下了旨。 白衫男子盈盈走来,肤如凝玉,骨架均匀,腰肢柔韧,翩若轻云出岫,恰足下生莲,摇曳于一圈圈的涟漪中。 我不敢多看他,直接把头低下,余光瞄到他进了大殿,并没有跪拜,只是静静地站着。诡异的是,懿渊帝与皇太君似乎早已默许了他这样的行为,并没有出声斥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一出现,众人要花些许时间来调整心律——一时之间,偏殿内,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 “今夜有人行凶,就在园中……”良久,懿渊帝语气轻柔舒缓地说道。 “我刚才在外面,已经听当班的娘娘说了事情的经过。”祭司的声音婉转悠扬。 “祭司大人,你且看看,这里有没有你在悦月亭看到的女子。”恭王女出声引导。 “我尽力。”祭司轻应。 此刻,我的双腿开始发软,心里饱尝煎熬——越想越窝火啊,人明明不是我杀的,为什么我要这么心虚呢……偷偷抬眼看向祭司,毫无预兆地落进了一双清澈水漾的细长凤眼中。一霎那间,我似乎看到他温莹的脸上绽放一抹灿笑—— 于是,我额上的冷汗如瀑。 糟糕,他认出我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等宣判…… “这里没有那女子!”悦耳动听的声音说道。 我瞠目,心里却不由放松,双腿发软,差点摔下,好在一旁的墨台遥及时扶住了我。 “没出息!”墨台遥咕哝。 “祭司大人,你确定这里没有那女子?看仔细了?”恭王女向前一步,语气冷硬。 “没有!”祭司斩钉截铁地回答。 “恭王女,现在你满意了吧?”冉燮絮淡淡地说道,也向前一步,朝向懿渊帝:“皇上,请下旨,全城戒严,捉拿刺客!” “准奏!” 我抬眼望去,发现懿渊帝的眼睛时不时地瞟向祭司;而皇太君一脸冷然,目光在懿渊帝与祭司之间游移;倍受关注的祭司,兀自低着头,隐约能看到他的唇呈现完美的弧度……   ☆、54花草由人恋遂人愿1 我退出偏殿,却不敢走远——墨台母女被皇太君留在殿内交代“体己话”。 站了一会儿,恭王女、冉燮絮与领侍卫内大臣依次步了出来,三人表情各异。恭王女阴冷地睨了我一眼,甩袖离开;冉燮絮也瞟了过来,却没说什么,径自走了,她身后跟着大口喘气、以袖拭汗的领侍卫内大臣。 当宗政绮陪同两位府君出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躲进墙角的阴影处。走在他们身后的是祭司,他一反殿内的从容,急切地四下张望着,但很快的,就被数名幽娘围住,他离去的时候,犹是一步三回头。 我心里烦乱,今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古怪,究竟是何人杀了那两个女子呢,还偏偏选在我痛揍她们之后——猛然想到,待畿甸府接手案子,仵作验尸之后,定会调查她们身上的瘀痕…… 我一边思量对策,一边沿着墙根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石拱门边。 “……你等在这儿也是枉费心机,还不快随娘亲回府。” “那你在这儿作甚?刚才娘出来的时候,你不也躲开了么!” 这两人的声音,我是断然不会错认的——紫罗兰与……殷!我不禁皱眉,我想见殷,但前提是边上没有一个胡搅蛮缠的紫罗兰。 “你心心念念这么多年,到头来,她心里还是没你。”不用眼瞧,我也能想象到紫罗兰小狐狸一般的表情。 “那她心里有你吗?你拿什么跟仪公子比?”殷的声音冷寒。 “如果没有墨台烨然,她早就入赘咱们冉燮府了,是墨台烨然将我与她拆散的。”闻言,我差点扑地,紫罗兰居然有本事将那么荒诞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如果不是为了伤害我,你会注意到毫不起眼的她吗?如果不是为了折辱仪公子,你会放□段亲近她吗?你究竟将她当成了什么?”殷的话语间,流露出对我的怜。顿时,我的心酸酸的,满溢的是对他的惜。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反正,她在你与我之中,选了我。”紫罗兰愉悦地说道。 一阵静默,殷无力地轻喃:“她……现在不过是一时迷恋……” “我会让她一直迷恋下去的!至于你——娘很满意宗政绮,有意允了宗政府的亲事。”紫罗兰轻笑,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彻底输了!” 殷要出嫁了?!我如遭雷殛,眼前发黑,待回过神,人已大步跨了出去。 “你……”殷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我。 “殷……”我一心想求证。 “殷儿,该回去了。”一个声音静静地介入。 我循声望去,远处的长廊下,站着一位身披氅裘的男子,他的面容隐于阴影中,无法看清。心中一凛,刚才我并没有听到有人走近,那他是早已站在那儿了?! 殷似乎也是刚注意到廊下有人,只见他面色微变,稍加迟疑,就快步朝那人走去。 我喉咙微涩,未说出的话语堵在心口,竟让我感到喘不过气来,只能失神地望着殷小心翼翼地搀着那人离去,徐徐走出了我的眼帘。 “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我在这儿等了好长时间……”紫罗兰糯糯地说着,却在我冷然的目光中噤了声。 我一言不发,从他身边走过,欲进拱门,却感觉左臂袖角被人扯住。 “你怎么了?那两个世爵的死牵连到你了?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我的事,与你何干?”我偏头,却没看紫罗兰一眼,而是用力从他手中扯过袖尾。 “你在生我的气?为什么呢?”紫罗兰犹不死心地抓上我的右袖。 “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语带不耐地说道。 我不否认,我是在迁怒。麻烦接踵而来,我却无法预估结果,更遑论掌控,只能被动地接受——这样的无力感,令我深恶痛绝。 “你是怪我这十来天不见你吗?外院的近侍是我娘的人,她不希望我见你……”紫罗兰软言软语地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侧身正对紫罗兰,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此甚好,我由衷地希望,从今往后,我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你别想跟我撇清关系!”紫罗兰的美眸喷火,手上越发使劲地揪住我的衣袖。 “我的心里一直有殷,却从来……没有你。”我不留余地说道。应该庆幸,今天紫罗兰脸上的白粉够厚,将干扰我正常思维的芙蓉面完完整整遮盖住了。 “你有了我,竟然还想着殷?我不允许!”紫罗兰蛾眉蹙起,声音一下就提高了。 “你有什么立场不允许?我还不允许自作多情的你伤害殷呢!”殷早晚是我家的人,凭什么要被紫罗兰欺负。我一把从紫罗兰手中拽过衣袖,注意到他的右手微缩,宛若吃痛。 “自作多情……你!”紫罗兰没再拦住我,站在原地,双拳紧握,倔强地说:“你走啊,你走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那可敢情好!我毫不留恋地扭头,没走出几步,一个旋身,脚下使出“流云”,直直地冲紫罗兰奔去。 “我就知道你终是舍不得我……”紫罗兰见我回头,面露得色,展颜笑道。 我没理会他,从他身旁越过,然后足尖点地,借力跃上了廊檐的琉璃剪边顶,却仍是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黑影消失在重重殿阁的鎏瓦间——这人是在我跟紫罗兰说话时来的,只是躲在檐角偷听,好像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我若有所思地走向园内,完全无视边上咬牙切齿的紫罗兰。应该不是冉燮府的近侍,也不像巡逻的内侍卫,摇曳翻飞的裳衣,倒是像极参加祭天的王公贵胄的吉服褂——一如我身上这袭锦袍般,宽松繁琐…… “你走啊!我才不稀罕你!我不要你了!”身后的紫罗兰愤恨地喊道。 我不禁长舒一口气,今晚,总算发生一件好事了。 -----------------------------我是好事送上门的分割线----------------------------- “……你真是糊涂!这种事值得你亲自动手吗?就算你要解气,也该等她们出了祭月坛的地界啊!” “姑母,我真的只是小惩她们,没有下杀手……” 墨台遥领着我,随着人潮一同走出祭月坛的“昭乾门”。她雍容贵气地站在浮雕四爪蟒的拴马桩边上,等着府里的车撵。偶尔有官员过来与她行礼告辞,她微笑着还礼,对方刚转身,她面色立沉,继续训斥我。 “没人在乎人是否真的是你杀的,哪怕只是望风捕影,只要手段高明,也能让你将杀人的罪名担个十成十!今日她们最大的疏漏,就是没有打点好祭司,不然当着恭王女与两个府君的面,皇太君想保你都难!”墨台遥疾言厉色。 “原来恭王女恨我恨到了此等程度,不肯放弃任何置我于死地的机会。”我哂笑。 “这局既然是恭王女布的,断不可等闲视之,她行事的目的往往不会只有一个。那两个世爵刚刚通过秋贡举荐,秋祭之后正式给札授官。南郭侯任职光禄寺少卿,无关紧要的官位;而左丘伯则官拜通政司参议,掌内外奏章及臣民密诉。恭王女应该是想在通政司安插她的人,这事本来并不需要大动干戈的,但是既然能顺带除掉你,她又何乐而不为呢!”墨台遥说得甚是详尽。 我撇了撇嘴,不满自己是“顺带”的那一个……光禄寺少卿与通政司参议都是正五品的官职,不上不下的品级。光禄寺专司皇室饮食,诸如编写菜谱,安排膳食,甚至于掌供御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人熟知的“御膳房”就是隶属光禄寺。 “姑母,槐表姐呢?”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墨台槐并没跟我们一同出来。 “她领着府里亲卫……” 墨台遥的回答被一阵阵急促的锣鼓声打散了—— “走水了!西轴的宫殿走水了!” 我随众人一起抬头望去,就见火光冲天,将祭月坛的这片天地照得亮如白昼。不多时,浓烟升腾,犹如一只巨掌,遮天蔽月。 西面啊,那两个女子的尸体恰好停放在西边的一间偏殿内…… 我下意识看向墨台遥,她正皱眉看着漫天大火,嘴上嘟囔:“这火未免忒大了,她们不会将西边十来间宫殿都烧了吧……” 回府的路上,墨台遥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话,我始终摆着恭顺的聆听状。一直到入府进院,墨台遥才肯饶过我。 胡乱地洗漱之后,我挥退仆役,身心俱疲地迈进寝室。偌大的房间,一团漆黑,我径直扎进床被中,很快就酣然入睡了——至少,最初确是睡得酣畅。 碧蓝的鬼火,时隐时现,纵然潜意识里知道这与阴魂无关,却仍恶梦连连。梦中的磷化氢的燃烧温度真高啊,热浪扑面,让我难以区分梦境与现实。我满头大汗,终于从梦里挣脱,微微张开眼,眼前的景象让我顿时呆住。 妖艳的碧蓝的火光中,一张放大的细致瑰容,熠熠发亮的凤眸直勾勾地看着我,玲珑挺立的鼻尖几乎已触上了我的鼻梁,菱唇微掀……我的心脏狠狠地颤动了一下,放佛无力承受妖魅诡谲的惊艳。 “蛊物,你让我好找!”他低声说道,语气是浓浓的哀怨,同时缓缓直起趴靠在床椽边的身子,我脸边的那团火球随之移动,并未熄灭。 熟悉的火焰,熟悉的话语,令我及时拉回险些迷失在如兰似麝的香气中的神智。 “颜煜?”我倒吸一口气,当即翻身坐起。 实在不能怪我这般大惊小怪,眼前的颜煜,身体由包子变成了油条,臃肿面颊亦不复存在,脸部曲线的完美,使他的五官集中立体——最最最重要的是,这张惊心动魄的美颜,根本就是宫里祭司的容貌。 “这样貌是你施法变的?”我细细打量他,语不成调地颤道:“你……你没事变做这副模样做什么?这不明摆地欺骗我……欺骗世人纯真的感情啊!” 一时之间,我愣是想不起颜煜原先的五官,他圆球状的身体特征远比他脸部的特征明显。我只依稀记得他的眼睛很好看,细长上挑,笑起来犹如下弦月。此刻,这双眼眸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于是……我的脸,相当不争气地烧红了。 半晌,颜煜好像终于消化了我的话语,面露不满地说道:“我又不会变化之术,所以没有骗人。” “你身上的肉肉呢?”我大奇,伸手抚上他的脸庞。 “我也不清楚。从小阿娘就不让我变瘦,这么多年,一直都好好的……现在,我明明吃得还跟以前一样多,身子却逐渐消瘦下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呢?”说到最后,颜煜居然着急地反问我。 颜煜的食量,还真是难忘的回忆啊——下意识地摸了一把他的腰腹,纤腰婀娜,竟没有一丝赘肉,这比全身整型还神奇……我暗暗思索,而后蓦然回神,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你怎么会来皇都的?”这个问题才是重点。 显然,颜煜并没有意识到我吃他的嫩豆腐,口中老实地答道:“门派传言你被人掳劫了,我原想以你的修为应该很快就会逃脱;但过了月余,你仍未回来,我才开始担心,想着你是不是被厉害的修行者逮住了。我不敢轻易下山,怕你回来找不到我……” 我眉角一抖,心下感激他对我的关心,尽管他的担心,其实很多余。 “你没有认我为主,我无法探知你的下落。好在我曾对你发过血誓,因而能以我的血为媒介,结咒问卜。我的修为不足,施用血咒很是吃力,每日只能卜一卦,却始终是空签。于是,我猜想你是失了元婴,坠入了灵道……” “我冒昧地问一句,除了你说的‘灵道’,是不是另有天道、世俗道、畜生道、妖魔道、恶鬼道?!”在释典中,世间一切归为玄、天、人三界,玄界四境界,天界十八境界,而人界就是此六境界。 颜煜似乎没发现我面色古怪,兀自点头,补充道:“我想短短数月,你不可能达到天道……” “那个……我好奇打听一下,灵道之前,你问卜的是哪一道?” “妖魔道啊!你既已修炼成人形,自然脱离了畜生道。”颜煜不加思索地答道。 我的面皮抽搐,顿感无力,却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往下说。 “我每日结血咒,却始终掌握不到你的行踪,直到四个月前,我在卜卦的时候昏了过去,醒来时惊喜地发现血咒灵验了,出了签文,指示你在坎位,所以我就下山寻你了……” 坎者水也,正是北方之卦。问题是,颜煜不是按正常思路问卜的,怎么会出现正确的卦象…… “你为什么会昏过去?”我暗忖,莫不是被人动了手脚? “血咒很耗精力的,开始的时候身子还能吃得消,渐渐的——尤其是最近,我经常会不小心昏过去。”颜煜轻轻说道。 “血……咒……以血为媒,具体需要多少血呢?”我困难地问道。 “依修为而定的。但是,我想我卜出空签,就是因为用的血不够多,所以从最初的数滴增加到了现在的半杯盏……” 没等他说完,我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语气不再平静:“你说你每天都施血咒,这近十个月,你一直在放血吗?” “怎么了?你的表情……好狰狞!”颜煜惊呼,连带他身边的碧火都不禁晃动了几下。 我脸部扭曲,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是傻子还是疯子?居然还问我,你为什么胖不起来,放血减肥都不需要这么长的疗程!你可知道,你的血根本就是白流了啊!” 颜煜一阵怔愣,而后竟然笑弯了眉眼,说道:“哪里白流了?这不找到你了吗?” “签文有问题!”我的脑海纷乱,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内心极为震撼,他寻找骶族蛊物的信念如此执著,实在不是好事啊…… “不会的,那是唯一出签文的签。”颜煜执拗地说道:“我匆忙下山后,一路北上。途中想卜出你具体的位置,可一直未果。偶然记起祭司婆婆提过,郾都城郊的‘祈泽宫’有族里先贤留下的古籍,我就想书里可能有记载寻你的其它法子……” 据我所知,“祈泽宫”是前朝的叫法,现在被尊称为“祭天坛”,是供奉神位、皇帝列祖列宗神牌及举行孟春祈谷大典的坛庙。 “我潜入‘祈泽宫’的时候,无意冲撞了神殿内的皇上,我刚用出移行术,她就出声叫住了我……” “一个月明明有三十天,为什么你偏偏挑十五那日跑去?!”我皱眉。 “我去的时候,没数日子……咦,你是怎么知道的?蛊物,你真厉害!”颜煜真诚地夸赞。 我干咳一声,心虚地接受他崇拜的目光——懿渊帝又不是吃饱撑着天天蹲守在“祭天坛”,她只有每月十五会依礼为神位神牌扫尘上香。 “你告诉她了多少事?”思及颜煜的憨直,我的眉头皱得更深。 “离族前祭司婆婆有交待,勿与皇室交好,所以我只说自己是一名修行者……” 懿渊帝猜出颜煜的身份了吗?骶族,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至少不能公开地存在。 “皇上真是个好人。她听说我在找寻古籍,就主动提出帮我搜集,还让我先在宫里的净圆觉修行。” 闻言,我冷哼,这还不是我玩剩的把戏——一旦确定颜煜不具攻击性,就想方设法将他诱拐回家……   ☆、55花草由人恋遂人愿2 原先,我想将颜煜拴在身边——前提自然是,他本身不会给我带来麻烦。 下意识瞪向颜煜,很难将眼前的他与记忆中的肉球重合。 他笑得毫无心机,委委佗佗,哪怕只瞅上一眼,都会有*蚀骨的醉意。然而,玉成绰姿的光芒,太过耀眼夺目,不经意间,就将他的天真遮掩了,曾经令我动容而渴望轻掬于手心的纯净啊…… 骤然间,心头不可抑地涌上惘然——也许,颜煜还是原来那般模样的好。 “蛊物,这大半年时间,你一直呆在这儿吗?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并未发现法阵缚咒,那你为何迟迟不回门派呢?莫不是……”颜煜凝视着我,踌躇地说道:“一直在干杀人的勾当?” 我还在组织语言回答颜煜的前两个问题,一时未反应过来,就听他继续说道:“今晚在亭子那儿,你因为杀了人,所以才跑那么快,是不?叫你也不回头……” 我无意对颜煜解释建立在森冷的白骨之上的权欲之争,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叫我什么了?” “我原是唤你‘蛊物’的,刚喊出一个字,就想到你的真身不能暴露,所以及时改了口,叫你‘玄’,我很聪明吧?”颜煜笑得灿烂,露出讨赏的孩童一般的神情。 蛊……玄吗?我不予置评,别说我那时没听清,纵使真听到了,也断不会认为这是在喊我。 “……之后几个娘娘跑过来,其中一人指着你的背影说,那是墨台府仪公子的妻主。所以,我以为是我错认了,没去追你……”颜煜突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怔然地低语:“那人真的是你……那你不就是……你……你成亲了?” “嗯。”我随口回答。 脑中思绪翻腾,净圆觉的幽娘真是好眼力啊,光看一个背影就能辨认出是我……或是说,无论谁人从哪儿跑过,她都会一口咬定是我呢? “你……怎么能成亲?你……不继续修行了?”颜煜期期艾艾地问道。 “我身心健康,为什么不能成亲?”我漫不经心地反问。 “你是物妖啊!你成亲,是违背天理伦常,不怕遭……天劫吗?” “不怕。”我不加思索地答道。物妖的天劫,自然不在我烦恼的范围之内。 “那他……你的夫,知不知道你是物妖?”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颜煜是个好奇宝宝?!实在受不了此类毫无营养的问题,我再次掌握了话题的主导权,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会上殿认人呢?” 颜煜想了想,说道:“有个面生的娘娘问我,看没看清墙边的女子,又跟我形容了一下大致的衣着相貌,供我核对,然后请我去偏殿帮忙认认……” “还好!”还好来的人是颜煜,我不得不庆幸自己的好运道——那名幽娘表面是向颜煜询问,实则是潜移默化地向颜煜灌输我的基本信息,也就是心理学上说的“记忆改造”——如果换做其他陌生人,不管看没看清我的样子,都会受到心理暗示,然后莫名地笃定自己看到并看清的人就是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跟你的夫……”颜煜居然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他怎么总是执着于奇怪的地方呢……撇了撇嘴,我再度将话题绕开:“你来这儿找我,没被人看到吧?” “没,我用了移行术。”果然,颜煜的注意力,随着话题的变化而转移了,只听他懊恼地说道:“来这儿之前,我先去了西殿,想帮你处理掉那两具尸体,却发现有人捷足先登了。” 我了然地点了点,颜煜看到的,应该是墨台槐她们——不对,颜煜没事跑去折腾什么尸体,难道就因为我让他处理过那么一次……刹那间,我的脑海中只有“近墨者黑”四个大字,而那万恶的污染源,正是一直以环保卫士自居的我。 颜煜并未发现我复杂的心情,兀自说道:“……我怕她们的火烧得不干净,所以帮着一起烧,没想到火势过大,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闻言,一滴冷汗,轻轻滑下了额角。 我不得不承认——纯净,最怕被玷污,也最容易被玷污。 转而思及懿渊帝与墨台皇太君的态度,我略加沉吟,作出了决定:“颜煜,你离开皇都吧!这里,并不适合你。” “好啊!”颜煜答应得十分爽快,只见他蓦然启颜而笑,明艳不可方物。 “你确定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狐疑地问道,他的反应令我颇为意外。 “嗯,我也觉得这儿不好。每天去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做什么事儿都有限制。” “宫里肯定不如外面自由,只是你……不方便到处乱走,因而,还是回骶族的好。”思来想去,只有这样最为稳妥。颜煜的样貌,太过容易挑起绯意绮念,而他的心性尚未历经磨炼,只怕遇事会吃大亏。 “好啊,回族里是最好不过的了。”颜煜笑眯眯地应和:“我刚才匆匆忙忙赶来找你,包袱还留在宫里。你在这儿等我一个……不,半个时辰就好,我去取了包袱,咱们就启程。” 咱们?这里面有我什么事儿?! 我眨了眨眼,说道:“你取了行囊,就直接出城吧。” “那你呢?”颜煜脱口问道,表情怔愣。 他果然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叹气:“我成亲了,自然不能走。你一人回骶族,路上小心……” 我现在,已寻不到任何将颜煜留在身边的理由,尽管对他是浓浓的歉疚,但话还是要说清楚的。 “你以前答应过我,陪我修行,然后一起回族里的……”颜煜急急打断了我的话语。 “此一时,彼一时,”我平静地阐述:“你不觉得奇怪吗?你以寻蛊物的方式寻我,却始终是空签——因为,我压根就不是蛊物!” 他难以接受是必然的,毕竟已经执念了近一年的时间,看不清或者根本不愿去看清。 “你是蛊物!你能让金蚕现形,你……” 相较于颜煜的无措,我显得太过的冷静,甚至冷血了。 我轻谓:“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蛊物,我也不希望你再继续寻找蛊物!你听我的劝,回骶族吧!” “你就是蛊物!你……你是不是因为成亲了,所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蛊物?你别这样,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颜煜喃喃道。 “就因为你好骗,我才要你回骶族的啊!人心叵测,你轻易信了我,结果平白流了那么多的血,就算你因此而丢了命,我顶多站在你的坟前,嘲笑你的愚蠢!你还不醒悟吗?”心一横,我残忍地说道。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始终围绕着颜煜的火球跳跃了几下,似乎变亮了少许。 “你明明就是蛊物!”颜煜一脸认真,坚定地说道。 “我真的不是!”我懊恼地否认。 “你……那个时候,你承认自己是蛊物,所以我对你发了血誓!”颜煜语调微颤。 糟糕,忘记还有血誓这茬事儿了!我的心不禁抖了抖,不知道重誓的骶族,是怎么对付骗誓的人…… “那个……血誓,我们能不能当做从没发生过?”我气势立减,小心翼翼地探问。 “血誓是不能毁誓的,除非……” “除非什么?”我追问,事情有回转的余地就好。 “除非,我以不落轮回为代价,也就是魂灭,彻底消逝于世。”颜煜严肃地说道。 我一惊,勉强说道:“轮回一说,未必属实。” “是真的!阿娘说过,我有一位太祖母,就是因毁誓而亡,魂灭之时,骸骨化尘。”颜煜精致的眉打起了结,任谁看了都会心疼。 既然是太祖母,足见年代久远,你娘肯定不曾亲眼看到,怎能以此辨虚实?! 我很想如此辩驳,但现在,我绝不会愚蠢地继续刺激颜煜,因为—— 我确定自己不是眼花!那团碧蓝的火球不但越来越亮,甚至开始旋转,一时间,诡异的冷光充盈整间内室。 “其实,你不需要要如此介怀的!你发的那个血誓,无非是尊我为师,你在我这儿吃过一次亏,也算得到了教训……呃……教育,我也算履行过了师父的义务。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就当自己出师了,好不好?”我放柔了声音,挤出自认亲切和蔼的微笑。 “如果你不是蛊物,那我……我怎么留……”显然,颜煜并未因为我的话得到安抚。遽然间,那团火球发出嗡鸣,时不时迸出星点的火花。 他不会是打算红烧了我吧?!我不禁往床里缩了缩,实在退无可退,只能贴墙而坐。 “您别激动,冲动是魔鬼,想想您发的血誓,说敬我为师的,您不能弑师吧?!不是……我的意思是,您犯不着为了杀我而毁誓,对不对?!万事好商量啊!您被我蒙骗,我让您骗回来;您为我流血,我给您补回来;您少的肉肉,我帮您养回来!”我口无遮拦地允愿,不计后果,只求渡过眼前的危机。 “你说我很好骗,所以必须回族里,一个人回族里……”颜煜语含控诉,细长的凤眸直直注视着我,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哀怨。 这世道,果然不让老实人好过啊! 我只能硬生生地将话掰了回来:“您很好骗,没关系,有我帮您把关,没一定段数的骗子休想近您的身;您如果不想回族里,没关系,我这儿包吃包住!” 颜煜抿唇不语,没有任何动作,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是他边上那颗要命的火球明显缓和了许多,光渐渐暗淡了下去。 良久,他轻轻开口,道:“你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的!” “我不怕!您说不怕,我就不怕!”我迅速从善如流地接道,同时状似随意地将轻颤的双手背至身后。 “你说的话,都算数,不骗我?”颜煜专注地问道。 “算数!绝对算!从我口中喷出的一个唾沫星子,都能在地上砸出钉!”我点头如大头蒜。 “那你愿意陪我修行吗?” “陪!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您看看我这双坦率的双眼……” 客观地说,撇开火球的威胁不论,颜煜其实是很好诱哄的。我满意地看到,他的情绪渐渐平复,眉心缓缓舒展。 我本想继续说几句博得颜煜的信任,但是耳尖地捕捉到有人闯进了院子,还不只一两人,动静不小。 “你快躲起来……不行,来不及了!”我眼疾手快地将颜煜拉上床,趁他猝不及防之际,将他整个人埋进了床内侧的散乱的锦被中。 “别乱动!”我低声警告,心里暗恼,大半夜的,谁这么吃饱撑着跑我这儿来窜门子! 在外室的门被推开的瞬间,颜煜那团碧蓝的火焰倏然熄灭。隔着糊在雕花格纹上的毛边纸,我清楚地看到刺眼的火光涌进了屋内。我调整坐姿,隔着被子压靠在颜煜身上,尽量自然地遮掩被内的凸起。 内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然后,我看到了—— 披散着头发,身着白色亵衣,面白如纸的……墨台遥。她的身后站着数位手持灯笼的亲卫,一个个神情肃穆,气氛极度压抑。 借着火光,我错愕地上下打量墨台遥。她应该是从床上匆忙赶过来的,脚上的鞋都未套好,只是随便趿踩着,右手握拳,左手死死捏着一只……鸽子。 “姑母,您再不松手,这鸽子可要气绝身亡了!”我调笑道,心里纳闷这般阵仗所为何事。 “鸽子绝就绝了!公子……他也要气绝身亡了!”墨台遥声音暗哑地哽道,娃娃脸痛苦地纠成了一团。 许久,我的大脑仍未能解读墨台遥所说的话,于是平静地问道:“姑母,您在说什么呢?” “公子这趟出去,是接了皇上的密旨,围剿‘生死门’的。夏枫刚传回消息说,公子受了重伤,已经不行了……现在是用药丸硬吊着一口气,就等着你去见他一面,最后一面……” 我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大脑吃力地消化着墨台遥的话——她是在说墨台妖孽么?墨台妖孽,他怎么了…… “……我已经让亲卫去安排了,半个时辰后就能出发,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府里的药材能带的全带去,我……一时之间,能想到的就只有什么多了!你说,好好的一个人,前些日子还来信嘱我看好你的,怎么就……”墨台遥的声音仿佛从空旷的远方传进我的听觉神经。 “……你还好吧?你可不能倒下!公子还等着见你啊!”这话我听清楚了。对了,墨台遥说,墨台妖孽要见我,我该赶紧起来准备一下。 我机械地从床上爬下地,赤足接触到冰冷的地面,只感觉一股钻心的寒意从足心窜上来,然后爬满四肢,侵入百骸…… “……我要进宫!宫里珍藏了不少灵丹妙药,没准能拖住公子的命——快,备车……不,备马,把我的令牌拿来!”墨台遥的声音逐渐远去。 我依旧呆愣地站在原处,心脏的剧烈紧缩,令我痛苦地无法呼吸,但是我没有倒下,我不能倒下,我也不允许自己倒下,因为—— 墨台妖孽正在等我!   ☆、56香魂守个天涯相见 混混噩噩,恍恍惚惚。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无穷无尽的黑,但我并不害怕,因为我看到黑暗中有团微弱的光,光影中站着一个人儿,水眸潋情,笑如暖春。我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一步步地放下心防,而他一直耐心地站在那儿看着我、等着我。终于,我不再犹豫,带着满足与幸福朝他跑去,他却……突然消失了,毫无预警的。 我眼睁睁看着光缓缓熄灭,悲哀地认识到,自己只能站在原地哭喊,然后任由黑暗将我吞噬……唯一的意识就是—— 我好恨啊!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脚下一虚空,我惊呼出声,身边之人及时扯住我的手臂,稳住了我的身形。 我动作迟缓地看向一直紧随在我身边的人——颜煜,从墨台府出来之后,他始终陪在我的身畔。 出发的时候,我为争取时间,欲逞强骑马,但被墨台遥阻了,她坚持要我坐车——双辕轻舆,装载了百余种珍贵的药材,一名亲卫赶车,两匹良驹拖驾。墨台遥另派两队亲卫快马先行,一队为马车开路,扫清途中障碍,令马车畅通无阻;另一队为马车接应,三十里设一递铺,换马补给。 正因为墨台遥的妥善安排,马车日夜兼程地赶路。我独自坐在马车上,不吃不喝不睡,只是发呆……直到颜煜贸然出现在车厢内,他怮然地看着我,姣好的面容满满的担忧。他一直努力跟我说话,尽管大多时间都是他在自言自语,但是让我真切地知道有人陪在我身边,于是莫名地感到心安。 同行的亲卫虽诧异颜煜出现的突兀,但循礼而未多问,我也无意解释。进入中南部地区之后,弃了马车,取道大运河,由陆路换水路。随船前来接应的数十位女子,其中竟有多张眼熟的面孔,是之前护送墨台妖孽与我北上皇都的侍卫。 原先我一直以为她们是桓城墨台府的人,但这次再见,她们清一色穿着歩军营的官服,可对我出示的却是堰都墨台府的印信。从她们口中得知,懿渊帝亲喻,“生死门”掌门药光大逆不道,意图谋反,遂派六千名歩军营兵士前往围剿,家主墨台遥命她们就近保护墨台妖孽,将她们安插在了随行的编制之中。一行人在山下驻守了月余,墨台妖孽下令封堵上下山的道路,除了偶尔示威施压之外,基本上是只困不攻;而“生死门”众人,终日躲在山上,既未正面抵抗,也未试图突围…… 我细细询问墨台妖孽的伤势,竟无人知晓,只答曰自从墨台妖孽领着百来个精英乘夜潜上山之后,就与她们断了联系——百来号人,居然无一人回营。由于墨台妖孽临行前曾命令所有人原地待命,维持现状,故在接到新的指示前,无人敢妄动,现在两方仍处于胶着状态……她们这次出来,是接到墨台遥的飞鸽传书,不计任何代价将我送进“生死门”。 听罢,我的心“咯噔”坠到了谷底,不得不做了最坏的打算——临行前,墨台遥并未详细跟我叙述墨台妖孽的情况,只催促我赶往“生死门”……此时看来,墨台妖孽是受伤被擒,尽管夏枫应该还护在他的身边,但朝难保夕,墨台遥既然未下令营救墨台妖孽,也就是说墨台妖孽的伤势已是不容乐观,不宜搬动了。 下船之后又改陆路,往东南方向行驶数日,终于在今天日落前赶到了“生死门”山下的小镇——白石镇。不同于记忆中的安乐祥和,事实上,整个白石镇笼罩在秋厉肃杀的紧张气氛之中。家家紧闭门户,偶尔看到张罗生意的商铺,也都是门庭冷清,门可罗雀。 我没有调遣歩军营的权力,无法制造与药光谈判的筹码。况且,就算我有资格跟药光谈判,我也没时间干这个。思来想去,而今之计,只有我上山回门派,这是最直接最省时见到墨台妖孽的途径。我不管药光是否察觉我的背叛,也不管药光会如何处置我,我只想见墨台妖孽,哪怕是……最后一面。 我没让护卫跟着,欲独自上山,但颜煜不听我的话,坚持跟随。天黑月朦,山路甚是难走,颜煜没用移行术,一步步吃力地攀爬着。连续十来日的奔波,我的身心饱受煎熬,自己走路都是步伐踉跄,自然无力照拂颜煜。原本不到两个时辰的山路,让我产生绵长无尽头的错觉,似乎每迈出一步,都是在挑战身体极限,而当身心承受的压力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就容易悲观绝望—— “你戴好面纱,别暴露身份!我感谢你送我这一程,进入门派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我遭遇……不测,你都别滞留,直接离开,然后回骶族。”我的嗓音嘶哑如遭砂砾磨过一般。 “你别胡思乱想,你只需要想,翻过这重山,就到门派了,你马上能见到你的……夫了!”颜煜不赞同地瞪视着我,我不确定他在黑暗中能否看清我脸上的悲怆,只感觉他使劲抓着我的手臂,甚至抓痛我而不自知。 我勉强扯出一抹浅笑,点了点头。这段路已经十分熟悉,往前就是桃花林迷阵了,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我强打精神,双手负于身后,缓缓走进桃花林。不知如今非常时候,桃花林是否还有守林的弟子。 “毒脉长老毒玄谒见掌门药光。”我捕捉不到人的气息,只能对着茂密的桃林高声说道。 我静待着,一时之间,林子里静极了,只听闻远处不知名的鸟凄厉地鸣叫,但久久未见守林的弟子现身。我犹不死心,同样的话语,重复了多遍,却始终无人回应,满目唯见飞散的桃花瓣。 让我如何甘心啊,墨台妖孽就在林子那一边啊! “药光!我回来了!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我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喜欢拿我炼什么都好!只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你别着急,我试着破阵看看……”颜煜无措地按住我的双肩,似乎想安抚我激动的情绪。 仍是没人出现带我出阵,明明已经到门派了……我双膝一软,狠狠摔坐在地上。 “你别这样……”颜煜来不及拉住我。 骤然间,两道人影从天而降,尽管在黑夜里看不清她们衣服的颜色,但是这熟悉的款式与花纹,分明就是“生死门”弟子特有的服饰。 “玄长老?”她们试探地开口问道,手里结着繁琐的手势。 “是我!”我大喜过望,同时手里快速做着相认的手势。 “真的是玄长老!”她们长舒一口气,然后惊喜地说道:“玄长老,您总算回来了!掌门前些日子就说,你近期会回来,果不其然。” 闻言,我心头一颤,难不成药光已知晓墨台妖孽与我的关系了?她手里捏着墨台妖孽,我能不来么?! 我暗暗咬牙,面上不动声色地说道:“快带我去面谒掌门!” “他是……”两名弟子迟疑地看向颜煜。隔着面纱,她们看不清颜煜的脸,但就算看清了,估计也认不出他曾是我那脉的弟子。 “他是我的客人。”我含糊答道,之后脸一沉,口气不耐地斥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管我的事儿了?!” “玄长老,您别着恼!”那两名弟子见我脸色不愈,急急赔笑:“您上山的时候,应该也遭遇山下的官兵了。门派正值存亡之秋,小心一些总没坏处,你说是不?!他既然是玄长老您的客人,自然是没问题的!请随我们来!” 两名弟子恭敬地在前方引路,我步伐沉重地跟着,倏然感到手上一暖,是颜煜悄悄握住了我的掌心。 “我离开门派数月,不知门派怎么招惹到朝廷了?”我深吸一口气,开口探问。 “具体的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月前突然来了数千名的官兵,将整座山团团围住,然后就有朝廷的官员上山宣读皇上的圣旨,说掌门密谋造反,要捉拿掌门。玄长老,您也知道,掌门长年呆在门派里,甚至不经常下山,怎么谋反啊?这定是小人诬陷,只是山下的官兵听不进我们的解释,说如果不把掌门交出去,就围剿门派……” “一时之间,门派之内人心惶惶。开始时,好多弟子偷偷逃离门派,但全被抓回来,送进了刑律堂。掌门说她会想办法洗刷罪名的,让门内弟子稍安勿躁。现在门派戒严,不过是权宜之计,门派的粮仓与库房虽然还算满当,能撑上数月之久,但就怕山下的官兵大规模攻上山来。” 这两名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倒将门派的情况大致说清了,却并没谈到我亟欲知道的。药光之所以迟迟未有行动,估计是在等待堰都冉燮絮的示意。 “那些官兵只是围着门派,没有其他的行动吗?”我追问。 “偶尔有小队的官兵上山,但都被阻在了桃花林外。她们没有进阵,只是站在林外叫嚣挑衅。我们每日都提心吊胆,生怕她们怒极,放火烧林,然后长驱直入,攻破门派……” “约莫半个月前,门派遭人夜袭,最终虽得以退敌,但掌门与珊长老都负了伤,宇文先生也失了踪,不知是被俘还是……” “夜袭的人呢?”我打断她们的话,猛然惊觉自己的语气过于急切,遂干咳一声,掩饰道:“胆敢偷袭本门,定不能轻易饶恕了!” 这两名弟子似乎没察觉我的失态,应和地说道:“玄长老说得极是!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贼人入我门,断然不能再放她们离去。掌门率领众弟子全歼了外敌,之后下令将她们的尸首扔下了断崖!” 尽管我已有了心理准备,现在听到这消息,仍是惊耳骇木。指尖被颜煜用力捏紧,我蓦地回神,知道他在担心我,于是无声地对他扯了一下嘴角,却不能确定这个笑容是否成形。 我托着颜煜的腰身险险跃过陡壁,步进了门派的西门。守门的弟子跑进去通报,少顷,前院灯火璀璨,条条蜿蜒绵长的回廊燃起了风灯。很快的,回廊之中的排铃响起,铃声一波推一波,由远及近。我将颜煜拉至身后,暗暗戒备。 “玄,你总算安然归来了!”人未到,声先到。眼见十来名翠衣弟子簇拥着药光,从远处走来。 “掌门……师姐!”我躬身向药光行礼,手中结着手势。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药光一脸慈爱地笑道。 我心里打突,猜不透药光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她,不知是否因受伤的关系,她的目光少了几分犀利,说话时偶尔以袖掩口轻咳着。 “掌门师姐,我听闻半月前,门派被袭,不知师姐是否有抓到……”我单刀直入,开口问道。 “玄,你刚回来,对门派的情况不甚熟悉!你且与我来,我细细说与你听。”药光缓缓打断我的话,状似亲热地拽住我的手,往中央院落走去。 我试图抽回手,却发现药光扣住了我腕间的脉门,令我无法挣脱。我心中一凛,紧紧咬住牙根。 在步入院子前,药光挥退了随行的弟子,我趁机扭头对跟在我身后的颜煜吩咐道:“你先回东院……快回去吧,务必要听我的话啊!” 我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由衷地希望他能听话地回骶族,随后,义无反顾地随药光走了进去。 ------------------------------我是急转直下的分割线------------------------------ 我一踏进屋,药光就反手将门阖拢闩好,又谨慎地检查着窗台。我淡定地站在原地看着行为诡异的药光,等待着她的处决。就见她忙了一圈之后,徐徐走向我,然后—— 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怔怔看着地上的药光。 “冬杏叩见夫人!” “冬杏?”我失声惊呼,伸手触摸“药光”的脸庞,入手柔软,触感与真实的脸皮无异。 “夫人,由于我们的失职,主子他……他……”“药光”眼一红,哽咽住了。 “冬杏,春莲还好吗?我许久未见她了。”我没立刻接她的话,若无其事地试探道。 “春莲?”“药光”明显一愣,疑惑地说道:“春莲不是应该守在夫人身边吗?主子没召她来这儿啊!” “好冬杏!你真的是冬杏!”我一把扶起地上的冬杏,激动地问道:“夫君他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 冬杏将我领至内堂,我先是看到站在床边神情憔悴的夏枫,目光下移,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墨台妖孽。 “夫人,您终于来了!”夏枫稍稍后退,为我腾出了位置。 “我来了!”我喃喃着,以指腹轻抚墨台妖孽黯然无光的面颊,却迟迟不敢将手伸向他的鼻下。 “夫人,还好您赶到了!”夏枫垂首低语。 “我带了许多药来!快,快让人搬上山!”我不肯放过丝毫的希望。 “来不及了,夫人!主子极可能撑不到天明了!”夏枫说着说着,呜咽地哭了出声。 “夫君,我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轻颤着手,一点点地抚平墨台妖孽眉间的皱痕。他的心里,究竟堵着多少事儿呢?直到现在,他的脸上仍抹不去心事重重的忧愁。 “主子说,‘生死门’党羽众多,灭得了一个门派,却灭不尽全天下的门徒,不如收为己用,取而代之。围剿是假,不断施压只为确认药光及几位长老的亲信——孰亲孰疏,危难关头一试便知。而忠于药光的门众,一个都不能留。”冬杏缓缓说道:“一确定亲信的名单,主子就带着我们潜入门派。一边制造混乱,一边将名单上的人铲除,之后易容取代了一些身居要职的门人……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主子带着我们三人追赶药光与毒珊至后山。重创毒珊之后,主子欲将药光毙于掌下,就是那个时候,出了意外——宇文景突然出现,替药光挡下了致命的一击,电光石火间,药光逮住空隙,回刺了主子一剑……” 夏枫见冬杏说到后来,语不成调,遂接道:“原本,药光身上带伤,刺得并不深,但是主子执意要除去药光——趁着药光双手握着剑柄,尚未抽剑之时,硬生生跨前了一步,让长剑穿透胸膛,用尽了十成的力道击中她的胸口,致使药光心脉尽碎,连句遗言都来不及说出口。主子伤得太重,已是回天乏术,只能用药拖住他的命……现在,秋梅顶替了毒珊,而真正的毒珊及宇文景被关押在地牢。” 我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指尖划过墨台妖孽的额心、鼻翼、唇瓣,之后有一搭没一搭为他顺着失去光泽的披散的长发。 满腔的心痛与心疼啊!墨台烨然,你这么拼命地要杀药光,是因为我吗?为杀一个药光,值得你一命换一命么?!你……是存心让我欠你的,对不?   ☆、57凭谁诉感君一回顾 暮秋之月,又被称为朽月,取自“耐得枯落斗衰败,冲天香气透人间”的寓意。 岱青的薄雾在静谧的羊肠小道间弥漫不去,清冷的空气较之白日时,越发沁寒,拂过颊面带着阴气。一灯如豆,微光轻颤,“哒哒”的蹄声,伴随着细微的铃声,在黑暗中传得格外的远。 我左肩平扛竹竿,竿前吊着一盏小油灯,勉强能照出前方几步远的坑坑洼洼的路面,后头绑着一根吊着胡萝卜的细绳,用来勾引右手牵着的贪吃的犟驴。 侧坐在毛驴背上的颜煜,灰衣布裤,头上戴着遮面的纱帽,怀里抱着一个碎花布的包袱。我已经尽力将他扮做村夫的模样了,但不知为何,粗衣麻布仍难掩其身姿,襛纤合度,仪静体闲,自有一番风韵。 寒气侵扰,鼻翼耸动,我不禁打了一个响嚏,轻微的气体从口鼻喷了出去,打散了脸庞周围诡异的青雾。 “冷吗?快加件衣物吧!”一路少语的颜煜,难得主动开口。 “不是冷,是突然觉得渗得慌。”我抬肘,以袖管胡乱擦了擦鼻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而问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神吗?我的意思是,真的存在黄泉路奈何桥吗?” 身后,沉默一阵之后,颜煜才低声答道:“有吧。” 颜煜给我的回答,并非肯定的,而是带着些许的不确定,这让我不由轻蹙眉心。我会开口问他,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寻求心理安慰——依我对颜煜的了解,他的意识形态里很自然地接受怪力乱神之说。 不甚满意他的回答,我没再说话,慢吞吞往前走着。 “玄……”颜煜嗫嚅。 “你叫我什么?”我静静地打断他。 “……师父,”颜煜缓缓改口,然后继续说道:“其实,你不需要跟我回族里的。” “这个问题,我们似乎探讨过很多次了!我答应把你带在身边,是助你修行,理应跟你家里人说明,不然有损你的闺誉。纵然你说你是修行者,并不看重这个,但人言可畏,不得不防啊!”我说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不担心你的夫吗?”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颜煜的语气压抑。 这次,换我沉默了。 良久,我低垂眼睑,若无其事地说道:“临行前你不也看到了,他虽然还未醒转,但脸上有了血色,伤口也开始愈合。现在如同熟睡一般,已经无大碍了。” “他没事了就好,这些天,你的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等咱们从骶族回去,他应该也康复了。到时候,我们三人一起回堰都。”我勉强笑道,没说出口的话是——如果,那时……你还愿意跟着我的话。 “你们感情真好。”颜煜以极为微弱的声音喃喃:“只要能救他,你……” 风起,吹动毛驴颈间的铜铃,清脆的铃声盖住了颜煜后面的话语,使我没有听清。 “你刚才说什么?”我直觉颜煜说了什么重要的话。 “……没什么。”颜煜没再多说,又恢复成先前的静默。 古怪啊!我不解颜煜态度的转变。他的性格一向直率,从未像近日这般阴阳怪气,总是欲言又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从在门派我跟他商量启程来骶族之后…… 一想到“生死门”,我的心一沉,仿佛跌到无底洞去—— 只要能救我的夫君,我愿意做任何事! 这是我的誓言,也是我的回答,给……宇文景的答复。 一时之间,小径上不再有人声,依旧青雾萦绕,微弱的灯光根本抵不住无边无际的黑暗,两人一驴很快就没入了诡谲的夜色中。 --------------------------------我是回忆的分割线-------------------------------- 夏枫与冬杏悄悄退了出去,为我掩好门,将最后的时间,留给我与墨台妖孽独处。 墨台妖孽静静地躺在床上,但我无法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我撑开他的手掌,轻轻熨帖在自己的面颊上,一如他经常做的那般。 眼中蓄满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目力,令我无法看清墨台妖孽,我拼命擦拭着,但泪珠太过凶猛,啪啦啪啦地滚出来。 “你心机重,杀戮重,绝不是一个好夫君,”清泪滑下,我哑声道:“但……我却偏偏认定了你。你明明跟我约好,事了之后陪我找个小地方呆着的,现在居然自己跑了,撇下我一人,这算什么?” 墨台妖孽,他还不足二十岁啊!我一直以为,他会陪着我,闲看潮起潮落,细数四季轮回,彼此纠缠着,然后一起变老。 “你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你真不见了,让我上哪儿寻你呢?我不认识路啊!”我咬着牙,埋首于他的发间,吞声饮泣:“人死不过白骨一堆,你够狠,连份念想都不肯留给我。” 我不敢大声地哭啊,生怕惊扰到床上的墨台妖孽,内心痛到几欲抓狂,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如何发泄…… “不是还没断气么?现在哭丧,未免早了点吧。”低讽的话语凭空冒出。 伏在床椽的身子震了震,我惊疑不定地抬首。一刹那间,无法判断这声音是否是自己的幻听。 “莫说还有气,就算真个儿死透了,只要尚未过奈何桥,我就有办法救!”这一次的声量提高了,令我听得真切。 “谁?”我喝问。四周明明无人啊!这声线这语调,像极了…… “宇文景?”我起身,惊悸地环视空荡荡的内室,高声道:“宇文景,你少故弄玄虚,快现身!” “毒玄,你想救墨台烨然吗?有多想呢?”宇文景的声音空洞,彷佛还带着余音,但他的人,并未出现。 “我不记得你会医术。”我的脸色力持不变。 “医术?墨台烨然的胸口一剑贯穿,他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限了。你认为,当世有医者能救治他吗?”宇文景嗤笑。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莫非是来给药光报仇的?”看不到宇文景,我只能不动声色地挡在床前。 “药光对我,有收留之恩,当日,我替她挡下致命的一掌,就已报了恩。她若返身逃离,根本不会枉送性命。”宇文景冷淡地说道,顿了顿,突然咭笑:“你不提她,我都差点忘了……奇怪,这一次我怎么会如此简单就放下了呢……” 宇文景的笑,似乎充满自嘲,让我觉得异常刺耳。 “宇文景,我没兴趣知道你跟药光的事儿。”我冷声道。现在的我,要牢牢把握一分一秒,陪墨台妖孽走完……最后的路。 “毒玄,收起你的敌意,我可是来帮你的!为救墨台烨然,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呢?你好好想想,可别让我等太久……” “宇文景,你是什么意思?”帮我?不可否认,宇文景的话,挑起了我心底的希望,一丝狂喜窜起。 久久等不到宇文景的回答,四周寂静如死。 我夺门而出,疾跃向门派刑律堂,几乎足不点地。明知自己不该奢望,不该被人左右,可是,我很清楚心里的答案是什么…… 地牢,刑律堂关押要犯的铁牢,是门派的禁地之一。我冒然闯了进去,眨眼间,数把剑交织如网,将我困住。 “夫人!”持剑女子异口同声唤道,她们虽是一身翠绿裤衫,但分明不是门派弟子。 “带我去见宇文景。”我急道,猛然想到,她们未必会听我的命令,懊恼道:“你们觉得为难的话,先带我去见秋梅,她不是正在刑律堂吗?” 几名女子互望了一眼,之后,为首的女侍拱手道:“公子早已下过命令,嘱我们听凭夫人差遣。夫人,您请随我来。” 墨台妖孽对我,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吗……我的心更加难受,全身骨头咯咯作响,好像随时会断裂成二百多块。 那女子领着我,熟练地在地道中穿梭,犹如一直在此当差一般。她推开数道墙上的暗门,终于在一个密封的铁笼前停住。 “宇文景伤得怎么样?有请人医治吗?”我注意到,铁笼门上连递食的抽板都未留一个。 “毒珊那儿有让人医治,至于宇文景……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任由他自生自灭,因而关押至今,无人来此。”女子转动锁盘,解开层层锁扣,将牢门打开之后并未多看,直接躬身退了出去。 我暗忖,冬杏她们将怨恨都记在了宇文景身上,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干预,墨台妖孽现在也不会……思及此,我微微眯眼,宇文景最好真的有办法能救墨台妖孽! 我推开牢门,鼻间闻到一股令人作恶的味道,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借着地道里火把的微光,我定睛向牢内望去,顿时,全身的毛孔都战栗地竖了起来—— 地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黑色的虫子,虫身无骨,泛着油光,带着粘液,约摸两指宽三寸长。越往里,密度越大,一直延伸到牢笼内侧。我的喉口翻滚,强忍不适,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有密集恐惧症,膝盖发软,不禁后退了一大步。我的这一举动,似乎惊到了地上的群虫,有几只赫然爆裂,腥气四散,黑血飞溅到我宽大的袖袍,登时烧出了几个烂洞。 我大惊失色,欲转身退出牢笼——我是百毒不侵之身,但并非金刚不坏,这种程度的腐蚀性,足以令我周身腐烂而亡。 “我以为,你现在已经不怕蛊虫了。”宇文景的声音响起,是他惯有的讥讽的语气。 我循声看去,只见宇文景仰面平躺在角落的草垛上,而他的身上蠕动着数以万计的虫子,整个人几乎完全被虫子包裹。其间,不断有虫子爆裂,偶尔有虫血溅到他的脸部及头上,但他完全不受影响,连眼都未眨一下。 “这些是……蛊虫?”我虽表情未变,但暗暗心惊。我从未见过数量如此庞大的蛊虫,宇文景究竟是…… “这些小东西只是在为我疗伤,墨台烨然那一掌纵使杀不死我,却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宇文景漫不经心地说道。 “宇文景,你真的肯救我的夫君吗?”我狐疑地问道。 “我说过,这个要看你肯为他做到什么地步了。”宇文景偏头看向门边的我。 “只要能救我的夫君,我愿意做任何事!”我目光专注地回视宇文景,神情不复平静。 宇文景凝睇我半晌,随后哂笑道:“毒玄,我们做笔交易吧!我帮你救墨台烨然,你替我取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的眉心拢起,心知宇文景要的东西,断然不会是寻常的物什。 “一个答案!我等这个答案,等了太久太久了,久到我怕自己哪天会忘记它的存在……它是我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的原因啊!”宇文景轻叹。 “你在戏弄我吗?”我瞪视宇文景。他的话语,毫无逻辑可言,既然是活着的唯一原因,怎么可能会轻易忘记! 宇文景没理会我的诮诘,兀自说道:“这个答案装在一个木盒里,而这个木盒,在骶族供奉历代族长牌位的宗庙内。” “骶族?”我面色古怪,探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什么?” 宇文景继续无视我的问题,道:“这个木盒,我拿不了,你也碰不得,当今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取来!” “你……指望我在茫茫人海中寻到那个人,然后再威逼利诱她替你取盒子?”我越发觉得宇文景是在耍我了。 “她曾说,能取到盒子的人,必须是身上流淌着骶族颜氏的血,同时具备修行者的能力。” 他?她?它?我注意到,宇文景的语气,掺杂着从未有过的柔软。 “我去哪里给你找人啊?骶族颜氏,颜……”我倏的停住,双眼圆睁,满心不可思议。 “毒玄,你知道你的运气有多好吗?据我所知,骶族颜氏三百年来,就出了颜煜这么一个修行者。他天生奇骨,倘若能顺利渡劫,他日必有所成!” “你果然一早就盯上颜煜了!”来不及细细揣摩宇文景的话,我惊呼:“你让他留在我的身边,难道早有预谋?对了,那支指引颜煜北上的签,一定也是你动的手脚了!” “事情的发展,虽然与我原先所想略有出入,但——这个交易,对你只有好处,不是么?”宇文景好整以暇地说道。 我略沉吟,道:“颜煜……会愿意吗?”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如果容易,宇文景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我紧了紧藏在袖中的双拳。 “宇文景,你能告诉我,你想要的答案的问题是什么,是谁提出的问题,又是谁给出的答案吗?”我旁敲侧击问道。 “我问的问题,她给的答案,至于问题……我问了她太多个问题,只是……不知道她肯给我哪个问题的答案呢?”宇文景回答得甚是爽快,但是,他的回答等于没回答。 “那你口中的她,是指谁人呢?”我下意识觉得,那是个“她”。 “你有时间好奇我的事,不如回去准备上路吧!我帮你稳住墨台烨然一个月的时间,只有一个月!”显然,宇文景并不愿意深谈。 “宇文景,你真的有本事救我的夫君?快,你现在就跟我去救他!”我大喜过望,欲迈步向前,却因遍地蛊虫而寸步难移。 “你回去吧!墨台烨然现在已经进入假寐了。一个月后,只要你把盒子交与我,他一定会没事的。”宇文景下了逐客令。 “我帮你换个地方住吧!这里实在……”倘若宇文景没诓我,那我绝不能让他出事,他手里攥着墨台妖孽的命啊! “不用,这里很好!我想要的,一直就只是一个栖身之所,哪怕是这样的弹丸之地……” 这话听着真别扭啊!我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宇文景已经闭阖了双眼。 我见他不再说话,心里挂念墨台妖孽,就返身退出了牢笼。合上门,正在犹豫要不要落锁的时候,竟听到里面传出幽幽的吟唱之声: “奈河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桥,今生断了缘;奈河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桥,难忆尘间路……” 地牢里,凄冷阴森的歌声回荡着,似唤似啼——刹那间,我恍若置身于黄泉路——尽管只是一瞬间的错觉,却止不住遍体的寒栗……   ☆、58传说中的骶族村寨 离开“生死门”,快马加鞭行驶了七天进入中南部地区,之后便要进山。我略加思量,打发了随行的护卫,与颜煜二人单独前往骶族村寨。 我见山路虽蜿蜒绵长,但甚是宽敞平坦,就在山下村里买了一头毛驴,顺带询问村民山上的情况,了解到山高谷深,重峦叠峰,茫茫暮霭,终年不散,连年迈的采参人都未探尽山脉全貌。 原本我买毛驴,不是用作代步工具,而是用来驮放行李的。一个不起眼的包袱里,上面铺盖的是一般的衣物及干粮,下面堆放的却是世间罕有的奇物异宝——给颜煜族人的见面礼。 骶族氏人避世而居,我一外人,冒昧闯入她们的村寨,极可能触犯了族中的禁忌。左思右想,唯有以“礼”见礼。《尹文子》语:“物不竞,非无心;私不行,非无欲;心欲人人有之,辨其道者得制人也”。骶族氏人,长年生活在山中,过的是自给自足的日子,银票银两对她们而言,形同废物。然而人之欲,无非是生理及心理两方面,端看如何投其所好了。因此,我特意挑选了收藏赏玩的珍品。 鸡鸣欲曙,我就催促着颜煜上山;日照当空,我们刚爬过半山腰;太阳西落,我正在湍流之上的谷壑边,软硬兼施拽着毛驴攀渡藤蔑吊桥;月沉星落,我仍牵着毛驴,在山中漫步。 我不得不感慨,有着千年历史的骶族,传承的文化中最为精髓的部分,应该就是避祸藏身了! 在我没有亲眼看到宇文景口中的盒子、无法掌握它对骶族的价值之前,我不打算对颜煜全盘托出此行的目的。正因为这番隐瞒,我心生歉然,一路上对颜煜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他似乎情绪低落,我反复揣度,最后只能猜想是近乡情怯之故,尽管他离开骶族不过年余。 在颜煜的指引下,越过乱石堆,穿过隐秘的岩洞,通过雾林迷阵。终于在破晓时分,看到了林边突兀地立着两根木柱,上面横挂着一张凶神恶煞的鬼面具——线条粗犷,色彩斑斓,凸眼长鼻,血盆大口,模样同颜煜祭月所戴的相差无几。 颜煜告诉我,这就是骶族村寨的寨门了。语毕,他跳下驴背,快走几步,率先出了山林,我牵着驴,紧随其后。 林外视野开阔,别有天地。举目眺望,村寨建在缓坡之上,只有三四十座院落,以竹篱矮栅围成,彼此相距甚远。青石板铺路,其间池塘田地,分布井然有序,周围遍植桑树竹木。山岩边、大树上,搭着巨大的蜂窝。我注意到,路边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浅沼,不知所为何用。总的说来,这里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寻常的深山小村落。 晨曦中,村寨里许多户人家正在各自的院落中忙碌。覆面的颜煜同陌生的我,从村外一路走来,竟无一人上前盘查拦阻,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俩。这样的情况,与我预想的截然不同,令我心生疑惑。 颜煜将我领至与塔形鼓楼相邻的院落。这鼓楼足有五六丈高,只靠一十六根杉木柱子支撑,楼心宽阔平整,四周檐角玲珑突起,楼尖顶筑着一条交错舞动的双头蛇。 我正仰头默数鼓楼层次,忽闻院中人声鼎沸,不解地转身回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被大大小小十来双眼睛,热切地注视着。 我用力眨了眨眼,心里微惊,面上泰然自若,作揖道:“在下墨台玄,冒昧来访,望诸位见谅……” 礼还未行完,就听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议—— “她会动会说话,真的是个人!”一个垂髫稚童嚷嚷道。 “唉,可惜是个女人!”这是一名十来岁的女子说的。 “女人好!我们就缺女人!”顿时,七八个男子叽叽咋咋地说开了。 “可她是小六带回来的……” “小六是修行之身,不能生子。所以她,我要了!” “二哥,你都有两个娃儿了。不行,把她让给我!” “四哥,你不是准备这个月下山的么?” “下次山太累了,来回折腾,还指不定这一次能不能怀上。” 我张口结舌看着这堆人,如坠云雾,无法理解他们的言语。眼角瞟见,颜煜跟在一位青衣女子身后,从干栏式木楼中走了出来。 “吵什么!这位是小六在山下认的师父,你们可别吓到人家了。”那女子颇具威严地说道。 “阿娘,她既然是山下的人,那我们不就能……”排行第四的男子低语。 “四哥!玄……师父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们不要这样。”这时,颜煜已摘去了纱帽,可以瞧见他的秀眉轻蹙。 没时间旁顾,我对着青衣女子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说道:“世伯母,墨台玄给您请安!” 待我站直身子,方看清女子的面容。天知道,我费了多大的气力才保持住面部表情的自然,只因——跟颜煜有七分相像的面容上,前额、双颊、鼻梁及下颚各部分细细纹刺着蓝黑的蛇虫图案。这些花样,栩栩如生,随着她的脸部肌肉的运动而小幅度扭动着,令我莫名地联想到流动的符咒。 她怔愣地看着我,久久没有动作。我犹疑不定,心道莫非这里兴跪拜大礼,正欲撩袍跪倒,就见她居然学着先前我行礼的模样,对我躬身作揖,道:“小六师父,颜璆给您请安!” 这下换我傻眼了,呆呆站着,不知该如何还礼。而颜璆没等我做出反应,就招呼一大家子人进屋去了。 我耳尖地听到,她一边走一边嘀咕:“山下的人,就是规矩多,说话就说话,还又弯腰又抬手的……” --------------------------我是热闹非凡的骶族生活的分割线------------------------- 颜煜的家,如同其他骶族氏人的院楼一样。院内以碎石堆起足足有一人高的祭神坛,每日早午晚,一家人都会定时祈拜。楼房全木结构,屋脊架“人”字形横梁,四周墙壁均用圆木垒砌而成。前面是露台,两边设走廊。露台和走廊排柱悬空,悬柱的末端有圆锥形雕饰。房屋建为三层,上两层住人,底层前头搭灶台、后面关牲畜及堆放杂物。 大门朝东,门梁上挂着鬼面具,驱邪避凶。进门后,右手边铺着大张的竹席,是一家人吃饭及聚集的场所;左手边摆放了数架以上百根竹签为档的织布机,楼上设为卧房。由于骶族男女,一十三岁就算成年,因而十三岁以下睡通铺,而成年后则在门楼上搭建独立的屋室。 颜璆邀请我跟她们一同用早饭,连续走了一天一夜、只啃过几口大饼的我,确实感觉饥肠辘辘,也就没有客气,跟众人一块儿席地而坐。 这里的餐具不是我所熟悉的瓷器皿,而是掏空心的竹筒。主食是粘米饭,里面掺和着苞谷、麦籽、红薯等杂粮。而配菜装在石钵里,我只能辨认出最上面的一层,是糯米醪糟及辣椒干,尝了一小口,发现酸辣爽口,口齿留香,不由多夹了几筷子。颜璆一家,见我颇为喜欢她们的食物,都笑得十分灿烂,一群人不停地劝我多吃。 “这菜叫什么?”我吃着吃着,多嘴地问了一句。 “蛇蝎美人,这菜只有我们族里的人会做,别处绝对吃不到。”颜煜笑眯眯地说道。 “蛇蝎……”我原本正欲伸著夹菜,顿时僵在了半空中。 “小六下山没几天,就瘦成这样,一定就是因为吃不到蛇蝎美人。”颜璆心疼地看着颜煜,递给他两竹筒的饭,然后转头对我说道:“小六师父,我们家的蛇蝎,都是养到极肥才入菜的。做这道菜,要先将蛇蝎赶入土坛里,涮入药酒,然后将烧至炽热的石块丢进坛内,加盖密封……” “那个……为什么我听着听着,觉得这好像是做石头蛊的步骤……”我小心翼翼地说道。 “哎呀,小六师父,原来你也是炼蛊的!”颜璆一脸惊喜,继续道:“石头蛊只要封坛十来天的时间,但蛇蝎美人要一个月以上,开封后虽然闻着有异味,但加香料炒一炒,就成香味扑鼻的美食了。你多吃一点啊!” 一滴汗珠偷偷地从我的额角滑落,我不动声色地放平了竹著,微笑道:“我吃饱了!” “小六师父,你一筒子饭都吃不完啊?”颜璆咋舌。 “师父的食量素来不大。”颜煜替我解释道。 墨台妖孽跟喂猪一样喂我,我的食量能小到哪儿去?我撇了撇嘴,却聪明的没有开口反驳,毕竟跟颜煜比起来,我的食量确实不大——他现在正在吃第四份竹筒饭。 饭后,颜璆正式跟我介绍她的家人。直到此时,我才知道,颜氏竟是骶族世袭的族长之家,传到颜璆这一辈,已是第七十三代。 在我看来,颜家是一个大家庭。虽然颜璆只有一位夫君,却有一十二个孩子,其中老大老三老八及幺儿是女孩。老大老三已成家,同样都只娶了一位夫君,同样膝下儿女成群。这让我由衷地感慨,骶族的夫妻,感情融洽,幸福恩爱。 说到成年却尚未成亲的八女,颜璆只是无奈地说:“小八的夫,还未出世呢!好在小八才十四,年轻能等……”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我并未多想,只道这个八女的眼界过高,难寻伴侣。 介绍完女儿,颜璆给我介绍她家儿子。他们素颜净面,脂粉未施,容貌虽不及颜煜那般摄人心魂,但至少有五成相似,随便哪一个往人堆里一站,都是妍丽绝伦,群芳难逐。他们中许多人,或抱或背或牵着孩童。我注意到,身边没有孩子围绕的男子,编着一根独辫,而有孩子的,将长辫挽起,梳成发髻。我心想,以发式区分已婚未婚,这习俗倒跟外界的一致。 之后,颜璆领着颜煜出去,说是远行归来要燃烟拜神;而她的两位成年的女儿,领着各自的夫君与孩子回去自己的楼屋了。一时之间,屋里就剩我一个女子。许是骶族村寨从未有外人进来之故,许是骶族男子天生热情好客——颜璆的儿子们主动将我围住,七嘴八舌地同我聊着,其中甚至还有人对我抛媚眼,而他的怀里正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我生疏而有礼地答话,努力跟他们保持距离,生怕他们的妻主突然进来,然后心生误会。眼光游移,不经意间看到坐在织布机上的颜璆的夫君、颜煜的爹爹,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却仍能依稀看出他年轻时曾有过动人的风采。他腰系织带,十指缠线,以足推木梭,一边织锦一边含笑看着我这边吵闹的众人。 我实在招架不住他们莫名的亲昵,遂开口问道:“为何一直未见诸位的妻主?是早起出门了吗?”心里盼着他们的妻主能速速现身,将他们认领回家。 “小六师父,你不知道吗?我们这儿的男子,只有一部分能成亲成家的,其他的都是‘走婚’。”颜煜的二哥挑眉说道。 “什么是‘走婚’?”我大奇。 “要说‘走婚’,就要先说说三百年前,六十七代族长的规定——族内两代以内直系亲属不得成亲。在这之前,为了保证族里修行者的血统纯正,一直都是亲族内通婚的。六十七代族长本身是修行者,她出山数年后,回族里定下这条规矩,说直系亲属通婚有悖天理伦常,所以天神发怒,施法让族里婴孩多夭折,族人体质虚弱,寿命短暂。”颜煜的四哥娓娓述说。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名六十七代族长接触外界之后,意识到了近亲结婚的危害——按现代基因学分析,近亲结婚生子,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可能性促发隐形基因的疾病,而且是多重性发展。 “我听阿娘说,当年族里人数不多,又多是同宗同祖,六十七代族长就鼓励族人放弃隐居,加入到世人的群居生活中去。可世间到处是战祸,无处安身。六十七代族长为了族人,跟随一位起义军的将领,四处征战,花费了数年时间,终于定邦建国。那位将领就是前朝的开国皇帝,而六十七代族长顺理成章当上了前朝的国师。族里有了封地,族人遵照六十七代族长的规定成婚,这样一来,尽管族里修行者不若以前多,但族人的体质明显改善了。后来……族人恢复隐居生活,这条规矩依旧保留了下来。”颜煜的二哥接道。 颜煜的四哥叹了一口气,道:“族里人数有限,女子成年找不到夫,能等符合条件的男子出生成年,再娶进门;但男子成年,如果在族里找不到适合的女子做妻主,就必须下山,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走婚’的习俗。就是……要算好日子下山,能一次怀上最好,怀不上就要再等几个月……” 他说得吞吞吐吐,我隐隐约约听明白了——男子要想怀孕,必须是在精期,也就是说,骶族成年男子每逢精期,就会下山找女子……为什么我感觉怪怪的,不自觉地联想到《聊斋志异》中那些半夜爬书生窗门的狐狸精。 “你们为什么不在山下找个妻主,然后安稳地生活呢?”良久,我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族里的男子,往往很难适应山下的生活。当然,偶尔还是有几个不要脸的,背弃自己的信仰,背弃自己的亲族,隐瞒自己的身份,跟山下女子成亲。那样的人,是亲族之耻,被族里除名,没有资格再回来族里。”颜煜的二哥,一边逗着怀里的婴儿,一边说道:“其实,有没有妻主都无所谓,有孩子就够了!越多娃娃越好,趁着年轻,能多生一个算一个!” 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骶族特有的生存环境及生活背景,决定其特殊的意识形态。纵然对他们的道德观颇感惊异,但勉强能理解,并不反感排斥。 “小六师父,难得有山下的人来一趟,甭管你是长留还是短处,你就从我们中间挑一人吧!但只许挑一个,因为族里有规定,为了避免血缘的相近,只能是一妻一夫。”颜煜的四哥直爽地说道,他仍留着辫子,也就是……尚未生子。 “小六师父,你觉得我怎么样?”颜煜的二哥不甘弱后,迅速说道。 然后,颜煜其他几位成年的兄弟也都嚷嚷开了,吵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我恍然觉得自己从《聊斋志异》掉到了《西游记》,还是“玄奘身陷蜘蛛洞”那一章回…… “那个……你们刚才说的那位六十七代的族长,是不是就是史书里记载的骶族奇女子,叫做颜……”我急忙将话题岔开,偏偏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记不起曾读到过的那个女子的名字。 “颜琊!骶族有史以来,最具争议的一位族长!”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答道。   ☆、59醉语灼灼婆娑沧沧 我转头循声望去,入眼的先是一根一人高的虬龙藤杖,通体乌黑,碗口粗细,怎么看都不像寻常的单拐。我心中一凛,视线徐徐下移,终于在藤杖半身以下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猴子木乃伊,还是一个打扮花俏的老母猴! “祭司婆婆!”众人散开,同时不约而同地双手合什,半屈膝做出怪异的祈拜动作。 借着人群的遮挡,我掩嘴干咳,硬生生地将急欲脱口而出的惊呼咽了回去。一直以来,我都颇为喜欢红色,暖暖的色调,喜气且鲜活。墨台妖孽好穿红衣,明艳如春华,使人眼前为之一亮。但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穿红衣——譬如眼前的老母猴……呃,祭司老太婆。 火红的锦服上绣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草图案,大小不一,纷杂无章。我强忍闭上眼睛的渴望,认命地打量这堆丰富多彩的花色,一时之间,不知该感叹是锦布糟蹋了精致的绣品,还是绣纹玷污了柔泽的锦布。 千万别问我,既然觉得红衣刺眼,为何还死命盯着瞧——废话,屋里所有人都看向祭司老太婆,我能不跟着一块儿看吗?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我的目光该落到哪儿,才能将对眼睛的伤害降到最低。 之前,我毫无防备地看过去,只一眼,就足够令我追悔莫及,恨不能消除记忆——抽皱如树皮的老脸上,一对铜铃大眼,丝毫不受耷拉下垂的眼皮的影响,依旧炯炯有神;不知是不是为了突显脸色红润,她的两腮抹了两团浓重的胭脂;黄白相间的长发,既没盘髻,也不梳辫,就这么披散着,几乎拖地,而两边耳畔各插着一朵红彤彤的绢花。 今天以前,我一直不觉得自己的审美观与这个时空的人格格不入,顶多说大家对妆容的观点看法无法达成一致。然而,当所有人都面不改色,甚至是目光如炬地凝睇着祭司老太婆,我终于悲哀地承认,自己的审美果然存在偏差。 但没等我自怜自哀一番,祭司老太婆已直直朝我走来—— “丫头,你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显然,祭司老太婆在骶族拥有非常崇高的地位,她缓缓走着,人群纷纷自动为她让路。 “晚辈墨台玄,冒昧来访,只是为了拜见长辈,并无其他意图。”我恭敬地一揖到底,弯腰垂首,顺势将目光停在祭司老太婆草绿色的缎鞋面上。 “拜见什么长辈?这儿怎么会有你的长辈?”我没有抬头,因而看不到祭司老太婆说话时的表情,但从她的语气推断,不似责难,确实是疑问。 “呃……”她这么正儿八经地问我,我反而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祭司婆婆,她是小六在山下认的师父。小六初次下山,不通人情世故,多亏有她这么一个师父在旁帮衬着。”许是见我尴尬,颜煜的二哥开口解释。 “修行之路,本来就是一个磨砺的过程,何必多此一举认个师父?况且,这个丫头怎么看都不是修行的料子,小六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好处呢?” “祭司婆婆,我觉得小六找个师父挺好的。您是没瞅见小六现在的模样,要是他身边没个人照顾着,我还真担心会出什么事儿呢!”颜煜的四哥答道。 “小六怎么了?”祭司老太婆奇道。 “瘦了!”众人异口同声回答。 “什么?”祭司老太婆声音一下就提高了:“他出门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瘦,不能瘦……” “小六应该是不习惯山下的吃食。”颜煜的二哥猜测。 我不由心虚,颜煜还没告诉家里人,他瘦下来的真正原因,待他们知道真相,只怕轻饶不了我……思及此,暗自苦笑。 “祭司婆婆,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可别生气!小六才几岁,您就赶他下山,说是修行,还不就是为了寻回族里的蛊物。那玩意儿消失千年了,谁知道还在不在这世上。”颜煜的四哥抱怨道。 “什么叫‘那玩意儿’?蛊物是族里的至宝!还有,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蛊物不是消失了,它是自己出去修行了!”祭司老太婆气急败坏地说道。 “它既然是自己走了,那我们还寻回来作甚?”颜煜的四哥咕哝。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历任族长代代相传的遗命。蛊物本来就是咱们的,理应寻回。” “祭司婆婆,蛊物既然有自己的灵魂,它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颜煜的二哥说道。 “寻到蛊物,让蛊物认主,然后自愿回族里,这是颜氏修行者不可推卸的责任!” “祭司婆婆,这话我们从小就听阿娘念叨,但是她一直没说究竟是从哪一代族长那儿传下来的。”颜煜的四哥接道。 “我也是从小就听族长说的……下山修行的明明是小六,他都没你这么多问题!”祭司老太婆斥道,但是语气不含真怒。 “祭司婆婆,您是来看小六的吗?”颜煜的二哥转回了正题。 “都是你们一直在瞎搅和。”随后,祭司老太婆转向我,厉声说道:“丫头,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意欲伤害小六以及族里任何人,你最好有承受天神之怒的觉悟。” 听罢,我颇不以为然,但敏感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氛遽然凝重。由于我一直保持着弯身作揖的姿势,脖颈略嫌僵硬,只能半侧脸以余光扫视众人,就见屋里跪倒一片,人人双手合什,做着祈拜的姿势——看来,祭司老太婆说一句极重的话。 我不禁紧拢眉心,微微直起身子,勉强抬眸笑道:“婆婆,我经常听颜煜提到您,早对您心生景仰,这次前来,特意备了一份薄礼给您。” 我找来包袱,翻开上面的衣物,露出精心备置的礼品。由于接触时间尚短,我无法掌握祭司老太婆的喜恶,在伸手取物的瞬间,下意识地将最为贵重的器物拿了起来。 “婆婆,这‘连珠璧’上的两颗明月珰,虽然只是拳头大小,但可贵的是双珠同体,天然无雕琢,大小与色泽均相差无异。”我轻描淡写地介绍道,并没过多强调它的价值。 “这是给我的?”祭司老太婆微讶,伸手接过了。 “我还常听颜煜说,他家兄弟个个都是水灵灵的大美人,因而选了一些头钗簪子作为见面礼。”我随口撒谎,状似自然地将目光从祭司老太婆身上移开。 众位男子兴高采烈地围成团,挑选着发饰,不时发出惊叹。我故作优雅地在边上站着,面上保持着笑容,心里这个肉疼啊——这些钗簪,无论是用料还是制作,无一不是精益求精的上品,变卖其中任何一支,都足抵寻常人家数年的生活花费,如今一送就必须送出去八支……颜煜怎么不告诉我,他家有这么多个兄弟,若早知道,我就带珠戒来了。 蓦然想起始终静默于一旁的颜煜的爹爹,我从包袱中挑出一条珍珠项链,这条名为“百珠链”,由整百颗形状奇整、光泽透明的银珠串成。我将珠链递过去,他满脸惊讶,却只是迟疑地看着,不肯接过。 我刚想开口劝说,祭司老太婆已经抢先说道:“收下吧,丫头自己都说,这些只是薄礼了。” 闻言,我的面皮狠狠抽动了一下,暗暗咬牙,口中道:“薄礼……而已,了表心意,不成敬意,请您收下!” 颜煜的爹爹终于接过了珠链,小心地戴在脖颈上,然后对我绽出一朵笑花。那边的众人,也都挑选好了钗簪,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我心中感叹,他们的笑脸,真是名副其实的千金一笑,贵在真诚纯良——没来由的,我的心中一暖。 “丫头,这两个珠子要怎么戴呢?” 我收敛心神,看向祭司老太婆,她正左右摆弄着“连珠璧”。 “婆婆,这不是戴的……”没等我说完,就感觉一股强风贴面而过。 这是室内啊,怎么会有大风?我惊异地环视四周,待再次转头回来时,竟看到“连珠璧”的中心被打穿,现出一道针眼儿大小的圆孔。我眨了眨双眼,缓缓伸手,触摸圆孔边缘——截面平整,竟连一丝裂纹都不见。祭司老太婆是怎么办到的?用风?! 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婆婆,您这是……” “这样才能戴啊!”祭司老太婆在我发呆的时候,已经利索地从织布机上扯下一段红绳,穿过那道圆孔,将“连珠璧”挂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一阵眼晕。要知道,“连珠璧”是我从药光房内的小金库中搜刮出来的,绝对是稀世珍宝,如今……永无出头之日了。 “好看不?”祭司老太婆美滋滋地拍着胸口。 周围的众人,欢笑依旧,全然未觉不妥,我只得僵硬地笑道:“好……” 好可怕的打扮,好可怕的破坏力,好可怕的思维方式…… ------------------------------我是醉意迷朦的分割线------------------------------ 当晚,颜璆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我。 寻常的家宴,除了颜璆一家,还有她的兄弟姐妹几大家子的人,连祭司老太婆都被邀请一同用膳。登时,大屋内坐得满满当当的。这里不讲究坐席排位的规矩,众人随性而坐,各式佳肴以“传菜”的形式,在众人之间传递,席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气氛热络。 我坐在角落,委婉地拒绝第九个男子之后,脸上的笑已经挂不住了,仰头饮尽手中竹筒内的米酒,然后继续咬牙切齿地瞪视着正向众人展示胸前挂饰的祭司老太婆。 “师父,你……生气了?祭司婆婆说的都是玩笑话。”坐在我身边的颜煜小声说道。 “玩笑?这屋里的其他人,可没将她的话看做玩笑话。”我恨恨地说道,眼见又有几个男子看了过来,索性转身,面壁而坐。 刚开席那会儿,祭司老太婆见我对颜煜态度亲昵,猛然冒出了一句话:“丫头,你送的这些礼,不会是下聘的彩礼吧?小六我可不能给你,因为他以后要接替我的位置,至于族里其他的男儿,你看中哪个就跟我说,我为你们保媒!” 屋里的男子,少说也有三四十人,一听说下聘,个个眼睛睁得贼亮贼亮的。纵使我矢口否认,但收效甚微,不然也不会接连有男子过来找我“沟通”。 我顺手又灌下一竹筒的米酒,砸吧砸吧嘴,满意地又斟满一筒子。 “你吃点饭菜,别一直喝酒,这酒后劲大。”颜煜劝道。 “我不想吃狍子、麂子什么的肉……”我笑着摇了摇头。 这里菜色虽丰富,却都不合我的口味——不是蛇,就是蜈蚣,还有沙鸡,鲮鲤……看着这些肉,我就会联想到肉的本尊,只能说我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 不知不觉间,我喝光了一整坛子的米酒,当我莫名地大笑出声,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喝多了。我是“药人”,酒精在我体内的氧化作用十分快速,但再快都需要一段时间……不行,脑袋开始感觉涨涨的。 又是一长串的笑声从我口中逸出,我急忙捂住嘴,所幸屋里众声喧哗,我的笑声不会显得突兀刺耳。 “你没事吧?”颜煜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快,带我离开这儿……我真的喝多了!”再呆下去,天知道我会干出什么蠢事。 心里懊恼,我如此不小心,在陌生的地方放纵自己喝醉——我才来这儿一天,居然就降低了戒心,莫非我的戒心真的太过沉重?以至于下意识地想放下……不自觉的,我又开始笑了。 “我让你少喝点,你偏不听。阿娘酿米酒,用的不是曲蘖,而是蛊虫,所以醇香醉人……” 我的四肢渐渐发软无力,大脑迟缓地接收着颜煜的话,一时无法做出反应,只感觉腰身被人托住,我借力站起。 “阿娘,师父醉了,我带她去休息。”我半垂着脑袋,听颜煜在我颊边极近的地方说话。 “小六,把你师父带到小八那儿吧!小八,你过去帮忙扶着小六师父,别摔着她了。”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依稀能分辨这是颜璆的声音。 “不用麻烦小八了,阿娘。师父在我屋里睡下就成,她需要人陪着、照顾着……”身边的颜煜挪了几步,我无力思考,只能配合着移步。 “小六,你的师父毕竟是个女子,还是让小八照顾吧!”颜璆的声音再次传来。 “阿娘,之前在山下,也都是我照顾师父的。”颜煜将我的手臂抬起,放在他的肩膀上,半扶半架着我。 “小六,你对这丫头……”迷迷糊糊的,听到祭司老太婆的声音,我不禁呲牙咧嘴。 “祭司婆婆,师父好像感觉不舒服,我先扶她去休息。”颜煜打断了祭司老太婆的话。 我乖乖跟着颜煜走,一路磕磕碰碰,但全身懒洋洋的,倒也不觉得疼痛,就是一直想笑,并非喜亦非悲,只是单纯地想笑,彷佛笑了,就能驱散连日来堵在心口的积郁。 “来,慢慢躺下,族里不比别处,不睡床的。”感觉颜煜扶着我缓缓坐下,然后托着我的后颈,使我平稳地躺好。 我放松身子,眯起眼睛,看颜煜跪坐在一旁,帮我盖被子。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琼颜温莹如玉,似虹似霓,美色横生。 “颜煜,你是天生的修行者!”我突生感慨。 颜煜停下正给我铺整被沿的动作,抬眸看向我,轻轻说道:“这句话……几乎是伴着我长大的。我是天生的修行者,我必须修行,我只能修行……” “你不修行的话,就只能出家了!”我口齿不清地说道。 颜煜表情微怔,不解地问道:“修行是我责任,因为我有幸被天神选中,赋予修行者的能力……为什么我不修行,就要出家?” “为了避免麻烦!”我理所当然地说道:“你长成这样,谁敢娶你?红颜皆祸水,千忧惹是非。” “你……也怕麻烦,对不?” “我啊,最怕麻烦了,但是偏偏麻烦都会找上我,麻烦越来越多,已经数不清了,也就不差你这个麻烦了。”我呵呵笑道,越笑越大声。 “你如果真是蛊物,那有多好。”颜煜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但眼前迷迷蒙蒙一片:“你知道我以为自己找到蛊物的时候,有多开心吗?我想,总算有个人能一直陪着我了。世人皆言修行好,因为修行者的寿命,比普通人的要长上许多。但是,我怕长命啊!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生老病死,然后承受漫长的孤独……” “你的修行还不够,等你修炼成精,也就是到达祭司老太婆的境界的时候,你的想法自然会改变……”我笑嘻嘻地说道,尽管大脑难以思考,但是我确定自己不喜欢此时颜煜说话的语气。 “……也许吧!是我奢求了……修行,就是我的天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的责任……就是还债!我是负债累累,先是欠殷的,然后是欠墨台妖孽的……墨台妖孽是傻瓜!他绝对是存心的,存心让我还不清欠他的债!”我又笑又叫,闹个不停。 “你是在说你的夫?欠债么……”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睡意袭来,已经无法听清颜煜的话语,混混沌沌,最后听到的是—— “……你也欠我的债,好不好?我不要你还的……” 你丫的,你真想我成为“负”婆,被债压死啊——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60天遥云黯浮生千愁1 颜家院落的一角,我拾阶而坐,面朝鼓楼,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精神萎靡,呆滞茫然,我将这些都归咎为宿醉。 对昨夜的印象,只停留在身子沾床以前,之后的就模糊了,一觉睡醒,心里莫名堵得慌,颜煜好像说了什么令我颇为在意的话,只是……现在全然不记得。 一想到颜煜,不由仰天长叹。他的大脑究竟是什么构造,居然不知避嫌,与我同屋而眠——尽管,之前赶路也似这般,两人独处于马车之内,同吃同睡,那时我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关照颜煜,而他好像也未觉不妥,就这样跟着我、陪着我——问题是,现在是在骶族,在他的家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古辞云,“君子防未然,盖言远嫌疑”。颜煜倒好,完全反其道而为之…… 鸡鸣之声,猛然打断我的思绪。从半夜醒转,发现隔壁席榻睡的是颜煜,我就起身出屋坐于此,没想到一坐就是这么长时间。 晨光尚未破云而出,视线却豁然明朗,先前萦绕四周的雾气,转瞬消散,无踪可寻。远处的几户院中,青烟袅袅,并非炊烟,而是晨间祈拜的香烟,估摸颜璆她们也将起床了。我站直身体,舒展腰肢,取井水净面,冰凉的触感,令我的大脑渐渐清醒。 整理襟裾,衣袍未沾湿,抬手束髻,发间也不含潮——诡异啊,寻常的雾,是水蒸气遇冷凝固而成的悬浮小液滴,当厚重到杳渺遮目的程度,空气中的湿度值绝对超过百分之五十,但我全身未免太过干爽了…… 我兀自思忖,有意无意凝视着前方高耸的鼓楼。鼓楼共一十三层,全木质结构,顶梁柱拨地凌空,排枋纵横交错,上下吻合,采用杠杆原理,层层支撑而上。昨日初来,没仔细瞧,飞阁垂檐之上,除了缤纷的蛇虫彩绘之外,还雕刻有字样——令我头疼的籀篆文。 我蹙眉眺望,文盲的滋味真不好受。籀篆文,是象形字到方块字的过渡,据说前朝以前,一直使用该书体,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故现在许多地方依旧能见到,多用于印章徽识。不是我不好学,实在是籀篆文太过复杂,字体错综变化,笔画圆匀重叠,无点饰,无弯钩,无撇捺。 “怎么看都是同一个字,而且是一个笔画繁琐的字……”我喃喃自语,蹲着身子,以指尖在地上描绘,打算生硬地对比一笔一划。 “小六师父,你在练字吗?”一个声音突然自我身后冒出。 我惊愕地回望,就见颜璆正站在我的背后,满脸好奇地看着地上的字,而我竟全然不觉她的靠近。我连忙站起,拱手作揖,借机低头,掩去了眼眉间下意识涌起的戒备。 “胡乱写着玩的。”我勉强扯动嘴角,状似随意地用靴底扫土,欲将字形盖去。 “小六师父,你是想写‘颜’字么?”颜璆径自蹲下,在我未写完的字上加了几笔。 这是“颜”字么?我飞快瞟向鼓楼上瓦檐间的字,两相对比,确认无误,遂点头道:“闲来无事,练练笔。” “小六师父,你的字……练练也好。”颜璆含蓄地说道。 我的字怎么了?我瞪着地上籀篆体的“颜”字,左半边是我写的,右半边大部分是颜璆补充的,我的字体歪曲松散,而颜璆的笔画端正紧凑——咋一看,犹如三个字。 “我素来不喜籀篆体,偏旁太多重叠,书写不便。”我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道。 “自从一百多年前,全族避祸移居,在此建寨安家,就一直沿用籀篆体,其文屈曲缠绕,确实不够简洁。”颜璆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撇了撇嘴,既然都隐世了,为什么还传承这么别扭的文字,还一传就传了百年……呃,这个骶族村寨是一百年前建的,不是我原以为的拥有千年历史的避居之处?!脑海中灵光闪过,但我没能及时抓住,只是直觉某处不协调…… “小六师父,你跟小六……”颜璆的欲言又止,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世伯母,昨夜是我失礼了,劳烦颜煜照顾了我一宿。”我绝口不提颜煜与我并铺而眠的事。 颜璆深深看了我一眼,突然叹道:“小六从小就特别听话,虽然执拗认死理,但不用人多操心,可……他的容貌,偏偏让人不得不操心。说实话,那容貌并不适合一名修行之人,如果有其他的选择,我断然不会让小六成为修行者的。然而百年间,族里除了祭司婆婆,就只有小六一人具备修行者的能力。” “我听闻,颜煜是颜氏三百年来唯一的修行者。”我不失时机地试探道。 “小六师父,不瞒你说,现在族里已难诞修行者了。”颜璆正色道:“这一切,皆源于六十七代族长的毁誓。” “六十七代族长……颜琊?不是说骶族氏人发的都是血誓,不能毁誓的……”骤然间,我想起颜煜曾经说过的话,不可思议地追问:“颜煜那位由于毁誓而魂灭的太祖母,难道就是颜琊?” “依族谱上的辈分推算,颜琊是我的玄祖母,也就是小六他们的太祖母。她发的血誓是,族里自她之后诞生的修行者,承袭王朝国师之位,护国佑国;而她的毁誓则是,在从血誓中解脱以前,族里不再诞生修行者。”颜璆平静地解释道。 我拧了拧眉心,从颜璆的话中,得出一个结论:骶族氏人的誓言其实是不可逆的,所谓的毁誓,不是完全推翻前面的誓言,而是重新建立一个誓言,最大程度的使之前的誓言失效。 我心中感叹骶族氏人的毁誓真麻烦,口中说道:“也就是说,颜琊立誓又毁誓,不但自己落了个魂灭的下场,还波及整个骶族……前朝灭亡,骶族氏人惨遭诛杀,近乎灭族,追其根源,其实也是颜琊招来的祸端了。” “我无力左右族里其他人的想法,但……在我看来,颜琊是一位了不起的族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族人。如果一定要说她错了,那她只是错估了人心的贪婪——帝王追求的是疆域扩张,而她希冀的则是族人安居。当颜琊认识到自己错了,欲抽身退离,却早已泥足深陷,无力挣脱。所以,她选择了毁誓,以不落轮回为代价,换取一个机会,一个让族人背叛王朝的机会。”说话间,颜璆不掩自豪的神情,以身为颜琊的玄孙而骄傲。 一个背叛王朝的机会吗……颜琊发的血誓,约束范围只是骶族的修行者,自她毁誓之后,继任前朝国师之位的全非修行者,所以不需要对王朝忠诚——“前朝灭亡,始于国师乱政,太祖皇帝以前车之辙为鉴,永废国师之位”,史书上短短三两行的记载,背后却是两个贯穿两百余年的誓言。 我对历史并无多大兴趣,所谓的是非功过,不过是后人的评判,不会改变既定事实。我所好奇的是,颜琊究竟如何下定决心,毅然决然地毁誓…… “魂灭之时,骸骨化尘。”我喃喃道,周身顿生寒栗。 颜璆感慨道:“说是化尘,但连一掬细沙都寻不到,祠堂内供奉的历代族长骨灰坛,唯独少了六十七代族长的——族里不兴土葬,无论族长、祭司或是寻常族人,死后都是付之一炬。” 我心中一凛,缓缓问道:“六十七代族长的牌位上供奉的,莫非是一个木盒子?” “小六跟你说过了?那是遵照六十七代族长的遗命放置保存的。”颜璆答道。 刚才那种不协调之感,更加强烈了,但我仍然说不出具体的古怪之处……转念又想,宇文景真是吃饱撑着,寻一个魂灭之人的答案,有何意义?! “小六师父,往事已矣。前朝的覆灭,应该是族人所乐见的,因为终于能从血誓中解脱了,但也受其所累,遭受重创,人丁凋谢,甚至于族内一度无人有能力继任祭司之位。而咱们颜氏自颜琊之后,也一直未有修行者,直到小六出生……现在,你能理解小六对咱们颜氏、乃至整个村寨是多少重要了吗?”颜璆的表情太过严肃。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骶族的辛秘,根本不该是我一个外族人得以窥见的,但颜璆却对我说了……她,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世伯母,我知道颜煜是修行者,一直都很清楚。”我只能如是说。 颜璆满意地笑了。 这时大屋内的人陆陆续续走到院中准备祈拜,颜璆与我随意说了几句,然后向人群走去。我远远看到颜煜跑出屋,他环视周遭,望到我的时候,轻蹙的眉心渐渐展平,他正欲走过来,却被颜璆扯住说话…… 我收回目光,背转身子,继续仰视鼓楼—— 木盒子,相当于骨灰坛子么…… -------------------------------我是夜深人静的分割线----------------------------- 入夜,雾起。夜半,雾正浓。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颜家第八女的房间,下意识扭头看了看隔壁的颜煜的屋室。我坚持不与颜煜同屋,还有一层考虑,就是万一东窗事发,不会牵连他。 我无法判断骶族村寨是否有人守夜,所幸夜色与雾气形成双重的天然屏障,一下就将我的身形掩住。尽管没人告诉我供奉历代族长牌位的宗庙的所在之处,但我笃定不疑地走向鼓楼。 鼓楼只有一门做入口,门面上的铺首为熟铁打制,穹隆錾出交舞的双蛇,呲牙吐信,獠牙衔住门环,形态逼真,栩栩如生。我定了定神,未见门上有锁孔或门闩,直接以掌推门,入手沉重,我暗暗使劲,一声闷响,大门缓缓开启。门内隐隐透出光线,但并不明亮,更多的仍是幽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终是抬脚步入。 鼓楼之内,赫然是一座圆形的殿堂,没有任何的雕刻装饰,朴实无华,但在平广空旷的背景下,竟有一种无法言状的恢弘。我独自站在殿中,犹如蝼蚁一般,渺小至极。 很快的,我发现笼罩整个大殿的微光,都来自殿堂深处,越往里走,越显光亮。 大殿正中央,是一根直贯顶端的楼心柱,足有三四人合抱之粗,由柱基往上,在攒尖顶端凿眼,置“米”字穿插枋与角落的檐柱相连,檐柱间各设童柱一根,檐柱与童柱之外,围立垂瓜,计有九根,斗栱下的置鼓层铺台板,周围安柱框,举折较小,迭覆延伸。 我径直走着,终于看清了光源所在——殿堂尽头的墙上,两个高大的格柜对称侧立,数十盏长明灯排列在上,灯火摇曳,可清楚看到灯后摆放着牌位。 我忽地停住脚步,不喜反皱眉,目光移向两柜中间,然后徐徐抬头,饶是我定力佳,仍不免舌挢不下,口中逸出惊呼—— 一座几乎与楼顶平齐的巨大木雕,一个神祇的雕像,古拙的刻痕,夺尽世间造化,边角随处可见岁月磨砺的痕迹,透着无尽的苍凉。 神祇的头顶无冠无发,而是冲天的怒火,面孔似曾相识,是之前所见的骶族面具,此时看去,那双暴突的眼眸更显阴森空洞,疯狂大张的口,宛如渴血一般。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神祇的全身像,强健的躯干,肌肉贲张,脖颈间缠绕着一条作攻击姿态的双头蛇,环臂置前,左手紧紧抓着一个仰面嘶喊、痛苦挣扎的人体,右手探入人身,将其心脏生生拽出。 显而易见,这根本是一具凶神,却是骶族历代信奉的天神。 这尊木像,仿佛能勾起我内心深处的暴戾与凶残,我不觉紧了紧双拳,微微喘气,强自镇定心神。 我急急偏头,不敢再看,开始认真打量格柜。这些牌位并非一个挨一个按顺序摆放,零零散散,找不出任何规律,而我又读不出上面的文字,判断不出到底哪个是六十七代族长的牌位。 心头烦乱,毫无耐性,我向前几步,欲飞身而上,将一个个牌位搬开,寻找木盒子。 下一秒,异变陡生—— 大殿之上,光滑的地砖腾起青雾,转眼之间,就将我吞没。我不再前行,警惕地四下察看,却徒劳无果。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我开始加速的心跳声。 渐渐的,前襟的绶带轻轻晃动,然后是衣摆飘起,严密封闭的殿堂中竟有风吹过,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浓雾深处,隐隐可闻厉风的呼啸之声,好似九幽深处传出的狞笑。 我的手心冒出了冷汗,遽然间,疾风袭面,我敏捷地侧身躲避,急促尖锐的风,如刀似刃,扫过我的脸颊,留下了一道灼热的血口。我返身退去,但风刃接二连三地朝我飞来,我苦苦躲闪,身上不断挂彩。 我几乎无力招架,一心寻求出路,眼前茫茫一片,我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去,殿堂再大,总是有墙有边的。 厉风来回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我犹如身处暴风中心,渐感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鲜血被凄厉的狂风带起,又如雨滴般,纷纷散下——原来我晕血啊,晕自己的血! 不知是不是由于大量失血,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双脚沉重,实在撑不住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一刹那,有多长? 时间,能不能为我停一停?! 我好想感慨自己的神经究竟是怎么长的,生死边缘,我居然想发笑,心中没有恐惧,脑子清醒地思考着——我现在死在这儿,墨台妖孽不久也会来陪我了,夫妻俩倒是团圆了——当然,这个前提是,世上真的有黄泉路! 恍恍惚惚,耳边的风声,似乎一下子止住了。 身体的疼痛,早已麻木,我趴躺在地上,缓缓合上双眼,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61天遥云黯浮生千愁2 光线隔着眼皮,刺激着我的视觉神经,生存的本能迫使我掀开眼帘,然后,毫无预兆地望进一片碧蓝的火光。我不禁微微眯眼,看清了被光晕包围的一道纤妍的身影。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光开口说话就非常吃力,身体的疼痛随着意识的清醒而复苏,每一寸肌肤犹经烈火焚烧。 正跪伏在地上做祈拜姿势的颜煜,一脸惊喜地抬头,大大松了一口气,道:“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后,眼见你进了‘风雾阵’,我在外面寻阵眼浪费了不少时间,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全身是血倒在地上,我以为你……” “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半夜睡不着,随处走走罢了。”我平静地打断颜煜的话,稍稍转动眼珠,看清自己仍身处鼓楼之内,周遭未见一丝雾气,殿堂恢复了最初的庄严静谧。 “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这里不但是颜氏祖祠,还是族宗庙,由历代祭司守护。族人只有在全族祭祀之时,才被允许进入,擅自闯入,则是对天神的亵渎,必然会受到天罚。”不同于我的淡然,颜煜的神情太过激动。 “我并非骶族之人,不信奉你们的天神,只是顺道进来瞅瞅。倒是你,你冒冒然闯进来,就不怕天罚吗?”我调侃道,刚想露笑,却扯动颊边的伤口,当下就苦了脸。 “你知道自己差点死了吗?”颜煜一脸认真,焦点凝聚,他直直望进了我的眼底。 我,差点死了吗……令人窒息的阴沉,无处可逃的绝望,并非真的不畏惧,而是不敢畏惧,不能畏惧啊! “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我移开视线,故作轻松地说道,身子难以动弹,索性继续趴着。 “你知道你‘睡’了多长时间吗?足有一个时辰!”颜煜拔高了声音,他身边的火球不停旋转,逐渐膨胀,“我不敢随便移动你的身体,也不敢惊动阿娘或者祭司婆婆,只能傻傻地坐在你的身边,苦等着你醒转。我一直在想,万一你醒不过来,那我……” 颜煜未尽的话语,让我的心变得软软的,不觉放柔声音,安抚道:“你年纪轻轻,遇事怎么爱往坏处想呢,做人应该乐观的。” “祭司婆婆擅御风术,这儿的‘风雾阵’就是她老人家布下的。据我所知,原本闯入此阵,即受雾困风剐,直至气绝,阵法方才休止。如今的阵法,似乎不若以前那般刚猛凶残,应该是在我外出修行的那段时日,祭司婆婆重新布阵了……正因如此,你才侥幸活了下来。”颜煜语气沉重,修眉成结。 侥幸?那样的攻击方式,根本不似威吓,完全是欲将我置于死地的……我的心绪翻涌,已经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恐怕祭司老太婆已经知晓我的行踪,她没痛下杀手,不是一时仁慈,而是颜煜强行闯入,逼得她不得不收手…… 思及此,心骤然凉透,趁着祭司老太婆还未现身,我要抓紧最后的时机,哪怕只是可笑的垂死挣扎——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咬紧牙根,使力从地上爬起。一旁的颜煜见状,急急伸手,扶住了我轻颤不稳的身形。 “你先回去,在屋里呆好。记住,今晚你没有踏出过自己房间半步——日后不管谁人问起,你都这样回答。”我低喘地交代道。单单直起腰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我的额面布满冷汗。 “那你呢?你伤成这样,如何独自回房……对了,还不能惊动小八,不然会追究你的伤势!要知道,异族人私入族内禁地,是大罪过啊!”颜煜语气十分焦灼。 “我的伤并无大碍,我只是想独自在这儿坐一会儿。”我敷衍道,没办法一下子站起来,只好先保持跪坐的姿势,眼睛下意识望下殿堂深处的光亮。 颜煜没有立刻应声,沉寂半晌,突然说道:“其实,我都听到了……” “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道,强行振作精神,不敢流露出疲态。 “在‘生死门’那晚,你让我离开,但我一直站在中央院外。”颜煜的声音微弱,不再有先前的激烈:“我看到你冲出主屋,本想叫住你的,但你动作极快,我跟着你到了刑律堂,进了地牢,然后……就听到了。” “你全都知道了?”我浑身一震,迅速扭头看向颜煜。 颜煜的一双凤眼始终落在我的身上,他轻轻说道:“一路上,我就在想,怎么办才好呢?明知你的意图,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将你领回了族内……我看事情远不如阿娘她们透彻,好多事情我都不明白,这么多日子,我只想清楚了一件事,就是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你。可我等啊等,你终究什么都没跟我说,一直在骗我……” “移行术吗?我领教了。”我喃喃自语,脑中纷乱,心中闪过不忍。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纵然我一直自欺欺人地认为,以后总会有机会能补偿颜煜的,但我对他的伤害,根本不可避免。如果说,世上真有天神之怒,我愿意一人承担! “你回去吧!你从没帮过我,你是被我蒙蔽欺骗,才会带我回族里的,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颜煜只是带我进骶族村寨而已,他是骶族的宝贝,颜璆应该不会因此而从重责罚他。 “你当真不要命了么?你是过不去的,祭司婆婆的‘风雾阵’连我都破不了啊!”颜煜一脸惊愕难置信。 “我要还债,墨台妖孽还等着我呢!”我温声道。 随后,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我非常想潇洒地转身,但双膝尚未直立,就痛得差点跪了回去,余光瞄到颜煜身形微动,终是缓缓站了起来。我长舒一口气,他肯离去就好,他的性子倔将,倘若执拗起来,以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精力劝说。 该死,怎么会这么痛……我跌跌撞撞往前迈了几步,忽然感觉到手臂被人拉住,还正好按到了我的一处伤口,我纠紧眉心,回头看去。 就见颜煜樱唇微掀,开口道:“没有我,你即使找到那个木盒子,也拿不了。” “这……”我迟疑了一下,随即垂眸说道:“你都说这阵你破不了,那你留在这儿也无济于事。如果我有幸能破了这个法阵,一定会回去找你帮忙的。” 眼前的最大障碍是祭司老太婆的法阵,其他的,已经没有时间容我细想了。 颜煜犹不放手,我费力地吐出齿间的字:“从现在开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彼此没有任何干系。” 我发狠地甩开颜煜的手,但还未走出半步,背上就遭受重击——颜煜好似倾尽全部的力量,从后面将我紧紧地环抱住。 “我说过,我会帮你,不用你还的……”颜煜的声音极低,仿佛死寂无波。 “我不需要你帮我!”我薄怒道,心觉有异,却不知哪里不对劲。 “宗庙祠堂是由历代祭司来守护的。”颜煜并未回答我的话,径自说道。 “那又怎么样?我现在没空听你们的族规,你快松手!”我气急地叫道,不顾身体的痛楚,拼命挣脱他的禁锢。 “宗庙好高啊!你可看到顶层的祭台,那里一直令我感觉冰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其实,现在这样也好,至少我是心甘情愿站到那儿,我的责任,我的命数呵,不能逃,也逃不开……”颜煜好像全然不受我剧烈挣动的影响,字咬得格外轻,话说得异常慢。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警告你,快松手!”我以为自己在怒吼,但出口的话语绵软无力,我开始大口喘气,喷出去的气息尽是高热的温度。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法子,你就再耐心等几天,好不好?”颜煜的声音开始模糊。 “你……松手……”我蠕动唇瓣。 天旋地转,神智飘忽,也许是气急攻心,也许是筋疲力竭,我居然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是岔路口的分割线------------------------------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我蹙眉瞪着纸上的籀篆文,不过是信手练笔,居然鬼使神差地写下这么一首悲词咏调——莫非是时值暮秋,所以易惹无谓的忧思哀情?! 微微偏头,不经意间,视线再次落在了木桌边上的竹筐,其中堆放了厚厚的墨文,纸张已泛旧色,但边角平整,不见折皱破损。纸上细细密密写满了字,有籀篆体,也有楷体,端端正正,整整齐齐,偶尔有圈点出的错字,那么之后几张就全是那个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重复巩固。 我淡淡撇嘴,从这叠墨文就能看出写字的人,从小就是一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在我遥远的记忆中,我被老师罚抄书,从来只写头尾两行,其余都是一笔草书带过。 那个傻孩子,现在正被关在祭司老太婆那儿,用颜璆的话来说,那叫“致清”,其实就是辟谷除秽,只饮露水,不进杂粮,以他的性格,一定不懂得偷渡吃食进去,生生挨着饿…… 思及此,心头越发烦闷,索性撂下笔——人言书法清心静心,但我写了这么多天的字,为什么心里依旧乱如飞絮,甚至一天比一天焦躁。 透过半掩的竹窗,正好能看到屋院外、鼓楼前的那片空地的情景。颜璆正领着数名女子以泥石堆砌祭神坛顶端的火塘,周围另有数十人,有的在搭建竹木蓬厂,有的在搬运排鼓,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不远处,几个稚童沿青石路走着,路过浅沼就停下,然后徒手从浊滩中抓出一条条长蛇,互相对比,似乎在挑选最为粗壮的一条…… 不就换一个人当祭司么,有必要这么麻烦,非要花费这么多天时间准备一个祭典,之后才算交接完成——我很想如此嗤笑,然而,笑无法成形。 犹记七日以前—— 我自昏迷中醒来,已是翌日晌午,全身刺痛,但却是安安稳稳地躺在颜煜的屋内,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只觉得楼外人声嘈杂,热闹非常。正当我惊疑不定之时,颜璆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竹筒的饭菜。 “小六将要继任祭司之职,现在已到祭司婆婆那儿开始‘致清’了。晚些时候,我会把这天大的好消息昭告全族。你一定要在族里多留几日,至少留到祭典之后。这段时日小六都不会回来,你就睡他这儿吧!”说这话的时候,颜璆满脸喜色。 颜煜……要做祭司了?我脑中混沌,依稀想起昨夜颜煜说得一席话——他说帮我,就是成为祭司,守护宗庙?! 我挣扎地从铺席上坐起,猛然想到身上的血衣,迅速拉紧被子,戒备地看着颜璆,而颜璆似乎并未发现我的异状,将竹筒与筷子推放到我的身旁。 “世伯母,我睡过饭点了吗?我太贪睡了!”我试探地说道。 “没事,你睡得晚,自然醒得迟。”颜璆笑吟吟地说道。 闻言,我心一惊,却听颜璆以无比真诚的口吻说道:“小六师父,真的要谢谢你!原本,按族里规矩,小六成年的时候,就该继任祭司之位的,但他迟迟没有动作,我心急啊!可祭司婆婆说小六尚年幼,不该过早地约束他,还提出让小六下山修行。后来,小六下山带回了一个你,我几乎以为他要放弃修行者的身份了……” 颜璆的感谢,来得突兀,我跟不上她的思路,只能被动地听她说着:“……小六师父,小六都跟我说了,昨天你与他长谈了一夜,他终于下了决心。啊,真是天神佑护!” 我静静看着颜璆双手合什、做出祈拜姿势,眉心不自觉地皱起…… 廊外传来木头叩击的声响,打断了我的回忆,我绷直身体,严正以待——祭司老太婆又来了。事实上,从那晚我擅闯鼓楼之后,她每日都会来。 出乎我的意料,祭司老太婆始终不提宗庙里发生的事情,只是与我闲话家常,但我并不认为她是真的毫无察觉,因为她曾指着鼓楼顶上的大鼓,对我解说族规——“异族人窥探族内禁地,图作不轨,当剥皮示众,以其皮缝鼓面,三声鼓竭方绝命”。 祭司老太婆与我相处,大多时间都是她提问、我作答。问题很简单却很繁琐,类似户籍调查,我不明白她何以突然对我个人这么感兴趣,她越是这么莫名其妙,我越摸不透她的用意,只能静待其变。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就见祭司老太婆拄着藤杖走了进来,我慢吞吞地起身行礼,身上的伤口尚未痊愈,但已行动无碍,不知该夸赞夏枫给我的金创的药效佳,还是我身体的复原能力惊人。 “明天,就是祭典了!”祭司老太婆进门就说道:“今日,是最后一天。” 什么最后一天,明天又不是世界末日。我的眉拢得更紧了,兀自思索着:明天颜煜就将继任骶族祭司,然后我就能带着木盒子回到墨台妖孽身边——尽管耽搁了这么多时日,但一个月的时间刚刚好,并未超出。 “婆婆,您每天都上我这儿串门子,是不是眼瞅着终于能放下祭司这副重担,心里特畅快?”我打趣道,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清闲状。 “丫头,前几天你病恹恹的,不能出门,但你现在明明已经能跑能跳了,为什么还不去找小六呢?”祭司老太婆下垂的眼皮盖住了她的瞳眸,令我无法探究太多。 我的眼皮一跳,意味深长地直视祭司老太婆,道:“婆婆说笑了,我一直能跑能跳,只是身子见懒,不愿轻易动弹罢了。再说了,颜煜现在是在‘致清’,跟闭关没两样,别说我了,就连世伯母都见不到他。” 去见颜煜,我能说什么?我愧对他啊!我渴望依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墨台妖孽,但我废物至极,就算我拼命闯过了祭司老太婆的法阵,也拿不到木盒子啊——我不否认我的自私,在墨台妖孽与颜煜之间,我已经选择了我的夫君。 我努力劝服自己:颜煜继任祭司,其实只是时间问题,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继任骶族的祭司,尽管他现在并非自愿的,但那只是因为他人生阅历尚浅,责任心不够重,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切都会好的…… “丫头,你知道继任祭司意味着什么吗?四大体各离,心性归六尘,一切悉清净,犹如虚空华。”祭司老太婆死命瞪着我。 “婆婆,我没有慧根,压根听不懂您的话。”纵使心烦意乱,我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你这丫头,我就说小六跟着你没有一丁点的好处,偏偏他……”祭司老太婆恼道:“继任祭司,是要立誓的!从此往后,修身养性、无欲无求、冷眼旁观、喜怒不形于色、七情六欲全当废物来看……总之一句话,将能割舍与不能割舍的,全部割舍了。纵然要割舍,我希望小六是心甘情愿地割舍啊!” 喜怒不形于色么……我眨了眨眼,不言不语,只是一径打量着祭司老太婆。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我是天生的爆脾气,难免泄露情绪。”祭司老太婆恼羞成怒。 我徐徐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表示听到并理解。 “丫头,你去找小六吧!你去跟他说,婆婆我还年轻,凭什么这么早就让位与他?!”祭司老太婆一边说一边挺直了腰板。看她的模样,倘若说八十多岁那绝对是在夸她,但看她的精神,神采奕奕,气色比我的都要好。 我不置可否,袖袍内的双拳不自觉地捏紧了,过了明天,只要过了明天,墨台妖孽与我一定会幸福的……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颜煜曾经的笑颜,登时,我努力想象的幸福画面支离破碎! 颜煜刚接任祭司,就帮外族人窃取先代族长的遗物——背弃信仰,背叛族人,这样的罪过,对他而言,太沉重,也太残忍了——我实在无法天真地以为,颜璆跟祭司老太婆会对此一笑置之,更何况,还有一群信奉凶神的族人。 很好,我想我迫切需要一名心理医生,烦闷焦躁还不够,现在进入自我嫌恶的阶段了……一切都因那该死的盒子而起,宇文景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一句话?一张纸?一个信物? 我幽幽问道:“婆婆,您能告诉我,六十七代族长的木盒子里装着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估计……世上没人能回答你这个问题。那盒子下了咒的,我曾经试图开过,咳……我的意思是,那盒子没人能打开。” “我知道盒子下了咒……”我咕哝,灵光乍现,我腾地站起:“婆婆,您的身体里没有颜氏的血统吧?” “你对我的血统有什么不满吗?你明知小六是颜氏三百年来唯一的修行者。” “我就说哪儿不协调……这鼓楼是一百年多前才建的啊!”我因为太过激动,说话毫无逻辑。 “什么叫才建的?这鼓楼未用一钉一铆,但结构严密坚固,可达数百年不朽不斜。” “木盒子不可能是颜琊亲手放的,而且那个时候世上也没有颜氏修行者。”我被宇文景的话绕进去,一直没有细想这个问题。 “六十七代族长在三百年前就魂灭了,那时族人还生活在山下的领地。” 宇文景,你个大骗子,说什么只有颜氏修行者能取盒子…… “你怎么又坐回去了?你不是要去找小六吗?”祭司老太婆诧异地问道。 “婆婆,明天的祭典势在必行啊!”我霁颜说道。 这是数日来,我绽出的唯一的真心笑容。   ☆、62秋豫暮花迟满心尘1 是夜,无雨亦无雾,柔和似絮的浮云,簇拥着盈盈皓月从清朗的天幕冉冉上升,流辉形成冷色光晕,漫漫洒下,由深而浅,若有似无。 窗外,在一片高亢的喧哗声浪中,火光瞬间腾起,将鼓楼四周照得亮如白昼——这是“禋祀”,意味着骶族祭司的继任仪式即将开始。 我换上黑色劲装,在腰间缠好从织机上偷……呃,借来的棉线,然后套上日常的宽袍,头上为求行动方便,以独簪绾髻。反复察看,确定外表看上去如常,本欲直接转身出门,心弦微动,又坐到了竹木书桌旁,凝神静思,意在笔前。 以籀篆体生涩地写下“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这些日子,我一直想说却始终未对颜煜说的话,如今只能留书于一方褪色的笺幅之上。 随后,我轻轻合上屋门,冉冉步了出去。 “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夜风将我的吟叹声带起,然后吹散。 今晚,注定是不眠之夜。 -----------------------------我是开启祭典的分割线------------------------------- 鼓楼前,灯火处,欢声笑语,锣鼓齐鸣——只是,众人的喜悦之情,无法感染到我。 高耸的祭神坛,燃烟冲天,各类牺牲已在竹棚内宰杀处理完毕,依次被递送至鼓楼顶层的祭台。我顺势抬眼眺望,就见祭台上齐整地陈放着玉璧、鼎、簋等礼器,祭台两旁的圆柱上分别攀绕着一条比我胳膊还粗、足有丈余的角蛇,黑底白斑,慵懒地吞吐着红信。 我随众人一同站在空地处,等待着祭司老太婆与颜煜的出现。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与周围格格不入,我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身旁的颜家小八闲聊。她并非一个健谈的女子,但有问必答,而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昨晚,我向她套问祭典流程,可谓受益匪浅。 “……正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连阿娘都没有回去过,更不用说我们几个了。”由于我的随口提问,小八认真详尽地同我讲述那个骶族祖辈生活了千百年而今被遗弃的村落的景况。 我适时地点头回应,纵然心感无趣,仍表现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敢情一百多年前,骶族先辈是在慌不择路的窘况下逃到这儿,因为穷途末路,回不去祖辈的村落,所以索性在此安家建寨。这儿距离小八口中祖辈生活的村落尚有两千余里,即使搭乘墨台府的马车,也要六七天的时间——思及此,不禁暗暗庆幸,倘若骶族村寨仍在那儿,单单来回在路上花费的时间就要近一个月了。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人群开始沸腾,不断向前方涌去,我却未随人潮移动,徐徐抬头,果然看到祭司老太婆与颜煜出现在了祭台之上。 周遭一片肃静,所有人都俯身跪倒,唯独我直直地站在众人后方。祭司老太婆盛装打扮,以鬼面具遮脸,一开口就是繁冗艰深的古祭文,而颜煜全身素白,青丝披散,垂手立于祭司老太婆的身后。 不过数日未见,颜煜似乎清减了许多,但无损其绝美脱俗的姿容,宛如轻云出岫,又似潋潋弄月。我静静看着他,他静静回视着我,我轻佻地咧嘴露笑,而他的面容沉凝如许。 忽然风起,扬起祭神坛上的烟尘,灰粉迷眼,我以袖掩面,恍惚间,似乎看到颜煜笑了,很轻很淡,却异样的沉重,完全不同于过去璀璨炫目的笑。 我一动不动,只是旁观——我看见颜煜终是移开了视线,缓缓跪下;我看见祭司老太婆将面具摘下,亲手为颜煜戴上;我看见颜煜站到先前祭司老太婆的位置,而祭司老太婆退了下去…… 心绪瞬间纷舞,我和颜煜不过是红尘荒涯中的蜉蝣,生命须臾即逝,有如彼此目光交接的瞬间,我们的偶遇,也许就是为了今夜的分离,相隔咫尺,却是天涯之远。 祭典进行到此时,已算完成了大半,只差最后的立誓仪式。 祭司老太婆与颜煜离开祭台,空地上的气氛再度热烈起来,时有年轻的族人,三两成群,踏歌起舞,处处洋溢着欢愉之声,充满对未来的美好的憧憬。 我不动声色地与人群疏远,渐渐退离,将身形隐入了黑暗。根据小八的介绍,颜煜现在该在祭司老太婆那儿为进宗庙祠堂做准备。 当我跃至祭司老太婆的院外,恰巧颜煜的几位兄弟从屋里走出,我机敏地藏身在竹篱后,从他们的交谈中推断,他们是来给颜煜送新服的,从织锦到裁剪,众人轮替,日夜赶工,终于在祭典的前一夜完成了缝制。 他们走远之后,我才悄然无息地潜进院子。不知是否由于一人独住的缘故,祭司老太婆的木楼,远不如颜家宽敞,上下两层,结构简单。我径自走向唯一有光亮的屋子,侧耳倾听,未闻人语声,似乎只有单人的轻浅呼吸,谨慎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周围没人,方才闪身进入,推门关门,灵活迅捷。 一灯如豆,颜煜并未换衣梳妆,只是跪坐在竹席上,垂首凝睇手中的鬼面具。门边的响声,惊动了他,他迟缓地抬眸看过来,见来人是我,神情一变,难掩错愕。 “你……怎么来了?”颜煜讷讷问道,停顿了一下,续道:“盒子还没拿到手,要等我在历代族长牌位前立誓之后……” 我没等颜煜说完,兀自开口道:“我听说,立誓仪式的时候,全族老幼都被允许进入宗庙祠堂祈拜。” 说话的同时,我环顾屋内的布置。房间空荡,摆设屈指可数,无非就是睡席,案台以及……两口粗重硕大的瓦缸?!我疑惑地走近,缸体一前一后放置在角落,上面压放着一块巨大的石板,正好将缸口严密地封盖住。 “确是这样。待祭典一结束,我就能拿到盒子了,你不要着急,我一定会帮……”显然,颜煜误会了我的来意。 “既然我都等了九天,自然不会在乎再多等几个时辰。”我也不多解释,顺着颜煜的意思往下说。 颜煜被我连番打断话语,微微蹙眉,怔忡地看着我。我没再看他,动手搬动石板,欲一窥缸内究竟。 “那儿是装放神龙的。”许是看出我的兴趣,颜煜打起精神解释道:“神龙是由历代祭司照料的。祭司婆婆说,如果悉心照料,神龙能活逾百年,现在族里的这一代神龙,祭司婆婆已经饲养了七十多年,算起来比阿娘的年岁还大呢,雌的唤叫阿红,雄的叫做阿绿。” “神龙……养来做什么的?”我急急缩回爪子,打心底认为那两条凶神恶煞的角蛇配不上如此通俗的名字,对祭司老太婆的恶趣味无语至极。 “你别怕,神龙要等祭典结束之后才会回来,现在缸中是空的。”颜煜温言说道:“神龙能食尽天下蛊虫,只除了……金蚕。” 颜煜的语气突然哽涩,“金蚕”二字能勾起的回忆何其多,只是不知他记起了哪一桩…… 我背对颜煜无声地叹气,深深看了一眼瓦缸,转身踱到案台旁,上面除了文具、书籍及烛台之外,还有一个铜制妆盒。 我伸手打开妆盒,口中状似随意地问道:“等下进宗庙祠堂的时候,你戴着面具,穿着佐祭服,还需要拿什么东西吗?” “没了,然后就是立誓……”颜煜一遍又一遍轻抚着手中的面具,似乎是无意识的动作。 我细细打量颜煜,挑起他耳畔几绺垂顺的青丝,问道:“能梳发髻吗?” 颜煜呆了呆,不知是因为我突然的亲近还是莫名其妙的问话,久久才点头轻应。 “我帮你梳头吧!”我从妆盒中拿起齿梳,站到颜煜身后,不由分说地挽起他的长发,当我的指尖滑过他的头发之际,我感觉到他轻颤了一下。 “你拿到木盒子之后,尽快离开!”颜煜说得小声,我听得十分吃力。 “我这一走,虽不是死别,但日后难再相见,从此天涯陌路人。你所做的一切,就只为了一个陌路人,值得吗?”我柔声问道。 “值得,因为,你是我的……师父。”颜煜的声音不大,但是回答甚是坚定。 我手中一停,心中不可避免地涌起伤情,却又不能轻易流露,只是语调不再平静:“我潇洒走人,那你怎么办?” “你不要为我担心。你走以后,我自会请求阿娘、祭司婆婆以及族人的原谅。她们一天不肯原谅,我就再求一天,她们一年不原谅我,我就多求一年。不管是十年,还是五十年……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们会原谅我的!” 尽管颜煜的想法过于单纯简单,而且毫无理性逻辑可言,却诚挚拙朴得令我震撼,那单薄的身躯内,竟然蕴藏着如此惊人的耐心与从容。 沉默许久,我突然说道:“颜煜,你跟祭司老太婆学什么都好,就是千万别学她的穿衣打扮的品味;多吃甜食,少走动,能坐着别站着,能躺着别坐着,这样很快就能把肉肉补回来了;没事不要在人前乱晃悠,万一遇到定力欠佳、心怀鬼胎、阴险奸恶之徒——当然,我不是有意侮辱你的族人,但多个心眼总没错……” 一长串没头没脑的吩咐脱口而出,我终是不放心颜煜啊,一直到我把齿梳递还给颜煜,他才有所回应—— “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他接过梳子,没再放进妆盒中,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入了怀中。 “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你千万记好了,日后你别再轻易相信他人了,因为,真的不值!” 颜煜侧脸过来,张口欲辩驳,但是我根本没给他出声的时间——一记手刀击向毫无防备的他的颈椎第二道关节,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失去知觉,软软地趴倒。 看吧,这就是遇人不淑的下场! “对不起,颜煜,你与我相遇,你的人生开始凌乱脱节。但是,我没法当面对你说‘对不起’,因为我的歉意等于是对全心付出的你的侮辱。既是由我搅乱,那么就让我来修正吧,我希望能给你创造一个机会,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碎碎念叨,随即后知后觉地想到:“糟糕,我忘记交待你最关键的环节了——等我离开以后,你该以受害者的姿态站在众人面前,那样才能博得同情啊!”以颜煜的实心眼,根本不可能自行领悟这些的。 我一边懊恼,一边撑起颜煜的身子,走向瓦缸。搬开缸口的石板,我欲将颜煜塞进靠内侧的缸中——根据理性思考,既然这两瓦缸不是并排而立,人们查看缸内,当发现第一口缸是空的,往往不会费力探身查看第二口缸。 不经意地瞥进缸中,我的动作一僵——很好,我绝对有理由相信,那两条角蛇被祭司老太婆照顾得非常好,在颜煜“致清”的几天,它们依旧吃香喝辣。 实在不忍心将美好如清流的颜煜与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死鸡放在一起,那真是作孽啊!我嫌恶地捞起鸡的尸骨,扔到第一口缸里,想想不放心,干脆扯下外袍铺在缸内,然后才把颜煜轻轻放了进去,盖石板的时候还特意留了一些通气的空隙。 满手的血污,一时之间找不到地方净手,只得隐忍。我利索地换上颜煜的佐祭服,我的身高与他相差无几,身姿体态虽远不如他那般纤柔,但礼袍宽大,不会显露腰身。 之前颜煜牢牢抓在手中的鬼面具,是已经有一定年月的古物,不知道究竟传袭了多少代,可是它不该传到颜煜的手上,至少……不该是现在。 带好面具,吹熄烛火,我退出了楼屋,本想从井中打水洗手,却惊觉有人进院了,慌忙之间将双手藏于袖袍内,然后故作淡定地转身面向来人。   ☆、63秋豫暮花迟满心尘2 来人是颜家小八。 “六哥,时辰差不多了,大伙儿都进宗庙了,阿娘让我来唤你。”小八直直朝我走来。 我不敢出声,只是默默颌首,刚迈出几步,及时想起颜煜平日走路的样子,硬生生放慢了步子,减小手脚的幅度。 小八应该没有注意到我的怪异,走在我边上,笑眯眯地说道:“六哥,你是不知道,这几日阿娘可高兴了,成天乐呵呵的,咱们全家都以你为傲。” 我猛然停下脚步,侧脸看向小八,不自觉地想到倘若颜煜听到这席话,会有何感触?!正因为在乎及重视,所以背叛所带来的伤害是双向的,痛苦亦是双倍的。 “六哥,怎么了?”小六见我停下,也跟着停了步。 接收到小八疑惑的眼神,我轻轻摇头,收敛心念,更加坚定地向鼓楼走去——再次庆幸,走在这儿的是我。 不就当一回白眼狼么,所有的罪恶都让被我放逐的良知去承担吧。 快到鼓楼的时候,小八忽然冒出一句:“奇怪,怎么到处都不见六哥你的师父呢?莫非熬不住夜,先回去歇息了……” 我一惊,背心泛起冷汗,惟恐枝节旁生,适时祭司老太婆迎面而来,她让小八先进宗庙,独留我在外面。 我僵硬着身子,纹丝不动。颜煜欲待交接完毕,祠堂内换了他的阵法后再取盒子——此谓“偷”;而我是来“抢”的——我倒要看看,全族祭典时,祭司老太婆如何施展骇人的阵法…… 我的行动计划,是仓促之间拟定的,变数不少,其实就是一场赌博,赌我的运道与应变能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小六,你可想清楚了?进了这道门,纵然不是死别,却是生离,婆婆活了这么多年月,也没看明白,死别与生离,究竟哪个更催人心肝……婆婆孑然一身,自然将从小就跟在婆婆身边修行的你视作亲孙一般。试问,天底下哪个祖母不巴望着自个儿的孙儿幸福呢?婆婆老是老了,但还没糊涂,知道你跟那丫头之间必定有什么猫腻,你听婆婆的劝,千万别干傻事,婆婆跟你保证,只要那丫头在村子里安安分分地呆着,婆婆瞅准机会就推你们一把的。”祭司老太婆一脸郑重地说道。 闻言,我的额角隐隐跳动。我能感觉到祭司老太婆疼爱颜煜,所以对我擅闯宗庙祠堂那么大的事情都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现在的这番话,不是骶族祭司所该说的,而完全是以颜煜祖母的身份来说的,然而,她对颜煜的偏袒与徇私用错了方向——不能“推”,执迷难无悔;该是“拉”,悬崖终勒马。 我不接受颜煜的感情,因为我不能,更加不忍!乱了分寸的悸动,需要以理智得近乎冷血的方式来平复——颜煜背井离乡,因误会对我产生了亲近感,可以肯定他的感情驾驭能力尚不成熟,导致那份亲近开始失控,逐渐变质……他是天生的修行者,而我是他修行道路上的绊脚石,我们之间的感情无疾而终,才是最佳的解决之道。 该死,现在不是剖析我的情感的时候,我要思忖的是,虽然祭司老太婆已觉察端倪,但并未掌握终始,换言之,我完全是有机会的。 我始终没出声,决绝地摇头,然后越过祭司老太婆走向鼓楼的大门,背后传来祭司老太婆的叹息——祭司老太婆太过情绪化,是故没发觉我的破绽,我想我应该欣喜的,但心情压抑,难以释怀。 一路走着,我的步伐沈纡。殿堂之内,不同于先前的黯然,竹篾编织的蹄底灯相向而立,三步一对,从门边直直延伸至大殿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油灯内松脂燃烧后的香气,没来由地安抚了我的焦虑,我开始冷静地观察周遭,寻思退路。 沿着灯火勾勒出的甬道往里走,在竹灯的尽头,我看到以颜璆为首的数百人,虔诚地跪伏于神像前,恭敬之式呈五体投地。我有意放慢步子,目光游移于两侧的格柜,借着长明灯的微光,终于找到了刻有“端敏英哲六十七之颜琊”的牌位——得亏我练习了多日的籀篆体,才勉强认出这几个字。 绕过人堆,向目标的格柜靠近,我的神经绷紧,全身戒备,抬手触到柜沿的瞬间,不由暗舒一口长气——看来祭司老太婆为了祭典,特意将“风雾阵”撤去了。 正当我打算进一步行动的时候,藤拐敲击石砖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随即就听到祭司老太婆高声说道:“颜煜,既然你已决意如此,就以你的身、你的血、你的魂起誓吧!” 我贴柜而站,徐徐回身,先扫视了一圈地上抬起头却不敢直视我的人群,然后直直望向祭司老太婆,张口说道:“作为颜煜的师父,我不同意他现在继任祭司之位。”我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摘下面具,然后当着众人震惊的面孔,毫不吝啬地扬起一抹灿烂的微笑。 “丫头,你……”祭司老太婆倏然瞪大双眼,下垂的眼皮难掩瞳眸内的精光。 人群开始骚动,颜璆站起了身子,双眉拧紧,斥责道:“小六师父,这里是我族的圣地,容不得你在此捣乱!” 我未接颜璆的话,仍旧看着祭司老太婆,笑道:“婆婆,您现在就让位给颜煜,实在可惜可惜。” 祭司老太婆没有开口,只是一径地打量我,反而是颜璆已然动怒:“你的意思是小六担不起祭司之职吗?尽管小六年纪尚轻,但他的能力早已得到族人的认可。更何况,还有祭司婆婆与我从旁协助。” “我不是质疑颜煜的继任资格,只是悲秋叹惋罢了。祭司婆婆虽是暮年,但不见龙钟之态,老当益壮,不继续做祭司,实在可惜;颜煜刚过二八,韶华之年,不情不愿地当上祭司,将大好青春埋葬了,亦是可惜。”我摇头晃脑,话是冲颜璆说的,但目光不离祭司老太婆。 众人议论纷纷,而祭司老太婆倒是沉得住气,一声不吭,脸上波澜不惊,让人没法揣度她的心思。 颜璆拔高声音,强势地说道:“小六师父,你非我族类,无权干涉族中事务。” “她身上穿的……是咱们特意为小六缝制的袍子。”跪在颜璆后方的颜煜的二哥忽然叫道。 “小六在哪里?你穿戴成这般,究竟有何居心?”颜璆面色甫变。 “颜煜啊……”我沉吟,右手把玩着面具,左手状似随意地负于身后,开口答道:“我把他藏起来了,你们最好快点找到他,不然会出事儿的。”把颜煜扔在瓦缸里,实是无奈之举,缸里满是血腥臭味,透气性差,呆久了肯定不舒服。 “快看她的手……天哪,全是血!”颜煜的四哥面色泛白,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颜璆神情大动,猛地迈前,咆哮道:“这是谁的血?你对小六干了什么?” “我没对颜煜干什么啊……”我一怔,看了看手上的血污,又望了望陆续站起身的忿然的骶族氏人。 “快抓住她,她抓走了颜家小六、咱们的新祭司!” “她还在宗庙出言不逊,冒犯了天神,该受到惩罚!” 戕讨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人人激动愤慨,瞪视我的眼神如利刃,仿佛在看一名十恶不赦的罪人。几个壮硕的女子走出人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似乎打算围堵我。 “冷静,有话好好说。”我清了清嗓子,尝试着缓和气氛——被人群殴,绝对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你们顾着丫头手中的面具,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伤不得!”定定站在一旁的祭司老太婆终于出声了,却是默许了众人的行为。 看来现在不适合解释,我识相地闭上嘴,右手扬了扬面具,左手借着身子的遮挡,胡乱探进背后木柜的某个格子内,拨开长明灯,抓起方方正正的牌位,表面粗糙,入手颇重,好像石制的。 “把小六还来!”颜璆声色俱厉,姣好的脸孔因为布满蓝黑的刺纹,竟然显得狰狞。说话间,她朝我扑了过来,快如电驰,来势汹汹。 眼见躲不开,我撒手将面具甩了出去,颜璆眼疾手快地旋身去接;我又将石头牌位砸向人堆,众人手忙脚乱地抬手接捧。顿时,场面一片混乱。 “丫头,休得在此放肆!”祭司老太婆高声喝道,身子却未动。 我一边防备着祭司老太婆,一边接二连三地从格柜上抄起牌位,再漫无方向地用力抛出。这些牌位,材质木石皆有,做工粗细不等,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应该就是都有一段不短的历史,身价不菲,意义非凡——要不然,这些骶族氏人也不会为了接到牌位,满场跑动,乱作一团,也不怕被砸伤砸傻了…… 我的举动看似毫无章法,胡乱而为,一时之间,倒也无人得以靠近。当周围的牌位尽数扔完,我把握时机,飞身而起,拿起颜琊牌位的同时,将里侧的盒子掏了出来。牌位是玉雕的,石质坚润,刀工细腻,可以想见三百年前骶族氏人的日子过得极其滋润;至于盒子,形状规整,约摸五寸见方,木漆斑驳,边角磨损,除了找不到开阖封口之外,怎么看都似寻常的印徽盒子。 “丫头,那个碰不得!”祭司老太婆面容一整,藤杖直指我。 “婆婆,这木盒借我赏玩几日可好?您放心,我熟知‘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道理。”只是借期未定罢了,这后半句话自然没有说出口。 未等祭司老太婆应答,我兀自将盒子揣入怀中,刚想再扔几个牌位趁机脱身,就觉劲风扫面,竟是颜璆逮住空隙攻了过来,我闪身避开当头一击,但颜璆动作奇快,瞬间就转了过来,硬生生将我驱离了格柜,其余众人没有发动群攻,而是围成半圆的圈子,阻了我的去路。 碍于空间的限制,我躲闪得尤为吃力,颜璆咄咄逼人,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时间。我险险躲开她迎面的一掌,却没能格开她踢向我腹部的一腿。这一脚的劲力沛不可当,令我眼前一黑,几欲昏厥,身形不由一滞,而颜璆未立刻停止攻击,又是一掌打中我的胸口,然后抬腿迎头劈来—— “丫头,看招!”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风刃朝我打来,我下意识地仰面,竟以分毫之差躲开了。风刃扫过,妨碍了颜璆的进攻,化去了不少的力道,饶是这样,我仍是被远远地踹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坚硬的地上,还顺势撞倒了一盏竹灯。 骨痛欲裂,有种全身没一处完整地方的错觉,喉口腥甜,我干咳着撑起身子,在颜璆发起下一波攻击前,举起了手中的牌位:“世伯母,还请您手下留情,不然我没法护好这块牌位了,这是玉石琢成的,倘若磕了碰了,我可赔不起。” 众人面面相觑,颜璆怒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本无意冒犯,真的只是想借用一下木盒子。”我诚恳地说道,身子开始后退,余光瞄到地面上有一滩油状液体,是从翻倒的灯盏中倾泻出的松脂,但火并没有燃起,估计是灯芯被防风的夹片拧熄了。 “你以为我会让你带着先代族长的遗物平安离开吗?”颜璆冷哼。 “世伯母,你们跟我痴缠,可耽误了不少时间,不知颜煜现在怎么样了……”我有意无意地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我满手的血污。 “你伤了小六,我更加饶不得你。”颜璆开始朝我靠近,我退一步,她前进数步,其余的骶族氏人紧跟其后。 情势几乎是一面倒,对我相当不利,我笃定自己不喜欢不肯让步妥协的人——诸如眼前这堵人墙。 众人的步步相逼,无疑是在对我施压,手上的牌位只是让她们有所忌惮,却不能起牵制作用,莫说我只是虚张声势,不会真的碎了颜煜祖先的牌位,就算我将牌位摔出去,最后也逃不掉的——颜璆的身法偏邪,不同于我以往所接触的武功,我们交手数招,我吃到她的苦头,她摸清了我的斤两。 视线越过众人,看向后方的祭司老太婆,她使了一记风刃之后,就没了动作,一如先前那般平静地站着,眼神犀利而明亮。 祭司老太婆的沉稳,愈加反衬了我的狼狈,眼见距离不断缩短,一旦进入颜璆的攻击范围,只怕不出十招,牌位就会被她夺下,二十招之内,我必定惨败……牙一咬,心一横,如果可能,我由衷地希望不会用到最后的撒手锏,但情势不由人,没有深思熟虑的时间了—— 我一手抓着牌位缓缓后退,一手探入怀中,摸到火折子,然后攥在掌心,藏于衣袖之下。 “世伯母,您看……”我突然驻足,站在两盏竹灯之间的位置,唇瓣夸张地动了动。 “你说什么?”颜璆不自觉地也停住,一脸疑惑,拢眉问道。 “我是说……”我蓦地顿住,深吸一口气,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倒前面的竹灯,后抬腿踹倒另一盏灯,平移几步,一个旋身,又扫倒两盏,掏出火折子的同时,高喊出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本来那么多盏竹灯倾倒,其中就有灯芯滑落出来,引出小火苗,但成不了气候。关键时候,还是要用上好硝粉与硫磺混合的火折子——当晃燃的火折子接触到地上的松脂,火焰一下就窜高了,烧着竹制的灯体,一盏接一盏,转眼间就形成一堵高耸的火墙。 “你居然放火!”颜璆暴怒,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这整座鼓楼都是木头搭建的,烧个一天一夜不成问题。如果我是您,我现在会先去救火的!”干完坏事,我转身就跑,边跑边嚷嚷,却不敢再撞倒竹灯,生怕火情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局面。 大殿内火光跳跃,满目橘红,耳边充斥着尖叫哭喊,其中还夹杂着火星子爆裂的噼啪声与呼啸的……风声?! 发足狂奔之余,我扭头回望,不由咋舌——火势出乎意料得迅猛,火尖被左一股右一股的风头压住,但一下就反扑,比之前更加猖獗,更糟糕的是,风撩拨起火焰,四下乱窜,连带着周围数盏竹灯都燃了起来。 我发誓,眼前这片令人叹为观止的火海真的不关我的事! 数百名骶族氏人像没头苍蝇一般慌乱逃散,然而全是向着火墙的相反方向,没一个越过火焰朝我这边、也就是大门方向跑来;祭司老太婆站在一隅,双手大张,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以风制火,还是以风助火;颜璆不再对我穷追不舍,而是与数十名女子一起,试图用衣物灭火…… 倘若让我用一句话来概括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只能说,火警演习实在是太有意义了! 眼睁睁看着火舌吞吐,疯狂蔓延,我忍无可忍,开始往回跑,扯开嗓门吼道:“祭司老太婆,如果你除了御风外不会其它的术了,就别添乱啊!世伯母,火都烧成这样了,你的灭火法根本行不通,赶紧用水啊!至于后面那群乱跑的,你们中有体力的人,就去外面打水抬水缸,老弱病残跟我跑,别在这儿碍事啊!” 我从没练习过海豚音,挺多模仿过《第五元素》中外星生物diva的叫声,但不得不承认,其实我的声音还是非常有穿透力的,至少一嗓子下去,镇住了满殿的人。 惊吓过后,众人开始有所行动。 当我看到颜璆带领着近百人朝我的方向奔来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我还在逃命中啊!我优雅地转身,然后……继续狂奔。 哀号着将眼泪往肚里咽,不需要别人帮我卜卦,我自己就能预言,如果跑不掉,注定会死得难看,而且是非常难看。 身后嘈杂,但我无暇顾及,埋头猛跑,一鼓作气跑出鼓楼,不加思索地冲向村外,骶族村寨的寨门在望,我却没有到达终点的喜悦感。 我在寨门的面具下停步,东张西望,确定没人追来,脱□上的佐祭服,整齐地叠放在木柱下的一方较为平滑的石头上,然后把颜琊的牌位包裹其中,妥善安放好。 一切做完之后,我慢吞吞面向没有人烟生气的雾林—— 我将我今晚的运气,全押宝在这儿了   ☆、64秋豫暮花迟满心尘3 风过雾林,却吹不散重重青霭。 山林间幽暗深沉,万籁俱寂,虽不显阴晦,但满目尽是青玄之气,目光所及,竟不能远观至半丈之外,漫无边际,遮天盖地,浩浩荡荡。 我完全是抱着侥幸心态闯进雾林的。两个时辰前,我尚能苦中作乐地夸赞“月下品雾,风景别致动人”,但现在,我已经笑不出来了。 快走几步,在前方的树干上看到了四匝棉线,说明我路过这儿四回了。顿时,我垂头丧气,认命地又绕系了一圈的棉线,然后开始新的探索。 一路走走停停,我在树干与岩石上寻找着苔藓——理论上说,由于苔藓背光,所以长势朝北或者东偏北。在我的认知中,我一直沿着相同的方向走,可为什么还会来回绕圈呢?难不成雾林中的苔藓一丁点儿身为喜阴植物的自觉性都没有,任性妄长?! 眼瞅着天都要亮了,粗略地算一下时间,大火应该被扑灭了,颜煜应该舒醒了,祭司老太婆她们应该把我干下的“丰功伟绩”都告知颜煜了…… 抽了抽鼻头,我想我开始怀念颜煜了。想当初,他陪我穿雾林的时候甚是轻松,也没见他特意地观方位、算步数,似乎只是一味地让我直行——我重重叹气,人跟人之间的差距真大啊,人家颜煜在驴背上就能卜度五行,我磨蹭了数个时辰,仍在原地打转。 胡思乱想间,我迟钝地觉察到周遭雾气不再平静,起先如行云般纠结涌动,随着速度逐渐加快,竟翻涌不止,接着好似沸水一般,陡然蒸腾。 我心头一惊,下意识地跑了起来,脑海中不自觉地忆起在“风雾阵”中的惨痛经历,一时之间也顾不上什么直线方向,一心只求摆脱怒涌的雾气——我就纳闷,祭司老太婆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允我离开,敢情是打算把我毁尸灭迹在这片罕有人烟的山林中。 无数个或大或小的气流漩涡渐渐成形,疯狂旋转,剧烈动荡,隐隐有吸扯之力。我见漩涡就转方向,慌不择路。 很好,我能确定两件事情了。其一,这地方实乃大凶之地;其二,我是真的想念颜煜了,倘若他在身边,多多少少还有回旋的余地…… 思及此,我欲哭无泪,平生难得做一件好事,还是令我追悔莫及的错事——我就该拐带颜煜一起跑,起码该求他带我下山,反正他很好哄骗。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上早已汗湿,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我倏然刹住脚步,惊悸不安地瞪着前方两个巨大的漩涡,左瞧右看,两旁是无数的小漩涡,刚欲转身回去,发现退路被一个更大的漩涡封死了。 风声凛冽,嗦嗦不绝,我沉吟片刻,绷紧身子,深深呼吸,然后朝着前方两个高速旋转的气流的交接边缘处强冲过去。进入的一瞬间,天旋地转,耳目轰鸣,身体被撕扯着,无法自主地被抛甩了出去。 屁股着地,疼得我呲牙咧嘴,但有痛感是好事,至少证明我还活着。我试探地张开双眸,眼前一片清明,不似先前的雾蒙蒙,我眨了眨眼,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不远处的林子,袅袅轻烟,幽静安详,一刻钟前的危急,恍若隔世。面前是高耸陡峭的山壁,崖岩寸草不生,荒凉冷漠,纵使如此,看在我的眼中,仿佛是世上最美的风景——我终于从雾林中出来了! 我振作精神,摸索到崖壁上的入口,低一脚高一脚地穿出岩洞,爬过怪石突兀的山丘,之后就看到通往山下的曲径。 下山的路,走起来颇为省力,相较上山时的彷徨,怀中的木盒让我略感安心。极目远眺,东方露白,黎明将至,天空的颜色极淡,苍白而无力,连带着让我的心间一片惘然,我尝试以思考的方式填补脑海的空白。 回溯近一个月的昏天黑地的日子,记忆颠三倒四,天地孤寂,风雨飘零。我发自肺腑地感激,在我无助脆弱的时候,有人始终陪伴在我的身边,任由我索取着温暖,只是现在—— 连绵的山脉,不见人迹,世间好像唯有我一人,形单影只,山风吹过,冰冷入骨,身上单薄的衣物没法抵御深秋清晨的寒气,丝丝凉意袭上心头,一抹落寞,几分失意…… -------------------------------我是捡到便宜的分割线----------------------------- 我到达山下村庄已是入夜之后的事儿了,原打算天亮再到附近的镇子与护卫会合,但刚走到村口就看到挂有墨台府徽识的马车。 探访骶族村寨是秘密,我对谁都没有提过,只说宇文景开了一副起死回生的方子,让我去山上采药,识药理的夏枫再三追问,都被我四两拨千斤地蒙混过去了。 负责接应的两名护卫本该在镇上待命,但她们见我数日未归又杳无音信,生怕我遭遇不测,于是前来找寻,几次上山搜索都无功而返,只得死守在村口这里。 启程前,护卫向我请示,问我是否等那位同行的公子来了以后再出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更加悒怏了。 回程一路无波。 这日晌午,途径客驿,护卫在前院打理马匹,我无精打采地在厅堂面墙而坐。 骤然间,喧闹的客驿静默无声。本来我是不会注意到的,适时我正在吃汤面,当我往口中送食的时候,吸吮之声刺耳鲜明,清晰可闻。登时,我一阵尴尬,懊恼地转头,然后—— 差点扭伤脖颈。 我错愕地回视门边兀自笑得灿烂的人儿。他的容貌,好似初雪映辉,晶莹剔透,丝毫未沾染尘世间的污浊;他身子穿着一袭柳绿的衫子,款式与布料都极为寻常,但偏偏流露出别样的光彩,千般温柔,万种风情,尽在婉约的身姿中。 美得让人沉醉,似乎赏阅千百年都不会腻味,天下无双,绝世之颜——来人正是颜煜。 很快的,我发现不光我一人呆滞,事实上,整个驿站的人都是一脸惊艳,怔愣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 我过剩的保护欲一下就冒了出来——怎么说,颜煜也是我的人……我的徒弟自然算是我的人了,凭什么让人意淫,还是不付钱的白看。 我正打算把颜煜藏起来,但只是构想阶段,尚未付诸行动,因为在无数滥俗故事中必然出现的角色,选在此时堂而皇之地登场了。 当三个腰粗膀圆的高大女子站起来,走到门边开始调戏颜煜的时候,我方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流氓。 流氓甲:“美,真美……” 颜煜连眼珠都没转一下,径直朝我走过来,完全无视面前的三人。 流氓乙晃身拦住了颜煜,迷乱垂涎地说道:“美人儿,跟我走吧!包准让你餐餐有肉吃,顿顿有酒喝。” 这次颜煜有反应了,只听他困惑地说道:“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跟你走?而且,我也不爱喝酒。” 周围众人一片哗然。 “美人儿,你还是跟我吧!我府里良田千亩,奴仆百人,包你……”流氓丙的话注定没有机会说完了,因为颜煜已经越过他们三人走到了我的面前。 “找到你了,这次倒不难找。”颜煜的眼角眉梢满满透出笑意。 我暗暗估量对方的实力之后,挺身站了起来,将颜煜拉至身旁,一边警惕流氓三人组,一边轻斥:“告诉你多少遍了,出门要戴纱帽,就算没纱帽,也该扯块破布裹着脸。” “下山时,匆匆忙忙的,什么都没准备。”颜煜软软地说道。 “这个忘不得。”我的思绪一整,相逢的喜悦遽然冷却,身子不由地往边上挪了挪,戒备地问道:“你不会是专程出来找我的吧?” 颜煜微微颌首,十分自然地往我这边移了几步,轻轻说道:“祭司婆婆让我来的……” “喂,你是什么玩意儿,敢跟美人儿靠这么近!”流氓三人组充满敌意地喝道,不甘就此被人无视,六道凶狠的目光瞪向我。 “别插嘴!没看到我们正在说话吗?”我不悦地大吼,声量远远高出那三人的,然后正视颜煜,严肃地问道:“祭司老太婆让你来取回盒子吗?” “是的,祭司婆婆都告诉我了。你扰乱祭典,冒犯历代族长的牌位,抢夺六十七代族长的遗物,放火烧宗庙。”颜煜细长的明眸直直望进我的眼中。 “你来得可真快啊!”我苦笑。颜煜出现在此,不正说明他已改变初衷,决意讨回盒子了吗?想想确实不能怪他,我在骶族村寨干的那些事儿,似乎、也许、可能……过分了。 颜煜正待说什么,我们之间突然冒出了几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刚从我的吼声中回过神的流氓三人组,她们将我围在中间,口中骂骂咧咧,不三不四的。 深深深呼吸,不就是问候毒玄的十八代祖宗么,反正我也不认识,随便骂吧。我无动于衷地站着,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客驿大门——我不可能跟颜煜动手,自然只能跑了。 颜煜神色遽变,似乎动了气,唇瓣微掀:“你们……” “三位姐姐,小妹刚才失礼了,给三位赔个不是。”我拔高声音,盖过了颜煜的话语。 “……就你这样,还敢跟咱们仨耍横,怕了吧?晚了!今天非给你点颜色瞧瞧……”流氓三人组显然还没闹尽兴,仍旧不依不饶。 我不耐地打断她们威胁的话,将众人的注意力再度转移回颜煜的身上:“姐姐们言重了。小妹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妨碍三位讨美人儿欢心了,预祝姐姐们顺利抱得美人归。那么,就此别过。” 我拱手作揖,心情复杂地看了颜煜一眼。然后,脚底抹油,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奔向前院。 流氓三人组体格壮实、专横跋扈、凶神恶煞,应该能拖住颜煜一时半刻——我如是盘算,一跳上马车,就吩咐启程。两名护卫见我神色慌张,不敢多问,当下提缰扬鞭。 车轱辘缓缓动了,马车驶出了客驿,我半掀席帘,刚一探头,正好看到一具人身飞出厅堂,狠狠摔在前院的草垛上,看服饰正是流氓三人组的一员。随后,颜煜跑了出来,环顾四周,一下就看了过来。 “毒玄!”颜煜追在车后高声叫道。 我暗暗叫苦,迭声催促马车加速。 “毒玄,我跟你走!”颜煜的话,着实令我愣了一下。 莫非,颜煜不是现在就要带走盒子?!我稍感宽心,于是探身而出,大声允诺:“你先回族里去,我跟你保证,少则半月,多则一月,我会带着木盒上山跟你阿娘及祭司老太婆赔罪的。” 话音刚落,惊觉颜煜竟从大道上失了踪影,几乎在同一时间,身后无人的车厢内,突兀地冒出细碎的呼吸。我一扭头,就看到一张放大的瑰颜,心脏差点停摆。 “你不能上山。阿娘说了,若让她再瞧见你,定将你供奉予神龙。祭司婆婆也说不想看到你,让你千万别回族里。”颜煜小口地喘着气,在我身边寻了一处地方拢膝坐好。 “你要跟我回‘生死门’,等事了之后再带着盒子回族里?”我试探地问道。 颜煜先点了点头,随即似乎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不想那么快回族里。我记得,你说等你夫君好了,我们三个一起去堰都。”他的声音几乎消失在空气之中,若不细听,真要错过了。 “你的族人,都已经恨我入骨了,你跟着我,非常不妥。”见到颜煜明明很开心,却又担心害了他——心头的浮躁感更甚了。 颜煜蹙眉思索片刻,然后展颜道:“不用担心,阿娘她们是真恼了,但祭司婆婆应该没有动怒,要不她也不会为你在雾林引路了。” 双眼微眯,我一直以为自己那叫九死一生,遂咬牙切齿地说道:“祭司老太婆帮人引路的方式真特别啊!” “更何况,你不是曾经答应我,会陪我修行吗?”颜煜嗫嚅,凤眼偷偷瞟向我,正好对上我探究的视线。 我略沉吟,说道:“你不回族里,是不想现在就继任祭司之位,对不?你放心,只要把盒子送回去,这事就算完了,尽管之前你亲口应允继任,但只要你表现出不情愿,祭司老太婆自然会帮你将事情盖过去的。” 颜煜闻言,语带焦急:“你以前明明答应过我的。临行前,祭司婆婆悄悄跟我说,让我慢慢寻盒子,不用着急,不管花费多少年,只要我高兴就好。” “祭司老太婆什么意思?”我怒,她真打算“推”颜煜入火坑,是不?! “祭司婆婆叫我不要有任何负担。她说,以她的修为,无望成为咱们族有史以来法术最强的祭司,但是她会争取成为寿命最长、在位最久的祭司。”颜煜一字一顿,吐字清楚。 祭司老太婆说这样的话……是已经做好颜煜自动放弃修行者身份的心理准备了么?!她还真是想开了,但这一把的赌注未免太大了,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万一骶族始终没有新的修行者诞生,万一…… 其实,骶族有没有祭司在位,与我毫不相干,我所执着的是——颜煜不做修行者,实乃百害无利、害人害己、祸国殃民! “……还有,你别叫祭司婆婆‘老太婆’了!婆婆说了,你干了那么多坏事,其中最为可恶的一件,就是称她‘老太婆’。唤她‘婆婆’,是对她的尊敬,她能接受,但是唤她‘老太婆’,就是对她的侮辱。”颜煜径自说着,没有注意到我表情的古怪。 我的目光从颜煜的脸上,落到他的身上,细细打量,思绪翻腾——不足一十七的少年,不识人心险恶,不擅察言观色,又容易认死理,最糟糕的是,长了一副折腾他人心律的容貌——倘若将他留下了,扪心自问,我的羽翼真能遮护他么? “你在看什么?是我的衫子吗?这是前阵子我不在家的时候,阿爹为我缝的,他还特意做大了一些,没想到这次我回去,大小正合身了。你瞧这布色,据说还是祭司婆婆帮着挑的呢!”一说到自己的亲族,颜煜笑弯了一对凤眸。 祭司老太婆的眼光…… 我没立刻接话,转而盯着他身上的衣服,良久—— “颜煜,你就在我的身边好好修行吧!”我以壮士断腕的口吻说道。 我一定要竭尽所能帮颜煜树立正确的审美观、爱情观及人生观的,然后把他所有的旖念尘缘都掐断——当然,在那之前,我必须先学会抗拒美色与抵制诱惑。 我能预言,将来我一定会后悔自己的这一决定,但是,以后的烦恼以后再说吧!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情一扫连日的阴霾,嘴角不可抑地上扬。 “我的包袱,你有带出来吗?”我开始有心思旁顾琐事。 “没……里面有什么要紧的物什吗?要不我回去取吧?”颜煜的笑容微敛,紧张地问道。 “不用了!不就是一些身外之物么……就当赔偿费用吧,散尽千金买个心安理得。”我故作潇洒地说道。 一炷香之后—— “你怎么了?胸口难受吗?”颜煜一脸关切地扶住我。 “别管我,我只是心疼、肉疼、全身疼!良心的价码真高啊……”   ☆、65昨日花飞絮水东流1 再次回到白石镇,驻守镇外的步军营兵士已全部撤离,小镇犹如大劫过境,尚处于休养生息的阶段,街面上的路人零散,商铺内的生意萧条。 一路上山,偶尔看到几拨结伴出行的女子,都做寻常百姓的打扮,三两成群,围聚一团,或在岩上,或在树下,彼此间甚少交谈,各自目光炯炯地守望一方,全然不见出游的闲适雅逸。她们身处的位置,不是荒石,就是野林,毫无景致可赏,却是上下山必经的隘陿关口,倘若善加利用自然之力,不失为一套天然的攻防体系。 这群人的行迹固然可疑,但她们并未出手拦截过往的路人,我也就没有多费心思揣度她们的来路。 “生死门”一切如常。 桃花林负责接引的弟子告诉我,山脚的官兵拔营之后,门派就解除了戒严禁令,而今门中弟子又能自由地上下山了。 当听弟子随口提到,近些日子掌门时常将长老及堂主派出办事,我心中一凛,心知冬杏她们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天知道,那些长老堂主出了门派,会发生什么“意外”——一旦各个重要的职司,都换上她们的人,就相当于彻底接管了门派,而且一切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完成的。 前往中央院落的途中,我不由分神思忖。我始终不认为官兵围剿“生死门”的行动是由墨台妖孽提出的——因为时间不对。要知道,那段日子墨台妖孽与我正处于情浓难舍的阶段,他离开皇都之际,仍是千百般不安心,好像他一转身,我就会跑了似的—— 如果不是墨台妖孽主动请缨的,那么,能命令他的就只能是……懿渊帝?! 恕我愚昧,我实在想不出懿渊帝将其尊贵的触角伸进远离庙堂的武林的用意,只是区区一个江湖门派,能对她家朝廷或者她的帝位造成何种威胁呢?还是说,她针对的从来就不是“生死门”,而是站在“生死门”后面的冉燮左相?!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生死门”自然不会是冉燮絮的弱点,但谁人能保证“生死门”不会成为攻击冉燮絮的利器呢…… 思及此,我的目光偏冷。我从不干涉墨台妖孽的事情,但并不代表我能容忍我的夫君因为他人的某些目的或是阴谋,而陷入危险当中——那个“他人”,自然包括“运筹帷幄,知人善任”的懿渊帝。 思绪翻转,脚步未停,直到亲眼看到墨台妖孽仍平稳地躺在床上,面容安详,吐息规律,我的高悬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从夏枫口中确定了墨台妖孽一直保持着假寐状态,之后,我状似随意地吩咐颜煜留下,打算独自去见宇文景。颜煜乖顺地应允了,倒是夏枫面露古怪,阴阳怪气地在颜煜与我之间来回扫视。我并未多想,很自然地将夏枫的这一举动解读为他对颜煜保留了防心,毕竟先前我只是笼统地介绍说,颜煜是我在“生死门”的弟子。 我怀揣着木盒来到刑律堂,就见扮作毒珊的秋梅已接到消息等候在地牢前面。在我的印象里,“四季”之中,属秋梅最为好动活泼,现在让她冒充长年挂着一张死人脸的毒珊,委实难为她了。 秋梅挥退随行的弟子,领我走下地牢。潮湿的泥墙,昏晕的窄道,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毫无留情地剥夺了生者的快乐。而当秋梅推开一道暗墙之后,夺目得近乎刺眼的光亮倾泻而出,打散了周遭的黑暗,竟让人恍若由地府步入仙境。 临去骶族前,为了杜绝秋梅她们折辱宇文景,我特意强调了宇文景的重要性,叮嘱秋梅好生照料。虽知秋梅不会疏忽怠慢,但眼前的情景,着实令我目瞪口呆—— 宇文景身处的牢笼,作囚禁之用的铁板都被卸去,与外围的地道相通,形成一个颇为宽敞的空间。地牢无缝无窗,透不进光,秋梅就让人在墙上镶嵌了夜光珠。牢内正中是一张虎玉八仙桌,以兰桡屏风隔出内外间,紫檀多宝格上整齐地堆放着古玩,灰墙上满是挂幅。 秋梅解释说,宇文景不肯出地牢,她只好将东西送进地牢。宇文景的起居饮食,一切都是按他原先的用度来供给的,除了庭院流水实在没办法引来,其它的摆设都已尽量仿照他的住所来布置了。 早些年,我就耳闻宇文景的“清晖流苑”,布局独特,书画满栋,奇珍列柜,却始终没有机会一探究竟,心中多多少少留有遗憾,想不到,今日的地牢之行,居然让我得偿所愿——真是讽刺啊! 秋梅退了出去,我径自穿过屏风,步入里间,映入眼帘的是正坐在根雕茶几边闭目养神的宇文景。他一身清爽,周围不见一只蛊虫,甚至连其曾存在过的痕迹都未留下。 “你……回来得真快啊。”几乎在我踏进的瞬间,宇文景睁开了双眸,尽管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我笃定他看到我的瞬间,眼中闪过了诧异。 “今天是第二十六日,没有超出一个月的时间。”我自动将宇文景的话反过来理解,他说快,就是嫌我慢了。 “我似乎低估了墨台府马车的脚程,原以为一来一回,至少三十日……”宇文景沉吟,随即,他的目光直接越过我,落到了后方,问道:“怎么就你一人来?我要的东西呢?” 我极度怀疑宇文景是根据驴车的脚程来计算日子的,但好在他错误的计算,为我争取了足够的时间。我往前挪了几步,掏出用防水油纸层层裹好的木盒,口中答道:“又不是很大的物件,我一人就能拿来了。” “这是什么?”宇文景看也不看一眼,蹙眉瞪视我。 “你要的东西啊!”宇文景的冷淡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发懵,急急拨开油纸,将盒子推到他的面前。 “这盒上有她的印信符契……”宇文景表情骤变,直直盯着盒子,却不肯轻易抬手触碰,只是声调出现波动:“为什么你能拿到它?为什么她的法咒对你无效?” “我还想问你呢!明明这个盒子谁都能拿的,你为什么要诓我呢?”我不满地抱怨,却不敢过分大声,生怕触怒宇文景。 “谁都能拿?怎么可能……”宇文景的乌瞳微眯,倾身将手掌悬停在盒身上方,仍迟迟不接触木盒。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帮你带来了,现在,该轮到你救我的夫君了。”我性急地催促,宇文景的异样反应令我不安,唯恐迟则生变。 宇文景没再搭理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盒子,少顷,他的掌下竟逸出墨缁烟气,如雾缭绕,将木盒缠入其中,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他的额面已布满汗珠,双眉紧皱,面容现出痛苦。 直接将手放上去不就得了,有必要这么麻烦吗?!我狐疑地靠近宇文景,不期然的,鼻间嗅到阵阵香味,浓而不浊,是旃檀的气味。 我依稀感觉熟悉,不由重重吸了一口,然后—— “哈啾”一声响嚏,打破了整室的平静。 我正欲拿帕子擤鼻子,余光瞟到宇文景可能由于突受惊吓,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一不小心就完全贴上了木盒。 异变,就在下一秒发生了。 在宇文景的手心接触盒身的瞬间,几道藏蓝的光束突破墨烟的包围,猛然绽出,眨眼间就驱散了宇文景布下的烟雾,形成一圈炫目的光晕。 “你干了什么……”我的耳边传来宇文景的咆哮,原来阴沉如他,也能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啊。 我只是打了一个喷嚏而已——我满腹委屈,张口欲言,却惊觉眼前满满的都是藏蓝的光芒,天地在晃动,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我一头堕进了汹涌的洪流中。 ----------------------------我是热衷闯祸的分割线-------------------------------- 才转眼的时间,怎么就跑到外面来了呢? 我摇了摇胀痛的脑袋,确定自己意识清醒,四肢健全,狼狈地站稳身子,然后极目眺望——不远处,祭台高耸,殿阁连绵,布局与“祭月坛”同出一辙,却更加宏伟壮观。当下,我的心中一片骇然,差点再度昏厥。 “这里不会是……祭天坛吧?”我不禁瞠目结舌。 “祈泽宫!我居然又回到这儿了!”一旁刚刚苏醒的宇文景倏地跳了起来,神情激动,衫袍摆动,毫无预警地径直冲了出去。 “宇文景,你去哪儿?等等我啊!”如今处境不明,我必须紧紧跟随宇文景。 “现在日不过午,她应该还在皇宫里……我记得,原来我一直记得啊!”与其说宇文景在跟我说话,不如说他是自言自语,他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我,身形飘忽,一下子就失去了踪影。 登时,我傻眼了。 “祭天坛就祭天坛,叫什么祈泽宫,被有心人听到,会被当成前朝乱党余孽的……”我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猫着身子前行。 虽然不解为什么会突然摔到这儿,但当务之急是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平安地离开——毕竟这儿是皇家禁地,不是我家后院,私闯之过,罪可当诛。 我从没来过祭天坛,自然不认识路,只是一味瞎转,避开空旷的广场,远离恢宏的主殿,专走偏僻的小道,不知该庆幸这儿的守备松懈,还是该得意我的运气奇好,一路走来,竟然未见一个人。 刚躲躲闪闪地转过一处墙角,冷不防地撞上参差的枝条,我惨叫着护住脸,却惊觉树枝从我身体内穿了过去。我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捂住身子被刺穿的部位,想想不对劲,颤抖地伸手碰触枝叶,居然直接拂了过去。我眨了眨眼,一拳挥向边上的墙面,虽然隐约感到阻力,但仍顺利穿透了过去。 霎时间,我脆弱的心脏,漏跳了数拍,掐完左脸拧右脸,蹦跶了好半天,然后沮丧地断言——我一定是在做梦,还是一个过分生动逼真的梦! 快快来个好心人唤我起床吧! 我欲哭无泪,不经意间,眼角瞥到一抹人影……或者是鬼影,以极为诡谲的速度闪了过去,我不可抑地抖了抖,心里虽悸动不安,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循着其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   ☆、66昨日花飞絮水东流2 我穿过石拱门,进入了一个偌大的庭院,不似外围的重重殿堂,看上去与寻常府苑无异,正当我疑惑是否仍身处祭天坛的时候,耳尖地捕捉到大屋内传出人声。 不怕不怕,我是在做梦,顶多是一场噩梦——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我鼓起勇气,靠近半掩的栅窗。 “……如果不是我正巧看到颜琦在纹面,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对吗?”从窗外望进房内,第一眼就看到门边站着一位气势汹汹的男子,水色长衫摇曳,青丝编辫簪钗,面容薄施脂粉,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美人儿。 尽管气质迥然不同,但我就是觉得眼熟,眼熟到……我又开始打颤了。 “我没打算瞒你,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我确实有意让颜琦接任六十八代族长,我相信她会做得比我好。”走狮纹榆木书桌旁坐的是一名穿着紫玉宫服的女子,她的面孔上布满青黑的刺纹,看得我越发地想用脑袋撞窗棂了。 “历代族长都是在临死前才进行禅让仪式的,为什么你要坏了族中的规矩?颜琦算什么,肉骨凡胎一个,连成为修行者的资格都没有,如何能跟你比?!你的天资卓越,悟性超群,注定将修得天道。”男子毫不掩饰的迷恋让我心惊。 这是梦这是梦……我在心里默念着,因为是梦,所以光怪陆离,不足为奇。 “不是修行者有何妨?!族人需要的,并非一个有道的修行者,而是一位有德的族长,一位能使大家安居乐业、衣食丰溢的族长。颜琦思虑精密,谋略过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心中装有族民,实乃族长之大才。至于天道……从来就不是我所求的。”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名颇具个人魅力的女人,她平稳地坐于月牙扶椅上,谈吐之间自然而然表现出一派雍雅气度——但不知何故,我无法对她产生亲近感,甚至潜意识地排斥她。 “你不修天道了吗?”男子微怔,随即面露惊喜:“你考虑过我的话了?真的肯放弃修行者的身份?这样最好了!你不用担心长生的问题,我说过你可以从我身上借寿的,只要我把我的寿命分予你一半,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胡闹!无故为人延寿,有悖天理,不仅会受到天罚,还要散去千年修为,你不想想,你修炼至今容易吗?”女子直接打断男子的话语,语调不复冷静。 “我高兴,我乐意,我心甘情愿!我说过,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男子倔强地说道,脸上绽出粲笑。 “我也说过,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是修行之身,切忌七情六欲。寻常的修行者放弃修行,顶多泯为普通人,而你不同,你是……总之,魂灭的下场,你承受不起,与其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消逝,不如……”话未尽,女子倏地停罢不语,显得十分突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埋首拾掇桌上润湿的笔墨,然后从面前一堆纷乱的纸笺下面抽出一件物什放于双膝上,由于她下垂的袖袍的遮挡,我看得不甚清楚。 “你是不是还隐瞒了我什么事儿?”男子感觉敏锐,狐疑地问道。 女子没有立刻应答,只是抬眼注视着男子,良久,方才娓娓说道:“前些日子,我让颜琦在族里的封邑为你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我都打点好了,你不用担心暴露身份的问题,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晓的。” “没人知晓?倘若只有五十年的时间,我能说自己是修行者;一百年的时间,我能说自己是即将得道的修行者;然而,再往后呢……是被视为妖魔驱逐,还是被当做鬼神敬畏呢?你知道吗,千百年来,我一直在思索同一个问题,那些终日对着我的真身膜拜祈愿的族人,究竟是敬我多一些还是惧我多一些呢?”男子冷笑,语气中带着贯有的嘲讽,他稍加停顿,语调上扬,继续道: “我既然离开了,就没打算再回来,但是,倘若你让我进你颜家的大门,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不稀罕你向皇上讨来的这个复姓,你重新帮我冠个‘颜’姓,好不好?”说到最后,男子的言语间竟流露出了渴求之意。 女子再度沉默了,我注意到她原本不住摩挲膝上的不明物件的双手停了下来。 “姓不姓‘颜’,对你而言,重要吗?”女子叹息,垂下了眼睑。 “重要!我不想再听敷衍的话,我只想听你的回答!你说你肯让我入颜家的门,你说你肯永远陪着我,你说你肯……爱我。”男子的眼神坚定且灼热。 突如其来的表白,任性而肆意,却又率直且真挚,他直勾勾注视着女子,大有将一切置之度外的狠劲,只是身侧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不小心泄露了他心中的不安。 但是,女子并没有发现他的怯弱,因为她阖起了双眼,没人知道此刻的她在思量什么——女子不语,男子不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男子整个身躯都开始轻颤,但他的目光仍是牢牢胶着在女子的身上。 既然害怕答案,为什么还要执着地寻求答案呢?!我想不明白——心中升腾起微妙的感觉,一时之间,我无法区分梦境与现实。 终于,女子睁开了瞳眸,眼神清明异常,似乎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瞬间,我冒出了不好的预感,不由自主地拢起眉心,只听她以无波无澜的语调说道:“你想要答案,我就给你答案,只是我不保证那会是你希望得到的。”语毕,她将早已在她掌中捂热的物件平放到了桌面之上。 一个方形器物,外表虽填涂了髹漆,却没有任何雕饰与镶嵌,看上去平淡而朴实,既不是古物,也不是宝物,值不了几个钱——我失望地撇了撇嘴,刚欲挪开视线,目光凝住,微微倾身,在一番细细的打量之后,我的上下眼皮撑开了前所未有的广度,接着,我咬牙切齿地开始爬窗。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平白消耗我过多的神经递质,导致我的大脑皮层产生大量的多巴胺、5-羟色胺、乙酰胆碱、去甲肾上腺素等,最后形成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能把我折磨到这份上真是了不起啊——这个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的木盒! “时间是个宝贝,它能冲淡世间一切事物存在的痕迹,待到尘埃落定时,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女子以极为平常的口吻陈述道。 “这是你给我的答案吗?”男子似乎脚下一软,往后跌退了小半步,靠在了门柱上。 “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女子语气平平,却不是从容,亦不是深沉,更像一潭死水,缺乏生机。 “你在逃避,你在骗我,我不信你对我无情,我真的不贪心,我不求你有多爱我啊!哪怕只有我爱你的万分之一,就算让我散尽全部的修行,我都二话不说照办!”男子摇摇晃晃地走向女子,远远的,他朝她伸出了手,一脸希翼地望着她。 “你活了这么久,看尽人世间的绝情绝义,为什么仍执意沉溺于万劫不复的情爱之中呢?只因为你活得太寂寞了,想找个人陪伴身边吗?你根本就是在作践自己!”女子的声音清冷而残忍,她不动声色地垂眸,没有坦然地迎视男子。 “我就是犯贱,你不爱我,就杀了我,我知道你有能力致我于死地的,我死了,你跟我,不是都解脱了吗?!我真的害怕,怕孤独一人度此生,死在你手里,我不会恨你,我只会感激你的!”男子发狠地说道,双眼空洞。 “你是我族里的至宝,我怎么会杀你呢?你听我的话,潜心修行,早日登入天道,这样才不会辜负你一世的机缘。”女子轻柔地说道,眼中闪过不忍。 “到头来,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天理,你的因果,你的族人,没有我,还是没有我……天下之大,为什么就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呢?为什么啊……”接下来的话听不清楚了,男子的语气越来越虚弱,不再有先前的强势与激烈。 “你不要这样子……”女子站了起来,抬手欲扶男子,但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很快就收了回来,转而拿起盒子,生硬地说道:“我把我的答案放进了这个盒中,但不是给现在的你看的,他日……倘若你还想知道这个答案,就取来看;倘若你忘了,那就不要再忆起,任凭时间将一切掩埋吧。” “你的答案?那刚才的不是……”男子恍惚地问道,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了。 “这个盒上,有我布下的血咒,只有身体里流淌着颜氏血液的修行者才有资格触碰它。你应该知道,族里修行者的人数在锐减,以后……只会更难出修行者。目前,颜氏一脉在世的修行者只有我一人,下一位颜氏的修行者究竟何时会诞生呢?也许十年,也许一百年,也许永远不会有了!”女子的黑眸深不见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不是要给我的答案吗?”男子迟疑地问道。 “我知道你的性子倔,凡事都要刨根问底,但是现在还不到揭晓答案的最佳时间。我会亲自把这个盒子放入族里的宗庙内,待到时机成熟,你一定能看到我的答案,至于,要不要浪费时间等待,由你自己决定。”女子的神色死寂,不带任何感情,或者是……不能含情。 “等……为什么还要让我等呢?”男子苦楚地摇了摇头,随即—— “我现在就要知道答案!”男子突然发难,他的身法迅如闪电,由于他与女子距离极近,几乎是探手就能抓盒子。 “血咒,是无解的!”女子无动于衷,冷眼看着男子出手抢过盒子。 遽然间,藏蓝的光以几乎灼瞎我的眼珠的亮度由盒中宣泄而出,一下子,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到男子惨烈的悲鸣,他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喊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我蹲坐在地上,紧紧闭阖眼睛,双手牢牢捣住耳朵,脑中想象着种种限制级的血腥场景——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不仅仅是对受刑的男子而言,还有作为一名无辜的路人的我。 说不清到底过了多久时间,只知道男子的声音都喊哑了,然后缓缓衰落,渐渐地只剩粗喘,最后……就是一片清净了! 不会翘辫子了吧……我试探性地半睁一只眼,发现蓝光已经消失,拍了拍胸口,同情地望向地上的男子,然而立刻的,我弹跳而起,不可思议地盯视男子,只因为—— 他根本毫发无损,只是昏了过去! 有没有搞错,没事叫那么难听干什么?荼毒路人的听觉,很好玩么?! 我正想靠前仔细检查,就见女子弯下了身子,先是将男子散乱的青丝拢至肩前,接着把他抱了起来。 细碎的脚步传来,然后就见一位青衣女子冲了进来。 “族长,出什么事了?”青衣女子额面布汗,气息不稳,可见跑得甚急,待她看清屋内景象,惊讶地问道:“‘阴阳卜’怎么了?” “他只是中了我的幻术,三天后就会清醒,我希望,他能牢牢记住这个……痛苦的教训!”女子将男子轻缓地放在软榻上,自己坐在了他的身畔。 “族长,您对‘阴阳卜’会不会太狠心了,您明知他对您……”青衣女子讷讷说道。 “颜琦,你别再称我为‘族长’了,今天晚上的禅让仪式之后,你就是新任的族长了。”女子漠然地说道,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青衣女子果然就是之前他们热烈讨论过的“颜琦”,其实,从她脸上乱七八糟的刺青就能猜到。 “族长,您真的要毁……毁誓吗?”显然,毁誓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要不,颜琦也不会磕巴了半天才挤出那两个字眼。 “我不是一个好族长,对不?从古至今,第一位毁誓的族长啊!”女子自嘲地扯动嘴角。 “族长,您千万别这样说,您是一位伟大的族长,真的!”颜琦一脸哀怮地注视着女子。 不同于颜琦的沉重,女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继任族长之后,别忘了让族人继续找寻蛊物——必须是蛊物自愿回族里,它自愿立誓认主,要许它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护它修行!” “谨遵族长令。”颜琦叩首。 “你别忘了,我是突染瘟疹而殁的,谁问你都不要动摇,不管是皇上,还是……他。”女子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榻上的男子。 “其他人都好办,只是‘阴阳卜’……他不会相信的。”颜琦笃定地说道。 “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呢?!他能感觉到我的‘气’消失了,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必须接受我已死亡的事实,至于我是怎么死的,又有什么区别呢?”谈论到自己的生死,女子的语调依旧平静。 “您这样突然……没了,‘阴阳卜’他会不会随您而去?”颜琦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口问道。 “我了解他,比他自己都了解他,他一直说,人死之后,哪怕轮回了,都不再是同一人——他不接受轮回是一回事,但至少他相信轮回,只要给他一个念想,他就能固执地等下去……正因为如此,我魂灭一事,你与祭司知道就够了,千万不要泄露出去,不要让没必要的人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女子严肃地说道。 “是。”颜琦慎重地保证,稍加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道:“可毁誓一事,兹事体大,瞒得了眼下,瞒不了永远。” “不需要永远,只要给他一段沉淀冷静的时间就够了。人间的情爱,是小爱,不比天道的大爱,只要有时间,一定能遗忘,一定……” 颜琦退下了。 女子仍坐在榻边,身形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凝视着男子,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眸里,是淡淡的情意,一点点,一丝丝,一缕缕,却是真实存在的。 “既然你爱他,为什么还要选择魂灭呢?你何其忍心,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硬生生断了两人的情啊!”明明知道她不会回答我,但我就是忍不住开了口。 出乎我的意料,女子细长的眼眸抹过迷惑,目光微地瞟向我。 不会吧,难道她能看到我?!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女子寒声质问。 很好,现在我能确定她能看到我了——我抖了抖,又退后了一大步。 “奇怪,为什么你的身上会有我的‘气’?”女子蹙眉,状似自语,起身向我走近,忽然又道:“不对,除了我的,还有他的‘气’,这怎么可能?” 女子脸色大变,一把抓向我,我惊恐地闭上了眼睛,扯开嗓门,放声尖叫……   ☆、67昨日花飞絮水东流3 脑袋隐隐作痛,耳边有人声,模模糊糊的,听得不真切,只知是男中音。我张开双眼,心智麻木,被动地看着上方晃动的人影。 他是……宇文景?!三百年后我所熟悉的那个宇文景! “……我在问你话呢!快说,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人?”宇文景乌眸眯起,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狼狈的我,面色阴沉依旧,只是他的语气显露了急切。 “遇到人?”我反应慢半拍地重复着宇文景的问话。 暗暗怀疑宇文景趁我昏迷的时候痛殴我了,不然我全身为什么会僵硬刺痛——胡乱摸到边上的月牙凳,使劲撑坐了起来,然后将下巴搁在凳子的圆面上,神情呆滞,脑海中不断浮现之前梦境中的情景。 周遭的布置摆设,说明我已回到地牢中了,而今再见宇文景,心中不免五味陈杂。 “你都遇到哪些人了?长什么模样的?其中有没有一位头戴玉冠、身穿宫服的女子?对了,她身材高挑,气质典雅,很好认的。”宇文景似乎误将我的反问句理解成了肯定句,一连串的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宇文景所指的人,应该就是我看到的女子——颜琊。 按常理分析,形容一个人的体貌特征,都是挑最为显著的部分,也就是她的纹面——当然,我说这话,绝对没有任何贬低颜煜的玄祖母的意思,只是单纯地针对宇文景而已——不得不说,宇文景需要好好检查一下眼睛了,经常无视他人也就算了,居然能将颜琊脸上可怖的刺青也一并无视掉……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到底看没看到她?”见我良久未答话,宇文景的语气微恼。 “我……”我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说,或者该说什么。 “你也没看到她,对吗?”宇文景一直得不到我肯定的回答,脸色泛白,摔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低声嗤道:“也是,又不知道回到的是哪一年的‘祈泽宫’,怎么这么巧就会遇到她呢?!我还以为是天可怜见,让我再见她一面……看来,是我奢望了。” 我对宇文景嘲讽的口吻无比熟悉,可是,此时他话中浓浓的自嘲,却异常陌生。有一瞬间,寡言阴沉的宇文景,说出“心无所依,身有所托”的宇文景,一心求爱而不得的宇文景……不同的身影在我的眼前交叠,逐渐合而为一,最后成了眼前这个黯然神伤的男子。 尽管宇文景与我素来不和,但面对此时的宇文景,我想我是同情他的,于我心有戚戚焉。 “刚才那些是做梦吗?”我不由放轻了声音,尝试转移宇文景的注意力,同时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是真实存在过的。我的术与她以前留下的术冲撞,以木盒为媒介,产生了时间的回溯——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我原先也只是在古籍中读到过。”宇文景心不在焉地说道,似乎是下意识的开口,令我受宠若惊——我确定宇文景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大正常,要不然,怎么会有耐心同我详细解释。 我站直身子,方才发觉桌上的木盒竟已开启,然而,除了绸面内衬正中书有一枚……结构松散的籀篆体文字之外,盒内空空如也,且周围不见任何书信或字柬。 宇文景看到了什么样的答案呢?我疑惑地看向宇文景,却发现他低垂的瞳眸无神,只是视线始终未离木盒,连眼都不带眨的。 “宇文景,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答案……空无一物的盒子,不就是她的答案么?”宇文景的双肩抖动了下,似在无声地冷笑:“三百年前,她突然离世,尸身及所有器具付之一炬,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都不肯留下,那个时候,我就该知道她的答案了……” 盒子……是空的?我费尽周折取来的是一个空盒子?!一时间,我不知该惊还是该怒,总之,我确定自己非常不喜欢颜琊——万恶的始作俑者。 等等,似乎哪儿不对…… 思绪顿住,我试探地问道:“宇文景,你刚才是说‘离世’吗?”魂灭不能算“离世”吧?! “未得道的修行者仍是人,自然会有生老病死……可是,不过是区区的时疫瘟疠,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夺去她的性命,她又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走了?你说,她是不是好狠心,她明知我没有轮回,我没办法跟着她轮回,我没办法追到她的轮回啊!她一定是故意的,她成功地撇开了我,以后没有人会继续恬不知耻地缠着她了……”宇文景开始轻笑,一滴、两滴,透明的水珠淌在他膝上握拳的手背上。 原来,宇文景仍被颜琊蒙在鼓里啊! 我踌躇半晌,嗫嚅道:“宇文景,生病不是她所能掌握的,病逝更非她所能左右。”在事实与谎言之中,我选择了维系谎言。 “我……追下去了。”宇文景缓缓抬起了泪痕斑驳的脸。 “你说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宇文景泪眼婆娑的笑颤道:“你知道吗?我真的追下去了!我说过的,只要没过奈何桥,我就有办法施救。无止尽的黑幕,永不停的阴风,跑不完的黄泉路,奈何桥畔是死魂的哀唱……但是,她不在那儿,她没有等我,她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让我见到。” 颜琊自然不可能出现在黄泉路,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我很想大声地说出来,但是——我没有资格,我没有资格破坏颜琊费心为宇文景营造的假象。 “宇文景,你一直在等待她的转生吗?”我不敢直视宇文景,生怕他从我的眼中读出太多情绪。 “从地府回来之后,我就离开骶族了,远远地离开了。我一直跟自己说,不是她抛弃了我,而是我放弃了她,既然她以那样的方式离开我,我的自尊绝不允许自己再去找她。很可笑,是不?曾经向她乞讨过爱的我,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谈论什么自尊……我又回到了遇到她之前的生活,开头我还会每天计算着日子,但久而久之,我终于记起时间对我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开始学会忘记,忘记关于她的一切,我几乎成功了——是的,几乎啊!”宇文景的语气慢慢恢复了平静,但眼色依旧朦胧,我不能确定他的意识是否清醒,只能被迫去聆听——难怪宇文景不清楚骶族村寨的近况,甚至不知道村寨的搬离。 “初见药光之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又遇到她了,巨大的喜悦,是失而复得的心情!直到那时,我才肯承认,我不让自己找她,其实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转世的她再一次将我推开……我很不争气对不?就算知道药光不是她,我还是忍不住追随药光。我一边告诫自己忘记她,一边努力从药光身上找寻她的影子,我甚至为自己编织了一个美梦,梦中的我,真的距离幸福好近好近。” 不可否认,药光的气质确实与颜琊的极为相似,甚至于酷似,所以注定我不可能喜欢颜琊。 “宇文景,你别说了!”我试图打断宇文景的话语。他真的疯了吗?居然残忍地将自己心中未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剖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竟让我产生了血泪的错觉。 “好梦易醒,就算我不愿意,也会慢慢醒转——当我见到颜煜,我就知道梦醒的时间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颜煜带到我的面前,我也不知道寻找答案是否明智,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终是看到她给我的答案了……” “宇文景,别再说了!”我冲口高喝,打断了宇文景未尽的话:“放下吧,忘了吧,回你该走的道上去吧!由爱生苦,有爱就有苦,只要你得成天道,就能跳脱苦海了,不会心伤,不会身伤,不会再痛苦了。” “你也想来点化我吗?我记得,以前她一直劝我好好修行,但我偏不,我偏要与她的想望背道而驰!”宇文景又开始笑了,一边笑一边流泪,笑不断,泪不止。 “宇文景,你……”我还欲再劝。 “对了,我差点忘了,我答应你救墨台烨然的。你的夫君会在一个时辰之内醒来的,你回去吧,回去守好他。”宇文景不给我开口的机会,下了逐客令。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救墨台妖孽,现在目的已达成,我确实应该离开了。至于宇文景与颜琊的事,除了他自己,谁都插不上手的……我迟疑了一下,纵然心觉不妥,还是开始向外走去。 “毒玄,谢谢你。”在我即将跨过屏风的时候,宇文景突兀地道谢:“谢谢你帮我找到答案,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谢谢你陪我度过……” 最后几个字,宇文景几乎是含在嘴里的,我没听到,只是直觉回头望向他,临别一眼,却令我心中一颤——宇文景摇摇欲坠地站在原地,眸光熠熠,笑涡荡漾。很美,美得空灵,美得虚幻,如同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即使如此心恨或心伤,也无法离弃,没有选择,没有犹豫,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 我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向来自扫门前雪;我也不是一个助人为乐的人,最喜欢干的事儿是落井下石;我更不是一个慈悲为怀的善人,连伪善都懒得去做。但是—— 我就是转身了,直视着宇文景错愕的表情,我重新走回了他的面前。姑且权当我一时冲动,头脑发热,做了一件蠢事吧! “宇文景,我是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干,但是你确定你一心求死就能够死彻底吗?不要到时候搞得人不人,妖不妖的。”在宇文景开口前,我先声夺人。 宇文景的唇瓣动了动,但是我再次抢在他之前,说道:“我听闻,每个修行者都有自己的劫,你的显然就是情劫,而颜琊已经帮你渡了这个劫。倘若你不珍惜机会,修成天道,真的是枉费她的一番苦心了。” “你不是我,你什么都不知道。”宇文景诮诘,我注意到,乍闻“颜琊”的名字,宇文景的瞳孔微微痛缩了一下。 “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会思考,所谓‘当局称迷,傍观见审’,也许我看得比你更加透彻。”一咬牙,我如是说道。 颜琊只是错估了宇文景的时间观,三百年对他而言,似乎太短暂了,不够他用来忘却,然而我坚信,在时间的洪流面前,一切都是脆弱而渺小的,只是单纯的“时间问题”——颜琊给了宇文景一个不可能有未来的希望,让他昏昏噩噩渡日,纵使他过得生不如死,但至少他活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颜琊的“慈悲心”,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是正确的,但我不介意成为她的帮凶。 “宇文景,我能肯定地告诉你,颜琊在乎你!”我直白的话,一下就攫住了宇文景的注意力。 宇文景先是一阵怔忡,但很快就嗤笑道:“她当然在乎我了,我可是骶族的至宝啊!据我所知,自我离开以后,骶族祖祖辈辈都没放弃寻我回去。” “那你知道骶族寻蛊物时认主血誓的内容吗?我从颜煜那儿听过一次,当时只是觉得诡异,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她专门为你而定的,让人陪着你、护着你、助你修行。”与其说是让蛊物认主,不如说是给自己找个爹来供养。 宇文景的眼神迷离,似乎陷入了回忆:“她曾说,我不过是因为太寂寞,所以才想找个人陪。但是,你瞧,我呆在药光身边十来年,也没见我爱上药光了啊!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真的只要她,我的心、我的身体,只有她能满足!” “她给你选择的权利了——回不回骶族,认不认主,都是出于自愿原则。颜煜跟我提过,骶族蛊物已经消失了千年,也就是说,她没告诉任何人你是蛊物的事情。我想,欺瞒族人,不是作为族长的她,轻易做得出的。”颜琊是一个责任极重的女人,她能为宇文景做到这一步,若说她对宇文景无心,骗鬼去吧! “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臆度,她最终还是撇开我了,她连一个答案都不肯留给我。”宇文景的双眼睁大,死盯着桌上的空盒。 我一时词穷,无言以对。 盒子的问题,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只能这么假设:颜琊原来根本没想过时隔百年宇文景还会去寻盒子,所以压根儿没准备应对的答案……我对颜琊有始无终的行为极为不齿,写一封信能花费她多少时间,就算实在挤不出字,随手写一句话也成啊——现在倒好,最大程度地刺激了宇文景,彻底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我低头瞪视空盒,脑中闪现颜琊拿出盒子的几幕画面,那时她桌上的笔墨明明是润过的,还有一些像是写坏的信纸……说明她有打算写什么,莫非最后改了主意? 待我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视线在盒中的籀篆文字上停留了许久——这个字,我应该认识的,但跟我所熟悉又有着些许的不同…… “宇文景,你识字吗?”我没头没脑地问道。 “你想说什么?”宇文景哭红的眼眸睨了过来,充满噬人的光芒——很明显,他对我破坏了他努力营造出的自怜自哀的气氛感到不悦。 “我刚开始学籀篆文,要我说,籀篆文真麻烦,粗细不匀,字体繁复,偏旁还常有重叠,最重要的是没点、没勾、没撇、没捺。”我本来还想扯一些废话,但发现宇文景的眼神越来越骇人了,只能长话短说:“你的姓与名,以籀篆体写出来,应该与正体的字样,大不相同吧!” “这是她帮我取的,她说复姓高贵,但我一直怪她,因为我真正想冠的是‘颜’姓啊……”宇文景低声喃道。 “本朝延用了前朝的所有复姓,却从没听过其他‘宇文’姓氏的人,所以‘宇文’是她为你一人想出来的。你从没问过她,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地给你取个名儿吗?” 宇文景默然摆首。 “你看看盒内这个字。”我随手一指。 “她用的所有器具上都会有‘颜’字的。”宇文景无力地接道。 “你仔细看看,这个真的是‘颜’字吗?”我将盒子推到宇文景的眼前。 “这是……”宇文景不可置信地将盒子捧了起来。 “这就是她的答案——你一直就是她颜家的人。”在籀篆文里,“颜”字可被拆分为左上左下及右三个部分,由于没有点与撇,所以字形要比正体字复杂许多,只要加上三横,就能成为“文宇景”。 “宇文景,你现在有心情继续修行了吗?”我发现,我真有劝学的潜能啊! “修行?纵然修得天道,她也不在我的身边了,天地间还是就我一人……”宇文景紧紧抱着盒子,又哭又笑。 我怒!我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到舌头都抽搐了,宇文景居然这么不给面子,顶多从将死之人退回到先前半死不活的状态…… 干咳一声,我卯上全力:“我知道很多人修行都是打着‘渡众生’的旗号,可你能不能为了找到她而修行呢?你不能否认,以你当前的道行,要在茫茫众生中寻到转生的她,成功率是微乎其微的。” “为找她而修行?”宇文景终于肯施舍我一眼了。 “我不清楚修得天道是不是一定能找着她,但你为何不试试呢?”不知道修成天道,能不能帮助魂灭的颜琊重新为人。 我不负责地傻笑,宇文景陷入了沉思…… 三百年的时间很长,足够一个王朝覆灭,另一个王朝昌盛;三百年的时间很短,只来得及褪尽激情与冲动,而更为深沉的感情却保留了下来。三百年的现在,宇文景的情,无根亦无果,但,痴情的泪,终有一天能流干的——把一切交给时间去解决吧! ------------------------------我是秋殇情长的分割线------------------------------ 出了地牢,正赶上夕阳在天际撒在最后的余晖。我的脚步很慢,不是不想早点见到墨台妖孽,只是必须先理清紊乱的心绪。 宇文景与颜琊的故事,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童话,也许在相遇的一瞬间,就已注定了他们无疾而终的结局,即使再经过数百年,宇文景等来的,依然只会是寒冷的失望——既然如此,为何不潇洒地遗忘呢?我由衷地希望,宇文景能抛下沉重的情爱专心修行,在百年或者千年之后,修成天道的他,在广袤的天地间,寻到颜琊破碎的魂魄,然后依偎着彼此的体温,遥看红尘…… “切,我又不是宿命论者!”我摇头晃脑,遏止了自己漫无边际的想象,眨了眨眼,觉得眼中太过湿润。 “玄,你从什么时候知道宇文景是蛊物的呢?”假山石堆后面,毫无预警地冒出一张桃花脸。 “颜煜,你又跑来偷听了!”我紧紧捣住扑腾的小心脏,咬牙切齿说道:“我告诉你多少遍了,出房间要记住罩面!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师父,”颜煜温顺地改了口,嘟囔说道:“我急着来通知你,你的……夫君醒了。” “算算时辰,他确实该醒了。你在屋里等我就好,没必要特地跑出来的。”我不由加快了步伐。 “我在屋里呆着也帮不上忙,所以……那个,你说过,带我回皇都,陪我修行,我记得,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你说到一定会做到,是不?”颜煜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在你心里,我的信用度很低吗?”我不就是骗过颜煜几次而已嘛,至于几次……一时间,还真数不过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夫君不喜欢我,怎么办呢?”颜煜喃喃。 “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呢?”猛然想到颜煜的另一个身份——颇受懿渊帝“器重”的祭司,我噎了噎,勉强说道:“你不要想太多,跟着我混就好,我会罩着你的。”走一步,算一步,等我实在罩不住的时候,再烦恼。 颜煜似乎没发现我的心虚,放心地点了点头,细长的凤眸弯如弦月。 “你为什么不告诉宇文景,我的太祖母已经魂灭了呢?”颜煜跟在我的身后,好奇地问道。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因为,我不小心忘记告诉他了!”我始终保持仰首望天的姿势。 身后的人儿,一下没了动静,我仍没有回头,只是驻足等待,良久,才听到颜煜软软的声音:“你是个好人。” “你不会现在才发现我是好人吧?我的心,从来就跟我的脸一样善良。” “玄……师父,你……哭了吗?”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哭?我只是正好抬头,被雨淋到脸了!” “雨……下得真大啊!” “最可恶的是,光淋我一人!” 都怪宇文景不好,没事跟我说那么多干什么,害得我的心态越发苍老了——也许,我该借机给颜煜好好上一课,杜绝他步上宇文景的后尘,当然,这要等到“雨”停以后……   ☆、68睨姻缘梅子青待黄(夫妻窘章)1 夜太黑,月儿被厚厚的积云遮住了,一丝亮光都无法透出。 “生死门”后山,断崖处—— “墨台烨然,你逼人太甚!”利剑化为一道寒光,径直刺出。 仅仅眨眼间,原先一面倒的态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墨台烨然一双水墨美眸陡然圆睁,难以置信地瞪着凭空出现用自己的身子接下他致命一击的男子,这个人是……“阴阳卜”宇文景?! 他注视着宇文景无力地瘫倒,视线徐徐下移,落在了胸前的剑刃上——霎时间,一股热气倒冲心田,他不禁头晕目眩,耳边传来不远处的夏枫的尖叫。 双手紧握剑柄的,是“生死门”的掌门药光,她的长发散乱,全身血迹斑驳,样子相当狼狈,全然不见平日的雍容尔雅。 “听说你于年前成亲了,不知你的妻主是怎生模样的女子呢?”药光双手紧握剑柄,目光扫过地上气若游丝的宇文景,脸上疯狂乍现:“过几日,我定当亲自上门拜访,送上今日之事的回礼。” 墨台烨然涣散的神智在惊闻药光不掩杀意的话语之后倏然凝聚,十多年来,他不是没有游走于生死边缘的经历,只是情绪从未有剧烈的起伏,唯有现在——他,打心底地发慌了! 他如何能放下府里那个胆小怕事的女人,他若倒了,她要怎么办?谁人能护她不落入药光或者其他人的股掌之中呢——他极度怀疑自己上辈子欠了她,不然为什么连死都不能死安稳。 墨台烨然的眼中露出凛冽的杀机,趁着药光尚未抽剑逃离的瞬间,跨前一步,不顾长剑完全没入胸膛,用尽十成的力道击向药光的胸口。 药光倒下了,始终不肯瞑目。 让她如何不怨不恨啊,苦心经营二十余载,终于一朝出人头地,然而即使坐上掌门之位,她犹不满足,因为她已经付出太多太多,如果不继续向高峰攀爬,她不甘心啊!是的,她几乎倾尽了所有,甚至欺师叛亲,她永远忘不了她将与她情同手足的掌门师姐摁进后山的月湖溺毙时的情景—— “人的命啊,那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如果你只有七尺命,就千万别妄想能爬到一丈高。”她还记得,这是师姐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吗?原来,她争了一辈子,终是争不过命啊——一切,皆成空…… 墨台烨然踉跄地连退几步,绷紧的身子渐渐虚软,全身的力量好像正随着鲜血的流出而消弱,视线开始变得模糊,隐约瞅见秋梅她们慌慌忙忙地朝他奔来,昏昏沉沉的感觉逐渐侵蚀他的意识—— 以前,他能说自己不怕死,因为从小被灌输的观念就是:强者生存,弱者必死。既然他会被杀,说明他是弱者,死是理所当然的下场。但现在,他恐惧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多了牵挂,对他的……妻主的那份念想。 他想知道,若他死了,她会难过吗?会有多难过呢?其实,如果可以选择,他并不希望她难过,但又生怕她一点儿都不难过……就是这么矛盾呵!她的心思埋得太深,他看不透,也捉摸不透。 说来可笑啊,早已习惯掌控一切的他,竟然没有把握抓牢自己的妻主,也许初时只是几分不确定,却进而发展到现今的慌乱无措的境况——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有了情?又是什么时候,这份感情开始失控了呢? 难道单单因为他与她是拜过天地的夫妻? 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是那种视妻主为天的传统男子啊…… --------------------------------我是忆当初的分割线------------------------------ 桓城,墨台府—— “……主子,盐运使司运的事儿,还请您示下。”书房内,春莲毕恭毕敬地站在屏风外,余光瞄到八仙桌旁的夏枫正往云黄瓷碗中舀放红豆汤,屋内浓郁的甜腻味,使她不可抑地皱了皱眉头。 等了许久,屏风之内仍未有动静,春莲无声地冲夏枫递了一个眼色,夏枫轻轻颔首,端着瓷碗走进了屏风。 衔草鸳鸯纹屏风后,一袭黑绫褂衫的墨台烨然单手侧支额角,倚靠在绣榻上闭目养神,他的眉心微拢,不点而丹的薄唇轻抿,如玉的面容染了几抹倦意。 “主子,用点红豆汤吧,补气养血。这些天,您的面色一直不好。”夏枫将瓷碗轻轻平放在榻前的根雕木几上。 墨台烨然缓缓张开瞳眸,眼中是初醒时的盈盈水漾,却清楚地露出不悦,连带语气也透着恼意:“那个女人,每晚都要折腾几次,每次都会把我弄醒,你说我的面色能好吗?” “主子,自打您成亲以后,白日里总是恹恹不济的,这还不足半月光景……”夏枫下意识地接口,忽然接收到屏风外春莲的迭声干咳,恍然觉察主子说的似乎是闺房内的私密。他虽然尚未出阁,但长年钻研医术,于闺房之事倒也略知一二,随即粉颊泛红,神态扭捏。 “可气的是,天亮起身以后,她跟没事人一样,压根不记得自己昨夜干过什么。”墨台烨然依旧态度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主子,您……不能太由着夫人胡来啊,虽说新婚这般缠绵,是属情理之中,但也该顾着自个儿的身子,有所节制……”夏枫犹豫片刻,吞吞吐吐地劝道。 在人前,主子与夫人一向相敬如宾,没想到关上房门之后,竟是截然不同的火热景象。只是想来奇怪,主子从来就不是予取予求的性子啊,莫非床第之间,终究是男子容易吃亏…… 墨台烨然稍加沉吟,低声喃喃:“我果然应该将她赶出房吗?这就需要从长计议了,我能不在意府里那些亲戚的耳目,却独独不能无视义爹的眼线——义爹现在仍不肯认同我的这门亲事,频频来信召我回皇都。” “主子,您又没给夫人纳侍君,要往哪儿赶夫人?总不能往府外头啊!”夏枫奇道。 “什么侍君?什么府外?”墨台烨然侧目瞪向夏枫,语气不善:“你的意思是,倘若换个人睡她边上,她就不会惊梦了?” 夏枫面露愕然:“惊梦?夫人晚间会惊梦?”主子的话头转得真快,他有点儿跟不上了。 “就是明明睡得好好的,却猛然坐起身,不喊也不闹,只是静静坐着,约莫一盏茶时间再重新躺好。如此折腾,一个晚上少则一两次,多则四五次,次日问她,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墨台烨然烦躁地说道:“我一向浅眠,每每她有动作,就会惊动我,这几日晚上,我根本就没怎么睡。” 夏枫差点咬到舌头,敢情之前主子说的与他答的,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他迟疑地说道: “惊梦,不外乎两种缘由,一个是因为心中有忧惧,另一个则是不适应新的处所。若说夫人在这儿住不惯,可就奇怪了,秋梅之所以将东院布置为新房,就是因为东院的朝向跟构造与‘生死门’内夫人住的院落极为相似,院里屋内的摆设也都是尽量依照夫人原先的习惯来装点的。” 换言之,毒玄之所以惊梦就是心有忧惧了?!她在害怕什么?怕……他吗?他把她救出“生死门”,他保她衣食无虞,他委身下嫁于她,她还有什么不满的?每次见到他,都跟老鼠见了猫儿一般,战战兢兢的,让他看了就火大。 瞥了一眼仍在苦苦思索的夏枫,墨台烨然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心中明明怒极,唇角却自然而然地上翘,似笑而非笑:“依我看,夫人就是因为住得太习惯了,所以才惊梦。让秋梅重新布置一个主院,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准有一处地方与夫人以前住的院落相仿。” “主子,没一处相仿的话,那夫人的吃食、裁衣以及所用器具,是不是也要全部撤换了?”夏枫不疑有他地问道。 墨台烨然一怔,丹唇轻抿,模棱两可地说道:“其它的……还是凭就她的喜好吧,不然她以为我苛虐她。” 夏枫领命退出了屏风,春莲不失时机地开口:“主子,盐运使司运那边,要尽快处理。” “盐运使司运?那不是该江南都御使去管吗?”墨台烨然不耐地反问,他手头的事情从来就不少,如今又多了一个妻主惹他心烦。 “皇都来密函了,说现任盐运使司运是太史府出来的,朝中干系者甚多,倘若敕令江南都御使过堂提审,唯恐牵连过广。”春莲一板一眼地说道:“主子,这事就交予我去办吧。” 墨台烨然没有立刻回答,不紧不慢地吮了一口红豆汤,冲喉的腻味令他蹙了眉,他不是很喜欢甜品,但他知道毒玄嗜甜如命……说起来,午膳过后似乎就一直没瞧见她—— “我不是让你寸步不离跟着夫人吗?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儿?夫人呢?”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夫人说她去梅苑赏景,所以现在应该还在那儿呢!”春莲连忙应声。 “赏景?她还真有闲情逸致啊!”墨台烨然冷哼,过了一会儿,利落地从榻上起身下地。 “主子,盐运使司运……”春莲不懈地探问。 “那事你别管,让冬杏跑一趟吧,你的任务只有守着夫人。”墨台烨然理了理下摆,笑道:“在房里呆久容易生闷,不如我们也去梅苑赏赏景吧。” 说罢,他浑然不在意春莲诧异的表情,悠然步了出去。 时值开冬阳月,离冬至尚远,若说梅苑赏景,也只有数株早梅可赏,花朵零散且无香,无非是观奇吐新,求个韵胜群卉,端个风露之姿。 墨台烨然深知毒玄有事没事就喜好往屋外跑,据春莲回报,哪怕对着一面影壁,她都能呆坐上大半日的光景。不知情的人还道他的妻主是极为风雅之辈,但他心知肚明,她根本就是在躲他,与其与他同处一室,她情愿风吹日晒。 思绪一转,墨台烨然朱唇掀起,轻笑出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据他所知,毒玄体质阴寒,相当怕冷,所以早早就换上了软裘,他倒要看看,她能在瑟瑟寒风中坚持赏多长时间的景! 甫踏入梅苑,阵阵冷风掠过,墨台烨然抬手拢了拢金丝盘领,但随后风中传来的细碎声响打断了他的动作,几乎是立刻的,他循声跃去,几个起落就将春莲甩在了身后。 风中传来的是笑声,一个女子的笑声,那个声音,他非常熟悉,只是那样的笑声,他不曾听过…… 园内的早梅,孤芳标致,掩冉半开,娉婷绚红,丽质鲜妍。 映日的梅下,靠坐着一位身着月白裘袍的女子,玉簪盘髻,肤色白皙到几近透明,五官并不出众,第一眼没有惊艳的冲击,但看久了竟让他感觉舒服,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眼中没有*,仿佛对任何事都无所求,似乎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乎因为什么都想过所以才不想的。 在墨台烨然的印象中,她没有愤怒,没有喜悦,微笑对她而言,仿佛只是一种表情,所以——她不该笑的,不该笑得如此愉悦,不该笑得如此肆无忌惮,至少……不该是对着他人笑。 当春莲赶到的时候,她看到的是面无表情的主子,她不禁心中一凛,目光飞快移向梅树下毫无察觉的男女——女子是她家夫人,而男子……她还真认识,是墨台氏一旁系亲族送入府的,说是做伴当,实则应是内线,同其他宗亲外戚送来的人一起,被主子安排了在外院帮忙。 当她家夫人笑得前俯后仰的时候,春莲不小心瞄到她的主子的眼底寒气聚敛; 当她家夫人轻佻地说道:“……心已成魔的,已经不能算人了,应该称之为‘妖孽’”——春莲清楚地看到她的主子细致光洁的额面抖动了一下; 当她家夫人亲手将一块糕点送入男子口中的时候,春莲开始认真地思考,要不要到城南替夫人订棺木及寿衣,牌位还要刻上“因赏花不慎而英年早逝的墨台毒氏”。   ☆、69睨姻缘梅子青待黄(夫妻窘章)2 毒玄今天的心情不错,难得的不错。 在脱离“生死门”的这一个多月,她承受的是双重压力——一边是不可能轻易饶过她的药光,另一边是意欲不明的墨台妖孽。名副其实的夹缝中求生存,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 说到这儿,她不得不顺便诅咒一下那个布置新房的混蛋,每当她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总会误以为自己被抓回了门派的“霁月苑”,害得她夜夜恶梦——如果只是恶梦也就算了,然而,真正可怕的是,当她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一睁开眼睛,就必须面对明显有起床气的墨台妖孽,打死她都不敢承认她因为做恶梦而惊扰了他。 午后时分,她来梅苑只是图个清净,没想到会遇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呃,姑且称面前这位浓妆艳抹的年轻男子为“路人甲”吧——一来是因为他反复强调自己只是恰好路过的;二来是当他以帕巾半遮面,期期艾艾报出自己闺名的时候,她根本听不清楚——一个躲在树后自我挣扎了将近半个时辰,然后飞快跑离,接着提了一个食篮回来,明明气喘如牛却偏要摆出散步时的悠闲样子,死撑着说是与她偶遇的路人甲。 单单随便聊了几句,毒玄就已判定对方不具威胁性与攻击力,所以她仍坐在这儿,没有赶人或走人的打算,甚至还期待着他接下来的表现。 “……夫人,奴家真的只是路过,奴家……可以坐在这儿吗?”路人甲挣扎了好久,终于说出口了,他低垂着脑袋,以眼角偷偷打量毒玄,确定她并没有因为他的突然闯入而生气,遂稍感安心。 他才刚进墨台府不久,但听闻这位夫人的脾气极好,从不训斥责罚下人,甚至不曾高声说话——当然,更多的流言是嗤笑夫人软弱无能,不然也不会入赘夫家了。 “想坐就坐吧,只要你不怕弄脏你的罩衫。”毒玄眼露兴味,脸上的笑容不断扩大。这路人甲一来一回,途中居然还抽空换了一件裳裙,不是很好的布料,但看上去是簇新的,应该不常穿。 “夫人,今天天气真热啊!”路人甲手中紧紧抓着帕巾,明明满头大汗,却迟迟没有擦拭,生怕坏了妆容。 毒玄闻此言,终于忍俊不禁,她承认她本性恶劣,压根没打算点破路人甲笨拙的谎言,权当玩笑来看待——她开始好奇路人甲这般“白”的人,是如何在墨台府生存下来的呢? “夫人,您怎么了?”路人甲疑惑地看向毒玄。 “没事,我只是想笑罢了。”毒玄若无其事地回答,嘴边笑意不减。 “夫人,听说您是经营大买卖的人,应该很忙碌才是,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呢?”路人甲有意无意地问道。 “我现在尚在学习阶段,所以我的时间太多太多了。”毒玄毫不吝啬地解答。之前她一口咬定不会算术,于是墨台妖孽只是让她翻翻旧账本,学着认数目,如此一来,她整日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了发呆上——其实,她十分担心,长久以往她会提早患上老年痴呆症。 路人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探问:“夫人,您为什么会入赘墨台府呢?奴家的娘亲说过,一般女子都不会同意入赘夫家的。” “你又为什么会在墨台府呢?你刚才说,你是墨台氏的外亲对吧?外亲远不如宗亲,你在墨台府的地位应该很尴尬的。”因为心情好,所以毒玄不介意陪路人甲玩问答游戏,只是她比较喜欢提问,让对方作答。 “是奴家的娘亲让奴家来……”路人甲忽地住了口。 他们家说是墨台氏的外亲,但到他这一辈,已经很难攀上关系了。他的娘亲动用所有人脉将他送进墨台府,目的与其他亲戚的有所不同——如果可能,他的娘亲指望他能被眼前这位墨台夫人收入房,最好是做侍君,当然侍人也成,再不济通房也罢,如此一来,他们家与墨台氏就又重新沾上亲了。 毒玄并不在意他突兀的断句,他进府的意图与她无关,反正她只须要站在一旁看戏就好——墨台氏的亲属关系错综复杂,鼎盛的大宅希翼锦上添花,萧疏的小户期盼分享荣华,各打各的如意算盘,至于能不能在墨台妖孽的眼皮底下得逞,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路人甲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失言,想起身逃走,但担心日后难再有良机接近夫人,一时之间,如坐针毡。 毒玄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看着他纠结烦恼的表情,再次十分不给面子地爆笑出声。 “夫人,您没事吧?”路人甲表情一僵,显然是被毒玄莫名其妙的笑惊到了。 “对不住,我真的只是想笑。要知道,平时我真的很难找到笑点啊!”她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情绪难以宣泄,不能哭,却也笑不出。 “夫人,您与传闻中似乎不大一样……”撇开那些诋毁的话不提,传闻中的夫人,应该是谦谦有礼、温良恭顺的啊。 “传闻啊,我也听过一些有趣的传闻,说我是依仗夫家的废人。”毒玄自顾自地笑道:“在我看来,世上的人,无非只有两种,一种人就是我,终日醉生梦死,意识却无比清醒;而另一种人,无时无刻不冷静自若,凡事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醉生梦死的是他们的精神,他们越是活得清醒看得透彻,心里越是痛苦迷茫。比起我来,后一种人更可悲,因为废人毕竟还是一个人,但那些心已成魔的,已经不能算人了,应该称之为‘妖孽’。” “夫人,您在说什么,奴家听不懂。”路人甲瞠目结舌。谁能告诉他,他眼前的夫人,究竟是放纵不羁,还是疯癫痴狂呢?! “正因为知道你听不懂,我才跟你说的。”毒玄猛然敛容,一本正经地回道,见路人甲露出一副呆蠢的模样,她又继续咧嘴大笑。 “夫人,您要不要用些点心?”面对大笑不止的毒玄,路人甲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话了,只能嗫嚅着翻开食篮。 扑鼻的梅香成功地转移了毒玄的注意力,她没忘记她是来赏梅的,但早梅偏偏少了“暗香浮动”的幽致,让她叹惋不止。 “梅花糕?我以为要到冬至之后才能吃到。”看清篮内的点心,毒玄微微惊讶。 “折未开的梅枝,泡入温水,反复熏蒸,就能令其敛芳静吐。”总算说到自己熟知的事情了,路人甲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是你做的?”毒玄不由正视路人甲,但是,除了厚实的白粉胭脂,她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容。 “嗯,夫人,您不嫌弃的话,请用一些。”路人甲将食篮推到毒玄面前。 “原来你会做点心啊?很好,有前途,你以后一定能嫁个好妻主。”毒玄脸露垂涎,顺口说道。 仔细回想,她接触过的男子,似乎没一个擅厨艺的——殷的药汁煎得倒是不错,毒瑾十指不沾阳春水,紫罗兰一看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颜煜会吃但未必会做,至于她的夫君……她实在无法想象墨台妖孽放下屠刀,拿起菜刀的样子。 “夫人,您也觉得我能嫁个好妻主吗?”路人甲不禁双眼一亮。 他犹如受到了激励,鼓起勇气,暂时抛开礼数的束缚,主动用帕巾拈起一块梅花糕,递给毒玄。 于是,轮到毒玄烦恼了。一块布满胭脂香粉的帕巾,一双满是期待的眼睛,究竟吃还是不吃,This is a question——吃了铁定拉肚子,不吃似乎又辜负了他人的好意。 终于,毒玄有所动作了——她毅然决然地伸手,将梅花糕连帕巾一同接了过来,然后,手腕一转,又将其重新递了回去,还正好停在了路人甲的嘴边,美其名曰:“糕点的主人应该先品尝”。 路人甲在一阵怔忡过后,含羞带怯地俯首,就着毒玄的手咬上了梅花糕,他本来只想吃一小角的,但毒玄瞅准时机,将整块糕点一次性全塞进了他的口中,末了还顺手帮他擦了擦嘴角,然后将帕巾稳稳地甩回他的手中——全套动作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从容优雅。 “夫人,您……”一时之间,路人甲以帕巾遮面,羞不能语。 毒玄未觉自己的举动过于孟浪,她迫不及待地以衣摆蹭手,然后开始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胡乱称赞,将“吃人嘴短”发挥得淋漓尽致。 以她的胃口,吃下一整篮的梅花糕,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偏偏老天不给她这样的时间。 几声急促的干咳惊动了毒玄,她条件反射地侧头看去,接着—— 很不幸的,她噎住了。 “夫人,您怎么了?”听到异响的路人甲从帕巾后探出了脸,只一眼,就使他惊惶失措地弹跳了起来:“公子!” 缓步走来的墨台烨然淡淡扫过路人甲,然后平静地注视着毒玄,就在春莲以为主子要亲手弑妻之际,他终于开口了,以柔软绵长的声调说道:“刚才我还在纳闷,妻主今个儿怎么想到赏梅了,原来如此啊。” 老天,让她噎晕吧!毒玄一声不敢吭,专心拍着胸口顺气,墨台妖孽那句拖长音的“原来如此”,还真是意味深长啊。 “梅花呢,就该腊月破蕊,年后压枝,早梅有什么可赏的?什么温水,什么熏蒸,不过是强拆花。”墨台烨然的眸中窜过难读的情绪,忽而扬声道:“春莲,让人将早梅铲去,一株都不要留!” 刚缓过劲来的毒玄的眼皮狠狠跳了几下,她低眉顺眼地立于一旁,脑中努力回忆着先前与路人甲的对话——她应该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公子,这些梅开得正好呢……”路人甲惊道。 说路人甲“白”,他还真是不会察言观色啊!毒玄心里叫苦,但依旧不敢冒然开口。 “这里没你的事,还不快退下!”春莲厉声斥道,挡在了毒玄与路人甲之间。 路人甲惊悸不安地瞟了一眼正埋头数地上蚂蚁的毒玄,犹豫了一下,行礼离开了。 毒玄不禁长舒一口气,但墨台烨然的下一句话,当下令她汗流浃背—— “妻主如此聪慧敏人,学起管账,想必该是易如反掌。”墨台烨然不咸不淡地说道。 “我的算术不好。”毒玄慢吞吞地应道。 “算术不好没关系,不知妻主是否听说过《算经细草术》?全书一共九十四章,详尽讲解了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以及勾股。我相信,妻主读过之后,一定受益良多。”墨台烨然盈盈笑道。 “有机会我一定好好学学。”毒玄从善如流地回道,她记得书房里就有那套书,还是精装珍藏版,书本堆起来足有七八寸厚。 “妻主,你的时间太多太多了,不是么?那不如就从今天开始学吧!一天背个十章,不出十日就可以学成了。”墨台烨然笑得十分明媚。 “只是管一个帐,又不是做学问,不需要学那么艰深的算术吧?”毒玄光听“时间太多太多”,就已有大难临头之感了——敢情墨台妖孽躲边上偷听了那么长时间啊。 “既然学了,自然要学透彻。妻主,我说的有理不?”墨台烨然好整以暇地望着毒玄。 “道理是没错,但一天背十章,未免太……”毒玄犹在垂死挣扎。 “一天至少十章,没背好不准离开书房。”墨台烨然精致的面容骤然沉下,唇边的笑彻底消失了。 毒玄欲哭无泪,思想斗争了半晌,认命地说道:“通过之前一个月来的刻苦学习,我刚刚掌握了《算经细草术》的内容,所以不需要重新背一遍了吧?”管账与背书,她选择前者。 她的回答出乎了墨台烨然的意料,原本他只是打算以背书为由,限制她的外出时间,倒不会真的让她一天背默十章的书文。 他微微挑眉,随口问道:“妻主,倘若绸布一丈,价值一百二十八两。今有一匹九尺五寸,能得多少钱呢?” 问罢,就见毒玄蹲□子,以指尖在地上胡乱比划,之后很快答道:“六百三十三又五分之三钱。” 墨台烨然暗暗吃惊,但未露声色,继续问道:“上个月,我出借了一笔银两,贾利十三。头一次归返了一万四千两,第二次归返一万三千两,第三次是一万二千两,然后是一万一千两,最后返归一万两,五次以后,本利都回来了。不知妻主能否算出本钱及利钱各是多少呢?” 毒玄苦着脸,吃力地左右比划,少顷,答曰:“本钱是三万四百六十八又三十七万一千二百九十三分之八万四千八百七十六钱,而利钱则是二万九千五百三十一又三十七万一千二百九十三分之二十八万六千四百一十七钱。” “妻主好本事,连珠算都不用,居然就能得出这些数目来。”墨台烨然细密地审视毒玄,眼波流转,突然说道:“七兆二万八千三百九十五亿四千二百七十三万五千九百三十二与九兆六万三千三百七十六亿九千七百六十二万三千八百九十四之和为多少?”整句话,毫无停顿,一口气说毕。 毒玄记录的速度远不及墨台烨然吐字的速度,她搔了搔脑袋,语带讨好地问道:“那个……你说得快了点,能不能重新说一遍?” “妻主不是已经掌握了算经的内容了吗?应该很快就能得出答案了。”墨台烨然明眸含笑,丝毫没有重复一遍的打算。 “这不是算术的问题,七二八三九五加上九六三三七……后面分别是多少呢?” “妻主,得不出答案,说明你还没完全掌握算经,还是回去重新背一遍吧!”墨台烨然语气轻柔,神情愉悦。 良久,毒玄深吸一口气,口齿不清地说道:“答案是一十六兆八万六千二百五十六亿九千七百三十四万五千八百二十六。” “妻主,你算出来了?”墨台烨然狐疑地问道。 “自然是算出来了。”毒玄硬着头皮说道。千万别让她再重复一遍刚才报的那串数字,由于字数太长,她根本不能保证两遍报出的是相同的数目。 很长一段时间,墨台烨然没再说话,就在毒玄以为穿帮的时候,他缓缓开口道:“妻主果然好算术,管理账目应该不成问题了。从明天开始,妻主就接管我手里所有的买卖吧!” 毒玄差点扑地,她的运气居然好到随便报个数目都能是正确答案?! “我就说嘛,我已完全掌握了算经。”毒玄迟疑地接道,心虚归心虚,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语毕,她拱手打千,打算抽身退离,眼角瞅到地上的食篮,本想不着痕迹地将剩下的梅花糕打包带走,但一抬眼,恰好直直对上墨台烨然的灼灼春眸,当下,她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中规中矩地走向园外。 “我刚刚说的是七兆二万多少跟九兆六万多少?”墨台烨然心不在焉地开口,融融的目光牢牢锁着毒玄的背影,看着她缩肩驼背,双手交叠在袖里,姿势不雅地消失在墙角。 他出的前两道题,是刚复查的账目,他记得答案,然而第三题,只是他信口说出的…… “主子,数太长,我听都没听清。”春莲满心崇拜地赞叹道:“夫人的算术真是了不得啊。” 究竟该夸她的算术好,还是急智佳呢?!墨台烨然不自觉地唇角噙笑。 “主子,这些剩下的梅花糕要如何处置?我现在就给夫人送过去吧!”春莲将地上的食篮拾起。 眨眼间,墨台烨然的春眸遽寒,脸色乍青。 “全部拿去喂猪!还有,把夫人的吃食换了,不要有一样跟原先的相同,特别是甜点,以后不许上桌。” “主子,夫人现在的膳食都是她在‘生死门’中吃惯了的,倘若突然变换,恐怕她不能适应……”不需要这么狠吧?春莲小心翼翼地说道。 “就是因为喂得太好了,她才有精力跑出来赏花!”墨台烨然脱口说道,这句话几乎被他咬碎在两排贝齿之间。 同一时间,已经溜至院外的毒玄,突感遍体寒颤,不禁缩了缩脖子……   ☆、70睨姻缘梅子青待黄(夫妻窘章)3 冬至过后,江南进入隆冬时节,虽然只是偶降小雪,但处处可见霜冻。 墨台府的厅堂内,并没有上火盆,厅门敞开。 墨台烨然靠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望着院角虬枝卧檐的古梅,唇角勾笑,眼中的思绪让人无法窥探,至少——墨台榆读不懂。 她拘谨地收回视线,不敢多看,口中继续说道:“……另外,探子回报,暨宁城的知州府最近动作频频,之前盐运使司运与知州府交往密切,唯恐生异变……” “榆堂姐,”墨台烨然突然出声,说道:“我的妻主是这样唤你的吗?” 墨台榆闻言,面色一变,当即站起身,急道:“公子,是我逾矩了,是妹妹……不,是夫人坚持这般叫我的……” 墨台烨然扬起乌眸,慢条斯理地说道:“依族谱上的排行,你本来就是我的堂姐,所以,倘若榆堂姐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堂弟吧。” “公子,使不得,这不合礼数……”墨台榆慌忙推辞。 “礼数?我的妻主那样叫你,我自然也该随她的叫法。榆堂姐可记好了,以后莫要叫错了。”墨台烨然满不在乎地轻笑。 墨台榆直觉抬眼,发现墨台烨然已经调开了目光——四年前,她接到宗族长的来信赶往堰都,初次拜见公子是在大雪夜,天寒地冻间,她看到了一抹融融春意的暖色,一眼惊鸿的触动,在她的心里烙了印、生了根,是妄想,亦是奢求,但她却甘之如饴。 猛然意识到自己看太长时间了,墨台榆连忙收敛心神,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屋外传来秋梅的大嗓门:“主子,东厨的药材都备好了。” “药材?公子……堂弟的身体有什么不爽利吗?”墨台榆微讶,关切地问道。 “冬宜进补,近来府里都是以药膳为食。”墨台烨然一语带过,稍稍分神思量晚间的配餐。 墨台榆没再多问,停顿了一下,想起今日过府的正事,遂肃容说道:“暨宁城那边,我已经加派了人手,理应万无一失……” 她正说着,毫无预兆的,墨台烨然倏地起身,朝屋外吩咐道:“秋梅,交待下去,先把冬麻备好,但不宜多煎,变色即可,稍后我要用药汁炖鱼。” 墨台榆一愣,脱口问道:“公子,您亲自准备膳食吗?” “是又如何,月前,我重金礼聘了数位名厨亲授厨艺,我的技艺虽不精,但做出的菜品至少不会吃死人。”墨台烨然淡淡瞥了一眼惊讶至极的墨台榆,他记得他头一天下厨的时候,毒玄也是这般表情,催她动筷子跟要她的命一样。 墨台榆自幼生长于世家贵族,素来将庖厨视为脏乱低贱之地,她根本无法接受听到的事实:“公子,您乃千金之躯,怎能亲厨?您……” “榆堂姐,你连着两次叫错我的称谓了。”墨台烨然平静地打断墨台榆。他去学厨,不过随性之举,绝对绝对不是有意而为之。 墨台榆还待劝说,却听到外面响起几声尖锐短促的啸声,这是她安排在门房的护卫发出的暗号,意味着毒玄即将进府——尽管公子对此颇不以为然,但她一径坚持,以谈论机密要事不宜被外人撞破为由,总是有意无意地挑毒玄外出的时间过府。 听到啸声,墨台烨然难得地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走至门边抬首望天,低声自语:“今个儿真奇怪,这不还没到饭点吗,她怎么就舍得回来了?” 墨台烨然一边遣夏枫出院迎接,一边嘱秋梅上火盆,然后召小厮准备净面的温水……一件件事有条不紊地进行,足见今日的情景发生过不只一次两次了。 墨台榆怔忡地望着忙碌的墨台烨然,她见过谈笑间取走他人性命的公子,见过冷静自若地部署行动的公子,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专注于日常琐事的公子——仪公子,高高在上的仪公子,如明月般遥不可及的仪公子啊! 墨台榆心情复杂地告辞,刚走出大院,就撞见归来的毒玄。现在还未入腊月,毒玄已经裹成了球形,身上又是夹袄又是皮裘。 “榆堂姐,您还没走啊?呃……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回来得太早了?”毒玄从腕套内掏出双手,吃力地躬身行礼。 墨台榆沉默不语,径自打量毒玄,她实在无法理解公子为何会挑中如此平庸的女子为妻主——她自然知晓毒玄并非什么商贾,只是公子似乎有意掩藏毒玄的来历,她暗中派出调查其底细的探子全部无功而返。 “夫人,主子还在前厅等着呢!”一旁的夏枫出声催促。 墨台榆终是什么也没说,草草回礼离去,临别瞪向毒玄的一眼,不自觉地泄露了敌意。 -------------------------------我是种田文的分割线------------------------------- 毒玄一踏入厅堂,就反身叩紧大门,她能感觉得出厅中的火盆是刚刚点上的——那么,之前墨台榆与墨台妖孽是在哪儿“勾通”的呢?这么敏感的话题她自然不敢提出来了。 墨台妖孽只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少了那一纸婚书,出了墨台府的大门,他与她根本就是陌路人。倘若一定要为他们的关系定性,她只能想到“制控与受制”——她的生与死,完全操纵于墨台妖孽的股掌之间,她用他赋予的身份、在他安排的环境中、以他要求的方式生活着。不过话说回来,这与之前她在门派中的日子,似乎并没有本质的差异,所以她想她完全能够适应。 毒玄胡思乱想着随便寻了一处靠近火盆的位置,一抬眼就看到墨台烨然温润如玉的面容染笑,在她身侧的椅子坐下,他身上的甜香经过热气一烘,似乎越发浓郁了,将她牢牢包围其中。 如果,他真是她的夫,其实也挺好的…… 思绪猛地顿住,毒玄不觉背心泛寒——她刚才好像不小心冒出了一个相当可怕的念头! 斯德哥尔摩效应,心理学所说的“最大程度地依附周边最有可能让其存活的人”的感情寄托。她承认,她的潜意识是恋世,她的处境完全吻合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条件,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是易受催眠洗脑的体质,要不,她也不能在门派里安然渡过长达四年的时间。 毒玄力持面色如常,没话找话说:“我刚刚遇到榆堂姐了,她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是么?这我倒不曾注意过。”墨台烨然不打算多谈墨台榆,他的声音轻柔,道:“妻主,你今天回来得真早!” “你也觉得我回来早了啊……”毒玄心里叫苦,只得隐晦地暗示道:“确实,有些事情是很需要时间的……以后我一定改正。” 墨台烨然没有注意到毒玄的挤眉弄眼,兀自寻思他处,忽而含笑说道:“难得妻主今天早回来,正好陪我去一趟布行,我想加订几套冬衣。” “明个儿我让布行的佟掌柜上府里来,你就不用多跑这一趟了。今天吹北风,凛冽刺骨,万一不小心染上风寒就不好了。”毒玄迅速接道,乍一看是为墨台烨然好,实际是为了她自己的身骨着想——如果不是因为外面冻得她实在受不了,她也不会早早就回来了。 “你……”墨台烨然惊讶于毒玄突来的体贴,神情一暖,软软地说道:“劳妻主挂心了,我看今天的日头还算不错,想顺便巡视一下商铺。” “巡视商铺啊……”毒玄顿感头大。她每天只是在各个店面间乱逛,草草核对账目,以此打发过剩的时间,至于商铺,原先怎么运转现在还是怎么运转,她一丁点儿建设性的意见都没有提过。 很快的,春莲就备好了车撵,毒玄率先爬了上去,墨台烨然召过夏枫,在他耳畔吩咐了几句,然后才上车。 车撵停在一家书肆前面,离目的地的布行还有半条街的距离,不巧的是,这家书肆也是墨台烨然的产业之一,现在正由毒玄出面打理。 毒玄疑惑地跟着墨台烨然下车,原想偷偷问春莲缘由,但当她一眼望尽书肆空荡荡的铺面,她恍然明白墨台妖孽的用意了——书肆生意清淡,真的不关她的事,再刻苦的读书人,也不会大冷天跑出来买书啊! 书肆的伙计极为机灵,见墨台烨然与毒玄在书台坐下,连忙端茶倒水,还专门燃上火盆,态度无比殷勤。她不认识这位端庄明艳的公子,但认得边上满脸苦瓜相的夫人——她的新东家,桓城里八卦蜚语缠身的墨台夫人。 据说,墨台夫人在入赘夫家之前,是富甲一方的巨商,之所以大手笔地收购城中的商铺,是为了将老家的生意全部转来桓城,各个店铺原先的招牌掌柜伙计都没有变动,只要求挂上统一的徽标——说心里话,她并不在意换不换东家,反正只要能给她一份差事养家糊口,谁做东家还不都一样。 墨台烨然神态自若地随意翻看书台上的书册,而毒玄却是坐立难安,伸长脖子看着街面上稀疏的路人。 “伙计,前些日子刚出的话文小说,挑两三本送到城东的司马府去。”一名小厮打扮的男孩走进了书肆。 眼见终于有客人上门,毒玄比店里伙计还激动,立刻跳了起来,满脸堆笑迎了上去:“这位客官,小店前些日子刚进了十多本的话文小说,要不全给您送府上去吧!” “你是书肆的伙计?”小厮错愕地打量着身着貂毛裘袍的毒玄。 “您说我是伙计我就是伙计,您看,话文小说您能不能多买几本?”毒玄笑得十分狗腿。 “这……你等一下,我问问我家主子爷。”小厮迟疑了一下,转身出了书肆,走到一顶临街停靠的绒轿旁。 毒玄亦步亦趋跟着,停在他身后几步开外,她的耳力极好,刚听轿内的人说了个“不”字,她就跨前一大步,拔高声音嚷道: “轿中坐的想必就是司马君郎了。司马君郎,您亲自光临本店,敝店真是蓬荜生辉啊!咱们书肆,是桓城最具规模的书肆,所售的书籍不但质地精美,而且墨色均匀,最最最重要的是,本店新进的,保证是时下最为流行的书册。就拿前些日子刚进的十多本话文小说而言,一上市就被哄抢一空,像是欧阳府、太史府、上官府、司徒府这些大户人家都派人来了,一次就买走好几套呢,得亏您是现在来,要知道,今天早上店里才刚刚补齐货的……” 毒玄口若悬河地吆喝着,边上的小厮疑惑地插嘴:“城里只听说过欧阳府与上官府,可好像没有太史府及司徒府……” “咳咳……我又没说上门买书的全是桓城城内的,咱们书肆,那可是远近驰名,连别的城镇的人家,都上这儿订书。”毒玄说谎向来不打草稿,圆谎更是面不改色。 “一下买那么多书,我家爷读不过来啊!”小厮又道。 “读不过来,可以慢慢读啊!司马君郎,倘若您一次订全套,我做主给您打个九五折,您意下如何?放眼整个桓城,也就只有您能享受到这样的优惠啊!”毒玄完全化身成了街边招揽生意的摊贩。 轿内一片静默,似乎开始犹豫,毒玄趁小厮不注意,闪身欺近轿帘,压低声音,道:“您想想,当您跟其他君郎聚在一起的时候,人家出口就是某某书中的段子,你来我往,各抒己见,可唯独您没读过那书,多尴尬多丢份儿啊!这样也就算了,司马君郎您是不知道,现在话文小说可不是只有君郎公子爱看,连各家的夫人小姐们闲来无事都好翻翻,当司马夫人与您独处的时候,她随口问您读没读过时下流行的某某书,您刚巧看过,她与您聊得欢畅,自然愿意时常上您那儿去了。” “劳驾送全套新进的话文小说到司马府。”轿里的人当即做出了决定。 毒玄点头哈腰地送走司马府的轿子,一回身,就看到目瞪口呆的书肆伙计、一脸古怪的春莲以及若有所思的墨台烨然。 “学着点,做生意就要像我刚才那样!”毒玄板起脸训斥伙计,而转向墨台烨然的时候,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我素来是这般努力地照看生意的,从不偷懒懈怠。” 毒玄刚自夸了两句,就瞧见理应留在府内的夏枫匆匆地从街面上进来,她不禁大奇,但不待她开口探问,墨台烨然就吩咐春莲启程。纵然心知有猫腻,毒玄仍乖乖坐回了车撵。 “夏枫,既然事情已办妥,你就先行回府吧,顺便……带全套新进的话文小说回去。”临上车前,墨台烨然低声说道。 夏枫领命,目送车撵离去,然后返身回到书肆。书台上有最新翻刻的时艺经史以及刚出炉的戏曲本,至于话文小说……他的目光徐徐落在了边角的十来本精装书的封皮上——《玉兔记》?《溪娇惜》?《雪月缘》?! 主子刚才是说要这些书吗? 或者,其实根本就是他听错了吧……   ☆、71睨姻缘梅子青待黄(夫妻窘章)4 “嘭”的一声脆响,孔雀纹盝的茶碗被重重磕在茶几上。 正努力往嘴里塞绿豆糕的毒玄一惊,连忙抬眼望去,就见身旁的墨台烨然对着她笑得那叫一个春意盎然——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跳了起来,顾不得吞净嘴内的点心,口齿不清地嚷道: “你,就是你,你是新来的伙计吧?我让你去叫佟掌柜,怎么到现在还没见到她的人影?我拜托你,咱们这儿开的是布行,不是食肆,你端七八碟的点心过来做什么?” “夫人,奴家,奴家……”正帮毒玄斟茶的男伙计面露委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催佟掌柜啊!没看我的……夫君等得不耐烦了吗?”“夫君”二字,总是被毒玄念得阴阳怪调的。 那名伙计慌慌张张地跑出内堂,毒玄转身坐回,她刚要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糖酥,墨台烨然却先她一步,拈起一枚递向她,毒玄受宠若惊地以双手去接,然而墨台烨然并没有松手,他的嘴角扬笑,食指微曲,眨眼间整块糖酥就化为了一坨糖粉,纷纷扬扬洒落在毒玄的手心中。 “妻主,你还吃吗?”墨台烨然巧笑嫣然地问道,接过春莲递来的帕子细细拭手。 “不了,还是留着肚子回府吃晚膳为好。”毒玄勉强笑道,一扭头,她拉开嗓门吼道:“我说,佟掌柜到底过不过来啊?” “属下惶恐,累公子与夫人久候了,刚刚被前铺的事儿绊住了,还请两位莫怪。”适时,体形福态的佟掌柜掀帘子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之前的那名男伙计。 “佟掌柜,我今天来是想为妻主多订几套御寒的衣物,她身上穿得过于厚实,这新外袄自然不能依照她原先的尺码缝制了,所以想请铺里的师傅重新为她量体裁衣。”墨台烨然贤惠的模样,看得毒玄好想撞墙。 “公子,真不凑巧,今个儿铺里的几位师傅都不在,年关生意特别好,她们被我派往各个府宅了。”佟掌柜一脸为难,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若只是测个身量,店里的伙计就能帮上忙。” 那名男伙计得到佟掌柜的示意,拿起皮尺走到毒玄身侧,毒玄略加迟疑,方才站起身子—— 她不是没接触过布行的买卖,布行不比其他行当,平日里时常有男子上门买布裁衣,因而铺里不但有女伙计,还特意雇了几名男伙计帮活,今天之前,她一直以为男伙计只是为内眷服务的。 一盏茶的时间,那伙计还在量身长;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那伙计刚量好肩宽…… “佟掌柜,今个儿铺里的女伙计也全出去了吗?”毒玄咬牙切齿地问道。 她从没见过这么笨手笨脚的伙计,量的部位不够准确不说,甚至连皮尺都拿不稳当,她几乎要质疑他是不是今天才刚入行的……偏偏一向治下严厉的佟掌柜只是在边上看着,不曾出声训斥,这反倒让她不知如何开口了。 正为她量袖长的男伙计手中一颤,喃喃道:“夫人,奴家……” “她们都在前面帮忙照料生意呢。夫人,您不满意这个伙计吗?”佟掌柜的声音完全盖过了那名伙计的低语。 “随便量量就可以了,外袄往大了裁,顶多我当棉被来裹。”毒玄忍无可忍地退开僵直的身子,如果不是确定她不认识这名伙计,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几乎可以断言他是在变相地恶整她。 “妻主,让这个……伙计带你去前铺挑布料吧。”静静注视着毒玄一举一动的墨台烨然忽然开口:“我坐这儿等你,就不跟着去了。” 毒玄古怪地看向墨台烨然,这句话本身没问题,但不知何故,经由他的口中说出,居然让她的背脊一阵发毛。 “不用特意去挑了,布色及毛料就按原先那些冬衣来置办,至于其它的,就请佟掌柜看着办吧。”毒玄稳妥地回道。对衣物,她不曾有偏爱,向来是根据“特殊需求”来选衣——譬如,当初喜好穿红衣,是为了方便掩盖血迹,而现在一直穿素服,则是为了不引人注目。 “妻主,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的。”墨台烨然笑言,只是,他的瞳眸微眯,深深睇了毒玄一眼。 只是挑个布料这样的小事,为什么会让她产生面临生死抉择的错觉呢——不光是墨台烨然隐隐对她施压,连春莲及佟掌柜都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而那个半调子伙计更是紧张到全身发颤。 毒玄的危机感素来敏锐,心里一个激灵,她试探地问道:“那个……夫君,依你的意思,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呢?” “妻主,你想去就尽管去,不去就说不去,不用在意我的想法。”墨台烨然轻笑,微微垂脸,让人读不到他的神色。 现在是什么状况,说了半天,她到底该不该去啊?! 毒玄琢磨不透,眼珠不安分地转了一圈,缓缓开口道:“我原先不想去的,因为我绝对信任佟掌柜的眼光,但既然夫君提出来了,那我还是去看看吧。只是,我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夫君挑选衣料,问题是,我不确定我所挑选的是否符合夫君的心意,所以,夫君你与我一起前去,可好?” 毒玄不擅长做选择,但是精通文字游戏,她啰啰嗦嗦说了一大段,其实什么重点都没有,只是为了将问题推回给墨台烨然——辩论术中的“逆水推舟”,就是将单选题转变为多选项,在无形之中调换论点,然后将问题重新抛出去。 “妻主,怎么突然想到要为我挑选衣料了呢?”墨台烨然微讶地抬眸,似笑非笑地反问。 “据我观察,夫君喜好黑衣,尽管黑衣穿在你的身上完全颠覆了冷色调的感觉,没有阴沉,不见压抑,甚至连杀人都不会显出杀气……呃,我想说的是,夫君琼颜雪肌,耀如冬阳,灿如春华,不管穿什么颜色都相衬,尤其那个……对了,绯色,绯色保准与夫君相衬,定能突显春意酥慵,鲜艳明媚。”毒玄舌灿莲花。 其实,任何颜色都可以是“春意酥慵,鲜艳明媚”,但毒玄不能确定布行里其它的颜色是否齐整,唯独象征喜气吉祥的红——将近年关,布行摆柜面上满了银朱、石榴、品红的料子,红的纯度越高,越是讨人喜。 墨台烨然的瞳眸顷刻溢满诧异,诧异之下隐约还带着星点的光彩,恰似一池溺人的春水,他柔声道:“我只是习惯穿黑衣罢了,其实,每一季伊始,夏枫都有帮我订新服,各色都有的。” “如此甚好,那就不必费神去挑选衣料了。”毒玄立刻接道。不知道是不是她神经过敏,只觉得笼罩于内堂的诡谲气氛在霎时间一下淡去了许多。 “……不过,既然妻主觉得绯色好看,那我们就一同去瞅瞅吧!”墨台烨然温吞地说道:“妻主,你先去前铺,我一会儿就过去。” 毒玄心里迷惑,仔仔细细研读墨台烨然的表情,确定这是他给出的直白的指示之后,方才放心地朝门边走去。 就在毒玄抬手掀帘子的时候,那名被忽视许久的伙计突然出声说道:“夫人,您可还想再吃梅花糕?”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毒玄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回头瞟了伙计一眼——这是她进布行后第一次正眼打量这名伙计,可面对一张白粉脸,她实在找不到任何辨认的特征,只是依稀觉得他眼中希翼的神采似曾相识。 毒玄撇了撇嘴,认真地答道:“千万别跟我提梅花,什么梅花糕,蜜渍梅花,梅花汤饼,梅花饺……我一样都不想看到。”语毕,没再停留,径直迈了出去。 不知何故,她的脑海里一直残留着梅树下墨台妖孽下令铲梅的记忆,她怀疑自己对梅花产生了心理阴影——现在,每当看到府里火盆里烧的用早梅的枝干劈成的木料,她的眼皮就会条件反射地狠跳数下。 ------------------------------我是视角转换的分割线------------------------------ 内堂中一片静默。 墨台烨然确定毒玄离开之后,缓缓转向一脸怔愣的男伙计。 “如你所见,我的妻主装出一副不认识你的样子,说明她无意留下你。既然这样,我想你也没必要继续留在墨台府了。”墨台烨然慢条斯理地说道。 那名男伙计,或者该叫他为“路人甲”,摔跪在了地板上,哀求道:“公子,奴家只求能留在府里,尽心伺候好公子与夫人,至于其它的,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墨台烨然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你回去之后,代我向你的娘亲问好,还有,提醒她多花些心思打理自己府里的事儿,因为,从明天开始,她再难有闲心惦记别人的家事了。” “公子,您……求公子手下留情,不要为难奴家的娘亲,奴家……奴家给公子磕头了。”路人甲开始磕头,额头砸在釉石板砖上,一下、二下、三下,不停的磕。 “春莲,让人把他送走,别让夫人注意到。”墨台烨然的语气极淡,丝毫不为他的举动所感。 春莲强制地搀起路人甲,从布行的后门出去,外面早已备好了一辆双辕马车。 此时,路人甲发髻凌乱,长发纠结,额面青肿破皮,整张粉脸哭得一塌糊涂。他被动地坐进马车,心里委曲难过,不解夫人的冷淡疏远——今天,他被人匆匆忙忙地带来布行,夏枫总管说了,只要夫人开口,公子就会允他进房,他还以为是夫人想他了…… 春莲面无表情地目送马车离开,在飞扬的尘土中低声道:“你应该感到庆幸的,庆幸夫人方才没有选择跟你一同出去,不然,恐怕现在你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主子既然花心思布了这个局,目的绝对不会是成全他人…… 内堂里,只剩下墨台烨然与始终悄然立于角落的佟掌柜。 不待墨台烨然出声,佟掌柜向前迈了几步,脚下轻盈,动作灵活,用着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声音行礼道:“见过主子。” 墨台烨然含笑:“冬杏,辛苦你了,你今天才刚回桓城,就过来这儿帮忙,之前我还担心时间太紧,不够你打点妥当的。” 途中拐去它处,就是为了争取时间,之所以选择书肆停歇,不过是他一时兴起。 “主子,盐运使司运的事,冬杏已经办妥,正要向您回话呢……”冬杏恭敬地说道。 “那事晚些时候再说。”墨台烨然阻了冬杏的话语,状似随意地问道:“你说,夫人没有跟他出去,是不敢还是不想呢?” 冬杏稍加思索,回道:“主子,依冬杏看来,夫人并非假装不识那位公子。” “距离梅苑赏景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对方又是那么一个蕙质兰心的可人儿,夫人怎么可能轻易忘却了呢?”墨台烨然挑眉,言语间摆明了不信。 “主子,冬杏没有别的长处,单凭‘阅人’这项本事得以留在主子身边效命。冬杏敢断言,夫人的的确确是将那位公子当做一个陌生人看待的。”冬杏不亢不卑地说道。 墨台烨然一时无语,心绪起伏,随即浅笑晏晏,自语道:“无关要紧的人,忘了就忘了吧。只是,她这般没记性,我还真不敢放她跑太远,不然哪天连我是谁也一并抛诸脑后……” “主子,您……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冬杏以不确定的口吻说道,她离开了一段时间,乍见主子,隐约察觉主子有所变化,但究竟是那儿不同了,她却没法说清。 “依你所见,这种变化是好还是不好呢?”墨台烨然不禁莞尔。 冬杏缓缓答道:“应该是好的,因为冬杏能看出,主子颇为满意眼下的境况。” 墨台烨然掀开帘子,一眼就望见挤在前铺的人堆里卖力挑选布匹的女子——他的……妻主。 “既然是好的改变,那就任其发展、顺其自然吧!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 墨台烨然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笑得甚是开怀,瞬间春光绚烂。   ☆、72翻云覆雨谁主峥嵘(解惑之章) 懿渊一十六年,荷月; 堰都,冉燮府—— 荷院看厢骑楼的后方,是一处水榭,潋滟波塘,红蕖青萍,幽静且罕有人至。 一位缁服女子慌乱地逃进重檐垂花门,刚在雕栏石柱之后藏住身形,就有两名黑衣女子追了过来。 “人呢?别是闯进内院了。” “你继续追,我回去请示公子。那女子长时间在公子的厢房外徘徊,一见我们扭头就跑,形迹着实可疑。” 两名黑衣女子商量了一番,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缁服女子大气不敢喘一声,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抬眸竟惊见前方站了一位红衣缎衫的男子,如鬼魅般悄无声息。 “什么人?”女子的面色泛白,她的武学修为稀松平常,甚至不及左相府普通的侍卫,方才她一直专注于柱后的动静,却始终未察觉有人靠近,由此可见,来人的武功远在她之上,绝不是她能力敌硬拼的角色——思及此,她微微弯曲右肘,暗暗催动手背皮下的突起。 “五姑娘。”男子出声唤道,他的表情柔和,嘴角自然上扬,仿佛没有发现女子的敌意。 女子怔住,稍加迟疑,道:“你……您是墨台公子?!” “将近五年未见,难为五姑娘还记得烨然。”墨台烨然徐徐走向女子,此刻的他,看上去是温良无害的。 “墨台公子,别来无恙?”见是故人,女子不由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在下不知公子在此,未能早早过去向您问安,还请公子莫怪。” “五姑娘太客气了。方才在看厢内望见姑娘,我还道是一时看错眼呢!姑娘可是专程从琲州赶来堰都参加冉燮左相的‘菡萏会’?”墨台烨然没有直接走到女子身畔,而是有意无意地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公子有所不知,今次,我是跟随大姐她们一同北上来堰都的。由于山庄内发生了……一些事,琲州境内已无我们姐妹四人的容身之地。”女子言辞闪烁,显然有所避讳。 女子口中的“山庄”,即是历经数代盛名不坠的天下第一庄“晓风山庄”,姜姓庄主德高望重,功夫深不可测,是江湖正道中人所仰望的表率,她亲自抚养七名孤女的美谈,至今仍被众人津津乐道。 然而,这个江湖中最具正义的象征,背后却有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千百年来,蛊师承受世人的驱逐与戕戮,被迫生存在阴暗的死角,艰难地传延生息。到了当代,鉴于前朝国师的“巫蛊之祸”,太祖皇帝明文禁止一切巫蛊邪术,违令者以不赦罪之极刑论处,是故,蛊师近乎灭绝——只是近乎啊,至少,“晓风山庄”之内就不乏擅蛊之人。 数月前,墨台烨然就获知“晓风山庄”突生异变的消息,但他无意说破,只是笑道:“五姑娘来‘菡萏会’,想必是钟情冉燮府的公子,意欲拔得头筹,博得佳人青睐。” “墨台公子说笑了。实不相瞒,我们姐妹四人现受雇于一位大人,她不但给了我们栖身之所,还赋予了我们新的身份,此等知遇之恩,万死难以报矣。今日‘菡萏会’之行,正是那位大人特意安排的。”女子据实以告,但仅是点到即止。 “哦……”墨台烨然沉吟,唇边的笑意更甚:“如此看来,五姑娘的新雇主,必是手眼通天之辈。说来也巧,在我熟识的人当中,就有几位这样的能人。” “墨台公子,不是我有意掖着藏着,您也知道,我们这行当,讲的就是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因而实在不便透露雇主的详情……但是,请公子务必相信,我们要对付的只是冉燮府。”女子咬重“只是”二字,她见识过墨台烨然的手段,深知与他为敌绝不是明智之举。 “五姑娘,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墨台烨然漫不经心地回道。他并非是在刺探,因为根本没必要——朝野内外,有实力与冉燮左相抗衡之辈屈指可数,譬如墨台府,又如恭王府…… “对了,墨台公子,您可知‘生死门’又出了一个药人?”女子突然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 “有这样的事?五姑娘听到什么风声了?”墨台烨然缓缓问道,眼底透着诡谲的神采。 “这消息已在同行间传了年余,约莫半年前,我的大姐还亲自前往‘生死门’一探究竟,却毫无所获……墨台公子素来消息灵通,怎么从未听过?”女子疑道。 “不过是捕风捉影之事,区区一个‘生死门’,能出一个药人就很了不起了。”墨台烨然淡淡敷衍。 女子重重叹道:“公子所言极是。多少身赋异秉的蛊师穷极一生,都无缘一窥药人全貌。五年前,承蒙公子看得起,让我有机缘亲手饲养药人,我一时鬼迷心窍,明明没有十成的把握,却逞强炼制,最终暴殄天物……我的大姐得知我瞒着她炼废了一个药人,多年来始终对我心存埋怨,令我难以释怀,所以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有生之年替大姐寻得新的药人。” “五姑娘的大姐也是蛊师?恕烨然孤陋寡闻,我只知道姑娘你的盛名,当年,之所以选你为我炼蛊,就是听闻你炼蛊的技艺,当世无人能及。”墨台烨然轻讶,他的手中没有太多关于“晓风山庄”的大小姐的情报,一直以为她不过是碌碌无为之辈,从未费心留意过——说起来,传闻中,正是那位行踪诡秘的大小姐杀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姜庄主…… “墨台公子谬赞了。我的大姐幼年罹患腿疾,行动不便,不常在外走动,故而甚少有人听过她的名号,若论炼蛊与控蛊,她实乃旷世奇才,跟她相比,我掌握的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五年前,如果是由我的大姐去炼制那个药人,势必大功告成,真是可惜啊!”女子在言语之间,不掩对她的大姐的崇敬之情。 “是啊,可惜药人难再求。”墨台烨然笑容未变,状似随意地抬起左掌,活络着指关节——他一路尾随来此,可不是来叙旧的。 “墨台公子,如果日后您有关于药人的消息,请告知……”女子后面的话语突兀地消散在喉间,她的双目暴睁,满是不可置信。 墨台烨然慢吞吞地自女子的胸腔内掏出左手,顺势将她的尸身推入了池塘——谁说右手不好使,武功就废了?!他习武素来是左右手双修,掌法如此,爪法如此,剑法亦如此。 五年前,在墨台别庄,除了他与春莲,就只有这个五姑娘见过药人的样貌。不可否认,杀意,在与她重逢以前,就已成形——“晓风山庄”出事之后,他正愁遍寻不到她的下落。 “生死门”制得药人的传闻不胫而走,这是他无力控制的局面,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将与药人真实身份有联系的线索彻底抹杀——在这件事情上,他相当欣赏药光的宁杀毋纵的做法,尽管他安插在“生死门”的内应也因此折损了不少,但琼派出的那几名蛊师都永远闭上了嘴,怀揣着千辛万苦探得的却尚未来得及上报的秘密…… ------------------------------我是半月之后的分割线------------------------------ 懿渊一十六年,相月—— “皇上有旨,宣仪公子御书房觐见。” 身着蟒纹罗裙的墨台烨然径直穿出泰安殿西阔前殿,走过随墙琉璃门,来到东侧的暖阁。 偌大的殿阁内,只留了两名值事的幽娘,懿渊帝没有坐在龙书案前处理政务,而是闲适地靠在紫玉卷云罗汉床上品茗,她身旁的瓷心炕案上摆了一个描金漆盒,盒身雕有栩栩如生的缠枝藤蔓。 “烨然见过皇上。”墨台烨然只是微微福身,并没跪俯叩拜,他的眼眸扫过漆盒的时候,不禁眯了一下。 懿渊帝唤幽娘搬来圆凳,示意墨台烨然坐下,接着笑盈盈地说道:“然儿,连着数日未见你进宫,皇太君对你甚是挂念,说你那日急匆匆赶回墨台府后就没了音信。” “这几天……”墨台烨然流目顾盼,两颊染晕,含糊道:“我一直在府中。” 懿渊帝不禁一愣,此刻然儿的神态,她并不陌生,在后宫的贵君、贵侍身上经常能看到,应该说,这是男子能轻易做出的表情,但……不是然儿要有的、该有的、能有的。 年前,桓城突然传来然儿成亲的消息,皇太君暴跳如雷,而她却不以为然,认为然儿不过是养了一个傀儡妻主,皇太君两次三番召然儿回堰都未果,一怒之下,便让她下了圣旨,召墨台氏全族家长进宫见驾……现在,然儿回来了,却犹如变了一个人似的,居然提出要卸下一切事务,同他那个一无是处的妻主一起,离开堰都,离开权势的中心,离开皇太君,离开她——诚然,男子的归宿是他们的妻主,可然儿并非寻常人家的男子,他的归宿可以是朝廷,可以是社稷,唯独不会是他的妻主。 纵使内心暗潮涌动,懿渊帝面上仍不动声色,状似闲话家常地问道:“你的妻主跟冉燮小公子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任何事。我家妻主跟冉燮小公子,清清白白,毫无关系。”墨台烨然不紧不慢地回道。 话虽如此,懿渊帝注意到墨台烨然眸间的懊恼,她的心中当即有了计较,于是别有用意地说道:“女子三夫四侍是很正常的事,你也别太小心眼,脾气一上来就跑进宫小住,这让外人瞧去,可是要笑话的。” “皇上教训的是,烨然省记。”墨台烨然温顺地颌首。 先前,毒玄已经很好地跟他“沟通”过了,依毒玄的意思,就算离家出走,也该躲到她能寻得着的地方,不然她没法子配合——毕竟,一哭二闹三上吊,是要有看官的。 懿渊帝非常不满墨台烨然的反应。据她所知,然儿呆在宫里的那几日,整个人跟呛着火药一样,一触即发,一点就爆——后宫的一名常侍,仅仅多嘴提了句“冉燮府的菡萏”,就被然儿扔进荷塘,足足浸泡了一十二个时辰。 她不甘心地继续说道:“前些时日,朕公务缠身,没能好好开导你。昨个儿,朕一得空,就细细翻阅了一遍冉燮小公子的《蔓藤吟》。见文如见人,朕能断言,你的妻主定是风流之辈……朕指的是她的文采,你千万别往他处作想。” “我还以为,流传进宫的《蔓藤吟》被我一本不落地烧干净了,敢情皇上您这儿还留了一本呢!”墨台烨然哼笑着斜睨懿渊帝手中精装的书本。 人言劝合不劝分,懿渊帝偏偏反其道而为之,卯足劲地煽风点火—— “朕听闻,你的妻主原是‘生死门’的长老,你也在江湖上走动过,理应清楚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罔顾礼教……说起来,‘生死门’跟冉燮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算你的妻主与冉燮小公子真有什么,那也不足为奇。当然,那些风花雪月,尽是前尘旧事,你莫要放在心上。”懿渊帝语含暧昧。 墨台烨然倏地敛住笑,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接道:“皇上,您知道的……可真清楚啊!” 懿渊帝窃喜墨台烨然的不悦,本欲继续挑拨,心念忽动,正色道:“上次你说查到‘生死门’的掌门著有一部医典反书,说什么中道在髓海,是吗?” “著书的其实是‘生死门’的一位长老,掌门药光不过是贪图虚名,将她人的心血占为己有罢了。”墨台烨然心不在焉地答道。 “只要是‘生死门’的人惹出的事,冉燮老狐狸就别想撇清关系。纵使小打小闹,无法撼动相府一脉牢固的根基,但至少能搅得冉燮府暂无宁日。”懿渊帝笑得欢愉:“然儿,你就借此事,做篇大文章吧。” “皇上,烨然今日进宫,是来向您辞行的。”毫无预兆的,墨台烨然起身行顿首之礼。 “你……”懿渊帝霍然而起,又惊又怒。 “皇太君说了,烨然年纪已不小,该定下性子,为妻主生儿育女了。”墨台烨然缓缓说道,始终保持着额面贴地的姿势。 “然儿,你先起来。上次朕不是说过了吗,远行一事容后再议,你且安心留在堰都。”懿渊帝弯身,伸手欲扶墨台烨然。 墨台烨然纹丝不动,执拗地跪俯在地,口中说道:“皇上,堰都的是是非非令人眼花缭乱,纷纷扰扰使人措手不及,我家妻主求的只是安稳渡日,这般渺小的愿望,让我如何能忍心拒绝呢?” “你如何忍心一走了之呢?”懿渊帝的双手紧紧箍住墨台烨然的肩臂,厉声说道:“朕与你相伴成长一十六载,将你视为最亲近的人,朕的心事,只说予你听、交予你办……现如今,国风不顺,朝纲不振,恭亲王让朕提心吊胆,冉燮左相让朕心生忌惮,满朝文武又多是随风而靡之徒,而你却要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离开朕,你何其残忍啊!” 墨台烨然终于抬眸了,脸上波澜不惊,淡淡说道:“皇上,烨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决定的。您说国风不顺,但近年来,一无天灾二无战祸,国泰民安;您说朝纲不正,但国库月月丰盈,粮仓年年满溢,歌舞升平。至于琼,她意图篡位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虽说她身怀奇谋、胆识过人,但她向您支出的明枪暗箭,哪一次真正得了手?您的道行可比她高多了。而冉燮左相,先帝一手提拔的顾命大臣,她的势力虽大,但尚不足以威胁帝位。这么多年来,您在相府周围安插的探子,恪尽职守,日日报备,您连她府内晚膳的菜色都了若指掌,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就像只大猫,喜欢逗弄鼠辈,不到紧要关头,您舍不得亮爪子!” 墨台烨然直白露骨的话语,令懿渊帝不禁一窒——哀兵之计居然不见成效,她的面皮抹上铁青:“然儿,你现在的妻主配不上你,皇太君对你的这门亲事也不是很满意,你听朕的劝,离开她吧。日后,朕一定为你指一个家世显赫、仪表堂堂、卓有建树的妻主。” “皇上!”墨台烨然蓦地站了起来,寒声道:“烨然只认一位妻主。” 懿渊帝怒极,几欲脱口吼出“只怕你的妻主会是个短命鬼”——值得庆幸的是,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及时拉回了她的理智。 她阖上双眸,掩住眼中翻腾的杀意,待到情绪渐渐平复,开口说道:“然儿,皇太君还不知道你的打算吧?他老人家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次你是回堰都长住的。你应该知道,朕是至孝之人,一直很听皇太君的话,只要他老人家不点头,你就别想踏出城门半步。” “义爹……烨然不孝,自会向皇太君请罪的。”皇太君那关,确实不好过,万不得已,只能硬闯。 “然儿,如果你肯替朕拿下‘生死门’,朕就帮你安抚皇太君。你看如何?”懿渊帝一脸诚恳,只是话头转得太过生硬。 “皇上怎么突然想要‘生死门’了?莫不是我留在堰都会妨碍到皇上?”墨台烨然挑眉。 “然儿多虑了。”懿渊帝一脸无辜地答道。 墨台烨然静静望着懿渊帝,懿渊帝坦然地接受他的迎视,彼此心照不宣。 终于,墨台烨然接受了懿渊帝开出的交换条件——在懿渊帝刺眼的笑容中。在退出御书房之前,他突然说道: “皇上,我在宫里小住的时候,听皇太君说,您从外面带回一名修行者,安置在了净圆觉,您每日一下朝就往净圆觉跑,比给皇太君请安积极多了。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修行者呢,不知当我从‘生死门’归来的时候,该不该前去拜访一下呢……”话未尽,意已明了。 掌灯时分,值事的幽娘蹑手蹑脚地点燃暖阁内的龟鹤延年灯,生怕动作太大惊扰到沉思中的懿渊帝。 烛光摇曳,照亮了暖阁,也照出了懿渊帝喜怒无常的阴沉神色。 “柒月,”懿渊帝凭空叫道,几乎是在眨眼间,一名劲装女子默默跪在她的面前:“等然儿离开堰都后,寻个机会让朕见见那女人。” 她想,她确实该好好看看然儿的妻主,在那女人还有一□气的时候——让一个人消失,其实根本不需要她动手,那些被她放任自由的鼠辈,偶尔也该发挥些作用了。 -------------------------------我是天黑的分割线--------------------------------- 酉时刚过,宫城内廷,从东隆门开始,沿着马道,一十二个大门依次落锁。 位于泰安殿翠山主峰上的毓秀亭,地势高踞,视野开阔,是懿渊帝冬季赏雪的绝佳之处。此时,亭子之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墨台烨然,他的脸色凝重,心神不守。 今日,他进宫原本并非来辞行的,可皇上的一句话,打乱了他全盘的计划——毒玄出自“生死门”固然是事实,却是一个被他掩盖了的事实,姑母不知,义爹不知,为何皇上会知晓?!他身边不是没有宫里的眼线,然而,从来就是他想让她们知道什么,她们才会知道什么……那么,这一次,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主子。”遽然间,一名女子出现在树影中,必恭必敬地行礼。 “柒月,我交予你的任务是什么?”墨台烨然轻声问道。 “誓死保护皇上。” “你在皇上身边已经呆了八年,真久啊……倘若有一天,皇上的想法与我的意愿相悖,你选择哪一边?” “柒月生是墨台府的人,死是墨台府的鬼。”女子不加思索地答道。 “很好,”墨台烨然满意地微笑,命令道:“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照顾好夫人。” 一如来时那般,柒月无声地消失在了黑幕中,而墨台烨然依旧站在亭内,没有离开—— “主子。”树影中,再度冒出一个女子。 “盯住柒月。”墨台烨然吩咐,语气偏冷。 “是。”女子领命。 月光下,女子身着葛布对襟长袍,腰系白玉勾织带,手持麈尾,赫然是先前在御书房值事的幽娘之一。   ☆、73吾宁爱与憎思千重 石榴,含多种氨基酸,微量元素以及抗氧化成分,其中的生物碱,有明显的抑菌及收敛功效——这是我对石榴的认识。 石榴,金房玉隔,百子同包,意喻子孙繁衍兴旺,故得名为“吉祥果”——这是墨台妖孽说的。 我微微侧目,身畔的墨台妖孽一身茜色绸裳,衬得面容莹润,芳泽无加,适时,他似有所感,水波潋滟的眸子瞟了过来。 “那个……你会不会觉得挤了一点点?”我含蓄地说道。 “是有点挤,妻主,不如你再坐过去一些吧,小心别挤到吉祥果了。”墨台妖孽沉吟。 说话的同时,他手中的动作未停——先用锋利的匕首挑开石榴的硬皮,然后将其中的果实一颗颗完整地取出,再小心翼翼地摆放入食盒内。 我委屈地把双脚蜷缩到角落,打心底同情那两名抬轿的护卫—— 为了避人耳目,墨台妖孽与我同乘一顶软轿下山。虽说是单人轿,但我俩的身材既非魁梧壮硕,也不臃肿肥胖,理论上说,应该还是可以坐得宽松舒适的,当然,前提是……没有我脚边的这两大竹筐石榴的存在。 “你重伤初愈,不要累着自己。”我实在猜不透墨台妖孽到底在想什么,怎么看都不像想吃石榴的样子,我来帮忙还不行,非要他自己动手。 距离墨台妖孽醒来不到十日的时间,他的肌肉张力、心肺功能以及其它身体机能尚未完全恢复,经受不住旅途颠簸。依我的意思,墨台妖孽该留在“生死门”好好修养的,但他坚持要离开,几乎是在苏醒的次日就着手安排相关事宜,冬杏与秋梅因为有任务在身,只得暂时留在门派。 “等我剥好九九归一之数的吉祥果,然后就能……”墨台妖孽没再往下说,春眸熠熠,粉靥微醺。 “然后?”我探问。然后千万别是让我全部吃下去啊——如果我没有记错,石榴是治疗腹泻的良方,倘若一次吃下八十一颗石榴,那问题……会非常严重。 “然后……”墨台妖孽的眸光飘忽,当他扫过我左手拇指的时候,不由蹙眉,道:“妻主,你怎么把这个扳指戴起来了?若喜欢扳指,府里有……” “故人的遗物,权当留个念想吧。”我沉声道,注意力随之转移,心中不免五味陈杂。 松松垮垮套在我的左手拇指上的扳指——象牙材质,呈脂白色泛乳白光,柱身比寻常扳指厚实,手感细腻柔滑,乍一看恰似一方润泽的美玉,内芯是紫檀木制,里侧依稀可以摸出图案槽痕。 据闻,象牙制品应以胭脂护理,但扳指纹理间清晰可见的猩红却并非残留的胭脂,而是……血迹,毒珊的血,或者可能还有其他人的血。 毒珊死了,就在昨夜,她在地牢内自尽了,她的喉间插的正是我的一根针簪——乍闻这个消息,说实话,我并不吃惊,也许昨日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就隐约察觉到什么了。 在地牢中,秋梅退了出去,我独自站在囚笼之外,毒珊就在我的眼前,五指成钩,从她腿部的伤口深处,硬生生抠出这枚扳指,连串飞溅的血珠,汩汩涌出的鲜血,滴血的象牙扳指,她的手因身体的痛楚不可抑地颤动,却异常坚定地将扳指塞入我的掌心。 “故人的遗物,权当留个念想吧”——这是毒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又许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故人吗……药光从不离身的扳指,我又怎么会不认得的呢?! 如果不是秋梅随口跟我提到毒珊,我几乎已经将她遗忘了。我不了解毒珊,也从没试图去了解过,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一个他人无法踏足的世界,但我想我该感激她的,毕竟她不曾劫持我逃生,也没有拉我陪葬—— 当时,由于太过震惊,我松懈了防备,与毒珊过于靠近,让她有机可乘,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要送我去陪药光喝茶,但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降临,只是发髻被轻微扯动,待我回过神,正好瞅到她将我的一根针簪反手握在掌中…… 墨台妖孽对毒珊的死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可惜,不是可惜毒珊的死,而是可惜没赶在她死之前从她口中撬出掌门信物的下落,那个传说中承传了数百年的刻有门派徽章的物件——当然,尽管毒珊对这枚扳指的执着匪夷所思,但我笃定它不会是掌门信物,因为象牙扳指就算平日不常佩戴,并且一直精心养护,也绝对撑不过百年时间,一般来说,七八十年就会断裂残损。 “……颜公子,你当真要随我们一同回堰都?”随轿的夏枫的话语一字一句传进我的耳中。 “玄……师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同样随轿在旁的颜煜软软地答道。 我下意识看向墨台妖孽,他面色如常,只是指尖动作稍顿,显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颜公子,我听说‘生死门’的弟子入门两年才能拜师,所以严格说来,你不能算是我们夫人的徒弟,更何况现如今我们夫人与‘生死门’已毫无瓜葛,你这样跟着我们夫人,可谓名不正言不顺,委实不妥。”夏枫言语得体,但态度冷淡。 “我发过誓,奉玄为师,玄也答应过我……”颜煜讷讷地辩道。 “我知道夫人承诺会照顾你,你为主子寻得了灵药,即是我们墨台府的恩人,所以墨台府自然会照顾你今后的生活的。至于誓言一说,你有尊师重道这份心就足矣。”夏枫三两句话就把颜煜跟我的关系断得清清楚楚。 颜煜的语气偏急:“我发的是血誓,可不能毁……” “颜煜,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一把掀开轿窗的布帘,声音洪亮,阻了颜煜脱口而出的话语。 我没跟任何人说颜煜是修行者的事,怕牵扯出不必要的麻烦,至于颜煜来自骶族,更是我准备烂在肚子里的秘密。刚才夏枫的一番话,说明墨台妖孽果然遣人调查颜煜的来历了,而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查出来,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越是什么都查不出,就越喜欢往下查,这是人类的通病。 在门派的这些日子,墨台妖孽对颜煜的存在不置可否,今天临行前,当我提出要把颜煜带在身边照顾的时候,他的表情也甚是平静,只是默默凝睇我片刻,就点头应允了,我彻夜准备的说辞居然全无用武之地,令我松口气的同时,又泛起疑虑,但应该只是我神经过敏了,毕竟颜煜与墨台妖孽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颜煜性子纯良,极易相处,所以墨台妖孽没理由不喜欢颜煜的。 颜煜尚未答话,墨台妖孽慢条斯理地说道:“妻主,这儿可不能休息,附近时常会有‘生死门’的巡山弟子经过。” 这里已是半山腰,而巡山弟子通常只会在门派附近巡逻的——我心里纳闷,但转念一想,许是冬杏改了药光定下的规矩。 “我不累,不用休息。”颜煜接道。 由于纱帽的遮挡,我看不到颜煜的面容,他不曾习武,身体底子薄,先前他陪我上下山,一路走走停停已甚是吃力,现在要他跟着夏枫他们的脚程跑,着实辛苦他了。 我再三嘱咐轿夫放慢速度,放下轿帘,坐正身子,不经意间瞄到墨台妖孽冷然的表情,我不禁一怔,开口唤道:“夫君,身体哪里不舒服呢?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没事,只是剥石榴剥累了。”墨台妖孽霁颜笑道。 “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动手替墨台妖孽收妥匕首与剩下的石榴,然后将食盒放在一旁。 “妻主,你对你的徒弟可真好啊!你知道我醒来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想的是什么吗?”墨台妖孽喃喃说道,身子无力地靠了过来。 “应该是惊艳吧!”我忘不了我在八角亭看到颜煜时的震撼。 “是啊,一刹那的惊艳,然后我的心就慌了,我想啊,千万不能让妻主你看到他,一眼都不行。”墨台妖孽缓缓说道,几近一字一顿。 我笑嘻嘻地说道:“真巧啊,我不但看见他了,他还正好是我的徒弟呢!” “妻主,你让我放了宇文景,我照办了,你让我不要为难药晴她们,我也依你,只是,有些时候,我要按我自己的意愿行事……妻主,你会不会怪我呢?”我无法读到墨台妖孽的表情,他与我贴得极近,几乎融为一体般。 “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场,所以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理所当然地答道,没作深想。 既然说到宇文景,我不得不鄙视一下他差劲的性格,活该他想嫁却嫁不出去—— 我看颜煜没再提蛊物的事情,就跟墨台妖孽商量放宇文景自由,当我兴冲冲跑去地牢释放他的时候,他居然拿看白痴的眼神瞪我,然后很拽地哼了一句:“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没有人能左右我的去留。” 当我甩袖欲离去的时候,他又冒出一长段拗口晦涩的话:“毒玄,前掌门擅观天地之相,通测命数之劫,你说她为什么要叫你‘玄’呢?‘玄’是你的名,也是你的命。你注定是药人,所以‘玄’注定是药人的名,所以‘玄’注定是药人的命,所以一切都是注定,真有趣,不是么?”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我的名的问题,一直以为前任掌门吃饱撑着给每个腌在泡菜缸里的……呃,人形生物都取了名字,而我正好摊上“玄”这个字——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 “依你的意思,真相其实是,前任掌门吃饱撑着给每个泡菜缸都算了命并且取了名?”我试探地问道。 宇文景不带善意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然后又一次现出鄙夷的神色,他没再说话,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打发我离开…… 软轿平安到达山脚,前来接应的是三百名步军营兵士,为首的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眉毛浓黑,眼神犀利,腰圆膀粗,皮肤呈健康的古铜色,夏枫悄声向我介绍,这女子是五营统领,官居从一品,至于这群步军营兵士,并非地方上调遣过来的,而是五营统领从堰都带出来的直隶禁旅,于是,其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打赌她们怀里还都揣有堰都墨台府的印信。 我饱含着对武将的敬畏心情,正欲拱手行礼,却见这女子“唰”地一声就跪下了,然后“哗”地一声就哭开来了。 “万幸啊,墨台公子您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万幸啊……”英伟的五营统领全然不顾形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单是哭诉似乎仍然无法传达这位五营统领内心的激动,但又碍于墨台妖孽是男儿身,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站得离墨台妖孽最近的女性——也就是无辜的我。当五营统领抱着我的大腿嚎啕大哭之际,我不得不怀疑她只是想找个蹭鼻涕眼泪的地方罢了,譬如我的外袍的下摆。 五营统领哭归哭,我倒是从她的口中获知了一些堰都的近况——墨台妖孽这次领兵来“生死门”,本是极为隐秘之事,连身为五营统领的她都不知情,而当墨台妖孽遇险的消息传回宫后,登时掀起轩然大波,懿渊帝惊怒交加,墨台皇太君忧虑成疾,冉燮左相在第一时间递上奏折,文情并茂地痛斥东南山区的匪患猖獗,并且顺带把“生死门”方圆百里的乡镇郡县的官吏全参了。 懿渊帝下旨命五营统领全力营救墨台妖孽,直言倘若任务失败,让她提头来见。是故,五营统领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心理准备,只是唯恐营救失败以后,懿渊帝迁怒她的家人,所以在离开堰都前,她遣散了府里的君郎,安置好了所有的子女——直到此时我方知,敢情这位五营统领哭了半天的“万幸”,不是为墨台妖孽,而是为了她自己。 见礼之后,墨台妖孽被请上了四辕车撵,我正待爬上车,及时想到了颜煜——让我如何放心把他跟夏枫放在一起啊!夏枫有本事跟在墨台妖孽身边多年,足见城府之深,反观颜煜,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如果夏枫有意探颜煜的底细,估计连套话的手段都使不上,只要随便聊几句,颜煜就会说出自己是修行者,再扯几句,就能说到宫里当祭司的事了…… “颜煜,过来。”我一把扯住跟着夏枫往后走的颜煜,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上墨台妖孽与我的车撵。 “妻主,你这是何意?”车内的墨台妖孽双眸微眯,面容喜怒难辨。 “人多说话热闹,反正车内位置大,多颜煜一个也不嫌挤。”我胡乱搪塞。 良久,墨台妖孽没有任何反应,就在我以为他拒绝与颜煜共乘的时候,他缓缓扬笑,口中说道:“就依妻主的意思办吧!” 我遂感安心,与颜煜一同在几案边坐好,其间墨台妖孽招来夏枫低声说了几句话,夏枫离开后不久,车撵开始前行了。 车撵动得很慢,隐约能听到前方有皮鞭挥舞的响动,好像是在为车队开道净街。 “我们要进‘白石镇’吗?”我疑惑地问道,一般来说,只有在城内才需要净街。 墨台妖孽颌首,但笑不语,手中继续剥着他的那堆石榴。 没过多久,车撵就徐徐停住了,我透过灯笼框槛窗向外瞅去—— 很好,这地方我还真来过,尤其眼前这座青琉璃卷棚顶的楼门格外眼熟,上悬草纹木雕横匾,内书“普云寺”三个大字。   ☆、74风吹幡动人心自清 普云寺是一座地地道道的百年古刹,据说,先有普云寺,后才有白石镇。然而,许是地处闹市的缘故,明明是方外之所,却充满尘浪的喧嚣,平白少了几分静宜诵颂的淡泊。 乍闻墨台妖孽要进庙上香,我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重听——墨台妖孽成为善男信女,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母猪上树,直逼河马爬树——我只能试着分析,墨台妖孽具备不良人格,所以属于心理易感人群,完全可能因某些变故而突然转换性格,只能说,此次负伤,对他的影响颇大。 依墨台妖孽的意思,他只是顺道进香祈愿,毋须惊扰他人,可是,三百余名全副武装的兵士进入寺庙不足片刻时间,我就看到数百名香客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之后一盏茶的工夫,整条街面人声不再,冷风飕飕——于是,我终于感受到了古刹的避世清幽。 颜煜不愿进佛寺,我猜想是信仰的不同,也不勉强他,打算跟他一起留在外面,墨台妖孽闻言,笑容立敛,面色不豫,气氛登时变得诡异—— 就在此时,一位身披青绦浅红袈裟的师太从大殿迎了出来,她的五官清雅,身材高挑,步伐虽快但不见凌乱,而她身后的十来名沙弥尼,表情紧张,如临大敌。 这位师太面带笑容,朝站在最前方的五营统领合什行礼,说道:“贫尼慈恩,乃普云寺住持。不知步军营诸位施主兴师动众地驾临本寺,有何公干?本寺是当地香火最为鼎盛的庙宇,签谶灵验,法事昭著,当然,如果施主有特殊需要,本寺亦能举办各类法会与祭典。” 慈恩……抢“包子”比赛的常胜冠军——我可没忘记,普云寺之所以能年年承接金玉节庙会这个“肉包子”,慈恩师太功不可没。 不过,眼前的慈恩师太与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一位擅以佛禅斗法的僧尼,居然如此年轻——此“年轻”,并非真的年纪轻,而是相对而言,事实上,我猜不出她的年纪,不知是否由于长年礼佛、修身养性之故,她的面庞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其间蕴籍雍华贵气,带着难以形容的不协调感。 五营统领还礼,然后退开身子,向慈恩师太介绍道:“这两位是皇都来的墨台公子与墨台夫人,想在贵宝刹祈愿求签。” “墨台……”慈恩师太面露古怪,一眼望过来,随即整张脸皱了起来:“墨台……施主,您想先到哪个大殿进香?” 这什么毛病啊?我暗自纳闷,顺着慈恩师太的视线扭头看向墨台妖孽,发现墨台妖孽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妻主,你陪我一同进庙上香,可好?”墨台妖孽扬声说道。 既然墨台妖孽当众提出,我也不好驳他的脸面,正欲张口应下,心神忽动,目光重新落在了慈恩师太的身上—— 一位出家的僧尼竟识得步军营的军服,姑且称之见闻广博;她忽略我,直接询问墨台妖孽的意向,姑且称之心思灵敏,从五营统领介绍的先后顺序推断出墨台妖孽为众人之首;问题是,明明我身边站了两名男子,她是怎么一眼判定五营统领口中的“墨台公子”不是覆面的颜煜呢? “我对上香没多少兴趣,你自行前往就好。”我开口说道,眼见墨台妖孽面上现出冰寒,急忙续道:“我有一个问题悟不透,想向慈恩师太请教一二。” “这样说来,妻主还是肯与我一同进寺庙的?”墨台妖孽脸色顿缓。 “这是自然。”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朝向慈恩师太,行礼道:“师太肯否为我指点迷津?” “既然女施主心存疑惑,就请随贫尼前往后院禅房吧。”慈恩师太面对我的时候,态度自然了许多。 我安顿好颜煜,回身见慈恩师太已另外召来了两名比丘尼,由她们领墨台妖孽一行人前往大殿,而慈恩师太带着我走向后院。 说是禅房,实际更像茶房,我一直知道佛学有“茶禅一味”,尤其是禅宗,讲求清净、修心、静虑以求得智慧,开悟生命,但一直没机会亲身体会——偌大的法堂,隐约可闻不远处袅袅的诵经之声,面前的圆炉上煮着一壶冒着氤氲热气的香茗,四周萦绕着清淡的茶香,一种深邃悠远的禅味油然而生。 “墨台夫人,你有何事不解?”慈恩师太将烹好的茶汤递予我。 “师太以前见过我的夫君?”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慈恩师太对我冒然提出的问题没有显出过多的惊讶,她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口中说道:“墨台公子长得极像我的一位友人。” 慈恩师太并没正面回答我,同时,我注意到,她没再称我为“施主”,亦不再自称“贫尼”了。 “莫非是师太在皇都的友人?我听闻师太早年是在皇都的寺庙修行的。”我旁敲侧击地问道。 “只是在堰都的明霄寺举行剃度仪式……其实,我做居士那会儿,倒没想过要正式受戒的。”慈恩师太的表情平和,悠悠啜饮杯中茶。 明霄寺,筑于阆山东峰顶的皇家寺庙……虽说佛家讲求众生平等,但能在明霄寺出家的女子,往往是出身于世家贵族,后因种种缘由才抛弃俗世的——可见慈恩师太出家前的身份地位非比寻常。 骤然间,我对慈恩师太口中的“友人”失了兴趣,转而低头专心致志地品茶。 一阵静默,慈恩师太重新在我的杯盏中注满茶汤,然后突兀地问道:“墨台夫人,依宗族辈分,你是如何称呼墨台遥的?” 连墨台遥都冒出来……我狐疑地看向慈恩师太,几乎能确定她现在不是以出家人的身份在跟我说话了。 “我的夫君唤宗族长为‘姑母’,我自然也跟着这样叫了。”我开口答道,但没多做解释——若依墨台氏的族谱,墨台妖孽并非直系,是没有资格唤墨台遥为“姑母”的。 “墨台公子果然是……”慈恩师太略加沉吟,接着问道:“凤后……不,皇太君的身体好吗?”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慈恩师太——您究竟是按什么逻辑来提问的,皇太君的身体好不好,我怎么会知道?! 慈恩师太似乎将我的沉默视作了戒备,因为她继续说道:“墨台夫人,你切莫多心,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坏人吗?算起来,我离开堰都已有二十年,偶尔念及故友,却苦于无从获知他们的近况。寺里倒是经常有堰都的香客来访,但贵族子弟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撞上一个,还是低等末流的。” 作为一位出家人,慈恩师太的用词,还真是……出人意表的通俗啊——于是,我不得不感慨,生就一张轩昂飘逸的好皮相是多么的重要,随便什么话,只要从慈恩师太口中吐出,就俨然成了金玉良言。 “皇太君身体康健。”我慢吞吞地答道,已萌生了去意——我没兴趣跟她打听二十年前的旧事,更没兴趣向她汇报皇都的近况。 顾不得热茶烫口,我牛饮而尽,正欲起身告辞,又听慈恩师太迟疑地问道:“墨台夫人,近来你是否见过……淑皇子?他的身子可有起色?” 怎么又掺和进一个淑皇子?我微怔,但见慈恩师太面露凝重,显然十分在意答案,我想了想,以殷的话答道:“淑皇子的身体还好,旧疾经过调养,已不常复发了。” “如此就好。”慈恩师太连连颌首,启颜笑道:“墨台夫人,这些年,我先后从‘生死门’收集了几帖舒缓咯血之症的良方,能否请你捎带给淑皇子呢?” 原来淑皇子的旧疾是咯血啊,病邪既已入经络,肺肾两亏,元气大损,怕是一辈子都要浸泡在药罐子里头了——话说回来,据我所知,门派的药方是从不外传的,这慈恩师太……果然有道行。 “师太,我刚才就想问了,既然您如此思念皇都,为什么不自己回去看看呢?”我开口问道。 “我也想啊,但先帝下过谕旨,严禁我踏回堰都的地界,也就是说,除非我活腻味了,否则有生之年,都回不去了。”慈恩师太一脸无辜地说道。 我不由瞠目,您干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荣幸被皇帝下旨驱逐的…… “墨台夫人,你这眼神很伤人的,我真的是良民一个啊,顶多陪淑皇子出宫游玩多日未归,最终被内侍卫请了回去,仅此而已。”慈恩师太说得云淡风轻,还顺手帮我斟了一盏茶。 “私……奔!”我从牙缝间挤出这两个字。 “怪哉,为什么大家都认定我俩是私奔呢……不过无所谓了。”慈恩师太摇头晃脑地说道:“墨台夫人,现在你该知道我是谁了,肯帮我捎方子了吧?” 我径直打量慈恩师太,久久无语——会知道才怪,皇子私奔貌似是皇家丑闻,就算我想听,也没人敢随便传好不好?! 慈恩师太见状,奇道:“你难道不曾听过我的光辉事迹,从宫里或者从墨台遥那儿?” 我干脆地说道:“从来没有。姑母倒是有提过淑皇子,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淑皇子。” “墨台遥现在懂得内疚了?活该她一辈子背负对淑皇子的亏欠!当年,淑皇子与我刚到汌河驿,就被墨台遥率人追上了,淑皇子要墨台遥放我们离去,但墨台遥坚持要带淑皇子回宫。淑皇子坦言,如若他回宫,今生就注定无法跟所爱之人在一起,墨台遥却回答‘臣万死,恭迎皇子回宫’,淑皇子听罢,直接转身跳进了汌河,获救当晚高热不退,尚未回宫就患上了喘逆……” 慈恩师太的神态倒也不显激动,只是语气偏重,停了停,她继续说道:“怎么看都是墨台遥不好吧?偏偏先帝把错都推到了我的身上,御笔朱批‘有悖伦常,有失德行,有伤体统’,本来呢,老祖宗有规矩,只要我犯的不是‘不赦之罪’,连皇上都奈何不了我,谁知先帝说,她不是罚我,她是赏我,我既已是居士,她干脆赏出家,赐法号‘慈恩’,慈恩、恩慈、恩赐也,后来淑皇子病到咯血,先帝一怒之下就将我赶出了堰都,说是外放,也是恩赐。” 痛苦地消化了慈恩师太一大长串的话之后,我只想说一句,您的祖上真有福泽深厚啊——尽管慈恩师太说得甚是可怜,但一点儿都不值得同情,同样的事换做别人身上,估计坟头的草都有一人高了,而她现在居然还活蹦乱跳的——我越发不想知道慈恩师太的背景了。 慈恩师太所说的汌河驿,是离皇都最近的一处水马驿站,由汌河渡出去,可以直接进入南北运河航道,水路四通八达,同时,驿站连接各方傍道,陆路纵横交错。简单的说,只要过了汌河驿,天南地北任尔游,然而,但凡以悲情收尾的故事,在关键的时刻都会出差错,时任领侍卫内大臣的墨台遥的出现,导致私奔计划前功尽弃,于是,淑皇子嫁给自己不爱的人,慈恩师太被逐出了皇都——多少滥俗的情节啊!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没什么问题要问吗?”慈恩师太怂恿。 我不加思索地摇头,闲闲地品味杯中物——故事听听就算了,没必要搅和其中。 慈恩师太瞪圆了双眼,不满地叫道:“你就不问我,淑皇子为什么要我带他离开吗?” 私奔的理由还需要问吗——我是想这么说的,一抬眼就接触到慈恩师太不大友善的目光,于是我从善如流地问道:“淑皇子为什么要跟您私奔呢?” 仿佛就等我问这句话,慈恩师太立马回道:“因为我们俩不是私奔啊!那时候,先帝身体每况愈下,她有意将淑皇子许配给朝中有野心的中下品阶的年轻臣子,可淑皇子早已有了心仪之人,坚持要自己选妻主,先帝素来宠爱淑皇子,却唯独在此事上不予妥协。淑皇子情急之下找我商量,适时,我偶然从御医院的吏目那儿得知先帝至多三年寿命,所以……” 所以您被流放,纯属自作孽不可活,还真怨不了别人——我在心里接道,没再理会慈恩师太一遍又一遍地述说淑皇子的痛苦与无奈,兀自思忖他处。 看来,先帝嫁淑皇子,并非随性之举,而是君王驭臣的权术。由于朝臣是通过“举荐制”入仕的,必然会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上品的官员,彼此关系微妙,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同荣辱共利害。我笃定墨台氏当年在朝中必是权势熏天。 先帝在驾崩前的三年就开始布置棋局,颛顼烨琼年幼,无法真正掌权,先帝索性改立墨台凤后所出为太女,一面是为了安抚墨台氏,一面是希望借墨台氏打压其它蠢蠢欲动的势力。同时,先帝又对墨台氏心生忌惮——这点从她临终前逼墨台遥立誓就可窥知,先帝想方设法培植新的势力与墨台氏以及其他势力集团达成权利的制衡,新势力的人选自然要从中下品阶的官员中挑选了,于是,淑皇子注定成为先帝的一枚棋子。 “……也就是说,淑皇子当时只是想暂时离开堰都,待先帝驾……不是,待新皇登基之后再回来。”慈恩师太钜细靡遗地描绘淑皇子私奔的经过。 “既然都私奔了,还回来做什么?”我下意识地反问,随即点头道:“也是,待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都好办了,回来还能继续享福。” 慈恩师太不禁蹙眉,口中说道:“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我说过了,不是私奔,淑皇子为了所爱之人,甘心抛弃荣华、丢弃地位、舍弃名誉!” “师太,淑皇子既然有意中人,为什么不去找那人私奔呢?我只能理解为,淑皇子的意中人不肯带淑皇子私奔。如斯女子,淑皇子又有什么好留恋的?!”我无动于衷地陈述。 慈恩师太一怔,嗫嚅道:“那个女子……不能带淑皇子走。” “没有什么不能的,既然淑皇子能跑到汌河驿,说明私奔是完全有可能成功的,哪怕那女子是无法进宫的布衣白丁,也能伺机守在宫外接应。因此,所谓的‘不能’,不过是‘不肯’的借口罢了。”我淡漠说道,故事版本变了,却依旧滥俗。 “那女子如果只是一名布衣,事情反而好办了……她确实是不能,因为淑皇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意,恐怕那个女子至今仍不知情。”慈恩师太苦笑。 我的面皮不小心抽了一下下,敢情淑皇子喜好玩心电感应——打死我都不相信淑皇子是因为礼教的束缚而羞于表示,毕竟他都有勇气做出类似私奔的离经叛道的举动…… “师太,淑皇子莫非是一见钟情,没准他现在还不清楚当初惊鸿一瞥的女子是哪家的……当我没说,我只是想象力比较丰富罢了。”在慈恩师太的横眉怒目中,我清了清嗓子,转而说道: “试问,寻常的世族女子,哪怕是显赫权贵,能轻易接近皇子吗?能随意出入后宫的女子,只有幽娘……”跟受指派及召唤的内侍卫,其中自然包括领侍卫内大臣墨台遥。 “若不是我发过誓,不跟任何人说淑皇子心仪之人究竟是谁,哪用得着如此吃力地引导你……你为什么就是不开窍呢?”慈恩师太死命瞪我,近乎咬牙切齿。 “师太,如果您打的是借由我的嘴传出什么话的主意,您恐怕要失望了。出了这个门,我没打算对任何人提及禅房内发生的事。”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对不对?”慈恩师太抚掌叫道。 即使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要牵扯上皇家,就断然不是可以轻易触碰的,不是谁都能说,也不是谁都能听,然而,慈恩师太却任性妄为地将一切揭开,就在初次见面的我的眼前,我想装傻都难啊! 我没答话,以茶润唇,以茶静心,茶汤经多次沸水冲沏,开始释出淡淡的苦味—— “姑母有提过,淑皇子的性子烈,偏偏又容易犯执着……” “执着本身没什么不好,只是执着的结局不一定都是好的。淑皇子心仪之人,不是因为圣旨赶到汌河驿的女子,也不是回答‘臣万死’的女子。淑皇子心仪的女子,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慈恩师太无波无澜地说道。 我默默凝睇慈恩师太,明明是一脸奸诈,但经她周身的气质一烘托,倒有几分神秘莫测的味道。 “师太,您怨姑母吗?”我没头没脑地问道。 恩慈师太思索片刻,答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爱啊恨啊怨啊,有什么化解不了的呢?心与空相应,则讥毁赞誉,何忧何喜?身与空相应,则刀割香涂,何苦何乐?依报与空相应,则施与劫夺,何得何失?” “师太果然是得道高僧。”我拱手作揖,起身告辞。 “墨台夫人留步,你一共喝了三杯禅茶,按本寺的规矩,一杯禅茶等同于五百两香火钱,请夫人布施。”慈恩师太语气祥和地说道。 五百两一杯茶,你怎么不去抢哦?! “师太,您刚才不是说心与空相应,身与空相应,依报与空相应吗?既然万事皆空,银两之物不就显得累赘了么?”我辩道。 “刚才那句话是我留给自己的,至于墨台夫人你,我倒可以另外送你一句:心与空不空相应,则爱见都忘,慈悲普救;身与空不空相应,则外同枯木,内现威仪;依报与空不空相应,则永绝贪求,资财给济。”慈恩师太从容应道。 真不亏是擅长抢“肉包子”的慈恩师太!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付罄银两,“两袖清风”地迈出禅房,身后手攥银票的慈恩师太突然出声说道: “墨台夫人,回堰都后务必替我转告墨台皇太君,小皇子虽然长相酷似他,但气质比他温柔婉约多了,实乃万幸啊!” “您说什么?”我一惊,霍然回头。 “墨台夫人,你不用瞒我,我离开堰都那会儿,墨台皇太君已临盆在即。仔细算算,墨台公子近两个月就该过双十寿诞了吧?”慈恩师太理所当然地回道。 我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背心,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墨台妖孽下月初九,年满二十。   ☆、75红尘闹俗世多纷扰1 翻个身,睡不着,怪地面太硬,铺了皮革加毯子加棉絮,仍是搁着我的背,堵着我的心。 苍天啊,我走的到底是什么狗屎运,居然娶到一位活生生的皇子,我努力酝酿激动兴奋的情绪,但只感到头顶上乌云密布——废话,有皇家血统又怎么样,养一只有血统证明的名犬能参加选秀比赛,可养一个皇族后裔有什么好处?进行解剖研究吗?! 又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我已经数了两个时辰的营帐的梁顶跟脊柱了。 扼腕啊,我在堰都的墨台府就该瞅出端倪的,墨台妖孽行事张扬,怎么看都不像寄人篱下的小可怜……果然是误上贼船,我几乎已经看见麻烦一如汹涌澎湃的江水,咆哮着将我吞没。 继续翻身,不断翻身,我将自己想象成煎锅上的咸鱼。 “妻主,你在干什么?”黑暗中,躺在我边上的墨台妖孽突然出声,嗓音清透,不含睡意。 颇为诧异墨台妖孽还未入睡,我一下拥被坐起,口中说道:“我要吃点心。” 烦恼,是相当费脑力的活儿,我急需补充糖分。 “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吃东西?”墨台妖孽侧身面朝我。 “马车上有慈恩师太送的茶糕。”我咬重了“送”字。 准确的说,是慈恩师太良心发现,亲自出来送行之时,额外赠送了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九块不及巴掌大的茶糕,说是以此感念我的善心之举——后来我才发现,茶糕下面还压着一个油纸包,正是慈恩师太指望我捎带给淑皇子的药方。 “妻主是要去找颜公子?”墨台妖孽的声调微扬。 “我是去马车上找点心。”我纠正。 “还不都一样,马车上可不只有点心,还有一位颜公子。”墨台妖孽缓缓接道。 说到颜煜睡马车,其实是我的意思——我们一行人离开白石镇的时候,已近黄昏,五营统领在墨台妖孽的授意下,传令在近郊扎营过夜,本来呢,墨台妖孽与我睡主帐,颜煜跟夏枫睡参军帐,但我心有顾虑,就跟颜煜商量,让他独自留宿车撵内,好避开夏枫及其他人,颜煜欣然同意,而墨台妖孽也没多说什么,命车夫将马车赶至营帐区,然后卸去马匹,拿下架套。 我很想问,颜煜在不在马车上,跟我吃点心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墨台妖孽微微支起身子,借着帮我盖被子的动作,轻拂过我背心的神堂穴,令我身不由己地又躺了回去。 “我不吃点心了,我去散步。”我立马改口说道,反正干什么都比躺这儿发呆强。 “散步?然后散着散着,就步上马车了?”墨台妖孽的语气不善:“妻主,今晚你哪儿都别去,好好呆着。” 我眨了眨眼,再次张口道:“我要如厕……” 话刚说了一半,就听帐外传来五营统领的呼喊声:“有人袭营,快,保护主帐!” 不是吧,这日子过得还真是丰富多彩啊! 我倏地坐直身子,一把抓起边上的长剑,偏头看向无动于衷的墨台妖孽,纳闷地问道: “你不出去看看吗?”在我的印象中,以往出事,墨台妖孽总会在第一时间前去查看的。 “不是有五营统领在么?!”墨台妖孽不紧不慢地答道。 “也是,你的身子还没完全康复,就该多休息。”一想到墨台妖孽经过两次重伤,武功及行动力已远不如从前,我的心情更加阴郁了。 帐外脚步声不断,应该是五营统领带着大匹人马将主帐围了起来。 一片嘈杂声中,我不经意听到一句:“敌人从西北方向逃跑了!” 西北方向啊,出了营地就是茂密的山林,估计追不上了……不对! 我的眼皮猛地一跳,紧接着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糟糕,马车就在西北角!” “妻主,你要去哪儿?”墨台妖孽一把扯住滚下被铺的我。 “确定颜煜的安全,你身子虚弱就不用跟来了……”我挣开墨台妖孽的手,顾不上披外衣,趿着鞋就冲了出去。 掀开帐帘,火光刺眼,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士在大帐四周严正以待,远处,不断有巡逻的卫兵列队跑过。 我刚一露面,手持弓箭的五营统领就迎了过来,试探地问道:“墨台夫人,墨台公子是否受惊了?” 我火急火燎地跑向营区西北角,随口答道:“没有,他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事情了。” “那就好。”紧随我身后的五营统领长舒一口气,又道:“墨台公子武艺高强,胆识过人,绝非寻常男子可比……” “大人,你可知袭营的人是什么来路?”我出声打断五营统领的废话。 “这个……我是在巡逻时,碰巧发现有外敌入侵的。对方不超过十人,轻功都不错,不然断不可能在未惊动外围守备的情况下潜入营帐区的,她们的目的不明,既没伤人致命,也没抢夺财物,一见行迹败露,没有任何反抗,直接就撤退了……对了,我亲手射中其中一人的肩背,就算没伤及要害,也能去其半条命了。”话说到最后,五营统领顺带邀功。 刺客吗……我没接话,暗自思忖,脚下未停,很快就来到了马车前,眼见紫檀轿身毫发无损,我的心稍稍放下,上前轻叩紧闭的轿门,问道:“颜煜,你还好吧?” “玄……出事了吗?”车厢内传出颜煜如常的声音,随后轿门徐徐开启。 我眼尖地瞟到门缝内泻出的淡淡的碧蓝的光,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见五营统领守礼地没再跟过来,而是指挥周遭的兵士仔细搜查营地。我快速闪身进入车内,急急将轿门关好。 整个车厢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蓝光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围绕着颜煜不断转动的跳跃的火球。 “为什么突然间冒出这么多人呢?”颜煜将轿帘挑起一角,面带疑惑地看着外面。 “跟着我的夫君,时常会遇到这样的阵仗,很快你就习惯了。”我欲哭无泪,严格算起来,我与颜煜都是不幸被卷入是非圈中的无辜路人。 “玄,你没事吧?”颜煜放下帘布,倾身靠近我,同时,他家的火球也一起贴了过来。 我死死瞪着不安分的火球,口中说道:“我没事,倒是你,你长这么大,还没杀过人吧?” 颜煜不由一怔,呆呆地摇首,答道:“祭司婆婆说,杀人造孽因结恶果,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切勿动杀念。” 我怒,上次祭司老太婆对我下杀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因果报应的问题……不过,这不是重点—— “以后遇到危险,你别动手,只管躲开,普通人不可能追得上你的移行术的,剩下的事情,交由我来做就好。”我打心底不愿看到颜煜的双手染血,反正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如果说,只有杀人才能自保,我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玄……”颜煜张口欲言,但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妻主,颜公子出什么意外了吗?”令我意外的是,墨台妖孽也跟过来了。 我草草安抚了颜煜几句就爬出车撵,抬眼望见墨台妖孽披着裘氅微笑地等在马车前。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帐内休息吗?”我快步走向他。 “颜公子……他没事?”墨台妖孽的视线越过我,落在被我妥善掩好的轿门上。 “没事。”我答曰,想了想,补充道:“不知道来人的身份及目的,看来还应加派护卫以策万全。” “墨台夫人说得极是,请公子夫人放心,属下绝不会让今晚之事发生第二次。”一旁的五营统领应和道。 墨台妖孽的表情没有太大波动,只是淡淡地扫了五营统领一眼,伸手拉起我走向主帐。 临踏入帐篷前,我忽然停住,回身环顾周遭。 “妻主,又怎么了?”墨台妖孽挑眉问道。 “奇怪,为什么我没看到夏枫呢?他不用过来保护你吗?”我疑惑道。 “夏枫伺候了我一天,累坏了,该是早早就睡下了。”墨台妖孽平静地答道。 “他睡得未免太死了吧?这么大的动静……”我面露古怪。 “妻主,你关心的人可真多啊,先是颜公子,再来是夏枫,不知妻主心中可有给我留一席之地呢?”墨台妖孽似笑非笑。 “我这不是随口一提嘛,没事了,快睡吧,夏枫不在,我保护你。”不及深想,我连忙赔笑道,乖乖跟着墨台妖孽进了主帐。 ---------------------------------我是久违的分割线------------------------------- 目前,车队的行进速度,实在是匪夷所思得……慢——保守估计,我们能在年底赶回堰都,就该偷笑了。 请注意,慢得不是众人的脚程,五营统领一行从堰都出来轻装简行、日夜兼程,骑的是足不践土的千里良驹;当然,后来墨台遥命人取道大运河送过来的豪华车撵及行营用具多多少少会成为行伍的负担,却也不是影响行程的主因;车队慢行,也绝非归心似箭的五营统领的意思,她整日提心吊胆、草木皆兵,如果可以,我相信她恨不得直接插上双翅飞回堰都好交差了账。 “我乏了。”靠躺在软榻上的墨台妖孽毫无预兆地说道。 我不由探头看向车外,晌午的日头十分晃眼,只能说……墨台妖孽“乏”的时间真是越来越早了啊! 接到通报的五营统领策马来到车窗外,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墨台公子,前方二十里有个城镇,您看今日能不能多赶些路,进城做些必要的补给?” “进城好,我正想买些东西。”我插嘴道,同时看向边上的颜煜。 现已入冬,一路北上,天气渐寒。应该说,墨台遥设想得十分周到,随车撵一同带来了御寒的冬衣与取暖的器物,但是,其中自然没有颜煜的一份。 我原想跟墨台妖孽商量,让他匀几件不要的衣物给颜煜,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墨台妖孽以病体畏寒为由堵了回去。我也想过夏枫,可据说他在大营遇袭的那夜染了伤寒,连续几日都呆在后面的马车内休养,好不容易昨日出现了,整个人消瘦了一圈,面上不见血色,说话有气无力,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妻主想进城,那就进城吧!”墨台妖孽允道。 毫不意外的,我接收到五营统领感激的眼神——要知道,现在多赶二十里路,对她而言就是幸福的事。 日昳时分,大队人马停在城镇外整备搭营。得知我进城是为颜煜添置冬衣,墨台妖孽坚持同行,但没让五营统领跟随,只带了夏枫一人。 我先去了成衣铺,胡乱地给颜煜挑了几件不扎眼的厚实的衣物,接着又买了许多点心零嘴,不求质量,只要数量。转悠一圈后,恰好到了夕食之时,索性就近找了一家酒楼用膳。 特意要了清净的隔间,饭菜是按十人份点的。当小二姐吃力地抱着一个饭桶走进来的时候,墨台妖孽笑道:“妻主,看来最近你的胃口不错。” 我一愣,随即想到墨台妖孽似乎从未跟颜煜同席而食。连日来,白天在车上,墨台妖孽按时按点喝些汤汤水水,而颜煜与我是以干粮糕饼果腹的;夜间在营地,墨台妖孽继续吃药膳,颜煜跟我则是同五营统领她们搭伙的。 菜上齐,我打发了小二姐,示意颜煜摘去纱帽。当颜煜露出满面白粉时,墨台妖孽眼中难掩诧异,夏枫直接脱口道:“颜公子,您的妆容过厚,把整张脸都毁了。” “我刚下山那会儿,见大家都往脸上抹粉,就跟着抹粉,后来听说素颜其实也是可以的,于是就不再上妆了。这次离开门派,玄师父说,我出门必须涂粉,不然不能见人,所以我又开始上妆了。”颜煜一板一眼地说道。 墨台妖孽若有所思地瞟向我,我面不改色的接道:“粉妆挺好的,这样看着顺眼多了。” 我曾亲自指导颜煜“涂”粉,唯一的技巧就是把脸蛋当做墙面来粉刷——显而易见,现在的颜煜已尽得我的真传。 开始用膳,夏枫帮墨台妖孽盛了白粥,我取来空碟子,将每样清淡的菜品都夹了一些放在墨台妖孽面前,墨台妖孽唇边泛起笑意,优雅地举箸进食; 接着,我又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米饭,随便挑了几样菜色盖在上面; 最后——我把所有的菜肴都推到了颜煜的面前。 “多吃点,多吃才能长肉肉!”我现在就是一名饲养员,有组织、有目的、有计划地喂养颜煜,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还原成球体——撇开惊人的食量不说,颜煜还是相当好养活的,不挑食不忌口,给什么吃什么。 “妻主!”墨台妖孽敛了笑。 “怎么了?”见墨台妖孽摔下筷子,我迟疑地问道:“你……已经饱了?” 墨台妖孽不语,径自瞪着我,我咧嘴对他笑了笑,然后伸出爪子,将墨台妖孽面前的菜盘一同拨给了颜煜。 “我要吃米饭。”墨台妖孽开口要求。 “主子,您的脾胃还需调养,不能吃……”站在墨台妖孽身旁的夏枫劝阻。 “妻主,我也要吃米饭。”墨台妖孽执拗地说道。 “好端端的,你跟米饭较什么劲,等你养好了身子,想吃多少都成。”我以哄小孩的口吻说道。 “妻主,你……”墨台妖孽眯眼。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墨台妖孽的情绪不对劲,却来不及作出任何补救措施,因为—— “‘生死门’掌门弟子药X前来为师父药光讨命。”遽然间,两名不速之客破窗而入。 为什么是药X呢,很简单,她们两人异口同声地自报家门,由于叠声,我实在无法辨明具体的读音。 “‘生死门’?”墨台妖孽蹙眉,他飞快地瞟向夏枫,而夏枫却是一脸茫然。 我清了清嗓子,正儿八经地说道:“掌门师姐不是好好地在门派坐镇吗,何来讨命一说?” “玄长老,掌门已经遇害,您现在跟害死掌门的凶手在一起,就是背叛掌门,背叛门派,您死后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掌门!” “我呸呸呸,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我怒视眼前两名翠衫弟子,藏在桌下的手已摸到了长剑,正打算先下手为强,心思甫动,我站起身子,一边结门派的手势,一边说道:“你们既然认得我这个长老,就该依门派规矩向我见礼。” 两名女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倒扣手中的剑柄,拱手躬身,齐声道:“药X拜见玄长老!” 再次无视女子的名字,我等了又等,没见她们有其它的动作,下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站直身体,重新握好剑,高声念了句“玄长老,得罪了”,就直直杀了过来。 我早有防备,拔剑格开其中一人的迎面重击,余光瞄到另一名女子攻向了墨台妖孽,要命的是,颜煜正傻站在那女子的攻击范围之内。 “颜煜,你跑。”我喝道。 “我跑了,那你们怎么办……”我没功夫扭头看颜煜的表情,却听到他喃喃问道。 闻言,我差点扑地,趁夏枫挥剑替我挡招的缝隙,欲移至墨台妖孽与颜煜那边,但面前的女子,剑法诡奇,横剑斜劈,一下就破了夏枫的招式,连带将我逼退了数步。 我不清楚墨台妖孽的武功现在还剩几成,若是从前,估计不出十招他就能制住这两名女子,然而现在,单是应付一人,他似乎已颇为吃力,左手持剑只守不攻。 我心中焦急,剑招乱无章法,只求脱身,可无论我如何进攻,始终无法越过那女子,她的身形轻灵,出手或虚或实,即便以一敌二,依旧游刃有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与墨台妖孽的距离不断地拉远——我几乎能确定,这两名女子是预先商量好,故意将我们隔开的。 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夏枫今天的反应好像特别迟缓,撩剑的时候竟露了个破绽,女子长驱直入,对夏枫出了杀招,我不及细想,以左手剑鞘撞击她的剑刃,剑锋回转,眼见就要削下我的前臂,电光石火的一霎那,女子居然松了力道,以差之毫厘之险收了剑式。 我惊愕地望向那女子,心中大呼万幸的同时疑窦丛生,女子紧抿双唇,一个旋身回踢,将夏枫与我分别踹了出去。我的背部狠狠撞上了窗棂,眼前一黑,差点昏厥。 “妻主!”我听到墨台妖孽的叫唤,痛苦地半撑眼皮,视线有些模糊,只见之前与我交手的那名女子已经转向了墨台妖孽。 “我没事……”一时气短,我不可抑地咳了几声,挣扎着要爬起来。 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墨台妖孽所出的招式,只知道他的身体节节后退,难以避免地跟墙角的颜煜撞在了一起。 “颜煜,快走开,别碍事。”我想跳起来破口大骂的,却只能勉强撑起身子。 青芒闪过,墨台妖孽一剑刺穿了其中一名女子的胸膛,我正待松口气,竟看到另一名女子把握时机,飞身挺剑冲向墨台妖孽,而墨台妖孽居然在生死攸关之际呆住了,不闪也不避,直到剑尖袭面,他才有所动作—— 是的,墨台妖孽偏头避过了,但他的身后……是颜煜! “啊!”我尖叫出声。 下一秒,眼前一花,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就在我的身畔。我扭动僵硬的脖颈,看向同样撞上窗棂却已昏迷的翠衫女子。 “玄,你受伤了吗?”颜煜的身形轻晃,半蹲在我的边上。 “你……你……”我的唇角颤啊颤,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会武功?”墨台妖孽步了过来,但完全不是劫后余生的表情,他的面容偏冷,目光紧紧盯着颜煜。 “颜煜好歹算是‘生死门’的弟子,自然善武了。”我回过神来,抢在颜煜答话前说道。 “想不到颜公子年纪轻轻,就习得如此高深的内功,居然能将大活人生生震开。”浑身狼狈的夏枫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夏枫,你受伤了?!”我注意到夏枫肩背上泛出成片的血迹。 “这伤……”夏枫的面色微变。 “夏枫,你怎么这么大意?快回去包扎吧!”墨台妖孽温言道。 夏枫退下,墨台妖孽扶我起来,我看着地上的女子,说道:“莫非前些日子袭营的也是她们?” “一定是她们。”墨台妖孽颌首,稍加停顿,垂眸懊恼地低语:“白白浪费这么多天的时间,我怎么忘了还有一个‘生死门’……” “夫君,你说什么?”我不解。 “我是说,‘生死门’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我们一定要多加提防,特别是身为‘生死门’叛徒的颜公子。”说这话的时候,墨台妖孽美目流盼,巧笑嫣然。 我轻嗤,“生死门”掌门弟子么?不但直呼师父药光的名讳,而且不知道见礼时应该打手势……而倘若不是“生死门”弟子,又为什么独独对我手下留情呢? 她们究竟是何来路,有何目的呢——我陷入了沉思。   ☆、76红尘闹俗世多纷扰2 日入夕时,一行人自镇上返回大营,墨台妖孽径直回主帐休憩,我安顿好颜煜,刚爬出车辇,就见五营统领拎着一个网兜迎面走来。 “明明已经入冬了,一路上仍时常有鸽子从咱们头顶飞过。我早就瞅得眼馋了,这不,在营地外围随便转悠一圈,就逮到了它们。”五营统领眉飞色舞地说着,将网兜撑开,露出两只半死不活的鸽子。 敢情趁我们进城的空档,五营统领跑去捕野食了——显然,她尚未听说墨台妖孽遇袭的事,不然现在就笑不出来了。 “我一直以为秋末冬初,鸽子都乖乖呆在巢里换羽……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两只鸽子还真肥水啊!”我的眼睛贼溜溜地盯着鸽子。晚膳被那两名来路不明的女子搅和了,我的肚子还在高唱空城计。 五营统领立刻有所会意,将网兜凑近我,让我看得更加清楚,口中讨好道:“我正要去找伙头,让她们将鸽子炖了汤,好给墨台公子补身子。” “其实,我比较喜欢吃烤的……”话语顿住,就着篱栅上的火把,我不经意瞟到两只鸽子僵直的爪子竟都扣了一枚银环,上面甚至还印有徽标。 我伸手取下银环,摊放在掌中仔细端详——籀篆体么……其实我识得的籀篆文相当有限,但这个字我还真认得,正是墨台妖孽名讳中的“烨”字。 “咦,原来是有主的鸽子啊!”五营统领后知后觉地叫道,将鸽子翻来覆去地察看:“除了银饰之外,好像没别的物件了,不过奇怪的是,一只的羽翼下抹了银朱,另一只则是染了墨痕。” “没有信筒什么的就好,说明没耽误事儿。”我慢吞吞地接道。 “耽误谁的事儿?墨台夫人,莫非您认得这两只传令鸽?”五营统领虚心求教。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后千万别激动。” 五营统领不觉敛了笑,向前一步,拱手行礼,道:“还请墨台夫人示下。” “我大胆猜测,这两只鸽子可能是……我的夫君放养在附近的。”我确定墨台府有饲养信鸽,譬如当初被墨台遥死命掐在手里的那只,而且鸽子身上的银徽,像极了墨台妖孽让我挂在桓城商铺的标识——仔细回想,我还从没问过墨台妖孽银徽的来历与其象征意。 “墨台夫人……我……属下……请夫人救命。”五营统领听罢,当场面如灰土,身子一矮,就欲跪倒。 “大人,你这是为何?”我眼疾手快地搀住五营统领的胳膊,止住了她的动作。 “墨台夫人,依墨台公子的性子,是要拿人命抵鸽子命的啊!”五营统领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 “鸽子就只是鸽子,拔了毛下了锅,只要肉鲜味美,管它是信鸽还是野鸽。”我笑容可掬地回道。 ----------------------------我是一个时辰后的分割线------------------------------ 我使出了“流云”,脚步轻盈却缓慢,只因手中端着一盅以药材煎熬的……鸽子汤。 由于增加了值夜的人手,营区内处处可见巡逻的军士列队经过,尤其在主帐附近,根本是里三层外三层一如裹粽子般。不知是不是五营统领特别叮嘱过,军士交叉往来,彼此间没有出声交流,连带脚步都放得极轻,应该是怕惊扰到营帐内的墨台妖孽。 我穿过最后一道人墙,刚在帐篷前站稳,忽闻帐内的墨台妖孽不屑地轻嗤: “……冉燮絮跟琼还真是合拍啊,一接到我没死绝的消息,立马争先恐后地差人过来补刀。”言语之间,透着难掩的笑意,是墨台妖孽特有的自负的语气。 正是因为墨台妖孽不懂得何为“低调”,每次跟他出门,我总要提心吊胆的,不知被多少杀手刺客惦记着——暗自叹气,我抬手欲掀门帘,却又听到夏枫的声音: “主子,左相府那边,并非是冉燮左相下的指令,好像是冉燮小公子擅自行动的。” “冉燮璘?他有什么资格同我斗?!”墨台妖孽冷哼,话锋一转,又道:“比起冉燮絮与琼的动向,我更想知道皇城里的情况。” “春莲回报说,一直联系不上柒月。”夏枫迅速答道。 “莫非是被皇上派出皇都了?但为什么我没收到任何消息呢……”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那个啥,明明能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听,我却偏偏好听贼话——我屏息静气,将所闻一一记在心中。 下一秒,门帘被人从里边以劲力击起,扑面扫来,我笨拙地后跃,手上的瓷盅略倾,数滴热汤洒溅出来,烫得我不由地松了手,眼见瓷盅即将落地,银光掠过,凭空冒出的剑尖挑起了瓷盅,剑身一格,瓷盅就稳稳地落进了后来的夏枫的手中。 “妻主!”墨台妖孽反手收了剑,蹙眉道:“你没声没息地躲在帐外做什么?” “你出手真快啊!”顾不上答话,我瞠目叹道。一系列的动作,墨台妖孽竟然仅用一只左手就完成了,而且迅捷精准,一气呵成。 “我出手不算快的,否则刚才就直接将妻主劈成两截了。”墨台妖孽春眸含嗔地斜睨我。 “你的武功在不断地恢复,对不对?”我惊喜地追问。 “我……”墨台妖孽缓缓垂眸,口中道:“妻主说过的,即使我的武功全废了也不用担心,你会一辈子保护我的。” “我当然记得我说过的话。但倘若你的武功能恢复七八成,我就安心了,毕竟你干的全是危险要命的事儿。”说实话,我搞不清楚墨台妖孽的武功究竟剩下几成,自从他的右臂废了,我就没见过他亲自出手。从傍晚在酒楼动武的情势来看,先前他跟药光那样的高手厮杀必定是命悬一线、凶险万分。 “我的武功并没有恢复,只是底子较扎实罢了,因此,妻主你必须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保护我。”墨台妖孽拉着我的手返身步回营帐。 “底子扎实就说明有希望恢复武功,我看你的左手挺灵活的,要不改练左……”我一路念叨,随着墨台妖孽坐到梨花木矮案旁。 “妻主,你不是送颜公子回马车么?这才送了两个时辰,怎么就舍得回来了?”墨台妖孽平静地打断我的话语。他吐字清晰,重音明显,尤其是“两个时辰”四个大字。 “我只是叮嘱颜煜一些琐事,没耽搁多少时间。倒是这盅汤,是我花了一个多时辰‘监’熬而成的。”在监督熬汤的过程中,我还抓紧时间解决掉了一只烤鸽。 “妻主,你为了我专程下厨……”墨台妖孽微怔,随即唇角绽笑,自夏枫手中接过瓷盅。 我笑眯眯看着墨台妖孽细细地品尝汤水,张口说道:“我知道你最近甚少进油荤,但一只鸽子熬了这么一大盅汤,应该不会过腻……” “妻主,你说这是……什么汤?”墨台妖孽拿汤匙的手蓦地僵住了。 “鸽子啊,自家养的鸽子,绿色无公害。”我不加思索地应道。 “夫人,你拿我的‘迎春’炖汤了?!”站在墨台妖孽身后的夏枫失声叫道。 “‘迎春’?那另一只是不是叫‘孟夏’呢?”我听出兴味了。 “另一只?”夏枫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想当然地将夏枫的反应视作他在装傻——绝对有□啊,我一直感觉夏枫对春莲比对秋梅冬杏要殷勤许多。 “这鸽子是五营统领的一份孝心,她以为它们是野鸽才动手捕杀的,你们莫要责难她。”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我好言好语地为五营统领开脱,从怀中掏出两枚银环,歉然道:“夏枫,你姑且睹物思……鸽吧!” 夏枫没有立刻作出反应,反倒是我身旁的墨台妖孽伸手接过银环,道:“妻主,这原先是戴在鸽子身上的?” “有什么不妥吗?我认得这个徽标。”我奇怪地问道,余光瞄到夏枫惊疑不定地注视着银环。 墨台妖孽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以指腹轻转双环,不紧不慢地答道:“没什么不妥的,确实是府里的人养的鸽子。” 我自动把“府里的人养的鸽子”与“府里的鸽子”划上了等号,继续好奇地探问:“能不能告诉我,鸽子翅膀下面的墨痕与朱红分别是什么意思?” “同时放出的两只鸽子却带有截然不同的记号?”墨台妖孽挑眉,轻笑道:“墨色,是寻常的报备,表示一切如常,平安无事;而朱红,则表示……一切就绪,准备攻击。” “这两只鸽子不是你让人放养在外头的?”我抓住了重点。 “既然做上了记号,自然是放飞回皇都的,至于是不是我的授意,就要看飞往墨台府的是哪一只了……”墨台妖孽如打哑谜般低语。 我的眉心微拢,一时间猜不透墨台妖孽言下之意,正待细问,就见墨台妖孽随手将双环递予夏枫,慢条斯理地说道: “夏枫,去帮我数数营地附近究竟养了多少只鸽子,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一只鸽子都不准放出去,尤其是向北飞的。” ------------------------------我是数日后的分割线-------------------------------- 低头瞪着圆滚滚尚未完全消食的胃,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我的肚子变得比我的胸部更加凸出显眼了——墨台妖孽的一道命令,连日来我的三餐加夜宵都是鸽子,红烧、白灼、碳烤、泥焖、清蒸……砸吧砸吧嘴,信鸽的肉质就是比寻常肉鸽的有弹性,口感极佳。 “水凉了,再提两桶热的进来。”我高声嚷嚷,浸在浴桶中的身子懒洋洋的。 野地宿营还能泡澡,真是相当奢侈的享受,别的不说,单是将沐浴用的营帐烘暖以抵御夜间的沁寒,就要花费相当的人力、财力及时间——虽然不至于像在府里那般日日入浴,但墨台妖孽坚持每隔两三天就要沐浴一次。颜煜与我跟着沾了光,也能排在墨台妖孽之后洗个热水澡。 偷偷说一句,我不爱洗澡,特别是在入冬之后,并非不喜洁,而是怕麻烦。 我将下巴挂在木桶边沿,稍微分担了脖颈上的压力——纵使无法称量,我也能确定我头顶的湿发至少有两公斤重,无比怀疑平日身体摄取的养分全被这一头毛发吸收了。 一头及腰长发,从字面上看,清新飘逸,令人艳羡,可是,当乌发浸泡在浴桶内,如蔓草般纠缠不清,又似丝绳般束手束脚,任何美好的想象都被强烈的无力感破坏殆尽。最可恶的是,我还不能一刀解决来个痛快。 想当年在“生死门”,我忍无可忍地拿剪子把长发绞短,但尚未把发尾修理平整,就被闻讯赶来的殷夺去剪子,他又惊又急地抓着我的肩,一遍又一遍地质问我为何自残……我至今仍记得殷躬身伏在地上将我的断发一根根一缕缕拾掇而起的情景。 某些类儒家思想已然深入人心,根深蒂固,近似《开宗明义》中所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纵然心中不以为然,但我选择接受,于是,我不残害我的头发了,而是让我的长发继续残害我的身心。 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有人进来,我大为光火地从浴桶中爬起身,泡得泛红的皮肤一接触到周遭的空气,上面的毛孔纷纷立了起来。我哆哆嗦嗦从净衣篮扯出干布裹在身上,一把撩开帘门,吼道:“有没有人啊?冻死我了。” 循目望去,黯淡的月影及零星的火光,将静谧的营地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橘色之中——静?!本该在帐外待命的侍者,往返巡逻的军士,竟然全部消失不见了! 我心中一惊,傻子都知道出事了!倏然转身,就近寻求护身的利器,暗自扼腕入浴时没将长剑带过来,此时只有藏在靴筒中的短匕可用。 只手紧握匕首,一边戒备,一边胡乱披上长衫,陡觉背心发寒,心知对方现身了。不及多想,旋身将手中衣物投掷出去,力道集中右臂,猛力将戳来的兵器挑开,随即闪身后避,欲找机会逃出帐篷。 显然,我低估了来人的实力,飞舞的衣物并没有妨碍其攻击,而是瞬间就被利刃划开割散,于是,我清楚地看到一名蒙面的劲装女子欺身而近。 “谁派你来的?”我喝道。之所以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不是真心想要答案,只是希望借由说话来分散女子一部分的注意力。 女子果然没回答我,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兀自攻了过来。我没防到她的速度如此之快,快步移动数次,始终难以甩开她,只是以毫厘之差险险躲过她送上的剑锋。 我的心已然发凉,自知与女子的武功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别说退敌,光是脱身,都是奢望。恐惧袭来,心烦意乱,难以凝神定气,导致脚下移步越发迟缓。一个不慎,身子失衡,与角落盛满清水的小桶摔成了一片。顾不着冷水刺骨,我抓起触手可及的一切器具砸向女子。 舀水的木勺、装衣的篮筐、踏脚的木凳这些玩意儿确实成功阻碍了女子的行动,使她无法立刻杀过来,我抓紧时机打算从地上爬起来,却不幸地被自己的长发绊住,一抬眼,女子已经提剑落到我的面前,剑尖直指我的心口。 “玄,你还在里面吗?我刚看到你的夫君带着夏枫出营了。”营帐外,突然传来颜煜温温软软的声音。 颜煜的到来,完全出人意料,令女子的攻击稍顿,但只是一霎那的时间,刚够我勉强躲开要害,而我的大腿避无可避地被刺中了一剑——可叹我全身上下,唯一能看的就是这双美腿了。 “快跑,去找救兵来。”趁女子下一剑未至,我竭力高喊。 “玄,出什么事……”帐帘被颜煜缓缓地掀起,纵然面纱挡住了他的表情,但我就是知道他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 蒙面女子的应变奇快,右手挽起剑花防御颜煜,左手成掌结结实实打在我的胸口上。这一掌,犹如灌注了开碑裂石之力,登时,我的呼吸一窒,感觉四肢百骸寸寸断碎。 “玄!”颜煜惊呼,身形如飞絮般,径直穿过了女子,稳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子。 “你还真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啊!”很好,我还有气力哀嚎。 “跑”,是很难理解的指令吗?!如果可能,我好想把颜煜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了豆腐脑。 “玄,你……你流血了!”颜煜的声音带着轻颤。 “别拿你的背对着敌人。”我咬牙切齿地说道,一把推开颜煜,打算以匕首接住女子新一波的攻击。 女子在落剑的瞬间,居然转移了目标,剑锋横劈向颜煜,似乎认定颜煜比我更具威胁性。而颜煜被我用力推到角落,还未反应过来,仍是毫无防备地背对着女子。我伸手欲拦,但为时已晚,眼瞅着锋芒将至,顷刻香消玉殒。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嗡的一声,凭空冒出的碧蓝火球轻易化去了来势汹汹的剑招。不知道是不是艺高胆大的缘故,面对颜煜的奇术,女子只是稍加迟疑,就再度攻了过来。 相较于灵活转动的火球,颜煜自己的动作十分迟缓。他颤抖着身子挡在了我身前,令我差点飙泪——理论上说,但凡患难见真情的场面,就算哭不出来也必须干嚎几声的,但我流的绝非鳄鱼泪,因为——颜煜蹲下的时候,正好压到了我铺散在地上的头发,更甚者,他的纱帽猝然滑落时,好死不死地砸中了我腿上的伤口。 “是您!”两个急促的单音节,女子乍见颜煜的面容,双眼张大,满是不可思议。 我就说嘛,世上没几个人见到颜煜的样貌,还能保持平静的,这一点我深有体会。问题是,这女子的眼神与其说是惊艳,不如说是惊讶。 纵然心觉有异,我手中动作未停——刚才借着颜煜身子的遮挡,我已将匕首极慢极慢地向外递出,刀尖始终瞄向女子的腹部,此时趁她分神的空隙,一鼓作气地猛刺了出去。 毕竟中间还隔了一个颜煜,我没法使出全力,尽管一击得手,但女子并未气绝,反而劲力全开,手中利剑不管不顾地挥向我的面门,执意取我性命而后快。 颜煜的火球勇敢地迎了上去,我也没闲着,抄起身后的木桶照着女子的脑袋就来了一下。我还待再狠狠地敲几下,却见女子晃悠了几下,仰面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良久,颜煜与我谁也没说话,我试探地往女子身上泼冷水,确定她全不动弹了,方才安了心。 “她……死了吗?”颜煜依旧紧绷着身体。 “死了。”我朝颜煜扯了扯嘴角,只是笑容没有成形:“那个……能不能请您移动一下贵体?” 颜煜面露疑惑,但仍配合地往边上挪了挪。我抬手摸了摸被拉扯的头皮,稍稍定了定神,却不敢真正放松,暗自思忖营帐外的情势。胸口的疼痛让我头晕目眩,尤其是当我看到自己大腿的伤口血流不止之后。 “帮我扯一截白布过来包扎。”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没穿衣服!”颜煜终于注意到我衣不蔽体了,指向我的手指抖啊抖的。 “是还没穿好衣服。”我强调,用力扯了扯未系好的长衫。可怜如我,都被人看光光了,还要冷静地安抚盯着我看的人。 颜煜的身子僵硬,一脸不知所措,一对美眸四下游移着——好吧,我承认我毫无看头的身材吓到他了。 我认命地起身,打算自己去取白布。或许是大腿的伤口限制了我的动作,又或许是在地上坐太久小腿肌肉痉挛了,总之,我又一次被自己的头发绊倒。颜煜条件反射地伸手,却跟我撞在一起,两人一起滚倒在地上,而且我还是那个倒霉的肉垫—— “妻主!”猝不及防,帐帘被人扯下,墨台妖孽手持软剑冲了进来。 时间,仿佛凝结在了这一刹那。   ☆、77红袂弄琴屡变星霜 车撵中的气氛十分压抑。 我低着脑袋,苦命地核算着桓城商铺的账目,身旁是满满一木箱的账簿。 其间,如果累了,我可以往前看——软塌里侧的掐丝锦绣漆板,雕工精细,共有九九八十一朵喜花,如果再给我两天的时间,我还能数清上面有多少只舞蝶;我亦能仰视车撵顶部——喜鹊纹海棠形盘顶,图案太过繁杂,看久了令我眼晕;当然,我还能左张右顾——不过有一定的角度上的限制。 “主子,皇都东城门前加设了路卡,不论平民百姓还是王亲贵胄,凡途经城门者,一律须走下车马接受盘查。”我听到车窗外的夏枫如此说道。 “五营统领呢?畿卫大小事不都归她管吗?”我能听出墨台妖孽语气中的不耐。 “大人刚刚亲自上前去了……主子,我瞧那些不是寻常的守城官,其中有做内侍卫打扮的。”夏枫迟疑地说道。 “我要进城,并且一刻都不想等。”墨台妖孽的不悦是显而易“闻”的:“不管是内侍卫、五营侍卫还是哪个衙门的差吏,若有谁打算一辈子都呆在这儿看城门,尽管继续拦着我的路。” 少顷,马车果然继续前进了,我偏头看向车外—— “妻主,你在看哪里?”如过去十来天一般,身后的墨台妖孽出声问道。 “没,我算账,好好算账。”我立即端正脖颈,认命地拿起账簿。 第N次郁闷我伤的为什么是大腿,而不是爪子——当然,就算我真是伤了手,我怀疑墨台妖孽也会让我“看”帐的。 不得不提一下,我腿上中的那一剑真有技术含量啊,夏枫说,只要静养几日就可如常行走了,然而恢复轻功,可能需要数月之久。自遇刺翌日起,墨台妖孽将车内的软塌让予我休憩,同时,一改先前行程中的拖沓磨蹭,明令五营统领于半个月内到达皇都。 “又到年关了,有些帐必须好好清算一下。”那时,墨台妖孽指着不知何时运到的账簿盈盈笑语,然后命人在塌上加了一张案桌。 “核对账目时,必须精神集中,杜绝一切干扰。”墨台妖孽一边说着一边命人把软塌移动了“些许”位置。 于是,在返回堰都的途中,我终日靠坐在软塌上算账,面朝车撵尾板,背对墨台妖孽与颜煜。我早知墨台妖孽见不得我清闲,本来嘛,算账对我而言并非难事,问题是,在这一过程中,没有特殊情况,我是不能随便回头的,每当我的脖颈扭动或者有大幅度的转动时,就会听到—— “妻主,你在看哪儿?在找颜公子吗?” 也亏墨台妖孽问得出口,颜煜被他安排坐在我的正后方,离车门不远处,也就是说,除非我冒着颈部拉伤的风险,卯足劲去看,否则根本别妄想能瞟到什么。 “我是伤患,腿中了一剑,胸口也受了一掌……”我曾经高声抗议。 “妻主,你说话中气十足,说明没受什么内伤。至于你的皮外伤,应该不妨事,否则,受伤后怎么还能跟颜公子紧紧搂抱在一起呢?”说这话的时候,墨台妖孽笑得格外轻柔:“既然那么费力的事儿你都做了,那么动个笔、算个账更是不在话下了。” “我跟你解释过了,那只是意外,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很多时候,双眼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我再举一个例子好了,月牙跟繁星的距离在我们眼中不过寸步之遥,但实际上的距离却是难以估算的……”我已经举了百来个例子了,内容涉及人情世故、礼德操行、文经武律、阴阳卦相……现在轮到天文地理了。 “妻主,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归根究底,一切都怨我,若我没有轻易地被养在宫里的叛徒引出大营,蹲守在营内的奸细根本没机会假传军令调开守卫,自然更不会有杀手能近得了妻主的身。我想过了,正因为我没有时刻盯好你,才会让你遇险,才会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墨台妖孽的笑意始终未达眼底,看得我渗得慌。 据说,那一晚值夜的军士,皆被墨台妖孽罚了两军棍——不是意思意思打两下,而是必须打断两根直径约莫三指宽的棍杖。原本,盛怒的墨台妖孽一开口就是三军棍的,是五营统领硬着头皮求了情,并自行领去了三根。我的据说,是据五营统领所说,事后,她大呼走运,庆幸终是保住了小命,还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她早年练过硬气功,每根军棍打在背脊上不出十下准能截断,犹如蚊虫叮咬般不痛不痒的——我不知道她本人是否有注意到,她身上跌打药酒的气味即使隔了丈许远,依旧浓郁刺鼻。 “倘若你不希望我跟颜煜呆一块儿,就让他独自乘坐一辆车撵吧!”我也曾经对墨台妖孽作出让步。 “妻主,你喜欢跟颜公子在一起,还一直强调彼此清清白白的,若我硬是将你们分开,不就是无理取闹吗?再说了,就算你们两人之间真的不清不楚,我说什么了吗?我又能说什么呢?”墨台妖孽的话是说得轻描淡写,但他扫过来的眸光差点在我身上烧出两个大窟窿。 当然,就算我是入赘的,我也没忘记我是墨台妖孽的妻主,正所谓“妻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妻固不可违也,故事妻如夫天,与孝子事母,忠臣事君同也”。我就是要乱看,我还就是不好好坐着,墨台妖孽能奈我何?! “妻主,如果嫌在车里坐着闷了,就去外面透透气。”墨台妖孽的的确确不会对我刀剑相向,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他直接提溜着我的脖领,将我扔出了车厢,与车把式比肩而坐。 “就算让我吹风,也该先给我氅裘、手炉什么的,不然我染上伤寒传给你就不好了。”我可怜兮兮地哀求。天虽未降大雪,但车厢外的低温已非我所能忍受的,更要命的是,马车顶风疾行,凛冽的寒风打在脸上,如刮骨般生疼。 “妻主,你不需要那些东西,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好好清醒一下,不然要不了几天,你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得了。”墨台妖孽丝毫不为所动,铁了心地说道:“倘若染病卧塌能使你安分下来,我甘愿在你的病榻前伺候汤药。” 好吧,我承认我没用,惹不起躲不开只能忍,我忍到墨台妖孽气消还不行么——谁知,这一忍居然就忍回了堰都,不知该称赞我的耐力非同寻常,还是该惊叹墨台妖孽的怒火深蕴旺盛。 “妻主,你终究还是带颜公子回皇都了,现在高兴了?!”难得墨台妖孽主动提及颜煜,只是语气偏冷。 我赶忙接着墨台妖孽的话应道:“我自然高兴。只是,你说姑母会不会介意府里住进一个外人?” 墨台遥她们都见过时任宫廷祭司的颜煜,纸包不住火,我该先跟墨台妖孽通个气——当然,怎么看现在都不是适当的时机。 “颜公子的事我自会安排妥当,妻主毋须费心。”墨台妖孽沉声答道。 “那个……能不能安排颜煜住进咱们那院?”我得寸进尺地探问。 良久,身后静默一片。 “我也想跟玄师父住一起。”墨台妖孽始终不语,倒是颜煜冒然出声。 我顿感头大。先前,我把握一切能跟颜煜说上话的时机,千叮咛万嘱咐,我面壁时,他只管噤声就好,只要墨台妖孽气消了,什么事都好办了。颜煜有一箩筐的问题要问,都被我以“夫妻相处之道”为借口,含糊过去了。一路相安无事,没想到就差临门一脚,他吱了这么一句。 “妻主,你在逼我吗?”终于,墨台妖孽开口了,语音细微,可我还是听到了。 “我只是跟你商量。”我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墨台妖孽的身边——尽管墨台妖孽是台风眼,但只要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刺客啊奸细啊眼线啊全都无从下手,连带着墨台槐墨台柳等人远远看到墨台妖孽,都会有意无意地绕道而行。 “妻主,你以为我为什么会默许你带颜公子回皇都?”墨台妖孽轻轻问道,却不等我的回答,径自接道:“因为我突然害怕了,我怕若颜公子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妻主会一辈子都念着他、忘不了他,那绝非我所乐见的。” 闻言,我倏然回头,直视墨台妖孽平静无波的面容,拢眉说道:“好端端地干嘛咒颜煜。” 这次,墨台妖孽没再让我转回去,而是浅浅地笑开了:“妻主尽管放宽心,我不会让颜公子死的,毕竟,只有活人才会有‘疚哀忿怖憎’之感。” 生之苦么?我无法把握墨台妖孽说话的重点,正待细问,察觉马车徐徐停住了。 “公子,您终于回来了!虽早已接到夏枫报平安的传书,但只要您一日未归,我就食之无味、夜不能寐,整日整日守在府门口盼着您。”毫无预警的,马车门大开,光亮处一张娃娃脸突兀地冒了出来。 没等我反应过来,墨台妖孽已自行步下了马车,施礼微笑:“有劳姑母挂念了。” 我的注意力不得不从墨台妖孽的话中移开,下车躬身对墨台遥见礼,张口说道:“姑母,没有什么比见到您神采丰朗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你高兴?我可不高兴!我的弟弟以皇太君的身份下了一道懿旨,责我禁足自省直至公子回府。整整两个月啊,我闷在府内哪儿都去不了,若你们再不回来,我就把后面那片地全买下来,进行府邸扩建。”墨台遥一扫面对墨台妖孽时的愁容,含怨带忿地瞪向我。 我想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墨台遥所说的“食之无味、夜不能寐”——墨台遥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街市间逛荡,听听八卦,聊聊八卦,回头再传传八卦。 “弟弟还认定是我照顾不周才害公子受了伤,你说我冤不冤,我也心疼公子啊……”墨台遥扯着我大吐苦水,刚起了头,就见五营统领过来拜别,墨台遥立马不着痕迹地松开我的袖角,步履从容地迎了上去,俨然一副端雅闲逸的姿态。 不经意间,我想起慈恩师太说的那些陈年旧事——淑皇子爱的那个墨台遥,莫非仅仅是墨台遥有意示人的一面…… 也许我该感叹,真相往往是残酷的。 但此时此刻,我只想说一句话——墨台遥,你个害死人不偿命的感情骗子! ----------------------------我是东窗事发的分割线-------------------------------- 一道弧度,不是特别明显,却带给我视觉上的巨大冲击。 “……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不快点跟公子生一个呢?” 孩子?对,那道弧度代表着一个崭新的生命,据说现在才三个多月,以后弧度会越来越大。 “说到底,公子也是男儿,只要有了孩子,一准能定下心,不会像现在这般到处乱跑了。” 男子……问题就在这儿了。我见过以男子作为代孕母体的探索性试验,用所谓的“可行性手段”模拟子宫,建立一个能让胎儿顺利成长的养料供给系统,不过,最后诞出婴儿的依旧是货真价实的女人。然而,刚才在我眼前晃悠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孕夫——心里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在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 “算起来,你们成亲已有一年了,为什么公子的肚子还没动静呢?公子自幼身体康健,想来问题不会出在他的身上。那就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来,偷偷告诉我,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不会到处乱说?是,现在天色已晚,您没机会满大街乱说了,顶多在府里散播流言,估计不出一个时辰,府里各院甚至连门房都会听到风声——当然,由于事关墨台妖孽,所以流言的版本不会是“墨台夫人身有隐疾无法人道”,而极有可能是“墨台夫人与他人暗渡陈仓,有意冷落墨台公子”云云,然后过个三两天,堰都大街小巷都会传遍“墨台夫人是个忘恩负义的禽兽”…… “我有听说,你们夫妻二人虽没分房,但不是同时入寝的。” “姑母,先后入寝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关键是两人躺上床之后的事……我用不着敲锣打鼓,引人围观。”实在忍不住了,我开口澄清,就怕墨台遥一个好奇,半夜趴我们屋外偷听。 一般来说,墨台妖孽喜欢临睡前洗澡,而我没事自然早早就爬上床了——想不到墨台遥连这种事都好打听。 “本来呢,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墨台遥特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只是,府里的亲卫回报,你在去‘生死门’的路上捡到了一个男子,还是一个美得一塌糊涂的男子,后来又与那男子在某荒山上呆了一个月,现在甚至把他带回府了!” 总算说到重点了——墨台遥的“不好多说什么”至少漫无边际地扯了大半时辰——我就知道府里的亲卫一定会跟墨台遥提及颜煜的事。 “姑母,您说的那位男子是我堂叔伯的二姨舅的哥哥的内侄女儿的二姑的第六子,是我的远亲,这次多亏他带我上山采药,才及时保住了夫君的性命。”我面不改色地答道。 “事情一码归一码,你老实说,是不是打算将那人收入房。刚才用晚膳的时候,我就发现公子的神情不大对劲……”墨台遥直言不讳。 “姑母,我只是想留他在府里暂住一段时日,没有其它想法。”我斩钉截铁地说道。话说回来,刚才在厅堂用膳,我只顾盯着墨台柳的肚子看了,倒是没怎么注意墨台妖孽。 “那你把人带进你的院里想干嘛?现在把人带过来,我安排他住客舍去。”我没料到墨台遥会伸手要人,还真没准备推诿之辞。 颜煜的身份十分敏感,虽然他入宫时没有正式受封官位司职,但懿渊帝对待颜煜的态度着实令人浮想联翩,这一点我明白,墨台遥自然也明白。如今,颜煜离宫住进墨台府,倘若懿渊帝知晓,势必心中不快。我不敢说自己对墨台遥了若指掌,但笃定墨台遥不会为了我、为了颜煜开罪懿渊帝的——这意味着,我全部的希望都集中在了墨台妖孽的身上。 我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跟墨台妖孽明说颜煜的身份,就是想让墨台妖孽心无芥蒂地跟颜煜相处一阵子,待两人熟识之后,再提出让墨台妖孽帮忙——我的出发点是美好的,只可惜中间出了一些意外,现在墨台妖孽对颜煜的态度实在称不上和蔼和亲。 事已至此,只能硬拖了,拖到墨台妖孽气消,拖到懿渊帝对颜煜降温,拖到……有奇迹发生! “还有,近些时日,皇都内不安生,外地人来皇都要先去‘黄册库’登记,你把你远亲的户籍跟老宅地址都写下来,明天我打发人跑一趟。”墨台遥冷不丁说道。 “这个户籍……有必要吗?”我上哪儿杜撰一个户籍给颜煜?! “你进城的时候应该有看到城门口的阵仗,那还算好的了。刚出事那会儿,全城戒严数日,满大街都是官差跟侍卫,挨家挨户地搜查,就连咱们府……当然,冉燮絮那老匹妇还不敢公然带人来搜墨台府,但她三天两头往这儿跑,一会儿打听公子的情况,一会儿打听‘生死门’的情况,白白喝掉我好几斤的茶叶……”墨台遥说着说着,居然跟我细数起茶叶的斤两钱。 “姑母,皇都出什么事了吗?”我努力把偏离的话题引回去。 “明面上,是说为了缉拿‘祭月坛’刺杀两位世爵的凶犯,实际上呢,是宫里丢了人,就是我们见过的那个祭司。”墨台遥的话宛如一枚炸弹,轰地一声在我的脑中炸开了,她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古怪,自顾自地说道: “说来也巧,事情全赶在‘祭月’那晚一块儿发生了。当值的幽娘来报祭司不见的时候,我正跟皇上说着公子遇险之事呢。到了上月中旬,依旧遍寻不获,我的弟弟说什么也不让皇上这么大动干戈地找人了,于是,畿甸府衙门草草抓了几名江洋大盗游街斩首,这事也就渐渐平静下来了。还好那个时候你已经不在皇都了,不然恭王女没准会指着你的鼻子说是你绑架了祭司。” “不就是没了一个人,需要这么较真吗?”我困难地问道,额角无声地滑落一滴冷汗。 “要我说,那个祭司真是祸水啊!扰民生计不说,还让内城乱了套。皇上好像怀疑是我那弟弟派人杀了那个祭司,两人之间起了嫌隙。”现在不只是出冷汗了,墨台遥的话将我直接推入了冰窖。 思绪辗转,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颜煜离开,离开我,离开墨台府,离开堰都。 打定主意,我欲寻个托辞去找颜煜,刚起身,就听到有人进了花厅—— 很好,我想我确定我的心脏足够强壮了,一眼看见颜煜那张芳菲无瑕的面容时,我还能冷静地转向墨台遥,然后若无其事地傻笑。 “玄,我以为就你一个人在……”颜煜微讶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墨台遥,然后慢慢走过来,站到我的身边。 “祭司……他……他为什么会在咱们府里?”显然,墨台遥受惊了,连带舌头都不灵活了。 “姑母,他就是我的那个远亲,您说巧不巧。”我干笑。 “这人万万留不得!”墨台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颜煜是修行者,来去自由,就算是皇上,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动。”我豁出去了。 “修行者怎么了?他脚踩的这片地叫做皇土!你不用多说了,他必须马上离开。”墨台遥厉声说道,熟悉的娃娃脸板了起来,竟透出不容违抗的威严之感。 “姑母……”我的话堵在了喉间,难以吐出。 “姑母,您让谁离开?”一道声音忽地插了进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发间犹沾湿气的墨台妖孽走了进来,嘴角噙笑,丽色生春。 墨台遥肃容说道:“公子,此人就是闹得满城风雨的祭司。” 墨台妖孽的美眸细密地落在我的身上,轻轻问道:“妻主,你可知修行者是方外之人,不可染尘心,不能生妄念,不得论婚嫁。” “我自是知晓,但你该问的是皇上她知不知道……”我气急说道。 没等我说完,墨台妖孽转向了墨台遥,粲然笑道:“姑母,这儿没有什么祭司,只有我家妻主的……远亲。”   ☆、78念羁情游荡待春晖1 畅月初九,大雪日,墨台妖孽的寿辰。 墨台妖孽是赘婚,故寿筵是由作为长辈的墨台遥出面操办的,连发出去的帖子都是冠以墨台府的名义。我原以为同去年在桓城一样,不过是同宗同族分席共宴,未曾想三日前宫里来人传旨说皇太君及墨台皇贵君将于寿诞当日驾临。一时间,府邸上下为了寿庆忙得人仰马翻,而身为墨台妖孽的妻主的我,反倒成了最为清闲的人。 我站在院落的垂花拱门边,静静看着前方的曲尺亭台,池水覆了薄冰,面上泛起轻烟,袅袅渺渺,远处的楼阁屋舍笼罩在青雾中,隐约可见檐角间连绵的兰馨灯,耳边是断断续续的排练歌舞的鼓乐之声…… “夫人,赏景固能悦心,可也该保重身体。”春莲出现在我的身后,撑起油纸伞为我挡住纷纷扬扬的飞雪。 赏景,在大风雪中……我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吃太饱撑着了?!一个白眼砸向春莲,正要开口,余光瞄到墨台槐终于步出了亭台。 “若公子嫌在皇都呆着气闷,可以去近郊的墨台别庄小住,要不然再去桓城也成,怎么都好过远离皇都四处漂泊……”墨台槐停在我跟前,一板一眼地说道。 “不是漂泊,只是还未想好要去哪儿罢了。”我纠正。 墨台槐没理会我的话,径自续道:“现在离开春尚有两月之余,你既是公子的妻主,理应好好劝劝他。” “槐表姐,你认为我的夫君听的进旁人的劝?”我非常和蔼可亲地问道:“要不,你去试试?” 据我观察,墨台槐对墨台妖孽的畏惧近乎闻之色变的程度——这完全不合常理,一般来说,年纪相仿的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关系应十分亲密才对。 依墨台妖孽回忆,他小时候欺负过墨台槐饲养的小动物,因此墨台槐老是躲着他,久而久之他也就懒得搭理她了。墨台妖孽说得轻描淡写,我很自然地以为是孩童间无伤大雅的玩笑,暗忖墨台槐小肚鸡肠。 后来,墨台槐向我吐露了多年来的心结。呃……其实,事实与墨台妖孽所说的相去无几—— 话说,小墨台烨然在习武初时,曾当着墨台槐的面以五指刺穿了她用心喂养的兔子的皮肉,由于他的劲力尚不足,兔子挣扎了好久方才气绝。 乍闻此事,我深刻地同情墨台槐,看来墨台妖孽从小就不干好事。然而,墨台槐的痛苦回忆并未结束,毕竟墨台妖孽与她相伴渡过了彼此的幼年、童年及少年时期,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墨台槐先后饲养过锦鲤、黄狗、孔雀…… 于是,我想我开始佩服墨台槐了,有那样的心理阴影她居然没有自暴自弃,还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 “不用了。”不出所料,墨台槐毫不犹豫地摆首,随即沉默了下来,似乎不知该接什么话,之后匆匆平揖道:“稍待,我去去就回。” 语毕,她转身走回亭台,帘布掀放的瞬间,我依稀能瞟到一直藏身在亭内的人影。 一大早,墨台妖孽亲自去前院坐镇,他前脚刚离开,墨台槐后脚就来访了,不知从何得知墨台妖孽计划离开皇都,火急火燎地找我商量应对之策,殊不知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妻主,开春融雪后,待栈道通畅,我们就离开皇都,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日子,你不想做官也好,不想算账也罢,没想清楚要去哪儿也没关系,慢慢走,慢慢看,反正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回皇都的次日,从宫中归府的墨台妖孽突然如此说道。 谁人能想像,墨台妖孽的一句话带给我多少巨大的喜悦,我看到了触手可及的希望,挣脱他人强加予我的可笑的命运的希望! 少顷,墨台槐再次迎面而来,张口说道:“只要你能把公子稳在皇都,你家亲戚的事就一笔勾销。” “怎么个一笔勾销法?”我随口问道,兴趣缺缺。 那夜,墨台遥态度强硬,坚决不肯留下颜煜,墨台妖孽让我把颜煜安置在东厢的暖阁,待我返回花厅,只来得及听到墨台妖孽说“这是我与皇上之间的问题,不关义爹的事,不关墨台氏的事,姑母你别插手,更别做什么多余的事”,最终,墨台遥甩袖离开。 起初的几天,我过得提心吊胆,但眼瞅这么多时日过去,却什么事也没发生,遂渐渐安了心,而今只待离开皇都便是云破天霁。 墨台槐被我的反问弄得面露难色,又是一揖,转身就要走,我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墨台槐这么来来回回走了不下十趟,她走着不累,我看着都累了。 “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亭子里的人是姑母吧?既然是姑母有话吩咐,我直接过去聆听便是了。”我的目光越过墨台槐,落在后方的亭台。 “我娘说,她在生你的气,在你跟她认错之前,她不要跟你说话。”墨台槐苦笑。 我的面皮一颤,对墨台遥抗议的方式不予置评,只是道:“那我们进屋说话可好?” 照目前对话的进度来看,等墨台遥玩够传话游戏,只怕我要被冻成雪人了。 “我娘下过禁令,在你跟她认错之前,府内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这个院落,甚至连靠近都不成。”墨台槐始终谨慎地停在拱门之外。 “禁令?”我狐疑地扫视四周,粗略估计,这院内明处暗处至少也有几十号大活人。 “留在院中的都是公子的亲信,只听命于公子。”墨台槐好心解释,稍加停顿,难掩好奇地追问:“你做了什么事惹我娘发那么大的火?是为了你家亲戚吗?那人莫非摊上了官司?” 我没立刻回答,而是仔细研读墨台槐的表情,她看上去好像真的毫不知情,也就是说,墨台遥把颜煜的事掩瞒起来了?! 我暗自思忖,开口敷衍了几句,适时,夏枫走了过来,催我去前院,墨台槐一听墨台妖孽正在等我,便主动告辞离去了。 -----------------------------我是寿宴进行式的分割线----------------------------- 寿筵定于申时开席,但不到未时,宾客就陆陆续续登门了,戏台堂会一下就闹了起来,墨台遥在里厅招呼女客,而墨台妖孽与众府的内眷一起呆在阁楼的厢房中,至于我,老老实实去中门迎客也。 依设帨之礼,我换上了全套的吉服,即头戴羔皮冠帽,帽沿衔有雕纹珊瑚,身穿紫羔镶黑底片金大褂,后腰缀有长过膝的系带,足登翻毛统靴。应该赞叹朽木犹可雕,我一旦披上贵气逼人的行头,立马就变身为……一根外形高贵的人柱。 我僵直地站着,鼻下一不小心就淌出了两道清涕,脸部表情已然麻木,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呲牙咧嘴,心里难免自怨自艾,今个儿真是从早站到了晚啊。 值得玩味的是,竟然还有人自愿陪我罚站,甚至是争先恐后,而且各个身份尊贵,不是三公九卿,就是名门望族——能得到墨台府的邀请的人,自然不是一般二般的贵族,据我说知,众多没资格上门贺寿的官员,还想方设法地托人递礼单送进府。 眼前对墨台氏歌功颂德的众人,纵然心中对我不齿,依然要向我献媚,她们装得累,我应付得更累,偏偏我们还不能不笑,笑了还不能随意停下,实乃相互折磨啊。 我心里明白,墨台遥特意安排我在此,无非是让我借机建立并发展人脉关系,当然,那是以我长居皇都为前提的,所以我注定要辜负她的良苦用心了。 廊下响起一阵锣鼓声,意味着新的贵客到访,我勉强打起精神,扬笑迎向来人—— 走在最前头的是冉燮絮,她身边的是……紫罗兰,我使劲地眨了眨眼,强忍皱眉的冲动,迅速移开视线,扫过一堆面粉脸,终于在人群的后方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儿。 我异常干脆地躬身长揖,算是给足了冉燮絮脸面,要知道,方才迎接几位阁老,我都未行如此大礼。 “墨台夫人客气了。”冉燮絮态度冷淡地施以还礼。 “左相大人,请进里厅!”墨台府今日备下了数个迎宾的厅堂,而里厅是用来招待身份最为显赫的客人的,譬如皇太君及皇贵君。 周围聒噪的众人,纷纷转移了目标,簇拥着冉燮絮离开了。我面带微笑,目送冉燮府一行人陆续通过中门,就盼着殷经过时能说上几句话,不经意间,眼角瞟到一截绀紫流苏绸裙停在我的身畔。 “子迟公子,您请!”笑意微敛,我生硬地说道。 “玄长老,你连眼都没抬,怎么就猜着是我呢?”紫罗兰的声音特意压得很低,透着莫名的暧昧。 废话,其他人的裙带边阔会宽达丈余么?!刚才惊鸿一瞥,真是印象深刻啊,深刻到我没有看第二眼的勇气。 说起来,夏枫为墨台妖孽订冬衣的时候有提过,近来“内家样”翻了新品,男子时兴着小袖衣,裳裙上下不取腰身,镶滚裙带增添风雅,带面纹样讲究,尾端饰有云头,带数可达十来道。像墨台妖孽今日穿的金绣团花纹饰的捻襟朱衣,就镶滚了一十二道折枝牡丹绣案的裙带。至于紫罗兰……我做好必要的心理建设,快速地瞟了一眼,天哪,他身上少说有二十道,其中四根还拖曳及地——如果可能,我好想好想用这些裙带把紫罗兰捆起来扔出门,省的他在我面前乱晃,荼毒我的视神经细胞。 “玄长老,八十余日未见,你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吗?”我的沉默是金并没使紫罗兰离开,他以施恩的口吻说道:“我听娘亲说了,‘祭月’那晚,你被诬杀人,心情不好是自然。所以,如果你向我赔罪的话,我会考虑原谅你的。” 赔罪?!墨台妖孽说过紫罗兰指派杀手的事,但我并未当真,自认与紫罗兰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终是忍不住,我面无表情地转向紫罗兰,试探道: “子迟公子,我与夫君从‘生死门’回皇都的一路,真可谓惊喜连连。今日玄有命在此同您说话,不知您心中有何感想?” “玄长老,你现在好好站在这儿不就够了,至于其它的事,又何必多想呢?”紫罗兰十分自然地接道。 我怒,紫罗兰果然动手了!他是什么破性格,难道仅因为我在言语上开罪了他,就命人上门行刺?! 我懒得揣度究竟哪一拨刺客是紫罗兰的人,不耐地说道:“子迟公子,请速带贵府的人进厅。” 紫罗兰往门边一杵,冉燮府的其他亲眷就不走了,拘谨地等在边上,连带殷也没法过来——我一接触到殷的目光,他立刻撇开了脸,碍于灯火投下的阴影,我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玄长老,墨台烨然杀了你众多的同门,你作何念想……” 紫罗兰的话刚起了头,就被喜庆的吹打乐打断了,只见管事领着许久未见的墨台琉等人走了过来。 “玄舅母!”墨台琉上前问安,她看到紫罗兰时明显一怔,抬手冲冉燮府一行人三揖作礼。 “墨台夫人,百闻不如一见。”说话的是与墨台琉同行的年轻女子,生面孔,身上穿的吉服绣有白鹇,即是五品文官。 “玄舅母,这位是南郭镡大人,她是琉在‘如意馆’的同僚。”墨台琉介绍道。 我随意拱了拱手,直觉以“镡”为名,未免太过戾气,心里纳闷,“如意馆”的画师何以能得到墨台府的邀请呢……话说回来,南郭这个姓真耳熟啊,耳熟到我实在不愿去深想。 “皇上新封的南郭侯么?!只是区区旁系,却有机会承袭爵位,看来南郭氏真的没落了。”紫罗兰嗤道,似乎不满墨台琉她们的突然介入。 南郭侯……我的心中一凛,只能感慨,这个世界真小啊! 南郭镡连眼睛都没多眨,笑着附和道:“缦殊公子说的极是,承蒙圣上恩宠,破例封镡为南郭侯,令世爵之位得以传承。只叹南郭氏命数不济,这一辈原本就人丁凋零,偏偏又遭逢巨变,先是家主遇刺身亡,之后身怀六甲的府君悲不自胜,执意自缢以追随家主,至此,直系一脉便再无香火可延续。” 忽闻南郭府君的丧讯,我一阵怔忡,尽管不是我下的杀手,但南郭侯之死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墨台夫人,听闻您喜好收集金饰宝器,正巧镡前几日在‘古萃坊’淘到了一枚如意金扳指,成色上等,做工精巧,极适合赏玩之用。” 南郭镡的话题转得突兀,她一扬手,就有一位以纱帽遮面的男子递上一方锦盒,盒中躺着金丝苔晶扳指,我只瞟了一眼,就可断定其价值不菲,想来南郭镡为了与我结交,费了不少心思。 其时不乏递了礼单又当面献礼之人,我无意推拒,当即取来试戴,金扳指一端扣有约环,可以任意调节尺寸,不像象牙扳指,我缠绕了厚实的丝线方才勉强固定在拇指上…… “请问,我的扳指有什么不妥吗?”我挑眉,提问的对象是那位手捧锦盒的男子。 男子没有回话,亦没有缩手,依旧以指腹轻抚着我随手摘放在盒中的象牙扳指。 “你……”我心中起疑,正眼看向男子。 “他是我新纳入府的侍人,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稀奇,让墨台夫人见笑了。”南郭镡一把夺过锦盒,扭头朝男子喝道:“还不快点退下,没规没矩的。” 男子默然后退,状似卑微,垂放身侧的双手神经质地抖动着。 任何的不对劲都不会是好事——我一边若无其事地换回象牙扳指,一边上下审视男子。 “你在看哪里?” 无比熟悉的问句令我动作一僵,下意识答道:“我在看走廊的灯笼,不敢乱看什么……” 猛地回过神,我撇嘴瞪向显然不甘被忽视的紫罗兰,语气不善:“我看哪里是我的自由,我总觉得自己以前好像见过那人,尤其是他的身段……” “妻主,你在看谁人的身段?”无比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地从我的身后冒出。 闻言,我差点扑地,硬着头皮回身,傻笑道:“外面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我听说缦殊公子到府了,但在厢房左等右等都见不着人,出去一瞧才知道,原来是妻主留缦殊公子在此叙旧。”墨台妖孽挂着贯有的笑容,春眸紧紧锁住我。 眼前的情况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所幸墨台妖孽没法继续追问,因为他一下就被上前进献贺辞的众人团团围住了,特别是南郭镡,张口就是整段整段的“时艺”。 紫罗兰别有用意地睨了墨台妖孽一眼,说道:“玄长老,咱们改日再聊。” 紫罗兰自己肯走是最好不过的了。我暗吁一口气,侧身摆出“请”的手势,不想紫罗兰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向前扑去,基于条件反射,我伸臂接住了他的身子。 “活该,踩到自己的裙带了吧!”我一脸幸灾乐祸,弯腰扶起紫罗兰,意外地捕捉到他眼中奇异的光彩,背脊竟起了阵阵寒意。 “妻主,缦殊公子由我招待就好。”墨台妖孽笑意不变,只是眸光微厉。 紫罗兰露出小狐狸似的笑容,跟我客套了几句,然后爽快地领着冉燮府的亲眷随墨台妖孽往里走去。 “墨台夫人,冬至过后,镡欲邀亲友同僚游湖寒钓,届时还望您与公子能赏脸前往。”南郭镡在离开前,反复邀约,言明定下具体时日之后,会正式送来帖子。 待众人散尽,趁下一拨的宾客未至,我笑眯眯地偏头看向廊下去而复返的殷,一点儿也不介意他的打量。 良久,殷走了过来,无声地塞给我一件物什。 我不禁愣住,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天井西面左进的院舍,开席前我会在那儿等你。” 殷没回应,径自转身走了。 我缓缓垂眸,掬在手心中的是——新燃的松香怀炉。   ☆、79念羁情游荡待春晖2 待到雪停的时候,天色已完全暗沉了下来。 我步上囿台撩袍坐下,丝毫不介意石椅上的积雪浸湿身下的毛裘。风中传来破碎的喧嚷嘈杂,断断续续的,听得不甚真切,相较之下,我身处的院落显得格外冷清——这儿是专供夏季纳凉之用的内院,到了现在的时节,只有负责打扫的仆役及巡夜的亲卫会特意过来。 细细的踩雪声惊动了我,顺着被白雪铺盖的花砖小径,我看向出现在月牙石雕门前的男子,长身玉立,丰神秀雅,身穿淡蓝吉服,外罩银狐披肩,没有珠光宝气的佩饰,亦没有大镶大滚的系带,只是腰间挂了一件缂丝的香囊,整个人恰似新月的晕辉,流风回雪。 “殷,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露笑。 “墨台夫人。”殷的步伐迟缓,在凉台下的石阶前停住了。 “你叫我什么?”我拢眉,殷的声音明净澄亮,却带着刻意的生疏——记忆中的他,性情偏冷,总是有意无意地与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那个“他人”从来就不包括我。 “墨台夫人。”殷徐徐施礼,之后垂眸直立,冷冷淡淡的。 我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你……听说门派的事了?” “是。”殷不疾不徐地问道:“墨台夫人,我来此处只为向您请教一个问题,我的师父……她的尸骨是否已入土为安?” 我沉默了,伸手抚上平滑而冰冷的石桌,忽然有些恍惚,脑海中闪过以前在门派的日子,许多人许多事,有好的,有不好的,现在都成了回忆,也永远成了回忆。 世间的事,无法尽如人意。我啊,曾经好想把殷带在身边,真心实意地待他,尽管我分不清内心的冲动是为了情爱还是为了报恩,但我就是心疼他。然而,现如今…… “殷,你恨我吗?药光惨死,曝尸多日方才入殓,坟头无碑无铭,至于掌门之位,自有人冒名顶替,整个门派揉捏在外人的股掌之中,数千弟子的命运仅仅由掌权者的喜恶决定——这一切,我全看在了眼里,也许我有能力改变什么,可我选择了冷眼旁观。” 表达是门艺术,修辞注重手法,花言巧语并非难事,但我就是如此直白地对殷道出事实,令人恶心的事实。我一直清楚药光对自幼离家的殷而言,是难以取代的存在,亦师亦母,正因为他投入了感情,所以会伤心会痛苦会……怨恨。 殷没有出声,甚至连眼都未抬,我暗叹一口气,平静地说道:“我找你来是想同你说,来年开春,我就要离开皇都了,此次一别,恐怕今生难再相见,你……”你愿意跟我一块儿走吗——这句话在喉口上下滚动了半天,终是不敢唐突,最后只能无力地说道:“你好好保重。” “生死门”的事,我只能不痛不痒地说句抱歉,也许,我早就该从殷的生命中消失——请相信,我真的无意伤害他。 我站起身,没事找事地掸了掸衣上的雪痕,打算故作潇洒地离去,不经意瞄到殷抬起了脸,眸深如黑潭,但他没给我太多探究的时间,突兀地阖上了双眸,口中低语: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可是,我……我们回不去,怎么办,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啊!” 我清楚地看到,晶莹的珠泪自殷光洁的颊面滑落,消殒在颈领间,一滴、两滴……如断了线的珍珠,我直觉上前,但只动了一步,就滞住了——可笑啊,不断伤害殷的我,有什么资格为他拭泪?! 我深吸一口气,随即没心没肺地笑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回不去就不回去呗,你好好向前走,不要再回头了。” 想了想,我从袖筒中抖出慈恩师太的药方——可惜今晚淑皇子没来墨台府,只能请殷代为转交了。正欲迈步,又望了眼犹紧闭瞳眸的殷,纵然心中不舍,我还是掏出了逐渐泛凉的松香怀炉,摩挲再三,最后压放在了纸面上。 向前走,其实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与殷擦肩而过时,我也未停步,径直往前,不回头,不去看,不去想…… 拐过数道弯,绕过几堵墙,我终于忍不住咒骂出声:“该死的药光,该死的‘生死门’,该死的……毒玄!” 一个几不可闻的冷哼从我身后冒出,我倏然旋身,却什么都未捕捉到,遂直接归咎为心神大乱而产生的幻听,也不放在心上,继续一路咒骂着走回天井。 ------------------------------我是进入室内的分割线------------------------------ 此刻,申时已过,皇太君与皇贵君刚被迎了进来。我并不着急入席,特意留在大厅跟几位面善的大人喝了一轮酒,磨蹭够了,方才不紧不慢地步进里厅。 厅内挂起整排整排的丝料檀灯,空气中弥漫着粉腻酥融的胭脂味儿。我进去的时候,戏台上的名伶正咿咿呀呀拖着长腔——据说皇太君不喜看武戏,就好看曲折感人的结缘戏。 随意扫一眼,前后不过十来张方桌,依不同的看戏角度而参差摆放,最前排那桌的主位自然留给了皇太君,与他比肩而坐的是墨台妖孽,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两旁的侧位分别坐着墨台皇贵君与墨台遥。次排中间那桌是恭王女与冉燮絮,周围是诸位阁老,而随行的亲眷则被安排在了最后。 一名侍从将我领到墨台槐那桌,与墨台柳及他的妻主傅余氏相向而坐。断断续续地上了四五道主菜后,我才见殷从外面进来,他面无表情,甚至带了些许麻木,难以读出喜怒,入座后只是一径对着碗筷发呆,没有别的动作—— “夫人,主子唤您过去。”我正伸长脖颈观察殷,夏枫冷不丁地出现在我的背后。 台上一男一女两戏子在很卖力地抢一个破包袱……好吧,姑且管那叫依依不舍、深情离别——戏文讲的是妻主即将远行,夫侍送她至小渡口,临别前紧紧抓住妻主的行囊,不愿她太快离去。 粗鄙如我,自然看不出抢包袱有什么好玩的,偏偏皇太君看得津津有味,彻底无视向他行礼敬酒的我。 “妻主,你刚才去哪儿了?我让春莲到处寻你来着。”墨台妖孽接过我手中的酒盏,及时化解了我的尴尬。 “我在外面跟南郭大人她们喝酒呢。”我早已备好了说辞。 “我以为妻主不会想再见到南郭氏或左丘氏的人。”墨台妖孽微讶。 “我刚听说南郭府君自缢了。”我顿了顿,轻喃:“心里感觉不太舒服。” 墨台妖孽笑容一敛,道:“我心里也不舒服。我的妻主就该堂堂正正活着,岂能容他人说三道四!那个南郭府君不识好歹,注定短命……” “然儿,难怪皇上老是跟哀家念叨什么男儿家胳膊肘向外拐,你还真是宝贝你的妻主啊!这些日子,皇上为安抚南郭氏可没少费神,那个左丘府君,打发他回封邑也就是了,莫再节外生枝。”皇太君忽然开了口,他的话是对墨台妖孽说的,却有意无意地睨了我一眼——只有一眼,饱含苛责的一眼。 我干了什么事得罪了皇太君?!我一头雾水,站在墨台妖孽边上耷拉个脑袋,眼珠不安分地转来转去,见墨台遥始终保持侧坐看戏的姿势,明摆着置身事外,倒是墨台皇贵君面露古怪,微微侧目看了过来。 墨台妖孽一边示意随驾的幽娘为皇太君添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义爹,我自有分寸,您就别操心了。” “哀家如何能不操心?好不容易那个狐媚祭司不见了,你也平安回来了,哀家原以为终于能消停一阵子,未曾想你跟皇上居然拧起来了。你们长大了,翅膀都硬了,事事瞒着哀家,哀家也不多问什么,哀家现在只希望你能留在堰都,然后偶尔进宫陪陪哀家。”皇太君叹道,看向墨台妖孽的眼神十分慈爱。 听闻墨台妖孽与懿渊帝失和,我不由一怔,墨台妖孽从不跟我提宫里发生的事,我也没兴趣打听……也许,我该好好跟墨台妖孽聊聊,当然,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 “义爹,我刚才不是跟您解释过了,我不告诉你详情,是怕您听了闹心。您放心,我离开皇都以后,照样会经常回来看您的。”墨台妖孽柔声安抚。 “哀家是老了,可还不算糊涂。哀家能看出你对皇上心有不满,但不明白是因为皇上的一些旨意,或者是……”说着,皇太君再次睇向我,美眸犀透,续道:“因为皇上并不看好你的妻主?” 墨台妖孽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依旧嘴角噙笑,温言细语:“义爹,我跟皇上之间的矛盾,与我的妻主无关。” “你挑的好妻主啊……不如借春荐擢第的机会,为她寻个差事,先在堰都任职,过几年再……” “义爹,恐怕要辜负您的一番心意了。我的妻主平日就好嚼几句酸文,哪有本事执掌官凭印信?”墨台妖孽淡淡打断皇太君的话语,转而对我说道:“妻主,日间你不是说身体不适吗?你为我的寿筵忙活了这么多天,一定累坏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别的本事没有,唯独危机意识极强,也就是有适度、甚至中度的被害妄想症,我敏感地觉察到皇太君是故意在我身上做文章的。尽管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累人的活儿——好吧,如果算上罚站的话,我仍是顺着墨台妖孽的话,装出一副疲态,匆匆行礼告退。 -------------------------------我是室外的分割线--------------------------------- 我老牛慢步,如栉的婺焕彩灯在廊下摇曳,将我的身影滑稽地拉伸。寒风拂过,体内微醺的酒气渐渐褪去。我想我的心情还算平静,异常平静——失恋?失意?还是失败?我不清楚,也没想搞清楚。 “喂,你还不打算露面吗?要知道,墨台府亲卫的刀剑从来就不是装饰。”我随意开口,对着无人的曲廊。 良久,四周悄然无声。我索性站住了,耐心等待,没听到任何脚步,但就是笃定身后有人,目光下移,我瞟到身边地上的影子——影子有我,还有另一个人的,距离不近也不远。 “有事快说,趁我还记得待客的礼仪。”我语气不善,在回身的同时,加上了称呼:“南郭府的毒瑾侍人。” 由于心理的抵触情绪,我很难记住一个男子的面孔,尤其是浓妆艳抹的妖人,所以,如果有必要,我会跳过脸蛋,直接记忆其身段及肢体动作,当然,这种认人的方法不是十分直观,所以无法在第一时间作出判断。 “玄长老,你是如何猜出来的?难不成您一直对我念念不忘,见男子就喊我的名?”男子掀开面纱,露出精致的妆容——果然是毒瑾。 我没有玩笑的心情,只是冷冷地打量毒瑾。药光不在了,毒瑾已没法拿“生死门”威吓我了,但我没敢忘记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会走路的定时炸弹——申屠女疯子。 “干嘛一副防备的架势?咱们又不是什么外人,明明都有过肌肤之亲了。”毒瑾说话轻佻带笑。 我不着痕迹地放缓吐息,直到确定没嗅到什么媚香,才开口问道: “申屠夫人呢?你离开她重新生活了吗?”我确实不喜欢毒瑾,但也没到恨之入骨的地步,在彼此没有明显的矛盾冲突的前提下,只要他别来惹我,我无意伤他性命。 “玄长老是在关心我吗?如果我回答‘是’,您是不是打算接我进墨台府呢?”毒瑾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眼波流转,身姿袅娜,款款前进了数步。 “无论从外表还是家世来看,南郭镡都是一个不错的归宿。”我正色答道。不自觉地,目光从毒瑾身上挪开,眺向灯火辉煌的主院。 也许今夜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殷,很糟糕的告别,不是吗?倘若我刚才不顾一切对殷喊出要带他离开的话,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玄长老,你有什么资格来决定他人的归宿?你刚才不是抛下可怜的掌门大弟子,独自一人逃开了吗?可怜他形单影只,在囿台上哭了好久。你猜,他是不是一直在等你跟他说些什么呢?”毒瑾好整以暇地说道。 我倏地收回视线,死死瞪向毒瑾,从他的眼眸中,我能读出残忍的快意。 “你娘没教过你,偷听别人说话是不道德的吗?”我咬牙说道。 骂娘的时候,我从不深想对方的娘的身份,然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只见毒瑾明显愣了一下,眸光闪烁,随即扬眉笑道:“如果有机会,我相信我娘一定会教我的,但可惜……也许你该去找药光抱怨,她与我娘情同姊妹,我娘过世以后就是她抚养了我。” 从字面意思理解,我该顺理成章地认为,毒瑾是来替药光报仇的,可是,从毒瑾的语气中,我听不出他对药光的感激之情,尤其是他说到“情同姊妹”的时候,甚至夹杂了淡淡的嘲讽。 “我认为,现在的状况,正是你所乐见的。”我没记错的话,数月之前,就是毒瑾挑唆我去找药光“以命相搏”的。 “玄长老,一直以来,我就是没办法喜欢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毒瑾兀自问道,神情愉悦,脚下移动了数步。 因为我大半夜推你下水……这种事,彼此心知肚明就好,说出来多伤感情啊——我蠕了蠕唇,没有作声。 “我七岁失怙,药光给过我选择,离开或留下。想想,那时候离开门派,我会怎么样?是自己把自己卖了,还是让别人把我卖了?我不得不选择留在门派,顶着前任掌门公子的头衔,却只是表面风光,药光让我做什么我就必须做什么,哪怕是学……惑人心神的邪术。年纪稍微大一些,懂得如何自保了,于是我想脱离门派,但药光却不让我走了。我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我终于寻了一个机会逃出门派,但还没到半山腰就被抓了回去,就是那时候,那些昔日自称是我同门师姐的人把我……你不知道力量悬殊的可怕跟绝望,我想,也许死了会更好,但我一直记得娘的话,就是药光把我娘叫出去前,娘叮嘱我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娘那时候应该感觉到了什么,但她还是跟药光走了,然后,真的再也没回来……” 毒瑾的话骤然卡住了,他抿起唇,原本放在身前的双手逐渐紧握,露出微微的青筋。我的脸色沉了下来,打心底冒出两句话—— 首先,十三岁都忍心吃,畜生的胃口真TMD好啊; 其次,药光真是作孽啊! “玄长老,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在同情我吗?药光从来不养无用之人,所以我曾误以为你跟我有相似的遭遇,很愚蠢的想法,是不是?我观察了你很久,最后只能感叹你的命可真好啊!先是药光将你当宝,甚至把她最疼爱的弟子都给你了,然后是墨台烨然,他给你地位给你富贵,最后还为你除去了药光……老天真不公平,跟你比起来,我的人生简直像一场玩笑!”毒瑾开始大笑,笑声尖锐刺耳。 听罢毒瑾的话,我直觉有哪儿奇怪,却又说不出来——心思瞬转,心里的火气腾地冒了起来,提到相似的遭遇,对药光的惧恨,身不由己的悲哀,走投无路的绝望……我怎么会不清楚?! 娘的,我最恨别人跟我比歹命了!我命好?是,我被药光强灌蛊毒,但活下来了;我被墨台妖孽玩弄在股掌,也挺过来了;我被一堆莫名其妙的人追杀,还是活蹦乱跳的——现在的我,怎么看都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玄长老,我专程找上你,只是想请你归还一样东西。你什么都有了,就别再跟我抢了,好不好?”笑声止住,毒瑾的嗓音掺含了沙哑。 “我不记得有拿过你什么东西。”我蹙眉。 “你手上的那枚扳指是我娘的,外面是象牙质,里面是紫檀木。”毒瑾神情自若,只是眼中泛起奇异的光彩:“我娘说,我小时候老喜欢以脸颊去蹭她的手掌,她担心紫檀扳指上的花纹划伤我,就找人特制了一枚象牙扳指镶套在外面——药光到死都不知道,她苦苦寻觅的掌门信物,其实就在这枚象牙扳指里。” 敢情我手上一直戴着个宝贝,这个宝贝经前任掌门改装,然后被不知情的药光拿去,接着被毒珊藏了起来,现在落到我的手中……等等,这枚扳指的前几任主人好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皆是死于非命。 思及此,我顿感周围阴风阵阵,毒瑾朝我伸手,我只是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毒瑾面露不悦,叱道:“由不得你不还我!” 说着,他的身形忽动,五指成抓,扣向我腕间的脉门,本来我受伤后腿脚就不利索,加上两人距离颇近,几乎没有机会躲开。电光石火之间,两名亲卫一前一后围夹了毒瑾,她们手中的剑已然出鞘,直指致命的要害,迫使他无法任意行动。 “我跟你说过了,墨台府的亲卫都不是吃素的。”纵使毒瑾武艺不俗,也不可能在一招半式之内连胜两名亲卫,而时间一长,其他亲卫就会陆续赶来,我力持镇定,但就是忍不住连退了几大步。 “夫人,您可有受伤?属下方才听到了异样的笑声。”一名亲卫关切地询问。 “把剑放下,都别激动。”我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位公子是府上的贵客,他……迷路了,劳烦你们送他回大厅。” 不管多烂的谎言,只要我一口咬定,就成了既定事实。两名亲卫互看一眼,缓缓收了剑,一左一右站到毒瑾两旁,以防他突然发难。毒瑾面色不豫,狠狠瞪了我一眼,重新将面纱撩下。 我笑眯眯地目送三人离开,心中默数了十步,突然出声道:“公子请留步,你掉了一样东西。” 年轻人,就是性子急,我压根没说不还,何必大打出手呢——我扬手将扳指抛了出去,而毒瑾则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你……” 我等了又等,偏偏毒瑾只是站在那儿,不肯再多蹦两个字——好吧,就当前任掌门没机会教他对人说“谢谢”! “不用谢。”我自说自话,胡乱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经毒瑾这么一搅和,我发现我的心情……越来越糟糕了!   ☆、80恼烟撩雾暮云愁深1 是夜,南郭府楼船上的宴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美酒佳肴,歌弦狂欢,奢华铺张。 我极慢极慢地走出“梅雨阁”,周身尽染熏香的气味,不难闻,就是过于浓浊,我笃定南郭镡有收集香料的癖好,单一个厕阁就摆了两个熏笼,其它地方更不用提了。用冷水净了面,感觉清醒了许多,只是胸口稍嫌气闷,我猜测是晕船所致,尽管楼船甚是平稳,几乎感觉不到船体的运动。 许是“撞宴”的缘故,登船的宾客不及请帖名单上的三分之一——此时此刻,在恭王府另有一场“奉食宴”。据说,年年冬至之后的“一九”间,恭王女都会任选一日宴请达官显贵,席间汇天下名馔,择时鲜海味,搜山珍异果,穷日达旦方休。南郭镡自是无法同恭王女竞争,但她也卯足了劲,甚至不惜重金请动了“古萃坊”当红的舞伶乐师,如此一来,倒是吸引了不少年轻贵族,其中就有墨台槐。 墨台妖孽必须卖恭王女脸面,至于我,在消化不良跟吹风挨冻之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事实证明,这一选择是无比明智的,因为是我曲解了南郭镡所说的“寒钓”——楼船的甲板上的的确确摆了许多钓具,却不是让宾客亲自动手的。我只需随意挑个序号牌,然后坐在舒适的华房中,一边取暖,一边等候侍者通报,类似“恭喜墨台夫人,上钩一尾三斤六两的鲋鱼”云云。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是心甘情愿前来的,譬如秋梅。可怜的她,昨天刚从“生死门”归府,还没怎么休息,就要来替春莲守着我。说到春莲受伤,实在是……丢人啊!亏夏枫先前跟我吹嘘什么春莲的武功绝不逊于御前护驾的内侍卫,武林高手又怎么样,清早爬屋檐扯风灯,竟然失足滑了下来,我估摸她现在还趴在床上。 沿着走道走,远远瞟到紫罗兰正立于厅外——冉燮府明明有两位公子,我想见的今天没有出现,不想见的反而一个劲地在我眼前晃悠。中肯的说,今天的紫罗兰看上去……正常了许多,虽然他依旧穿着繁琐夸张的小袖衣,但脸上的妆粉极为浅薄,难得我一下就能看清他的面容。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加思索地转身下楼,没打算与紫罗兰多费口舌。甲板不同楼上那般通亮热闹,附近只有一盏暗淡的油灯,随处可见南郭府的护卫,数量不少,约莫三四十——只是游个湖,至于带这么多人出门么,究竟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还是纯粹为了撑脸面?! 极目远眺,成片的漆黑的湖水,不见一星半点的灯火,我记得南郭镡说过,戌时左右就能靠岸的,兀自奇怪,索性迈入船舱,想找个船工问问情况。 前舱无人,角落放了几只泔水桶跟屎尿桶,恶臭冲鼻。冷风灌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开始想念留在主厅秋梅那儿的裘氅,不经意地,鼻间隐约嗅到淡淡的血腥味,理所当然认为是处理渔获时留下的,也没特别在意。 又走了一段,猛然看到前方站了几个手持利刃的护卫,她们粗声吆喝,将船工打扮的一行人赶进船板下面的仓库。边上另外还躺了两人,身上血迹斑斑,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死是活。我心下大骇,趁无人注意到,弯身躲到堆放杂物的木箱后面。 从缝隙间看出,地上的人最后也被拖进了仓库,经一番收拾,先前在旁边指挥的护卫给门上落了锁链,然后沉声命令道:“时候差不多了,你们几个先上去燃香,我去请家主。” 之后,她匆匆朝舱尾走去,其余几人则走向甲板。我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在一处隔板门前及时停住脚步,就见那名护卫恭恭敬敬地等在船舱最底端的房间外面,那边的走道收拾得异常整洁,门口甚至对称摆了一对八角琉璃灯,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舱房。 我故技重施,就近寻了个绳架藏身。没过多久,本该留在楼上主持宴席的南郭镡步出了隔板门,她的神情严肃,一边走一边交代护卫:“……必须布置得像遭外人陷害,事情一办妥,你们就全部撤离。” 现在唱的是哪出戏?我拧眉。待南郭镡她们走远,我徐徐靠近那间房,确定周围没人把守,遂闪身进入。 屋里装饰华美,摆设富丽,比起楼上供宾客小憩的房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瞅准书桌的方向就要过去,却惊闻内室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怎么回来了?忘记什么……”话音未落,男子已走了出来,见到我的瞬间,明显一怔。 我瞠目,硬着头皮打招呼:“真巧啊,又见面了!”巧到……我想飙泪了——难怪今个儿在南郭镡身边怎么没看到毒瑾,敢情是在玩金屋藏娇。 “你……” 毒瑾刚起了个头,就蓦地收了声,下一秒,我耳尖地捕捉到走道上过来人了,听动静应该只有一人。我当机立断,迅速转身,意欲夺门而出,背心突地袭来一股劲风,我微微侧身避开,哪知后领被人一把抓住,一路向里拖行。我剧烈挣扎,忽然眼前一花,身子已被抛了出去,随即撞上墙面,摔坐在地。 “不想死就别吭声。”毒瑾冷冷瞪了我一眼,挥袖折起半扇水墨屏风,硬是把我挤入墙角,挡住了我的身形。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大脑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判断,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我赶忙屏息静气。 “你怎么过来了?上面情况如何?”我听毒瑾如是问道,声音平静,不显异样。 “藁木膏一出,厅里那群人还能挣扎多久?你特制的药酒也已备好,现在就要看南郭镡的表现了。”来人是个女子,不是南郭镡,声音似曾相识。 藁木膏么,《草方经读》中记载其有麻醉镇痛的功效,但须慎用,因为一旦过量,就会导致神智不清,进而产生幻觉、行为失控,若本身体质虚弱,甚至可能“气血无根暴脱”。可是,如果我没记错,藁木膏味香浓烈,并不适合用来下暗招…… 该死,是混在熏香中了!我恍然大悟,自己根本不是晕船,只怕船上的熏笼多少都掺了一些藁木膏,虽然未见他人出现强烈症状,但连续吸食大半日,寻常体质的人会渐感乏力、思维混乱、反应迟钝,当主厅换上纯度较高的藁木膏熏香,那些身怀内力的护院亲卫也无法及时察觉有异,尽数着了道。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重一轻,一前一后,表示两人走进了内室,顿时,我绷紧了身子,右手悄悄摸到靴筒内侧的匕首。 “莫非你还打算坐下喝杯茶?一会儿南郭镡回来看到我们在一起,事情就更加有趣了。”毒瑾的语气是一贯的轻浮。 “看到就看到了,大姐吩咐过,南郭镡不用留了。”越听女子的声音越熟悉,一般来说,我能有印象的,都是亲眼见过面的,而且断然不只一次。 “你不用上去帮忙吗?这事可出不得岔子。”毒瑾又道,隐含打发女子的意思。 “我再三叮嘱过,那两位一定要放在同一间房内,至于其他人,就随便南郭镡处置。我想,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向那个墨台玄讨公道了,前南郭家主的血债以及……墨台烨然对南郭府君的特别照顾。” 女子说得漫不经心,我听得胆颤心惊。原来这是一个预谋已久的陷阱,南郭镡动不了墨台妖孽,就拿我泄愤,她之所以挑了今日,就是算准墨台妖孽必然出席“奉食宴”,而我不喜与恭王女有所交集。南郭世爵之死,我能说自己是清白的,而南郭府君一尸两命……我素知墨台妖孽手段极端,视人命如草芥,只是,既然我选择了他,那么就算他浸身血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陪他。 思绪回转,疑窦又生。南郭镡如此大费周章,可看作是为了除去我且可全身而退所布的局,但面前的这两人在局中又是扮演什么角色呢?毒瑾似乎有意助我脱身,但我就是无法信任他,天知道他是不是设了什么连环套。 “墨台玄别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干什么你?”毒瑾突然轻呼了一声。 “你一双媚眼瞟来瞟去的,不就是在勾引我吗?在船上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调啊!”女子肆意笑道,紧接着,我听到了衣料摩擦的动静。 “你老是这样……轻点,别这么猴急……嗯哼……完事以后,你再上去看看,若误了你家大姐的正事,看她不扒了你的皮。”毒瑾的话含在喉间,像喘息,又如□,流媚似水。 今晚的经历真是稀罕啊……奇异古怪的声音传来,我的面皮微烧,但我坚持认为是发怒所致——毒瑾是什么变态嗜好,明知房中还藏有一个我,居然……哎娘喂,为什么我还能听到床的摇晃,有必然如此激烈么?! 很快的,房内充斥了奇香,我的心神一酥,内心涌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渴望——我急忙掐了一下大腿,不敢继续听,努力集中精神,开始思忖脱身之计,若只有我一人,我会考虑尝试一下冬泳,但我没忘记,墨台槐跟秋梅还在楼上,不知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断断续续的喘息还在持续,但我没再受其影响。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彻底安静了下来,我知道女子终于离开了,犹不敢乱动,暗暗戒备。屏风移开,我抬眼,毫无预警地对上毒瑾毫无感情的双眸,我不知道他从我的眼中读出了什么,只见他嗤了一声,转身回床边坐下。 我从地上爬起来,四肢僵硬,借着活络筋骨的动作,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视线最后停在了凌乱的被褥间。 “出去!”毒瑾下了逐客令,他的长发不若平时束起,些许沾湿的黑丝落在额前,身上的衣裳也穿得随意,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粉腻的胸膛前坠着一枚格外眼熟的扳指。 “我不清楚你们的计划,但能想像事情败露的后果。一下牵扯了那么多贵族进来,南郭镡固然要死,你身为她府里的侍人,一样逃不掉。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我的如意算盘还未打响,就见毒瑾鲜艳的唇畔绽出冷笑:“毒玄,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我从没打算救你,刚才不揭穿你,是因为你不该死在我这儿。” “有什么区别吗?”我一愣。 毒瑾平静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掀唇道:“其实,做个糊涂鬼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是脸红心跳的分割线------------------------------- 我是被毒瑾亲手扔出来的。 不敢轻易走上甲板,我在船舱里转悠了好半天,才找着日间所见的上下传递鱼桶的井道。顺着吊绳攀上楼,对我而言并非难事,只是在出井道口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我被卡住了,卡得倒不是很紧,就是无法脱身,一火大,开始解衣服,毡褂、夹袄、行袍……脱得只剩贴身的单衣,我终于钻了出来。 避开三四拨南郭府的护卫,我走进宴会的主厅,空气中暗香浮动,熏笼不停地散出幽幽青烟,凑近一闻,却是另一种极清极淡的香味。杯盘狼籍,侍儿随从横七竖八地倒卧了一地,我连续探了几人的鼻息,断定她们只是昏迷——南郭镡显然无意杀戮,以藁木膏控制住局面之后,用迷香令人丧失意识。 遍寻不着墨台槐跟秋梅,我实在无法乐观地认为她们已平安逃离。犹豫再三,我出了主厅,认命地走向楼船另一头——娘的,不就是三十六间客房吗,一间间搜,我就不信找不到! “……屋里那男子是‘琴阁’的明月公子吧?上个月我还去捧过他的场,一副冷冰冰不理人的模样,谁知不过灌了两口酒,就跟条野狗一样,不管不顾地疯狂□。” “这酒霸道得紧,可谓是掏空身子骨的虎狼之物。前头有个年过不惑的中散使大人喝了,一下就翻了白眼,家主还亲自赶过去处理……” 两个手捧酒壶的护卫窃窃私语,掩好最边上的一道房门,迅速返身离去。直到听不到她们的脚步声,我方自横梁上探出脑袋。 催情的药酒,还是效力猛烈的那种……我就知道,毒瑾配不出什么好东西,就算毒不死人,也会去人半条命。 跃下走道,侧耳倾听,屋里果然传出男欢女爱的笑声,男的应该是那个劳什子的“明月公子”,问题是女的是哪个?我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房内一股酒气,地上散落了一堆袍服,我顺手掏了掏,没看到熟悉的衣饰,想想不放心,又在布幔前蹲了一会儿,确定努力纠缠的人影发出的□是全然陌生的,我立刻退出去,转而进入隔壁的房间……不知连续参观了多少次行房,就是不见墨台槐跟秋梅,暗暗焦急,只怕南郭镡逮不着我,会拿她俩撒气。 经过一间房前,难得没听到什么动静,我不愿浪费时间,径直略过,就要走进下一间,倏地听到一阵轻微的喘息,却不是交欢的浪声。我倒了回来,凝神再听,声音极小,像是及时遮掩住了。 我悄然无声地进屋,一眼扫过地上打翻的碳盆,滚倒的熏炉,零零碎碎的布块,还有香囊荷包等挂饰,然后看向乌木圆柱大床,红纱半垂,内侧好像趴了一个人,露出来的袖摆的衣料、颜色、绣纹,越瞅越眼熟,心中不禁大喜。我飞快冲上前,借着橘色的烛光,看清了那人的脸庞——真的是墨台槐! “醒醒,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用力推了推她,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眼前的墨台槐,除了发髻松了些、衣服乱了点之外,好像并没干出什么失德之事,可偏偏我从她的身上嗅到了浑重的酒气……我想我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按南郭镡的安排,房中不是该有一男一女的么?! “出来!”我警惕地环顾四周,横肘紧握匕首。 无人答话,我的目光缓缓锁定了中间的孔雀纹三足桌。同船上其它家具一样,木桌被牢牢固定在地板上,桌布平整地铺开,边沿的流苏几乎及地——房中唯一能藏人的地方。 我轻步移向桌子,骤然出手,一把拽开了桌布,厉声道:“自己出来,别逼我动手!”。 “你是……毒玄?”一个含糊的声音从桌下冒出。   ☆、81恼烟撩雾暮云愁深2 我以前养过一只猫咪,许是它天生缺乏安全感,尽管平时相当黏人,但遇事之时,往往喜欢找一些奇怪的角落独自呆着,无论我怎么哄怎么逗,都不肯乖乖出来。之所以突然说这个,是因为我现在就在重温那段遥远的记忆——拜某人所赐! “你在桌底下安窝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是南郭镡干的吧?趁墨台槐意识混乱之际痛殴她,甚至恶毒地毁她的容。” 我侧坐在床前的脚凳上,小心翼翼地摸索到墨台槐后脑勺上的肿包,她显然是被人用钝器打晕过去的,脸蛋跟脖颈上爬了几十道又细又长的血痕,好在伤口不是很深,部分血迹已经干涸。 良久,桌下才传出断断续续的语句:“毒玄,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你告诉我,你平时都是怎么唤我的呢?” “你被打坏脑袋了吗,怎么一直在说胡话?!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有看到秋梅?她是不是被南郭镡带走了?”我的语气越发不善,意味着仅存的良好修养即将离我而去。 “我是问了你好多问题,但你为什么一个都不肯回答呢?”桌底一阵咕哝,然后又是漫长的静默。 你丫的,我这暴脾气!我忍无可忍地冲到桌边,打算用蛮力把人扯出来,刚探手进去,惊觉手背吃痛,我急急缩回手,赫然看见上面出现几道深浅不一的抓痕。 “子迟公子,现在情势凶险,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就不能配合一点吗?”我怒视躲在桌下缩成一团的……紫罗兰。 “对了,你是叫我‘子迟’的,不是缦殊,不是冉燮,也从来不唤我的名。”说话的同时,紫罗兰的双手仍不忘紧紧环抱一只桌脚:“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以前在‘生死门’,你每日都会来陪我看书、陪我说话,还专门为我做了一篇‘时艺’。” “做你的大头梦!在门派的时候,是你命人押我过去陪你的好不好!还有,我几时为你写过什么东西了?我好不容易挤出来的那句‘时艺’,还是被你偷去的好不好!”我跳起来破口大骂。 紫罗兰忽然长舒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桌脚,然后居然晃晃悠悠地爬出来了。我这才看清他的面颊透着一层不自然的红晕,黑眸仿佛无法张大,眸心荡漾,锁不住焦距。 “你也被灌了药酒?”我及时扶住紫罗兰颤抖的身子,使他不至于一头栽倒。 紫罗兰蹙起眉,恼道:“很明显吗?我已经尽量吐出来了……我好难受,但说不清是身子难受,还是心里难受,我没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感觉你出现了,但就是不能确定,我怕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不过是他人欺骗我的幻像。” “我不认为别人会有我的好耐性……”话语顿住,我不禁讶道:“也就是说,你之前一直在以言语试探我?!你是压根没中藁木膏呢,还是天生一肚子算计,强悍到连藁木膏都拿你没辙?!” “比起其他人,我想我是没有完全受影响,毕竟我长年接触毒药。”紫罗兰席地而坐,背倚实木春凳,脸露迷糊,不见平日的凌人盛气,竟显得柔弱婉约,犹似凝露饮泣的花苞:“晌午之后,我就感觉精神难以集中,身上使不上力,那时我只以为是累着了。厅中出现混乱的时候,我正站在外面,先是听到佐使大人莫名狂笑,接着就见几位翼长参领大打出手,好像还有人倒地抽搐……我料想出事了,欲寻随行的近侍,谁知没走出几步,四周竟起了烟雾,我急忙捂住口鼻,见附近的人陆续倒下,也跟着躺倒,然后就不小心睡着了。” “你那是昏过去了,你还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吗?”我诱导,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总算说到重点了。 “好像有人给我闻了冲鼻的烟气,一下就把我呛醒了。我睁开眼,看见两人正要喂我喝什么,除了最初无意识入喉的,其余的都偷偷吐了出来,就是趁她们转向墨台槐的时候……对了,那个墨台槐居然就躺在我的身边,还胆敢对我……”紫罗兰很努力地表达怒意,但声音刚拔高,口中就逸出了一抹叹息,他用力咬住了下唇,压抑地低哼。 见状,我暗觉不妙,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紫罗兰,他的发辫蓬松,外袍上端的盘纽解开了,罩衣的对襟散乱,腰带松垮,镶边七零八落,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内衫还完好地贴在身上——很明显,不是紫罗兰自个儿抽风发狂,就只能是墨台槐动的手了。 “来,我们跳过下药的那一段,直接说南郭镡。”我避重就轻。 “为什么要跳过?从刚才开始,你好像只关心墨台槐跟什么秋梅,你为什么没问问我怎么样?!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那两个女人喂好酒,跟没事人一样把门带出去了,屋里就剩我跟丧失理智的墨台槐,我不懂武,力气也敌不过她,还不敢大声呼救……你看看,这些都是墨台槐弄出来的。”紫罗兰越说越激动,甚至捋起袖摆翻下襟领。 我微愣,清楚地看见他的腕间及肩颈残留了成片的乌青,理论上说并无大碍,可他的肌肤莹白细嫩,衬得淤痕格外触目惊心。 “这……委实不能怪墨台槐,她中了藁木膏,又被喂了药,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你,还必须劳心劳力地跟你裳裙上一道道结节的缀带搏斗……”我下意识为墨台槐开脱,话刚说了一半,思绪瞬转,遂迟疑地问道:“你刚才说,那两人喂好酒就直接出去了?那么,墨台槐是怎么昏死过去的?” “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不及时来救我,还不允许我自救吗?我挣扎了好久才摸到床头的熏炉。”紫罗兰理直气壮地瞪了过来。 “你……你……你下手未免太重了,墨台槐又不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看看,现在人唤都唤不醒。”我张口结舌,指向床上墨台槐的手抖啊抖的。 紫罗兰一把攫住我的手,负气道:“你该感谢我的,倘若墨台槐真碰了我,必定七孔流血而亡!” 我心下一惊,脱口问道:“有多少人知道你有把毒药当香料的习惯?” “不少,你不就知道吗?”紫罗兰轻嗤。 “莫非墨台槐是靶子?这样说来,整艘船的人,就属你跟墨台槐最有身价,倘若墨台槐死在你的身上,会有什么后果呢……我只是随便想想,你别激动!”我试图抽回被紫罗兰掐疼的左手,但他死活不撒爪子。 “可恶,我不会轻易饶过墨台槐的,一定要整得她生不如死。”紫罗兰咬牙切齿地放狠话,偏偏脸上一副呆相,怎么看都不具威胁性。 “都说了,墨台槐也是受害者之一,且不说她没占到你的便宜,就算你们之间真怎么样了,也是她吃了哑巴亏——原本璀璨的人生,因为无端被你赖上而陷入无尽的灰暗。”我直言不讳,完全出于护短心态。 “你说什么?”紫罗兰情绪波动,但尚未发作,就又冒出一声呜咽。 好吧,现在不是嘴贱的时候。我稍加沉吟,正色道:“呆在这儿终不是个法子,你先帮我照看一下墨台槐,我再出去转转,看能不能寻只小船逃回去。” “我跟你一起去。”紫罗兰快速接道。 “我长得像是有能力带着一个累赘在匪窝里来去自如且谈笑风生的大侠么?”我以看白痴的眼神斜睨紫罗兰。 “我不管,你别想丢下我。”紫罗兰胡乱地摇头晃脑,然后异常精准地磕上了凳腿,那动静光听着就生疼。 “你就不能老实些吗?!”我皱眉,伸出空闲的右手随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谁知紫罗兰并不领情,一把拍开了我的手,尖声道:“你坐这么近干嘛?离我远远的,不许靠过来。” “那你还抓着我的手!”我没好气地撇嘴,注意到他的脸色更加红彤,额面渗出薄汗。 “嗯?我什么时候……”紫罗兰面露疑惑,费了好大劲才松开了我的手,口中嘟囔:“你没事把手放过来干嘛?” 我暗暗磨牙,论颠倒是非的功力,我只能甘拜下风,无语地起身,不期然听见过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分别从两头向这边靠近。 难道我的形迹暴露了?我心中大骇,反手掏出匕首,余光瞄到紫罗兰微微掀唇,在他出声前,我急急捂住了他的檀口。 紫罗兰的双眸骤然撑圆,我很努力地示意他噤声,但他似乎没能理解,眸中流露慌乱,身子开始挣动。 说紫罗兰像猫,他就是一只野猫,因为掰不开我的手,居然照着我的手背又抓又挠。我差点飙泪,我这可是肉掌,不比熊掌厚实,偏偏来人已近,我不敢轻易开口。 紫罗兰使劲推我,我忍,坚持对他挤眉弄眼;紫罗兰拼命掐我,我忍,继续以自以为的无比真诚的眼神感化他;紫罗兰用力踹我,我忍……忍无可忍,娘的,有完没完,当我的身子骨是钢铸铁打的么?! 我挥舞着匕首,意图恐吓紫罗兰,谁知这一举动大大刺激了他,当下,我的脸上又挨了几爪子。生怕紫罗兰踢腿蹬地的声响惊动外头的人,我吃力地曲肘制止,可收效甚微,一火大,索性大马金刀地跨坐到他的身上——必须强调的是,我原意是以体重压住他的腿脚,然而,由于紫罗兰过分扭动,他的身体略微下滑,因此造成我行动上的偏差,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我的尊臀接触到了紫罗兰的……呃,海绵体组织。 不得不承认,我的神经反射弧是长了一咪咪,我先是纳闷紫罗兰为何蓦地停了动作,在彼此对视数秒之后,我方才察觉臀下的异物……如果无视特定的情景,简单地说,无非是我一不小心“碰触”了别人,跟踩脚与撞头是同一性质的问题。 我完全能诚恳地说声“对不起”,但不代表紫罗兰会爽快地回我一句“没关系”——当我歉然地看向他的时候,就见他的眸间迅速地聚起水雾,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我,于是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三个大字:死定了!用膝盖想也知道,以紫罗兰的烂性格,不杀我泄愤才怪。 “找着人了吗?”特意压低的女声在房外响起,猛地拉回了我的注意力——是刚才出现在毒瑾房中的神秘女子! 格子门的薄纱上投下重叠的剪影,少说也来了五六人。我肃容瞟向紫罗兰,见他僵直着身子,惊疑不定地回望我。 “禀大人,尚未发现墨台夫人的行踪,也没寻着那个随她一同登船的亲卫。家主现正率人乘小船在附近湖面搜查。”只听另一个女声毕恭毕敬地答道。 “这就是你们家主对我承诺的‘万无一失’?我早就警告过她了,今个儿放跑墨台玄一人,明个儿你们南郭氏整族的命都要搭进去。”神秘女子不悦地斥道。 “大人,今夜大伙儿都是提着脑袋来的,自然会尽心尽力地办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南郭府倒是养了一批忠心的护卫。 “你们确定墨台玄逃出去了?这船上可不缺藏人的地方啊。”那女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方才在水舱那儿发现了墨台夫人的衣物,家主由此判断,墨台夫人她们是从尾舷下到舱底,然后潜水逃离的。” 呃,原来那井道底下接着水舱啊——此时此刻,我只想感慨思维定势真是坑人啊,南郭镡居然认定我是从上往下跑的…… “哼,约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不管人抓没抓到,你们现在必须撤离,不准误了我的事。”女子的语气森冷。 约定吗?看来事情果然还有后续……我绞尽脑汁,依旧无法猜出那女子的身份,心一横,欲冒险至门边偷窥。 谁知我甫蹲起,就听身下的紫罗兰发出一声轻吟,跟毒瑾的蛊媚不同,紫罗兰的声音似啼似泣,让人不禁联想到受伤的小动物——问题是,我对小动物向来缺乏爱心,事实上,我现在只想一掌灭了拖我后腿的紫罗兰! 船上的房间不大,几乎无法隔音,既然走道的对话屋内能听得一清二楚,那么,屋内的动静外面自然可轻易获知。尽管紫罗兰立时咬住了唇瓣,但我确定他已经成功引起外面的人的注意了,只听那神秘女子的话语顿住,转而问道: “……屋里的是那两位吗?” “是,完全遵照大人您的意思安排的。” 随即,女子不再出声,亦没有离开,周围众人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一干人就直直杵在门外。 我内心煎熬,猜不透她们在搞什么名堂,只能屏息静气地躲在桌边,以不变应万变。一时之间,四周静谧,只剩我剧烈的心跳声跟紫罗兰短促的呼吸…… 霎那间,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要知道,两个乱性的人呆在一起,绝不会乖乖地盖棉被纯睡觉! 明白她们在等什么,我的身子倏地前倾,贴近紫罗兰的耳畔,呵气道:“叫!” “你……”紫罗兰的低呼被我冒出的哼笑盖住。 由于先前不自然的宁静,我不敢表演得太过激烈,可刚发了几个模糊的单音节,嘴就被紫罗兰捂了个结结实实。我不满地瞪视,就见他一脸惊诧,不住地冲我摇头,显然还未搞清现在的状况。 我趁紫罗兰不备,双手袭上了他的脸庞,中肯的说,他的颊肉滑腻柔软,带着暖手的体温,尤其向两侧扯动的时候,手感出奇得好——是的,我动手了,硬是将紫罗兰精致的面容扯成了滑稽的鬼脸。 紫罗兰总算疼地出了声,只是下一秒,他又紧紧抿住了双唇,然后委屈地看着我。我暗恼他的不开窍,又伸手去扳他的嘴,不料他用力咬住了我的两根手指——好吧,不管怎么样,至少他张口了。 我自由的那只手滑过紫罗兰的颈肩,挠向他的颈窝,拂上他的腰间,动作轻巧灵敏,旨在引起他躯干的广泛机械性刺激。很快的,紫罗兰如我所愿地冒出呜咽,也顾不得捂我的嘴了,兀自喘息着左右闪避。 我确定自己神志清醒,所作所为虽然有欠稳妥,但不带任何情动,可当我停手时,却不禁愣住了——紫罗兰蜷起身子,歪斜地扶靠着矮凳,一张粉面晕红流霞,眼神迷离朦胧,齿间已然松了劲,半含半吮着我的手指,一道晶莹的银丝从指尖垂下…… 我使劲眨了眨眼,猛地缩回手,神经质地往后数步,跟紫罗兰保持一定的距离,生怕沾染上不该有的暧昧。 趁他努力调整呼吸的时候,我抢白道:“我也算急中生智,虽然多有冒犯,实乃情非得已。你看,你一出声,她们不就放心离开了么?”得亏那几人只是好偷听,没有亲自进来观摩一番。 紫罗兰渐渐缓过气了,却将脑袋埋进了肘间,不看我也不说话。 他不会在酝酿如何把我大卸八块吧?我清了清嗓子,继续念叨:“在危机面前,咱们就该不计前嫌,团结一致,积极进取,铤而走险……” “你走!”紫罗兰闷声道。 “走?我能走去哪儿?你没听刚才她们说秋梅逃出去了,她一定跑回去搬救兵了。我们只需安安分分地呆在这儿,撑够了时间一准能获救。”好秋梅,关键时候还真可靠。 紫罗兰无语,静静趴伏在凳面上,从我的角度无法看到他的神情。我清了清嗓子,试探地问道:“很难受吗?” 等了又等,迟迟不见紫罗兰答话,我只好继续唱独角戏:“如果你实在难受,也许我可以帮你解脱。”我一边说一边把玩着无意拿起的香炉,铜制的,精致小巧,用起来十分顺手。 紫罗兰仍不搭理我。好吧,算我多事,我讨了个没趣,识相地闭了嘴。刚才精神紧绷,身体维持亢奋状态,倒没觉得冷,现在忽然感到寒气嗖嗖地冒出来。我自然而然地蹭到床边,自然而然地抱起床上唯一的棉被,自然而然地认为满头大汗的墨台槐并不需要它。 环顾四周,最后在紫罗兰边上清出了一小处地方,我裹好被子背靠桌腿寻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刚想闭目小憩,却冷不防被大力推开了,下巴正正磕上了春凳。 “你发什么疯……”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扭头怒视紫罗兰。 “纵使我们有过亲密之举,但我有自己的底线,不会毫无尊严地作践自己,更不允许他人作践我的尊严,即使是你也不可以。”紫罗兰扬起了头,眼眸红得跟兔子一般,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干什么了我?明明是你推我的,你居然还敢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我捂住下巴,不可思议地瞪着紫罗兰。 “你要帮我解脱是吗?我告诉你,如果你再敢碰我一下,我一定杀了你!”紫罗兰寒声道。 我慢条斯理地挑眉,就紫罗兰现在狼狈的样子,除了勉强撑起来的气势外,我实在不认为他具有致命的攻击力。我很想揶揄他几句,但他眉目间的痛苦一下就令我打消了玩笑的念头。 “我只是好意……”我尝试解释。 “你只是在羞辱我!”紫罗兰冷冷打断我的话。 “我会很温柔的,下手不会没轻没重的……”我努力传达善意。 “你若珍惜我,就该以礼待我,三书六聘……”紫罗兰一脸倔强。 “我想打晕你不过是为了让你可以放松一下,你不领情说一声便是了,没必要先下手为强吧!”我总算抢白了一次。 “我不需要你……打晕我?”紫罗兰脱口而出的话语倏地一窒,随即面露古怪。 “那敢情好,我还省事了,你自便。”我揉着下巴,重新找了个姿势窝好,嘴边不忘嘀咕几句:“每次遇到你,我都会莫名受困,你真是名副其实的扫把星!” “你说什么?我是扫把星,那墨台烨然就是天煞孤星!今天人家点名道姓要抓墨台夫人,你道是因为什么?我老早就觉得那南郭府君死得蹊跷,早不殉情晚不殉情,墨台烨然一回皇都他立马殉情,还有皇上的态度也着实古怪,所谓的破例封赏,怎么看都是为了堵住南郭氏众人之口。”紫罗兰立马气势汹汹地回道。 “我的夫君怎么可能干出那样的事?”这话说得相当没底气。 依墨台妖孽的脾气,干不出那样的事才怪!原本我以为南郭镡只是无的放矢地迁怒,现在看来,所谓的深仇大恨也不过如此吧,莫怪她豁出性命也要置我于死地……思绪千回百转,我突然抓到了问题的关键—— “不对,如果是我的夫君干的,他不可能会允许南郭镡接近我。”我这枕边人不是当假的,深知墨台妖孽手段狠绝,斩草必除根。 “反正你就是偏心墨台烨然……不过,算了。”紫罗兰瞟过来一眼,突然伸手抓住被子的一角。 “想都别想,这是我先看到的。”我警惕地拉紧被子。 紫罗兰没再用力扯动,稍稍挪动位置,身子无力地挨着被子靠下,或者说,他恰好靠在了我的肩上。我下意识挣动了一下,但被紫罗兰按了回去,我注意到他放在锦缎被面上的手呈握拳状,手背上的青筋突兀——好吧,看在他今天没在脑袋上插戳人的耳簪或扁方的份上,我姑且做一回靠枕吧! “刚才我躲在桌下,一直恍恍惚惚的,好像在等什么人,但又深觉那人不会出现,我想哭的,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等待落空,可忽然之间,我的眼前亮了起来,然后你就出现了。”紫罗兰说话时犹带哽咽。 “你自然会眼前一亮,因为我把遮光的桌布掀开了。”踌躇片刻,我玩笑似地接道,终究没有说出残酷的事实——人跟人相处一段时间,就会产生一定的感情,而感情的厚薄决定了交往的深浅,譬如贪生畏死如我,会在遇险的第一时间想到墨台槐跟秋梅,至于紫罗兰,倘若没有刺客一事,也许我是肯为他涉险的……只是也许。 “我真不甘心啊,不甘心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不甘心屈服于药物的控制,不甘心……被你看到现在的我。有那么一霎那,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紫罗兰勉强说道。 “你能有条有理地跟我对话,说明你并没被药物控制,就算多多少少受了影响,也是不可避免的。要知道,毒瑾调制的药酒,连我这在药缸里泡大的人都未必能熬住,喝了铁定闹肚子,到时一边逃命一边找厕间,可比你现在狼狈上千百倍。”我颇有牺牲精神地调侃,暗暗感慨,这种时候果然是脸皮薄的那一方处于弱势——话说回来,我最讨厌跟人比脸皮的厚度了,往往一不留神就胜出了。 “别说风凉话,你这次是运气好躲开了!还药缸里泡大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生死门’是打混过活,连把个脉都不会,能跟多少药材打过交道?!”紫罗兰啐道。 “原来你还不知道我是个药……”我说得极为顺口,却因捕捉到房外异样的气息蓦地收了声——好像有人在门边偷听…… “怎么了?”紫罗兰疑惑地抬眸。 “没什么,是我多疑了。”仔细再听,没有任何动静。想来也不应该,否则南郭镡早就带人杀进来了。 紫罗兰仿佛累极地轻阖眼眸,许久没有言语,就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轻轻喃喃:“殷……放弃你了,是吗?他把簪子玉佩什么的全埋到院子里了,那些都是他平时极宝贝的玩意儿,我几次想抢都没抢来。” “他是想开了。”我嗫嚅。宛如梨花的殷啊,他的泪止住了吗…… “殷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什么都不会主动争取,总以为好运会从天而降,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点。从小我的爹爹就跟我说,命运是掌控在自己手上的,为了追求幸福,就应该去争去夺去拼命。”紫罗兰嘲道,只是我没感觉出任何恶意。 他的话……真是自私啊,偏偏自私得这么理直气壮,自私得让我无从反驳。如果他不是满脑子的算计,一定比现在可爱许多……我面色柔和,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又听紫罗兰继续说道: “嘻嘻,殷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让人把他埋的东西全挖出来了,他最后还是输给我了!” 闻言,我的面皮一抽。果然啊,果然紫罗兰就是一个死小孩!我抬手照着他的脑门来了一个爆栗。 “你干嘛?”紫罗兰扁嘴,抚额瞅向我。 “一边去,别想趁机从我这边汲取温暖,我好不容易才捂热了被子。” “我偏不!我说,回去以后你跟我去见我娘吧!” “滚,你娘非把我剁了喂狗不可。还有我的夫君那边,我一夜未归,他……” …… 红烛燃尽,临近黎明时分,当门被人从外面用力踹开,我正处于半睡半醒间,那翩然而至的红袂及熟悉的甜香,令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然而,事情并没结束—— “璘儿!你对璘儿干了什么?”伴着一声咆哮,我看到冉燮絮及大批的内侍卫一窝蜂似地拥了进来。 至此,关乎我未来命运的战争无声无息地拉开了序幕……   ☆、82雨零落枕寒庄蝶去 晌午时光,难得天晴,暖阳融融,驱散了不少冬日的寒气。 我百无聊赖地揽镜自照,脸上稍愈的抓痕,看着异常可怖,不知会不会留疤……当我认真研究左颊的时候,院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当我仔细研究右颊时,仍可听闻一片喧哗;当我慢吞吞研究完脖颈,噪音依旧,甚至有逐步升级的趋势。 “大中午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困觉了……”我忍无可忍推门而出,却因外面的景象而瞠目结舌—— 呃,现在是什么状况?!以春莲为首的亲卫成排挡在拱门边,与院墙外一群黑衣女子形成对峙之势,尽管彼此都没亮兵器,但空气中充斥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毒玄,你总算露面了!” 随着一声呵叱,影壁后面猛然冲出一人,春莲试图拦阻,却被周围的黑衣女子出手绊住。我定睛迎向来人,然后一不小心再次傻了眼,下一秒,脸颊生生受了一巴掌。 “你疯了!”我用的是肯定句,却不是为了那记有如蚊叮的耳光。 光天化日之下,我居然看到了一张清濯芙蓉面,不沾铅华,苍白无血色,乌丝缕缕零落,不见发髻,只是随意以环扣束辫,身无繁琐累赘的装饰,唯有外袍依旧鲜艳刺目——紫罗兰,没有上妆就跑出门的紫罗兰! “毒玄,一直以来我都错看你了,你个趁人之危的小人,我今天来就是要让你听一句话!”紫罗兰倏地伸手,一把揪住我的衣襟,虽然他极力彰显怒意,可明显中气不足。 “你是不是睡迷糊了……”我蹙眉,尝试挣脱,不经意对上紫罗兰的墨眸,他正使劲冲我眨眼,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后侧。 好吧,我承认紫罗兰的眼睛又大又亮,仿佛能流露千言万语,但问题是,唇语我都不会,更别提读心术了。我轻易放弃挤眉弄眼,决定以最朴实的口头语言进行沟通,刚要张嘴,人堆里又冒出了一个女声—— “蔓殊公子,请你冷静一点,在下相信左相大人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这一句话犹如咒语一般,令我全身的动作陡然停住——多么温和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该死的声音啊,不敢说化成灰都能认得,但至少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 我迅速抬眸,只见一身绯色官服的宗政绮步伐轻快地踱了过来——如此说来,船上的神秘女子就是她了! 早先墨台遥跟我闲磕牙的时候说过,宗政绮接了南郭侯秋贡举荐的位置,官拜正五品的光禄寺少卿,掌供祠宴朝会膳食。记忆中纤尘不染的书蠹不复存在,如今出现在我面前的她,举手投足间透着游刃有余的圆滑,如果不是面孔一致,我几乎以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或者说,她不仅仅中了蛊,更是被人取而代之了?! 我暗自打量她,口中说道:“宗政大人,你似乎话中有话。” 宗政绮朝我拱手见礼,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知墨台夫人是否耳闻,近日皇都莫名流传一些不利于夫人的谣言,内容净是围绕南郭镡大人生前举办的那次船宴。虽然当日在下也有出席,但半途就不省人事,后来听说,在左相大人登船施救之时,整艘船就夫人您一人神志清醒,想来其中定有一番隐情。” 我还真是什么都没听说,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在不堪的丑闻面前,连墨台妖孽都选择了息事宁人,只是不咸不淡地提及,在他赶到的时候,南郭镡已然被刺身亡,我所见过的南郭府的护卫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无迹可寻,而曾让我寄托了全部希望的秋梅,因不谙水性又抢不到小船,只好一直躲在舱底。事发之后,受害的权贵讳莫如深,京畿衙门亦不敢彻查,只是装模作样地搜捕莫须有的夺船强盗。明明是加害者的南郭镡俨然成了受害者,至于真正的幕后之人,彻底藏身云雾不现形。 “宗政大人,你今日过府,就是专程来跟我说这些的?”我忍耐地问道,纵然宗政绮意味深长的笑脸看着十分欠扁,但尚存的理智告诉我,现在不应意气用事。 怎么看宗政绮都不似特意来探我的口风的,她有胆出现在我的面前,是笃定我没有看到她,还是根本不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没来由的,我想起午膳时,夏枫神情慌乱从外归来,遮遮掩掩地跟墨台妖孽说了几句话,墨台妖孽当场变脸,匆匆换上蟒纹朝服就进宫了…… 掌肉忽然吃痛,我及时回神,狐疑地瞟向不着痕迹地捏住我的手心的紫罗兰,他静默不语,澄清的双眸定定地瞅着我。 “是蔓殊公子坚持要在下陪同的,以……他未来妻主的名义。”宗政绮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妻主?你……”你出门的时候脑袋被门板夹过吗?我以看外层空间生物的目光瞪紫罗兰。紫罗兰肯乖乖出阁,对我而言绝对是天大的喜讯,可问题是,就算他死活要嫁变态,也该找个知根知底的啊! “这门亲事是圣上保的媒,宗政二小姐如今可是皇太君面前的红人,与你犹如云泥之别。”紫罗兰出声打断了我的话语:“而二小姐的德性更是清直若水,那日在船上,如有她伴在我的身边,定然不会欺我意识混沌无力辨人。” 我心下一凛,隐约听出了不妙,不觉拔高了声量:“喂喂喂,话可不能乱说,我欺你什么哦……” “毒玄,我想让你听的话你也听到了,我只问你一句,当我昏昏沉沉之际,在门外与我说话的人,是不是你?”紫罗兰寒声道。 什么门外说话?拜托,那日我是被人追杀,哪敢明目张胆地出声——心思瞬转,我面容一凝,视线越过紫罗兰,落在了后方始终笑吟吟的宗政绮的身上。紫罗兰说自己意识混沌无力辨人,即是尽管隔着门听过宗政绮的声音,却没法确认,那么他要我听的话,其实并非是出自他之口,而是宗政绮所说的…… “如果你带你未来的妻主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的话,我能肯定地回答你,门外之人……是我。”我依自己的揣测微微颌首,密切关注紫罗兰的反应。 然而,他没再给我什么暗示或明示,只是缓缓松开了我的手,一边后退一边说道:“立刻离开皇都,我不想再看见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问我这个有什么意义?”我下意识抓住紫罗兰的手臂。 “墨台夫人,就算您跟蔓殊公子略有私交,也该注意自己的举止言行,以免他人乱嚼口舌,污了蔓殊公子的名节。”宗政绮疾步上前,颇显占有欲地站在了紫罗兰的身旁。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如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紫罗兰吐字铿锵,不待我继续追问,大力推开了我。 我毫无防备,身形不稳险些摔倒,幸亏春莲及时过来扶住了我,她似乎动了气,阴沉着脸,转向紫罗兰他们不亢不卑地说道:“我家主子临出门有交代,夫人身体不适不宜见客,两位若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请改日再来。” 紫罗兰没再说话,深深睇了我一眼,在宗政绮的陪伴下离开了。很快的,人潮散去,我这才发现墨台遥母女也站在院外廊下,不知她们是何时过来的。此时,墨台遥的一张娃娃脸格外严肃,她没理会欲上前见礼的我,径自甩袖离开了,倒是墨台槐,显得忧心忡忡,在原地踌躇片刻,居然不合礼数地对我作了一个长揖方才转身。 只有傻子还没嗅出异状。在我看不到的角落似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唯独我还被蒙在鼓里,于是,我想我是最后的傻子…… -------------------------------我是冷夜寒心的分割线----------------------------- 掌灯时间,春莲通报墨台妖孽回府了。 我坐在厅中,秋梅着人开始布膳,过了许久,墨台妖孽才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湿气,黑裘罩氅下摆更如沁水一般。 “外头又开始落雪了吗?”我疑道,见墨台妖孽有意无意地避开伸手欲搀他的夏枫,动作缓慢地入座。 “时不时下些小雪。”墨台妖孽面色如常地应了我一句,扫过满屋子忙碌的丫鬟小厮,道:“全都下去吧!” “主子,您的腿……”夏枫面露焦急。 “你们三个也下去,这儿不用任何人伺候。”墨台妖孽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我大奇,平日里墨台妖孽做什么事都带着“四季”,她们的地位自然不同于寻常的下人,何曾像现在这般打发过她们?! 春莲与秋梅默默退了出去,夏枫端过来一个碳盆,本来还要取来干爽的布帛,但经墨台妖孽淡淡瞟了一眼,只得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你的腿怎么了?摔着了?”我关切地探手,但半途就被墨台妖孽握住了,他的手意外地冰凉。 “妻主,今夜子时我们出城。”墨台妖孽静静开口,美眸紧紧锁住我。 我一惊,脱口问道:“出什么事了?我一下午都心神不宁的。” “冉燮左相认定你对蔓殊公子意图不轨,但她显然不愿公审,所以递了密折。”墨台妖孽掏出一本祥云团花的缎面折子,沉下了脸:“今天蔓殊公子还上门来闹事了,是吗?她们母子欺人太甚,这笔帐我早晚会跟她们清算!” 我匆匆接过展开,很想赞叹冉燮絮的书法飘逸,行文洗练,布局奇正——当然,如果她所参之人不是我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子迟公子他今天是怪怪的,但是我以为……我明明救了他啊!”我的脑袋一木,说话都不通顺了。 “妻主,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蔓殊公子会为你说话吗?”墨台妖孽挑眉。 “可也不能听凭左相的一面之词,皇上那边……”我犹抱期望。 “上古之治,尚德下名。今墨台氏招嗣婚者,肆犹放纵,诽讪风俗,疑乱朝廷,其志流宕,世人羞与为伍,匹夫抗愤,处士横议,纲纪文章荡然矣。嗜恶之本同,而迁染之涂异也,故其风不可留,其弊不能反,臧罪狼藉,惟死祸塞。”墨台妖孽居然流利地背出了密折中的文段,语含讽意:“冉燮絮这个左相没白当,将先帝的圣旨文诏研读得如此通彻,信手就用出当年先帝训斥敦亲王的话,所以皇上顺理成章地把先帝对付敦亲王的那套用在了咱们身上。” 我并不清楚墨台妖孽口中的敦亲王的旧事,只是心头蹿升不好的预感,直接看向密折末端,果然找到一行朱砂批文:今感念墨台氏德馨功著,特蒙降恕,敕戒闭门埽轨,终身禁锢,如若逃刑,则全族获罪,望省自身作恶,勿因己累人,令族辈流离矣! “这是……软禁?我们逃了,姑母她们怎么办?”我无助地反握墨台妖孽的手。 “妻主放心,我会安排好的,只要有我在,你绝不会有事的。”墨台妖孽目光一柔,温声安慰。 “对,有你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现在就去找春莲她们进来帮忙整理行囊。”我腾地跳起来,欲朝门边冲去。 不曾想墨台妖孽倏地出手拉住我,张口道:“妻主,你随便包裹些细软就好,不要惊动他人,即便是春莲她们,也不再可信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一怔,随即点头道:“那我去准备些银票跟碎银子,其它的待逃出去再说。对了,还有颜煜,我先去帮他收拾……” “妻主,就你我二人走,没有春莲她们,也没有颜公子。”墨台妖孽轻轻打断我。 “为什么?你不用担心颜煜会泄密或拖累我们,他靠得住……”我急忙接道。 “颜公子不能走,我们若要摆脱现在被动的局面,就不能让他走。”墨台妖孽无波无澜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这关颜煜什么事?!”我的眼皮忽然连跳数下。 “妻主,你道皇上批好的折子为什么会留中不发,最后还传到了我的手中?”墨台妖孽低声问道。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们要跑就该带上颜煜一起跑。”我紧拢眉心。 “妻主啊,你还不明白吗?皇上是在逼咱们亮底牌,尽管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颜公子在咱们府里的,但既然她肯花时间等待,就说明她对颜公子势在必得,这对咱们非常有利。”墨台妖孽颇具耐心地解释。 “你要把颜煜送进宫,送给皇上?”我的语调有些不自然。 “妻主,你当我为什么会容忍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成日在你眼前晃悠?我没料到的是,竟然这么快就会用上他。”墨台妖孽没有否认。 “不,不能这样对颜煜,他并不适合皇宫。”我使劲摇头。 “没有人一出生就适合皇宫。”墨台妖孽的嘴角上扬,语带安抚:“妻主,你不能心软,你又要自由又怕连累姑母她们,这就需要付出代价。” “我……”我迷茫地望着墨台妖孽,明明是我最喜欢的暖笑,为什么会让我感觉陌生呢?! “一切交给我就好!咱们约定过,开春融雪就离开皇都,现在不过是将时间提早了而已,依然是妻主你欢喜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墨台妖孽继续劝说。 开春融雪……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在漫漫的腊月,有个“春又来”的盼头,日子似乎就不会过于难熬了,可是,此时的我无法勾勒出舒柳放梅的春景,甚至之后的年月,也许我都感受不到春天了! “在这世上,没有人有义务为他人而牺牲自己,亦没有人有权利让他人为自己而牺牲。”我的眼睛慢慢对上墨台妖孽看似温暖的春眸,倔强地说道:“一定还有其它的路能走,一条能与颜煜一起走下去的路。” 瞬间,墨台妖孽敛笑,平静的声音出现了破碎的裂痕:“妻主,你……真这么宝贝颜公子,宝贝到愿意拿自己的命去赌么?我清楚地告诉你,咱们别无选择!我能做的都去做了,你知道吗,为求义爹出面周旋,我在雪地里连跪了数个时辰,可他连召见我一下都不肯啊!” “你刚才怎么不说?你的膝盖……”我气急败坏地欲掀开墨台妖孽的罩氅,却被他侧身躲开了。 “妻主,你必须作出取舍。”墨台妖孽徐徐垂眸,神色不见异状。 火盆燃得正旺,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却遍体发冷,寒气仿佛刻入了骨血,钻进了心肺。现在,可算是决定人生的关键时刻?我何德何能让墨台烨然为我倾尽所有,他全意全意为我着想,也为墨台遥墨台氏着想,站在他的立场来说,舍弃颜煜是最佳选择…… “我不愿在一方土墙内老死,所以我必须逃!我把姑母她们当亲人看,所以我也不愿连累墨台氏!”我幽幽启唇,打破僵硬的沉默。 “妻主,这么说你同意了?”墨台妖孽迅速抬眸,面露喜色。 我原本抿着的嘴角用力扬起,继续道:“我不是好人,我的心里充满阴暗面,但我偏偏想要守护最后的纯净,倘若我把无辜的颜煜推出去,就必定付出惨痛的代价,犹如遭受诅咒一般,我将丧失追求幸福的资格,我笃定!” “妻主,难道你还抱有天真的幻想?”墨台妖孽厉声斥道。 “我坚信,只要我们好好活着,总有一天能获得幸福。”我没心没肺地扩大笑容:“所以,趁圣旨还没下来,让我休了你吧!”   ☆、83秋水日潺荐黄花(冉燮璘番外) 堰都,冉燮府—— 他,不是存心的,不是存心害殷摔进湖面冰窟的。 明明已近落日掌灯,“东烨苑”蜿蜒的长廊上仍不见奴仆来燃灯,只有一墙之外的寝楼挂起了琉璃风灯。冉燮璘搓了搓冻红的小手,固执地不肯离开,亦不敢跨进垂花门。 细微的踩雪的响声惊动了他,他下意识往廊柱后缩了缩身子,却又忍不住探出脑袋,只见一名长身玉立的女子毕恭毕敬地从院内退了出来。 他年幼早慧,一眼就认出女子的身份,她是府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姻亲,爹爹每每见到她就会痛斥一句“脓包大夫”……问题是,怎么能找她来医救殷呢?! 他心中越发不安,想亲眼确认殷的情况,可是一想到阴沉冰冷的皇子爹爹,迈出的脚步不禁又收了回来。 “咦,这不是小公子么?大冷天的,为什么独自呆在外头呢?” 冉燮璘一惊,防备地瞪向不知何时站到他面前的笑容可掬的女子,红润的小嘴抿了抿,随即撇开脸,摆明不想搭理她。 这小东西真不讨喜啊,相较之下,寝楼里那大公子就乖巧可人多了,醒来不吵也不闹,甚至反过来安抚受惊的长辈。尽管心中不悦,女子仍是满脸堆笑:“小公子莫不是迷路了?也是,这东院可真大,应该占据了府邸大半的土地吧。” “这里到底是冉燮府,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会迷路。”冉燮璘脱口说道,尽管他并不常来“东烨苑”,尽管他也不清楚这里楼阁潭瀑的分布。 “那么,小公子是在等左相大人吗?”女子眼露兴味地扫过冉燮璘心虚的小脸,若无其事地带开了话题:“左相大人应该快出来了。” 绝对是非常快就会出来的,女子在心底补充道,皇子配左相,真是一对相敬如“冰”的佳偶啊,连她这个外人都能轻易察觉寝楼内微妙的气氛。皇子在床边坐着,左相在桌旁站着;皇子不言语,左相也不出声;临了皇子有所示意,左相虽颇不赞同,但最终还是妥协了—— 瞬间,女子眼眸溢出奇异的光彩,淑皇子竟然有意让大公子拜入她的门下学医,这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想想,一旦有了皇室做靠山,即便她的掌门之位名不正言不顺,也无人再敢置疑……假以时日,她定能让“生死门”成为江湖第一门派——只是,倘若她选择站在淑皇子那边,不知其他人会做何感想,她可没忘记这府里还有一位主子,即是眼前这小东西的亲爹爹。 当年先帝赐婚时任户部史司的冉燮絮,接着一路破格提拔,成就了现今势倾朝野的左相,外人津津乐道左相大人情场官场双双得意,殊不知冉燮府内宅暗潮汹涌。且不说东院住了一位要像供奉祖宗一般尽心尽力伺候的皇子,那西院的元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因恐长女之位被淑皇子捷足先登,竟吞服了虎狼之药,以日后无法再次受孕为代价,硬是赶着跟淑皇子同一日诞下麟儿,讽刺的是,他自个儿的肚皮不争气,折腾了半天结果生的是名男婴,还是个因早产两月而先天不足的——从那之后,西院府君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只因那倒霉的药方好死不死正是她进献的,值得庆幸的是,催生之事左相至今犹不知情。 有如此心机,恐怕连亲生骨肉都会教唆利用,像是今日之事,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她还真拿不准,估摸那淑皇子多少也心存疑虑,不然不会突然提出要送走大公子…… 女子略加沉吟,冲冉燮璘挤出更大的笑脸,试探道:“小公子,据说晌午大公子坠湖那会儿,正跟您一同玩耍呢,您一定吓坏了吧?所幸那些下人手脚还算利索,救得万分及时,大公子虽然呛了几口水,但身子一回暖也就无大碍了。” “殷……真的没事了?”冉燮璘终于正眼注视女子,小脸顿扫先前的阴霾。 “大公子福缘深厚……”女子将冉燮璘的反应看在眼中,还待细问什么,却耳尖地捕捉到人声,当即躬身告退。 冉燮璘眼瞅着女子袍摆飞扬,虽然看似是寻常的走路,但她的移动速度飞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璘儿!”左相从仆役手中接过风灯,快步朝冉燮璘走来:“府里的下人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放你一人在这儿?!” 冉燮璘一头扑进冉燮左相的怀中,软软地说道:“孩儿专程在这儿等娘亲,想告诉您今天的事儿是殷自个儿不好,我只是想拿他的陶娃娃看看,没打算抢走,谁知他跟我较了真。” “娘问过随侍了,知道不关璘儿的事。唉,殷儿的性子啊,可真像他爹,不能随便逗弄的。”冉燮左相慈爱地抱起冉燮璘小小的身子。 “皇子爹爹好可怕,还是娘亲最好了。”冉燮璘香了香左相的面颊,粉唇扬笑:“孩儿新学了一篇长赋,想一会儿背给娘亲听,娘亲今晚到爹爹院里用膳好不好?” “好啊,娘要好好考一下麟儿,看你还记不记得先前背的那些‘时艺’……” 好一幅其乐融融的母子图啊!待左相一行走远,理应离去的女子居然又从廊檐上无声地落下。 家有二虎,难怪左相一直没再纳偏房侍人,照目前的情况看,恐怕冉燮氏注定要以招赘的方式诞下宗族继承人……那么,她定会好好照料冉燮大公子的。 女子脸上绽出狡黠的笑容。 那一年,冉燮殷跟冉燮璘刚足六岁。 ------------------------------我是时光飞逝的分割线------------------------------ 生死门,丹枫白露—— 是夜,天清月冷,庭前的银桂散发出的丝丝甜香,随着凉风一同送进厢房微敞的窗中,无端惹梳妆镜台前的素颜男子沉思。 “公子,明个儿就是‘金玉节’,据说山下普云寺的庙会热闹非凡,那儿的姻缘签更是远近驰名的灵验。”随侍的童子一边为男子顺发,一边眉飞色舞地描述白日里的见闻。 “‘金玉节’么……”男子心不在焉地重复,眼波流转,透过铜镜瞟向身后的童子,道:“那又如何?还能比皇都的游园灯会更加热闹不成?” “公子,您猜明日会有人来邀您一同逛庙会吗?好比那个温温吞吞的玄长老,她今日看您的时候,眼睛都看直了。”童子促狭地扮了个鬼脸。 男子凝视铜镜,白玉般的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细腻的面颊,然后自信地笑道:“我倒想看看她有没有胆量提出邀约。” “若玄长老开了口,您当真要应下吗?皇都里年年有世家小姐邀您出游,您可是全部推拒了啊。”童子好奇地追问。 “你说呢?”男子笑而不答,状似随意地取过饰品盒,亲自挑选次日所要佩戴的。 童子皱了皱鼻头,嘟囔:“公子的心思,小的可猜不着,您……” “公子,大公子深夜来访。”院中近侍的通报打断了童子的话语。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吗……”男子的眸间闪过了然,心情颇佳地说道:“请殷进来,正好我也有些体己话想跟他说说!” 很快的,冉燮殷面无表情地步进里间,直直站在男子的身后,开口就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是问我为什么上山吗?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是来调养身子的。不来不知道,此地山清水秀,难怪你呆久了都不愿回皇都了。”男子抬手屏退周围的随侍,好整以暇地面向冉燮殷。 “我也记得我跟你说过,你的脉象平稳,无须求医问诊。”冉燮殷语气平平,却隐含不悦。 “是么?可今日玄长老还说要为我调养一番。”男子笑意盈盈,自有一番天然的丽色。 冉燮殷的声音骤寒:“师叔并不擅医术,如果你需滋养补益,我给你开几处方子就好了。” “我倒觉得玄长老医术高明,跟她说话有意想不到的乐趣。”男子语带挑衅,笑容越发粲然。 冉燮殷袍袖中的手微微握拳,指甲刮向掌心,平静的语调出现裂痕:“不要别有用意地接近师叔,她不是你无聊打发时间的玩偶。” “那么,她是你的吗?”不待冉燮殷回答,男子继续说道:“之前药光来探过我的口风,说你与同门的几名女弟子自幼相识,所以感情深厚,日后你极可能在她们当中挑选妻主。我是将她的话当笑话听的,尽管皇子爹爹允你自个儿找妻主,但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江湖女子怎么配进咱们冉燮府的大门?!” “我从没想让师叔进府,她甚至不知道我姓冉燮,她……根本不知道冉燮氏意味着什么。”冉燮殷素来偏冷的面容顿染生气,争辩的话语冲喉而出。 男子拊掌,不掩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直言道:“啊,师叔,你的好师叔,遗憾的是,药光说的那几个弟子可没包括玄长老,显然,连她都不看好你们俩。” “我的事不用你管。”冉燮殷力持镇定,指甲已然陷进掌肉而不自知。 “这句话正是我要对你说的。”男子一脸无辜:“玄长老喜欢与我相处,难道要我赶她走么?我还琢磨着,请她到皇都府里做客,顺带让娘瞅瞅呢!” 这次,冉燮殷没有立即接话,唇角微微勾起,却是扬起一抹苦笑:“就算师叔愿意跟你回府,也要看师父允不允。” “药光?”男子怔了一下,接着哼声道:“你的借口找得真差劲,只要我开口,药光定然不会也不敢说个‘不’字!” “师叔的情况不一样……师父,是不会让师叔去皇都的。”冉燮殷徐徐垂眸,幽幽低语。 “你在山上躲清静,对府里的事不闻不问,自然不清楚。若没有娘在后面撑腰,区区一个江湖门派怎能如此风光,又怎敢如此招摇?!你奉药光为师,讲究尊师重道那套,但对我而言,她不过是个奴才,一旦她不听话,就连奴才都做不成了。”男子冷笑,人生的权势虽是过眼云烟,但当大权在握时,那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滋味真令人心醉啊。 “你真的可以让师叔远离师父、远离门派?”冉燮殷猛地向前数步,双眸紧紧锁住男子。 “你要干嘛……”男子下意识往后缩去,黑眸不自然地瞟向窗外待命的近侍,确定自己正被人保护着之后,嘴上继续逞强:“你是不是开始担心,担心玄长老见过我之后,她的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你了?” “只要你开口,师父真的肯放了师叔,对吗?”冉燮殷反复确认,神情无比专注。 “你……什么意思?”这好像不是他们谈话的重点吧,男子不禁起疑。 然而,冉燮殷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站着,良久,他仿佛耗尽全身力气一般,僵硬地挤出一句话:“答应我,你一定要让师叔离开这儿。” 原来这么简单啊,他挣扎了三年多都没想到法子,而璘只要一句话——他应该笑的,放宽心地大笑,事实上,他也尝试着这么做了,可笑始终哽在喉口,然后渐渐地泛起苦涩,好苦啊,就这般生生地堵在心间…… 冉燮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丹枫白露”的,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霁月轩”亦没有回房,只是随便走进一间炼丹房,整夜无眠,竟独坐至翌日破晓,直到师叔打发弟子寻着他…… -----------------------------我是时光冉冉的分割线------------------------------- 冉燮府,西院—— “你又输了,这次输给我六个子。”说话的同时,冉燮璘别有用心地睨了一眼棋盘对面的冉燮殷,见其依旧不语,继续说道:“你来找我对弈,却又摆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真是没趣啊。” 心里有事憋不住了吧!殷数次张口欲言的神情他暗暗看在眼里,但就是不主动挑起话头,反而气定闲逸地把玩着棋子。 “我……想离府几日,你能帮我跟娘说说吗?”冉燮殷的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离府?在现在这样的节骨眼儿?”冉燮璘有意无意地拔高声量:“不要告诉我你打算去‘生死门’,娘亲说了,咱们现在必须跟‘生死门’彻底撇清关系,你不再是那儿的弟子,所以不用操那份闲心了,老老实实呆在府里。” 近一个月来,净听娘亲在感叹多事之秋,什么两名世爵死于非命但凶手无迹可寻,什么仪公子危在旦夕恐受牵连,什么宫里无故丢了人……一时间,皇城内草木皆兵,堰都里人心惶惶,而府里更是阴云密布,唯独他像没事人一般,吃好睡好,每天只要努力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 “我想去看看山上的情况……” 冉燮殷吞吞吐吐地开口,但被冉燮璘飞快打断:“有什么好看的,静静等着就好,等着墨台烨然的棺木驶回皇都。我以前怎么没看出药光那么能干呢,去死都能拉上墨台烨然一块儿。” “师父跟师叔……今日这般结果,我早该料到,只是一直不愿去深想。”冉燮殷没再多做请求,而是晃晃悠悠地起身欲离开。 “公子,‘生死门’内传来了新消息。”此时,一名黑衣近侍悄然出现。 冉燮殷的动作骤然顿住,循目望向单膝跪地的近侍,然而,那近侍显然顾虑他的存在,竟呐呐没了下文。 “直接说吧,是不是墨台烨然终于断气了?”冉燮璘催促,脸上已然凝聚笑意。 “仪公子缓过来了。”近侍如实禀告。 好长一段时间,冉燮璘没开口,冉燮殷亦没说话,地上的近侍不敢抬眼,不确定公子是否听清,于是又道:“好像是玄长老找到了什么灵丹妙药,生生将仪公子给救回来了。” 下一刻,冉燮璘抓了一大把棋子乱无章法地砸向近侍,口中尖声道:“之前不是说墨台烨然进气多出气少,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木了么?毒玄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能耐?”后一句话其实是在问冉燮殷,但殷只是怔怔地站着,脸上的表情读不出喜怒。 “这消息千真万确,宫里应该也接到了同样的消息,皇上已经钦点五营统领离都迎回仪公子。” 近侍话音刚落,冉燮璘又抄起装棋子的玉钵冲她扔去,得亏准头差了点,钵体贴着近侍的耳面飞过,砸在后方的墙上,最后碎了一地。 “好,很好,我倒要看看墨台烨然的命有多硬!”冉燮璘怒极反笑,美眸喷火,咬牙切齿道:“你立刻安排人混进五营统领的队伍里。” “公子,您的意思是……可老夫人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仪公子咽气。”近侍迟疑着说道。 “需要我提醒你,你效忠的主子是我且只是我吗?出了‘生死门’,墨台烨然是死是活,与咱们何干?更何况,回皇都的路途遥远,本来就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冉燮璘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清晰可察的憎意。 “那玄长老呢?万一她出手阻拦……”近侍问得小心翼翼。 “我就是要她亲眼看着墨台烨然死,这样她才肯彻底死心。”冉燮璘厉声道,稍加停顿,及时补充了一句:“动手时尽量别伤着她。” “你疯了!”一旁的冉燮殷终于回过了神,满是不可思议。 冉燮璘挥退近侍,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背着娘亲在房中为药光私设牌位,墨台烨然是你的弑师仇人,我现在也算帮你报仇了。” “你有没想过,一旦仪公子遭遇不测,师叔将如何自处?!”冉燮殷一把扣住冉燮璘的手腕。 “没有墨台烨然墨台府,毒玄头顶上的天又不会塌下来。凡是墨台烨然能允她的,我同样能一一办到。”与冉燮殷的激动不同,冉燮璘先前波动的情绪已然收敛。 “你是真心希望师叔好吗?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单凭自己的喜好来决定她的人生?”冉燮殷几乎是吼了出来,眸间除了哀与愁还添了一抹恨意,针对冉燮璘的。 “你无私,所以你只能卑躬屈膝地乞求毒玄回头看你一眼,但那绝不是我想要的。一直以来,我跟她之间最大的障碍就是墨台烨然,现在老天既然给了我机会,我没理由不动手!”冉燮璘反唇讥道。乍闻墨台烨然垂死,首先跃入他脑海的不是府里的危机,而是巨大的喜悦,他笃定自己等待的人儿终究会走向他,一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闻言,冉燮殷面色泛白,从颤抖的唇瓣中吐出一句:“你会毁了她……” “这里没你的事,你可以躲回屋继续抱着药光的牌位哭去了。”冉燮璘展笑,带着残忍的快意:“还有,管牢你的嘴,倘若今日之事不小心传入娘亲的耳中,第一个活不了的就是毒玄,你可相信?” 冉燮璘说话点到即止,毫不费力地甩脱腕间的桎梏,无视恍惚呆立的冉燮殷,风雅卓昀地推门而出…… ------------------------------我是两个月之后的分割线---------------------------- 现在,仍是冉燮府的西院,时节已入冬—— 让他死了算了! 冉燮璘趴伏在床被间,一下又一下地以额面撞枕,倒是未曾使劲,鼻息中萦绕枕芯内蚕沙跟荞麦皮的清香,却始终无法令他凝神静气,思绪翻腾,脑中不断闪现先前发生在船上的种种。 她一定认为他不知耻……一想到当时自己身子的异样,冉燮璘皓白如玉的脸上晕红流霞,似羞似娇,丽色生春。 “璘儿,醒着么?”特意放柔的嗓音隔着帘帐传来,冉燮璘这才注意到冉燮絮的到来。 “娘亲。”冉燮璘应道,他的声音好似幼猫低叫,让冉燮絮听了倍感心疼。 “还有哪处不适的,一定要告诉娘啊!”她说话格外委婉,生怕使爱子忆起什么不快的事。 冉燮璘的身体底子不好,经藁木膏摧残又饱受惊吓,甚伤精力元气,别人静养三四日就可活动自如,轮到他却要躺上十天半个月的。 “孩儿让您担心了。”冉燮璘慢吞吞地接道。 “是娘不好,让你遭遇了……那么荒唐的事,你安心休养就好,其它事娘会处理好的。”冉燮絮温声安慰了几句,之后却是一阵莫名的沉默。 冉燮璘等了又等,忍不住掀开帘帐一角,意外地瞅见冉燮絮若有所思地杵在床边,嘴角紧抿,双眉纠结。 “娘亲,您的脸色不好,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他不安地欲撑坐起身,却被冉燮絮止住。 “璘儿,你觉得宗政府四小姐如何?她入朝不过数月,就深得圣上器重,连皇太君都对其青睐有加,想来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在年轻一辈的贵胄中堪称翘楚。”冉燮絮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然后静静观察冉燮璘的反应。 冉燮璘对冉燮絮的提问颇感意外,但仍配合地答道:“最近倒是经常见着宗政绮,虽然谈话间她总是垂首低眸,但感觉与先前大不一样,看上去含蓄内敛,儒雅睿敏……不过娘亲,您该去跟殷谈论宗政绮才对,您不是有意将殷嫁入宗政府么?” 冉燮絮眉心稍稍舒展,润了润唇,终于一鼓作气说道:“你不讨厌宗政四小姐就好,不然娘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事实上,皇上已经把你指给她了,娘原想先瞒你一段时日,至少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说,谁知今日宗政四小姐居然亲自上门来下聘,现在人就在院外。” “什么?!”冉燮璘花容失色,一下就躺不住了,倏然坐起,却因动作过大,顿感一阵晕眩。 “这门亲事皇上是直接降旨的,不是跟咱们商量着来的,好在对象是宗政四小姐,也算门当户对……”冉燮絮尝试安抚。 “就宗政绮那样,低着头贼眉鼠眼,浑身都是迂讷酸腐味,凭什么让我下嫁于她?娘亲,您是不是觉得我败坏了家门名声,所以火急火燎地要将我赶出去?”冉燮璘头倚床柱,略嫌吃力地说道。 “没有的事,娘宝贝你都来不及……” 不听冉燮絮解释,冉燮璘咄咄直言:“就算我名节尽毁,也该让墨台玄来负责,有宗政绮什么事?” “墨台玄墨台玄,娘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老喜欢跟她搅和在一块儿?!她现在是待俎之肉,已经被钉死在砧板了!”冉燮絮大声说道,成功地让冉燮璘噤了声。 很快的,冉燮璘反应过来,倾身扒住了冉燮絮的袍袖,急问:“娘亲,墨台玄怎么了?” “就是南郭镡那事,皇上命娘限期结案,如若不然,则将在朝堂上御审……娘怎能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辱?所以娘参了墨台玄,虽然对不起墨台府,但娘别无选择。” “墨台玄是无辜的,她一次又一次救了孩儿啊!”冉燮璘大惊。 “娘知道,可你也说过,南郭镡做了那么多手脚只为除掉墨台玄,所以那事她脱不了干系。你放心,有墨台郡侯跟仪公子在,她死不了,顶多被禁锢或流放。”冉燮絮没有直视冉燮璘的双眼,目光不自然地游移。 “娘亲,您让孩儿以后怎么见墨台玄,她会恨死我的……” “让她来记恨娘吧!璘儿,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说这话的时候,冉燮絮的神情十分严肃。 “娘亲……”冉燮璘不停摆首,完全听不进去。 “娘现在去请宗政四小姐,就算你不想见她,也多少敷衍一下。”冉燮絮铁了心不去看苦苦哀求的爱子,硬是用力拨开他的手,谁知冉燮璘死抓着不放,冉燮絮无奈,干脆扒下腕间的裘袖,狼狈地逃开了。 冉燮璘心里慌乱,一时间竟没了主意,呆坐半晌后,急声唤人伺候更衣。适时,宗政绮来到门外见礼,道: “蔓殊公子,在下听左相大人说您的身子欠安,若公子不便见客,实在毋须勉强。” 隔着门板,宗政绮的声音显得不甚真切,却让冉燮璘蓦地瞪大双眸,他的心跳如撞,却不敢轻易下定论,只是试探道:“四小姐多礼了,子迟记得,南郭府的船宴,四小姐亦有前往,是吗?” “那日在下确实上了船,事发突然,没能护好蔓殊公子,在下惭愧。”屋外的宗政绮缓缓答道。 冉燮璘强忍不适,力持镇定地问道:“四小姐现在可有空陪子迟去一个地方?” 宗政绮立刻答应:“当然,在下必定护蔓殊公子周全,不知公子欲往何处?” “墨台府。”   ☆、84黄云萧条白日遮目 “妻主,无论如何今夜我都要带你出城!”门边,墨台妖孽背过了身,如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即使你现在跟我说……你要休了我。” 我拼命伸手想拉回墨台妖孽,但忽感天旋地转,场景瞬变,我仿佛又看到了颜煜,他独自站在黑暗的屋内,认真得近乎固执地问我:“玄,我是不是成为你的负担了,沉重得让你移不开步子的负担?” 遭钝器敲击的脑袋阵阵抽疼,记忆断断续续的,我吃力地撑开眼皮,看见的是不停摇晃的青黑地砖,充血的脑袋异常迟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如一袋大米般被人扛在肩上——对了,我遇袭了!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的脑子还有些混乱,只记得墨台妖孽突然有事出府,我抓紧时间通知颜煜逃跑,回房后嗅到院中传来奇香,高声召唤亲卫竟无人应答,紧接着,我就被人从身后撂倒了…… 转过一处拐角,我状似自然地晃动手脚,确定自己并没有被缚。在那人停下步子的一刹那,蓄力击向其背心,意图一招制胜,谁知那人背后仿佛生了眼睛,手肘后屈格开了我的攻势,在我还未作出反应时,抓住我的后腰重重甩向地面。 我狼狈地稳住身形,无瑕环顾地形,仅是凭着直觉提气朝一方窜去,刚奔出两步眼前一花,连对手的面容都没看清,就被一股劲力推了回去,当我好不容易止住去势,却惊觉脚下一空,身体骤然失重,随即,整个人砸落至地面以下。 目光短暂失焦,回过神时我正四仰八叉趴俯在地上,尽管胸腹难以避免受到撞击,但至少我还活着。微微眯眼,我有些不适应周围的火光,纵然心里清楚自己该立刻爬起来,可身体就是无法动弹。 “墨台夫人,你真是让我久等啊!”柔软如丝绸的嗓音凭空冒出,无端引我生起寒栗。 我喘着粗气,脸贴着地面困难地歪了歪脖颈,从这角度看不到说话之人,只能瞟到胡乱堆放在墙跟的蒙尘的酒坛及麻袋。 原来此处是旧酒窖啊,我刚有了这个认知,还没来得及思索,就感到头皮发疼,发髻被人揪起,脑袋被迫仰起,下一秒,我对上了一双似魔的黑瞳——很难想象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女子,不过二十五六岁,五官偏于阴柔,眼尾嘴角有明显的笑纹。 “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虽然我不信天也不信命,但我确定你就是为我而生的!之前我不知道你竟是药人,险些亲手毁了你,幸好啊……”女子的笑容不断扩大,非常刺眼的笑,透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兴奋以及……令我毛骨悚然的垂涎。 闻言,我浑身如坠冰窖,尽管这是我第一见到她的真容,但我已然可以确定她的身份—— “申屠夫人,数月不见,别来无恙?”请相信,如果可以选择,我由衷希望永远不要再遇见她。 我咳了咳,缓缓爬起身,做出行大礼一般的动作,察觉头顶的力道放松,我迅速掏出靴中的匕首向申屠疯子掠去,可惜我的拼死一搏在树的面前,显得脆弱而可笑,她以肉掌截住匕首的利刃,又用单手扼住我的脖子,以不容反抗的力道将我塞进了角落的瓦缸内。 登时,缸中腥臭的粘液溅了我一脸,所幸缸体不过三尺高一臂阔,我慌乱地挣动几下就要爬起来,谁知刚伸长脖子,就又被树按了回去。她拿出一块厚重的枷板扣住我的脖颈,强行将我抬高的肩膀压回缸里,然后在缸口两端以锁环固定住枷板——如此一来,我头部以下的身体就被困在了缸中,手脚伸展不开,无法使上劲。 “你的身体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了,过了大衍之日,你将成为我最美的作品,世间独一无二的!”申屠疯子一脸迷恋地盯着我,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幻想中。 我努力平复初时的惊恐,突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敏感的指尖触到某个无骨柔软的活物,我不禁惊呼出声,受挤压的身子缩得更紧,下巴磕上带有霉味的枷板。 “你发现那些小东西了,是吗?让我猜猜最先在你体内扎根的是虺蛊还是羌蛊呢?”申屠疯子的表情十分享受,至于享受什么,我没兴趣去揣度,只是不得不继续听下去:“世上有许多庸人根本不配被称作‘蛊师’,她们只晓得拿蛊来喂你再拿你来养蛊,而我,只有我,能让你获得新生——你会成为蛊,真真正正的蛊!” 申屠疯子顿住了,径自饶有兴味地笑着,我姑且将她的眼神理解为鼓励我说些什么,或发问或称赞或致谢,但我好像没有配合的义务,所以选择了闭目养神——冷不防,一只鲜红的手捏住了我的下颌骨。 “您‘腌泡菜’的方式跟‘生死门’炼药人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啊!”我识时务地开口,及时记起身边正站着一个会走路的杀人机器。 “我一直遗憾无缘窥探‘生死门’炼制药人的秘技,尽管在古籍中读过只言片语,但始终止于皮毛,所以即便我成功炼出了‘树’,她却永远只是一个残品。” 摇曳不定的烛光在申屠疯子的脸庞上交织出诡异的表情,没见她有特别的动作,就感觉下巴的压力顿消,稍稍定神,发现树已经站回了她的身畔。申屠疯子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展示她的纵蛊术,以掌心拂向树掌心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口子,然后落下了一团泛着青蓝油光的软腻生物……我屏息静气,脑中浮现当初宇文景疗伤时的情景,良久—— “恕我眼拙,她的手好像还在汩汩淌血。”等了又等,我忍不住主动说道。 “树是我的妹妹,说到底不过是*凡胎,自然无法跟蛊融合,我所做的,只是让她从疼痛中解脱出来。”妖魅的眸子慢慢地锁定我,笑意漾深,不掩近乎疯狂的渴望,道:“但你不同,你的特殊体质完全能驾驭一切蛊毒,甚至可能使金蚕现形,到了那时,你就是名副其实的蛊王,而我,则是亲手炼化蛊王的传奇!” 请允许我向您的祖宗十八代致谢!一直以来,“蛊王”都是我极为忌讳的词,不得不赞叹申屠疯子独具慧眼且高瞻远瞩外加踌躇满志啊,相比之下,药光就像个懵懂天真的小屁孩。如果我说我现在就能逗金蚕玩,不知她会作何反应,也许是惊愕,也许是惊奇,也许是惊喜……尽管我猜不准一个疯子的情绪波动,但相信她会非常乐意将我改造成另一个树,升级版的树——不巧的是,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不喜欢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 仿佛不满意我的沉默,申屠疯子声调微扬,别有用意地笑道:“你现在应该已经感到痒意了吧?初时只是一两处地方,如蚊虫叮咬般,慢慢地就会扩展到全身,越来越痒,奇痒无比,四肢百骸好似遭到无数爬虫啃噬……当然,你不用担心会挠伤自己,因为你的身体也将臃肿变形,撑在缸中无法有太大的动作。” 痒意?除了恶心,我只感觉到寒意——被擒时身上未着裘袄,现在单薄的衣物尽数浸湿贴在身上,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我不用去烦恼缸里的东西通过皮肤渗透压进入体内组织液是会发生酶催化还是细胞过氧化反应,因为在那之前我可能早已冻死了。 “就我个人而言,我比较欣赏干腌法,可是,如果您坚持让我长时间泡在缸里,能否考虑提供暖炉?”我完全答非所问。 申屠疯子一怔,细眉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然后终于舍得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朝一旁的树伸出了手,只见树面无表情地弯□,将她连人带身上毯子一起抱了起来。 由于毯子的一角没有及时掖好,我不经意瞟到了一条细如麻杆的腿,那绝不是健康的下肢——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申屠疯子由始至终都窝坐在椅子里没有走动过……或者是根本无法走动。 “很惊讶吗?惊讶自己竟然落入一个瘸……”申屠疯子突然说道,一贯轻柔的嗓音中透出阴沉。 “我的确很惊讶。”见申屠疯子笑容已敛,我迅速补充道:“我惊讶你居然真的打算让我一直这样泡着,那么我体内的羰基化合物、挥发性脂肪酸、游离氨基酸等物质要如何排放呢?” “你在胡说什么?”申屠疯子的眉心微拢。 “简单地说,我要如厕。”我鼓足勇气大声说道。 这次,申屠疯子的双眉完全纠结在一起了,冷冷啐了一句:“人,果然是一团秽物,远不如蛊……” 树抱着申屠疯子登上老旧的木梯离开了,地窖里变得一片死寂,烛火晃荡,烛泪滴落,最终燃尽,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不是吧,难道难道……真的要我就地解决?! -----------------------------我是有幽禁恐惧症的分割线--------------------------- 如果我有穿墙之声,也许能引人前来……喜马拉雅遇难记; 如果我有举鼎之力,也许能破缸而出……泰坦尼克撞冰山; 如果我会缩骨之法,也许能穿孔而出……卖火柴的小女孩—— 当人体处于失温状态,大脑皮层的代谢反而越发活跃,所以,尽管我很用心地思忖逃脱良计,却一直走神联想各式各样冻僵的惨状,甚至还产生了强烈的代入感。 头顶的隔板被人掀起,几束微弱的阳光漏下来,我恍惚意识到已经过去一夜,耳朵捕捉到有人走下来,我干脆地阖上双眸,眼不见为净。 来人步伐徐徐,尚未靠近我就停住了,接着发出一阵忙碌的动静。少顷,杂音稍稍平息,我感觉淡淡的光晕刺激眼皮,猜想那人燃起了新烛。 足音渐行渐近,我依旧保持假寐状——就目前情况而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静制动”,短短几分钟竟格外煎熬,不明来人意图也不见其行动,只感觉浅细的呼吸离我极近、极近…… “哈啾!”我只注意憋足长气,却没管住抽风的鼻子,于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嚏喷脱口而出。 无奈地睁开眼,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只被迫沾上可疑粘液的手,指骨纤细修长,只是肌肤不似养尊处优的平滑白嫩,尤其是指尖的红肿破皮异常显眼,随着视线自然上移,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毒瑾。 在申屠疯子这儿见着他,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心中暗暗佩服他的好修养,居然面不改色地掏出布帕拭手,仿佛沾在他手指上的不过是些清水,口中还平静地说道:“既然都打算咬舌自尽了,何必还费劲装死呢?” 咬舌自尽?我一愣,慢半拍想到树留在我脸上的血污,尤其是嘴唇附近……刚要解释,就见毒瑾再次抬眸,面露迟疑,似乎稍稍挣扎了一下,然后又探手过来,用帕子捏住了我的鼻子。 我大骇,身子剧烈挣动,可瓦缸依旧纹丝不动——毒瑾突然贴过来,敢情不是看我断气没,而是打算亲自动手让我断气——没等来想象中的窒息感,事实上,他很快就放手了,我的鼻间顿感轻松,原本垂下的两股清涕被抹了去,呼吸一下就顺畅了。 我用力吸吸鼻子,眼珠四下转了转,惊喜地发现边上燃起的碳盆,火不很旺盛,但很努力散发着暖意—— 我正欲开口道谢,却无意嗅到丝丝扰人的香气,当下,面容一整,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身上的气味好像昨晚我在墨台府院中闻到的啊,我差点想问,昨晚是不是你打晕我的了?!” “你不是已经问出口了么?”一身粗衣布荆的毒瑾敛去了平时撩人媚惑的姿态,连带看我的眼神也不若以往那般凌厉,声音无波无澜:“我想我下手并不重,或者说,也许你更喜欢由树动手。” “我招你惹你了,你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不对,我真正要问的是,你是怎么进入墨台府的,不但全身而退,而且还把我一大活人绑出来了?”我露出凶相。 “事已至此,你没有知道的必要了。”说话间,毒瑾提来了一个篮子,又拖来椅子坐到我的面前。 “我是受害者,我有权利知道一切!申屠疯子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药人?那个宗政绮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什么事都会扯上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事情好多好乱,一下塞满我的大脑,我尝试剥茧抽丝,却发现蚕丝越缠越厚,无尽的挫败感让我意识到自己被人玩弄了,彻彻底底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熬了白粥,你要来些吗?如果你还有胃口进食的话。”比起我的激动,毒瑾的态度显得过于平淡,他不紧不慢从篮中端出瓷盅,浅浅舀了一匙送到我的嘴边。 十秒钟,我死死盯着腾起热气泛出稻香的粥;半分钟过去,我的肚子诚实地叫出声;一分钟之后,我犹如泄愤般狠狠咬住了匙子,一口就吞下了粥。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什么都不想了,静静等待……”毒瑾又舀起一匙粥,细长的美眸虽是朝向我的,但视线并没停留在我的身上,黑瞳尽显空洞。 “静静等待他人施救!”我直接打断毒瑾的话,打心底反感如此低靡压抑的气氛,声量也不自觉地拔高了:“虽然被擒来时我没有意识,但照路程推算,我应该还在堰都,所以我的夫君寻来此处只是时间问题。” 我努了努嘴,示意毒瑾继续喂食,虽然只是清淡的米汤,但我吃得极香,身体逐渐回温,人也开始有了精神。 毒瑾没有立刻接话,垂眸慢吞吞地翻搅了几下白粥,才开口道:“你过于乐观了,这样不好。仪公子在宫中留宿陪伴皇太君,恐怕现在还不知道你已不在墨台府内,纵然他早晚会接到消息,也只会以为是你自己离开的,到时寻起来范围可就广了,堰都反而成了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昨晚是皇太君突然召见吗,难怪他离开得甚是匆忙……”我作出恍然大悟状,眼皮却连跳数下,口中试探道:“你的意思说,也许我要在缸里多呆几日才能获救?” “你是聪明人,越早认清现实痛苦越少。”毒瑾话语中劝说的成分居多。 认清事实……是啊,世上哪来这么多凑巧的事儿,甚至连皇太君都被设计为一环——不知是不是因为喝粥发热,我竟感觉浸在冷液中的背心开始往外渗汗,纵使我仍身处云里雾里,但有一件事已经可以确定—— “告诉我,墨台府的内奸是谁?”应该是与我极为亲近之人,不但知道墨台妖孽要带我离开,还探听到我俩之间起了争执。 毒瑾摇首不答,只是又舀了一口粥喂进我的嘴里。 “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药光死了,你自由了,为什么你还会在这儿?”我囫囵吞下粥,再接再厉继续发问。 “同样的话,我想问问你,药光死了,你自由了吗?”毒瑾轻勾唇角,呵笑道:“我们果然是同病相怜啊,身为药人的你,应该能了解我的感受,一如我能理解你一般!” “如果没被申屠疯子抓来,我想我很快就能自由了!同病相怜,同忧相救,你放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顺着竿子接道。 毒瑾一时心不在焉,仿佛心神暂游云外,他道:“即使我放你出缸,你能打得赢上面的树吗?即使你真的逃出这儿,你又能去哪儿呢?你以为跑回仪公子身边,他就能保你万全吗?我明白地告诉你,天下之大,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当然,也没有我的!” 我皱眉凝视毒瑾,想反驳但抢不到话头。 “你现在的结局,也许就是我将来的下场!此时此刻,我所能做的,只是目送你到最后一刻罢了。”粥尽,毒瑾心细地为我擦嘴。 “那个……”我张口欲言。 毒瑾轻喃:“你不用再问我什么了,其实你的命运从很早以前就注定了,无论是天定还是……人为,你都必须接受。” “不是,我想问的是……”我努力争取发言权。 “倘若你实在撑不下去,我可以帮你解脱,会比你自个儿咬舌自尽轻松很多的。”毒瑾难得在我面前展现温柔。 我猛眨眼,终于逮到机会,纵然知道所说的话不合时宜,但实在不吐不快—— “我从刚才就想问,你给我拭嘴的布是刚才揩鼻涕的那块吧?!”   ☆、85瘗玉埋香尘土惨淡1 人类是非常奇怪的动物,只要有相同的遭遇,就会莫名产生强力的牵绊——David Hume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毒玄 -------------------------------我是风云莫测的分割线----------------------------- “泡菜”生活,是对个人意志及身体素质的极大考验——譬如,头皮奇痒,却死活挠不着,此为精神折磨;而太过好动,导致脖子被枷板粗糙的边缘蹭破一层皮,就属于皮肉摧残了。 不用他人指出,我也知道自己现在像落水狗一样狼狈,萎靡不振、蓬头垢面、毫无生机,但至少我还有一口气在,所以情况也许不算太糟……当然,如果没有申屠疯子的疲劳轰炸,我想我会活得更加舒心。 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啊,我人都成这样了,居然还能被视作稀世珍宝——不管我愿不愿意,每天都要跟申屠疯子相处八个时辰以上,也就是说,除去吃喝拉撒睡,她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对我的紧迫盯梢上,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我不得不怀疑她有撰写“泡菜”观察日记的癖好。 舔了舔干裂的唇瓣,缓缓阖上眼皮,身体刚放松下沉,就感到尖锐剧烈的疼痛,登时,我呲牙咧嘴,急忙恢复仰颈的姿势,确保脖上的伤口远离缸内刺激性的粘液。 “嘎吱”轻响,酒窖上方的隔板被掀开了,不多时,就见毒瑾提着食盒走下来,说明我的吃饭时间到了——每日一餐应该是申屠疯子默许的,就算毒瑾因事离开,也会有哑奴送饭过来,只是喂食如同用刑一般,直接将滚烫的汤水往我嘴里灌……幸好也就那么一次,之后每到饭点,毒瑾必定出现。 “今天是第十六日。”他一成不变地以天数作为开场白,狭长的眼眸细细打量我,仿佛在评估我还能再撑多少时日。 身处地下,我对日月交替没有直观的概念,尽管深知时间拖得越长对自己越不利,却只能暗自焦急,表面上仍是泰然自若,面对申屠疯子时如此,面对毒瑾亦然。 “我居然要连吃一十六天的白粥。”见毒瑾端来瓷碗,我忍不住抱怨道:“我现在的情况确实只适合吃流食,但你好歹让厨子往里面加些料啊!” “粥是我煮的,我自己也是这么吃,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毒瑾温声答道,径直坐在我的面前,熟练地给我喂食。 “申屠疯子果然非常人矣,每天喝白粥还能红光满面,跟打了鸡血一样。”我大口吞下,然后用力嗤了一声。 “那倒不是,她不会吃我煮的东西。”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毒瑾转而说道:“以一名囚徒来说,你的食欲未免太好了。” “因为我不想活活饿死,死后尸骨还供人收藏。”我认真答曰。 感谢申屠疯子的无私演示——斑斓毒蛇沾上缸中的粘液即死,尸身持续浸泡数个时辰后,表皮呈青色,环骨现绿光——“青皮绿骨”在她眼中应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却让我有了粉身碎骨的冲动。 毒瑾愣了一下,随即低语:“现在还来得及,我不但能让你安详得解脱,还可以将你的尸身完整地送回墨台府。” “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加思索地应道,暗暗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也只是如果,我一不小心没能熬过去,你随便寻块地将我埋了就算了,不用告知任何人,包括我的夫君。” 毒瑾轻愕,道:“你真的希望这样?你失踪一事在皇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大街小巷都是墨台府贴出的寻人告示,仪公子甚至亲自南下搜寻。” “我呢,对未来一直没有把握,不曾为了得到什么而萌生贪念,纵然心中多少都存有牵挂,却渴望离世之时能坦然无复系念。”我勾唇苦笑,要知道,做一个在逆境中乐天知命之人并不容易,尽管一直不愿深想,但信念已然动摇,脑中不觉浮现最坏的结果: “若能及时脱困固然最好,但万一……不见尸,姑且当我休夫离籍,我的夫君怨我也好,恼我也罢,记恨个三五年就会渐渐释怀,然后再找个好欺负的妻主,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我消失,对殷也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总会忆起最初在门派的时光,那个时候就殷真心对我好,可我一直没有正视他的感情,如今,不知该惋惜彼此错过,还是该庆幸不会拖累他……至于你,毒瑾,你愿帮我入殓,是你对我的仁义,我感激你,但那不是你的主子所乐见的,不然‘她’也不会费心让申屠疯子来动刀了。” 我说这话,不为试探,只是陈述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怎么看申屠疯子跟毒瑾都不是上下级从属关系,申屠疯子感兴趣的是炼制蛊王的过程,而毒瑾的目的似乎只是亲眼见证我的死亡。 “你猜到了什么?”毒瑾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给我塞了一口粥,淡淡道:“我从没发誓对任何人效忠,何来的主子一说?!” 我将他的话当作辩词,也不特意坚持,只是砸吧砸吧嘴,道:“你也知道,我整天在缸里没事干,就只能靠胡思乱想来打发时间。本来我是毫无头绪的,但一想到你跟申屠疯子,许多以往被我忽略的事突然联系起来了,思路逐渐清晰成形。”犹如拼图游戏一般,虽然现在还不完整,但已足够……足够能猜出毒瑾及申屠疯子背后之人了。 毒瑾不语,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继续喂粥。见状,我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听过很多关于你以前的妻主公孙大人的传闻,她是武将,长年在外地驻守,因伤被召回堰都后才成家的。那么,你们是怎么相识的?” “为什么提起她……”毒瑾手中动作微顿,眸间隐约闪过异样,道:“她在门派养伤的时候,药光派我去北院照顾,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不是么?!” “她是怎么死的?不要跟我说什么意外。”装作没看到毒瑾的冷眼,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是意外是什么?三司会审都是以意外结案的,没有人需要对公孙丠的死负责,而她的死也不会牵连到任何人。”我注意到毒瑾没用尊称,对自己的妻主是直呼其名的。 “据我说知,五年前朝中大臣的派系分布不似现今这般微妙,那时一部分人以恭王女马首是瞻,一部分则亦步亦趋跟着左相大人,还有的就是墨台氏的血脉及姻亲。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公孙大人的升迁速度那么快,差一点就当上五营统领,掌控皇都百万禁军,我很好奇,她是跟谁站在一起的?” “如果是你,你会选择站在哪一边呢?”毒瑾不答反问。 “墨台氏的事,出于立场问题,我不予置评。就说冉燮左相吧,怎么说你也是从‘生死门’出来的,算是她府里的人,她照顾公孙大人合情合理;而恭王女,不管她对兵权有没有野心,都不会希望公孙大人被他人拉拢,若不能为她所用,留着反倒碍事……”我沉吟,偷偷瞄了眼毒瑾,见他面无愠色,遂大胆说道:“貌似……不管公孙大人站哪一边,她都死定了,升得越高,死得越快,她在步步高升的同时,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 毒瑾突兀地停止喂食,声音寒了下来:“既然你已经下了断言,还问我作甚?” “我这不是跟你探讨一下嘛,你不愿听,就当我自言自语好了!我想说,公孙丠真蠢啊,一心贪恋高官厚禄,看不清形势,不晓得急流勇退,要不请旨外放要不借机左迁,怎么都好过丢了小命吧?!”我煞有其事地叹气。 “说的简单……”毒瑾似乎说了什么,但他的声音过轻,我一时没听清,正待开口询问,忽然眼前一花,他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望着我,语带讽意:“谁人问过她的想法?又有谁人给过她选择?表面上是荣耀加身,却一步步被推上风头浪尖,最终沦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无数牺牲品中的一个!” 恭王女加墨台府加左相,正好构成世上最稳固的形状——一个相互制约的势力三角——往好的方面说,朝廷的基石坚牢,不易出现朝纲不振、政局动荡、奸臣横行的局面,同时也意味着,倘若有人意图打破那样的格局,必须耐心地各个击破,不可能一蹴而就。 我仰头,将毒瑾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微有打量,口中继续问道:“看来你心里一直很清楚公孙大人猝然离世并非意外啊……你之所以如此笃定,是不是有人跟你透露过什么内情?” “笃定有什么用?恭王女是皇亲、墨台府算国戚、左相居百官之首,无论是她们之中的谁要公孙丠死,都跟掐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好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盛世朝堂啊!”毒瑾冷笑。 闻言,我没立刻接话,不确定毒瑾是故意避开敏感人物不提,还是难抑内心的情绪。其实,在我看来,要公孙丠死并不容易,不然就不会采取那么麻烦的杀人方式了——或许公孙丠最初遭遇的真的只是一些小意外,或许动杀机的不只是一两人,或许大家动手时都顾虑做得太明显而被他人抓住把柄……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当公孙丠“走霉运”的传言不胫而走之后,有心人就开始着手制造意外,于是死亡陷阱豁然诞生——该感慨一句,果然是团结力量大啊! “那个……恕我冒昧,你把你的妻主公孙丠之死归咎给恭王女、墨台氏跟冉燮左相的同时,不觉得自己放过了一个很关键的人吗?”我委婉地把话题带回去,只为验证心中的猜测——那个见死不救的人,那个推波助澜的人,那个真正得益的人。 “难道你在怀疑我?”毒瑾面露薄怒。他的五官天生妖娆,说通俗一些,就是怎么看都像不安于室的狐媚子,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张脸猛然肃起,竟让人感到飒飒杀气。 “当然不是。”否认的话语脱口而出,我正色道:“你一心渴望脱离门派,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即是公孙丠,你何尝忍心毁去呢?” 一如我决定握住墨台妖孽的手的时候,带些焦虑,带些彷徨,但是更多的是对新生活的期待——那样的心情,我怎会不懂?! “毒瑾,你曾说我们俩同病相怜,那么,如果说这世间真有什么人可以了解你,那人必定是我。以前在门派,我觉得外面的世界距离好远,根本看不见出路,因为想得太多,所以不敢轻易逃离,而现在,好不容易摆脱药光了,前方依稀有路,却又看不见光……我好不甘心啊,我想要的不过是平平淡淡的生活,这个愿望奢侈吗?”我越说越精神,越想越火大,一扫先前悲凉的心境,抓住时机挑拨鼓吹: “你与其费神想象自己会如何死,不如好好规划将来的生活,趁着还能自由行动的时候离开你的主子,离开皇都吧!哪怕只有一丝希望,都别放弃,即使遍体鳞伤也挣扎着走出一条活路,不为任何人,只为你自己!” 毒瑾目不转睛地凝睇我半天,语气放缓了些:“你……是好人。” 这话我听得颇为受用,好人自然会有好报的,我满心期盼毒瑾能因一时感动而放我离开,但他冒出的下一句却让我面皮微抖: “跟公孙丠一样的好人!她明知我只是在利用她,仍无条件地对我好,她说她会等我真心接纳她,但她走得实在太早,我还来不及报答她的恩,也没有还她的情。” “那个……”能不能别把我与公孙丠放在一起,我比较喜欢长命百岁。 “可是,”毒瑾美眸一眨也不眨,直白地说道:“毒玄,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跟谁人抗争吗?已然身陷囹圄的你不管说什么都不具说服力,也许你自诩运道足,不但享受墨台氏的庇护,还得到冉燮府两位公子的垂青,甚至连性空求解的颜先生都对你……” 毒瑾的话嘎然停住,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接道:“我现在等的是奇迹的发生,反正还有时间,我能一边泡澡一边等……” 话说得很溜,慢半拍注意到毒瑾好像提到了什么“颜先生”?!很陌生的称谓,但是莫名惹人在意,我不禁润了润唇,小心翼翼地问道: “请问,你说的颜先生,是我认识的那个不谙世故不明状况不让人省心的颜姓某人吗?” 毒瑾没理会我的提问,转身收拾食具。 “应该不可能……他现在应该远离皇都了,不是吗?我交代得很清楚,他不可能没听懂的,不是吗?何况他禀赋异能,寻常人根本无法阻拦他,不是吗?”每说一句,我都反问一声,不是真的指望毒瑾来回答,只是试图平复内心的不安。 毒瑾闻言轻叹,道:“毒玄,你现在怎么还有心情担心别人?” “那个哪里是‘别人’?那个是我的徒弟、我的债主、我的……家人啊!”心头一紧,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困在缸内的身体开始挣动。 我对颜煜的感情,并非对他外貌的迷恋,也不是对他心有愧疚,只是很自然地将他纳入我的羽翼下,然后全心全意地守护他——请相信,我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幸福! “你放心,颜先生很好,他……在宫里会越来越好的。”毒瑾终于肯对上我的眼眸,似在探究我的想法。 “宫里?”为什么……心神大震,大脑霎时空白。 “我也是刚听到消息,就在你来这儿的那晚,颜先生出现在宫里,他向皇上求了一愿。”毒瑾缓缓说道。 “求愿?”宛如一只学舌的鹦鹉,我只会傻傻重复毒瑾的话。 “愿墨台氏与墨台夫人无罪,皇上当场就允了。” 我费了好大劲才吸收毒瑾的话,一股气血涌上大脑,喃喃:“原来如此!原来她连这个都算计进去了……” 缺失的拼图碎片终于找到,环环相扣的谜题迎刃而解,可我感觉不到轻松,喉口发酸,我艰涩地问道: “那么,代价呢?皇上特赦的代价是什么?” “留在宫里,颜先生放弃修行者的身份留在宫中。”毒瑾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哈、哈哈……”下一秒,我大笑出声,笑岔气了还边咳边笑,咳得眼泪仍在笑,周身气息大乱,五脏六腑如受煎熬,然后用尽气力喊道: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86瘗玉埋香尘土惨淡2 长久以来,墨台妖孽嘱我提防恭王女与冉燮左相,紫罗兰让我留神恭王府跟墨台氏,我一一记下,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不想还是遗漏了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敌人。 懿渊帝,现不足而立之年,自幼持大儒之论,长年推仁德之政,她展现出的宽厚柔和,往往让人忽略了她的本质,身为帝王的本质——称王者,须大韬略、大韧性、大志向,以及……虎狼之狠。 我有幸瞻仰过龙颜,谈不上强烈的反感,只是没办法喜欢,依心理学的解释,产生排斥的情绪是由于内心的不安,代表个性上感到压抑。现在想来,也许我潜意识接收到懿渊帝对我的敌意,只是没能上升到理性认知,所以忽视了。 正因这般微妙的排斥心理,加之我未曾有根深蒂固的忠君观念,故而可以自由地想象揣摩——拉拢毒瑾收买申屠疯子的正是懿渊帝,比冉燮左相更有权势,比恭王女更加高贵,并且能约束墨台妖孽,完全符合条件的有且只有一人,君临天下!很好猜,不是么? 当然,“逆推法”的论证方式并不严谨,但我生性多疑,我还就是要质疑懿渊帝在很早以前就插手了我的人生,尤其结合过往种种遭遇之后—— 紫罗兰跟我坠到阆山崖底,很快就有护军前来搜寻,因为护军统领是恭王府的人,紫罗兰由此推断幕后主使是颛顼熙琼,事后,朝堂上左相势力同恭王女一派政见分歧严重……现在再次回想,那个结论下得太过草率,我们所看到的不过是一群护军打扮的人罢了——寻常人自然难以冒充禁军,但对某些特定的人来说,换套军服易如反掌。 再说“祭月”之夜,遇袭的偏偏是与我发生口角的两位世爵,还恰好是在被我痛揍之后,甚至连人证都一下备齐全了,令我百口难辩,几乎当堂就坐实了罪名——是几乎啊,得亏颜煜从天而降替我解围——谁人能料到我竟识得暂居宫中的祭司大人呢,即使是早已习惯掌控一切的懿渊帝。 接着,我很自然联想到五营统领一行护送重伤的墨台妖孽返回皇都时,在营地袭击我的那名女子乍见颜煜的奇怪反应……那时,我无瑕追问墨台妖孽刺客的身份,尽管他提过是养在宫里的叛徒,但我一厢情愿地理解为是五营统领带来的人出了问题,没有对他所指的“背叛”刨根问底,是背叛了他同懿渊帝,还是仅仅背叛了他一人——墨台妖孽应该知道了什么,而我继续糊涂度日,甚至没深究过他后来与懿渊帝失和的缘由。 再往后,毫无预警地蹦出一个对我恨之入骨的南郭镡,她把南郭世爵及府君的血债全部算在我的头上,精心酝酿了一场“鸿门宴”来款待我……当然,我并不认为懿渊帝有直接参与计划,因为那不符合她的身份与格调——我相信在很多时候,我们伟大的皇帝都选择做一位看客,围观看个热闹,然后有意无意地从旁提点一二,她可以不插手亦不过问,只要最后得到她想要的结果,诸如破坏朝廷现有格局,诸如挑拨朝中重臣之间的关系,又如……铲除我这个眼中钉。 而现在,懿渊帝的目的显然又多了一项,即是得到颜煜,不能动粗也不能用强,于是挖空心思准备了让他自投罗网的“饵食”——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当时不是自个儿运气好死里逃生,而是有人豁然发觉我尚有利用价值而暂且手下留情,可叹南郭镡那厮成了歹命的螳螂,不但大仇不得报,还被一直隐匿在她身后的黄雀给灭了口。 前一刻恍然大悟,随之而来的就是恚——恚怒,恚恨,怒火从内心深处爆发出来,我不能也不愿去压抑! 懿渊帝对我的仇恨来得莫名其妙,我忍了,因为帝王喜怒无常本是自然,我没法子让她喜欢我; 懿渊帝咄咄逼人,非要对我赶尽杀绝,我还是忍了,因为帝王执掌生杀大权,我没资格要求她讲人权; 懿渊帝一面下了格杀令,一面摆出施恩的嘴脸,让毫不知情的颜煜对其千恩万谢,我忍……无可忍!简直欺人太甚! “我要出去,现在、立刻、马上!”我必须进宫救颜煜,现在应该……不,一定还来得及! 我在缸内胡乱摸索,寻找较为稳固的支撑点,然后用肩膀撞向枷板,一下又一下,只听锁环不断相击,可锁扣依旧紧咬。 毒瑾显然对我的举动颇感意外,他皱眉道:“你没必要反应这么大。据我所知,修行者的生活素来清苦艰辛,然而颜先生入宫以后,就能尽享富贵荣华,可谓一步登上了青天。” 闻言,满腔怒意仿佛找着了发泄处,我大吼:“你知道什么?一个对银两都没有概念的人,富贵荣华对他有何意义?颜煜是天生的修行者,他的人生、他的信仰、他被赋予的天职就是修行,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了,勉强他放弃修行,跟拿刀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我更加奋力地挣扎,用肉掌拍缸体,用下颚磕枷板,毫无章法可言,不管也不顾。 “毒玄,停下来,你正在自残!”毒瑾试图制止我,他掏出布帕欲覆上我的脖颈,但被我躲开了。 我何尝不知颈间伤口愈发严重,说不清是刺痛还是掣疼,牵扯着周身都难过,包括扭曲的手臂,弯折的腿骨,还有……我的心——我心疼颜煜啊,那个为我牺牲自己、被人设计犹不自知的白痴!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认命?颜先生就算会死,也得死在宫中,而你,只能呆在这儿,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毒瑾的话无疑刺激了我,一股气血逆流进大脑,我的情绪终于失控: “我当然认命,不过我只认天命,我赌天不亡我,所以我一定能出去、也一定要出去!你不肯帮我,就叫申屠疯子来,她不就想要蛊王么,我立马变给她看,她喜欢拿我炼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放我出去!” 毒瑾不肯助我一臂之力,我根本没办法自行脱身,被逼到如今这份上,我想我已不怕死了,我不知道如果被改造成另一个“树”,还能保留几分自己的意识,但我愿意赌一把,纵然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你在胡说什么!”毒瑾面色大变,他手中的动作不再轻缓,直接用帕子缠上我的脖颈,语气顿寒:“若你在找死,我现在就能成全你。” 语毕,他倏地扼住我的脖颈,我没料到他会选择在此时出手,他所坚持的慈悲就是让我走得没有痛苦,但现在叫我怎么甘心啊,就算要死,我也要拉着懿渊帝一起! 我的呼吸受阻,喉口咯咯作响,缸中的身子剧烈扭动,但就是挣脱不了,怨恨宛如一团火焰在我的胸口灼烧,却只能化为不甘的泪水从眼角淌下,我睁大双眼死死盯住了毒瑾,他的面容现出我曾见过的疯狂神色…… 就在我的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消失了,等我缓过气来,发现毒瑾已经退开,他张口幽幽说道: “不要去希翼什么奇迹,否则你只会越来越痛苦。” 我大口喘气,强忍干咳,肆意嘲笑:“这话是对我说,还是对你自己说的?你……你迟迟不下杀手,是因为其实你的心底也相信奇迹,期盼着有挣脱束缚的奇迹,不是吗?我们真的好像啊……咳咳……” 毒瑾眸色凝重,他掀了掀唇瓣,不知是欲反驳还是承认,但终是什么都没说就兀自转身离开,任凭我怎么叫唤也不肯停步。 头顶的木板再次将我与外界阻隔开,地窖里又只剩下我一人了。我歇斯底里地喊毒瑾、喊申屠疯子,喊树,然而,迟迟未见有人出现。 少顷,我原本就嘶涩的嗓子彻底叫不出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哑音,听起来似哭又似笑。我近乎痴傻地仰望出口,眼眶渐渐发胀,我用力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看到淡淡的青烟从隔板的缝隙中逸进来,初时只是几缕,慢慢成片成团,徐徐往下沉。不自觉地,我又咳了起来,空气中飘散的酒香开始掺进酸味,不是很好闻,但还不算难以忍受。 我有些心神不宁,恰恰耳尖地听到“咚”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重物砸在隔板上。我刚疑惑地抬眼,惊见木板整块断裂,伴着碎片木屑落下来的竟是一个人,脸孔朝下狠狠着陆,还好死不死地撞翻了烛台。 异变横生,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根本没时间作出判断,只能傻傻看着火苗欢快地跃起,烧上那人的衣物,而地上那人——看装扮应该是个哑奴——始终一动不动,于是火焰毫无顾忌地蹿高,当接触到堆放在墙角的杂物,本来还算温和的烛火赫然开始张牙舞爪,在狭小的地窖迅速蔓延开来。 我瞠目结舌望着面前的一片橘红半晌,后知后觉地想到应当呼救—— “救命……或者救火……” 还没等我把嗓子拉开,毒瑾就翩然出现了,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此时的他一手提剑,一手拎着个微微挣动的哑奴。 “你在干什么?”我的神经瞬间绷紧,眼尖瞅见那剑尖还正往下滴着鲜血。 毒瑾没有答话,对周围越烧越旺的火无动于衷,只是径直走过来,锐利的目光锁定我,如同审视一般。 “火啊火,先救火……”我小声提醒。 毒瑾仍然无视火情,直直站到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面部的表情异常僵硬,同时,握剑的手也不自然地收紧,手背上清晰可见暴起的青筋。 我几乎能感觉戾气扑面,心中警铃大作,看毒瑾的样子,仿佛下一秒他就会举剑杀过来—— “毒玄,你说我真的可以相信奇迹吗?”他终于开尊口了。 我错愕,因为这问题冒出得突然,敢情毒瑾杀气腾腾地过来,是为了跟我继续先前的话题?他不觉得现在时间、地点、气氛都不适合聊天吗? 尽管如此,我还是回答了,鉴于毒瑾严肃专注地求解,鉴于火势愈发难以控制,我飞快说道: “为什么不呢?相信奇迹,便不会绝望,就能不放过任何机会,在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制造希望,当许许多多希望汇聚在一起,就有可能产生不可思议的结果,即是诞生了奇迹。” 我相信奇迹,因为概率的性质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不可能——在常量中集中产生非独立变量,而当诸多非独立变量叠加在一起的时候,终会发展成独立变量,进而出现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结果,即是宏观思维中的“奇迹”。 空气在流动,毒瑾在静默,我在欣赏无比欢悦的火焰,地上的哑奴的尸身完全烧着了,冒出股股黑烟,连接出口的木梯也有着火的迹象,而且火焰不断勇猛地往上涌…… 蓦然间,有人率先行动了,却不是毒瑾也不是我,而是那名被毒瑾抓住的哑奴终于获得自由,手脚并用地向后面爬去。我不确定是不是毒瑾主动放手的,他没多看那哑奴一眼,而是将剑尖对准了我—— 虎口朝天,腕臂上扬,剑身前倾,我记得这是门派剑法“碧波”中的“劈”式,剑锋从上至下抡斩,端的是巧劲,有力拔千斤之势,一击必中。 “让我留句遗言!我要诅咒该死的皇帝……”我见状高呼。 话未尽,因为毒瑾压根没给我说话的时间,他毫不犹豫地出招,剑光闪过,应声而裂的却不是我的颅骨,而是我脖上的枷板。   ☆、87瘗玉埋香尘土惨淡3 “我救了你,给了你一个生的奇迹,所以你要报答我,还我一个能让咱们俩活下去的奇迹!”毒瑾居高临下地说道,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强势的命令。 纵使我的心中难免有所疑虑,纳闷毒瑾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对我施以援手,更古怪的是,地窖里闹腾得天翻地覆,然而申屠疯子迟迟没有露面……当然,我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秒钟,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我豁出去了—— 这一刻,在我的眼中,毒瑾俨然成了救命的活神仙,周围渐渐成形的火墙仿佛是他身上的光环,涌起的呛人烟气也不再浓浊,我闻到的是扑鼻的自由的芬芳。 当下,我用力撑爬起来,可双腿刚直起,整个人就又摔回了缸里——由于禁锢太久,我的腿脚没有任何知觉,现在别说行走,就连站立都成问题。 “你很累赘。”毒瑾平声直言,麻利地帮我把枷板碎片搬开,可伸手扶我的时候明显迟疑了,估计是顾忌我身上的蛊毒。 我生怕他变卦,赶忙用双手扒紧缸口改用臂力,费了好大劲上半身才挂到了缸外。适时,毒瑾以布帕缠裹左手,抓住我的前臂一口气将我拖出了万恶的瓦缸,我依稀听见他喃喃:“累赘归累赘,可我必须带上你,因为你拥有我一直欠缺的好运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毒瑾无意多解释,他把我放下后,就转身去捉蜷缩在角落的哑奴。我疑惑地看着他提起哑奴走回缸边,接下来—— 毒瑾居然把那名哑奴扔进了缸里,一如当初树对我干的事! “你不用摆出一副震惊的样子给我看,我们若想有充裕的时间逃跑,就必须留下两具替身混淆视听。”毒瑾一边说,一边用力把冒出头的哑奴按进粘液中,不给其任何挣扎的机会,面无表情地继续道:“我找了许久,才捉到这个跟你差不多身量的女子,至于那边的男哑奴,现在烧得面目全非,倒省了我不少事。” 喉口一紧,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呐呐接道:“我……如果换做是我,应该也会这么做的!” 我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尽量不去看那浸渍在毒液中的哑奴,我能想象到她所受的痛楚,所幸肉身的感觉很快就会消失,生命的陨灭不过在一刹那之间,数个时辰以后,缸中的尸身就会干瘪枯萎,从外到内泛出令申屠疯子着迷的青绿,到时别说辨认相貌,就连高矮胖瘦都分不出来了——换言之,毒瑾根本不必专门去找体形与我相仿的女子,可是这话我没有说出口。 在木梯倒塌之前,毒瑾布置妥当,转身攫住我的手臂,直接借力跃出了地窖。由于他没预先知会我一声,我没能及时屏息避开烟尘,一落地,眼泪鼻涕就全下来了,脑袋还隐隐发昏。 “现在呢?我们是不是要想法避开树……”我强制镇定,勉强举目张望,却当场舌挢不下——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毒瑾对地窖起火无动于衷了——此时此刻,入眼的满是熏面刺目的灰烟,一片昏天暗地,倒是没看到照亮夜空的火光,但是混合有酸臭的焦味不断刺激着我的鼻子。 “那个……难道是您放的火?”我转向毒瑾,小心求证。 他的回答只是斜睨我一眼,然后像拉扯破布娃娃一般带我顺风疾行。穿过一道斑驳的木屏门,浓烟愈发密布,火星子肆意飘扬,所到之处轻易就引起新的火苗,或大或小,零碎散漫,毫无规律。加之,此处貌似是闲置的小酒坊,与寻常府宅的布局不同,廊下院中南北两侧修葺的并非是阁楼耳房,而是两两相对的圆底槽座,约莫丈高,之间靠竹竿棚架相连,也就是说,倘若一个槽座里面着了火且没有及时被扑灭,火苗就会顺着架子攀沿至相邻的槽座,更甚者,一旦竹竿打到棚下的晾台,火势必将波及堆放在外侧的谷粮酒糟——要知道,狂暴的渣滓拥有不可小觑的爆发力,吞噬一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我一直不安分地左顾右盼,说来奇怪,一路走来,整条廊道空荡荡的,别说看守护卫,就连跑动救火的人都没瞧见一个——难道一见起火,申屠疯子直接就选择弃房逃命,甚至还把我给落下了——多么薄情的人啊,我以为以她对我的痴迷程度,死都会拉着我陪葬呢! 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儿,毒瑾一直没说话,他神情严肃,脚步谨慎,单手横剑护在身前,拖着我穿过影壁进入了内宅。显然,我们正在逐渐靠近火场的中心,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股股黑烟把我熏得泪水直淌。 我眼瞅着大火翻过青砖院墙,以迅猛之势攻占了离我们较近的一处角楼,连带地上的花圃盆栽都未幸免于难,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想来位于矮墙另一头的主院是彻底没救了! 本来呢,毒瑾肯救我我就该偷笑了,不该多说什么,问题是,他走的路线非常有问题,特意带我过来,难道是想就近观摩火景么?! “我们是不是应当抓紧时间逃命……”我忍不住提醒,但话还没说完,他一个冷眼就过来了,我只得讪讪闭嘴。 又往前走了几步,我注意到通往主院的月牙拱门旁随意堆放了几个大件的异物,初时我以为又是酒坊留下的谷粮麻袋什么的,待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五六具哑奴的尸身,能躺得这么齐整,怎么想都不是火焚烟熏致死的。 我不由暗惊,可没容我思索,又捕捉到断断续续的人声,只是碍于周遭火燎及坍塌的杂音,听得并不真切。毒瑾应该也有所察觉,他立马做出判断,就近寻了个还没被火烧到的石笼,拉我躲进阴影处。 我们这厢刚蹲好,墙头那儿猛不丁冒出一抹持剑的灰影—— “哪儿跑!”又听墙后边一女子高喝,不见其人先见一只酒坛凭空飞来砸向灰影,虽然失去准头,但四溅的酒液让墙头的火腾得窜起,限制了灰影的移动方向,灰影索性侧身鹞步掠上轩廊的瓦檐,也就几个起落的工夫,后面又有三条身影陆续追过院墙跃上瓦顶。 由于升腾的烟尘的遮挡,一时无法看清屋上四人的脸部,但这并不影响我看戏——屋上的四人没多说废话,直接打成了一团,后来的三人是一伙,而灰影是以一敌三,她的胸前绑了个硕大的包袱,所以是一手托包袱一手迎敌,动作略嫌缓慢,招式以防为主且边打边退,摆明无心恋战,但苦于被三人死缠,难以脱身。 好吧,我承认我好看热闹,如果换个时间,我一定能看得津津有味,可惜的是,我现在在逃命的途中好不好,随时有撞上申屠疯子的危险,更何况火场本来就不宜久留。 我下意识转向毒瑾,想示意他找机会带我从边上开溜,谁知这一扭头,看得我的心咯噔一沉。 毒瑾冷眼旁观战局,从他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而令我在意的是他不自然垂放着的左手,即是之前用来搀扶我的那只手正在颤抖,是神经质的抽搐——缠手的布帕早已被毒液浸透,他的手还是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蛊毒,即使从“生死门”出来的他的抗毒免疫性强于寻常人,但不知还能撑多久…… “啊”的一声惨叫将我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屋顶,是三人中个头最小的被灰影踹了下来,恰恰落在一小丛火堆上,她的头发跟衣服立刻被火焰点着,好在她的反应还算敏捷,及时弹开满地打滚,第一时间扑灭了身上的火苗。 要命的是,她是本能地往没有火的地方滚的——提问,附近哪儿没有火?答曰:不就是毒瑾跟我躲藏的角落嘛!于是,悲剧很快就发生了,她痛苦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双眼稍微往边上一偏,就异常精准地对上了我的瞳眸。 我很庆幸她没有大叫出声,只是面露惊愕,伸手摸到身边的剑就欲冲过来,可一连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身,想来是刚才摔下来的时候伤了腿脚。我亦是防备地瞪着她,不敢轻举妄动,同时还要分心关注屋上仍在酣斗的三人。 我抬眼的时候,正好望到两人配合默契,以虚招挑松了灰影怀中的包袱,登时,一团包裹如花卷的毯子掉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灰影眼疾手快捞住了毯子,却不想与她对峙的二人忽然转移目标,两柄长剑直逼花卷。电光石火之间,灰影竟选择以背心喂剑,自己当肉盾力保花卷。其中一名女子见状,硬生生偏开了剑锋,但另一人果断地送剑而出,我眼瞅着剑身大半没入灰影的腰腹,在被抽拔出的时候,绽出了一道妖娆刺目的血花。 “三姐!”地上的小个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失声痛叫:“大姐,你放过三姐吧!我们不想伤她啊!” 她喊得激动,然而屋上没一人回她的话。她的两个同伴端着剑势,倒是没再继续攻击,而灰影仍是背对敌人,手中的长剑径自掉落,她的身体僵直,以极慢地动作放下花卷,然后滑坐在花卷的前边,依旧是一副守护者的模样。 此时,烟气淡下了几分,我终于见着了灰影的容貌—— “那是……”我险些惊呼出声。 毫无特色的五官,犹如僵尸一般没有任何表情,却带给我刻骨铭心的恐惧,她是“树”,至少申屠疯子是这么唤她的。然而,现在的她,也许并不是我所认识的“树”,因为她居然懂得流泪了,尽管仍是一脸空洞,但她的的确确是在哭! “你有办法治住地上那人么?另外两人我来。”毒瑾突然凑近我,在我的耳边轻轻问道。 我飞快瞟了他一眼,不确定他的意思,以同样低的耳语回道:“你不会想杀出去吧?她们的武功比树低不了多少……” “不然呢?是我失算了,我原以为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倘若只有我一人应该能逃掉,但是加上一个你,恐怕还没跑出这个院子,就会被追上。”毒瑾语带懊恼,犹豫了一下,把手中的剑递过来给我,继续道:“等她们放松警惕,我们就动手!” 我能不能天真地期望,三人闹够了,就会自行离开呢?我对毒瑾的武功没有具体概念,但他一下对付两人怎么想都太过勉强,这就是没有计划周密的悲哀啊,可见他救我果然是一时起意的。 让我猜想一下,三女上门寻仇的时候,应该就是毒瑾从地窖出来的前后,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在地窖又喊又闹却无人过来理会。如果说,之前我的煽动是对毒瑾的心理暗示,那么,树与三女打斗中意外燃起的大火就是一个契机。毒瑾冲动地救我出来,没有直接逃走而是执意要看到互殴的结果,就是为了断了后顾之忧——该死的完胜,致命的失算啊……等等,我似乎漏掉了某个关键问题,树在这儿的话,怎么会不见与她近乎共生共栖的申屠疯子呢? “早知有今天,当初我离庄之时就该顺便杀了你们!”轻柔阴沉的嗓音,是从屋顶方向传来的,明明此刻情势严峻,我却听到了诡谲的笑声,刺耳地划破我紧绷的神经。 我循声望去,屋上唯一有动作的是树,她保持着坐姿向一旁瘫下,可倒地之后就再也没有动弹了——原来不知何时她已断气,睁着眼,流着泪。 于是,那团被树以命相护的花卷成了焦点。当层层毯子徐徐褪下,有什么东西不紧不慢地从花卷里爬了出来,一点点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申屠疯子,我早该猜到的! 她的唇边带笑,很碍眼的笑,一脸闲适地靠在树的尸身旁,抬手拭去树两颊的泪痕,又帮树合上了双目,然后轻喃:“真是可惜啊,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能创造出蛊王了啊!”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自言自语,但地上的小个子却接道:“大姐,停手吧,蛊王不过是你的痴心妄想!你杀干娘已经铸成大错,现在又害死了三姐她们!” 申屠疯子听了她的话连连摆首,可笑意不减,说道:“错?我有什么错?那个女人就是以炼制蛊王为毕生愿望的,她传我蛊术,我现在继承了她的遗志,她在九泉之下该感到百般欣慰才是!” “大姐,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悔改么?!干娘让咱们研习蛊术,只是为了传承祖上的秘法,却不想你急功近利,最终走火入魔,不但把三姐变成活死人,还撺掇五姐跟六姐一齐背叛山庄,最后甚至合谋杀了干娘!” 小个子声泪俱下,可申屠疯子笑得越发灿烂了,她道:“你确定是我把树变这样的?我的蛊术能轻易操纵人心,但本体与常人无异,不会被他人察觉的。如果最初真的是由我经手,树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七妹,不要听这女人诡辩!”说话的是刚才出剑杀树的女子,她眼中的杀气比之前更盛,语气阴寒骇人:“不是你干的,难道是老五老六不成?我不认为她们有能耐把三姐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现在就要为干娘报仇!” 她话音一落,就挥剑斩向申屠疯子,不想竟被她身旁的同伴以剑格开。出手阻拦的是三女中年龄最长的,她一言未发,似在认真评估申屠疯子话语中的真实性。 “其实说起来,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如果不是我,恐怕你们早已沦为蛊虫的饵食了,就像树那样……”申屠疯子语出惊人,她脸上的笑,与其说是幸灾乐祸,不如说是恶意残酷的:“你们不妨猜猜看,你们亲生爹娘究竟是因何而死的?我给你们一个小提示,你们个个都是那女人煞费苦心搜寻到的绝佳的炼蛊材料!” 闻言,三个女子表情各异,许是惊许是疑又或者是怒,而到我这儿,就是欲哭无泪了——偷听了这么大的隐情,等等不被灭口才怪。 谁能想到,申屠疯子、树以及这三个女子原本是一家人,申屠疯子是大姐,树是三姐,至于三名女子……说来奇怪,为什么我越看这三人越眼熟呢? 我不经意地扭头,正好瞅见毒瑾无声无息地向后方暗处潜去,我一怔,直觉认定他是见势不妙,打算扔下我独自逃生。这下,我真要飙泪了,可怜兮兮地望着毒瑾企图唤起他最后的同情心,结果他只是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好吧,我不会怪毒瑾的,性命攸关,既然他一个人能逃掉,就不必陪我犯险。 “虽然你没能帮我逃出去,但带我到这儿,也算对我仁至义尽了,之后就看我自个儿的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开口说道:“如果可以,请你帮我捎个口信给颜煜,让他想法回族里去,他的族人会保护他的。当然,我不会让你白帮我的,我在门派我住的那个院内藏了许多金银珠宝,还在桓城墨台府的院中埋了一些玉石细软,原本就是为逃命所备,现在看来我可能用不上了,正好做个人情赠予你,你一个男子,到处行走多有不便,但有钱财傍身,至少生活能有所保障。” “你……”毒瑾面露古怪,但没多说什么,兀自消失在了黑暗中。 就剩我一人躲在原处,紧紧握住剑柄,苦苦思量逃生之法。貌似,我只能寄希望于申屠疯子了,希望她可以让树诈尸或者搞出点什么跟三女同归于尽。 “很遗憾,我没打算死在你们的手里。” 当我听申屠疯子说出这话的时候,不觉精神一振,屏息期待,只见她忽然坐直身子,歇斯底里地狂笑,伴随着夸张的笑声,她的嘴越张越大。当第一头足有碗口粗的蛊虫从她口中爬出的时候,笑声嘎然而止了,可她的嘴没有闭上,于是我又看到了第二头、第三头……还都是活生生的,天知道申屠疯子养了它们多少时日。 请原谅我的语言的苍白,也许开始我还能面不改色地计算从她口中钻出的蛊虫的数量,但当蛊虫越聚越多,不断地从她的脸上、手上涌出,最后甚至破肚而出,我想我真的后悔躲这儿了,也许呆在地窖是更好的选择。 屋上二女的心理承受能力显然比我好不了多少,她们连连后退,一直跃下了屋顶停在小个子的身边。 “大姐死了?”小个子怔怔望着屋上。 死了,绝对死翘了,我确定,她身上的蛊虫就是证据!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年龄最长的女子叹了一口气,转而对边上面色阴沉的女子说道:“你先扶七妹出去,我四处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那位夫人……” “大姐,那边还躲了个哑奴!”小个子慢半拍地叫道,一手直指我的藏身之处。 你才是哑奴,你全家都是哑奴!我暗咒,握剑的手心汗湿,无奈一步也挪不开。 “怎么可能?应该全跑走了才是。”话虽这么说,但阴沉女子还是提剑走了过来,她毫不费力地劈倒石笼,随即就看到了坐以待毙的我。 举剑,她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落剑,杀人对她而言,可能就像切棵大白菜。 我奋力横剑一挡,那女子的长剑居然就脱手飞了出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在我面前软软地倒下,几乎是在同时,不远处的另外两名女子也倒地不省人事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忽觉鼻间奇香汹涌,瞬间就盖住了空气中刺鼻的焦味,在上风口处,站的是毒瑾! “我还等着你报答呢!”他难得露笑。   ☆、88怨春不语闲愁最苦 我躺着,很痛苦地躺着,身体仿佛在极地冰寒与熔浆炽热之间翻滚,脑海中空白一片,对时间空间没有具体概念。 “毒玄,你给我醒来!如果区区伤寒就要了你的小命,那么救你出逃的我岂不是很可笑?”我感觉有人一直在我的耳边叫嚷。 伤寒?怎么可能,我是药人体质,不会患病染恙的,我只是渴睡,身体累极,怎么睡都睡不够似的。 “我要好好地睡一觉……”我口齿不清地咕哝,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到。 之后,我继续身不由己地在混沌之间挣扎,直到一股甜香味唤醒了我的嗅觉——无比熟悉的香气,一点点渗透进我的心肺,没来由的,我如释重负,四肢百骸仿佛获得救赎,痛苦缓缓消逝,一切归于平静。 我不知又睡了多长时间,当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我依稀能辨出是个男声: “烧热总算退下了,看来佛手柑对你果真有效!你到底是喜欢这味儿呢,还是喜欢身上带这股子气味的人呢?” 身上有佛手柑味儿的人……我无力思考这话的含义,勉强半掀眼皮,眼睛对不准焦距,视线模糊成片,只知道有人正用湿布为我擦脸。如此近的距离,甜香更加浓郁了,我下意识挪向床边的人影,贪婪地吸取令我心安的味道。 “刚消停一会儿,怎么又开始乱动了?”那个声音流露出不满,但更多的是无奈,他重新帮我掖好被子,又把我往床的内侧推去。 我抗拒地扭动身子,出其不意地攫住他伸过来的手臂,然后效法考拉环树攀了过去。 “你……毒玄,放手!别逼我动手!”可惜手的主人并不配合我,他尝试拨开我,可似乎有所顾虑,所以没用很大的劲力,这便让我有机可乘,得寸进尺地越缠越紧、越靠越近,最后犹如藤蔓一般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 “你是不是故意的?都病成这样了,还想作甚?”那人猛然从床边退开,可我就是死活不撒手,随着他的动作,我连人带被子横在床上,还险些掉到地上。 “给我躺好,若你再受寒,我就留你一人自生自灭。”此时的声音不再轻柔,而是接近咬牙切齿。 “别动,让我抱抱……佛手柑……”我呓语,很努力地让自己沉浸在温暖的甜香中,然后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眸。 最后的意识是,我抱着我所认定的佛手柑躺回了软被中…… “等你醒来,我会好好跟你算账的!”同时,我还听到了这句冷哼,异常清晰。 -------------------------我是卷入似曾相识的梦境的分割线------------------------- “呜呜……”似蚊咛般的轻泣,一直萦绕耳畔,挥之不去,避之不得。 这算是低频噪音吧,而且绝对突破了公害认证的等级,终于,我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现在我可以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了,因为我身处一团漆黑当中。 我四下寻求出口,在向上的过程中遇到了某层障碍,但我的行动并没受到多大的限制。很快的,我就冲破黑暗,遇见了光明—— 好刺眼的……月光啊! “啊!”这声中气饱满且高亢响亮的尖叫不是我发出的,相反地,被吓了一跳的人其实是我。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五六岁的孩童满脸惊恐地注视着我,瘦小的身体瑟瑟发颤,抖着抖着,居然还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我的样子很吓人吗?我纳闷地垂首自顾,赫然发现自己竟长在一个土瓮中,我的脑袋是顶破了泥封从瓮口探出来的。周围另有十来个相同的土瓮,看不出是按什么规律来摆放的,只是最前方的一个瓮身碎了大半,瓮中的不明液体流了一地。 多么阴森诡异的梦啊! 场景是老旧的石窖,不见雕琢,也没有摆设,但不会显得脏乱,角落没有蜘蛛网或霉斑,瓮身更是一尘不染;我的登场方式也颇为奇特,是从大小只能勉强塞进一名幼童的土瓮中露脸,至于我的身体要如何爬出来,这就得根据后面剧情的需要了,反正现在这么呆着,我也不会感到任何不适;而梦中的登场人物除了我,好像就只有眼前这个被吓傻的小孩—— 也就是说,我想我找到扰人清梦的元凶了! “小妹妹,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你,但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到别人的梦里哭去?我明天还要早起上课!”之所以判断为女孩,是因为她梳着小辫、穿着长裙,打扮是复古风格的。 “你……你怎么能出来?娘亲说过,你们至少还要再被泡制十年啊……”小女孩颤声说道,仍是一副见到鬼的样子。 娘亲,多么熟悉却陌生的词啊……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我也无意探究,只是继续说道:“如果你坚决不换地方,那就请保持这样的表情,至少能给我个清静。” “你为什么还会开口说话?不该是这样的啊,娘亲明明说过药人跟我们是不同的……”小女孩越说越轻,接近自言自语,我听得颇为吃力。 “药人是什么?你跟我会有什么不同?我是人,你也是……吧?!”最初我接话几乎不经大脑的,但当吐出“人”字时,突然想到在神奇的地球上是有某些另类的存在—— 我的眼睛恰好瞟到女孩的脚,她套了一对小巧的布鞋,不是帆布也不是仿皮,而是绢丝的,古风装扮我见多了,头一次看到这么原汁原味的,鞋面上的绣纹斑斓繁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手工绣上去的呢……即使是在梦中,我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背心嗖嗖冒冷气。 “那个……小妹妹,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呢?”我放柔了语气,尽量和颜悦色。 其实我想说的是,就算您身负奇冤欲托梦给人,也不该挑上我的,我一没旺盛阳气,二无凛然正气,顶多意思意思安慰您几句,祝您早死早超生。 “我……”女孩脸上的恐惧不减,小嘴下撇,仿佛随时会大哭起来:“我会看见你,是不是因为我真的要死了?这下连娘亲都救不了我了!” 您很早以前就死了吧,快快认命,别赖在我的梦里了,恶灵退散! “……光姨素来宝贝这里的瓶瓶罐罐,我听闻早先一位师姐往坛中换药的时候,不小心磕掉了坛子的一角,就被送进刑律堂关了数日,而我现在毁了一整个坛子,岂不是别想活着从刑律堂出来了?” 您不就打破了一土瓮,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有必要寻死觅活的么。 “我怕疼,若要送我进刑律堂受刑,还不如……不如让我自己了结来得痛快……” 听到这儿,我恍然大悟,难怪啊,难怪您阴魂不散,敢情您是自尽而亡,还就是为了一破坛子。 女孩细长的美眸中不断凝聚水汽,神情呆讷,好像真的开始努力思索自个儿的死法,口中念念叨叨:“娘亲说过,我的面相薄凉,却不是短命的相,日后会有贵人为我改命盘的,但恐怕今日我就熬不过去了……屋外的月湖挺好的,慢慢沉下去,不难受……” 这死小孩到底接受了什么样的价值观教育哦?!我出声打断她的臆想:“既然你娘是个算命的,就应该有跟你提过身后之事吧?譬如自尽之人必成枉死鬼,死后进枉死狱,身受万劫苦难,永不超生。” 女孩抬眼看向我,迷惘地摇头道:“娘亲不曾跟我说过这些……” “那我现在代你娘转告你,成不?你给我记好了,哪怕再苦再痛,你都要想法设法活下去,因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试问你连死都不怕,又何惧其它?”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再鸡婆也不该给一女鬼做心理辅导,可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女孩沉默了许久,居然怯怯地点头应道:“我记下了!” “很好,小妹妹,你可以消失了。”我讪讪赶人。 女孩没动,眼巴巴瞅着我,忽然又道:“为什么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叫我小妹妹呢?” 我不由一愣,她的五官精致柔美,再加上左眼角下有枚泪痣,怎么看都是活脱脱的古典美人,不是女儿身是什么……当我正要发问时,门外传来了人声: “是瑾儿在里面吗?” 就在木门被推开的瞬间,我身处的土瓮骤然产生强大的吸力,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我用力拖进瓮内,回到了最初的黑暗中,我只来得及听到—— “娘,我在跟一个药人说话呢,她就在那儿……咦,她刚才明明探出头来了,千真万确!” “哦,是吗?瑾儿,你所指的那个方位,恰是四象玄位呢……” --------------------------------我是梦醒的分割线-------------------------------- 我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一幅海棠春睡图—— 美人鬓云乱洒,修项秀颈,面莹如玉,黛眉婉约,唇色朱樱,静怡间百般娇媚,令人赏心悦目。 当我看到他的眼角外的小痣,脑中突然浮现某段久远的记忆——是梦非梦,或许我以为只是个荒诞的梦,可它却真实发生过,而那时我还不是毒玄,也不知道日后自己竟会进入梦中的世界,更没想到还会再次遇到梦中的孩童…… “毒瑾!”我惊呼,意识顷刻回笼,我需要面对的是残酷无比的现实—— 毒瑾与我正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棉被、甚至呼吸着同一口空气。 瞬间,什么惊艳之心、什么怀旧之情统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如触电般弹跳而起,令我顿感安慰的是,棉被下面的我至少还套了一件单衣,毒瑾亦是和衣而眠的。 “你醒了?”我夸张的动作毫无意外地吵醒了睡在外侧的人,不同于我的紧张兮兮,毒瑾是慢条斯理地坐起,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才侧目看过来,道:“你醒来的时间倒是正好,刚才我还在思量,若午时你还不省人事,我是不是该扔下你独自离去。” “我醒来的时间是不是非常不对?我们为什么会……那个啥啊?你对毫无意识的我干了什么?”我根本是语无伦次,尽管我想激动地大吼,但由于身体尚虚,声量提不高,气势也跟不上。 面对我不善的质问,毒瑾的反应只是挑了挑眉,道:“你对自己干过的事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吗?” “我只记得昨晚申屠死后,你带我翻墙而出,到处都是浓烟,远处冒出许多救火的人,又是敲锣又是吆喝,然后……”我很努力地回想,但脑中只有零碎的片段,没法拼凑起来。 毒瑾也不催我,兀自下床梳洗。我的视线不自然地跟着他移动,起初我只是觉得他的穿着古怪,他一身深色的短袄束裤,可外面却没加襦裙,当我看到他利索地堆髻至顶,终于明白他是在做市井女子的打扮。 “看来我真的错过了什么。”我如是总结。 “当然,因为距离你所以为的‘昨晚’,已经过去十余日了!”毒瑾的语气出奇地和蔼,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笑容让我打心底发毛。 他从椅子上拿起一叠衣物,重新走回床边,继续道:“我很乐意告诉你,在你不负责任地两眼一闭昏死过去之后,我费了多少周折才带你来到汌河驿的,还有,在你呼呼大睡的时候,我一面要担心行迹败露,一面还得劳神伺候你,那种焦头烂额的滋味我也很乐意同你分享。” 闻言,我瞠目结舌,大脑很努力地消化他的话——好吧,我承认我昏阙过去确实不是时候,但那并非我所能控制的。 我自觉地伸手去接毒瑾递过来的衣服,不经意嗅到他腕间若有似无的的香气,淡淡的带着甜味,有几分像墨台妖孽身上的味道,这让我记起自己做的某段梦,在梦中我好像抱住了一个人……登时,我僵住了,下意识看向毒瑾。 “怎么了?难道还要我帮你换?”毒瑾见我迟迟不接过衣物,居然真的打算动手帮我。 “不不不,我自己能行!”我一把抢过衣服,紧紧抱在胸前,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说‘还’,意思难道是,早些时候你有帮我换过衣服?” “不然你现在怎么能一身清爽呢?除了给你更衣,我还定时定点替你洁身擦脸,端水喂药,末了还要哄你入睡!”毒瑾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们……我有没有对你干过什么?”我强作镇定,天知道我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忍住撞墙的冲动。 “你要对我负责吗?”毒瑾状似认真地反问。 “我……是昏迷,所谓昏迷,就是大脑功能严重紊乱,如果有什么出格的行为,那绝对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直觉为自己辩护。 “所以你的动作最好快一点儿,我们要跟未时出发的游商马队一块儿离开。”毒瑾肃容,一口打断我的话,转身的同时又道:“这屋里就一张床,我只是太累了才在你边上小憩一会儿的,反正我很习惯与女子同床共枕了,你不用担心我会借机赖上你。” 听了毒瑾的话,我不知作何回应,他神情自若地收拾包袱,不见羞态不见愤懑,反倒是我如坐针毡。 一时间,彼此无语,满室尴尬。 当我跟着毒瑾走出房,走到太阳底下,我才真正有了重生的感觉——毒瑾曾说我的运气好,所以总能逢凶化吉,但在我看来,那夜三女子上门寻仇只是上天在墙上给我画的一扇逃生的门,而真正为我打开奇迹之门的人其实是他——如果我懂得感恩,也许我该珍惜来之不易的活命机会,默默地随毒瑾远离皇都。 “我不走!”我小声却坚定地说道。 时已至冬末开春,过去的大年及元夕对我而言是一个月的空白期。冬雪尚未融尽,河面还没破冰,除了漕运粮船拥有专属的航道,其它船只都还不能下水。正因为如此,毒瑾只有陆路这一选择。 “汌河驿龙蛇混杂、耳目众多,虽易隐藏踪迹,却不宜久留。我打听过了,这支游商马队是这个月唯一一批南下的,我们跟着她们上路,能省去很多麻烦。”车马道旁,毒瑾与我比邻而坐,一齐望着不远处整装待发的马队。 “你走就好,我不能走。”我重复。 “是不能还是不想?莫非你还舍不得皇都里的荣华富贵跟如花美眷?”毒瑾淡讽。 “要走我也要先救出颜煜,只要他留在皇都一日,我都不会独自离开的。”犹如赌誓般,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好一个‘独自’,你有想过我吗?你说我们逃出来,一定能活得好好的,但你现在根本就是自掘坟墓,莫说救人,你连皇城都没法进去!”毒瑾的美眸迸出狠厉的光芒。 “那我就到皇城墙根底下坐着,我陪颜煜一辈子。”我也动了气,异常执拗。 我当然知道救颜煜只是说得简单,但我愿意等待时机,愿意以命赌命。 “痴人妄想!” “是痴人,却非妄想。”一个声音硬是插入毒瑾与我的争执中:“施主可闻,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是以生死不过是一个舍此取彼的过程。” 之前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毒瑾的身上,没有留意附近走动的人群,不想身后竟有人偷听。一旁的毒瑾亦是面色大变,他伸手入袖,摸出了一柄匕首。 我一扭头,看到的是一位尼姑,她一身干净簇新的袈裟,脸上挂着犹能窥见天机的神秘笑容,自然而然流露出方外之人独有的飘逸不凡,只是……请务必忽略她瞳眸中贼亮贼亮的异彩。 “你……慈恩师太?!您怎么会在这儿?”我万分诧异。 “应一位故友之约而来的。然而刚抵达,就耳闻与贫尼有一面之缘的人的讣音付,贫尼原欲寻处清净地为其念经超度,但现在看来,应该不需要了。”慈恩师太合什见礼的时候还不忘拨动手中的佛珠。 “为什么不需要了呢?离世之人是您在皇都的熟人吧?”我不解地问道。 “因为你不正好端端地站在我的面前么,‘本已离世’的墨台夫人!”   ☆、89冬雪辞寒静待春融1 堰都开年头号新闻就是墨台府仪公子的妻主横死。 如果在半个月前,在街头问人“墨台玄是谁”,估计没几个能答得上来,但现在,不过短短数日工夫,从皇都到邻县、从世族官邸到市井街巷,随处可见对墨台玄之死津津乐道的人堆——那是一起集合了离奇恐怖、神秘悬疑、暴力血腥、情感纠葛的凶案,后经由口口相传,得到了充分的润色加工,其版本持续推陈出新,足以满足不同身份、不同年纪、不同口味的听众的需求——至于年前什么神秘祭司重现皇城、什么冉燮府与宗政府将结亲等等传闻一下就被人们抛之脑后了。 据官方可靠消息称,畿甸府衙门原是去调查城郊废宅的走水案,谁知搜查现场时,除了找到十来具焦尸外,还意外发现一具被折磨得面部全非的溺尸,其死状之惨,可谓前所未见——这一点已经得到住在废宅附近当日前去帮忙灭火的居民的证实。 由于溺尸骨肉大面积腐烂变形,除了断定为女子外无法辨出其它,而历经烟熏火烤的宅院自然也没有留下太多的线索,畿甸府衙门无计可施,便贴出告示重赏缉凶,不想竟引来了墨台府的人——事情就是从那时开始变得戏剧化。 一名在畿甸府任差的官役回忆,她亲眼看见墨台府仪公子率十余人闯进大衙,众人来势汹汹如入无人之境,把整个府衙翻了个底朝天,将与废宅一案相关的物什一一搜罗出来,甚至还让那些准备殓葬的无人认领的尸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要知道,墨台府的仪公子素以温婉娴静享誉皇都,可是那日出现在衙门里以不容反抗的气势震慑全场的男子全然不似外界传闻那般——初时仪公子流露出的寒意,姑且能视作是贵族特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但当仪公子见到从现场捡回的一柄没有任何徽识的匕首的时候,他周身迸发出的根本就是戾气了,深蕴的怒火交织了毫不掩饰的杀意,轻易令旁人胆颤心寒,也正因为如此,在仪公子亲自抱着那具溺尸离开时,偌大的畿甸府竟无一人敢跳出来阻拦。 有仪公子的怪异举动做噱头,凶案越发引人关注,但消息真正疯传开来是在墨台府正式发出讣告宣布在废宅中发现的溺尸即是府里失踪多日的入赘夫人墨台玄之后。那么,墨台夫人究竟是如何失踪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废宅,又是被谁人杀害的……劫杀?仇杀?情杀?墨台府讳莫如深,官府也不敢跟进调查,于是,给广大的好事者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 现在,在人间,喧哗依旧—— 墨台府正当居丧时,白幡招摇,黑帛垂挂,丧乐悲凉,哭号凄怆。试问,世间有多少人有机会亲眼见证自个儿的葬礼?而我何其荣幸,身为主角却活蹦乱跳地在棺材之外,以旁观者的身份欣赏这一场华丽的黑色……闹剧。 墨台夫人生前无儿无女,但显然不缺为其身后守制的人,而且是黑压压的一院子人,有太常府的长女,尚书府的幼子,几名年轻的大夫甚至亲自披麻上阵。来人不论亲疏,反正往前院一跪,就扯开嗓门开始哭,口中又呼“娘”又唤“母”的。且不问他们争先恐后地装儿装孙是出于什么目的,单说她们情愿冒着严寒、顶着冷风长时间跪伏在石板地上,还要相互比拼干嚎的音量,真可谓“竭尽孝忱”啊! 中庭,部分随葬的物什被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出来,一侧是衣物首饰食具之类,多是墨台夫人惯用的;另一边则是以缨带辔绳装饰的车撵,据说是墨台夫人生前乘坐过的;此外,还有大量价值不菲的瓷瓶、玉壶、铜鼎等供赏玩的器物,正由专人进行整理装箱。 廊下另立有一护丧人,抑扬顿挫地诵读着悼文:“维戊辰元月,墨台氏宁息侯陨踣,结悲伤而何极,怀旧惟顾,兹焉夫人山水齐名,厉古芬馨,灵幽体翳,邈哉晞矣,积善清洁,泛爱博容……”。洋洋洒洒的百余字就概述了一个短命鬼的全部人生——生前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夫人,死后居然成了殉节死义之人,不得不赞叹撰写哀辞的仁兄文采非凡。 墨台府最热闹的地方要数主院了。行事乐于出人意表的墨台遥再一次让我大开了眼界,她大手笔地请来百八十个女冠女尼过府做法事,为此专门在院中搭起两座丈高的法台,于是,一边台上有招魂铃催命,一边台上是往生咒扰人,台下或连排敲法鼓,或成群击木鱼,场面那叫一个混乱……呃,震憾啊! 墨台夫人的灵位设在主厅内,身披丧服的亲眷依礼站在阶前应对上门吊丧的宾客。除了墨台遥等人,我还见到了桓城那边的墨台氏宗亲,至于墨台妖孽,他似乎一直守在厅中的灵案旁……只恨我站的位置不对,相隔大段的轩栏,中间还有形形□的人墙,就算我努力伸长脖子,也难以看得真切。 “注意你的举止,切忌引人注目!”脖颈间有气息拂过,话音近乎耳语,是毒瑾,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你现在走过去,不但什么都改变不了,还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死人。” “我……知道。”纵然心有不甘,但我也必须认清事实,前路茫茫,等待我的是隐姓埋名、颠沛流离、亡命天涯,这样的我凭什么去见墨台妖孽,凭什么要他放弃所拥有的一切,又凭什么让他为了我背弃亲族、甚至与血亲反目……又背负了一份沉甸甸的愧疚,想来我做人真是失败啊! “慈恩大师只打听到今天皇上将亲临墨台府,却不肯定颜先生是否随驾,虽说事情顺利固然是最好的,但若未能如你所愿,你也必须依照承诺同我一块儿离开,待与大师会合之后再另做计较。”说话间,毒瑾的神情严肃异常。 承诺啊……由于墨台妖孽是桓城那边脉系的大家长,所以明日墨台夫人的棺木将运回桓城墨台氏的福祉安葬,那么今天可能就是唯一能在宫外见到颜煜的机会,我执意要冒险,而毒瑾说他有法子带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墨台府,一如当日他与树从府里绑走我那般,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我许下这么一个承诺——我当然知道他是为我好,让我给自己留条生路,可是,我只认定我要做的事,至于结果,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没正面回答毒瑾,只是道:“皇上钦赐一个‘宁息侯’,与其说是愿逝者安息长眠,不如说是她自以为讨到了安宁平静。工于心计者,亦擅长攻心,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必然会带上颜煜,因为她要让颜煜对我彻底死心,这样她才有机会攫获他的心。”皇帝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的,皇帝的心思自然也不是人人都猜得出的,但是,我笃定懿渊帝相当乐意前来榨取我最后的剩余价值。 “我就担心枝节旁生,一如那晚跟树厮斗的三女子的身份还未确定,还有假冒的宗政绮留着势必是个隐患……”显然,毒瑾顾虑良多,他从一开始就不赞同我回墨台府,但还是坚持同行——尽管我本欲单独行动,不愿再连累他人,但不得不承认,有他在身边,我心里不由踏实了许多。 “放心,我不是来送死的。”我尝试宽慰他。 毒瑾定定看着我,仿佛在判断我话语中的可信度,然后自然地抬手端正我脑袋上的纻丝雪巾,又帮我理了下我身上略嫌肥大的土黄道袍,之后接道:“我也不是陪你来送死的!” 身穿道袍、头戴雪巾、足蹬云头鞋,我俩现在的装扮全拜神奇的慈恩师太所赐——她有可靠的消息来源,所以能不进皇都就掌握墨台府的动向;她有丰富的物资供给,所以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最重要的是,她还有独特的见解,所以……会让我俩装成受过戒的道士。按她的说法,墨台遥一下要找那么多的女冠,肯定要从皇都以及近郊的多个道观调配人手,一群陌生人凑一块儿,再多两张生面孔又何妨?!当然,如果我强烈要求扮作比丘尼的话,她也不介意费力帮我剃个头。 厚实的道袍无端让我的身形丰腴了几圈,拖沓垂下的雪巾不光有突显方外之人飘逸的气质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能很好地掩住我的大半张面孔,而毒瑾做同样的打扮亦不会古怪,因为被选来墨台府的女冠多是白净清秀之辈,外表偏于中性。就这样,我俩得以堂而皇之地站在墨台府长廊的一角。 在临近晌午的时候,秋梅飞快跑进院子,口中大声嚷道:“皇上、皇太君驾到!” 顿时,人群沸腾起来了。以墨台遥为首的众人匆匆整装出府相迎,前院的哭号戛然而止,想来是跟着人潮一同出去接驾了,连法台上的僧道们也哆哆嗦嗦地爬了下来。我眼尖地瞅到墨台妖孽终于出了灵堂,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他的面色苍白,身上披了重麻,露在外面的袖筒是暗红底黑金纹,如此惹眼的颜色在以黑白为主色调的丧期出现,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你们两个,别傻站着,快去厅里清理一下符文!”一位女冠一边费力地把挡路的法鼓从主通道上挪开,一边偏头冲我跟毒瑾叫道,以近乎命令的口吻。 这人的穿着颇为讲究,同样是雪巾,她的那顶是用鹿皮缝制的,道袍前端绣了只振翅的白羽仙鹤,腰间还佩了一把拖地的麈尾,想来她在道家应该是有一定的地位。为了不引旁人怀疑,我喏喏应下,同毒瑾走入厅堂。 墨台府正厅的布置一改往日的华美气派,厅的中央是镂空雕翘头长案,摆放了牌位、金箔、白烛、香炉跟蔬果等,四周的屏风换成了白缎纯色的,柱上的金漆被幛布裹住,顶梁垂下白绸绣球,暖厅挂起帷幔内置棺柩。不少丫鬟小厮忙进忙出的,或打扫或擦拭,几位女尼小跑着过来收拾香烛。 “你们去别处帮忙,这里我来就好!”我正背对众人揭下贴了满墙的有碍观瞻的黄纸,蓦然因一个熟悉的声音绷紧了神经。 同毒瑾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小心翼翼地扭头,果然看到了春莲。好在她支开灵案前的女尼后,没有四下走动,而是规规矩矩地冲牌位一叩首,接着就开始整理案上的残烛及香灰。以春莲的身份并不需要做这样的事,我暗暗疑惑,不禁多瞄了几眼,见她不但清掉了香炉内吊客的供奉,还将香盒内所有未爇过的香条一同收了去,可当她转身离开时,香盒却又被重新填满了。 春莲为什么特意调换了香条呢?我不着痕迹地挪向灵案欲看个究竟,却被毒瑾制止,他拽着我疾步离开,不想没走出几步,就望见大队人马进了主院,我俩只得跟随丫鬟小厮们在石阶旁跪下。 我抓紧机会飞快扫一眼过去,先是瞟到了懿渊帝,她虽然保持一脸庄重,但嘴角微翘,可见龙心愉悦;她身旁的皇太君,脸上虽刷了厚厚的妆粉,却掩不住疲态,甚至连走路都需要由宫人搀扶着;跟在皇太君后面的是举止得体的墨台皇贵君;再来就是墨台遥跟墨台妖孽等人,恭王女、冉燮左相、殷、紫罗兰及宗政绮紧随其后。我还看见数十个内侍卫走在人堆的外面,有意无意地形成半包围圈,虽说皇帝出宫确实需要人前呼后拥,但护卫的人数似乎多了那么一点儿,何况只是来墨台府……我没有继续深想,因为我终于找到了颜煜。 不过一个月未见,他居然又瘦了,之前好不容易养出的颊肉瘪了下去,一双大眼又红又肿的,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可显然他的泪水储量还十分充沛,因为他一进到院子里,泪珠又彻底断了线,惊得边上的几名宫人手忙脚乱——颜煜梨花带雨的模样令人心醉更令人心怜,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收回视线,然后状似恭顺地伏□子低下头,尽量不引人注意。 “……宁息侯亡故,实乃朝廷的损失、朕的损失,朕一定要到她的灵前亲自给她上炷香。”懿渊帝戴着伪善的面具施予来自帝王的廉价恩惠。 你还敢上香,真想把死人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么……由于姿势的限制,我的视线内是各式各样的下摆与靴履,而正前方的就是“海水江涯”的图纹,那是皇袍特有的——若不是我理智尚存、若不是怕连累墨台府、若不是要救颜煜……请相信,我一定会弑君的! “皇上,烨然的妻主生前并未接触朝廷,谈不上有所贡献,您破格追封她爵位,已是对墨台府的厚爱,至于您的这炷香,妻主她福薄命薄,实在受不起!”不比我的无声抗议,墨台妖孽是直接出言婉拒了。 此话一出,院里鸦雀无声,气氛登时变得诡异。尽管墨台妖孽的语气不重,但他拒绝的对象是懿渊帝,一个性格差劲、睚眦必报、心怀叵测的皇帝。同其他人一样,我不明白墨台妖孽为什么会这么做,除非……他知道了什么?!懿渊帝没有再说话,墨台妖孽亦不承认失言,剩下的人估计也没有出头的勇气。 “皇上,其实公子也是好意,您乃万金之躯,自然受不得灵堂里的秽气。”急忙打圆场的是墨台遥,也唯有她有法子转移话题,只听她说道:“想来出宫这一路折腾,您现在一定乏了,臣专程准备了厢房供你与皇太君小憩之用,请您移驾!” 皇上未置可否,倒是墨台妖孽又自顾自地说道:“义爹,请您在府中留宿一晚!我心里堆着话儿,一定要找个人来诉诉。” “现在是然儿你最痛苦的时候,哀家自当陪在你的身边。唉,真是作孽啊,想你年纪轻轻,怎么就遭遇了这等事。”皇太君的言语间满是对墨台妖孽的疼惜。 “父后,您大病初愈,不宜过于劳累,今日还是回宫休养为好,几位御医还在东时殿候着呢!”表面上懿渊帝是在跟皇太君商量,但她的语气强硬,容不得任何异议。 这下,气氛彻底僵住了,连墨台遥都不敢随意插嘴,然而,偏偏有搞不清状况的人冒然开口,道: “墨台公子,我也能在府里过夜吗?我……我想明早最后送送玄……墨台夫人。” 颜煜由于哽咽而吐字不清,但在场的众人都听得真切,同时也为他捏一把冷汗——颜煜啊,虽然我很希望你能在府里多停留一些时间,但你说话好歹也分一下场合吧?你难道没发觉现在做得了主的人不是墨台妖孽么,你难道没听见我们尊贵的皇帝刚才说的话么?! “父后,您贵体欠安,一日之内乘凤辇往返于宫中确实过于勉强,说来墨台府是您的本家,您若喜欢,在此住一晚也无不妥,方才是朕未考虑周详。”尽管懿渊帝仍是朝着墨台皇太君说话,但她的态度竟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闻言,我差点扑地。皇上,君无戏言啊,墨台府离皇城其实不远,墨台皇太君乘车不会有多累,真的!您想想被您晾在东时殿上的御医们啊,您看看周围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臣子啊! “祭司既然也乏了,那就在墨台府中住一宿,明早再一同回宫。”有了前一句的铺垫,懿渊帝“顺其自然”地替墨台妖孽应允了颜煜的请求,只是自动跳过了送葬一事。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现在的行动非常多余,其实颜煜根本不需要我的救助吧,其实他已经把懿渊帝吃得死死的了吧?! “说来,祭司大人与我家妻主有数面之缘。你有心来凭吊,就进去上炷香吧,我想妻主她若见到你,一定会很欢喜的。”墨台妖孽难得好声好气地跟颜煜说话,他展现出的大度……无端令我头皮发麻。 “上香有何用,玄又看不到!她这会儿应该已经踏上了轮回,可惜我不再是修行之人,法力尽失,无法推算她的去处……我没有听玄的话,她是不是到死都恼我呢……”颜煜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修行者看待往生诸事的角度多少会与常人有所不同,不上香就不上呗,我是无所谓,但他的这番话在别人听来,显然是冒犯了亡人、冲撞了丧主。 墨台妖孽的声音一下就沉了下来:“只是让你为她上柱香你都不肯吗?亏她对你……好,很好!” 好,很好,我确定墨台妖孽动怒了——所幸见势不对的墨台遥及时站出来引路,硬是赶在墨台妖孽发作之前,将颜煜与懿渊帝一行带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法台恢复嘈杂,哭声再度袭来,毒瑾慢吞吞地站起身,然后顺手把赖在地上的我也拉了起来。 “颜先生出现了,你计划的第一步算是成功迈出去了。现在,你该告诉我,你要怎么带颜先生出去呢?”毒瑾问道。 “我有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好消息是,我们有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偷渡’颜煜;而坏消息是,来这之前,我绝大多数的脑细胞都花在纠结‘颜煜到底会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上了。”我回答得相当委婉。 “什么意思?”毒瑾一怔。 “通俗地说,就是……我还没来得及计划之后该怎么办呢!”不用别人指出我也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十分欠揍。   ☆、90冬雪辞寒静待春融2 小园内,寒梅点缀琼枝,风递暗香四散。仿佛是为了不辜负此等美景,墙边的八角暖亭中开始上演一出浓情蜜意的戏码,透过半掩的布帘依稀可见里面的一双男女相偎而立、含情脉脉、耳鬓厮磨…… 好吧,我承认我没有透视眼,无法看真切亭内二人的一举一动,但我有丰富的想象力,完全有能力自己脑补。于是,艰难挤在花台假山罅隙内的我,在被迫看戏的同时,不禁心生感叹——好一丛多情梅花啊,好一幅唯美画面啊,好一对……jian夫yin妇啊! 这是一所位于墨台府西北侧的园子,仅作府里赏梅观景的一去处,平日乏人问津,只有负责打扫的仆役偶尔走动。在今天以前,我没有特别留心过这所园子,自然从未发觉它的重要性——相对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在这不起眼的园子的高墙之外,不再是铜墙铁壁的墨台府,也不是守卫森严的尾巷甬道,而是……世代书香门第的宗政府!那个门可罗雀的、毫无防备的、连护院都舍不得多请几个的宗政府!据毒瑾透露,当初他与树得以轻易进出墨台府绑走我,就是借道宗政府利用这所园子的,而今日,我俩不得不冒险重施故技。 方才,毒瑾同我商量暂退出墨台府,待天黑再另做打算,谁知我俩前脚刚踏进这园子,就有人后脚也跟了进来。我在慌忙躲藏间惊鸿一瞥,率先进园的暗紫裘袍的女子,不正是令我恨得牙痒痒的冒牌宗政绮么?天知道她坑了我多少次,亏她现在好意思腰系绖带前来吊唁;而紧随其后的男子,那小脸蛋上腻着厚厚的脂粉,外披的素色绒氅遮不住内里艳丽的袄裙,做如此装扮出席丧礼,怎么看都是对逝者不敬吧,你个花痴……紫罗兰! 不是我说,墨台府又不是什么风月之地,何况府里还在办丧,你们幽会难道都不挑场合的么?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你们认定墨台府的风水了,难道不能换个院子、换个亭子么?为嘛非选这处?为嘛要让我看到?为嘛……你俩搞到一块儿去了? 紫罗兰跟宗政绮……是逢场作戏还是真情流露?是最近走到一起的,还是从很早以前就有联系的?莫非之前那些破事,紫罗兰也参与其中了……无数猜疑令我心中无端烦乱,我拒绝继续深想,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亭子—— “墨台烨然当我是傻子么?!”紫罗兰高八度的嗓音突然打散了所有风花雪月的旖想,也不知他对宗政绮干了什么,只见宗政绮整个人后仰地摔出亭子,一屁股坐到了亭前的石阶上。 “大费周章摆一个丧礼,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居然连我都想唬!”出乎我意料的是,随即步出亭子的紫罗兰完全不似怀春少年,倒像一名耐心尽失的债主。 而摔倒在地的宗政绮并未动气,她动作灵巧地站直身子,在阶下恭敬说道:“公子切莫高声,小心隔墙有耳……” “滚去告诉你家主子,若今个儿还不让我见毒玄,我就直接去面圣!”紫罗兰居高临下瞪视宗政绮,径自打断了她的话语。 突然被点到名,我不由傻眼,眼前的状况已不能靠我发挥想象力来解释了。 “我所言句句属实,公子何苦咄咄逼人?夫人确实已遭不测,我家主子悲痛难以自己,无心与公子叙旧。”宗政绮不比紫罗兰张扬,她的声量控制得极低,我听起来略嫌吃力。 “墨台烨然这是打算过河拆桥了?!想得美!既然是你们食言在先,就休要怪我翻脸!”紫罗兰一张粉脸冷肃,竟也能产生令人生畏的气势。 “冉燮公子!”宗政绮猛地向前半步,我注意到她的手悄悄探入了袍袖之中。 紫罗兰仿佛没看见宗政绮的小动作,他缓缓走下石阶,在经过宗政绮身边的时候张口道:“今天墨台府里里外外全是皇上钦点的内侍卫,你们想灭我的口恐怕没那么容易!” 宗政绮的身子僵直,没接话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默默看着紫罗兰姿势优雅地走出园子。之后,她亦没有多加停留,快步跟着离去了。 在确定他们离开之后,毒瑾从另一侧现身,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宗政绮……事情有些不对劲!” 不是“有些”,而是非常不对劲!在我离府的这段日子里,到底发生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呢?!这些未知因素就像一颗颗精心埋好的地雷,若我在无意中踩上了一枚,只怕后果远比我所预想的严重。 思及此,我迅速做出决定:“我们现在不能离开,我要再回灵堂看看。”现在有迹可循的,就是方才春莲偷偷调换的香条。 --------------------------我是预示女猪冲动行事的分割线-------------------------- 回到主院,耳边依旧充斥着道家真言混搭佛家经文,仍是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作为背景乐的。远眺大厅,墨台妖孽及墨台遥他们没有返回来,也许是伴驾左右,而留在厅中的墨台氏宗亲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我甚至叫不全她们的名儿,想来她们对我本人也没有太深的印象。 然而,我还来不及偷笑,就发现似乎由于圣上驾临的缘故,墨台府不再接待新的吊客了。于是,我当前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谁人能借我一个接近灵案的理由呢?!!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毒瑾递过来几截残断的香条,我下意识放在鼻下轻嗅,随口道:“香味不重不浊,光闻就知道价钱不菲。” “确实不菲,这香可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用得到的,特意用了灶鸡花的鳞茎做料,约摸一两香灰一两黄金吧!”毒瑾不咸不淡地接道。 不是吧,墨台妖孽这么败家?!我脱口问道:“灶鸡花是什么?凭什么那么贵?” “灶鸡花全身都是珍贵的药材,尤其是它的鳞茎部分,既能救人亦能害人,端看用法手段了。” “害人?你是指……香有毒?”我大惊失色,心中不祥预感的苗子茁壮成长。 “灶鸡花鳞茎本身的毒性并不剧烈,现在又是被制成了香条,久闻也不过令人昏昏沉沉罢了。”毒瑾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灶鸡花的鳞茎一般都是作为药引使用的,如果之后再追加其它的草药,那么致死、致残、致癫也不无可能……” 毒瑾没有轻率下结论,他领着我从回廊绕到了厅堂后方。在连排的埭舍前,除了摆放七八口太平缸之外,还有一鼎青铜焚炉,炉旁的筐篚内装的是早前从灵堂内清理出来的供奉与符纸等物。 “方才我是无意间发现堂后竟无人值守的,想来是被借故支走了。”毒瑾操起火筴,从炉中分拣出更多尚未完全爇化的香条残段,口中解释道: “把灶鸡花鳞茎研粉混在香条内,这手法妙得很,燃香时不会有异味,香尽后就化成灰,彻底死无对证了,但正因为掺进了灶鸡花鳞茎,香条才不易燃尽,经得住焚炉文火慢慢焠。当然,也怪那制香人的活计不够火候,若换由我来掐香,就不会让人从香屑中觉察出端倪,更不会允许证据销毁得如此慢。” 捻吧捻吧香屑就能看出玄机了?毒瑾理所当然的口吻差点让我以为那些香条上本来就刻有“灶鸡花鳞茎制”六个大字,我聪明地没再追问灶鸡花的种种,省得被他看出我的孤陋寡闻,只在心里暗暗庆幸今时他不是我的敌人。 “特制的香条,还是整束整把的,刚好够填满灵案上的香盒……这些莫非是春莲拿来处理的?”想想春莲怪异的行径,再看看焚炉内的香条,我大胆猜测。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欲处理掉香条,也就是说她的目的已经达成,或者……发现无法达成。”毒瑾顺着我的话展开假设。 “也许我们应该先弄清楚春莲到底要干什么,她调换了一整盒的香条,那么随便来个上香吊唁的宾客都会中招,她的目标未免太泛了吧!”我咕哝,在脑海中快速回放春莲调换香条时的情景,试图找到某些被忽略的线索。 一旁的毒瑾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他的面色大变,道:“毒玄,我们的动作最好快一点,因为仪公子极可能要对付颜先生!” “咦?怎么可能?!”我跟不上毒瑾的思路,但仍下意识为墨台妖孽辩护。 “说那个春莲的目标泛其实不然!她是仪公子的心腹,又是在皇上到来前匆忙调换香条的,而皇上到府之后就没有新的吊客了,也就是说她的目标一定是在皇上及随驾的人里头。从她调换香条到我们发现香条的这段时间里,进出灵堂的人固然不少,但真正上香的估计没一个,因为从仪公子阻止皇上上香的那一刻起,就不会有人甘冒犯上侮君之罪再过来上香了啊!所以,春莲的目标也许从一开始就只针对一人……” 闻言,我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虚弱地说道:“我是觉得依墨台妖孽的性子,怎会开口邀颜煜上香的,但他……颜煜为我、为墨台府都牺牲到这份上了,他还跟颜煜较什么劲啊?!” “你不会明白‘妻主’对一个男子的意义,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称谓,而是头顶上的一片天,妻主没了,天就塌了,而男子却还必须在支离破碎的天底下苟活!”毒瑾突生的厉色吓了我一跳,但他迅速控制好情绪,转而宽慰我道:“仪公子没有强来硬干,说明他还是有所顾忌的,我们只要抢在仪公子再次行动之前将颜先生带出来就好了。” 一想到墨台妖孽,我的内心又酸又疼的,他拥有尊贵的血统、显赫的家世、辉煌的前程,找了一个我这样的妻主可以说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污渍。我一厢情愿地想帮他抹去污渍,认为我跟墨台府断绝联系是为了他好,也一直安慰自己墨台妖孽性格坚强,早晚能从丧妻之痛中振作起来的——是啊,早晚,或早或晚,只是需要的时间究竟是一月,还是一年,抑或好几年呢……我不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 “我真的不可以去见他吗……” 我的轻声自语令正欲踏上回廊的毒瑾猛地转身,他蹙眉道:“见他?见仪公子么?你要让他帮你救出颜先生?你如何忍心……” “我还没自私到要拉整个墨台府陪葬!”我知道毒瑾要说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仍免不了心存奢望,所以我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如果……如果我运道够足,能够顺利救出颜煜,那我能不能顺道再去找一下墨台妖孽,死皮赖脸地问他愿不愿随我亡命天涯呢?” 毒瑾定定地瞪着我,泼下了冷水:“就目前情况而言,不管你要见的人是颜先生还是仪公子,难度貌似是一样的。” 既然都是不可能的任务,那么多一件少一件其实没区别,只要给我一定的时间,再加上足够的运气——我不敢再多耽搁,迈开大步,朝前院走去。 “颜煜是我的义务,墨台妖孽是我的责任。其实还有一个人,也让我一直放心不下,就是……殷!”本来我只是一路碎碎念,却在快到厅堂时嘎然停住了。 娘咧,怎么说曹操曹操就真的冒出来了——此刻,站在厅堂门前与墨台宗亲相互见礼的,不是殷是谁?! “怎么了?那是……”跟在我后面的毒瑾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闪身移到了廊道的外侧,意图将我的身形挡住。 “冉燮大公子,你要入暖厅见棺柩,这……不合礼数啊!”我听到一位年长的墨台氏如是说道。 “礼数?我以前就是太在乎礼数了,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才一次又一次做出违心的决定,最终……”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殷的语气满是自嘲。 “之前只听说冉燮小公子跟玄夫人是旧识……莫非大公子也跟玄夫人私交甚笃?”这是一名年轻的墨台氏问的,虽然她说这话摆明没经过大小脑思考,但在场的居然没一人出面帮殷解围,大家似乎都拉长了耳朵等着收听八卦。 “大公子,你一直紧攥着玉环绶,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难道这束玉环绶是……”另一个年轻的墨台氏试探道。 我顺着她所指望去,果然见殷手中有物,红色的绳结上系的是枚不值钱的青玉——曾记否,当初金玉节上的卖弄,真真假假有情无情,谁知相距不过短短两年,竟已物是人非,如今再见此玉,不过平添几分伤感。 “红心……”我低低吐出两字。 本来,我打算以一声轻叹作为收尾的,可我的气没来得及叹出,倒是我的小心脏差点从嗓子眼中蹦了出来,只因我的余光捕捉到殷准确地望向了我这方位。 毒瑾应该也注意到了,所以他有意无意地抬肘扶额,以宽袖盖面,同时加快了步伐。我赶忙有样学样,举手过头,装做整理顶上的雪巾,硬着头皮经过厅堂。 不会穿帮吧,我对自己的变装还有很有信心的,可能殷只是碰巧看过来的,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力持镇定,走路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看他处。 眼瞅着距回廊转角只有几步之遥,我即将可以舒口长气,竟从身后飘来了一个带有明显颤音的男声: “道长,请留步!”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万年坑。。。。美人儿们真的真的这么认为的吗。。。。 我好伤心。。。。(咬手绢)   ☆、91冬雪辞寒静待春融3 殷,宛如那玉雨粉雪的梨花,至少我一直都是这样感觉的。 他素来清清冷冷,不妖不媚,不争不闹,不断克制压抑自身的喜怒,不愿被他人窥探到内心。然而此时此刻,他可知他的这一句“道长”,已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太多太多的情愫。 有殷相伴的种种回忆不适时地出现在脑海中,我有些恍惚,脚下不觉顿住,却迟迟不敢转身;殷亦没有走过来,许是害怕揭开的答案并非他所希翼的那般。 为什么偏偏是被殷认出来了呢,只能说命运果然喜欢开玩笑,一个无伤大雅却致命的玩笑!我想我需要抓紧时间酝酿一下伤别的情绪,因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生离”后的重逢将非常短暂,很快就会被迫演变为真正的“死别”……可是可是,无论我的主观意愿为何,怎奈如斯的现实,压根没打算给我一丝煽情的机会—— 下一秒,我迷蒙的眼帘中印入了女冠的神圣身姿!一个女冠、两个女冠、三个……对不住,一不小心数不过来了,不得不按“打”来计量——一打提裙狂奔的女冠,为首的就是之前使唤毒瑾与我干活的那位,她们个个神情亢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逼近,很快就冲到了我的跟前,然后……正眼都没瞧我一下,就径直越了过去,朝我身后的某个方向嚷嚷: “公子,您是想求纸黄符吗?我们有保家宅平安的,还有祝家人康健的,当然,也特别准备了姻缘符……” “不是,我……”我听到殷急忙否认。 “这里是灵堂,你们这样还像出家人吗?!”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起初是呵斥,但话音一转,尽显谄媚地说道:“这位公子是想施放焰口吧?贫尼马上就能为您准备妥当!”就几句话的工夫,一群女尼从廊下包围了过来,人数及气势上毫不输于女冠。 “道长、师太,你们误会了,我……”殷的声音很快就被盖住了。 “公子方才喊的明明是‘道长’,你们来抢什么香火啊?”女冠这边态度强硬。 “休想吃独食,刚才不过是你们的人恰好经过罢了!”女尼那方亦不肯示弱。 你一言我一语,火药味逐渐浓郁,同时越来越多的女冠和女尼聚集过来,两方人马围拢成圈,口水仗愈演愈烈。而目瞪口呆的我一不留神就被挤出了人堆,俨然成了毫不相干的路人甲。 正等在转角的毒瑾伺机将我拉了过去,值得庆幸的是,一直到我俩跑出主院,殷都没有追上来,想来作为导火线的他想要脱身实属不易。 ------------------------------我是勇擒内奸的分割线------------------------------ “你晓得‘谨言慎行’四个字如何书写吧?刚才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你的小命休矣!”毒瑾自然不给我好脸色,一路念叨。 “过程不重要,只要最终有个好结果就成。来,让我们忘记刚才的小插曲,继续勇往直前……” 慷慨激昂的讲话刚起头,毒瑾就甩来个大白眼,我只得把话尽数吞回了肚中,继续虚心受教: “现在开始听我的,我们先去找宗政绮,她肯定知道些什么,接近她应该也不会困难,你老老实实跟我走……” “也许我们应该老老实实跟着她会更有收获!”我打断毒瑾,定定指向出现在前方的一个匆忙而行的戴孝女子。 “那个是……”毒瑾顺势望去,双眼微眯,应已了然。 我笃定,墨台妖孽身边有皇帝安插的细作,一个隐藏得很好、与墨台妖孽极为亲近的人……毒瑾证实了这一点,却也不清楚那人的真容,想来皇上极为珍惜那张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轻易暴露。所以,我只能全凭主观臆断了,而“她”一下就成了我的重点怀疑对象! 此刻恰逢那女子落单,她一连穿过数个院落,渐渐远离喧闹的人群。在接近曲尺水池的短廊时,我倏然现身,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女子迷茫地打量我,接着瞪大眼睛,轻呼:“夫人!您还活着!” “我福大命大,自是吉人天相!你快带我去见我的夫君,他以为我甍了,定是伤心极了!”我无意过多的叙旧,直奔主题而去。 女子闻言面露古怪,问道:“夫人,难道主子尚不知您无恙?” “我死里逃生,前段时日一直在他处休养,没与任何人有过联系。回城后听到种种传闻,我吓了一大跳,赶忙乔装混进府,这不,你是我回来以后撞见的第一张熟面孔。” “夫人您受苦了!您……确定没有其他人知晓您仍在世的消息?”女子语含试探。 “我不敢光明正大现身,就是为避人耳目啊,我总觉得我被绑一事没那么简单!”我压低声音,故作神秘。 女子稍加沉吟,继而扬笑,道:“主子现在应是在前边灵棚那儿,待我为夫人您引路。” 我无异议地转身,朝前走了几步,发现女子并没有跟上带路,我缓缓回头,见她已掏出了短剑。 “夫人,您为什么要回来呢?您完全可以悄悄离开,远离皇都平安地渡过余生。”女子言语间流露出悲悯,却是纯粹的猫哭耗子。 “不继续做戏了么,秋梅?!”我冷冷注视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毒瑾说,皇上将他留在申屠疯子身边,是为了就近监督她,而他进南郭府,也是皇上的安排,主要是为设计冉燮絮进行必要的铺垫,顺便欲借南郭镡之手除掉我。当然,后来计划改变了,就在寒钓夜宴当天,他临时接到密信,欲暂时留我一命——对于皇上的命令,毒瑾既不会全然违背,也没打算坚决执行,是故那晚他依旧按原计划行事,被我撞见对他来说是个意外,他出面替我掩护也算仁至义尽了。 毒瑾的直言不讳委实令我无语,却也抓住了某个关键——懿渊帝为什么会临时改变了主意? 按我的猜测,她留我是为了颜煜,也就是在夜宴之前,她突然获知了颜煜的下落,而那个消息来源极有可能就是墨台妖孽身边的细作。若说当时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儿,我只回忆起秋梅回府,再往后,就是春莲莫名其妙地摔伤,她顺理成章陪我赴宴,可遇险时偏偏她又不见了踪影——你说吧,种种巧合都凑一块儿去了,叫我如何能不怀疑她呢?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一不留神就茁壮成长了。 “夫人,您是有意找上我的?”秋梅神色大变,难掩惊惧,急问:“那么,主子也知道了?” “你害怕了吗?放心,我还没机会告知他!”我真话假话掺半,将心中猜测当作已然证明的事实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你如此忌惮我的夫君,可皇上让你杀我,你为什么还敢动手呢?是因为你自认做事天衣无缝么?在‘生死门’,你诱我去见毒珊,其实是故意卖了个空子给她,对不?”可惜那时毒珊已斗志全无,压根没打算伤害我。 “我是药人一事,应该也是你猜到的吧!既然你在门派呆过,自然能探到些许风声,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那么在南郭镡的船上,你又再次验证了药物对我难起作用,甚至在我同冉燮小公子躲一起时,你还冒险到屋外偷听了。当然,那日你倒是没有害我,因为你特意跟上船就是为了保护我,我之所以得以顺利脱险,恐怕还要感谢你的暗中相助。” 我尽力让事情有最为合理的解释,在说话的同时,也一直在观察秋梅,她的眼中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夫人,您知道太多了,所以注定无法长命百岁!” 显然,秋梅的耐性已尽,她一剑招呼过来,但剑锋尚未碰触到我,就被一把匕首从侧边格开了。 “是你!”秋梅怒瞪悄然出现的毒瑾。 二对一,固然胜之不武,但咱们江湖儿女又何必拘泥小节呢! “现在,你还有十足的把握能取走我的性命吗?”我昂首挺胸,得瑟道:“我刚把我知道的全说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帮我补充一下,或者透露一些我不知道的□。” 秋梅无暇搭理我,只见她的手腕一沉,硬是将毒瑾的匕首压了下去,随即剑尖疾转,朝他的腹间刺去。毒瑾弓身向后闪避,他的反应是够快,可宽肥的道袍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的行动,当秋梅反臂劈过去时,他躲得甚是勉强,前襟被锋利的剑刃划破了一道口子。 我想我该出手了,问题是,秋梅跟毒瑾之间的打斗,貌似不是我能轻易□手的,二人你来我往、你攻我守、你刺我挡,出招拆招的速度越来越快,有好几次我甚至看见兵刃相击时逬出了星点的火花……人啊,贵有自知之明,所以,我决定以“动口”的方式来为毒瑾助阵。 我寻了处安全的位置,清了清喉咙开始啰嗦:“秋梅啊秋梅,墨台府待你不薄,我的夫君又那么器重你,你怎能背叛他、辜负他对你的信任呢?皇上究竟给你了什么好处……” “我从未背叛主子!”秋梅终于肯开金口了——她在险险化解毒瑾的猛刺后,扭头冲我吼道。 “都到这时候了,你狡辩还有意思么?你自个儿说,你在背后做了多少陷害我的事儿?” “没有你,主子能走得更远!都是你,碍了他的道!”秋梅吼得甚是激动。 就在她分神的一瞬间,毒瑾右手挥舞匕首使了个虚招,左肘重重击向她的面门,之后抬腿将其狠狠踹倒在了地上。天知道他这一击使了多大的劲力,我几乎怀疑自己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响。再看那秋梅,好半天才勉勉强强撑起了身子,鼻口糊满了鲜血,样子十分狼狈。 “抓紧时间,把你知道的都交代咯……” 我好不容易找着了审讯犯人的感觉,可惜秋梅全然不配合,接下来她的举动,应该说是我最为擅长的、却也是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她居然……撒腿逃跑了! “谁让你一直在讲废话的?!她不死,就轮到咱们死了!”毒瑾赶忙飞身追了过去。 娘哎喂,不带这么玩儿的!早知道秋梅会跑,刚才就该直接了结她算了!我一边扼腕一边奋起直追。 要说秋梅的武功,绝对称不上顶尖,未曾想她的轻功异常出彩。毒瑾使出了“流云”,只能勉强跟得上她的步伐,而我同她的距离,却是越拉越大。 我心中焦躁,生怕秋梅冲进人堆,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又发狠地奔了一段路,眼尖地瞟见前方月牙拱门后冒出个人影——很好,这下要灭口就必须杀一对了! “有刺客!”秋梅自然也发现那人了,她跑向拱门扯开嗓子喊道:“有刺客要行刺皇上,快去找内侍卫!快……你、你是……” 最后几个字,由于距离过远,我没能听真切,只看到秋梅停在了拱门前,然后手捂肚子徐徐瘫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我一头雾水,又见毒瑾也停住了,他望了望拱门内,然后俯身翻看地上的秋梅,面色难辨。 待我靠近了,才看清秋梅的肚子上竟插了三把针簪,露在外面的簪帽金光闪闪、雕工繁琐、价值不菲,真是越看越眼熟啊…… “师叔,真的是你!”站在拱门那侧的,不是别人,正是殷——他的目光定定锁住我,泪珠无声息地滑下,但唇角却难得绽笑。 “你别哭,也别这样笑啊!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我会好好解释的……”我嗫嚅,想好好安抚殷的情绪,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够了,只要你还活着就够了!”出乎我的意料,殷往前一步,主动伸手抱住了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子止不住地轻颤着,耳畔是他的呓语:“我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你,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后悔,我几乎以为自己今后只能活在悔恨之中了,幸得上天垂怜啊!” “你……愿意跟我走吗?”面对这样的殷,叫我如何不动容,我的大脑一热,也顾不得唐突,藏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嗯!”殷肯定的回答令我狂喜。 “跟我走,就意味着你得离开堰都、离开左相府、离开你的家人,而且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你真的真的愿意?”我小心翼翼地求证。 “嗯!我不会再做出违心的决定了!”殷坚定地颔首。 我满足地大力回抱殷,喜道:“你曾说我们回不到以前了,那么我们就不回去了,我们重新开始……” “我无意打扰二位,但是……毒玄,如果你抱够了,就过来帮忙处理一下尸体,这里可不是叙旧的好地方!”毒瑾偏寒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方才,殷一路寻来,隐约瞅见追逐中的三人,各人的相貌没法看清,但后面的土黄道袍倒是醒目,加之同门的“流云”身法他又怎能错认,他本想帮忙截住秋梅的,谁知她居然高声呼救,情急之下,殷摸到随身的针簪就送了出去…… 本来簪子插得就不深,毒瑾很轻易就拔了出来,他随意瞟了几眼,就递还予殷,口中哼道:“你随身带着这种淬毒的玩意儿?” “我只剩下一块玉佩与这几根簪子了,自然要好好保存。”殷接过以后,仔细拭去针尖的黑血,然后小心地收入了袖中的暗袋。 见状,我心里软软的,不禁又握住了殷的手,呢喃:“以后我会给你买很多玉佩、很多簪子的。” “毒玄,你别偷懒,手脚麻利点。”毒瑾再次不耐地催促。 其实处理尸体,难不倒我。赏那偌大的曲尺水池,浮冰已完全融尽,水面静怡,偶泛碧波,真是……藏尸灭迹的绝佳所在啊! 合三人之力,在秋梅的尸身上绑了几块较大的石头,然后沉尸入池,盘算着能拖个十天半月不被发现已足矣。 ----------------------------我是惊觉颜煜失踪了的分割线-------------------------- 皇上、皇太君在墨台遥那院的厢房中休息,可颜煜固执地进了偏院——其中的原因,殷自然不清楚,他并不知道颜煜跟我的关系,虽然觉得墨台妖孽对待祭司的态度有几分诡异,却无意过多探听。 至于恭王女、冉燮左相及宗政绮等人,同其他过府祭奠的宾客一起,在搭设于偏院外围的灵棚内休息,由墨台妖孽主持。 有了殷的协助,我与毒瑾的行动便利了许多,顺着水榭曲廊走,很快就瞧见了偏院。极目眺望,是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灵棚,由杉篙为骨,外层包裹苇箔,顶面还起了一条脊,似楼似阁,颇具规模。 然而,与殷的描述不同的是,此时灵棚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唯独主棚里立有两人,一个是墨台妖孽,另一个是……懿渊帝?!二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墨台妖孽面容覆冰,而懿渊帝一脸惊怒。 见势不对,我们三人忙藏身进亭台内,从帘布的掀缝往外偷看,一队队的内侍卫火急火燎地从四面集中到主棚前听命。 “……祭司不见了又如何?除非皇上您立马下旨抄了墨台府,不然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在我妻主的丧礼上捣乱!”墨台妖孽的这句话贯入了几分内力,声震碧空,回荡不息。   ☆、92疾风骤雨大雾冥晦1 春莲承认她不懂夫妻之间的事儿,也从未想弄懂过。 作为一名优秀的下属,她只需听从主子的命令,除了思考如何完成任务外,她的其它任何想法都是多余的——就这么简单,不是吗? 某年某月某日,她家主子突然成亲了,挑了位家世、经历、性情与之相差十万八千里远的夫人。尽管很多人并不好看这位夫人,但她从不质疑主子的决定,主子命她全力护好夫人,她自然坚决执行。 在这个院中,除了主子,应该就数她同夫人最为亲近吧,尽管前后相处不过一年时间,但她至少能肯定一件事,就是—— “夫人是绝对没有胆量抛弃主子,带着她那名美得不沾人气的徒弟私奔的!” 当她跟随主子从宫中回府,听秋梅回报说前夜夫人与颜公子一同不见时,她就是做如此反应的,几乎不加思索地脱口道。 她明明没有说错话啊,可是……为什么主子的面色立时变得很难看,一旁的夏枫狠狠瞪视她,连秋梅瞥向她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 依她看,与其说夫人偷溜,不如说是被掳——值夜的护卫成片昏睡过去,怎么想都是被药倒的啊,可当时守在夫人门外的秋梅偏偏咬定她们是中了邪术,而主子竟也没下令追查,只是低声说着:“是他施的邪术吧!不但弄昏了护卫,还迷了她的心魂,诱她休弃了我……” 她还来不及消化主子的话,就见主子把他自个儿关进了屋中,还一关就关到了现在!整整一天一宿啊,他既不出来,也不让人进去。 她杵在门外不敢有丝毫松懈,极尽所能捕捉屋内主子的动静,生怕主子因一时想不开而伤害自己。夏枫也担心的不得了,跪坐在门边苦苦劝主子进水进食,劝到后来竟变为替主子打抱不平了,一会儿啐夫人没良心,一会儿骂夫人的徒弟是狐狸精。 撑到天色微亮时,春莲看见墨台遥冲进了院中,想着她老人家终于要端出宗族长的威严命主子开门了,可还未等春莲表达感激之意,就听墨台遥大声囔囔道: “快去告诉公子,祭司回宫了!他一个人乖乖回去了!” 春莲闻言,不禁一愣,勉强应道:“大人,恐怕主子现在没心思管别人家的事儿,您来了就赶紧劝劝主子,他这么一直关着自己,夫人也回不来啊!” “什么叫别人家的事儿!这正经关系着咱们家的事儿!”墨台遥的美眸圆睁,斥道:“初时听说两人是一同离开的,我想完了、完了,这下是家门不幸、家翻宅乱、家丑外扬啊!但现在看来,两人并没有凑一块儿去,也就是说事情尚未糟糕到难以补救的地步,兴许新妇只是出门散下心,没几天就回来了。” “大人,属下觉得夫人的失踪没那么简单……”春莲欲进言,但紧闭的屋门突然大开,面容明显憔悴的墨台烨然强打精神,急切地确认道: “姑母,你没诓我?祭司当真回宫了吗?!” “虽然宫里有意封锁该消息,但祭司此刻的的确确就在净圆觉。” 春莲如听哑谜一般,弄不清祭司回宫跟夫人失踪究竟有何联系,但只要主子肯出来就好。 “主子!夫人……有夫人的消息了!”就在这时,刚从外头进来的秋梅一路大嗓门地喊道:“派出城的几拨人中有人传回话说,在城外三里地的驿站发现夫人的行踪了,现在应是已经追上去了。” “夫人出城了?属下这就去把夫人迎回来!”春莲自告奋勇。 “不,还是我去吧!”秋梅也主动请缨。 “你们谁都别去!”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墨台烨然,前后不过一盏茶工夫,他判若两人,仿佛在瞬间回复了全部生机,已经能够冷静地下令:“当前局势对她不利,原本我就想同她一起离开皇都,谁知她却自己走了,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害我以为……不管怎么样,现在继续按照原先的打算,待我处理完手边的事儿,再去找她会合。” “主子,夫人一个人在外头,万一有什么闪失……”春莲深觉不妥。 “主子放心,我会加派人手暗中护送夫人的。”秋梅一脸讨巧地打断了春莲的话。 “让她出去吃吃苦头,就知道府里的日子有多好过了!”墨台烨然佯嗔。 那么,主子到底是希望夫人好过呢,还是不好过呢?春莲久久不得其解。 她果然不懂夫妻之间的事儿啊! -----------------------------我是事件继续的分割线------------------------------- “中蛊?”墨台烨然的脸色骤变,不自觉地死死攥紧掌中欲打赏用的琉璃珠。 “这只是下官的揣测,当不得真的!”负责给皇太君看诊的御医匆匆告辞,根本顾不得讨赏。 “宫中竟有人识得蛊术?!”春莲小心地压低声音。 区区一个“蛊”字,却能轻易勾出墨台烨然深埋心底的不安。他望着不远处连绵的宫墙,突然有些恍惚,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数月前在左相府偶遇“晓风山庄”五姑娘的情景,当时她说她们一行四人受雇于一位大有来头的神秘人,除了他亲手处理掉的五姑娘,另外三人现在会在哪儿呢?!会不会恰好就在这堵宫墙之内呢? “若皇太君真是中了蛊,恐怕宫里的御医无人知晓解法,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容易找到可靠的蛊师。”春莲很努力地思索皇都里关于蛊师的传闻,之前似乎有传闻三个外地女子在城中四处找寻一名瘸腿的蛊师…… “春莲,夫人可安好?”墨台烨然下意识问道。 面对主子快速变换话题,春莲有些不适应,但还是老实答道:“咱们进宫前,秋梅刚接到的消息,报说夫人昨个儿在小仓屯雇了辆大车,硬是赶在日落前投宿到一户店家了。照这样推算,今天晌午以前,夫人应该能到达洋里县。” “途经小仓屯往洋里县……这确是从皇都走陆路南下最便捷的路线。”墨台烨然心中的不安开始扩散,但他一时捉不准问题的症结所在。 “主子,皇太君的病可耽误不起。您看,要不属下试着去请教冉燮大公子,他跟在药光身边那么长时间,定然懂得祛蛊毒。”比起墨台烨然的心不在焉,春莲可是很认真地在谋划主意。 “药光……‘生死门’……去年以前,她一直呆在‘生死门’内,只是在今年陪着我从桓州城到了皇都,中间路途多有波折,走得也不是小仓洋里那条道……”墨台烨然喃喃自语,心中原本的不安渐渐被恐惧所取代,他困难地问道: “夫人离府有多少时日了?” “主子,您不是一直数着嘛!算上今天,已有七日了。”春莲打趣着,并没有及时察觉墨台烨然的异样。 “这七日来,夫人都是在官道上走的?” “是的,想必夫人认为走官道更为稳妥。” “每晚都能寻到宿头?” “是啊,夫人有的时候会加快脚程,有的时候半天就歇下了。”春莲据实以报。 “夫人始终没有走过错路或是弯路?” “这个……好像还真没有。夫人应该是边走边问的路吧!” “这些天里,派出去的人中有没有谁人真真正正跟夫人打过照面呢?”话问到现在,墨台烨然已是一身冷汗了。 “主子,最初秋梅不是已经让人确认过了么?后来派去的人都是在暗中保护,不敢惊扰夫人!” “不行,我要亲自南下,好好看看她!”墨台烨然迅速下了决定。 从皇都南下的路线众多,其中不乏岔道,一路不停不停地问人也许真的可以避免走错,但若不是自己亲身走过,怎么能如此准确地把握脚程,保证连续七日都在入夜前找到住宿呢? 该死,他早就该嗅到不寻常之处,却因一时意气用事而忽略了! “主子,您不是说要等皇太君的身子恢复后,咱们再去跟夫人会合吗?” “因为我怕!一想蛊,我就想到几年前,在别庄的她……那是我们一直在试图掩埋的秘密啊!”墨台烨然由衷希望只是自己多虑而已。 当他急急离去时,他的掌中已是空无一物,那粒浑圆晶莹的琉璃珠竟被捻捏成粉末,在冷冽的寒风中四处飘散。 --------------------------------我是老实交代的分割线---------------------------- “毒玄真的不见了?!”冉燮璘的惊讶绝不是装出来的。 前些时日耳闻毒玄失踪,他还当是墨台府为助毒玄脱身合伙演的一出戏。但今天,墨台烨然居然亲自找上门了,他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 “缦殊公子,在我家妻主失踪的当日,你曾过府拜访,还要求她离开皇都,这……很难不让旁人生疑啊!想必其中定有隐情,不知可否吐露一二呢?”墨台烨然极力放低姿态,只是语气略嫌生硬:“这回是烨然有求于你,他日定当重谢。” “既然是隐情,那必是不可告人的了。我和毒玄之间究竟有什么事儿,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呢?”尽管心中泛起担忧,但冉燮璘就是不肯轻易松口,说出的话生生噎住了墨台烨然。 注定难以谈到一起的两人,很快就不欢而散了。 墨台烨然出了冉燮府并没有立时回府,而是站在街角默默等待,果不出他所料,片刻之后,冉燮璘就在一群近侍的前呼后拥下出了府。 墨台烨然一路尾随,发现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别的地方,而正是墨台府……隔壁的宗政府。   ☆、93 疾风骤雨大雾冥晦2 宗政府与墨台府比邻,最初同为太祖皇帝御赐的宅地,但经过几代人长年经营,彼此之间的差距早已显现——这边的墨台氏不断封爵授禄,府邸先后数次得以扩建,占地阔绰,颇具规模;而宗政府相较之下则单薄许多,族中后辈多是顶个闲散的虚位安逸度日,除了承蒙先祖遗惠,便再无任何贡献,若论近些年最为出息之人,估计就数现任光禄寺少卿的宗政绮了。 墨台烨然稍加思量,就抬腿径自迈入了宗政府,自动忽略递帖拜见的礼节。先前他从未来过宗政府,好在该府邸布局是中规中矩的东西对称五进院,游廊过道均为笔直到底,没有过多的曲折蜿蜓,要找到冉燮璘一行一点儿也不困难。 一路走来,偌大的院落冷冷清清,连隔夜的冰雪都未见有人清扫,特意隐藏形迹显得没有意义。这实在不像一位当宠朝臣的祖宅——他心中的疑窦骤增。 宗政府的管事有礼地将冉燮府的贵客领入主厅,却没有立即退下,而是帮着小厮一同奉茶、点火盆、燃香炉,她原想再开一间偏厅招待冉燮府的十来名近侍,但被冉燮璘婉拒了。 待一切打点妥当,管事方才带着小厮退出厅堂。此时,恰好些许雪末撒落到她的肩头,她下意识抬眼瞅了瞅檐边,心中盘算着晚些时候该清理一下屋上的积雪了。 此时,屋檐顶上,墨台烨然悄然而立。 ------------------------------我是光明正大偷听的分割线-------------------------- 宗政绮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一进主厅,乍见冉燮璘带来的人占据了大半个厅堂,她不由一愣——尽管先前曾耳闻,自南郭府夜宴以后,冉燮璘出门定是由一群近侍前呼后拥的,但这人数未也免太多了吧?!仿佛是一堵堵的人墙,具有相当的威慑,令旁人深感压力——宗政绮无意发表异议,仍如常地行礼,之后坐进主位的右首,面朝冉燮璘。 “宗政大人,你近日进宫的时候,顺便去找皇上请旨退婚吧!理由随便你说,不用顾及冉燮府及我的颜面。”冉燮璘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圣上钦点在下与冉燮府结亲,那是整个宗政氏及在下的荣耀,若退婚,在下可对不起宗政府上列祖列宗啊……这话再说重点儿,那可是抗旨啊,皇上若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宗政绮话语稍顿,嘴角上扬,语带轻佻,又道:“莫非因为这几日在下没有前去看望公子,公子感觉受到冷落而怪罪在下,于是今日亲自带人上门问罪来了?” 宗政绮……以前是这样子的吗?虽说冉燮璘和宗政绮两人均长居皇都,在一些游园会、府宴、御宴间偶尔接触过,但冉燮璘始终对这女人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至少他从来不晓得她如此油腔滑调! 宗政绮唱做俱佳,一边说着一边假意起身向冉燮璘打揖,口中继续道:“公子真是错怪在下了,最近在下公务缠身,又想着公子身体微恙尚需静养,所以没有过府叨扰。” 冉燮璘暗暗反感,但仍是顺着她的话茬说道:“我静养的这段时日里,皇都似乎发生了许多事,譬如……墨台府丢了人,还是墨台烨然的妻主。” “这事在下亦有耳闻,但不知公子为何突然提到此事,方才不是正在说退婚么……”宗政绮生硬地欲引开话题,显然十分不愿谈及墨台府的话题。 “我正是在为大人找寻适宜的退婚理由啊!”冉燮璘开始挖坑让宗政绮往里面跳,兀自道:“我自幼身体底子就不好,这不,去年还大老远前往‘生死门’休养了一段时日,跟那里的几位长老也算略有交情。说来也巧,前些日子,几名近侍回来报说,入夜后在皇都街上再次见到了‘生死门’里的一位长老,好像是叫毒瑾吧!” 宗政绮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也没有插话,只是静静等着下文。 “我府里的这些近侍个个都是热心肠,想着那位毒瑾长老在皇都人生地不熟,又是在大晚上,若一不留神闯进了什么不该进的地方可就不妙了,所以她们急忙跟了上去,这一跟可就发现不对劲了!” 冉燮璘慢吞吞地端起茶盏润了润唇,方才继续讲道:“不曾想那位毒瑾长老在城里转悠了一圈之后,找着了另一位同行者。两人别的地方没去,只进入了一个地方,大人可猜的出是何处呢?” “这……公子可难住在下了,在下当时又没亲眼看到,怎么知道他们究竟是进到了哪儿,更不知道公子跟在下说这些是何用意。” “是好意!因为他们进的不是别处,却正是宗政府!” 听到这儿,宗政绮终于坐不住了,勉强说道:“冉燮公子,在下不知道什么‘生死门’,更不认识什么毒长老……” “我也没说大人认识他们。那时,我的近侍不敢冒然进入贵府,遂等在墙外,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不但那两人出来了,甚至还多扛出了一个人!” “燮璘公子,在下肯定府中从未有贼人闯入,也未曾有人失踪,想来是你府上的人错看了。” “我也疑心是那几名近侍错了,不然为何这些天,贵府平静依旧,反倒是隔壁的墨台府鸡犬不宁的……咦,我想起来了,那两人闯进宗政府跟墨台夫人失踪竟然是同一天!宗政大人,你猜那两人会不会是从宗政府借道墨台府的呢?” “冉燮公子,你说的这些,在下头回听说。要不待在下仔细查证后,再……” “这事儿还真不用劳烦宗政大人亲自查证。今个儿早些时候,墨台烨然向我打听墨台夫人的下落,只要我向他透露一二,他自然会竭力查个水落石出的。” “墨台夫人失踪一事,与在下和宗政府绝无干系,还请公子明辨。” “我明辨不明辨的,倒是无所谓,你该在意的是墨台烨然。我今天来找你只是谈退婚,大家喝喝茶、聊聊天罢了,他日换做墨台烨然前来,就不知他会跟你谈些什么,又将是以何种谈法……” 言未尽,宗政绮腾地站了起来,语气已现严厉,道:“冉燮公子话中有话,莫非是暗指墨台夫人失踪跟在下有关么?!” 几乎在她起身的同时,原本立于冉燮璘身后的近侍飞快护在了他的身旁,并摆出防御的架势。 “我再三强调,我真的只是在说退婚一事。”冉燮璘随意摆了摆手,训练有素的近侍又退了回去。 坑已经挖好,现在就等着宗政绮自个儿往里面跳了。 冉燮璘笃定宗政绮身上有阴暗的秘密,因此那日见过毒玄之后,他就暗暗在宗政府外安排了人手蹲守,意图揪出宗政绮的狐狸尾巴。果然,当晚几名近侍就目睹不速之客乘夜摸进宗政府,之后又扛了一人出来,虽然近侍迅速跟了上去,但转眼就失去了目标,只是依稀瞟见其中一人酷似“生死门”的毒瑾。 当然,近侍第一时间就将这一情况上报给了冉燮璘,他虽心觉有异,但并未往他处深想,更没将此事与毒玄失踪一事联系起来,直到今日墨台烨然找上门,他才意识到那晚被带走的极可能正是毒玄——天作证,他是做梦都没想过竟有人能从墨台府绑人,而且居然还绑成功了!早知道,他就该先下手为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毒玄从墨台烨然身边绑走再说…… 总之,这个事实彻底恶心到他了,令他一刻都坐不住。他以退婚为借口来找宗政绮摊牌,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她会因为他的试探而将实情和盘托出,但接下来,她必然会采取一些补救措施,而只要她有所动作,就有可能露出破绽—— 于是,他要做的,只是在坑边蹲守着就好了! “冉燮公子的意思是,若在下执意不肯退婚,你就要诬赖在下绑架了墨台夫人吗?你认为仪公子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么……” 不管宗政绮内心是否发虚,但至少她没有轻易表露出来,说话照样理直气壮。然而,话音未落,异变突生—— 厅堂屋顶一处轰然坍塌,青瓦连片砸下,粉尘腾起。冉燮璘尚不及反应,就被数名近侍连人带座椅围住并护在了身下;而另一侧的宗政绮竟也能矫捷地躲开,身体未伤分毫。 “怎么回事?”好半晌,冉燮璘方能睁开眼,却见四周的近侍纷纷拔出了腰间的刀剑,戒备地望向同一方向。 “仪……仪公子!”宗政绮的舌头有些不利索,不知是被粉尘呛到,还是被突然出现的人惊到了。 “我还真相信他的话,所以请你告诉我,我的妻主到底在哪儿呢?”墨台烨然说话极轻,犹如寻常的问候一般。 在今天以前,冉燮璘一直不解他人谈及墨台烨然时下意识流露出的惊恐究竟缘何,尽管听说他擅武,但并未见其露个一招半式的,以为不过花拳绣腿,只是仗着显赫的家世进行威逼恐吓罢了,就跟他自己以及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毕竟身居高位的人是不需要亲自动手的,不是么? 然而,此时此刻出现的墨台烨然却令他深深打了一个寒颤。是的,虽然墨台烨然手中并没有持任何利器,也没有端出攻击的姿势,但他周身释放出的杀气却轻易让旁人发怵,那是沾染过浓重血腥的人所独有的。   ☆、第93章 疾风骤雨大雾冥晦3 “墨台烨然,你……是跟踪我到这儿来的,,”冉燮璘意思意思也要抗议一下,只是他的声音极低,几乎是含在口中的。 墨台烨然没有搭理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宗政绮,状似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仪公子,这其中存在大误会,在下确确实实不知墨台夫人的下落啊,”宗政绮力持镇定,同时不着痕迹地后退,警惕地与墨台烨然拉开距离。 墨台烨然没有立即接话,却忽然抬手拂向宗政绮的脸面。 一见墨台烨然动手,冉燮璘失声喊道:“墨台烨然,她可是朝廷命官,别惹麻烦!”至少别给他及冉燮府惹麻烦!方才多少双眼睛看到他亲自带人进入宗政府,若宗政绮现在出了什么事,他断然脱不了干系。 墨台烨然依旧无视了冉燮璘,他的手掌径直贴上了宗政绮的颊边。 “仪公子,请自重!”宗政绮不是没躲闪,而是压根躲不开,无论她如何动作,她的脸颊始终在墨台烨然冰冷的掌心下,但奇怪的是,他的掌中并无使力,只是在轻抚她的面皮。 这场景委实诡异啊,在破乱的宗政府厅堂中,墨台烨然若有所思地在……轻薄宗政绮?!这算是轻薄吧?这真的是轻薄吧! 冉燮璘不觉傻眼,难以接受眼前的状况,当身旁的近侍伺机搀起他朝厅外退去时,他亦没能移开视线。 “原来……是你。”墨台烨然直视宗政绮的双眼低语。 瞬间,宗政绮感觉自己犹如被毒蛇盯住一般,从心底涌起的惧意,令她无法继续伪装下去,她欲夺门而出,却后知后觉发现身体已然无法动弹,甚至连话都说不了,下一刻,脸上剧痛袭来。 冉燮璘隔着身后由近侍组成的肉墙回望,恍然以为墨台烨然摸脸摸得不够过瘾,索性摘下了宗政绮的整颗头颅,但定睛再看,宗政绮连同她的脑袋还好端端地立在那儿,只是她的大半张面容血肉模糊,伤几见骨,一只眼睛亦没在了汩汩涌出的血流中,无法确定眼珠子是否完好……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似乎宗政绮的容貌较方才发生了改变——眼前的宗政绮竟是他人易容装扮的。 墨台烨然垂眸欣赏掌中的新鲜血肉,那里除了正牌宗政绮的一整张面皮外,更多的是冒牌宗政绮脸上的皮肉。他不吝赞赏的言辞,说道:“手艺不错,真假面皮极为服帖,易容后面上的表情生动,叫人难以觉察有异……是你自个儿动手从宗政绮脸上生扒下来的么?” 冒牌宗政绮自然无法答话,对此刻的她而言,连痛缩一下都是奢望,而墨台烨然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若你刚才爽快地说出我的妻主在哪儿,我亦会爽快地给你了结的,但现在,我想我们有更多的话可以聊一下了,譬如你是如何利用宗政绮的身份进宫下蛊的。” 墨台烨然宣布冒牌宗政绮正式沦为他的阶下囚,她的眼中难掩的恐惧,令他颇为满意,至少这算是一个好的开头,以他的手段,撬开她的口应该花费不了多少时间。随后,他状似随意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她犹如被化骨一般无力瘫软在地,随后墨台烨然揪起她散乱的发髻,拖拽着朝外步去。 占据厅堂门边的冉燮府近侍顿时如临大敌,紧握手中的刀剑,组成密集的利刃阵形,唯恐墨台烨然突然发难杀人灭口——她们压根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万分确定墨台烨然是个巨大的威胁。 一时间,厅堂内鸦雀无声,连冒牌宗政绮喉口发出的嗬嗬异响都清晰可闻。 墨台烨然无视周边的利刃,旁若无人地走着,只要他没有主动攻击,冉燮府的近侍自然不敢动手伤他,她们虽努力保持着阵形,但在墨台烨然烨然经过身边时,均有默契地后退了几步为他让出一条通道。她们眼巴巴瞅着墨台天煞星终于挪到了门边,脚下即将跨出厅堂…… 冉燮璘突然吭声道:“墨台烨然,难道你打算就这样走掉吗?” 所谓输人不输阵、说话比大声,冉燮璘壮着胆子冒出这么一句,原想着墨台烨然应该依旧无视他、然后径直走出去,未曾想这一回墨台烨然居然配合地驻足了,甚至还破天荒地赏了他一个正眼。 冉燮府近侍齐齐投向自家公子的眼神那叫一股子幽怨啊,甚至连冉燮璘都想抽自个儿一大嘴巴子。尽管他死撑着昂首回瞪墨台烨然,却没再作言语。 众人屏息以待,密切关注墨台烨然的下一步举动。 “我差点忘了,这儿一堆烂摊子确确实实需要有人拾掇拾掇。”墨台烨然颌首,算是附和冉燮璘的话,他接着又道: “宗政府的下人实在太过偷懒,屋檐上厚厚积雪怎能不及时清扫呢,现在积雪把房顶都压塌了……我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你们抓紧时间把这里整理一下,记得地面上的血迹一定要打扫干净,晚些时候我会打发专人过来善后的。” 你若不使内力踩屋顶,它好端端地能塌下来么?!当然,这句话众人只敢放在肚子里咆哮。墨台烨然十分自然地发布指令,冉燮府的近侍十分自然地点头如蒜,现场气氛竟变得一派和谐——然而,这种和谐持续的时间真的很短暂,因为—— 一度被忽视的冒牌宗政绮突然动了! 墨台烨然对自己的点穴手法颇为自负,方才他一拂一拍之间连封冒牌宗政绮六大穴道,同时也对她的内功修为有了大致了解,认定她在三五个时辰以内断然无法动弹,正因如此,墨台烨然轻敌了,尤其在他站定说话之间,手中的劲力不觉松了几分。 再说这冒牌宗政绮,她人生的闪光点估计只有易容这一项本领了,她的武功实乃稀松平常,不然也不会尚未亮出个一招半式,就被墨台烨然轻易给制住了,但她好歹是名蛊师,蛊师自有一套与众不同的解穴秘法,而她选择了其中一种最为快捷却又最为愚蠢的方法——她暗暗催动体内蛊虫,强行冲开了被封的穴道,付出的代价是气血於滞、经脉逆转、腑脏俱损。 说时迟那时快,冒牌宗政绮不管不顾地跳起身,朝冉燮璘方向冲去,原先被墨台烨然揪住的头发硬生生被扯断,还连带掀开了一大片头皮,鲜血淋漓。 面对如疯症般呲牙咧嘴扑过来的冒牌宗政绮,神经紧绷到极限的冉燮府近侍下意识地送出了利刃——不止一人,而是三、四名近侍几乎同时将手中的利刃刺入她的胸腹之间。待墨台烨然伸手托住后倾的冒牌宗政绮时,她明显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迟了……你那药j□j主这会儿早已不在这世上了!寻到药人,我已无憾……大姐必可炼成蛊王……”短短几句话,冒牌宗政绮说得断断续续,分外费力。 墨台烨然喝止冉燮府近侍从冒牌宗政绮的身体里拔出利刃,生怕她就此咽气。他一字一顿咬牙问道: “我的妻主在哪儿?” 但冒牌宗政绮没再答话,她是一心求死的,不给墨台烨然任何刑讯的机会。 “蛊王岂是十天半个月能够炼就的?!”墨台烨然见冒牌宗政绮眼神逐渐涣散,用力封住她周身的穴道,同时大声说道:“当初我用她炼了两年蛊,她都挺过来了,现在区区十来日,她定能安然渡过!告诉我,她在哪儿?现在一定还来得及!” 冒牌宗政绮仍是不说话,亦或是她已经无法言语了。墨台烨然一遍遍重复着问话,旁人可轻易看出他的气息完全乱了。 在得知毒玄遇险之初,墨台烨然曾就各类险境逐一分析,应该说,对比落入敌手惨遭折磨致死,那么被抓去炼蛊也许该算是抽到中上签了,至少能为他争取到一定的营救时间,而此时冒牌宗政绮的话,却狠狠击碎了他残存的几丝侥幸。 冒牌宗政绮的伤势过重,不仅始终未能止血,反而开始不断地往外呕血。墨台烨然的心蓦地一沉,没再多耽搁,利索地扛起她飞身离去。 良久,宗政府的厅堂内—— 冉燮府近侍面面相觑,但仍旧保持着整齐的阵形,丝毫不敢松懈,生怕墨台天煞星掉头回来。 “谁让你们真下杀手的?那个宗政绮,不论人是真是假,她身上披的是朝廷命官的真皮!还有,方才墨台烨然那神情,是不是毒玄真的没救了……你们啊,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冉燮璘懊恼不已。 “公子,经过刚才那番响动,宗政府的管事正带着人赶过来呢,此地不宜久留!”外头把风的近侍报告。 “那你们还愣着干嘛啊,抓紧时间把这儿收拾一下,尤其是血迹,千万要清理干净咯!”   ☆、第94章 疾风骤雨大雾冥晦4 明月楼,位于城南护城河畔,是皇都有名的风月之地,因当家官伶明月公子而声名远播。 明月楼自然并非单独的一栋楼,而是一楼双阁的布局,其中最高的摘星阁,背城临河,登楼推窗,既可俯瞰河对岸静谧的老城区,又可远眺繁华的皇城盛景。正因为如此,摘星阁内的厢房深受皇都文人骚客之辈的追捧,并逐渐演变为一房难求、一夜千金的局面。 此时,当朝恭王女颛顼熙琼正端坐在摘星阁顶层的厢房内。她算是明月楼的常客了,但她对明月楼的伶人并无兴趣,只是喜好临窗遥望皇城。今晚,她破例开了两扇窗,除了朝向皇城的那扇窗,她还同时敞开了朝向老城区的那扇窗——在腊月时节,对开窗门,只有一个后果。 “哈啾!”房中碳盆聚集起的微薄暖意压根抵挡不住穿堂的凛冽寒风,颛顼熙琼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鼻间两行清涕应声淌下。 她的脸颊和鼻头微微发红,毋庸置疑是被冻红的,她不禁在心里咒骂着迟到的墨台烨然——是的,她在等墨台烨然,并且有十足的把握他一定会应邀前来见她的。 她如此费心地搭建了一个戏台,唯一的看客可就是墨台烨然啊! 不知坐了多久,壶中的酒水早已冷却,颛顼熙琼终于听到了叩门声响。 墨台烨然跟着一名恭王府的亲信迈入了厢房,门一开扑面而来的寒风,令他微微蹙眉。他没理会颛顼熙琼热情的招呼,只是默默站在门边,摆明了无意久留。 颛顼熙琼见状,并不着恼,显然早已习惯墨台烨然的无礼,她甚至主动起身,配合地站到了门边。 “仪公子,近日过得可好?”这句是十足的废话,透出浓厚的奚落之意,同时也是她暗自排练了数十遍的开场白。 她细细打量墨台烨然,见他虽面色如常,但双眼充血,难掩疲态,而最关键的是,他收敛了招牌似的笑容。按照她的推断,他现在应该已是心急如焚且心力交瘁了,这正是她所乐见的,只要她善加利用自己所抢占的先机,那么她应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从他那儿取得她想要的。 墨台烨然以沉默作答,这个也是在颛顼熙琼预料之中的,正当她打算把握时机继续奚落墨台烨然一番时,却不经意瞟到他的裘袄衣襟上有一小团红褐色污渍。 那是……血迹?!这个认知让颛顼熙琼猛地意识到,心急如焚且心力交瘁的墨台烨然,可能会干出一些疯狂的事儿,诸如杀人解气之类的——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望向了候在角落的亲信,以求心安。 墨台烨然也刚发现衣襟上竟沾染了血迹,那个胆敢冒充毒玄的女人的血!她为了赚区区十几两银子,生生延误了前期宝贵的营救时间。他亲自对她用刑,可那女人只是不断重复雇佣她的人让她缓行南下,只须十日她就可换装自行返回皇都了…… 如果他没有觉察有异,待十日之限一到,那女人褪去了伪装,那么“毒玄”就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如此一来,他可能只会以为毒玄是故意要远离他、消失在他的生命中,而永远不会知道她失踪的事情。 今日是第一十六天啊,距离毒玄失踪已经过去了一十六天!他以为他会抓狂,但事实上,他越来越清醒,他想他知道对手是何人了——他自诩是皇上的心腹,自认对皇上有足够的了解,也清楚她的霹雳手段,却不想她竟一意孤行。她要将他绑在身边,她要得到颜煜,她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阻挠她,所以她动手毁了毒玄,这对她而言,犹如掐死蝼蚁一般,但对他来说,却是天崩地陷…… 悲伤、痛苦、期盼、恐惧、悔恨……他的心境已非简单的词句所能描述的。他只能不断安慰自己,他亲自挑选的妻主,绝对不会是个短命鬼! 现在,他是处处制肘于人,可用的人手也明显不足,连“四季”他都只是选择性地差遣。春莲跟随他的时间最长,加之她多次舍命护毒玄,所以他全心信任她;而冬杏之前一直驻留“生死门”,姑且能够委以重任;至于夏枫和秋梅,他确定他们中至少有一人是细作,因此前些日子他已借口将他们支出城去了。 既然已能判定掳走毒玄的即是那位神秘的蛊师申屠夫人,尽管无人见过她的庐山真容,但春莲对她身边那个唤作“树”的武妇印象深刻,并以此为线索展开搜寻。另一方面,他安排冬杏易容成宗政绮,一边如常进宫为皇太君祛除蛊毒,一边等待暗处的敌人主动露面联系。 “咳咳……本王今日特意邀仪公子前来,其实是听到坊间关于墨台夫人失踪的传闻,想着兴许能略尽绵薄之力。”颛顼熙琼摒弃了刺激墨台烨然的想法,决定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劳烦王女费心了,只是烨然深知与虎谋皮的后患,不敢拿我家妻主的安危冒险。”墨台烨然亦直言不讳,他知道恭王府在皇都各处安插了众多耳目,她自然有她独道的消息来源,但她并非什么善心的主,一旦她掺和进来,只会令情况越发复杂。 “你我相识多年,本王对你是赞赏钦佩有加,你的行事素来滴水不漏,可现在却主动暴露出一个弱点,即是你的妻主,这让本王不得不怀疑这个弱点是真的弱点还是你有意制造出来混淆视听的。”颛顼熙琼难得坦白。 她一直认为墨台烨然会为了巩固墨台府的势力而选择联姻,但是他偏偏委身于那么一个……姑且称为“锋芒聚敛”的女子吧。她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从旁观察,就是在评估墨台烨然跟懿渊帝搭台唱的究竟是哪出戏,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发现懿渊帝竟多次暗暗对那女子下杀招——这个对她而言,真是……惊喜啊! “你的这个弱点,本王能看见,其他人自然也能发现。你的敌人为了伤害你会攻击这个弱点,而你的同盟也会打着保护你的旗号而铲除这个弱点。现在,你不妨猜猜看,这次是你的敌人还是你的同盟捷足先登了呢?”这话纯粹是为了试探,她不相信墨台烨然对懿渊帝毫不起疑,现在的关键是,他是否会为了他的妻主同懿渊帝翻脸呢?! “我的妻主……她对权势并无留恋,一心想离开皇都,过归隐似的日子,她的愿望是如此低微……”墨台烨然言语间流露出的苦涩,令颛顼熙琼顿时眼睛一亮。 “敌人不会永远是敌人,同盟亦不会永远是同盟。也许本王能助你一臂之力,不但可以帮你找到你的妻主,还能……为你的妻主报仇!”若能将墨台烨然收入麾下,于懿渊帝,是解下了她的左膀右臂,于己,是如虎添翼,这笔帐怎么算怎么赚啊! “报仇吗……若我家妻主能平安归来,我会跟着她远离皇都,不再过问世间纷争,若她不幸……离世,那么,我确实会为她报仇的。”墨台烨然难得绽笑,但吐出的话语却令人颤栗,他说道:“只是,我报复的对象,将是世上所有的人,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 “你疯了……”颛顼熙琼闻言,瞠目结舌。 “疯了的是皇城、是这个世道!咱们都是加害者,没有一人是真正无辜的!若不想看见我疯狂的模样,请王女为我家妻主祈福吧,祈祷她安然无恙!” “你的妻主……”颛顼熙琼下意识望向窗外的老城区。 她能够获知墨台夫人的下落纯属巧合。她有个特别的嗜好,就是收养门客,府中养了众多的奇人异士。数月前,“晓风山庄”三女子投奔恭王府,欲借恭王府之力寻找背叛山庄的姊妹,见她们的身手不错,她欣然留下了她们。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女子很快就发现了线索,顺藤摸瓜竟牵扯出了南郭府及宗政府,也就是那时她嗅出了阴谋的气味。不是她自夸,她苦心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终于派上用场了,同样是安排探子蹲守在宗政府外,冉燮府的探子跟丢了人一无所获,而恭王府的探子……同样是跟丢了人,但是,前几日蹲守在皇城外的探子意外发现了单独行动的毒瑾,之后一路尾随,竟成功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所。 按照那三女子的说法,墨台夫人被她们的大姐抓走,定然是凶多吉少。老实说,墨台烨然的妻主是死是活跟她没有丝毫干系,若能借机离间墨台烨然与懿渊帝、将他拉拢过来,那是头筹,若不然,只得退而求其次。 “咱们做个交易吧!你用钱来买你妻主的下落,当然能收买本王的钱数,不会是一笔小数目!本王要你手上替皇上代为看管的酒楼、茶馆等所有商铺,譬如松鹤楼!”那些挂有统一籀篆印戳的铺面遍布全国,数量颇为壮观,既是皇上的小金库,也是皇上散布全国的眼线与耳目。 “你当真知道我家妻主的下落?”墨台烨然面露异色。 “本王……目前……还不知道,但是很快……”那三女子去了挺长时间了,到底找着人没有啊,是死是活啊,好歹给个准信啊! 颛顼熙琼的话被一阵叩门声打断,门外站的是原本等候在下面的春莲。只见她不亢不卑地走了进来,凑近墨台烨然说了些什么,之后墨台烨然径直转身欲离开。 “你不救你的妻主了?”颛顼熙琼见状,急忙阻拦。 “烦请王女在清楚知晓我家妻主下落后,再来跟我谈交易吧!”墨台烨然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真的很快就会知道了……”颛顼熙琼的叫唤终是没能挽留墨台烨然。 明月楼外—— 墨台烨然坐上一顶乌篷马车,对赶车的春莲说道:“那祭司昏厥了足有半个月,终于肯苏醒过来了么……” “那祭司苏醒后,神智似乎不对劲,他说自己不再是修行者了。”春莲犹疑着说出刚收到的消息。 “我只想知道他跟皇上合谋对毒玄做了什么!”墨台烨然阴冷地说道。 马车刚拐出街坊,忽闻护城河对岸一阵阵急促的铜锣声,隐约可见橘色的火光。 “主子,那边好像走水了!”春莲禀报。 “不关咱们的事儿,现在速速进宫!”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明月楼摘星阁厢房内—— “王女,据回报,那边宅子里没留活口。” “那些江湖莽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整出这么大的动静!罢了罢了,这滩浑水,本王还不淌了!”望着天边的火光,颛顼熙琼气急败坏。 与此同时,老城区某僻静的深巷中—— “毒玄!你给我醒过来!现在这种时候你居然敢给我玩昏迷!”毒瑾狠狠摇晃着瘫成一坨泥的毒玄。   ☆、第95章 敝屣荣华浮云生死1 颜煜……不见了?! 他是自己离开了,还是被族人带回去了,又或者是……一时之间,我无法消化这个信息,不确定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在我呆愣的档口,毒瑾猛推了我一把,他张口说道:“毒玄,可能你必须去见一下仪公子了!而且,动作要快!” 先前毒瑾不是反对我再去见墨台妖孽么?我偏头看向他,不解他为何又改变了主意,但当我看清他脸上的森然表情时,心中不觉一惊——他的眼睛正紧紧盯住挺立在偏院入口处的墨台妖孽。 --------------------------------我是喜重逢的分割线------------------------------ 随驾出宫的祭司莫名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墨台府,仿佛引爆了一枚无声的炸弹,令府内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变故几乎一触即发。 一些怕事的吊客纷纷找寻借口离去,却不想此时墨台府的各出入口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内侍卫包围了个水泄不通。凡欲离府之人,不论男女老幼、官阶高低、身份尊卑,均要被仔细盘查后方才放行。人潮不断从各处涌向前院,但放行的速度远远低于人潮涌入的速度,拥堵在所难免,偶尔人群中还会起点小冲突。 偏院内,早前随懿渊帝进府的宫人及内侍卫不死心地一遍遍搜寻着关于颜煜下落的线索,而府外那些数量庞大的内侍卫只是驻扎在外围,并未进府大肆行动,显然懿渊帝还有理智,暂时不打算与墨台妖孽、墨台府撕破脸面——这个认知令我稍感安心。 墨台妖孽见懿渊帝没有进一步动作,倒是爽快地撤出了偏院,只是留下春莲领着几名护卫在院外待命。墨台妖孽前脚刚走,灵棚里的恭王女、冉燮左相等人亦很快离开了,剩余的吊客三两成群、窃窃私语。 墨台府里的混乱,无疑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三人没费多大气力就尾随着墨台妖孽来到了离偏院不远的一处院落。远远望去,守院的护卫都是熟面孔,她们长年跟随墨台妖孽,对他忠心耿耿,难有二心。 好不容易等到夜幕降临,灯火之间出现了难以驱散的阴影,我尝试潜入了院中。 “这院里的看门人可真不少啊!我带她们出去溜达一圈,你自个儿小心行事。”毒瑾在我的身后低语,不待我做出反应,黄袍忽闪,他已抢先飞身而出。 一阵急促的清啸响起,我知道那是墨台府护卫之间在传递预警信号。只见几个起落之间,毒瑾成功地吸引了院中大部分护卫朝院外追赶而去。 我瞄准时机,推开墨台妖孽所在厢房的大门,挨身而入。显然,院中的动静并没惊动里屋的他,他甚至没有现身察看。我无声地示意殷留在门边警戒他人闯入,自己徐徐穿过水厅,走向里屋。 一步步接近墨台妖孽,我的内心阵阵悸动。这段时间,我自作聪明地跟他断绝关系,自作主张地替他做出选择,没有亲口问一下他是否愿意跟我一同离开……但是现在,我却又将施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却是因为颜煜——好吧,不用他人指出,连我自己都想狠狠唾弃自己一番。 自私、懦弱、愚蠢如我啊! 我硬着头皮绕过屏风,终于见到了墨台妖孽。 烛影摇曳,他独自站在窗棂前,我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有人潜入院落的,但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站着,即使看清来人是我,他依然是面无表情。 “我……回来了!”我不自在地搔了搔头,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犹如游子归家一般,在见到墨台妖孽的一刹那,我的内心被一股莫名的踏实感填充……原来,我早已将他视作家人,有他在的地方也许就是我的家。 我的激动与墨台妖孽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他始终只是面无表情看着我,没有波澜,没有变化,没有悲,没有喜。 我不觉有异,继续傻笑道:“看来你说的没错,我果然并非短命相,那么一番折腾都还没事……” 这次,没待我说完,墨台妖孽有所动作了——几乎在我眨眼的瞬间,他就移动到了我的面前,然后朝我伸出了手……扼住了我的脖颈。 突生的变故让我心慌,我下意识挣扎了起来,双手推搡着墨台妖孽,但他不为所动。他与我的距离是如此近,我能清楚地数出他眼中的红血丝,亦能清楚地读出他眼中释放出的杀意。 卡住我脖颈的手冰凉,他没有一下就使出致命的力道,而是不断不断地在加力收紧,似乎有意在延长死亡的过程。 “你们怎么敢一次又一次地冒充她、利用她,现在居然还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是想把我逼疯么?!”我听到他的轻声呢喃,带着怒意,透着痛苦。 “不……我……真的是……”喉间的压力迫使我没法再喊出完整的语句。 我的挣扎没能阻止墨台妖孽,呼吸越来越困难。这样的情况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没被懿渊帝的计谋害死,却要被墨台妖孽亲手误杀——这真是人间悲喜剧啊!只是……当他发现真相后,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我的心中满是悲伤、愤怒及不甘,涌上眼眶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我怔怔望着墨台妖孽。 “你……”在我的注视中,墨台妖孽的眼眸中乍现疑惑,同时他手间的劲力出现了松懈。 要说合该是天不绝我啊,在我大脑缺氧、双眼抹黑之前,我的眼角瞟到毒瑾和殷神情紧张地冲了过来…… ------------------------------我是尚在人间的分割线------------------------------ 佛手柑的甜香,充满了我的鼻腔。 “唔!”我下意识发出满足的轻叹。整个人舒服放松地平躺在软塌上,任凭倦意将我卷入更深的美梦……呃,我几乎就又成功昏睡了过去,但脸颊上适时被招呼了一巴掌,倒是不疼,却是一下就将我打回了现实。 “你干什么?!”我听到了墨台妖孽的声音,带有明显的惊怒。 “唤她起床,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间!”这是毒瑾的声音,敢情就是他动手打我的。 “让师叔歇息一下也好,她的身子虽然没有大碍,但应该是受到了惊吓。”殷在不远处轻声说道。 我慢悠悠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站在床榻前争锋相对的墨台妖孽与毒瑾二人。 “咳咳……”记忆回笼,脖颈间的疼痛提醒我先前发生的事情并非梦境。 “妻主!”墨台妖孽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我的苏醒,他弯身靠近,先是试探性地轻抚我的两颊,接着一把将我抱住,或者该说他是直接扑压在了我的身上,非常非常用力,几乎把我胸腔内的空气都给挤了出去。 老实说,我刚睡醒,压根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迎接如此热情的拥抱。为了配合墨台妖孽的姿势,我努力仰高脖颈,并用双肘稍稍支撑起身体,方才避免了颈椎扭伤的悲剧。 “你真的回来了!”墨台妖孽将脸埋进我的肩窝,口中一遍遍反复低语着。 “我回来了,虽然迟了点,但至少我回来了!”我任凭他抱着,呼吸着他身上令我眷恋的气味。 此时此刻,我是幸福的,有墨台妖孽在身边,我可以暂时忘却所有的危险与恐惧,直到—— “毒玄,你别忘记了咱们之间的交易!”几乎被我遗忘的毒瑾猛不丁张口说道。 “交易?咱们之间有什么……”毒瑾突然冒出的话语,令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以我家妻主的自由身换祭司的自由身这事儿么?这笔交易对你可不划算,要知道原本我家妻主对祭司就关心得紧……不过交易就是交易,既然你现在已按约定护送我家妻主平安回府了,我们自然不会反悔违约。”墨台妖孽闻言冷哼道。 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毒瑾跟墨台妖孽说的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是串在一起的意思我却完全无法理解?! 墨台妖孽仍维持着抱紧我的姿势,所以没有看到我疑惑的神情,但床边的毒瑾却是看了个清楚。他状似不耐地解释道:“在你闷头呼呼大睡的时候,我已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都跟仪公子说了,而我们之间的交易自然没必要瞒他。” 原来,我已经昏睡了大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墨台妖孽确定了我是原装货,也从毒瑾那儿粗略了解了我的遇险经历。 要说毒瑾,我居然产生了跟他相见恨晚的感情,他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他给墨台妖孽说的那个版本,对我来说是个故事,是个在事实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艺术加工”所改编的故事。故事中,我被塑造成了甫一脱险就着急往府里赶的痴情好妻主,至于毒瑾曾劝我只身远行,跟墨台妖孽、墨台府断绝联系的那茬自然被巧妙地删去了。而我们交易解救颜煜一事,毒瑾圆得稍嫌牵强,说他自幼随母亲修道,对修行者充满虔诚的敬仰之情,早在“生死门”的时候,他曾受颜煜点拨之恩,此番懿渊帝陷害我在先、霸占颜煜在后,他心中甚是抵触,所以没有彻底执行命令,他救我就是希望我能帮我一同搭救颜煜,如此即可为自己积下深厚的福德…… 我是不知道“生死门”的上任掌门、毒瑾他娘对修行者究竟有多崇拜,但想来墨台妖孽对毒瑾知之甚少,加之乍见我平安归来,心中大喜,一时半会儿间应该没去深想,所以竟然对毒瑾的故事照单全收。 “不过,你来迟了一步,那祭司不知何故,从偏院消失了,恐怕在下爱莫能助……”墨台妖孽停顿了半晌,突然说道。 我一听,不禁着急,连忙坐起身子,正欲开口好好问问墨台妖孽事情的经过,却听毒瑾说道: “仪公子,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做人做事须留三分,现在毒玄死里逃生,也算上天眷顾可怜你,你莫要将事情做绝咯!若祭司的失踪真与你无关,你可敢以毒玄的性命赌誓?” 此时,毒瑾完全沉下了脸,貌似动了真怒,但我心知他是在试探墨台妖孽,他跟颜煜半毛钱交情都没有,现在这么做都是为了帮我。 “你!”墨台妖孽松开了怀抱,回身狠狠瞪向毒瑾,但他的手仍紧紧挽着我的手臂,仿佛深怕我再次不见了。 “我家妻主平安比什么都重要,至于那颜煜,我也毋须为难于他了……只不过,你指望着搭救他积累福德的算盘可打空了,他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祭司,更不是修行者了!因为他自个儿主动放弃了修行者的身份!”   ☆、第96章 敝屣荣华浮云生死2 我爬,我爬,我努力地爬。 我在皇都墨台府生活了数月,殊不知敢情我的脚底下除了地窖跟老鼠洞,居然还存在着密道——在墨台妖孽暂作休憩的这处院落的小花园内,就有一个密道的入口。 对于建设密道的初衷,墨台妖孽含糊解释说是为走水逃生所预留的,因此每条密道的距离都不长,只是连接不同的院落,而且密道基本集中在府里中央区域,没有贯通府外的。 最初的那段密道,虽然没有过多华丽的装饰,但修建得宽敞大气,条石封顶,青砖铺路,上有隔火层,下设防水垫,四周规律地分布着透气孔,两侧有序地排列着照明油灯。 然而走在通道尽头,除了通往某处天井的出口外,在墙面上竟出现了一个仅容单人平趴爬行通过的坑洞。这洞中洞,是将原有密道的泥墙强行开了个口子,洞口外随意堆放着从洞内掏出的土块,从尚余湿气的土色来看,这洞是新近刚挖成的,而且挖得十分仓促,甚至连洞顶上的稳固防踏措施都仅是用竹制梯架胡乱斜插了一通。 一名护卫开路、一名护卫殿后,我和毒瑾在中间。尽管洞内底部铺了一层干燥的草垫,但我爬起来仍较为吃力。要说这挖洞的人得有多偷懒啊,敢不敢把洞挖得大一些啊,得亏我身形算瘦小的,不然非被堵在洞里面不可! 好在这洞中洞不长……呃,准确地说,是这些洞中洞都不长。基本是爬一段洞,走一段密道,之后再爬一段洞,其中有弯道亦有岔道,如此折腾。 “那个……你说,如果我刚才没有那么坚持要立刻、马上、快速见到颜煜,是不是就不用这么辛苦地来当土拨鼠了?”我终于忍不住轻声问毒瑾,在地底下不知爬了多少路,也搞不清所在方位,昏暗的环境令我难以避免地产生了压抑感。 “这样也好,现在地面上到处是皇上的耳目,而你那个夫君又是重点被监视对象,想来密道中是相对安全之所。虽然你刚才表现得确实有点急躁欠揍,但我看他稀罕你的模样,绝不会舍得让你出任何意外的,顶多受点皮肉之苦罢了。”毒瑾态度怡然,只是提到墨台妖孽时的语调有些阴阳怪气。 终于,在经过一条相对弯曲的坑洞之后,前方出现了通明的灯火及摇曳的人影。待我探身爬出时,就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较为宽敞的方形密室,对面石墙上悬挂着一根绳梯,通向顶端的某个出口,而颜煜就缩坐在绳梯下方。 “玄!”颜煜一眼就看到了我,没有丝毫迟疑地飞扑了过来,但由于角度没找好,使彼此的脑袋狠狠撞在了一起。 这一下,是真心疼,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泪洒当场,却看到颜煜早已簌簌哭了起来。 “她们没有骗我,你真的活着!真的,你还活着,真好!”他几乎语无伦次,他一会儿捧起我的脸,一会儿又拉上我的手,哭得稀里哗啦。 “我是好好的,倒是你,你怎么这么傻,皇上骗你放弃修行,你居然真的不做修行者了!现在呢?中断修行,对你是否有什么不良影响呢?以后还能接着修不?”在颜煜检查我的同时,我亦在仔细查看他。 “我早就有不做修行者这个想法了……”颜煜嗫嚅,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异常坚定:“现在我不是修行者了,也不可能再成为修行者了,所以……所以,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灯火下,颜煜双眸熠熠,梨花带雨的面庞泛起一片红晕,可谓美丽不可方物,一个“好”字几乎脱口而出,但我口中真正发出的,却是一声低哼—— 毒瑾居然以手肘戳了我软肋一下,他干巴巴地说道:“毒玄,你别太得意忘形,当务之急是计划一下如何全身而退。” 毒瑾和我之间,有着奇妙的默契,我竟然一下就领悟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在提醒我墨台妖孽不待见颜煜这一事实,尽管墨台妖孽暂时收手饶过颜煜,但保不齐他受点什么刺激就又改变主意了。 我飞快扫了眼四周尴尬杵着的护卫,不知道她们会如何跟墨台妖孽报告密室中发生的事情……思及此,我赶忙正了正神色,同时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与颜煜拉开了一段安全距离。 当我细问颜煜,他是如何进到这间密室中时,他表现出困惑的神情,因为他一直以为是我派人接他过来的。他说是一名幽娘偷偷捎口信给他,说我还活着并且想见他,只要他好好配合,很快就能见到我了。于是他顺从地支开身边的人,悄然前往指定的房间,钻进了带有标记的木箱中,但很快他就昏睡了过去…… 之后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儿,他就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他清醒后就在这间密室里,嘴上及双手都被绑上了布条,周围站着几个护卫,却没一人开口跟他说话。之后,也就是不久之前,突然又来了一个护卫,她神色匆匆,低声跟原先的那几个护卫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随后他就莫名被松绑了。 在颜煜讲述的过程中,我瞟了几眼边上的护卫,她们面面相觑、稍显紧张。此时颜煜的双腕上仍留有几圈布条勒出的红痕,我心疼地轻抚,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仍是一味沉浸在与我重逢的喜悦中。 对颜煜,我感觉亏欠,无法向他解释差点降临在他身上的噩运;对墨台妖孽,我是深深的愧疚,因此没对他提起我发现春莲调包香条的事儿,更没有追问他原先计划对颜煜做什么。懦弱如我,只是无比庆幸错误并未真正酿成,一切尚在掌握中。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密室顶上传来了几声有节奏的敲击声,一个护卫迅速将我护至一旁,另几个护卫则掏出武器站好位。 绳梯上方的石板面启开了一个口子,在众人的注视中,一个人轻巧地跳了下来。当我定睛看清那人面容时,不觉惊呼出声: “宗政绮,怎么是你?” 宗政绮转向我,竟展颜笑道:“夫人,你可平安回来了!” 这声音……是冬杏?!冬杏怎会易容成宗政绮?那我先前见到的宗政绮究竟是哪一个? 冬杏粗略地给我讲了一下墨台妖孽跟踪冉燮璘至宗政府的前后经过,之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些糕点。 “夫人,你先填填肚子,稍后我帮你上个妆,方便你在人前走动。”她说道。 “上什么妆?你的意思是……帮我易容吗?”我颇为惊喜,这脱身的计策真是妙极了。 “主子让夫人暂时扮作护卫,跟在他身边。”冬杏说完,挑了一个跟我体型相仿的护卫,示意她脱下外服。 “那他们两个,是不是也都扮作护卫?”我指了指毒瑾和颜煜。毒瑾有男扮女装的经验,应该没有大问题,但不知颜煜…… “瑾长老的话,倒是也可以扮作护卫。”冬杏称呼毒瑾时,仍延用了“生死门”的称谓,而当她看向颜煜时,似乎显得有些心虚,她道:“但是祭司大人……普通人不论外貌如何改变,但体态举止在短时间难以改变,瞒不过亲近之人的,尤其是皇上对大人那么痴迷,就算他变换了相貌,也会轻易被识破,所以,主子让大人在这儿多留几日,待风声稍减,再寻个机会送他出城。” “不,要留一块儿留,要走一块儿走。”我斩钉截铁地回道。 “夫人,皇上那边是挨个儿检查出府的人,明日你们混在出殡队伍中,虽可免于被搜身,但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瞧出端倪,一不小心所有人都走不掉了。”冬杏尝试说服我。 “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坚持。 “夫人,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现在不该想着留下谁,要想就想如何一起走!”我拔高音量,不耐地打断了冬杏的话。 “只要别让人看见颜先生,不就得了么!”一直没开口的毒瑾突然说道。 “对,我看出殡队伍中整理了好些装陪葬品的箱子,挑一个大一些的,颜煜窝进去应该没问题。”我急切地应和毒瑾的话。 “那些大箱子太引人注目了,皇上随便寻个由头,就能下令开箱查验的。”冬杏轻易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有一个箱子,即便是皇上,也无法随意下令开启,那就是……” 听到此,我终于恍然明白毒瑾所指的是—— “棺材!”我俩异口同声说道。 --------------------------------我是升官发财的分割线---------------------------- 翌日—— 主厅内,灵堂上,墨台妖孽手捧灵牌跪坐当中,易容后的毒瑾和我堂而皇之地同十来名护卫一起守在他的身边。 一通祭送奠仪之后,护丧人清了清嗓子喊道:“时辰到。” 第一声炮仗爆响,鼓乐齐鸣,厅门、院门、府门同时大开。 我看到院内人头攒动,尽管人数与昨天相比减少了大半,但仍是黑压压的一片。一侧是以懿渊帝为首的吊客——她正双眼通红、脸色阴沉地瞪视着墨台妖孽,我想她昨晚甚至今后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睡好觉了;另一侧是整装待发的送殡人,呃……我注意到有几名内侍卫混在其间,正在逐一检查打包好的大箱子。 第二声炮仗爆响,护丧人又一嗓子喊道:“封。”这就是要盖棺了。 墨台妖孽缓缓站起身,接过一面引魂幡,开始绕棺材走。本来呢,待他左三圈、右三圈走完,棺材一盖,就可以升棺起灵了,但意外偏偏就在此时发生了—— “仪公子,且慢封棺,子迟恳求你让我最后看一眼墨台夫人。”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紫罗兰是也! 看你大爷的最后一眼!我究竟跟你什么怨什么仇啊!如果可以,我真的真的好想抽这个熊孩子啊啊啊! 果然,现场随之一片哗然。 “别胡闹,还不快给我退下!”冉燮左相厉声斥道。 “我想在场的各位,多少都曾听闻子迟与墨台夫人的……一些往事吧?夫人今日出殡,在情在理子迟都该送她这最后一段路,子迟想再看一看夫人,再跟她说几句话,希望仪公子成全子迟。”紫罗兰算是彻底豁出去了,不理会左相越来越难看的面色,继续高声说道。 “就让他看看吧!”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带头附和,院中居然冒出了一片帮劝的声音。 “缦殊公子,你的要求未免太过荒唐,恕我不能答应。念在你是我家妻主旧识的份上,我不同你计较,你快快退下,莫要耽误了升棺的时辰。”墨台妖孽往厅门口一站,气势凛凛,试图将他人的窥探之心完全挡在外面。 “仪公子,你这样拒绝我,真的妥当吗?这几日子迟一直想私下找公子聊聊墨台夫人,不想公子始终避而不见,让子迟好生苦恼啊!不如今天趁着人多,咱们一次把话说清楚咯,如何?”紫罗兰的话隐含威胁意味,我听出来了,相信墨台妖孽一定也听出来了。 先前墨台妖孽需要紫罗兰配合他的计划,随口允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条件,其中甚至包括让我以正君之礼迎娶他……紫罗兰一直笃定我活着好好的,只是诈死被墨台妖孽藏了起来,现在眼瞅着葬礼办了,墨台妖孽要离开皇都了,其间压根没他什么事儿了,他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墨台妖孽。 “先前是在下怠慢缦殊公子了,现在还请公子高抬贵手让仪式继续,有事儿晚些时候咱们再叙,可好?”墨台妖孽放软了口吻,转而安抚紫罗兰。 “既然仪公子这么说了,那子迟也就不强人所难了……”紫罗兰显然没打算真把事儿做绝了,本来闹着不让盖棺就是一个幌子,他见墨台妖孽服软,就打算顺着台阶下。 “缦殊公子的请求虽不合礼俗,却在情理之中,朕感念他的一片痴心,愿代其说个情,请然儿了却他的这桩心愿吧!”懿渊帝不失时机地插话,有力地将事情推向了糟糕的方向。 “皇上,你这是陷烨然于不义……” “这是圣旨!”懿渊帝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之后别有深意地看向紫罗兰,道:“缦殊公子,你可要好好看清楚咯!”   ☆、第97章 敝屣荣华浮云生死3 内堂里静静平放的一具棺木,即是颜煜的临时栖身之处。 从外表看来,这是一口华丽的描彩嵌金漆棺,面上镶玉缀彩,绘有叙事性仙人图长卷,用以寄托逝者归宿;而棺木的内部,则另藏乾坤—— 原本那具不明身份的可怜人尸身已移走另作处理,取而代之的是厚实的被褥和软垫,棺木侧板边角上繁琐的雕花间密布着透气孔隙,小若针尖,若不凑近仔细查看,很难看出异常。 当下,厅外的形势剑拔弩张—— 从我的角度,能看见墨台妖孽袖袍中的双拳紧握。自他答应带颜煜一起走的那一刻起,我知道他已经妥协了,他将自己乃至整个墨台府的命运同我、颜煜、毒瑾、殷……彻底绑定在了一起。他的这个决定下得委实不容易,可以说几乎是被我强迫的。 若放紫罗兰进来,棺木内的秘密势必败露,可谓全盘皆输,随之而来的后果不是我们轻易能够承受得起的。 尽管懿渊帝已明确下达了旨意,但紫罗兰和墨台妖孽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一个是踯躇不前、惊疑不定,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谨遵圣旨,请缦殊公子抓紧时间入内堂吧!”一直旁观的墨台遥突然出声,说话间她已站到墨台妖孽的身侧,面对懿渊帝不亢不卑地说道: “皇上仁爱,允了缦殊公子的请求,但历来殡礼上的一切均应以亡者为重,还望皇上怜惜墨台氏,令宁息侯安稳入土,莫让他人再来打扰。” 昨个儿颜煜在墨台府失踪一事,墨台遥应已然认定与墨台妖孽脱不了干系,但她愣是忍住没找墨台妖孽对质。她现在开腔,意思很明显,除了表达对懿渊帝颁出圣旨唆使紫罗兰闹场子的不满之外,还要懿渊帝保证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也说明她选择站在了墨台妖孽这边。 当着院中那么多人的面,懿渊帝自然爽快应允,还说了一通安抚人心的话,末了却不忘用眼神暗暗催促紫罗兰尽快行动。 待紫罗兰慢吞吞走到厅门前,墨台妖孽方才侧身让开,站到了离懿渊帝丈许的位置。他的这个动作看似随意,但恐怕他的心中已做出最坏打算,一旦东窗事发,他会不顾一切先擒住懿渊帝。 紫罗兰终于还是走了进来。他肯定已察觉到懿渊帝与墨台妖孽之间暗潮汹涌,但苦于无法脱身——当然,他这算是自作自受,还真怨不得旁人。 两名护卫领着紫罗兰入内堂,我拦住了欲上前的护丧人,暗暗向毒瑾递了一个眼色,一前一后跟了进去。 紫罗兰定定站在棺木前,两护卫分别守到棺木的首尾处。 “开棺吧!”紫罗兰边说边掏出绢帕,掩住了口鼻。 没人有所动作,内堂中众人均默默站在原地。 “你们怎么……”紫罗兰狐疑地抬眼。 “那具尸身又是被泡水又是被干曝,你自问有胆量看上一眼吗?”我靠近紫罗兰身后轻声说道。 “你……毒玄?!”紫罗兰飞快转身,如黑曜石的双眸发出异彩,满面是掩不住的惊喜,他道:“你这是易容了吗?我就料到墨台烨然定是将你藏了起来!难怪我派出去的人都没寻到你的踪迹。” “是,你无比英明!既然人你已经看到了,就快出去向皇上交差吧!”我敷衍地回道,现在显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你是要离开皇都对不?我要跟你一起走!”紫罗兰一把抓住我的衣襟,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 “祖宗,我现在是要逃命,不是去游山玩水,没法带上你啊。”我几乎不加思索地回绝道。 “那殷呢?”紫罗兰立时面露不善,声音也拔高了不少:“我就觉得殷昨晚怪怪的,一回府直奔东烨苑跟皇子爹爹一起呆到了半夜,之后大清早就出了门,却不是来墨台府,而是打算出城。你说,你是不是打算带殷一起走?” 闻言,我不禁满脸黑线——我确实是跟殷约好了在途中汇合……这样居然都会被紫罗兰发现,只能说,在某些方面,他有着近乎bug的直觉。 我没有矢口否认,而是好脾气地解释道:“殷跟你不同,他的性子恬淡,未必适合留在纷乱的皇都。” “你只晓得为殷考虑,你可知道先前我跟你这样那样的事儿,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我的名节已是受损,而方才我公然那么一闹,你觉得皇都还会有我的立身之所吗?”紫罗兰有些咄咄逼人。 “你的娘亲可是左相大人,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想到今日一别,今后恐难再见,我继续耐着性子安抚他。 “我的人生已经不是我自个儿甚至我娘亲能够掌控的了了!未来我的命运,不是被皇上随意指给谁,就是被迫遁入空门。”紫罗兰望向我的双眸间潋滟水光,染有无助与哀愁,但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与坚持。 见状,我心中难免略有不忍,但事关重大,我不能退让,于是仍是拒绝道:“我现在自身难保,你跟着我未必是条活路,你这么聪明,将来总会有法子的……” “毒玄!你对我怎么能这么狠心呢!好,既然如此,我现在就把话撂这儿了!今个儿你自愿带我走那是最好,但若是不肯,大家就都留下别走咯!”许是见我铁了心,紫罗兰嘴一抿、脸一肃,现出了怒气。 “你能不能讲点儿道理……”对于他的胡搅蛮缠,我素来头疼。 “啪啪!”在情况即将陷入僵局之际,毒瑾倏地跨步向前,给了紫罗兰……两记耳光! 登时,我傻眼了。 “放肆!你是何人,竟敢……”紫罗兰亦是呆了一下,然后立刻张牙舞爪蹦了起来,他的双颊迅速泛红,不知是因被打的还是气恼的。 “你尽管再大声点儿!今日倘若我们走不掉,你也别妄想能活着出墨台府。”毒瑾一把攫住紫罗兰的下巴,声音低沉阴冷。 “你!”紫罗兰应是从不曾被人这般威吓过,他生生噎了一下,倒是聪明地没继续放什么狠话,如墨的眼珠紧紧盯住我,倔强地说道:“我就是要跟毒玄一起,就算活不了也要拉着她一起!” “那就一起走。”相比我的一再推拒,毒瑾答应得却是异常爽快,他松开对紫罗兰的桎梏,道:“只是,这档口你冒然离开皇都太过显眼了,加之左相大人那边也不好糊弄,不如就约在洋里县会和吧!”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依照送殡礼队的行程,到达洋里县至少是十日以后的事儿了,这段时日足够让你们从世人眼前消失了!”紫罗兰冷哼,径自安排道:“等下回府我就对外称病,我娘亲那边我自有办法,晚些时候我会带着几名近侍赶上你们的。” “你这又是何必……”我仍试图劝紫罗兰放弃。 “好,就这样吧!”毒瑾直接拍板,打断了我的话语。 “毒玄,你别想着甩开我,也让墨台烨然别费神想着除掉我,这是他跟我约定好的,我既然敢来,自然有所准备,不怕他翻脸不认账。”紫罗兰顿了顿,转而颇为郑重地对我说道:“现在,我需要的只是你的一个承诺。” “我……”我蹙眉思索,余光瞟到毒瑾冲我微微颌首,让我无论如何先稳住紫罗兰再说。 老实说,我不知道紫罗兰对我究竟是何来的如此强烈的感情,或许他自己都没法子说清楚,两人之间吵吵闹闹、纠纠缠缠、磕磕绊绊,竟莫名其妙发展成了今天这般境地。 “罢了罢了,你爱跟就跟着吧,但要听从安排,不得擅自行动。”我叹了一口气,终是做出让步,转而正色道:“计划的关键点设在了丰南县,殷现在应该已接到我的亲笔书信正赶往那儿,你先过去跟他会和。” 我对皇都附近的县城位置及道路分布全无概念,我只是跟墨台妖孽说要去汌河驿找慈恩师太,他就选定了丰南县。按正常行程计算,明日午时我们的队伍就会路过丰南县,正因为如此,他人不会特别关注那儿,自然也不会提前在那儿设伏。 “丰南县占地不大,但人口颇多,你们选择在那儿行事,是打算……” 没待紫罗兰说完,毒瑾冷声道:“冉燮公子,既然你的目的已经达成,就请快点出去吧,时间耽搁过久,外面的人怕是要起疑了。” 这下紫罗兰倒是乖乖听话,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低着头率先走了出去。 “缦殊公子,你进去这么长时间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紫罗兰刚踏出厅堂,懿渊帝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前。 “墨台夫人她……”在懿渊帝及众人的热切注视中,紫罗兰拿娟帕掩住了脸面,断断续续哽咽道:“她居然就这样去了!” 我发现,不知何时,紫罗兰居然红了眼圈,仿佛刚狠狠哭过。感谢他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懿渊帝的注意力暂且从棺木上移开了。 之后的事儿似乎顺利了很多,没多久,送殡礼队就正式出发了。   ☆、第98章 敝屣荣华浮云生死4 墨台府的送殡礼队,光是拉棺材和随葬物品的大车就有六十余辆,再加上墨台妖孽、桓城宗亲所乘坐的车撵,以及七七八八的随行车辆,整个队伍一开拔,浩浩荡荡,如长蛇般,从头难望及尾。 队伍有序行进,速度适中。我同毒瑾二人既然扮作墨台府护卫,倒是有幸登上了墨台妖孽所乘的车撵,虽不便进入车厢内,只得坐在车把式边上,但好歹不用自个儿费脚走。 出了堰都,很快就上了官道,入夜后投宿官驿休息,一天下来倒是风平浪静。 当夜,原本我正蹲在墨台妖孽屋外守夜,却突然被拉扯了进去。险些天人永隔的小两口终于单独凑在了一块儿,按道理应该上演小别胜新婚、互诉衷肠、*、一发不可收拾的动作剧情……然而,可是,但是!我刚扑上床,还来不及干些什么,墨台妖孽就直接审上了—— 墨台妖孽道:“……你前脚一失踪,那祭司后脚就回到了皇上的身边,还弃了修行者的身份,谁能知道他跟皇上之间的那些沟沟道道,谁又能拍胸脯保证他跟你的失踪没有一丝半点儿的干系呢?偏偏妻主你欢喜他得紧,被那声色皮囊迷得差点丢了小命,你是非要他不可了么……” 我:“……” 墨台妖孽又道:“……早先我还真没看出那毒瑾如此心善,救了你、照顾你、又送你回来,你跟他究竟是何时积下的情缘呢?怕是不单仅是同门旧识那么简单吧!这会儿你到哪儿他都跟着,你莫不是打算纳人家进府吧?” 我:“……” 墨台妖孽继续道:“……妻主你好本事啊!冉燮府大小两位公子,竟都被你拐带了出来!你的心眼忒大了吧!以往你跟他们小打小闹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看这情形,你们是较了真么?我原想着也就多个祸水祭司一人,却未曾想你是招惹了一个又一个啊!” 我:“……” 墨台妖孽的话,跟连珠炮似的,一句接着一句,偏偏我压根接不上。眼瞅着他的气势虽撑得强,但春眸间竟透着伤心委屈,看得我跟心上扎了无数细针一般,酸痛难当。 我不知道我的出现、我的自私选择,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轨迹,一如墨台妖孽,一如殷他们,他们选择了我,就是选择了苟且安生的日子,他们褪去华贵的光环、低下高傲的头颅、放弃曾经的坚持,如从天际一步步坠入尘土,却义无反顾。 “我不会再离开你,我们会一直,好好的,在一起。”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生死誓言,我只是拉着墨台妖孽的手,慢慢环抱住他,轻轻诉说着对他的思念、对他的爱恋、对他所做的一切的感激…… “我原想着只要你活着就好,其他的我都应你,你喜欢那祭司或冉燮璘,都随你……但你,你居然真不客气,一下就招惹了这么多人!太可恶了!”墨台妖孽将头搁在我的颈窝,似嗔似怒说道。 他的手,徐徐回握住我的,明明软软的,却仿佛给我心底注入了无限底气。 -----------------------------------我是许久不见的分割线------------------------------ 翌日,我起身时,墨台妖孽已梳洗妥当,并在屋内布置好了早饭,一如以往过日子时那般——恍惚间,前段时日的生生死死都成了一场黄粱梦。再瞧他那人,虽仍是素衣缟冠,但脸色润泽,眉目含春,连带周身的气息都有所不同,从回来刚见面时的冷肃模式切换成了我熟知的……呃,姑且算是宜家宜室模式吧。 不过睡一觉的时间,墨台妖孽竟然就完成了从怨夫到贤夫的变身?!只是……他这么快速地转变,为毛我觉得心底毛毛的捏,直觉往后的小日子不会太平静…… 二人各怀心思慢悠悠用过早饭、又喝了茶汤,磨蹭到了辰时方才启程。上路后大队人马行进速度依旧不紧不慢。过午后,在距离丰南县三里路的时候,只闻两声刺耳的嘶鸣,一辆拉载随葬器皿的大车因轱辘中轴断裂而倾倒,两匹拉车的骏马被带倒重重侧摔在地,缰绳瞬间将马身勒割出几道皮肉翻开的伤口,鲜血淋漓。车上的木箱翻倒一地,甚至不少箱内物什亦当场撒落出来,瓷器玉品碎了不知几何。 既要修理又要整理,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继续前行。墨台妖孽很自然地传令,留一部分人马在原地,其余就近前往丰南县休整。 由于随行人数众多,而县城里的客栈规模有限,一行人分别入住了相邻两条街面上的多家客栈。 墨台妖孽投宿的那家客栈,应数县城里最大的一家了,上下共三层楼。此时,客栈部分房间已有客,但墨台妖孽以“丧期不宜张扬”为由,没让店家清场,只是将剩余的空房全包了下来。估摸店老板生平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阵仗,眼瞅着立着大白幡的运棺大车直接停卸在了他们家后院,却不敢出声抗议。 再晚些时候,落后的人马也陆陆续续进了县城,各自寻好了客栈打尖。 当夜,三更鼓刚响过,墨台妖孽住的那间客栈突发大火,大家从睡梦中惊醒救火,然火势蔓延极其迅猛,顷刻间客栈近乎被大火完全吞噬。一队护卫好不容易从火场中护送墨台妖孽出来,但他硬是挣脱护卫再次冲进火场,口中叫喊着要去寻后院的棺木。几十双眼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着墨台妖孽不顾劝阻投入火海,身后紧随着几名忠心护主的护卫。 在映天的火光、腾空的黑烟中,墨台妖孽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然后……再也不会出现。 “呃……不是说放火意思意思烧一下嘛,制造出效果就好,你们谁给我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咋舌看着火舌从客栈那头一路舔舐过大半条街的铺面,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要取信于众,自然要尽量做到真实,昨日我可是亲自跳了一回湖,制造了满坑满谷的人证。”紫罗兰理直气壮接道。 他昨日听说我们的计划,就知道墨台妖孽是打算死遁,于是欣然决定效法。在离开墨台府后,他没有立刻出城追赶殷,而是先在堰都近郊安排了一出所谓跳湖殉情的戏码——刚听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还想夸他几句,但再往下听,却不由嘴角抽搐——紫罗兰这厮,他不光是自己跳了,还“体贴”地为殷也找了一名替身,于是,是两个人,手拉手,一同上演了一出兄友弟恭、双双跳水的戏码……我想说,这情,殉得着实诡异啊! 之后紫罗兰按计划找上殷,按计划住进客栈,按计划策划放火,按计划接应到我、颜煜及毒瑾三人,按计划乘乱撤出县城……哦,话扯远了拉回来。眼下这火真心烧得太过旺盛了吧,我不由怀疑紫罗兰是打算将计就计,真将墨台妖孽给烧死咯。 总而言之,死遁,尽管并非什么高明的脱身计策,但却行之有效,还是那句话,不论是墨台妖孽的“葬身火海”,还是紫罗兰和殷的“投湖殉情”,既然我们费力表演了,那么懿渊帝就算心中疑窦丛生,但死无对证、一了百了,她也不得不照单全收。 --------------------------------------我是结局倒计时的分割线------------------------- 清晨,丰南县外的一条山道上,两辆乌篷骡车一前一后飞快行驶,取的并非直接南下的道儿,而是掉头回堰都的方向——从丰南县到汌河驿,有一段路是与堰都通往丰南县的路线重叠。一路行来,偶尔能看到几队官府打扮的人马迎面而来,但未曾遭遇盘查。 不到傍晚,一行人终于到达汌河驿,果然慈恩师太依约等在渡口。 双方一打照面,并没有过多客套言辞,慈恩师太瞪大眼睛瞅着我领着五位美人从骡车上鱼贯而出,她万年不变的莫测表情终于破功,呈现出了片刻的呆怔。但她没有细问,只是匆匆赶我们上了船,这是艘运送布匹香料的货船,赶着开年破冰后头一拨南下。 这厢船只恰恰驶离渡口,那厢大队人马从远而近疾驰而来——人未到声先至,竟是关闭水马驿站的圣谕,料想懿渊帝起疑了。 估摸船老大得过慈恩师太的嘱咐,在周围其它船只游弋不定之际,这只船毫不迟疑地加速远离。 我提溜着一颗心,远远望着十来名官兵凶神恶煞地冲向渡口这边,同时沿路厉声驱赶来往行客、阻拦外出船只,而立在栈桥上的慈恩师太朝我们用力挥了挥手后背转回身,从容挡住来人。 她明明顶着一枚锃光瓦亮的脑袋、身着素净灰暗的灰袄,却自有一番潇洒飘逸的风流气韵…… 而这一幕,成了我这辈子对繁华皇都的最后印象。 船舱内,有慈恩师太为我们准备的一个包袱,里面是一些衣物、干粮以及……一叠银票——不得不说,她设想得十分周到。 我拿起仔细翻看,是当初我支付给她的那五百两茶水钱,想不到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我的手中。老实说,我不知道慈恩师太究竟为何对我伸出援手,是出于出家人的慈悲,或是看在同墨台皇太君和淑皇子的旧日情分上,还是……天生唯恐天下不乱,以坚持给各任皇上添堵为人生目标??!!! “啧,区区五百两你都看这么久,这些如何够我们这么多人的吃喝用度?”紫罗兰一张口就让我上火,尤其是“这么多人”几个字,他念的还是重音,同时不紧不慢环视了一圈船舱内的众人——除了我跟这五位小祖宗,另有春莲、夏枫、冬杏等六位墨台府的护卫以及紫罗兰带来的三位亲信。这还只是暂时的配置,据说等远离堰都,会陆续有墨台妖孽安排的护卫加入。 呃……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么多张嘴的吃饭问题,长年以米虫形态生存,我几乎忘记女尊社会女人才是生产力。 “我出府前,爹爹有给我一些傍身的银两,应该够抵一段时日的花销了。”殷突然出声,他轻轻拉起我的手塞过来几张银票。 “我这儿有一些皇上赏赐的金子,就是不知道到底值几钱。”颜煜紧接着说道,也塞给我一个荷包。 我本来下意识要说大内之物,无法换钱,还是趁早扔掉为好,但打开荷包一看,居然是满满一袋荔枝大小的金珠子,上书长篇蝇头细字,不知是何经文典籍。估计是那倒霉皇帝特意寻来讨颜煜欢心的,她看重的自然是珠子上面巧夺天工的刻字,但颜煜那孩子只是记得我跟他说过金子值钱。思及此,我不由暗爽,决定日后要亲自将这些珠子熔成金锭。 “我……也存有一些体己,如果你有需要……”毒瑾犹豫片刻说道。 “就你们带出来的这么点钱……”仿佛嫌我被刺激得还不够,紫罗兰继续补刀,他道:“毒玄,你以后就好好跟着本公子吧,本公子养你!” “哼哼哼,你养我?甚好!等没钱花了,我就把你卖掉,花你的卖身钱挺好的。”我故意恐吓他。 “你敢!”紫罗兰猫儿大的眼睛圆瞪。 , “你尽管试试看我敢不敢……” “你放心,妻主她可舍不得,不然这一路上那么多甩掉你的机会,她都没付诸实际行动。”墨台妖孽打断了我跟紫罗兰的斗嘴,似笑非笑、半真半假地朝我说道: “妻主,墨台府的恒产自然带不走,桓城那边的买卖,我打算全转给姑母,至于其余的……被我用来准备一份离别的厚礼送人了,所以,我现在养不起你了,从今往后要靠妻主你来养我了!” “好,我养你,我养你们!”对墨台妖孽的话不及深想,我一咬牙,豪气万丈地拍了拍胸脯,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没路也能走出路。 后来,许多年过去了,我方知道墨台妖孽此时所说的厚礼,那真是丰厚无比啊,礼是赠给恭王女的,进而给懿渊帝添了足足近十年的堵。 ━━━━━━━━━━━━━━━━━━━━━━━━━━━━━━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手机下载http://m.wxia.net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