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手机下载http://m.wxia.net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福宁殿》 作者:初可   文案:   一个关于守皇位与抢皇帝的故事。   赵琮:还有谁要抢朕的皇位?![超凶]   某人:我要抢的不是皇位,而是皇帝。[冷漠]   福宁殿是皇帝的寝殿,暗指皇位。   CP年下伪叔侄,差五岁。   主角穿越,攻君重生。架空北宋。   剧情+感情,半种田。   1V1、HE。   是一个扮猪吃老虎,却被另一只扮猪的老虎给吃掉的故事。   也是一个两人都在努力与奋斗,最终获得权力与彼此的故事。   详细版:赵宗宝穿越后,命好地生在了安定郡王家。   却不料,福没享几年,便被没儿子的皇帝伯父接进了宫中。   宫中艰险,已被册封为皇子,改名为赵琮,甚至已经登基的他,原本只想混完这捡来的一生。   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一个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不仅想要抢他的皇位,还想抢他继承人的位子与他的命。   赵琮一怒之下,选了个谁都没想到的人来做了他的继承人。   他不知道,其实这个继承人,是重生而来,盯着的,也只有他的皇位。   又名:病弱皇帝奋斗史。   再名:皇不见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重生 相爱相杀   主角:赵琮 ┃ 配角: ┃ 其它:穿越,HE,宫廷 第1章 那笑容比制成挂钩的白玉还要细腻温和。   天光初现,福宁殿无论内外,却都极为安静。   静谧间,殿中正厅内有些许烛光由镂空的窗棂点点漏出,与微洒的朝光交织。   交错的微光里,廊下有四个值夜的小黄门,均恭恭敬敬地站着。   殿外,台阶下方,由右侧游廊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大太监,身着紫衣,面容较年轻。他的身后是两列宫女,手持盆、壶等物。   他们步履不急不缓,落脚起脚皆无声,似已与静谧浑然一体。   大太监绕至台阶处,正欲抬脚。   “福大官。”左侧有人唤他,声音虽低,却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他侧身望去,见到左侧游廊而来的人,也是个大太监,与他一样身着紫衣,却比他年长许多。严格说来,此人是福宁殿内品级最高的太监,身上还有“都都知”的五品入内省官位,名叫刘显。   福禄立刻行礼:“刘大官。”   刘显略胖,面上肉多,偏又爱笑,说起话来,脸上的肉也在抖,他笑呵呵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福大官可是陛下跟前伺候的人。”   福禄微笑,并未应他。   刘显只好再问:“陛下今日怎的这么早便要起身?”   “近来天热,陛下不太好睡,昨日便吩咐小的,今日早些来伺候他起身。”福禄慢条斯理地这般说。   刘显实在还想再问,他觍着脸正要再开口,福禄却跟没瞧见他脸色似的,再朝他行了一礼,直接转身往殿内而去。他身后的宫女行走有序,刘显挡了她们的道,只好往后退了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推门入殿。   值夜的小黄门也随着他们一起走进殿中,殿外的院中顿时只剩刘显一人。   刘显这才收起笑容,“呸”了一句,这福禄不就仗着他是近身伺候陛下的?他要不是安定郡王府的人,要不是打小就伺候过陛下,如今的福宁殿哪有这小子的事?!   只可惜,殿门大开,他刘显却不敢进去,他只能站在院中暗地里不忿。   他心中再不平,再气,也只能忍着。他也有要事要去做。今日是大朝会。太后指着这个机会去文德殿露脸呢,他要是没能拦住陛下,太后非要他好看。他肯定是不敢真去拦陛下的,况且陛下只爱用福禄那小子,他连门都进不得。   但他一定得将陛下早起的事告诉太后,届时陛下若真去了大庆殿,众人转而也去大庆殿,落了太后面子,那也与他无关,他反正是已上报。   道理虽是这般,可要他刘显说,太后跟陛下争个什么劲呢?难不成,这天下还真能跟着太后娘娘姓孙?太后这些年来临朝听政,过把瘾,差不多也就得了,天下终究是姓赵的。   这不,一眨眼,陛下年已十六,朝内朝外都盼着陛下亲政呢。   太后争得这次的大朝会又能如何?朝政迟早要交还到陛下手里头!陛下身子再弱,只要他在,那个位子只能是他的。没瞧见,折腾了六年下来,太后还是连大庆殿都去不得吗?   能够坐在大庆殿中接受众人朝拜的,只能是陛下。   这便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只可惜他一个太监都能明白的事儿,太后娘娘却不明白。但他也只能为太后所用,先帝还在时,多亏了太后的提携,他才能发达。如今也是多亏了太后,他才捞着一个五品都都知。虽说福宁殿上下都不爱搭理他,但也没人敢当面给他脸色看。没瞧见就在刚刚,福禄都只能笑着朝他行礼。   总归他是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回头陛下亲政,他去卖个好,陛下也能重用他。陛下一向淳厚,明知他是太后的人,除了禁止他进正殿,也未处罚过他。   他们陛下就是性子太好。   这般一想,刘显心里又舒坦起来,不再眼热福禄。他“哼”了声,回头令他的徒弟去宝慈殿给太后娘娘通风报信。   赵琮却是已经醒来许久。   但内室离殿外太远,他自然是不知福禄与刘显那番对话的,他只听到了幔帐外的脚步声。   “福禄。”他唤了一声。   福禄立即轻声回道:“陛下醒了?现在可要起身?”   “起。”   福禄应“是”,宫女拨开明黄色的帘子,他走至床前,亲手去撩开床前的幔帐。福禄轻手轻脚地将幔帐挂至白玉钩上,两边的幔帐均挂好后,他微笑着弯腰看向床上:“小的服侍陛下起身。”   此刻的福禄,面上的笑容不再是与刘显周旋的笑容,而是带上了十分的真心,他身后的宫女皆这般。   在突然而至的目光与烛光笼罩下,赵琮闭了闭眼,才又睁开双眼,适应了突现的光。他还躺在床上,侧脸朝福禄与宫女们也是缓缓一笑。   那笑容比制成挂钩的白玉还要细腻温和。   宫女们低头,绯红悄悄爬上她们的脖颈与耳垂。   福禄心中也不由再次感慨。   陛下落地便是由他伺候的,那时陛下还小,大事小事均有乳娘、丫鬟来做,说是他来伺候,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他是王妃与王爷亲自选来陪着陛下的,只等陛下再大几岁,他便能陪着陛下玩耍。   哪料到陛下长到三岁时,被无子的先帝接进了宫中,府里头一个下人没让带,先帝防着他们呢。那些岁月,王妃与王爷是多么的难熬。即便是他,一个小太监,也暗暗落了几滴泪。   王妃再生下郡主后,没熬住,终究是去了。待陛下被册封为皇子那年,辽兵来犯,先帝病危,王爷代先帝亲征,命丧战事当中。临终前,王爷留下唯一的话便是让他进宫来继续服侍陛下。   他再次见到陛下,以为陛下早就把他忘了。   却不料陛下放下书,回身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叫福禄的?”   福禄没成想到,陛下竟然还记得他,当时就跪扑到地上大哭起来。   他哭七零八落的安定郡王府,更哭宫中不知命运到底如何的可怜的陛下。   陛下倒好,放下书,笑道:“你哭什么?看到我太高兴?喜极而泣?”他身边的两个女官皆面容肃穆,紧盯着福禄看。   福禄立刻伸手抹眼泪,点头道:“小的见到大皇子太过高兴,小的有错,小的有罪。”   陛下却直接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轻松道:“起来吧,不怪你。”   福禄抬头,看到陛下冲他笑。   他当时既心酸,又心喜。   宫中日子到底如何,由那两个女官的眼神便能窥见一斑,本该平安喜乐长大的陛下,那么早便要在宫中过这样的日子。但好在,他福禄进来了,他一定好好伺候陛下。   那之后,大概过了一旬,先帝过世,陛下登基。   距今已有六年,福禄却还能记得陛下当初的笑容,与幼年时一样。   这些年来,无论境况如何,陛下的笑容更是从未变过。   而他们王妃生于江南望族,长得娟秀端庄,陛下生得像王妃,从小便灵秀可爱。东京城里,宗室贵族,哪家夫人不夸他们陛下生得好?当年陛下的洗三礼时,家中来观礼的人差点儿把门槛都给踩扁了。   自从陛下入宫后,不说他这样的小太监,王妃一年也难得见到陛下一回。   长大后的陛下比小时候更灵秀,宫中再险恶,到底吃喝不愁,又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将他们陛下养得也唯有更金贵的。   如今陛下年已十六,男子虽不屑论己容貌,但他们陛下这幅相貌,他福禄每每看到,均觉自豪。他也能拍拍胸口说,全天下,没人比得上他们陛下的。他们陛下的文采,那更不用多说。再者,他们陛下是天子,本就是天下独一份。   唯有一点,陛下身子不太好,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   但他福禄既然进了这宫来,既然王爷临终托了他话,他定然要替陛下挡过一切,也定要护住陛下那从未变过的笑容。无论这宫中多么险恶,无论孙太后之流有多少狼子野心。   赵琮见床前一个两个地,突然均不说话了,他好笑道:“怎的没人来扶朕起身?”   福禄与宫女一起回神。福禄面露些微困窘,他向来严格要求自身,自他入王府起,哪怕进宫,也已许久未犯过这般的错误。但他总觉得今日,与往常的日子都不一样,似有大事要发生一般。   赵琮自己撑床坐了起来,宫女上前要去扶他,他摆摆手,坐至床边。   福禄自知有错,想要跪下来。   赵琮站起来,挥手道:“得啦,跪来跪去累不累?”他踩在床榻上,懒懒张开双臂,任宫女为他穿衣。他看了眼福禄。福禄是个很能干的人,除了当年进宫那一日,他从未见过福禄出神的模样,他不禁也有些好奇,索性问道,“想些什么,竟然出神?”   福禄瞄了宫女一眼。   赵琮面上再露笑意,又问:“染陶呢?”   染陶是他的贴身女官,往常,她是与福禄一起来伺候他起身的。说来可悲,也可笑。宫中,他还能信一信的,唯有这两人。   福禄回道:“南地有樱桃送进宫来,染陶说陛下爱吃她做的白玉樱桃,早早便去了膳房。”   赵琮点头,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穿好,朱色圆领常服。两位宫女正跪在地上,为他整理绣有祥云纹的腰带,并往上戴玉佩。均穿戴好后,两位宫女低头往后退去,乖巧地退出了寝室。   “怎么?有话要单独与朕说?”赵琮走至高椅前坐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福禄用长柄小金勺从琉璃瓶中勾出花蜜,调进温水中,奉到赵琮面前。赵琮的身子不好,夏日里头,晨醒后嗓子易干,易咳嗽。染陶带小宫女们做了这荔枝蜜来,每早兑水喝一盅。   赵琮玩笑道:“倒是第一次吃福禄调的蜜水。”   福禄不经意抬头,看到陛下言笑晏晏,一副万事不晓的淳厚模样,突然便不忍将余下的话说出口。但不说也得说,他弯腰,望着赵琮的膝盖,轻声道:“小的来前,殿外遇到了刘显。”   “哦?”赵琮喝了几口花蜜水,笑着说,“他说了些什么?”   “他问小的,陛下为何这么早便起。”   赵琮依然不慌不忙:“刘显还是那副样子嘛。”蠢得连装相都不会。   “陛下。”福禄却是有些急。   “嗯?”赵琮又喝了口甜水。   福禄急得直接跪了下来:“陛下,今日是五月初一,举办大朝会的日子。元月里头的大朝会,京里骤降大雪,辽与西夏均未有使官前来。陛下未去参加便也罢,况且年初陛下的身子也有不适,无法在殿中久坐。但此次,他们可都来了。就连南蛮处,五姓番的使臣们也早早便赶到了京中。”   赵琮点头。   “陛下。”福禄见赵琮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再磕了个头,声音中满是急切,“刘显定然已经令他的徒弟去宝慈殿通风报信,太后也定然会派人来阻了您。您已经十六了!您登基初,燕国公请孙太后临朝听政,多人反对时,她亲口言明,待陛下十六,将归还朝政于您。您的万寿也将到来,太后那边却一字不发,您不能再由太后那般哄骗下去!她虽照拂您长大,心思却并不纯粹啊!”   福禄一气说完,他也知,这番话不该他说,换作任何一个帝王,这话刚起头便要掉脑袋。但陛下是他打小就伺候的,也是安定郡王府,更是天下的未来。陛下性子太过淳厚,生性不爱争,所有人都哄着他,尤其孙太后!他再不说,还有谁能说?他再不说,陛下哪天非得被那些人给吃了!   他拼了这条小命,拼着引得陛下不快,也得说。   他说完便跪伏在地。 第2章 他原本真的只想混完这一生。   赵琮听完这席话,却是沉默了许久。   手中的茶盅也放到了桌上,花蜜水没再接着喝。   他上辈子是被自己给逼死的,就是因为既要争这个,又要争那个,哪个都不愿意放手。外人看来风光,内里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幸捡到一命,他原本只想轻松地过完这一辈子。   他刚来时,并不叫这个名字,他叫赵宗宝。他们家是太祖四子那一脉的,到他出生时,他刚好排上宗字辈,他的父母疼爱他,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既来之则安之,他是王府中长子,他们家更是太祖嫡系后代。虽说经过几代,亲王的爵位按例已成郡王,但是爵位也不会再往下降。将来,他一个世子之位跑不了。再将来,运气再不好,即便他人品才学均比不过后头的弟弟们,无法承袭郡王爵位,最次也能混个国公当。   况且他上辈子的父母缘极浅,这辈子遇到这么好的父母,他很满足。   却不料,福没享几天,宫里那个没儿子的皇帝伯父要接他进宫!他的父母是当真对那位子没一点想法,得知之后,抱头在内室痛哭。他是从未来世界过来的,有记忆,也能讲话,但当时到底只是三岁稚子,只能干巴巴地说:“爹不哭,娘不哭。”   安定郡王爷与王妃却哭得更凶。   往前头数,安定郡王与宫中皇帝伯父的父亲同属太祖的皇后所出,本为亲兄弟,他赵宗宝又是这一辈中唯一一个适龄嫡子。身份也好,年龄也好,他都是最合适的。他不进宫,也得进宫。旁人都当他们家落了个大好处,哪里知道他父母心中有多痛楚。   与他父母一样,他也真是一点不想进这个宫。   但是皇命在上,他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只能乖乖被抱进宫,就养在了当时还是皇后的孙太后膝下。   一晃眼,十几年匆匆而过。这些年里,到先帝过世之前,宫中也并非没有皇子出生,个个身体健壮。偏偏这些皇子均夭折了,还真不是人为所害,均是自然夭折。   唯有他,从小就体弱的赵宗宝,汤药不离口的赵宗宝,好端端地居然活了下来,并依然是赵氏皇室中唯一一个适龄的嫡子。   饶是赵宗宝自己,都觉得他的命格有些过于奇特。   先帝晚年沉迷于道士们炼的那些丹丸,身子骨早已吃坏,去得也早。临终前,病重的先帝急急封了他做皇子,并给他改名为琮。   琮,从王,意为美玉,是皇帝嫡系这一代的字辈,却唯有他一人。   先帝一过世,十岁的赵琮便匆匆登基。   登基那一日,各地献上祥瑞,百官朝贺,山呼万岁。   他祭天祭地祭祖先,穿冕服,高坐殿中,俯瞰众人。   心中却难得茫然。   他原本真的只想混完这一生。   而福禄说得对,却也不对。   孙太后,她的父亲燕国公,以及许多人,甚至包括贴身照顾他的福禄与染陶,都当他真正是个好哄的,被哄得每日只知安稳度日,丝毫不争,任孙太后把持朝政。   他们并不知道,他上辈子的职业其实是个教书先生,但不是一般的教书先生。他是电影学院里的教书先生,专教举止、表情以及台词这一块儿。他上辈子的世界里,许多颇有名气的年轻演员均是他的学生,见到他都要乖乖道一句“老师好”。   因而装淳厚这件事,于他而言没有任何难度。笑也好,怒也好,包括与人说话,他都能演得完美无缺。唯一不太满意的,便是这出戏的时间有些过长罢了。   但他尚能忍耐。   他很能分清自我与角色的差别,只是他暂时还不想从角色中脱离出来。   他暂时还是只想混完这一生。   福禄的急切,他能理解,孙太后是个颇为厉害的女子,本就是国公府嫡女,眼界宽,格局大。入宫后又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一逮到这样的机会,还能放手?临朝听政一听便是六年,她舍得放手?   她想当武则天都想疯了。   当初刚登基时,赵琮也曾动过念头,是个男人都想当皇帝,内心对权力的渴望做不了假。他都真成了皇帝,还舍得往外送?他虽小,加上前辈子的岁数与心智,动起真格来,孙太后并无胜算。   但他这辈子的身子,是真真不好,从登基大典上下来,他便昏了过去。这更成了孙太后包揽朝政的大好理由,赵琮自己也较无奈,便打算养好身子再说。   一养,便养了六年。   今年便是孙太后“说好的”归还朝政的年份,但孙太后明里暗里的阻拦,哪里真想归还给他?   赵琮若有所思地拿起茶盅,又喝了一口蜜水。   福禄听到他喝水的声音,知晓陛下已思考过一回,能思考便好,他欣喜道:“陛下,朝服已准备好,小的亲手熨烫的。小的这就拿来给陛下换上?”   赵琮在这里金尊玉贵地生活了十六年,内里却还有上辈子的习性,他没法真正将这位真心待他的太监当下人。他心中也有不忍,他也知道,孙太后此刻只怕比他还急。他虽然还未想好是否要继续混下去,但去大朝会看看,宽一宽福禄的心,也没什么大不了。   顺便也告诉大家,他,赵琮,当朝天子,还在呢。   他笑道:“去拿来罢。”   福禄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傻了?”   福禄眼睛一酸,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说道:“小的这就去取来!”他转身便急步往外走去。   赵琮喝尽了那盏花蜜水,自嘲地笑了笑,叫宫女进来服侍他净面洗牙。   宫女帮他脱去身上原本穿好的衣服,他只着里衣,等着福禄拿来朝服。小宫女们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孙太后防他,派至他殿中的宫女均不机灵,却也有好处,憨厚可爱。宫女们见他要穿朝服,知道他要去大庆殿,再复杂的,她们不明白,她们一直当赵琮是因身子不适才未亲政。   此刻,只当他身子好了许多,她们均为他高兴。   有个性格活泼的叫作茶喜的小宫女说道:“陛下,婢子为您梳头吧?待福大官取来朝服,便可戴冠。”   赵琮点头,莫说这辈子他成了皇族,便是上辈子,他的风度翩翩也是人人称赞的。宫里太过安静,他喜欢这般活泼的小宫女们。   茶喜笑着轻手拿起木梳为他梳头,寝殿内一时只有木梳与头发接触的细微声响。   赵琮却有些奇怪,福禄怎的拿件衣服便拿了这么久?   不待他发问,寝殿外传来脚步声,他抬手,茶喜停手。他回头看去,福禄捧着衣服正进来,身后却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已经笑着越过福禄,走到他面前,行礼道:“婢子见过陛下。”   “是王姑姑啊。”赵琮面上迅速染上笑容,“怎的这么早便来朕这里?娘娘有话要你来说?”   “禀陛下,娘娘今日醒来,见天气闷热,怕是要下雨,恐陛下身子不适,便吩咐婢子来看一眼。”王姑姑是孙太后的贴身女官,更是她的乳娘,跟了她太多年。这话说得十分漂亮,意思也表达得尤为直接——   今日要下雨,你赵琮就在福宁殿里待着吧。   这样直晃晃的阻拦,从小到大,赵琮见多了,并不觉得如何。反倒是福禄,他落后王姑姑半步,捧着朝服的手在微抖。   啧,赵琮心想,福禄还得再练练啊,二十来岁的小伙,还是做不到真正的镇定。   赵琮只微笑,也未接话,他回身,略一抬手,茶喜继续为他梳头。   王姑姑笑着又道:“不如婢子来为陛下梳头吧?”   茶喜不敢接话,王姑姑却笑盈盈地往前又是两步,对茶喜道:“来,给我吧。”   “……”   赵琮未说话,茶喜只好把梳子递给了王姑姑。   王姑姑手上利索,不一会儿便将赵琮的头发束成发髻。桌上恰摆着供挑选的各式玉冠、金冠,王姑姑挑了个白玉的,为赵琮戴上。她感叹道:“陛下生得真好,没有什么玉是能够配得上陛下的,在您面前再美的玉也是逊色。”   赵琮从镜子里看了眼王姑姑,慢悠悠地露出一抹笑意。   王姑姑则缓慢收回视线。   王姑姑倒也没有再多留,目的已达到。她又报了几个菜名,言道宝慈殿的宫人们已经送到了膳房,是太后吃着不错,特令她送来的,便欲离去。   只是离去前,王姑姑对送她出门的茶喜道:“陛下今日可还要去后苑?”   “近日里天热,后苑有个亭子临水,凉快却又不伤身,陛下每日均去那处看上一个时辰书的。”茶喜老实道,这事宫里谁都知道,告知王姑姑也没什么。   王姑姑这才离去,却与从外而来的染陶打了个照面。   染陶身后也跟了两个小宫女,她笑着对王姑姑行礼。   “快进去服侍陛下用早膳吧。”王姑姑倒熟稔,也不与她多说话,说完便往殿外走去。   染陶回过头,眉头便微蹙起来。福禄昨日便与她说,今早一定劝得陛下去大庆殿。王姑姑这么早便来福宁殿,还笑得这般高兴,想必又心想事成了?   她脚步匆匆往殿内走去。   赵琮还坐在内室里,他没有太多感觉,只不过又被拦了一次而已,福禄却气得身子都在发抖。   孙太后欺人太甚!一个半路女官,就敢派来当面挡陛下,张口闭口就是孙太后。偏偏陛下是孙太后养大的,尽管孙太后不安好心,还真不能明面上说什么,本朝重“孝”。她梳子拿在手上,直接就给陛下戴了个小玉冠,不就明着告诉他们:这朝服他们陛下穿不得,这朝冠他们陛下也戴不得,这大庆殿,他们陛下更去不得吗?   大庆殿,他们陛下不去,孙太后也别想去!她这辈子顶了天也就只能进文德殿!   “陛下。”茶喜走了进来,打破沉静。   “她走了?”   “是,王姑姑走之前,问婢子,今日您是否还要去后苑看书。”   赵琮“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茶喜便低头,往后站了站。   福禄又道:“陛下,小的为您重新梳头!离大朝会还有半个时辰,尚来得及。”   染陶走进来时,恰好听到福禄这番话,她走到赵琮面前,行了一礼:“陛下。”   “樱桃饭做得了?”赵琮丝毫不受影响,似乎刚刚那个被女官给了个没脸的人不是他似的。见到染陶过来,他倒又高兴起来,笑着问她。白玉樱桃名字好听,其实就是樱桃蒸饭。   染陶倒也镇定,微笑道:“做得了,稍后便有人送来。淘饭的茶水也已备好,放了好些时令瓜果在里头,是您说过的水果茶,陛下定会喜欢。”   “那就好。”赵琮说罢便要起身。   “陛下——”福禄还要再说话,染陶却看了他一眼,他只好停下话头。   赵琮用膳时,不喜有太多人盯着,他挥挥手,让众人都下去。   况且,他也得好好琢磨一下此刻的情形。   染陶却拉了福禄,直接去游廊下说话。   福禄不满:“你又何必拉我?陛下好不容易被我劝动,愿去大庆殿,近来陛下身子又不错,今日实在是大好机会。王姑姑那算个什么?她竟然也敢——也敢——!”他说着便又气起来,说不出后半句。   染陶也不喜:“自陛下登基以来,你入宫也已六年。往日瞧你同其他人打交道也没落下风,便是刘显也要唤你一声‘福大官’,我当你练出来了,怎的这个时候却这般无用起来?”   “王姑姑狗仗人势!”   “王姑姑算个什么东西!陛下给孙太后面子,才封她做郡夫人。陛下不给面子的话,她连个女官都捞不得!”染陶伶牙俐齿,“你也知她狗仗人势,她借的不过是太后的威风,若没太后,她敢说出这番话来?昨日我们便已说好,陛下若愿意去,便去,若有一丝勉强,我们便来日再说。”   “陛下明明已被我说动!”   “陛下是什么人?你我又是什么人?陛下虽然淳厚,心里却明白得很。陛下进宫后便是我在伺候,我看得清楚。今日,陛下若真的想去,一个女官能拦得了我们陛下?你真当王姑姑有那本事?陛下只不过是怜你那份心罢了!”   “……”福禄闷声不语。   “福禄,你近来有些过于急躁了。”   “陛下已经十六岁,孙太后却那般,我如何不急?我怕陛下成了孙太后前方最后一道阻碍,怕,怕——”不吉利的话,福禄说不出口。   染陶“哼”了声,面色一冷:“她敢!又有何可怕?我们陛下是太祖嫡系子孙,先帝亲封的皇子,更是先帝当着许多大臣的面亲口传的皇位。借孙太后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这天下,是陛下的!你且瞧着,这才刚开始呢!”   “我知道了。”福禄有些失落。   “陛下不易,你我更当要耳聪、目明、心灵才是。眼下最要紧的是陛下的身子,万寿节当天,定有人出面请陛下亲政,你当人人服她孙太后?与这相比,五月的大朝会算什么?辽和西夏的使官又算个什么?陛下幼年时,还曾被辽国的副使吓到过,不见也罢。冬至日的大朝会,你且看着,那才是要事。只要陛下的身子养好,一切都无碍。切莫为了贪小的,丢了大的。”   福禄虚心道:“是我莽撞了,染陶姐姐教训的是。”   “倒是我依稀听到茶喜说,王姑姑问她陛下的‘行踪’?”   “是。”   染陶蹙眉:“今日若陛下再去后苑看书,你我都要警醒着。”   与福禄一样,染陶再镇定,也觉得近日来似有大事要发生。   她上回有这感触,还是先帝过世,陛下匆忙登基后,孙太后哭着抱着陛下哀哀说“日后便只有你我母子二人”时。那一回,孙太后刚哭完,次日,她的父亲燕国公孙博勋便在小朝会上请孙太后临朝听政。 第3章 先笑的人,可从来都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不论下人们如何愤怒、担忧,也不论他们如何做准备。   赵琮胃口很好地用完了早膳。   他这辈子的身子不好是实情,他想装也装不来。   近来天热,胃口不佳。今日难得,染陶做了樱桃蒸饭,米蒸得软糯,上面码了一层樱桃,蒸熟后,樱桃汁水渗进了米饭当中。盛出一块来,摆在朱色的瓷碗里,格外好看。   只看着,便令人胃口大开。赵琮先用小勺舀了一勺,细细地品尝了一口,樱桃甜酸,米饭又格外软糯,十分好吃,他面露满足。吃了一半,他又用琥珀色的水果茶淘了这樱桃饭,颜色更为漂亮。他看似仔细用膳,心中却想着王姑姑那番话。   被人打脸,不气?   当然不可能。   但他赵琮有个优点,再气,面上也不显。况且他也知道,王姑姑是借了孙太后的威风。他没必要与一个王姑姑置气,即便王姑姑是太后的乳娘,他就是现在真想要王姑姑死,孙太后还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下人们的博弈,实际上是主子的较量。   所以跟一个下人计较,实在没意思。   如今的他比不过孙太后是实情,他也一直消极对待,更是实情。他就如那喝醉了的人,此刻还未到醒来之时,或者说还不愿醒来。到底何时才愿醒来?他也不知。   今日答应福禄去大朝会,终究是不忍心看福禄那副期盼又可怜的模样。   不过这一切,他迟早要那些人还回来的。   先笑的人,可从来都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他也并未多吃,用了一小块樱桃饭,叫人进来,拿上书,照例是去后苑的亭子里看书。   倒是走到院子里,赵琮见到了不远处的刘显,他在与一个小黄门说话。   要说这刘显,就是孙太后插在他殿中的一个盯梢。大家心知肚明,偏偏又没人说出口。赵琮觉得放刘显在这儿也好,因为刘显蠢,且刘显胆小怕事,换了其他人来,还不如刘显呢。   但这不代表他就喜欢刘显。当初福禄刚进宫时,很是被刘显排挤过一段时日。若不是他装病成功,哭着要福禄,福禄到现在都没有出头之日。   赵琮眼睛眯了眯,福禄立刻派了小太监去叫他。   刘显正跟一个面生的小黄门说话呢,他早晨令徒弟刘进去宝慈殿通风报信时,刘进却不知去了哪里。恰好见着这个小黄门,他找不到人,只得派了去。哪料到这个小黄门办事极机灵,宝慈殿里还赏了他。   刘显有心培养他做徒弟,便多问了几句,听闻陛下叫他说话,他吓了一跳。   他早晨刚做了亏心事,回头一看,陛下笑眯眯地看着他呢。   他立刻弯腰,小跑到陛下跟前,行大礼:“陛下。”   赵琮晾了他好一会儿,才淡淡道:“起来吧。”   “陛下可是要去后苑看书?”刘显讨好地笑着说。   赵琮瞄到他身后的小黄门,问道:“你新收的徒弟?瞧着倒是眼生。”   “是,是,早上新收的。”刘显点头哈腰。   “叫什么?”   “叫,叫——”刘显刚跟他搭话呢,还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   那小黄门倒不慌张,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禀道:“陛下,小的家姓程,名二狗。”   刘显“噗嗤”笑出声来,可是就他一个人在笑。他又立刻捂住嘴巴,低头不敢再动。   赵琮懒得理他,直接道:“这名字倒是有趣。”   “家中父母没有念过书,给小的取了这个名字,污了陛下的耳朵。”   赵琮倒觉得这个程二狗有些意思,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应是刚被分来没多久,却难得这般镇定。他索性道:“朕给你个名字。”   程二狗微微一怔,“扑通”跪到地上:“小人不敢!”   赵琮被他逗笑了,高兴道:“什么敢不敢的,你就叫吉祥吧,以后跟着你们福大官。”   “……”程二狗,不,是新鲜出炉的吉祥怔得说不出话来。   刘显也说不出话来,福禄压他一头就罢了,这个小子又是什么运道?!居然跟福禄排上了一个辈分的名字?!   赵琮抬脚便要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对刘显道:“刘显,你出宫一趟。”   刘显立即应下:“是,陛下要小的去何处?”   “去宝宁郡主府上。”   “……”   宝宁郡主便是赵琮唯一的妹妹,他们父母均过世后,赵琮一登基便封了亲妹妹做郡主。孙太后倒也没说什么,反正一个郡主而已。赵琮又给妹妹建了郡主府,孙太后依然没说什么,毕竟赵琮没有追封生父。   这宝宁郡主听名字便知是极为受宠的,人人知道陛下从前的名字叫作赵宗宝,而他的妹妹叫作赵宗宁。取了二人的名字,来做她的封号,可见这荣宠。   宝宁郡主生来便是王府嫡女,原本就是当不了郡主,一个县主也是跑不了的。她的相貌也好,亲哥哥又是皇帝,所有人都捧着她,真正的天之骄女,宫里头几个不受宠的先帝的公主也比不过她。   宝宁郡主不免便有些骄纵,怕她的人有许多,刘显也是其中一员。他不怕他们陛下,偏偏怕这位宝宁郡主。每回他奉命去郡主府送东西时,总要被郡主抽上几鞭子。   他低着头,只觉后背又开始疼。   “新贡进来的布料、樱桃,还有新打的首饰,全部给郡主送去。”   “是,小的领命。”刘显又深深行了一礼。   赵琮这才带着一群人离去,殿外等着的两列近侍卫也跟上了赵琮的脚步。   刘显回头看到新出炉的吉祥,一阵好气,他阴阳怪气道:“你小子命好,收拾收拾,便去福大官那处吧。”   “是。”吉祥乖觉,得了好处也不得意,更未多说话,只是再行礼。   刘显想敲打他,也找不到理由,更不敢。到底是回身走了,他得去内库点东西,再往宫外郡主府而去。   刘显不由无奈挤眼,似是已提前察觉到了后背的疼痛。   待院中人都走尽,吉祥直起腰,回头看了眼福宁殿的正殿。   随后他又将视线投往后苑处。   赵琮常来后苑的小亭子里看书。孙太后虽防他防得紧,他幼时,孙太后倒当真对他还不错,先帝也专门挑了几位大学士教他读书。他原本就是带着记忆的,这辈子的脑袋瓜更不差,师傅们教什么,他都一学就会。   先帝知道后,倒总是夸赞他。   孙太后开始也是夸赞的,赞着赞着便渐渐赞不出口了。因为先帝去了,她的心也大了。   赵琮装淳厚,却不想真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傻子。有时他想,其实最初,他便没想过在这个宫中沉默。他要真想一辈子受制于他人,干脆从一开始便真装成一个傻子好了。   他慢悠悠地走上亭子,随意便在石凳上坐下,侧身望向亭外的池水,红色的锦鲤们穿梭在清澈的水间与碧绿的荷叶间。他想,又急什么呢,鲤鱼们都知道要努力跃过那不知到底存在与否的龙门,他也总会拿回属于他的东西的,那东西可就明晃晃地在前头看着他呢。   染陶却急急走进来,嗔道:“陛下怎的不等我们铺上软垫便坐下了!”她又怪福禄,“福禄也真是,也不知道拦着陛下!”   赵琮笑开,还是每日与染陶、福禄这样说说笑笑比较有意思,趁还能享受这样的辰光,赶紧好好珍惜着吧。   福禄在染陶面前也没了福大官的样子,低头认错:“都是小的不对。”   染陶上前扶起赵琮:“陛下且先起来,等她们铺好软垫再坐。今儿出来得早,日头还不高,水边有些凉,小心身子。”   往常赵琮早晨要跟着太傅念书,均是午后才来亭中,今日的确来得过早。王姑姑那神来一笔,到底让人心中有些不喜。他临时便来了亭中,此刻看看这池水,这锦鲤,这荷叶与浅色的花苞,心情果然好了许多。   况且今日是大朝会,太傅也在文德殿内,无法来给他上课。   软垫铺好后,他再坐下,染陶为他泡茶。   要说他穿来的这个朝代,有些类似于他上辈子那个历史中的北宋,便连国号都是一样的,本朝也名为“宋”。   他从前生活的时代里,有种叫抹茶的东西,在邻国很火,继而火到他们的国家。其实这东西,很早便有了,原本就是他们自己的东西。   在此处,本朝,人们饮茶,也是将茶叶制成茶饼,待到吃茶时,便取一小块,将之碾成末,用熟水冲之,这便是茶汤了。同咖啡一样,这样的茶汤还能拉花,在汤面上画出不同的画儿来,这里的人们称它为“点茶”。   赵琮却不爱这样的茶,他喝多了总睡不好。   最初他要用茶叶直接泡茶时,染陶们还觉诧异,如今也早就习惯。   染陶捻了一撮今岁初春新采的茶,轻轻放到茶盏中,桌旁点着小炉子,水也已经烧开。染陶挽起衣袖,面带微笑地为他斟茶,熟水以一个优美的姿势落入茶杯中。   这茶便成了。   赵琮赞道:“香。”   染陶笑着奉上茶杯。   福禄一直在一旁看着,他其实还在为早晨的事而不平,但此刻见到陛下这副舒适、恬淡的模样,总算是又想通。   总归,陛下好好的,万事便皆好了。   后苑虽建在禁中,太祖时候,却是常在这里款待近臣。就连先帝,也曾在此处大摆筵席,与亲近官员同乐。也就是到他登基后,这儿才荒废,毕竟孙太后没法与官员们同桌吃饭。   孙太后看得紧,除了他那几个没有实权的老师,他与朝中官员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也自然无法摆宴席邀请官员。   他还小,身子也不好,后宫空空如也。先帝的太妃,整日里闭门不出,除了他,几乎没人会来后苑。这里便彻底成了他赵琮一人读书、静坐的场所。   而他最喜爱的这个小亭子,建得较高,他能瞧见后苑外的情形。   后苑在皇宫的西北角,离拱宸门、临华门均十分之近。他很能定下心来,早晨的事也已经抛到了脑后,他安安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   时人喜爱唱词,涌现出一批批的词人。而本朝鲜少贬低商人,见有利可图,早早便有大商人与书商联合起来,每岁均寻来好词,印成册子来卖。赵琮手里的这本,便是去岁的词册子。   他是皇帝,本不该看这些。   但他是皇帝,看这些,没人敢说任何话。   孙太后是只要不妨碍她把持朝政,其他一切都好说。赵琮虽出不得宫,这些宫外流传的小东西,他却是样样都能有的,只要他想要。   他看得正美,突然听到一墙之隔有一串脚步声。   这脚步声其实十分轻,但他的身边更安静,小亭子贴着后苑的院墙而建,他自然能听到耳中。他放下手中的书,往外瞄了一眼,后苑的院墙外,一位女官带着两列宫女正从临华门前行过。   “陛下——”染陶见他往外看去,上前要说话。   赵琮摆摆手。   染陶也往外看去,她站着,视野更高,看得便也更清楚。只一眼,她便知道那些是何人。   “她们是?”赵琮却没看出她们是谁。   “为首的是尚仪局的林姑姑,想必是刚从六尚局那处出来——”   赵琮点头表示知道了,再无兴趣继续听下去,染陶欲言又止,终究没说出口。   林姑姑身后的宫女可不是普通宫女,看头饰便可得知,那些是诸位大人家的小娘子们。三月时,她们便已进宫。只是这事儿,太后不上心,赵琮更不过问,她们到了面前,赵琮也没认出来。   这些小娘子送进宫来,也不是为了服侍人的,而是——染陶看向低头看书的赵琮。陛下已经十六,的确已到选妃的时候。太后不上心,是因为她早就选好皇后的人选,她娘家的侄女。   染陶教导福禄时说得干脆、痛快,此刻轮到她自己,却不禁也有些怅然。   难道陛下非得娶了那燕国公家的大娘子做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樱桃蒸饭真的很好吃,北宋时也的确很流行这个吃法,就是把樱桃码在米饭上,蒸的过程中,它会自然破裂,汁水就会渗到米饭里,用糯米蒸的话,可以直接当甜品吃。用寻常大米,加些其他配料,可当拌饭吃。   北宋人民很喜欢吃甜食,有各式香糖果子。 第4章 “你是谁?”   日头渐往正中移去,亭边的日光也越铺越满。   福禄用手肘捣了捣染陶,染陶轻声道:“陛下,咱们回去罢?回去后正巧用午膳。”   赵琮从书中抬头,见到亭外的情形,笑道:“竟是这个时候了。”他放下书,“回去吧,不知文德殿那处如何了?”   “还未结束呢,小的派人去看了几眼,稍后还有午宴。”福禄说完后,怕赵琮不好受,又道,“幸亏陛下没去,今儿特别热,方大学士竟是晕了过去,您坐在亭子里头看书才好呢!”   赵琮知道他的心思,笑着看了他一眼,问道:“方大学士此刻可还好?”   “好着呢,昏过去,就赶紧抬了下去,有御医照看着,已是醒了。”   “天热,老人熬不住,你随后命人往他府上送些药材与降暑的吃食去。”   “是。”福禄应下。   染陶撑起一把罗伞:“陛下,咱们走吧。”   赵琮每每看到这伞都要叹气,但他这个身子真的是经不得一点晒,每逢夏日,他只要出门,必要避着日头。他起身往亭子外头走去,染陶将伞盖过他的头顶。   他们一行人将将要往后苑外走去,忽然听到一阵女子的惊呼。   赵琮脚步一顿。   后苑中怎会有女子的声音?   他停下脚步等了片刻,却没了声响。他再欲抬脚,再次听到了女子的声音。   这回,他听清楚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叱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赵琮眉毛一挑。   染陶的脸色却是一沉,福禄的眼睛一瞪,他低头对赵琮行礼:“陛下,小的去看看。”   “带上他们一起去。”赵琮指着两列近侍卫。   “是。”福禄匆匆带着近侍卫往声源而去。   “陛下,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等等。”赵琮不想回去,他想看热闹。直觉告诉他,有热闹可看。整日在这宫里,也着实无趣得很。   染陶无奈:“陛下好歹去亭中等吧,此处晒得很。”   赵琮指指伞:“无碍。”说罢,他还朝染陶一笑。   染陶被逗笑了。甭管赵琮穿来之前年龄几何,他在染陶眼中便是一个十六岁的,值得每个人去怜惜的少年。尽管他是一名帝王,可哪有这样的帝王?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帝王,染陶更为怜惜他。   她将伞又往下压了压,确保赵琮全身都盖在了伞下。   福禄与侍卫说是去看看,却又是看了许久也不见回来。   赵琮便索性直接往那处走去。   染陶想要拦他,却已然拦不住,她只好跟上赵琮。他们身后的小宫女,也匆匆跟上他们的脚步。   赵琮走了片刻,远远便看到了他的侍卫们。此处是条窄窄的小径,路旁种着不知名的花草,正是花期,喷香扑鼻。赵琮却顾不得欣赏,他急着看热闹,更往深处走去,这下,他看到了福禄。   福禄正与一个丫鬟对话,丫鬟嚣张得很:“就凭你,也想知道我们娘子是谁?!”   福禄毕竟是福大官,是陛下跟前得用的大太监,遇到这样的丫头,心中再气,面上也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他正要施威,听到身后之人的行礼之声,他回头一看,陛下与染陶竟也来了。   染陶不满地又瞪了他好几眼。   福禄知道,他又没办好差事,可这丫鬟实在嚣张。   福禄愧疚地回身深深弯腰:“陛下。”   赵琮挥挥手,没理他。赵琮迅速看了一圈此刻的场景。小径的尽头处是块空地,空地右侧是个秋千,左侧是一块挺大的花石。   此时,秋千旁站着主仆三位小娘子。   赵琮对此却没有太大的兴趣,更是没有细看。   他看向花石,他对花石旁的人比较有兴趣。   花石旁歪歪扭扭靠躺着一位小郎君,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上几岁,颇瘦,身量也不高,还未长成的模样。这小郎君似是跌了个跟头,额头上有些微血迹,脸也有些灰头土面,脏兮兮的。他也似被人踹了一脚,衣服灰扑扑的,前襟上还有个脚印。他更似喝醉了般的,眯着眼。   赵琮往他走近几步。   这位小郎君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勉强将双眼睁开,却也仅是半睁,他仰头看向赵琮。   染陶原想问他是谁,赵琮先一步问出了口:“你是谁?”   小郎君迷迷糊糊地没说话,秋千旁的那位作华丽打扮的女娘却大声道:“他是个登徒子!”   染陶怒道:“放肆!陛下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小娘子倒也硬气,直接又道:“那也没有你一个下人说话的份!”   赵琮没急着说话,只让身后的两个小宫女先扶起了那位小郎君,他才转身看向主仆三人。   他知道,孙太后想把娘家侄女嫁给他做皇后。王姑姑问他是否来后苑,自然不是白问。   原来问那句话的原因在这儿呢。   如果他没猜错,面前这位跋扈的,发间戴满金饰,显得头重脚轻的小娘子,便是那位燕国公家的孙大娘子孙筱毓,也许还是他未来的皇后。   自打听到染陶称他为“陛下”后,孙大娘子身后的婢女已经弯腰行礼,唯有孙大娘子依然硬气地站着。   染陶与福禄兴许也猜出了她是谁,毕竟在宫中敢横行的小娘子实在很少。他们见状自然生气,两人眼睛均是一瞪,正要再说话。   赵琮却抬手,没许他们说话。   这可是个好机会,王姑姑不是刚打了他的脸吗?他也来打打他们的脸。   他反而好脾气地问:“这位小娘子,与这位小郎君起了什么争执?”   孙大娘子却没回答,只是问道:“你就是陛下吗?”   “是。”   孙筱毓又看了他几眼。家中祖父、父亲常言陛下是个不中用的,却又要她嫁给这个不中用的人。她从前很是不喜,此刻见到陛下本人,却觉得,嫁进来做皇后也不错。   他的脾气很好,还生得这样好看,不中用便不中用吧,她反正有太后娘娘和祖父、父亲。   她不免更为骄纵,抬了抬下巴说道:“太后姑母跟前的王姑姑说后苑中正开着夏花,风景好,我便带我的婢女来此看。不妨——绿水,你来说。”她显然是不屑于再说,而是点了她的丫鬟,却也直接确认了她的身份。   她身后的丫鬟再行一礼,有条不紊地说道:“禀陛下,我们大娘子正坐在秋千上,却不妨一旁假山中突然钻出来一个登徒子!他身上满是酒味,醉醺醺地便要往我们大娘子身上扑。幸好婢子手快,拦住了他,否则伤了我们大娘子该如何是好?我们与他并无争执,全因他不守礼节!”   孙筱毓用团扇遮住半面脸,微微点头,不屑地又“哼”了声。   赵琮再看向那位“登徒子”。虽说他的脸与衣服都已看不出原本模样,但那料子一看便知是上好的料子。他再仔细看这位小郎君的玉冠,如果他没看错,正是他元宵时赏给宗室的。   所以,这是宗室中人。   赵琮心中已在抚掌大笑,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啊。他大乐的同时,却也觉得孙家的确已经疯魔。这位小郎君的衣服上虽满是灰尘,头上的玉冠却不作假,难不成就看不出来那是宫中制品?再言之,寻常百姓,能进到后苑里来?   只能说,孙家的眼睛已经长到了头顶上,无论是谁,他们都已不放在眼里。   赵琮这人,向来护短,即便这位小郎君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宗室后代,那也姓赵。   况且,这位小郎君看起来,年纪还没有她大,只是个孩子,人家是庶民吗?她们怎就那般跋扈?衣襟上的脚印,想必就是拜她们所赐。   赵琮从前是做老师的,自然看不惯这种“就是欺负你”的做派。   他心中越不高兴,面上笑得越平和:“既然如此,便去叫王姑姑过来。”   “为何?”孙筱毓不解,还问了一句。   傻孩子,当然是叫她过来跪着被朕打脸啊。赵琮这般想到,但他嘴中却道:“太后娘娘在文德殿,不好请她过来。大娘子总不能白受了委屈,王姑姑过来,更好办事。”   孙筱毓却是信了,高兴点头,还当赵琮是真怕她们孙家,她越发得意。   福禄亲自去叫王姑姑,赵琮却又问身后的侍卫:“你们可有人认得这位小郎君?”他的近侍卫也均是贵族子弟,只是孙太后每岁都为他换一拨,他一个也不认识。既然这位小郎君是宗室子弟,他们想来是认得的。   侍卫们大多摇头,只有一位侍卫仔细看了几眼,抬头道:“陛下,看起来似是魏郡王府的小郎君。”   赵琮心中笑得更畅快,他原本以为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宗室,没想到竟是魏郡王!   他又令侍卫上前来看仔细。   侍卫走近小郎君,辨认了片刻,回身行礼:“陛下,看清楚了,确是魏郡王府的小郎君。家中表姐上月嫁入魏郡王府,臣去吃喜酒,亲眼见到他们家的小郎君身上佩戴着的均是这个样式的玉佩。”   染陶似是也察觉到了赵琮的用意,眼中隐隐带上笑意,她直接对宫女道:“你们将魏郡王府的小郎君再扶起来些,我们带来的软垫,替小郎君垫上。这处阴,小心伤到他的身子。”说到“魏郡王”三字时,她的声音还格外地加重。   孙筱毓却是傻眼,她没想到她一踢就踢到了一个赵家人!还是魏郡王府的人!   魏郡王谁不知?他是最不按牌理出牌的一个人,先帝见到他都头疼,偏偏也拿他没办法。先帝登基时,他是出了力的,只能高高捧着。孙筱毓有些慌张,她伸手抓紧了丫鬟的手,手心中满是汗。   赵琮心中大乐,却还回身安慰孙筱毓:“大娘子莫慌,你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太后自然会为你做主。”   孙筱毓下巴一抬,没错!她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怕这个赵小郎君做什么!   “便是朕,也会为你做主的,只是,这毕竟是魏郡王府的小郎君——”   “哼!陛下莫担心,谁又知他到底是不是魏郡王府的小郎君呢?没准侍卫胡乱说的!”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啊!   赵琮立即朝那位侍卫道:“既然如此,你去文德殿请魏郡王。魏郡王叔若问所为何事,你便道,他们家小郎君在后苑里不慎冲撞了燕国公家的大娘子,请他来做主。大娘子金贵,万不能被随意诬赖。”   侍卫领命,立刻转身而去。   染陶眼中笑意更深,就连往日对赵琮毫不熟悉,也以为他不中用的侍卫们都默默地低下了脑袋。   唯有孙筱毓,赵琮的话似有不对,她却又听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她见赵琮含笑看她,愈发不示弱地昂起了脑袋。她的确金贵,的确经不得诬赖!   没多久,福禄先带着王姑姑匆匆赶到。   路上王姑姑已经听了个大概,她真是悔得很。是她得知陛下今日也在此看书,引孙大娘子来此处的,哪里料到就出了这样大的事!   她远远疾步走来,离赵琮还有几步距离,便扑到地上跪了下来,急道:“陛下!大娘子年纪尚小,不懂事,才扰了陛下!她并非有意!”   王姑姑已多久没对他行过这般大礼了?是有多想把孙筱毓嫁给他,才急成这样?与早晨微笑给他梳头的王姑姑,简直判若两人。   赵琮这人又不是真傻,他记仇记得很。   他越记仇,越要担心地对福禄道:“快扶王姑姑起来!王姑姑怎能跪来跪去?!”   王姑姑也察觉这话有深层意思,可是陛下向来简单、淳厚,能有什么深层意思?福禄的劲大,她不得不被扶着站了起来。   哪料到,她刚站起来,赵琮又道:“大娘子倒没冒犯到朕,再者,她是娘娘的亲侄女,与朕原本就是表兄妹,朕定然是护着她的。只是现在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索性告诉姑姑。”他指向身后那位迷迷糊糊靠在小宫女臂弯间的小郎君,“这位小郎君,姑姑你看,他是魏郡王府的小郎君。似乎饮了些酒,醉了,走错了地方。这便也罢了,偏偏大娘子骂了他,还踢了他,你看他衣襟上的脚印……”   王姑姑恨不得昏过去了事。   魏郡王是谁?先帝都懒得得罪的人。这向来是不怕狠的,就怕横的。魏郡王就是那横的、不讲理的。她的腿一软,又跪到了地上,对赵琮道:“陛下,这其中怕是有误会啊……”   孙筱毓俏生生道:“姑姑莫怕,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魏郡王府的小郎君呢?”   王姑姑不由怨她,真真是宠坏了!陛下面前,哪里容得她插嘴?太后再厉害,这皇位上坐着的人姓赵!还就是面前这个人!   赵琮赶紧又道:“表妹和姑姑都不必担心,朕已经令人去前头请王叔过来,王叔过来一看,便知到底是不是了。”他说完后,似是解决了一件大事般地露出轻松的笑容。   王姑姑却是直接呆愣住,片刻后,她仰头悄悄看了一眼赵琮,这还是往日里的陛下吗?可陛下面上的笑容错不了,与往日一般啊。她的身子再度软了下去,她知道,大娘子铁定是没法做皇后了。不管那位小郎君到底是不是魏郡王府的人,魏郡王知道了这事儿,明日,半个东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孙大娘子跋扈。   跋扈的小娘子哪里能当皇后?   她们娘娘的心血啊!   王姑姑又悔又恨,一时之间,唯有沉默。   她又瞄了眼那位小郎君,魏郡王早年间是个风流胡闹的人,魏郡王世子与他父亲是一模一样。魏郡王生了许多嫡子与庶子,这些嫡子、庶子又生了许许多多的儿子,他们府里的小郎君十分多。   往日,宫中有宴,进宫来的均是魏郡王与世子,以及嫡出的几个子孙。   这一回,恰逢大朝会,太后有心结交魏郡王,令他将家中十岁以上的小郎君都带进宫来。来了太多,她竟然辨认不出。   她暗地里将牙一咬,还想再救一救,她虽还跪着,却直起腰背,说道:“陛下,大娘子一向乖巧有礼,这回是吓着了,定是丫鬟挑唆!”说罢,她便朝丫鬟们叱道,“你们不看顾好大娘子,还当着大娘子的面对魏郡王府的小郎君不敬,回头看太后娘娘罚你们!”   赵琮挑眉,这又是拿太后吓他?   她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时候了,真当他赵琮是被吓大的?之前“被吓”,是因为他愿意被吓,现在他不愿意。   赵琮没说话,染陶看了他一眼,得到首肯后,便叹了口气:“王姑姑,你是得好好教导大娘子的丫鬟才是。大娘子是贵人,身边跟着的人最为要紧。折进去几个丫鬟没什么,怕的是她们带坏咱们大娘子的品格啊!”染陶满脸担忧。   王姑姑抬头看他们,陛下脸上是与染陶一样的担忧。   王姑姑腰一软,彻底瘫了下去。   当着这么多侍卫的面,直言大娘子品格不好。侍卫都是贵族子弟,明日,不仅是半个东京城,全东京城的贵族圈子都将知道他们大娘子品格不好。   这不仅是当不了皇后,嫁人都难嫁。   最重要的是,还损了他们娘娘的名誉。 第5章 “带上小十一郎君。”   本朝皇室并不奢侈,皇宫占地大小也仅是一般。后苑离文德殿并不远,侍卫去的快,回的也快。王姑姑瘫软后,不待她再重新振作,远远便走来了几人。   正是魏郡王一行人,除了魏郡王与世子,竟还有几位赵琮不认得的官员。   不过他这样混沌度日子的风格,认得那些官员才怪。人多,赵琮也高兴,人多才能愈发把事情搞大。   这魏郡王倒也清奇,已是近六十岁的年纪,一来便拉着赵琮哭,嘴里说着太祖在世时是如何教导他们子孙善待他人,要不论贵贱等等等等。说得赵琮都不忍打断他的话,魏郡王的意思倒也明确:他是他太祖爷爷亲自教导的,他们家的家风决计不会有问题。   他们家孩子没错,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有错了。   不过这话格外合赵琮的胃口,他看魏郡王还要哭,立即出声道:“王叔您别哭,您先过来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家的小郎君?”   “……”魏郡王哭声一噎,随赵琮走到靠躺在小宫女臂弯里的小郎君跟前,却面露迷茫。他不认得这个孩子。   赵琮猜测到了原因,回身又朝魏郡王世子赵从德说道:“四哥,你也来看看。”赵从德是他堂兄,这声四哥倒也叫得。   赵从德却规矩行了一礼,才走来,仔细看了一番,也是突然沉默起来。   他没脸对赵琮说,其实他也不认得。他们家的孩子真的太多了!但是那孩子腰间的玉佩,的确是他们王府里的制式,只是一时之间,他还真想不起来这是家里排行第几的。   王姑姑却是精神一振,若这位小郎君不是赵家人,那便再好不过了!她的腰背又慢慢挺直了起来。   染陶暗地里看到她这副样子,与福禄对视了一眼。   福禄走到剩下的几位官员面前,行了一礼说道:“几位相公也请来瞧瞧,既不是魏郡王府的小郎君,不知又是哪家府上的?”   几位官员也很是后悔。侍卫去寻魏郡王的时候,朝会刚散,他们正一处说话。侍卫开始也没说到底为了何事,只是看起来是大事,他们便跟了过来。半路上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后,他们立刻就后悔了!   这种小破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吧还真没法小,权看双方怎么处置,但总归是谁搭进来谁倒霉。   几位官员都不愿上前,只有一位笑呵呵地说道:“我去瞧瞧。”   他上前,走到赵琮身后,仔细看了眼,恍若无意般地说:“瞧着像是魏郡王家的小十一郎君哪,臣曾见过一回。”   王姑姑的后背又弯了下去。   赵琮回身看他,看这个他不认识的人。   这位官员却是笑着朝赵琮行礼:“臣钱商,见过陛下。”   赵琮立刻知道他是谁了,中书侍郎钱商钱明仪。赵琮从来就不是个傻子,其他几个人都躲着他,就这个钱商凑了上来。他面上依然带着微笑,却亲手扶起了钱商,说道:“不必多礼。”   钱商面上的笑意更深。   而因为钱商的这番话,赵从德也终于认出了那孩子,是他六儿子,一个已经无宠的妾侍早年还有宠时生的。在家中所有的孩子里,排行十一。他暗地里掐了一把魏郡王。   魏郡王立刻又痛哭起来:“陛下啊!正是我那十一孙子,臣管家不严哪,这混小子竟敢欺负燕国公家的小娘子!回去我就绑上这个小子去燕国公府陪罪去,孙大娘子若不答应,就让那混小子一直在燕国公府门口跪着!实在不行,我们家这小子娶了孙大娘子便是,我们定个亲,过几年便成婚……”   赵从德见他这话越说越糊涂,立即“咳”了声。   赵琮心中大笑,却满面哀伤地对魏郡王道:“王叔啊,这不是您的错!您是如何的人,那是太祖都知道的!您可是太祖亲自教导出来的!”   “陛下啊!还是您懂我!”魏郡王拉着赵琮的手,如遇知音,老泪纵横。   王姑姑整个身子已经伏到了地上,要是他们魏郡王府真要娶他们大娘子,那该如何是好?!   亲爹亲祖父都认不出来的人,可想在府中是如何的境况!哪里配得上他们大娘子?!   再者,魏郡王这一口一个“燕国公”,一口一个“大娘子”,声音还格外响亮,大娘子的声誉是彻彻底底地没了。想到那赵小郎君跪在燕国公府门前的场景,王姑姑真要昏过去了,她伏在地上,再也没起来过。   赵琮忙着安抚魏郡王。   染陶抿嘴低头,福禄也偷偷笑了声。   魏郡王由小胡闹到大,年轻时格外横,如今上了年纪,改变了路数。反正他是宗室中年纪最大的,人人都得让着他。他心中明镜般地清楚得很,那小女娘是太后娘家侄女,太后就指望着她进宫做皇后呢。   当下,他们府里的小郎君与她发生了争执,孙太后那样的人,明面上还能端着公平,私下不知该如何呢。他是瞧不上孙太后的,虽然他也瞧不上赵琮这个没出息的皇帝,但总归是他们赵家人。   孙太后倒好,看她这几年的行事,还想自己做女皇帝不成?   魏郡王暗想,今日还非得给孙太后好看。那十一孙子,他虽然没认出来,平常更是见得少,但那是他们赵家人,更是他孙子!他孙子衣襟上的脚印他可看得清清楚楚,区区一个孙家小娘子,竟敢欺负他们家的人?!   魏郡王想罢,似是悲从中来,大喊一声:“陛下啊!——”   赵琮正等着他的话呢,却不妨,魏郡王直接晕了过去,并往他倒来。   “王叔!”   “父亲!”   “王爷!”   数声齐发,场面极其混乱,福禄与染陶慌忙上前去扶赵琮。钱商也忙着扶赵琮,赵从德着急地去拉他父亲,其他几位官员再不能装,纷纷冲了过来。更别提其他站着的侍卫们,那场面啊,简直了。   早有小宫女急匆匆地去叫御医,赵琮立刻指了几个稳妥的侍卫小心抬着魏郡王往最近的景福殿而去。赵琮那不中用的身子,忙完这些,也是不由地喘了几口气,眼看着也有些摇摇欲坠,染陶紧紧地扶着他。   侍卫、宫女与那几位官员在赵琮的示意下,全部跟着魏郡王去了景福殿,当场只留下赵琮、福禄、染陶与王姑姑。孙大娘子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娘,早在大批外男来此时,她便躲到了假山后。她早被魏郡王那番话吓坏了,拉着丫鬟的手,半天不敢说话,也不敢出来。   赵琮低头看了眼王姑姑,突然觉得颇没意思。   在绝对权力面前,王姑姑又能如何?即便王姑姑早晨还能微笑着过来拦他,此刻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跪他。   他赵琮要她跪多久,她就得跪多久,全看他心情。   王姑姑知晓赵琮在看她,饶是她见惯了大场面,后背也不由沁出了汗意。   “王姑姑啊。”赵琮叫她,声音亲和,这戏嘛,还是得继续演下去。   “陛下。”王姑姑伏在地上,声音低沉且颤抖。   “哎,这事儿啊,看来不好办哪。王叔竟被气得晕了过去,你回去告诉娘娘,请娘娘拿个章程出来。王叔年纪大了,便是先前爹爹(先帝)还在时,也常言王叔果敢。如今王叔在咱们宫里被气晕了过去,这么多人都瞧见了。传出去,总要被人议论,唯恐宗室不平。朕经历得少,不太明白该如何处理这等事,还是得娘娘出面。只可惜了大娘子,朕是真见不得表妹委屈。”   王姑姑越发觉得陛下不是从前那个陛下,可明明早晨时,陛下还好端端的,人能变得这么快?赵琮那番话意思也太过明显:他什么都不会,太后既然什么都会,就她去解决吧。   再者,魏郡王哪里是气晕过去,他是自个儿哭晕过去的!   但她此刻只能应一声:“是。”   “委屈了表妹,回头朕让福禄亲自去燕国公府给表妹送些好东西,好给表妹压惊。”   “谢陛下。”   “本就是小孩子之间的事,处理得当,总归没事的,朕最信娘娘。总不能让全天下的人误会咱们大娘子,真以为表妹品格不好,是个不好相与的吧?”   赵琮的话,语调平和,却字字诛心。   王姑姑拼了一口气,抬头道:“陛下不如与婢子一同去宝慈殿等娘娘——”   她的话说到一半,赵琮突然脚一软,倒在了染陶身上。   “陛下!”福禄、染陶惊慌出声。   赵琮半睁开眼,虚弱道:“无妨,尚有知觉。”   “……”王姑姑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赵琮在染陶的搀扶下,缓缓往后苑外走去。   临走前,赵琮看向那个早被人遗忘,依然迷迷糊糊着的邋遢小郎君,这也是个可怜孩子。亲爹亲爷爷竟然都认不出来,在府里该是成日里被人欺负吧?今日喝醉,以及闯进后苑,没准也是他的哪个好兄弟所为。   他暗叹口气,世道艰难啊,不只是宫里,哪里都不好混。   他对福禄道:“带上小十一郎君。”   “陛下,送去何处?”   “带着先回福宁殿吧,回头等王叔醒来再说。”   “是。”福禄利索地将赵十一背到了背上,与赵琮、染陶一起离开后苑。   “姑姑。”孙大娘子怯怯地从假山后转了出来,无措地看向王姑姑。   王姑姑是给人做奴婢的,早年也吃过一番苦头。直到太后成了太后,她的日子也才好过起来。可这人呐,向来是由奢入俭难,往日里便是几个时辰也跪过,如今才这么会儿,她便难以站起来。   孙大娘子的丫鬟上前扶起了她。   孙大娘子再跋扈,到底只是身在闺中的小娘子,她此刻直接便落下泪来:“姑姑,我不要嫁给那个登徒子!姑母说了,皇后非我不可,我不要嫁给那个登徒子!”   燕国公家就这么一个女孩儿,自太后成为太后之后,便常接了她进宫来。王姑姑也是常见她的,知道她性子有些跋扈,可此刻见她哭,王姑姑也觉苦涩。   但也没法子,若是魏郡王真犯起混来,真要他家那个小子娶了她,太后也无计可施。若是魏郡王没晕过去,这事儿还有办法。但魏郡王是当着众侍卫与几位相公的面晕过去的,一传十,十传百。   人人都知道后,还能怎么办?   只盼魏郡王真的只是一说。   否则,待年龄都到了,孙大娘子只能嫁过去。   便是不嫁,短期内,怕是也要送出京去避风头。   总之,她今日是真真办错事儿了,回头娘娘也非得罚她。   罚她事小,耽误了娘娘的要事才是大罪过。   作者有话要说: 相公是一些高级官员的特定称呼。   小十一郎君就是小攻呀,这次是名副其实的“小”攻哈哈,当然会长大,先不剧透了,剧透就不好玩了哈哈。总之我觉得很有意思,往后看么么哒。 第6章 明暗之间,床上躺着一位沉睡的少年郎。   回到福宁殿,赵琮令染陶带着小宫女去照料赵十一。茶喜则是为他净面换衣,他倒在垫了软厚垫子的矮榻上,总算是出了一口气。   茶喜没跟着去后苑,见他们去了一趟,带回来一个陌生的小郎君不说,陛下还疲惫至此。虽不知原因,她也不细问,只是担忧道:“陛下,婢子给您按按腿?午膳已在重制,染陶姐姐说给陛下炖个清些的汤喝。”   赵琮点头:“按一按。”   茶喜轻重得宜地帮他按腿,赵琮渐渐昏昏欲睡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染陶与福禄一起走进来,见赵琮似已睡着,他们放慢脚步。   赵琮却还是听到了,他睁眼,问道:“如何?”   “小十一郎君依然有些迷糊,御医已看过,的确是饮了酒的缘故,并无大碍,睡一觉便好。额头上的伤口也已处理好,御医说连疤都不会落下。”   福禄也点头:“小的替他洗了身子,为他换了新衣,陛下放心便是。”   “你们做事,朕自然是放心的。”赵琮说罢便要起身,茶喜伸手扶起他。赵琮站起来,说道,“朕去看看他。”   染陶他们也不拦他,跟着他一起往侧殿而去。   路上,染陶笑着说:“陛下,洗干净脸后,那位小郎君当真是令婢子都惊叹了。”   赵琮回头看她:“为何?”   “陛下去瞧了便是。”   赵琮好笑:“你还卖起关子来?”   茶喜高兴道:“染陶姐姐,那位小郎君是不是生得极为好看呀?”   赵琮宽和,对下人也宽和,是以茶喜才敢这般问。   染陶依然卖关子:“见到后,便知道了。”   瞧魏郡王与世子那副相貌,便知那位赵十一丑不了,尤其儿子肖母。赵从德的妾侍肯定不会丑,两厢基因结合,自然只有更好看的。   他们赵家,在未登皇位,成为王朝的统治者前,也曾是前朝贵族。经数代繁衍,优秀的人与优秀的人在一起,漂亮的再与漂亮的在一起,自然是越来越好。   赵琮还真没见过宗室里有生得丑的。   是以,尽管染陶这般说,他对那位可怜巴巴的小郎君却没有太多的期待。   美人嘛,他见得多了。他上辈子长得就好看,又是电影学院的老师,见多了漂亮面孔,这辈子的脸也是标准的美人脸。   哪还会轻易便惊艳。   侧殿长久无人住,有些冷清,但是样样齐全。   反倒因为天热,这份冷清变成了好处。一走进侧殿,赵琮便觉舒适,他直接往左侧内室而去。   有两个留守的小宫女见他过来,纷纷行礼。   他轻声摆手,染陶与茶喜为他拨开帘子,他走了进去,走至床前。   染陶撩开一侧的帐幔,赵琮往床上看去。   明暗之间,床上躺着一位沉睡的少年郎。   大红织锦被面上绣着鸳鸯,他殿中的用物大多均是皇帝专用,这被子想必是染陶临时从库房中翻找出来的。他不由觉得好笑,织锦在半漏的光照下暗露微芒,连鸳鸯似乎也要活了,而被子刚好拉至少年郎的下巴处。   颜色的反差之下,赵琮明白了染陶为何要说那番话。   这位小郎君的确是难得的好看。   却又不止是好看。   洗干净后,仅是闭着眼,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十足的锐气。他的鼻梁很高,眉毛如洇开的墨,眼线颇长。睁开双眼后,眼中的光芒到底如何,赵琮已经能够想象到。   他们赵氏做了几百年贵族,又开始做皇族,至今也近百年,宗室之人其实大多懒散。   别看宫中用度并不奢靡,那是太祖带头带得好。宫外头的宗室子弟一个比一个奢侈,太祖却宁愿养着这些宗室,也不给他们封地与实权。这就越发使得宗室之人只知享受,整个赵氏家族,真正宛如一潭死水。   这位小郎君,是赵琮到此处十六年来,见到的唯一一枚泉眼。   但泉眼在睡觉,赵琮看了几眼,便起身离去。   幔帐落下的瞬间,泉眼却睁开了双眼。   帐幔内的小小地方,瞬间便灵动起来,似有风雨将要来袭一般。   少年郎眼中的光芒比赵琮所能想象到的还要令人震撼许多,正如墨色夜空中唯一亮着的星子。   他微微侧头,往外看去。但是隔着帐幔,他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到赵琮等人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赵琮问福禄:“你可知那位赵十一叫什么?朕记得他们家,到他那辈恰好排到了‘世’。”   “知道是知道,但是……”   “怎么还犹豫起来?”   “他叫赵世——碂。”   赵琮微微一愣:“琮?”   “不不不,他那是另一个偏旁。”   赵琮了然地点头。向来便是取名要避皇帝名讳的,赵从德不避,是因为那是太祖定下的字辈,无须避。这位赵世碂竟然也没有避,不过他再一想,便明白了。他改名为赵琮时,赵十一已叫赵世碂很久。   以赵世碂那种亲爹亲爷爷都认不出来的透明度,他的家人肯定是早就把他忘了,自然也记不起他名字还要改这件事。不过宗室之事向来是由宗正寺负责,这也是他们失责。   孙太后为了她的位子,总去讨好宗室,对待宗室问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琮不由皱眉,待到他亲政时,要做的事,真的太多了。   酉时末,魏郡王醒了过来,想要过来谢恩。   赵琮吓得赶紧挥挥手让福禄送他出宫回府去。虽然,他猜测魏郡王今天那一出也是在演戏,明明前一刻说话时还格外中气十足,哭声洪亮,哪会那么容易便晕。但万一不是呢?万一再在他殿中晕一场,他可不是要头疼。   途中宝慈殿也派了人来“慰问”他,王姑姑没敢来,来的是太后的另一位女官青茗。这位不是王姑姑那种半路出家的女官,是打小便选进宫来,正规培训过的。   她说话有条不紊,对他格外敬重:“娘娘已经说过一回大娘子,明早便宣了国公夫人进宫来。娘娘说,大娘子的性子还需再拘一拘,过几日便令人将大娘子送去宋州待上一阵子,并特地请了一位女先生,陪着大娘子同去,务必将大娘子教好。”   “唉。”赵琮叹气,“实在不必如此,魏郡王叔向来不拘小节。这只是孩子之间的小事,哪里值得将大娘子送去外地?表妹毕竟还小,远离父亲母亲总会想念。再者,王叔还真能让他家小郎君娶大娘子不成?大娘子可还比小郎君大四岁呢。娘娘多虑了。表妹留在京中便是,待她及笄,朕亲自为她挑选郎君。”   青茗向来聪明,并未接那及笄寻郎君的话头,而是悲伤道:“娘娘说,总是她的不对。”   赵琮赶紧道:“娘娘没有一丝儿错处。”   “娘娘本想亲自过来看望陛下,又恐扰了陛下休息。”   赵琮挑眉,随后又恢复如常,亲和地说:“你转告娘娘,等朕养好身子,便去与娘娘说话。”   青茗继续担忧说道:“因大娘子的事,娘娘连晚膳都没用。来前,娘娘特地交代婢子,要婢子转告陛下,一定要记得用膳,这样身子才能快些好。”   赵琮叹气:“娘娘总是想着朕,总是将朕放在第一位。朕真想现在就去宝慈殿,可你瞧朕这身子,唉。”   青茗见如何说,赵琮都不上钩,完全不如往日那般好哄,也觉无奈。   但她只是一个女官,话已至此,她只能告辞离去。   青茗走后,赵琮往软垫靠去,顿时又瘫在了榻上,还是瘫着舒服。   福禄走了进来,说道:“陛下,郡主府里有人来回话。”   “何事?”   “郡主说,今日要留着刘显做事,便不让刘显回宫来了,明日让他回来。”   “都随郡主。”   “是。”福禄要出去告知郡主府的人。   赵琮又叫住他:“午膳时,朕吃的那汤不错,给郡主也带上一份。”   福禄笑着应是。   “今日去请魏郡王叔的那位侍卫,你去查清楚,看是哪家的子弟。”   “是。”   “行了,去吧。”   福禄行礼离去。   染陶笑盈盈地进来:“陛下万事总想着郡主。”   在染陶面前,赵琮也没什么好演的,他依然靠在软垫上,懒散道:“朕就这么一个妹子。”   “陛下今日早些睡吧?”   “嗯。”   屋内早就点上了蜡烛,往常总要到戌时末,他才睡。今日却赶上这一串串事,午觉没睡成不说,还费了大力气,他疲惫得很。染陶与茶喜带着小宫女伺候他净面、洗手、洗澡,他又吃了半碗红豆汤,漱了口,便躺到了床上。   染陶检查完毕,一切无碍后,正要为他拉起帐幔。他突然想到那位小郎君,他问道:“小郎君可还在睡?”   “睡着呢,一直有宫女守着,吃食也有,陛下且放下心来吧。”   “好。”赵琮是真的放下心来。   至此,兵荒马乱的一天总算是过去。   染陶将帐幔整理好,拿起床边的烛台,轻手轻脚地带着小宫女走出了内室。   福禄正在廊下与值夜的小黄门说话,见染陶出来后,交代了几句,便往她走来。   小宫女们行礼离去,她们走远后,染陶问道:“今日陛下新点的那个小太监,你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他今年十二,是元兆元年,七岁时入的宫。”   “进宫已五年,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才能入我们福宁殿。规矩倒是学得不错,他是哪里人?”   “沧州人,当年战事之中,他父母没了。他随着灾民南下,因生得还算干净机灵,恰好赶上宫中选太监,才得以入宫。”   “为何早时,他在与刘显说话?”   “晨时,刘显不正急着去宝慈殿通风报信?他那个好徒弟刘进没找着,刘显随手拉了个面生的小黄门,这不就拉到吉祥了。刘显那人,你也知道,向来蠢。”   染陶点头:“既然如此,陛下瞧他有眼缘,你便好好带着。他倒也是个可怜孩子,瞧着还算机灵,早日调教出来,也好帮陛下办事儿。”   今日于他们而言,也是大起大落的一日,福禄此时想到王姑姑跪在地上发抖的样子,还觉痛快,他笑道:“我们陛下日后要办的事儿可不就是很多了。今日我奉陛下的命,送魏郡王府一席人出宫,魏郡王张口闭口都在谢恩。”   “哼。陛下是天下之主,这份谢是应当的。”染陶虽如此说,到底是高兴的,“魏郡王若能站在咱们陛下这边,那就更好不过了。”   魏郡王这人既横又中,且万事不管,但他是太祖的孙子中,唯一一个还在世的。若能将他拉到陛下的战线中,实在是一件大好事。   福禄也点头。   染陶望向夜色里,院中如水月光下的青色石板。她乱了一天的心,跟着平静了下来。原本以为是有大事要发生的一天,担惊受怕了一天。最后并没有发生于陛下不利的大事,各色小事倒是一连串。虽陛下过于疲惫,但回头数一数,今日这些事,竟没一件不是好事的。   不仅狠狠打了王姑姑与孙太后的脸,孙大娘子也不必娶了,还得了魏郡王的好感。今日这些事,在场的侍卫与几位相公还都瞧见了,人口终究不严,她倒期待着更多人知晓今天的事。   知晓燕国公家过分的跋扈,知晓孙太后刻意的糊涂。   他们陛下的好运道,应该总算是要来临。 第7章 “会写字吗?在朕的手心写下你的名字。”   极度疲惫之后,赵琮一夜好睡。即便天光已大亮,福禄也未叫他起身。染陶则是带着小宫女去崇政殿向太傅告假,太傅听罢,乐呵呵地也未细问,自行离去。   待太傅被小太监送出宫后,染陶回身看了眼崇政殿的正殿。   此处原本该是陛下批看奏章,处理政事,接见各位大臣的地方。可陛下自登基以来,除了在这儿随太傅上课,从未见过除太傅外的其他大臣。   她看了片刻,收回视线并离去。   那一天,应该不远了,她暗自想到。   赵琮醒来已是辰时末,他叫来福禄,问了时辰,自己倒笑了起来。   辰时末其实也就是早晨八点多钟,但在这个时代里,算是极晚。   他懒懒散散地被宫女们伺候着穿衣、净面,染陶为他调了蜜水,他喝了半盅,倒又想起了侧殿中那位赵十一。   “小十一郎君醒了没?”   “尚未呢,茶喜在那处守着,辰时初,她还撩开帐幔看了回。”   “别还是伤了身子吧?”赵琮放下茶盅,否则怎么比他醒得还晚?   “御医都说了身体没有大碍,陛下放心罢。只是小郎君年纪尚小,酒饮多了,一时不适应而已。”染陶说完,又道,“陛下打算何时送他回魏郡王府?”   “待他醒了再说。”   昨日,魏郡王府一大家子离宫,竟没人提起这位赵十一。想想,赵琮都觉得他可怜,竟然没一个人还记得他。   染陶点头:“魏郡王府想必今日也要使人来宫中接他的。昨儿到底慌乱,他们府里怕是都担心着魏郡王呢。”   赵琮想,这可真难说。   魏郡王可是个滑头,能喊能哭还能说晕便晕,昨儿那么一晕,坑了孙太后一把。将他的小透明孙子留在宫里,不知是不是又想来坑他这个皇帝?到头来,他魏郡王演也演痛快了,气出了,反而脱身了,留着他与孙太后打对台。   这般想着,赵琮又站了起来,往外走去,边走边道:“朕去看看他。”看完就赶紧把他送走。   “陛下!您的头发还未束。”   “无妨。”   赵琮是皇帝,若非大朝会那等的场面,他寻常的朝服均是圆领的红色衫袍。本朝,对于服饰的颜色有规制,朱色、大红等颜色,唯有皇帝能穿。到赵琮登基后,孙太后也想穿红色,改了规制,除皇帝、太后与公主外,王爵以上的男子与郡主也能穿。   话虽这般说,常穿红色的只有赵琮与宝宁郡主。   孙太后要的只是一个形式,实际穿得很少。赵琮常穿,一是因为宫中为他制衣均以红色为主,二来,他也适合。宝宁郡主穿得多,只是因为她喜欢,赵琮又宠着。   赵琮不上朝,未穿朝服,常服却也是红色为多。他身着朱色四经绞罗制成的长衫,跨过门槛,往侧殿走去。四经绞罗软而飘,十分适合夏季。恰好迎面一阵微风,他散着的黑发与衣角、衣袖均被微微吹起,捧着早膳由远处走来的小宫女不由又看呆了。   赵琮好笑地回头朝她们一笑,走得更快。   染陶匆匆追了出来,对小宫女道:“先摆在桌上。”她往赵琮追去。   福宁殿便是他的家,在家里,他想如何便如何。   赵琮往常在殿中也常散发,但今日到底要去见外人,虽然只是他的后辈,染陶却还是觉得束起来较好。但陛下睡得好,醒来后体力也好,脚步迈得大,她已经来不及劝说。   茶喜见赵琮突然走了进来,边行礼边高兴道:“陛下来了!”   赵琮冲她一笑。   茶喜不由便道:“陛下今日真好看!”   染陶眉头一皱,正要训斥。   赵琮却“哈哈”笑起来:“嘴甜,赏!”   染陶无奈地摇头,应了声“是”。   茶喜更积极:“陛下是来看小十一郎君吧?他还未醒呢,婢子刚刚又去瞧了一回。”   “睡到这会儿,也该醒了,再睡下去,于身子也无好处。”赵琮此刻只想赶紧把那小子叫起来,再赶紧送走。那小子是可怜,但他的福宁殿又不是什么收容地,有他赵琮一个可怜人困在这儿就够了。   赵琮大步走进内室,不等茶喜为他撩帘子,他已经拨开帘子,往更深处走去。走至床前,他大手一伸,直接撩起帐幔。昨日的确也让他惊艳了一把的少年郎,依然还未醒。   睡姿与昨日他离去时,竟是一模一样的。   茶喜与染陶接过他手中的帐幔,分开两侧,分别挂在挂钩上。   染陶知陛下想要叫醒小郎君,她正准备为他代劳。   赵琮已经伸手去推赵十一:“你醒醒。”   床上之人却纹丝不动。   赵琮再推了他一把:“快醒醒。”   这可是染陶第一回 见到他们陛下叫人起身,她轻声道:“陛下,婢子来吧?”   她的话音刚落,床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子一点点地出现在赵琮眼中,赵琮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甚至手掌还贴着那大红织锦的鸳鸯被面。   赵琮望着面前的双眸,却是突然有些失望。   这双眼眸中,没有他想象中的光芒,反而也是一潭死水。   赵十一的眸子黑又沉,直直地盯着他。   失望过后,赵琮反倒松了一口气。赵氏皇族中,有他就已足够,要那么多聪明的做什么?他的皇位坐得这般不稳当,难不成还要更聪明的人来抢他的皇位?赵琮当初是电影学院的老师,正经研究过人的眼神。他看到赵十一双眼的那刻,除了失望,还有一丝了然。   这位赵十一怕才是一位真傻子,所以才能被兄弟那般欺负,也才能那般透明,连亲爹与祖父都不记得他。倒是长了一张聪明脸,无奈是个痴儿。   赵琮是常年装傻之人,不由又升起一股同情心,他索性坐到床边,笑着问赵十一:“睡得可好?”   赵十一也如他所想那般,依然静静地躺着,仰头看他,一句话不说。   “朕是你七叔父。”赵琮在这一辈中,排行第七。   赵十一的眼睛眨了眨,却依然没有说话。   染陶极为聪慧,也瞧出了其中端倪,她轻声道:“陛下,婢子先伺候小郎君起身吧?”   赵琮点头,挥了一下手。   染陶走上前,要扶他起来,赵十一却突然往床里面缩了缩。   这一举动,看得赵琮莫名便是一阵心疼。他虽然在这宫里过得也不大如意,但是孙太后从来不敢在其他地方苛刻他。更不用说先帝还在时,他过得尚可,除了被人全方位盯着外,从来没人敢欺负他。   唯有经常被欺负的人,才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些举动。   本已站起来的赵琮,又坐到床边,他伸手去拉赵十一,放缓声音道:“这位姐姐是朕的贴身女官,不会欺负你。快起身吃好吃的,早膳有白玉凉米糕,蘸着花蜜吃,格外好吃。”   他哄得很自如。   染陶听在耳中,倒是又笑了一回,陛下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倒去哄另一个孩子。但她也顺着说:“是的,小郎君,您听陛下的话,婢子给您做好吃的。”   赵十一充耳不闻。   赵琮又哄了一阵,赵十一依然没有反应。   赵琮的性子是练出来的,倒也不急,况且他此时正觉得赵十一可怜,他索性对染陶道:“你们去外面候着。”   “陛下——”染陶犹豫。   “去吧,这孩子难哄得很。”   染陶见赵琮兴致颇高,到底叫上茶喜,行礼道:“婢子们就在帘子外候着。”   帘子轻动,夏风轻流,内室只剩赵琮与赵十一两人。   赵琮再回头看他,果然,那孩子紧绷的小脸渐渐松了下来。   他又问道:“你今年几岁?”   “怎的不说话?是从小便不爱说话吗?”   “你叫什么名字?”赵琮明知故问,“你家这一辈排到了‘世’,你呢,叫什么?”   这番话下来,赵十一似乎渐渐对他放低了戒备,又往他靠了靠。   赵琮索性伸出手:“会写字吗?在朕的手心写下你的名字。”   赵十一继续沉默。   就在赵琮以为他不会有所行动时,赵十一竟然从被中伸出了右手,他犹豫了半晌,在赵琮左手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碂”这个字。   赵琮却装作没看到,也没领会般地说:“朕没明白过来。到底是个什么字?”   赵十一的瞳孔动了动,依然看着他。赵琮却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不满,赵琮心中暗乐,逗小孩子自有一番趣味,他正打算继续逗。   染陶突然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匆忙道:“陛下,郡主来了!”   “怎么突然就进宫了?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人到了哪里?”   “哥哥!”   染陶尚未来得及再回话,帘子外已经响起一个格外活泼、清脆的少女声音。   帘子又是一阵晃动,一位小娘子走进了内室,带来一室的明媚。她尚未及笄,头发并未挽作发髻,只是梳作双螺,戴着嵌红宝的金珠花,额前贴着花钿。本朝尚清,尚雅,女子穿衣均爱挑那雅致的颜色,衣服样式也多是窄袖对襟长衣。   这位小娘子却是一身红衣,上着宽袖交领短襦,下着八幅长裙,肩绕茶白色绣有木槿的披帛,袖口与裙边均用金线镶了边。她的衣服也是用的四织绞罗的料子,一路走进来,裙角翩翩,流出数道金光。她的手腕上还戴了许多个金镯子,上有响铃,金铃叮铃作响,叫人听着便愉悦。   她正是赵琮唯一的妹妹,宝宁郡主,赵宗宁。   赵琮一看到他这个妹子,心情不好也能变好,更何况他此刻本就很愉悦。   他的妹子一点不像本朝的贵族女子,她不静也不雅,还爱抽鞭子,但他却格外喜欢这样的妹子。无论何时,无论哪辈子,女孩子都过得不易。他这辈子能有妹妹,妹妹还这般可爱漂亮,他还是皇帝,他一点不介意把她捧到天上去。   万一脾气太差,没人要?   他的妹妹还怕没人要?就算他的妹妹要养面首,他不仅举双手赞同,还会帮她找俊俏的郎君,各式类型全都有。   “哥哥!”赵宗宁走进来,见到他,又叫了声,她笑得十分甜,甜到了赵琮心里,她的声音更是如珠子落玉盘,“早上我一醒来,便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听说魏郡王叔昨儿在宫里,被孙筱毓气得晕过去啦!可把我乐坏了!据说孙太后那个老虔婆要派她的贴身女官,与燕国公一起去王叔家赔罪呢!我一得着这个消息,便赶紧进宫来!”   赵琮无奈:“即便这里是朕的殿中,你也不能这般称呼太后,那可是太后,你可是郡主。”   “嘁,那不就是老虔婆,还不让人说?再说了,我当郡主,不就是为了痛痛快快活一场吗?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这可是哥哥你告诉我的。”赵宗宁又看向赵琮身后,好奇道,“这便是魏郡王叔家中那个可怜的小孙子吗?”   看来经过一晚的传播,京中人人都已知道了昨天的事,赵琮表示很满意。   赵宗宁却走到床前,低头看向赵十一,说道:“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有些傻。”   “宁宁!”赵琮不悦地叫她的小名。   “嗯?”赵宗宁抬头看他。   “不可无礼。”   赵宗宁虽骄纵,但也知晓不该对无辜的人说不礼貌的话,她乖巧道:“好啦,我说错话了,哥哥不要气。”她伸手挽住赵琮的左手臂。   赵琮原本还置在被面上的手被她拉了起来,他的手心便也离开了赵十一的手指。   赵十一的指尖失去温度来源,他抬头看了眼赵宗宁。   赵宗宁也看他:“你认识我哦?”说着她又笑了起来,“说起来,我曾在你们王府里远远见过你一回,你还记得我吗?你与我差不多大吧,但你要叫我姑母哦!”   赵琮真是怕她又说出什么话来,赵十一这孩子够可怜了,赵宗宁向来任性。他索性站了起来,对她道:“你与朕出去说。”   赵宗宁点头:“我也有要事要与哥哥说!”   赵琮回身看了眼赵十一,微笑道:“你继续躺着便是,何时想起身,不爱说话,便摇床头的铃铛。”赵琮说罢,便站起身。本因坐着,散在大红织锦被面上的头发,与他的衣服一起离开被面。   他的头发轻轻抚过赵十一的手背。   赵琮则与赵宗宁一起往外走去。   临去前,赵琮又回头看他,笑道:“朕知道,你叫赵世碂。”说罢,他便含笑转身而去,只留下一个格外好看却又实在单薄的背影。   唯有赵宗宁依然好奇地回头连连看了赵十一好几眼。   赵世碂将被面上有些寂寞的手再度收回被中。   他想,十三岁的赵宗宁倒和前世三十一岁的她一样骄纵。   作者有话要说: 称呼啊、民间风俗等,包括宫殿名称、用处以及位置,基本都是参考北宋时期的,因为剧情要求,部分地方会有调整。   说个比较有趣的事,两宋的皇帝几乎从未穿过龙袍,他们常穿的朝服就是封面里赵琮的那种,红色圆领衫袍。史书中提到两宋皇帝的服饰时,是有浅黄色与赭黄色衫袍的,但从流下来很少的画像来看,即便是黄色,也是纯色,上面一点龙的样子也没有。   除朝服、常服外,比较常见的还有冕服与通天冠服,十分大的场面,例如登基、祭天地宗庙这种级别的会穿冕服。通天冠服的话,文中一开始提到的大朝会,这样的场面,皇帝便会穿通天冠服。冕服与通天冠服,从目前流下的画像来看,也是没有一点儿龙的样子。   他们真的从来不穿龙袍,算是历史上仅有的了。   因为这章正好写到衣服,就说了些哈哈。   不要急,小攻君以后戏份多得是~ 第8章 赵琮其人,该如何去描述?   赵十一,也就是赵世碂,前世里其实从未见过赵琮。   他只与赵宗宁打过交道,甚至不仅是交道,他最后是死在赵宗宁手中的。   是赵宗宁亲手将他送到了这一世。   当初,赵宗宁一把长剑刺穿他的心脏,很快,他便咽了气。   临咽气前,他看到殿中的太监与宫女跪了一地,他们跪的不是将死的他,他们跪的是赵宗宁。   他们称赵宗宁为“陛下”。   谁都没想到,最后是赵宗宁做了皇帝。谁也没想到,赵宗宁做成了孙太后痴心妄想了一辈子的事。   他也才知道,他所以为的亲信其实都是赵宗宁的人。   他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便死在了赵宗宁的手中。   临彻底失去知觉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赵宗宁带着哭声的话:“哥哥,宁宁为你报仇了!”   她以为赵琮是他杀的?!   他明明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养在深宫,在位六年,却从未亲政过、甚少露面便匆匆死去的病弱小皇帝!   即便死了,他也冤枉。   他并非好人,也并不在意他人言语。但这种他从未做过的事,他当真不愿认下。   他知道赵琮真正的死因,却再没有机会说出口。   有幸重活一世,他的第二执念是继续做皇帝,第一执念是见一见那位只在传闻中出现的赵琮。是什么样的人,才要使得赵宗宁一介女子,谋略近二十年,也要为之报仇?又是什么样的人,令他莫名其妙为之死了一回?   如今,第一执念已经完成。他见到了赵琮。   第二执念?前世,赵琮刚过完十六岁那年的万寿便死了。   他如今便在这宫中等着赵琮死,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今生做皇帝这条路也能走得顺畅些。赵琮的万寿,也就是秋天的事。   前世死在赵宗宁手中,不甘,不堪,他却的确佩服这位郡主。女子有这般心志,再做到这等地步,他唯有真心的佩服。只是前世,赵宗宁的封号并非这如珠如宝的“宝宁”,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长平”。   不过她反正自己做了女皇帝,哪还会在意封号这样的事。   他不禁又想到赵琮。   赵琮其人,该如何去描述?   他的前世里,前半生为了保命,装傻,活得窝囊。从他开始争夺皇位,乃至终于成为皇帝的时间里,他见过了无数的美人。男子为了彰显胜利,利用的无非便是财富、权力与美人,他的后宫中充满了各式美人。   但他没想到,赵琮竟然是这副相貌。   他与赵宗宁是有往来的,赵宗宁是王府嫡女,钦封郡主,长得贵气,且明艳,身量比大多数女子都要高,据说是长得像她逝去的父亲,安定郡王。他原本以为,赵琮与赵宗宁长得很像。   却不料,完完全全不像。   赵琮长得太好了,也太精致了。   真的如他名字一般,是块美玉,美好温和到,他竟然找不到词语去形容。   赵琮弯腰看他,肩上黑发垂落的那一瞬间,与其说他是装傻,刻意不说话,不如说,他为赵琮所惊艳、震撼,进而当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他叫赵世碂,名字中倒也有个同音的琮。但到底不同。   赵琮的琮是美玉,他的碂只是石头。赵琮即便不是皇帝,也是高高在上的安定郡王府世子,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庶出子。不过,美玉又如何,上辈子的赵琮过得比他还不如。   玉和石头碰到一块儿,先碎的必然是玉,无论那玉有多美。   前世里,他即便是块石头,即便时间再短,他也当上了皇帝,他尝过了那权力的滋味。   况且,他早不是从前的赵世碂。   这一世,他也有他的风光要取回。   出神间,帘子再被人撩开,赵世碂将眼皮敛了敛,再度做出几分呆傻的模样。   一位宫女走进来,脆生生道:“小郎君,可要起身?”   他未说话。   宫女又道:“这位是福大官身边儿的吉祥,他在这儿陪着您。若是您要洗身子,叫他便是。婢子在外边儿,有事儿尽管叫婢子。”   宫女知他不说话,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待到脚步声远去后,站在内室中央的吉祥往前走了几步,跪到地上,磕头行了大礼:“三郎君。”   赵世碂回头看他,并撑着床板缓缓坐了起来,总算是开口:“起来吧。”   赵琮歪在榻上,听他妹子叽叽喳喳地说话。隔窗内,就他们两人,染陶与赵宗宁的女官均在外。   赵宗宁得意:“我瞧他不顺眼,便多抽了他几鞭子,哼!”   “他就一个太监,你跟他置什么气?”   “他成日里将哥哥这边的事告诉那老虔婆,哥哥又没法拿他出气,我便帮你出了这口气!这次非得好些日子,他才能养好!看他再怎么给老虔婆通风报信去!”   他们说的是刘显,刘显这次被赵宗宁抽得很惨,早晨是被抬回来的。此刻刘显正趴在他屋里半死不活呢,他的徒弟刘进陪着。   赵琮将手边的攒盒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吃。   她嘟着嘴:“哥哥不要总是让我吃了,你瞧我近日来胖了许多!”   赵琮好笑地伸手捏捏她的脸:“一点儿肉都没有,放开了吃。朕向来不吃这东西,这就是为你准备的。”   赵宗宁没忍住,到底又拿起一块荔枝糕来吃。赵宗宁即便性格骄纵,却是皇家郡主,礼仪是从小养出来的,吃东西无比斯文。她小口吃完小块荔枝糕,用帕子擦了擦嘴,又道:“哥哥,还有一件事要说予你听。”   “嗯。”赵琮从来没指望从她口中听到什么正经大事,他闲闲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   “哥哥可认识萧棠这个人?”   “不认识。”赵琮不在意道。   “前些日子,我的郡主府外,隔几日便有位年轻男子出现,他似想来敲门,却又总是临阵离去。门房的人觉得他怪异,可他却生得颇好,做一副书生打扮。我听哥哥的话,向来是要求府中不轻易看低他人。门房便将这事告诉了府中长史,长史去调查了一番——”赵宗宁说到此处,顿了顿。   赵琮也终于察觉到这话有听头,他抬头:“如何?”   “那位年轻男子竟是江宁府去岁解试的第二名,名叫萧棠。”   赵琮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哥哥也知道,我身边的程姑姑是哥哥登基后,指给我的。她在宫中多年,经历得多,知道得也多。她听闻萧棠是江宁府之人后,无意间说了句‘染陶也是江宁府人’,我听到耳中,立刻令人去江宁府好好查探。”   赵琮放下了手中的书。   “去江宁府的人,昨日刚回来。哥哥猜猜看,我查出了些什么?”   “萧棠与染陶认识?”   “萧棠早年与染陶竟是定过亲的!染陶八岁时甄选入宫,家中也是清白人家。萧家原也富足,与染陶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只是萧家后来没落了。染陶家信守承诺,并未退婚,还资助萧棠读书。萧棠比染陶大了五岁,却独自上门退了婚,他道他已配不上染陶,不愿耽误她。染陶家这才退还庚帖,后来恰好遇到宫中甄选,染陶才入了宫来。”   “竟是如此?”   “没错!染陶幼年与萧棠定亲后,他们全家便搬去了扬州,但她的籍贯却是在江宁府。我从前总听染陶讲她幼年在扬州的生活,还当她是扬州人呢!若不是程姑姑当年恰好在尚仪局做记录,谁能知道有这层关联?”   “所以?”   “哥哥!萧棠明显就是还念着染陶姐姐!谁都知道染陶姐姐是您的贴身女官,他定然是想打听染陶姐姐过得好不好,想来,却又不敢真来我府上打探,只敢徘徊在府外。”   赵琮好笑,再伸手去捏她的脸:“小丫头,你才几岁,就知道这些?”   “我已经十三岁了!待我及笄,也能挑郎君。哥哥可别忘了,你答应我要给我寻面首的事。”   赵琮哭笑不得,这事儿,她倒记得清楚。但他的灵魂不独属于这里,不觉得他妹子的言论惊悚,况且他的妹子之所以有这等神言论,也拜他所赐。   好在赵宗宁也不再惦记着面首的事,她又道:“哥哥,这可是个好机会!今岁的春闱,萧棠并未参与,据闻可能是因当时盘缠不够,没能到得京中。但这萧棠,将来必是人才,哥哥早些将他收罗起来吧!将来,他为你效力,你放了染陶姐姐出宫去,他们俩正好成亲!”   “不得了,我们宝宁郡主不当郡主,要当宰相了,还要当媒人。”   赵宗宁却急道:“我说的可是真话!那老虔婆成日里拘着您,不安好心,还想把孙筱毓那样的人嫁给您!哥哥,您可是皇帝,是官家!这片江山都是您的,天下子民的生存与生活,都要仰仗您。辽国、西夏,甚至就连高丽、南蛮,都对我们的疆土,我们的人民,我们的财富虎视眈眈。我们也尚有领土需要夺回。哥哥,您的能力足以支撑你去做一个优秀的帝王。妹妹信您,妹妹也知道,您的志向也向来如此。   您怎能忍受整日里窝在深宫中,与孙太后玩这样一来一回的后宫把戏?孙筱毓算个什么东西?孙太后算什么东西?他们孙家又算什么东西?!有我们赵氏一族时,他们孙家还在玩泥巴!这些年来,我们一步步走到皇族也并不易。我们赵氏一族,不惧怕任何人!妹妹知道您也有您的担忧,但是只要哥哥去做,无论什么事,妹妹都会帮您!妹妹也永远会站在您的身边!   哥哥,我希望有那么一日,您在高阶之上,接受万民的跪拜。而万民们愿意拜您,不是因您是皇帝,而是因您真正为每一位百姓带来了富足的生活。这是赵氏一族的职责所在,妹妹相信,这也是哥哥的愿景吧?”   赵宗宁说完后,便紧紧盯着他。   赵琮的呼吸有些不畅,他突然觉得,他的妹子比他更适合当皇帝。   这才是真正的皇室郡主。   而他,的确被赵宗宁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起来。 第9章 心魔一旦存在,便难以驱赶。   赵宗宁是个成功的演说家,赵琮从前以为孙太后还算个女中豪杰,有了他长大的妹子做对比,他才明白何为真正的女中豪杰。   甚至拿他妹子与孙太后作比较,也是在侮辱他妹子。   赵琮心中本就是有些想法的,被赵宗宁这番言论一影响,恨不得立刻为江山,为子民付出一切。   但,赵琮也有成年人的思维。他热血了片刻后,又迅速冷静了下来。   凡事不是靠热血便能做成的。   赵宗宁却还未平复心绪,她眼巴巴地等着赵琮的话。   赵琮伸手拍拍她的小脑袋,笑道:“宁宁长大了。”   “哥哥!”   “放心吧,哥哥都知道,也有打算。今日受的,来日,定要他们还回来。”   “哥哥——”   赵琮看着她,柔声道:“如你所说,朕是皇帝,是官家,自会为百姓打算,也有考量。只是时机未到,但你要相信哥哥,快了。朕会为这片江山付出一切所能付出的,定不会辱了‘赵’这个姓。   而你,哥哥希望你能一直这般肆意而又无忧无虑。等哥哥亲政那天,当众人面封你做公主。”   赵宗宁笑道:“谁在意那些啦!我现在是郡主,但哥哥给我的一切早就是按照公主来置办的了!”   “父亲与母亲未能得到的,哥哥将来都会为他们做到,哥哥没有忘。”   与赵琮不同,赵宗宁出生后,虽然安定郡王妃不久便已过世,但安定郡王一直都在。他们父女感情极好,安定郡王与王妃感情极深,一直未续娶,府中连个妾侍都无,更遑论侧妃之流。安定郡王过世后,尚年幼的赵宗宁消沉了许久。   此刻提到他们的父母,赵宗宁的眼睛倏地变红,低头沉默不语。   “哥哥说错了话,惹得我们的小公主难过了。”   赵宗宁抬头看他:“我现在才是郡主呢!”   赵琮笑:“快了。”   赵宗宁这才又笑起来。   赵琮拿了帕子要给她擦眼泪,赵宗宁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抢过他手中的手帕,自己擦了擦。   待她喝了几口茶,放下茶盏,赵琮道:“但是今日,你也有事做得不对。”   赵宗宁聪明,“哼”了声说:“我说她是老虔婆哪里不对?”   “你是郡主,不能这般强求口头上的威风。谁欺负了你,你告诉哥哥就是,朕来帮你出气。孙太后的确防着朕,也给朕设下不少坎,但你要相信哥哥,是不是?”   赵宗宁过了会儿,勉强点头,算是认同。   “那说好了,以后不许再那般叫孙太后,到底不雅。”   赵宗宁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   “况且,那魏郡王府的小郎君还在呢,你便那般说话。”   赵宗宁轻松道:“这件事哥哥倒是不必太过在意,那赵十一就是个傻子!在他们府里,他的兄弟姊妹们如今都懒得欺负他,因为没意思呀!我们说什么,他都是听不懂的。哥哥没瞧见,他刚刚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吗?”   “傻子?”赵琮虽有猜测,但听到这番话,还是有些诧异,这是“傻子”到了什么程度?   “赵从德——好嘛,哥哥你别瞪我,他是四哥!四哥的大女儿,赵世晴与我还算投缘,常来我府中,经她邀请,我也去他们府上玩过几回。”   赵琮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哥哥您也知道,魏郡王叔和四哥的性子,一向是有些……我到底是晚辈,说不出口。其实说来也挺可怜,赵十一的生母,是被四哥他抢回去的。”   “抢?”赵琮常在宫中,这些年又混沌度日,知道的本就不多,更何况是这种内宅之事。   “他的生母原先是在城中西大街那处赁了铺子做买卖的,专卖炊饼。哪料到四哥他瞧上了人家的美貌,就抢回去了呗……”赵宗宁到底才十三岁,性子虽活泼,因身份所致,常敢言其他小娘子不敢说的话,有些话却也难以启口,“总之,他是魏郡王世子,谁敢拿他如何?况且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女子,抢就抢了。而且据说啊,那女子是有丈夫的……”   赵琮精神一凛:“难道?”   赵宗宁明白他的想法,立刻摇头:“不是,赵十一是四哥的亲生儿子。赵世晴那般讨厌她的庶出兄弟,也是承认了这点。四哥那样的人,见着漂亮的就想收回去。赵十一的生母受宠了几旬,便湮没在了魏郡王府中。他的生母据说也有些木讷,连带着赵十一从小便笨。   他们府里那么多孩子,个个急着在四哥和王叔面前露脸。赵十一这么笨,生母也不会钻营,便渐渐这般彻底湮没了,没人记得他们。晨时我听到宫中这个大笑话,便猜到了是那赵十一。赵世晴有时提起他,也道他可怜呢。原先赵世晴还未出嫁时,倒记着照拂他,其他兄弟姊妹,忌惮赵世晴,到底还知道收敛,赵十一的日子还能过。我在他们府中,远远见过他一次。去岁赵世晴出嫁后,他们府里再也无人管他。”   “这么可怜。”赵琮喃喃道。   “是啊,听闻昨日老虔——孙太后令王叔将家中十岁以上的孩子都带进了宫中。赵十一刚好十一岁,一定又是被他的兄弟们欺负了,才会出现在后苑中。”   赵琮想了想,将染陶叫了进来,问道:“昨儿小郎君们都是在何处玩耍的?”   长辈们参加朝会,一帮小孩自然是只能另找地方打发时间。   “是在坤宁殿的侧殿。”   赵琮点头,那便没错了,坤宁殿离后苑十分近。将赵十一灌醉,再扔进后苑,是很好办的一件事。   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他当皇帝的还被孙太后排挤呢。   道理,赵琮都明白,但他还是觉得赵十一有些可怜。尤其他是亲眼见到赵十一身上脚印的,堂堂魏郡王府小郎君,即便是庶出,那也是宗室中人,居然被孙家一个小娘子欺侮。   只是可怜的人那么多,他哪能管得过来。光是眼前这些事,就已够他去烦恼。   赵琮暗暗叹了口气,撑着坐了起来。   “哥哥要做什么?”   “去宝慈殿。”   “去见她做什么?就她会摆太后架子!她的侄女在宫中这般放肆,她也不来你这里给个说法。”赵宗宁嘟嘴。   赵琮任宫女给他穿鞋,笑着对赵宗宁说:“到底是朕殿中的太监,惹得宝宁郡主不快,郡主一早便哭着进宫来找朕讨公道。无奈朕向来不懂这些,便只能去找太后娘娘讨办法。”   赵宗宁眼珠子一转,跟着笑起来:“没错!刘显惹我不快!我气得很!我要找太后娘娘做主!太后娘娘不给我做主,我就哭!我就不出宫了!”   赵琮笑出声,待染陶为他整理好衣服,他带上妹子一起去宝慈殿讨公道。   孙太后这一夜,却睡得很不好。她一直未起身,连小朝会都已取消。她皱眉靠床不说话,一头青丝铺满了枕头。   赵宗宁气急了,一口一个“老虔婆”地叫她。   其实孙太后并不老,今年才三十有六。   她也不是先帝的元皇后,她是继后,她还是元皇后的侄女。   孙家向来有思量,元皇后身子不好,便将还小的孙太后送进了宫中。在这宫中一待,便待到了元皇后过世,孙太后成了继后。   她册封为皇后的时候,才十五岁。   那也是她最好的年华,先帝虽大她许多,却十分疼宠她。而她既美丽,又知书达理。她在宫中长大,幼年时,先帝还曾亲自教导过她。她封后那一两年间,先帝甚至连最受宠的贵妃处都不再去。   元皇后没能生下皇子,孙家的宝都押在了她身上。   按照这个疼宠法,原本生下皇子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直到先帝过世,孙太后都未曾怀孕过。   最初,赵琮抱到她名下养着时。她虽不愿,却也知道,养好了对她有助力。更何况,安定郡王妃其实与她也是表姐妹,她的母亲,与安定郡王妃的母亲,是堂姐妹。   东京城的贵族圈子里,本就亲连着亲。   赵琮是她的表外甥,有着些微的血脉联系。她原本的确很喜爱赵琮,赵琮生得好,又乖巧,性子十分温顺。幼年的赵琮向她行礼时还站不稳,随着年岁的增长,赵琮行的礼越来越稳,也越来越标准。而赵琮也越长越优秀,文采斐然,太傅个个说他好。   最难能可贵的是,赵琮一直很尊重她,在她面前甚至只自称“我”。   孙太后本该为此自豪才是,但她的心却渐渐偏了。先帝去得太早,赵琮还太小,她还太年轻,她的心完完全全地偏向了自己。她从小就为父亲与姑母所用,早早入宫,又有何人问过她的想法?   没有。   她已经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她为何不能试着去成为真正的最尊贵的人?   心魔一旦存在,便难以驱赶。   她对赵琮的几分情,这六年间也早已散尽。   她甚至对孙家也无太多的感情,她的亲生父亲,亲手把她送进了这座活坟墓。但她为了控制赵琮,又不得不依靠娘家。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待孙筱毓十五及笄,她亲自赐婚,让孙筱毓当皇后,她也能继续捏着赵琮。即便生下皇子,那也有孙家血脉。   如今仅仅因为那样一件小事情,这些打算就已全作废。   更何况,昨日的大朝会上,辽国的使官竟问她赵琮何时亲政。西夏的使官更是直接言明,要留在京中,待到赵琮过完万寿并亲政,亲自向大宋皇帝行了礼后再离去。其他一些小国,居然还出声附和。   她有多难堪?她差点笑不出来,更是觉得台阶下的所有人都在笑她,笑她痴心妄想。   她本就心气不顺,从朝会归来,听闻后苑发生的那些事,脸色便未晴过。   王姑姑到底是她的乳娘,打小便随她进宫来,比她母亲对她还要好,她即便怨王姑姑,也不忍心真的罚她。王姑姑自觉无颜面见她,正在房中自省。   青茗站在床边,轻声道:“娘娘,大娘子一早便在厅中候着。婢子瞧她眼睛红得很,也不说话,怕是哭了一夜。”   孙太后有些不耐地说:“大哥成日里宠着她,将她宠成了这般模样,怪谁?那可是魏郡王府的小郎君,尽管只是庶子,到底是魏郡王府的人!她也敢踹?这还是国公府嫡女应有的风范?我不求她贤良淑德,但她竟这般愚笨,该让她好好反省!”说到后头,孙太后也是怒上心头。   “娘娘别气,大娘子还小,好好教,总没事儿的。况且,性子娇才好呢,往后有人疼。”   “哼!”孙太后冷笑,“她这等性子,将来哪家的郎君受得住她?这个皇宫,她是进不来了!东京城就这么大,怕是人人都已知晓她将魏郡王气晕过去的事!你说她能耐不能耐?”   “娘娘……”青茗还要再说。   孙太后道:“罢了,伺候我起身。母亲今日要入宫,我有事要交代于她。”   “是。”青茗上前服侍她。   她坐在镜前,宫女为她梳妆时,突有小宫女急急走进来。   青茗不满道:“怎的这般毛躁?”   “娘娘!宝宁郡主进宫来了!”   “这般早?”原本闭着眼的孙太后,立刻睁开眼。   “据东华门处守门的小太监说,郡主进宫时,一脸不快,要哭的模样!”   孙太后再度皱眉,赵宗宁这个丫头并不好对付。   偏偏这时,又走进来一位宫女,更急地说:“娘娘,陛下与宝宁郡主正往咱们宝慈殿行来。郡主眼圈儿是红的,似是刚哭过一场!”   孙太后不由便伸手轻抚额头,可真疼。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宋时期,太后如果向皇帝上书,均是自称“妾”。平常自称,都是“老身”、“吾”、“我”。文中我用了“我”,因为文风没有走文言文路线,“老身”和“吾”有些拗口。 第10章 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孙太后还未梳妆好,赵琮与赵宗宁已赶到宝慈殿。   孙筱毓胆颤心惊地坐在正厅中等太后,见赵琮兄妹俩乍然出现,她再不复昨日的跋扈,而是吓得立刻站起来,却又没有与赵琮行礼。   这一回,她不是故意的,她是真忘了。   赵琮自然不会在意,反倒笑着问了句:“表妹昨夜睡得还好?”   孙筱毓到底不如赵宗宁那般大方,也没有赵宗宁那般的资本,她这次被吓得着实不轻,她很怕被家中送到宋州去。此刻的她,再看赵琮的笑容,便觉得一点儿也不温润了。   赵宗宁是从来都瞧不上孙筱毓的,孙筱毓常常自称京中第一才女地带着许多小娘子办宴、写词,还要办什么词社,还真当自己是朝中词臣不成?偏偏他们孙家得势,当真有许多人捧着她。   但在赵宗宁这等身份的人眼中,那些都是笑话。赵宗宁也有相处得好的玩伴,她们没一个人瞧得上孙家。   赵宗宁瞟了她一眼,理都没理,藏在袖中的手指暗暗掐了自己的手心,眼泪说下来便下来。宝宁郡主一哭,一屋子的宫女全部吓得跪了下来,孙筱毓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赵琮便叹道:“宝宁,你怎能在娘娘殿中这般!”   赵宗宁哭得越发悲切。   “宝宁!——”赵琮眼看着便要训斥。   “谁敢吓我们宁娘!”孙太后从隔窗后头绕了出来,长裙曳地,她的身边簇拥着一群女官与宫女。赵宗宁一见她出来,便哭着朝她走去,伸出双手,委屈道:“娘娘!”   “哎哟!谁惹得我们宁娘哭成这样?”孙太后一脸心疼到底的模样,急急地搂住了赵宗宁,将她抱到怀中。   “娘娘——”赵琮无奈。   “不许吓宁娘!”孙太后微瞪赵琮一眼,将赵宗宁扶到首座,她坐下,依然将赵宗宁搂在怀中,问道,“告诉娘娘,谁欺负你了?”   赵宗宁哭得说不出话来。   “琮儿,你来说,谁那么大胆,这般欺负我们宁娘!”孙太后抬头,灼灼地看向赵琮。   赵琮皱眉,没说话。   “跟我,琮儿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娘娘——唉!宝宁真是被我给惯坏了。”   “你说便是!”孙太后轻柔地拍着赵宗宁的后背。   “这丫头,早早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便急急地进了宫来,一点规矩都不知。娘娘您猜怎么着,她非说刘显对她不敬,她将刘显抽得皮开肉绽!先不说那刘显哪来的胆子对她一个郡主不敬,她才十三岁,哪家的小娘子似她这般?娘娘,我这是愁得不行!她还非要我为她做主,我说,这主我可做不了,她便跑来了您的宝慈殿。”赵琮说得满脸郁卒。   孙太后听到刘显被揍,手微微一顿,又继续拍着赵宗宁,并道:“宁娘是我瞧着长大的,最知礼,哪有你这般的兄长,竟这样说妹妹!”   “娘娘!刘显又有何错?被她抽成那般,爬都爬不起来。”   孙太后仔细瞧了赵琮一眼,见赵琮满脸的郁卒与着急并不似装出来的,她不禁也有些疑惑,却还是低头问道:“宁娘,你告诉娘娘,刘显如何对你不敬?娘娘帮你罚他。”   赵宗宁埋在她怀里只知哭,孙太后问了几回,她才抽噎着说:“哥哥让他给我送了些樱桃来,他背着我说这东西是南地进来的,稀罕得很,宫里都不够分,却还要送到我的郡主府!他这不是摆明了说我,说我不配吃那樱桃!”她说完,又是一阵大哭。   孙太后微微蹙眉,不说话。   赵宗宁在她怀中眨了眨眼睛,哭着继续说道:“娘娘,我不喜刘显,您快将他赶出宫去!”   “宝宁!”赵琮又是一声警告,“刘显伺候朕多年,你不可这般无礼。”   那声“朕”说得孙太后又是一怔,打赵琮登基以来,他还从未在她面前称过“朕”,无论何时。   赵琮上前:“娘娘别惯着她,我把她带回福宁殿好好教导。”   他又说成了“我”,孙太后的眉间一松,她搂抱着赵宗宁,说道:“这事儿定然是刘显不好,宁娘不会说谎话,刘显竟敢当宝宁郡主的面说那话?一定要罚!”   赵宗宁点头:“娘娘将他赶出去!赶他去淮南服盐役!”   “傻孩子,这服役哪能说服便服?得按律例条文来才是,都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那娘娘竟是要放过那刘显不成?!”赵宗宁抬头看她,一张俏脸都哭花了。   孙太后又是一阵心疼,亲自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柔声道:“宁娘放心,娘娘自会帮你出这口气,谁都不能欺负我们宁娘——青茗。”   “娘娘。”青茗行礼。   “这刘显太不知规矩!你这便去福宁殿,传我的口谕,除了刘显的五品‘都都知’。”   赵琮没想到孙太后竟也舍得,这官位说撸便撸,大太监说折便折。   赵宗宁不愿:“娘娘——”   “宁娘,刘显好歹照顾琮儿一场,真要将他赶出去,恐令人心寒呢。”孙太后温柔,声音却坚决。   赵宗宁知道,也就这样了。不过能把刘显给踩下去已是很不错,她原以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再罚刘显一顿板子罢了。刘显没了那个他唯一可嘚瑟的官位,从此之后连最末等的小黄门都不如,看他还怎么通风报信!她见好就收,哭着又钻进了孙太后的怀中。   孙太后好一阵哄,才将赵宗宁哄好。   赵琮也见好就收,满脸羞愧地说:“娘娘,我这就将宝宁带走,宝宁实在任性!”   “唉,我们宁娘才小呢,很是不必如此。”   赵琮不忘补刀:“都是家中妹妹,我也是盼着她们好才这般。便是孙表妹,娘娘又何必——”   孙太后面容一敛:“大娘子犯了错,便要承担这些。她又不比宁娘身份尊贵,琮儿不必为她求情。”   “娘娘——”   “昨日之事,我已全部知晓,均是大娘子与王姑姑的错。琮儿不必担忧,万事都有我。魏郡王那处,我定会有交代。”   赵琮欣喜:“那便再好不过了!我可是愁了一夜!就怕王叔误会大娘子。”   孙太后笑了笑,未再说话。   赵琮兄妹俩再说了一番话,便告辞离去。   只是离去前,赵宗宁对孙筱毓道:“大娘子,得空了我命人给你送帖子,你来我府中玩。”   孙筱毓已如惊弓之鸟,竟然连她的话也不敢回。   孙太后替她回道:“宁娘一片好心,只怕大娘子无福消受。”   “啊?”   “大娘子不日便会去宋州。”   赵宗宁面露诧然,随后有些难过地上前拉住孙筱毓的手:“大娘子,我会去宋州瞧你的,你放心。我也会告诉世晴与叔安,我们一起去看你。”   说完这些,她与赵琮一起离开了宝慈殿。   做戏便要做全套,跨门槛出去时,赵宗宁的身子还歪了一歪,似乎刚刚一番痛哭用尽了全力,多亏她的女官扶住了她。   将他们送至殿门的大宫女暗想,大娘子何时能到达宝宁郡主这等境界。   宝慈殿正厅内,孙太后疲惫地靠在引枕上。   孙筱毓哭着跪在她脚边。   她平静道:“本还有转圜之地,可你也听见了,不消半日,赵世晴、赵叔安等人便都会知晓你要去宋州的事。她们知道了,整个宗室便都知道了。你不去,也得去。”   “姑母——我不做皇后还不行吗?我不要离开家,我不要去宋州!”   孙太后低头看她:“瞧见刚刚的赵宗宁没?”   “姑母?”孙筱毓诧异地抬头看她。   “何时你哪怕能学到她的一分,我便派人去宋州接你回来。你若真成那般,再多人反对,我也会让你当皇后。”   “……”孙筱毓依然不解。   孙太后摇头:“可惜,难啊。”   “姑母,她是郡主,我又不是……”   “下去吧。”孙太后十分累,她挥了挥手,不愿再说。安定郡王府也不知怎么生的,一个赵宗宁聪明至此,唱作俱佳,度还把握得极好。一个赵琮运道好成这般,明明就是个病秧子,却熬过了那么多皇子,安然活到现在。   赵琮那声突然出现的“朕”,成了此刻她心间的一根刺。   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赵宗宁达到目的,心情极好,也不多待。与赵琮告别后,她便往东华门而去,出宫回府。赵琮派了染陶送她,他们一行人离开宝慈殿,从宣佑门拐弯出来,赵宗宁正要与染陶说萧棠的事。   却不防前方走来两列宫女。   为首的林姑姑见到赵宗宁,赶紧走来行礼:“婢子见过宝宁郡主,郡主万福。”她身后的宫女跟着行礼,齐声道:“郡主万福。”   “都起身吧。”赵宗宁原本并不在意,正要继续前行。林姑姑她们也早已让开了路,经过那群宫女时,赵宗宁闻到一阵香气。那明显就是大户人家用的香,小宫女决计用不了。她又往那宫女群中瞄了一眼,恰好其中也有一个宫女抬头看来,察觉到对视之后,那宫女吓得立刻又低下了头。   赵宗宁却笑了笑,抬脚离去。   远离她们后,赵宗宁直接问染陶:“染陶姐姐,那些是进宫选秀的宫女吧?”   “郡主好眼力。”   “我方才依稀瞄了眼,有几位我是认识的。”   进宫当秀女的,无疑均是些大家闺秀,赵宗宁不爱与这些闺阁小娘子一处玩,她们都太静了。但身在东京城中,总要出去参加些许大宴小宴,也总有几个眼熟的。   快到东华门时,赵宗宁说道:“染陶姐姐,其中有一位算是我最熟悉的。”   “哦?是哪位?”   “中书侍郎钱商家的二娘子,钱月默。”   “郡主?”染陶抬头看她。   赵宗宁笑着小声说:“告诉哥哥,这位小娘子,很好,处处好。哥哥会明白的。”   染陶还要再问,赵宗宁已经笑带着一群女官、丫鬟与太监走出东华门。她的车驾在外等候,她一出去,便有人扶她上了她的四驾八宝璎珞顶盖马车。   马蹄声与马车四角悬挂的铃铛响声渐渐远去。   染陶却皱眉,郡主那话,是何意思? 第11章 这般说来,赵十一还挺像一颗福星。   刘显得知他的都都知被撸了之后,差点没直接翻眼晕过去。他本就被赵宗宁抽得皮开肉绽,疼得动弹不得,此刻身子变得更僵。   青茗公事公办:“太后口谕如此,刘大官便自求多福罢。”她转身要走。   “青茗姑姑!”刘显赶紧叫住她,“您给小的指条路!”   “你办错了事儿,理当受罚。”   刘显脸上也被鞭尾扫了好几下,脸也花了,他慌道:“小的甘愿受罚!只求姑姑给条路,小的定当为太后娘娘赴汤蹈火呀姑姑!”   “那就看你之后的表现了。”青茗不咸不淡地说完,直接出门离去。   刘显一个没忍住,痛哭出声。进宫当太监的,有几个不是可怜人?多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愿意把儿子卖进宫来。太监堆里,一个比一个惨,刘显不巧,还真是那特别惨的。   他是被自己给卖进来的。   他家就在开封城外,家中原也有些许薄产。父亲是个秀才,他早年也读过书,还读得很不错,未来说不定也能考个举人当当。   只可惜他娘死得早,他爹娶了后娘。后娘自然看他不痛快,偏偏他亲爹死得也早。这可好了,他后娘趁他去镇上买纸笔时,卷了家中所有财产,带上她的儿女们,二话不说,直接跑了。等刘显回到家中,原本还抱希望于宅子与田地还在。隔日他才知晓,他那继母连这些都直接卖了。   他无法,正好碰到宫中选太监,一咬牙,净身进宫做了太监。并发誓,他这辈子定要混出名堂来。   可宫中哪有好混的?赵琮一个皇帝也不过如此。   刘显渐渐也就变得胆小如鼠起来,他最在意的便是他的都都知,此刻倒好,一撸到底。他也不知,他何处得罪了宝宁郡主,郡主二话不说,上来便抽他,抽完还将他关在暗房里关了一夜。他哭得一片狼藉,他的徒弟刘进给他磕了个头,直接道:“师父,小的以后不能孝敬您了!”说罢,他倒是直接溜了!   刘显哭得更厉害,从小带到大的徒弟原来是个白眼狼!   正在这个当口,屋里进来一人,刘显哭得哪还有空去看那是谁。   直到那人开口:“刘大官,小的给你送些药来。”   刘显一惊,抬眼一看,竟是那小太监吉祥。   宝慈殿离福宁殿并不远,赵琮慢悠悠地走了一会儿便已回到殿中。   福禄问:“陛下今日可要去后苑?”   “不去。”赵琮迈过门槛,直接往正殿而去,他看了眼侧殿,说道,“你们将魏郡王府家的小郎君送回去罢,王叔他们怕是真的忘了。”   “是。”福禄应下,吩咐人去做。他则跟着赵琮走进正殿,伺候着赵琮换了衣裳,又给他倒了茶,也不离去。   赵琮知他有话要说,挥手令其他人都出去。   福禄这才道:“陛下,那位侍卫的身份,已是查了出来。”   其实这事儿并不难查,孙太后虽说每岁皆为他换侍卫,就是怕他结识这些贵族子弟。但他要真去过问,哪有不清楚的?只是从前的赵琮过于消极,从未打探过。如今既然要过问,自然是能问得清清楚楚。   “他是哪家的郎君?”   “他是武安侯家的六郎君,谢文睿。”   “武安侯。”赵琮又念了一遍。   “正是。他是武安侯家唯一的嫡子,陛下有所不知,武安侯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嫡子。本该捧在手心里地养着,武安侯偏从小就带着那位六郎君拿刀、习武、骑马。”   武安侯是太祖封的,他们家祖先原是跟着太祖打过江山的。太祖登基后,却极为忌惮这些武将,一一将兵权收回,武将逐渐没落,武安侯府也逐渐没落。若不是福禄提及,赵琮其实也是不记得这位侯爷的。幸好他是跟着打天下的,太祖许他们家世袭罔替的爵位,是以武安侯也才能保得这个爵位。   如今听福禄这般说,谢家竟也不忘本,倒值得用一用。   赵琮道:“今日他可当值?”   “无,三日后有他的班。”   “待他进宫,便带来见朕。”   “是!”赵琮愿意主动见其他人,哪怕只是个侍卫,福禄也觉欣喜,甚至兴奋。   “刘显那处,就别让他搬了,好好养着。养好后,让他去侍弄殿中花草,找个小太监盯着他。”   “是。”   赵琮又吩咐了几件事,福禄一一应下,他便挥手让福禄下去。   福禄转身正要出正厅,一个小宫女急急走进来:“陛下!”   赵琮抬头看她:“何事?”   “陛下,魏郡王府的小郎君他,他——”小宫女越急越说不出来。   “他如何?”   “婢子与茶喜姐姐得福大官的令,原本打算与几位侍卫一同送他回魏郡王府。他一听到魏郡王府便魇了般似的躲着婢子们,不让婢子碰他,茶喜姐姐稍稍碰到他,他竟然发起抖来!”   赵琮也没想到那可怜孩子竟然这般惧怕魏郡王府,他原本已经躺到了榻上,听闻此话,又穿上鞋,出门往侧殿去。   他甫一入侧殿,便听到了茶喜的哄劝声:“小郎君,婢子送您回家呀。”   他走进内室,茶喜见他来了,显然是松了口气,立刻行礼道:“陛下,小郎君不让婢子们近身。”   赵琮望向角落里缩着的赵十一。他原本是真不想多管这件闲事的,多一个人,便要多一分心。索性快刀斩乱麻,赶紧让福禄把人送走。   可此刻见到赵十一这般,他又有些不舍。   人长得好总归有好处,赵十一的眸子虽然死气沉沉,但真的是个很俊俏的孩子,即便是在遍出美人的赵氏皇室中,他也能排上前几。赵十一才十一岁,个子还未拔高,正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他躲在角落里,回头怯怯地看了赵琮一眼,赵琮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到了赵十一眼中的一点光芒。   他上辈子资助了不少贫困山区的学生,当时有个公益广告最出名,里面一个小女孩拿着笔,抬头望向镜头。小女孩的脸是脏兮兮的,眼眸却极为清透。那一眼,当年惊艳了多少人?   赵琮反正是每次看到那张照片,都忍不住眼酸。   此刻的赵十一,便给赵琮这种感觉。   他暗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多个人而已。反正殿中宫女、太监多的是,也不用他来带孩子。   况且,在后苑多亏赵十一被孙筱毓踢了一脚,否则他如何打王姑姑的脸?又如何将孙筱毓推出去?再如何打太后的脸,顺而引起魏郡王的注意?这般说来,赵十一还挺像一颗福星。   他直接道:“福禄,你去魏郡王府走一趟,告诉王叔,他们府中的小十一郎,朕留在宫中住几日。要王叔放心。”   “是。”福禄向来是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赵琮又对茶喜道:“你跟着一起去,看看小郎君在家中可有使惯了的物什,一并带进宫来。”   “是。”茶喜也应下。   “带上侍卫们,去吧。”赵琮挥手,他们均走出侧殿。   赵琮还站在原地,看向依然背对着他的赵十一,轻声道:“你暂且在宫中住着,便当陪朕。”   赵十一未有反应。   赵琮原本也当赵十一是个傻子,现在看来,赵十一怕是有自闭症,当然这是他上辈子的说法。如今这个时代,没有自闭症这种东西,在众人眼中,那便是个傻子。   可是赵世碂却知道他自己的名字如何写,一笔一划,丝毫不出错。   可见他能听懂人言,也能表达想法,只是他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魏郡王府于他而言,应是极为不安全的地方。   “你休息着,朕这便回去,休息几日,陪朕一起去听太傅讲课。”赵琮说完便转身离开,他故意走出声音,实际他绕出帘子后,便站在了隔窗后。   他观察着赵十一。   赵十一静默了会儿,果然回头急急看来,发现赵琮不在了之后,赵十一往前走了几步,面上一派茫然。   赵琮这才又走出来,面上漫上笑意,对赵十一说:“朕没走。”   赵十一将眼睛睁大,讶异地盯着他。   竟然有些可爱。   赵琮这时觉得赵十一还挺有意思的,留在宫里似乎也不错。   毕竟,宫中的日子其实真的有些难熬。   而魏郡王府内,大管家亲自将福禄与茶喜送出府。   魏郡王世子赵从德看向魏郡王:“父亲,这——”   “陛下看上我们家的小十一,那是他的福分。”魏郡王装傻。   “父亲!”赵从德无奈,“您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何必要将那孩子留在宫里?要留也该留世元才是!”赵世元是他的嫡长子。   “陛下喜欢的是咱家小十一。”   赵从德性子有些火爆,他站起来道:“爹爹!您与我装什么?!在宫里您就是装晕,临出宫也特意没带上小十一,要不是昨日那么一出,您还记得您这个孙子?”   如他所言,魏郡王索性也不再装,他一拍桌子,脾气更爆:“也没见你记得你儿子!”   “这怎能怪我?”   “你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我这还隔着一代呢!”   “既然这般,父亲,您到底如何想?难不成您还当真看好赵琮那个病秧子?我昨日里瞧他那模样,竟又比元月瞧见时瘦弱了不少,他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去了!”   “不看好他,看好孙太后那个老虔婆?!”   “隔墙有耳!”赵从德不喜。   “你说赵琮要去了的时候,怎不知隔墙有耳?!”魏郡王也不喜,不过他平复片刻,又说道,“好歹宫里有个我家的人。赵琮平安亲政自是最好,若是万一——折了一个小十一也罢,世元是我们家资质最好的孩子,不能冒这险。”   赵从德以为他爹与他的想法完全不在统一战线上,想了想,到底没将打算说出口,只是道了句:“也罢,但愿赵琮能多熬几年。”   魏郡王则是再瞪了他一眼:“抽空多去宫中看看小十一,那孩子不容易!”   “嘁,您是让我进宫多见见赵琮吧?”   “张口闭口直呼大名,那是陛下!”魏郡王再拍桌子。   “您先自己改了吧!”赵从德说完,转身便离了正房。   魏郡王一阵好气,却也未与儿子硬呛。他皱眉坐在高椅上,他这个人虽胡闹,却格外直。在他看来,赵琮是先帝指定的,那便是正统。   况且,昨日赵琮的表现,也令他有了几分盼头。   陛下大了,也到了他们魏郡王府站队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赵十一:感谢你们忘记我之恩,省事儿了[冷漠]。 第12章 赵世碂却不由想:赵琮真是个傻子。   赵从德从正房出来,原本想出府,却突然想到了单氏。   单氏便是赵世碂的生母,是他当初硬抢回来的美人。当初还有御史要告他,先帝向来宽待宗室,大手一挥,直接略过了这件事。单氏是真的生得好,否则一个卖炊饼的普通娘子,哪里能入他的眼?   正是因为太过美貌,他打马经过,一眼瞧中,次日便抢进了府中。   待到几日之后,他才知晓单氏竟是有丈夫的。但那也无妨,他向来胡闹。他很是宠了单氏好一阵子,偏偏单氏总是不给他笑脸。最初还觉得有意思,毕竟府中哪个女人不是哄着他转?唯有那单氏,总是冷冰冰地瞧他,一副瞧他不起的模样,还带着十足的审视。   但时间稍长,这份冷冰冰就没了意思,他是皇族男子,自然需要的还是美人们的围绕。没多久,他便把单氏忘了,待到单氏生下孩子后,他也不记得是哪个在他耳旁吹风,说那孩子血统不纯的事儿。   其实他知道那是胡说八道,小十一是足月生产的,时间不会有错。况且单氏那丈夫他也见过,小十一与那人没有半分相像,小十一一看便是赵家人。但他当初厌烦单氏,倒受那番话的影响,再加之他府中的孩子实在太多。   渐渐地,他便彻底将这对母子抛到了脑后。   他在后院中绕了一圈,没个方向,二管家问道:“世子,您要去哪处?”   “单氏住在何处?”   二管家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单氏是谁,他立即道:“她住在秋落院呢!”   这名字一听就是个不吉利的,也的确不吉利,在府中最为偏僻的地方,末等丫鬟们都懒得去的地方。赵从德却兴致冲冲地往那处走去,绕了许久才到。一进院门,他便瞧见一个月白色背影。背影瘦削却柔弱,偏偏又有一丝坚韧。   赵从德肚里墨水不多,但这么一刻,他脑中的确转过许多个词语。   他嗓子有些干,不由自主便叫道:“宸娘——”叫完后,他也有些怔愣,他也没想到,他还记得单氏的闺名——单宸。   那人确是单氏,她愣了愣,缓缓转身。一张清淡雅致的脸,如穿过薄雾的月光,洒遍了赵从德所能看到的每一处。   赵琮却还在“逗”赵十一,在他看来,他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他真把自己当赵十一的叔父了。   可是在赵世碂看来,这真的是难以演下去。   因为,在赵世碂自己看来,他也是个年岁很大的人。虽说他也觉得他靠装傻,哄骗赵琮的同情心,进而留在宫中,好在赵琮死时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一件很不齿的事。   可若他是个好人,前世也当不了皇帝。   唯有一点,他忽略了赵宗宁这只黄雀,不,赵宗宁那是真凤凰。   否则他便是赢到最后的那个人。   既然他重活一世,有近路可走,他为何不走?   他只好硬着头皮被赵琮“哄”,心中却想着,待赵琮死后,他好好陪孙太后他们每个人玩一场,也当是为赵琮报了仇,不枉赵琮待他的这份真心。   是的,他完全感受得到,以及看得到,赵琮这份心意。   他装害怕,回头看赵琮时,他甚至以为赵琮下一秒便要落泪。   赵琮也太好哄了。   而前世里,几乎没有人记得赵琮这个人,尽管他是皇帝。   他是王府嫡长子,生得并不安静,却死得那样安静。他短暂的一辈子中,最风光的一次,便是三岁被抱进宫时。前世里,他也是十岁登基,但身子比这世还弱,登基大典他只坐了一会儿,便被抬了下去。   之后,直到这位皇帝静静死去,也未有人再见过他。   若不是赵宗宁的那番话,他也想不起这个小皇帝。   他望着面前哄他吃糕的赵琮,到底觉得他可怜,给面子地张口咬了一口。   赵琮笑了起来,眼睛微微眯起,问他:“好吃吗?”   赵琮的眸子,颜色很浅。他们坐在侧殿的正厅内,屋外的阳光直直地照进来,将赵琮的眸子照得犹如刚凝成的琥珀一般。   赵世碂不知不觉地点点头,说:“好吃。”   赵琮却睁大了眼睛,随后感叹道:“总算是与朕说话了!”说罢,他居然还一脸的欣慰。   赵世碂却不由想:赵琮真是个傻子。   染陶走了进来,见到这幅场景,笑道:“陛下在与小郎君说话呢?”   赵琮见她来了,高兴道:“他刚刚的确开口说话了!”   染陶笑出声来,陛下一个人在宫中实在有些寂寞,这位小郎君留下来其实也不错,总归也是多了一个伴。她笑盈盈地看向赵世碂,问道:“小郎君,喜欢吃些什么?婢子给您做啊。”   赵世碂自然是没有接话。   赵琮又笑:“他只跟朕说话!”   “是呢,陛下这般好,谁都喜爱。”   赵琮笑得更深,又问:“郡主回去了?”   “婢子亲眼见郡主坐上马车的,陛下放心。”   赵琮点头。   “陛下——”   “何事?”赵琮见染陶有些犹豫,不在意道,“你直说便是。”赵十一是个自闭症儿童,没什么好忌讳的。   “婢子送郡主出宫时,遇到了林姑姑她们一行人。”   “林姑姑?”   “是,陛下之前见过的,她领着的是进宫的秀女——”   赵琮原本是真不在意,他瞄了赵世碂一眼,却见对方也盯着他看,他突然就有些不自在,这才是个孩子呢。   他起身道:“回去说。”   “是。”   他回身摸了摸赵十一的脑袋:“晚些与朕一同用晚膳。”他又将茶喜叫进来,“你伺候小郎君歇个觉。”   茶喜应下。   “侧殿可配了太监?”   “陛下,配了的。”   赵琮也未细问,这些事,他信得过殿中的人。他再对赵十一笑了笑,便带着染陶离去。   茶喜伺候赵十一躺到床上,拉好帐幔才出去。   赵十一却还在想着染陶要说的话,是什么话?据他所知,前世里,赵琮到死都未娶。难道这辈子还要娶了人不成?孙太后也舍得让赵琮娶其他人,生下非孙家后代的皇子?   更何况,赵琮那身子骨能生孩子吗?   正思索着,帐幔外传来脚步声,吉祥小声问道:“郎君,您可在睡?”   赵十一利索地坐了起来,不复半分痴傻,声音清越:“进来说。”   吉祥进来磕了个头,说道:“刘显如今无人管,小的奉郎君之命,去看了他,他对小的感激得很。”   “继续这样便是。”   吉祥其实也有疑问,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刘显身上到底有何不一般,竟要这般对待?但他自然不会多问,做好郎君吩咐的事便是。赵世碂又交代了他些许事情,他才静静退下。   正殿中,赵琮坐在榻上。   染陶则站着,说道:“郡主要婢子告诉陛下,说那位钱家二娘子,很好。”   “钱家?”赵琮再问,“中书侍郎钱商钱明仪?”   染陶这才想起一桩事儿来,那日在后苑,主动上来辨认的相公,似乎便是这位钱商钱侍郎!   “陛下,便是他!”   赵琮眉头一挑,看来朝中对他有信心的人还不少哪。   但问题也来了,他难道一定要纳妃子?   他上辈子是个断袖啊。   刚推走一个皇后,妃子又要来了?   染陶又道:“陛下,诸位大人家的小娘子们入宫已近三个月,太后向来是懒得管这些,您看——”   染陶他们自然是希望他早点纳妃,纳妃其实也是一个信号,告知众人,他赵琮已真正长大。更何况,纳了妃子,也能获得更多人脉。例如眼前这位钱家二娘子,连赵宗宁都说她好。   赵琮倒真的清楚钱家的情形,钱家出过两位宰相,一位是钱商,另一位是他的父亲。先帝在世时,更是封钱商的父亲为文明阁大学士。且别看钱家是这么个姓,钱商还名商,他们家是正经的读书人家。   钱家已过世的老太爷,可是当年太祖亲自点的第一位状元,太祖时候,科举还未成型,一年才得几个进士?他家老太爷能被点为状元,是真有本事的。最奇的是,这位老太爷考中状元后,官也不做,掉头便去老家种田。   太祖看重文人,留了两次,也没用。   太祖也未气,反倒把他召进宫中聊了几回,聊过以后,更是大赞他。之后,当真放了那位老太爷回家种田。   好在钱家后代个个都是读书的好料子,虽再未出过状元,但进士不在话下。也没再出过如钱老太爷那般的人,个个顺顺当当地入了仕。太祖还特地留话给后代,要他们好好待钱家。   可以说,钱家十分清,也十分贵。   赵宗宁的政治思维十分敏锐,钱商也不比她差。   那日在后苑,钱商上前来搭话,本就暗含深意。   赵琮低头摆弄着茶盏,只要有人,便离不开这些关系网。他若是强大无敌也便罢了,偏偏他此刻并不是,若想拉下孙太后,还真的要靠这关系网。   “陛下……”染陶小声唤他,欲言又止。   他抬头,见染陶眉间暗藏的忧虑。他又暗叹一口气,倒是成天让她们担忧了。他知道,赵宗宁也好,染陶也好,便是福禄,都希望他能赶紧纳了那位钱家的二娘子,省得孙太后那边又有波折。   皇后的位子,孙太后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但其他妃子,他们还能争取。   而身在这样的时代,又是皇帝,妃子肯定是要纳的。   作者有话要说: 赵琮:赵十一这个可爱的傻子[高兴][捡到宝][突然兴奋][宠溺]。   赵十一:赵琮这个可怜的傻子[冷漠][冷漠][冷漠][冷漠]。   赵琮:说谁身子骨不好呢!!![生气]   赵十一:……[冷漠] 第13章 他本不是善于应对关心的人。   纳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近来天热,赵琮打算等立秋后再与孙太后商讨此事。   三日之后,是端午,也是谢文睿进宫当值的日子。   由太祖开始,皇帝便宽待各位大臣与宗室子弟,赵琮自然也要继承这传统。往日,他管得并不多,有孙太后打点这些。他顶多就是令福禄去几位郡王府送些节庆礼品。   这一回,他却不打算继续这般,身边的下人也好,宫外的妹子也好,都在担忧着他。他若依然混沌度日,便有些说不过去。   他早就令染陶准备好了东西,清早,福禄便带上小太监出门去各府赏东西。除了郡王府、国公府、侯府,还有许多大臣的府邸。   这送礼也有技巧,他若真送些真金白银,怕是又要令孙太后膈应。他倒不是怕孙太后,只是时机还未到,何必徒增麻烦。   他送的只是些吃食与端午惯用的小玩意儿,有他殿中膳房内的宫女们前日便裹好的白米粽子,还有小宫女们亲手编织的百索。她们又将紫苏、木瓜与菖蒲切成细丝,与香药一起拌了拌,装到梅红匣子中。   匣子在院中摞了三列,霞光下甚是好看。   赵琮亲自查看一回后,点了头,福禄才带人搬着东西离去。   赵琮看他们离去,对染陶道:“你将我们殿中的粽子也送些去太后那处,就说朕身子不适,晚些再去瞧她。”   染陶应下,转身也去忙。   赵琮接着正要往侧殿去,赵十一已从连接着正殿、侧殿的游廊中走来,两人恰好碰了个对面。   赵琮身后唯有几个小宫女与太监,赵十一身后跟着吉祥与茶喜。茶喜见到他,高兴地行礼:“陛下!小郎君醒来梳洗好,便着急往外走,这是想您哪!”   吉祥也默不作声地行礼,唯有赵十一傻呆呆地依然站着。   能被他留在宫里,肯定得是他喜欢的,宫女们知道这个道理,话也挑好听的说。   不过赵琮看了赵十一一眼,倒是认为茶喜也没瞎说。   自闭症儿童,赵世碂小朋友看到他,虽依然呆,眸子却的确亮了亮。端午是要穿新衣的,他是皇帝,每日都有新衣穿,况且也已十六岁,不在意这个。但赵世碂吃过不少苦,又才十一岁,赵琮两日前便让人赶工给他制了几身新衣裳。   前几日,茶喜去魏郡王府收拾赵世碂的东西时,茶喜一个小宫女都差点没落下泪来。小郎君在魏郡王府过的到底是些什么日子呀!与其他几位小郎君一起挤在一个院子中,他的屋子偏又最小,走进去,竟是连她一个宫女的屋子都不如。屋内倒是有个小丫鬟,十岁还不到,又能做些什么?   陛下交代她收拾些使惯了的物什带回宫,她找了许久,除了几身稍新的衣服外,竟是什么也没了。就那衣服,虽新,却也旧。新是因为鲜少上身,偏偏都是旧年里头的料子。   哪家小郎君这般可怜?   她回来,便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赵琮。   赵琮又狠狠地心疼了一番。他这辈子暂时活得很弱,也挺窝囊,碰到比他更弱的,他就特别看不下去,看到就难受。   今日,赵十一穿了新衣,瞧起来人也康健了不少。   最初见到时,赵十一比身子不好的他还瘦,躺在床上,可怜巴巴的模样。   宫女们亲手给赵十一缝的衣裳,赵琮库里的好料子多得是,一匹四织绞罗也就给他做了一件衫袍穿,镶了银丝线钩的边。   赵十一在茶喜等人的伺候下穿上新衣时,他也有些不自在。   他上辈子就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也从未穿过红色,哪怕是他当上皇帝后。登基后,朝内外正是一片混乱时,他忙着扩充后宫,忙着管理朝政,忙着处理各项事务,生活起居格外草率。   而这皇帝,他只当一个月便死了。   这份不自在,在赵琮打量他时,变得更深。   “这衣服不错,谁制的?”赵琮问。   茶喜喜滋滋地应道:“是婢子!”   “好!再赏茶喜!”   “多谢陛下!陛下万福!”茶喜格外嘴甜,笑着又行了个礼。   赵琮则笑着朝赵十一伸手:“走,随朕去用早膳。”   赵十一看了看赵琮的手,双手依然缩在袖中。   赵琮也未生气,只是自然地又收回手,转身先往前走去。   赵十一这才跟上他,茶喜小声提点道:“小郎君,陛下喜爱您,您也当乖巧才是!您可不能惹了陛下生气呀!”茶喜这几日伺候他,知道他虽有些傻笨,不说话,却是听得懂人话的。   茶喜也是好心。   赵十一明白。   他两世加起来,在遇到赵琮前,关心他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娘,另一个是他大姐,赵世晴。遇到赵琮后,倒是接收到了各式各样的关心。尽管全因赵琮而起,赵十一却觉得有些别扭。   他本不是善于应对关心的人。   就例如赵琮,不仅傻,还对他太好。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赵琮对他过好的好。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有利益,才有往来,也才有好与坏。可他与赵琮,明明什么也没有。   他对赵琮还不安好心,毕竟他故意惹怒家中兄弟,装醉被扔进后苑,再特意引得孙筱毓惊呼出声,以及想尽办法留在宫内,唯一目的便是等着赵琮死,好抢他的皇位。   他跟在赵琮身后,想着这些黯淡的事情。   哪里知道赵琮还在笑呢,笑得清朗,赵琮以为赵十一是在害羞。   谢文睿在殿外站了片刻,随着小宫女走进正厅时,赵琮正与赵十一说话:“明日你随朕去崇政殿,太傅与几位大学士都极有意思,你听着便是——”话说到一半,赵琮回头看来。   “参见陛下!”谢文睿立即行礼。他心中也有些忐忑,今日一来宫中,便有小黄门叫他来见陛下。那日在后苑出头,并非他本意。他回去后也与父亲仔细说了一番,父亲倒说这是他们谢家的机会。   他暗吸一口气,低头等着赵琮的话。   先头陛下说话的对象,他知道是谁。如今京城里都传遍了,陛下喜爱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留在宫中亲自教导。连带着,这位小十一郎的生母在王府中都再度复宠。   魏郡王府的态度足以影响许多人家,换句话说,连向来闷不做声的魏郡王府都亲近起陛下来,他们还要干等着?毕竟不是每户人家都跟孙家似的,有大心思,又有孙太后坐镇。   但他们也不是都跟魏郡王似的,即便站错了,也没人敢拿这位老郡王如何。   他们武安侯府已是渐渐没落,谢文睿是想振兴家门的。他父亲也说,做事便是要搏一搏,他们先祖便是拼出命跟着太祖搏了一回,才搏得这个侯爵。   好歹,他们家与魏郡王府还连着亲,关键时刻也能救上一救。   谢文睿在肚里想了几回要说的话,只等赵琮发问。   赵琮望着面前颇为紧张的谢文睿,福禄早说了,这位郎君才十八岁,也就比他大了两岁而已。   只不过人家那是真正的十八岁,此刻站在他面前有些忐忑也属正常。   他想罢,笑道:“文睿请起。”   谢文睿一听到这句话,心中大松一口气。他又道了声谢,直起了腰,却也不敢抬头看赵琮。   说来可笑,赵琮登基已六年,他们其实连赵琮具体长什么模样都不知。   毕竟赵琮鲜少露面,即便露面,他们也不能直面天颜。他虽是赵琮的侍卫,却也是今年才调来,三日轮一班。见到的次数本就不多,他又仅仅是侍卫。   其实他十分好奇赵琮的模样,他余光只瞄见面前的榻上坐了两人,均身穿红色衣服。   “文睿坐下说话。”   他这般想着,赵琮却直接要他坐下。谢文睿自然是不敢,正要推辞。   “福禄。”赵琮又叫,“你给六郎君搬张高椅来,请他坐。”   谢文睿没想到陛下这么温和,他的额头顿时沁出了汗意。   “陛下,臣站着便好!”   赵琮又笑了声:“朕与你是君臣,不必如此,文睿也放宽心。”   福禄将椅子搬到他身后,请他坐,谢文睿晕乎乎地直接坐了下来。   “朕是很可怕吗?”赵琮突然又问。   谢文睿一吓,立刻又站了起来。   赵琮道:“瞧把你吓的,福禄,你扶六郎君坐下。”   福禄上前,说道:“六郎君请坐,陛下说那番话,是嫌您都不敢看他一眼呢!”   谢文睿听到这话,一愣,随后便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首先,他便看到一张精致的脸庞。说句大不敬的话,比许多小娘子都生得好。谢文睿的脸一红,又要低头。   “福禄快抬起他的脸,怎么一瞧见朕便要低头。”   福禄笑着凑趣道:“六郎君,陛下都发话了,您瞧您?”   谢文睿不好意思地再度抬起头来,又看了眼赵琮,这一回他没有再低头。他又瞄了眼赵琮身边的人,自然便是那位突然名满京城的小十一郎。倒也是个俊俏的长相,只是看起来的确有些呆。   赵琮见他打量得差不多,也不再忐忑,对福禄道:“你带小郎君去侧殿休息。”   这便是要单独与谢文睿说话。   福禄行了一礼,上前请赵十一。赵世碂不想走,他想看看这个病秧子小皇帝要跟谢文睿说些什么。谢家算是硬气人家,前世里投靠了他,也很得他用,他很好奇。   但福禄上前来请他,赵琮也明摆着不让他留下来,他作为一个“傻子”,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福禄走。 第14章 他得更小心。   厅中只剩赵琮与谢文睿两人。   赵琮倒没急着说话,他喝了几口茶,静了会儿,才道:“那日在后苑中,朕看文睿答得痛快,还当文睿是个痛快人。怎的今日却这般不自在。”   谢文睿又要站起来。   “你瞧,朕说一句,你便要起身。”   谢文睿顿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赵琮笑出声:“坐下吧,朕想与你好好说话。”   “谢陛下。”谢文睿坐得更直了些,也敢再抬头看赵琮。   “便该这般才是。”赵琮赞了句。   谢文睿这才算踏实下来。   “那日,你说你家中表姐嫁入了魏郡王府,不知嫁的是哪位郎君?”   “陛下,臣的三表姐嫁的是魏郡王世子的嫡次子,他们家的小五郎君。”   “不知文睿的表姐是哪家?”   “臣的姨父蔡雍目前领着‘判礼部事’的差事。”   不是什么大官,却是很重要的差事。孙太后临朝听政,却又无权更改官制,她也不敢改。如今,朝中的官制那是一塌糊涂。就说礼部的事儿,礼部明明已单独列为一部,偏偏他们又保留太祖时候留下的礼院,一味死守所谓的祖宗规矩。   机构重复,官员也重复。   那么多办完差事回京的官员,日日坐在家中只能苦等着再分派差事下来。   赵琮想到他亲政后要做的事,再觉头疼。   不过这判礼部事当真不错,科举的事便是他来管。不才如赵琮,亲政后,便打算首先拿科举开刀。孙太后临朝后,因身份所致,连殿试都已取消,集英殿已经空了六年。   他想罢,笑着与谢文睿又说了许多看似家常话实际全是在摸根摸底的话。   谢文睿的父亲是个武将,家中有侯爵,无须考科举便能走仕途。他也不是读书的料,幼年开蒙后,上学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儿。她的母亲疼他,舍不得他吃苦,那书不读便不读。   谢文睿于武学上有些本事,一心奔着武官而去的。虽说如今朝中太平,皇帝向来轻武,但说不得哪天便要打仗,他也能争个军功。   他心思纯澈,不敌赵琮,被赵琮套话套得那是干干净净,连他家中几位姐姐分别嫁于何处的事都说了。便是他娘已经开始为他相小娘子的事,他都一并告诉了赵琮。   赵琮与他说了近两个时辰的话,才令他出去继续当值。   他还道:“文睿啊,日后,有些事,朕还需要你来做。”   谢文睿早被赵琮的人才与性子所折服,立即行礼道:“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所能!”   赵琮叫染陶送他出去:“到了换班的时间,染陶你亲自拿些粽子,让文睿带回家。”说罢,他又道,“早间,福禄送了些节庆吃食到你府中。这与那些不同,是朕吃着觉得不错的。”   谢文睿顿时感动得眼红起来,陛下自己吃的东西都给了他!   他知道,陛下在宫中不如意。但陛下是个有大志向的,他看得出来。他的确愿意为这样的官家效忠效力,他们为人臣子,为家族为己之外,谁不盼着遇到一位明君?   而他正是热血最为澎湃的年纪。   如今的朝政被孙太后搞得乌烟瘴气,幸好陛下要亲政了!   他感动非凡地离开了福宁殿,出门的路上,他还抹了抹眼睛。   染陶也劝了他几句。   坐在游廊长椅上,看似发呆,实际在观察的赵十一,目睹了这一切。   他不禁好奇,赵琮那个傻子说了什么,竟把谢文睿这个出了名的大呆子感动成这样。   只可惜他听不到。   换完班,谢文睿便兴致冲冲地回到府中。他连衣服都赶不及换,匆匆去了他父亲的书房内。   他的父亲谢致远见他这样,微愠道:“这是什么样子!”   “父亲!”谢文睿激动地直接走到他面前,“今日陛下召见了我!”   谢致远挑眉,谢文睿将今日所发生的事一一说了遍,最后总结道:“陛下当真是位明君!”   谢致远暗想,是否真为明君还待观察,但可以确认,陛下哄人的本事倒是不少。随便问问,就把家底子全掏出去了!   他瞧着他家暗乐的傻小子,说道:“如你所说,官家确与传言中不同,也难怪魏郡王那个老滑头也探出了脑袋。”   “可不是!都说陛下木讷、傻,儿子以为,那定是孙太后故意传出的胡乱消息!”   “哼!孙家狼子野心。”   “父亲,陛下说待他亲政,便提拔儿子——”   谢致远打断他的话:“莫要贪了眼前利益!”   “儿子知道!儿子不在意官职、官位,只是陛下既然信我,儿子定当竭尽全力!”   谢致远看着已有他高的儿子,也觉欣慰。也好在,宫中官家还值得为此搏一搏。他鼓励道:“你好好办官家吩咐下来的差事。”   “眼下陛下便有事交代于我!”   “何事?”   谢文睿兴奋道:“陛下令我去帮他买今年新出的词册!”   “……”谢致远突然觉得,他对宫中官家的信任,似乎来得太早太草率。   赵琮说了一下午的话,不中用的身子便有些疲惫。   他挥退下人,靠在榻上闭眼沉思,边休息边想那纷繁的朝中事。   忽闻有声响,他睁眼,只见赵十一绕过隔窗走了进来。染陶急急跟在他身后,说道:“陛下!婢子拦不住。”   “无妨。”赵琮撑起上半身,问赵十一,“来找朕有事?”   赵十一走到面前,直直杵着,也不说话。   赵琮不指望他说话,便懒懒伸出手:“说吧。”   赵十一在他手心里写了个“粽”字。   赵琮好笑:“是要吃粽子?”   赵十一盯着他,眸子亮了亮。   “染陶,你给小郎君拿些粽子来。”   “陛下,粽子吃多了积食。您与谢六郎说话时,小郎君已经吃了两个,万不能再吃了!晚膳还未用呢。”   “不得了,这么喜欢吃粽子?”赵琮听闻此话,好笑地看他。   赵十一又在赵琮手心写字:侍卫。   “侍卫?”赵琮想了想,又问,“你想吃给侍卫的粽子?”   赵十一矜持地微微一点头,他想套些话,想知道赵琮到底跟谢文睿说了什么。谢文睿是他的大将,他不舍得送给赵琮用。偏偏他开始装过了,贸然开口说话,定会令赵琮起疑,只能想到这个笨法子。   染陶这时恍然道:“难怪!”   “嗯?”赵琮诧异。   染陶忍俊不禁:“婢子给谢六郎拿粽子时,小郎君正在游廊里坐着呢,怕是正好瞧见了,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呢!”   赵琮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伸手摸摸赵十一尚瘦削的脸:“是不是这般?”   赵十一不满地抿了抿嘴。   赵琮却笑得更甚,他道:“竟是个小馋猫。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与你吃的是一样的。那是个差事办得好的侍卫,朕才赏了他。”   赵十一却依然盯着他。是办了什么好差事?难不成是因为那天在后苑里认出了他?谢文睿一眼便认出了他,他还当这辈子能继续全了君臣之谊,哪料被赵琮截胡。   “你还盯着朕瞧?”赵琮无奈捂脸,“罢了罢了,再给他吃半个吧,染陶。”   “陛下——”染陶不愿。   “只半个。”赵琮帮他求情。   染陶犹豫了会儿,勉强道:“只能半个。”   赵琮反过手来,出其不意地拉住赵十一的手,笑道:“只吃半个好不好?”   赵十一此时到底才十一岁,又要装傻,心中再有猛虎也无法放出。他的手还小,刚好被赵琮包在手里。   他的手心忽然便盈满湿意,均是汗。他顿时忘记了谢文睿的事儿。   赵琮却又放开了他的手:“染陶,你带小郎君去吃粽子。白米的凉粽,蘸桂花糖最好吃。”   “哪用陛下您说,小郎君专挑白米的吃。”   赵琮又笑了起来。   “陛下何时用膳?”   “朕去宝慈殿一趟,晚膳许是在那处用。你留着,福禄陪朕去。”   “应当的。”染陶点头,还未到与孙太后撕破脸的时候,今日毕竟是端午,总要去问安。   可待赵琮换好衣服,还未出殿门,宝慈殿来了大太监,恭敬道:“太后娘娘令小的来说,今日天热,陛下要照顾魏郡王府的小郎君,本就辛苦,不必再去宝慈殿,娘娘也打算早些歇息。娘娘还说,陛下殿中的粽子格外软糯。小的也奉命带来了宝慈殿的粽子,是娘娘吃着觉得味道好的。给陛下与小郎君尝个鲜。”   “娘娘用了粽子?”   “禀陛下,娘娘用了半个。”   “甚好。”赵琮又问,“不知孙大娘子何时离京?”   “娘娘说,大娘子过完端午再去宋州。”   赵琮点头:“去吧,也请娘娘好生休息,夏日天热,娘娘也应少用冰。等娘娘空了,朕带小郎君一同去给娘娘请安。”   “是。”大太监规规矩矩地行礼离去。   赵十一还未走,依然是暗中观察,赵琮一副十分尊重孙太后的模样,他竟看不出到底是真是假。   赵琮却淡然自若,并回头看他:“这下可好了,朕与你一同用晚膳。”   染陶吩咐宫女们去准备,茶喜带着赵十一下去洗手。   赵十一临绕出隔窗前,听到染陶道:“不知魏郡王府的事,太后如何处置?拖了好几日,也未见有动静。我们殿中多了位小郎君,她竟然今日才派人来过问……”   接下来的话,他没听到,却不由想到,这个染陶倒是有些机智的。   赵琮到底命比他好,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是聪颖的,更别说宫外那个凤凰转世的亲妹妹。   他得更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赵十一:[暗中观察][冷漠][暗中观察]。 第15章 老滑头魏郡王,竟然站队了!   孙太后倒也未让他们等太久。   孙筱毓离开东京没几日,燕国公孙博勋亲自带着世子孙沣,也就是孙筱毓的父亲,去魏郡王府赔礼。魏郡王府大门大开,大管家亲自将二人迎进去。   孙家再得意,在魏郡王面前也捞不着好处。魏郡王继续装疯卖傻,就是要气他们孙家,说着“不如让我家小郎君娶了你家小娘子”的话。   孙沣不如他的父亲,到底气不过,讽刺道:“我家大娘子,配不上小十一郎君,小十一郎君多厉害,哄得陛下那般人物,也要将他留在宫里呢。”不但嘲笑小十一,更是暗暗嘲讽赵琮。   把魏郡王气得差点没喘上气来。本来他以为,事发的隔日,孙太后便会让孙家来给他赔礼道歉,等到今天也就罢了。他也让家中把大门打开,大管家也去亲自迎接了。   可这孙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当着他的面,就敢嘲笑他家人,还敢嘲笑赵琮!孙家算个什么东西?!魏郡王不高兴,他可是他太祖大爹爹亲自教导的孙子,他不高兴了,直接将脸一拉,茶盏一放:“送客!”   孙博勋立刻起身作揖:“我的王爷哎!善水他这个狗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您何必与他置气!我在这里,给王爷您赔礼道歉!”善水是孙沣的字。   魏郡王不搭理他们。   还是赵从德好说歹说,才将他的亲爹给劝好。   恰在此时,宫中来人,孙太后跟前的大太监与女官亲自送礼来。这是孙太后另外送来的赔礼,大太监还传了孙太后的口谕,上上下下一起,总算是把魏郡王的毛暂时给捋顺了。   孙沣一出王府门,回身就想一声“呸”,到底记得自己的身份,只是冷着脸爬上了马。不管身后的父亲,他抽了一鞭,直接快马而去。   孙博勋看得直皱眉,这孙家,光靠他跟太后顶着,后辈子孙个顶个的不中用,他们挣再多,又有什么用处?!话说得难听点,就算太后真的能篡位,当成了女皇帝,又能在位多久?   他真是脑袋被驴踢了,今天带这个狗东西一起来魏郡王府!   魏郡王却还是不舒坦,孙善水那个狗东西敢当面不给他面子。   孙太后给他再多的面子,他也不痛快,再者,他何时需要被一个太后给面子?他们赵家居然被孙家的一个毫无用处的纨绔打脸。   他思索片刻,站起来便往外去,大管家赶紧问道:“王爷这是?”   魏郡王冷笑:“去宫中谢恩!”   “用不用叫上世子?”   魏郡王继续冷笑:“他成日里在后宅胡闹,莫管他!”   大管家应声,陪他出门。   魏郡王是王爷,可以带一人进宫。   他由东华门入宫,因未提前通报,见到守门的太监,不待大管家说话,他直接道:“本王要见陛下,请代为通报。”他说话倒难得客气,算是给赵琮一个面子。   大管家傻眼,他以为他们王爷进宫是来谢太后恩的!   守门的太监更傻眼,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进宫来,先去拜见陛下,而不是太后!   魏郡王脸一虎:“本王说话竟无用?!”   小太监磕了个头,慌忙爬起来便急急往福宁殿跑去。   “王爷。”大管家出声。   “哼!这天色要变了!”魏郡王冷笑,他往前走去。   想打他的脸,打他们赵家的脸,也看看他魏郡王是不是答应。   更有机灵的小太监跑去了宝慈殿,通报了这件事。   今日有小朝会,孙太后起得很早。朝会散后,孙太后又在延和殿处理了半日政事。孙太后正累,靠在引枕上闭眼休息,小宫女给她捏着腿。   青茗突然大步走进来,急道:“娘娘!”   孙太后立刻睁眼,青茗向来知礼,少有这样的时刻。   她凤眼一眯:“何事。”   “魏郡王进宫来谢恩。”   “那引来便是,我这就起身换衣。”   “娘娘,魏郡王,去了福宁殿……”   孙太后是真真怔愣住了。   自先帝过世,她临朝听政以来,这是头一回,有人略过她,先去了赵琮那处。   这个人,还是魏郡王,是先帝的大哥。   青茗见她呆愣,吓得上前拿起茶盏道:“娘娘,您喝些水。”   孙太后面无表情,接过茶盏,却未喝。   半晌之后,她狠狠地将茶盏摔到了地上。   瓷器破裂的清脆声中,青茗为首的宫女跪了一地。   赵琮今日带赵十一去上课了,下了课,他又带赵十一去后苑。   午膳是直接摆在后苑的亭子里的。   往日赵琮均是一个人坐在亭中看书、静坐,陪着的人虽是一堆,却个个都站着。他从小在宫中长大,最初身边只有一个染陶,这也是运气好。初时他刚进宫,孙太后无太多的心思,正经为他挑了宫女,染陶是里边最出挑的,也是对他最好的。他登基后,便直接封染陶当女官。   后来才多了一个福禄。染陶、福禄待他极好,但到底主仆有别。他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孤单,是真正的孤单,哪怕他有上辈子的心智,也觉孤单。前世里他喜静,是因所处的环境太过热闹,也有太多的人围绕着他。   这辈子倒是清静了,却是清静过了。   先帝病重那一年,孙太后格外防他,他至今都记得,那一年,他可能顶多就说了几十句话。除了染陶与殿中宫女,他几乎从来见不到外人。孙太后管着后宫,谁也不来见他,他也见不了谁。   这兴许也是他终究留下赵世碂的原因。   尤其当他看赵世碂埋头苦吃饭的时候,他身子不好,即便用膳也讲究慢条斯理,还吃得不多。但他喜欢看赵世碂吃,吃得痛快,吃相能反应性格与人生态度。   只可惜赵世碂也许不懂这些。   但他想拥有这样的人生,却没有。   他不由再伸手摸了摸赵世碂的头,心道:但愿这位自闭症小朋友能一辈子这般痛快而单纯、快乐地生活下去。   在他能护着的时候,他也会好好地护着。   赵世碂不解地抬头看他。   他笑道:“无事,继续吃吧。”   魏郡王来时,赵琮在歇午觉。   端午过后,他的生活总算又恢复到往日规律,早起上课,午后歇觉,醒来看书。只除了多一个自闭症儿童。   魏郡王站在福宁殿前,却突觉心酸。   赵琮明明是当朝天子,无论召见谁,无论谁要求见,应当皆在垂拱殿,在崇政殿。但到了赵琮这里,竟然只能在他的寝殿相见!   堂堂大宋皇帝,竟然只能在寝殿相见!   魏郡王不由叹息。他不比安定郡王,也不比先帝。虽都是太祖的孙子,但安定郡王与先帝的祖母是皇后,他的祖母只是一个昭仪。好在他是长孙,太祖待他很好。   先帝与安定郡王还未来得及长大,太祖便已去。他自知无天分,对皇位毫无觊觎之心。况且本朝注重规矩,注重正统。他自觉做一个逍遥王爷挺乐哉,先帝登基前,有位皇弟造反,还未成功便被禁军斩杀。   他没好意思说,他当时快吓坏了。   因为是他偷偷告知先帝,那位兄弟有谋反之心的。   他亲眼见那位弟弟被杀,虽不是同母所生,到底骇人。   他其实一直也不是个胆大之人,但他为了正统,为了一些私心,终究做了一些大胆之事。也因此,先帝一直很敬重他。安定郡王是他看着长大的,要他说,安定郡王的死因很突兀。   一个郡王,说是亲征,哪能真要他上战场杀人?   哪会那么容易便死?   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偏偏那时候先帝也病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也无人去查这事儿。赵琮与赵宗宁那时均还小,顶什么用?礼官急急地便将安定郡王下葬了。   他岁数大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就当给不成器的子孙积福。他们府里没比燕国公府好上多少,赵从德也是个没出息的,与孙沣那也就是不分上下,整日只知混在美人堆里。儿子没教好,是他的罪过。   但儿子已教成这般,他还能如何?只能尽力保他们平安。   可是孙太后与孙家这般做派,他是真忍不下去了。   他既然当初能助先帝登基,如今也能护得赵琮平安亲政。   赵琮再没出息,也是他侄子。   他还记得安定郡王幼时,跟在他后头叫“大哥”的模样。   他再度叹气。   大管家见他只是叹气,不说话,也不进去,不由道:“王爷?”   “进去吧。”   魏郡王头一回,踏入了住着赵琮的福宁殿。   赵琮从睡梦中被染陶唤醒,他迷迷糊糊地不由揉了揉眼睛,难得露出几分憨态:“有何事?”   染陶本就因魏郡王的到来而欣喜,见陛下这幅形态,笑得更甚,她轻声道:“陛下,魏郡王来了。”   “哦。”赵琮下意识地应了声,眼看着又要睡过去,几息之后,他再睁眼,“王叔来了?”   “是呢!”染陶再补充,声音中有些许得意,“王爷是直接来咱们殿中的,未去宝慈殿。”   “……”赵琮彻底醒来。   这个情况,就很值得玩味一番。   老滑头魏郡王,竟然站队了! 第16章 魏郡王既然来了,他不介意再装一番可怜。   染陶拿出朝服想为赵琮换上,这是他们陛下不得亲政,否则召见大臣与宗室之人时,大多是要穿朝服的。先帝从前便是,规矩也一向如此。难得来人见陛下,染陶自然要妥帖。   赵琮却挥手:“穿常服便是。”   “陛下——”染陶想再劝。   “去拿来给朕换上。”   见他坚持,染陶只能去拿常服来替他换。   赵琮伸手任染陶为他穿衣。   魏郡王自然来了,便是站队。他听闻孙太后今日派了人去魏郡王府,孙家父子更是亲自去了一趟。若是把魏郡王哄好了,自然没有眼前这一出。   这么看来,孙太后没将人哄好啊。   魏郡王既然来了,他不介意再装一番可怜。   染陶还欲为他束发髻戴玉冠,他道:“用木簪便是。”   “陛下!”染陶大惊,怎能用木簪?   “快。”赵琮催她。   染陶只好这般做。   魏郡王坐在厅中,独自打量福宁殿。   这是皇帝的寝殿,从太祖开始,他便来过多次。按理说太祖也好,先帝也好,即便不好奢侈,但殿中该有的均有,总有些富丽堂皇彰显帝威的物什。   如今换赵琮住了,这也太清简了!   他这么看了一圈,一水儿的素色,看得他不时皱眉。他喝了口宫女奉上的茶汤,好在这茶还是好的。他的眉头刚松开,便听到脚步声。   他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起身往右侧看去。   赵琮从隔窗后走了出来,他满面微笑,身影出现后,见到了魏郡王,脚步更是加快了许多。   这让魏郡王十分受用。   但他再细细一看赵琮的打扮,不待松开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也忽然想起,似乎赵琮登基至今,他见到赵琮穿朝服的模样,拢共都不到三次。   赵琮身子不好,脸色微白,身子瘦削。此刻他也是一副睡梦中被叫醒的模样,眼神有些松散,身穿宽袖玄色衫袍,偏又把他的身子映衬得更为单薄。   魏郡王再一瞧赵琮发间的木簪,不由心中便是一窒,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呀!   他们赵氏皇帝,竟学那些不得志被贬的官员一般用木簪,是不是再过些日子,赵琮竟连道袍都要披上身了?!他越发觉得对不住太祖,对不住先帝,更对不住一向敬重他的安定郡王。   魏郡王原就是个爱装相的性子,此刻三分真,七分假,他又落下泪来,眼瞧着便要往下跪,口中苦道:“陛下!臣无能啊!——”   赵琮没想到魏郡王这么爱演戏,一上来就哭,他吓得赶紧上前扶住他,并惊道:“王叔这是做什么!”   “陛下啊!!——”   魏郡王身高体壮,赵琮那小身板还当真扶不住,尤其他又极其想跪。福禄见状,上来帮着赵琮,扶住魏郡王。   赵琮叹气道:“王叔,您这是头一回到朕这里来,要这般的话,往后朕可就真的不敢见您了。”   魏郡王心中一凛,若是旁人说这话,他早就能听出其中的嘲讽与怪罪之意。但赵琮这番话,还真不好说。从前安定郡王便是个淳厚之人,没料到他的儿子比他更淳厚。他抬眼将赵琮一瞧,恰好瞧见赵琮抚额头,竟是在擦汗。   他不免再觉苦涩,当真是个可怜孩子,身子虚成这样。   他也不再强装,顺着福禄的手站了起来,但到底又站着规矩给赵琮行了一礼。   赵琮弯腰伸出双手将他扶起,轻声道:“王叔莫要这般。”他还要引魏郡王与他同坐首座。   魏郡王怎会答应?他也不再客气,在右首的高椅坐下。   染陶拿帕子小心给赵琮擦了汗,又为他奉上一碗井水镇过的酸梅汁子。   赵琮喝了口,歉意道:“倒叫王叔见笑了,朕这身子实在不中用。”他再饮了半碗,问道,“王叔可要用一些?”   那玩意儿酸酸甜甜的,魏郡王岁数大了,牙口到底不太好,可不敢喝,他赶紧摆手。   赵琮极为自然地饮尽了那碗酸梅汁子,再用帕子擦了嘴,便跟家中长辈聊天似的,极为亲和地问魏郡王:“王叔今儿是来瞧小十一的吧?”   “……”魏郡王语塞,实不相瞒,他早把他那十一孙子忘了。   赵琮当然知道魏郡王不是为赵十一来的,但是装蠢就要装到底嘛。他对染陶道:“去瞧瞧小郎君可还在睡?将他叫来,他的祖父亲自来见他。”   染陶应声,正要去。   “等等。”魏郡王赶紧叫住,并笑道,“那孩子身子也弱,让他睡便是,臣还有些事要与陛下说。”   “也罢,染陶你去那处守着,半个时辰后带小郎君过来。”赵琮还不忘对魏郡王说,“朕强留小十一在宫中,倒叫王叔为难。”   这话说得魏郡王不禁脸红,明明就是他们家故意把人留在宫里的。   他再度仔细瞧了赵琮一眼,的确纯良无比,不含半分假。他也真的服了,果然谁生的便像谁,跟安定郡王一个样子!   既这般,魏郡王也不再犹豫,待赵琮挥退了室内伺候的宫女与太监,他直接道:“陛下,您今年已十六岁,眼看着便要亲政——”   赵琮赶紧道:“王叔您也知道,朕这身子不中用,经事也少,太后娘娘临朝听政,朕是十分放心的。”   这话听得魏郡王想吐血,也太没出息了!   他不由放低声音:“陛下,您是天子,哪能一直由太后听政?”   赵琮虚心道:“王叔教训的是。”   “臣并非教训陛下,只是这天下便是我们赵氏一族的职责,先帝传位于您,便是信您,寄希望于您。往年您还年幼,如今既已到成家立业的年纪,理应担起这份职责!”   赵琮腰背一挺:“王叔说得极是。”   魏郡王见他还能听得进去,也觉舒坦,再道:“如今朝中许多人都等着陛下您亲政,陛下还不知吧,五月初一的大朝会上,就连辽与西夏的使官,都盼着陛下您亲政。”   赵琮还真不知道这个,他的人还是太少了,他不由看向魏郡王。   魏郡王暗想,好歹还是个有救的,知道这是重要的事,他道:“往常,散朝后,三日之内,各国使官均已踏上归程。这一回,他们念着秋时,陛下您的万寿节,至今还在京中住着。大朝会那日,辽与西夏的使官更是当面向太后问起此事。”   赵琮听得心知肚明,这辽国和西夏国明显就是在等着看热闹啊!定然也没安好心,怕是也要瞧他这个小皇帝的好戏。但他面上一点不显,只是顺着魏郡王的话而面露不安:“这,这——”   魏郡王一瞧他这担惊受怕的样子,便觉气愤,他直接道:“臣以为,陛下理当找个时候,见见他们。他们也很想见陛下您。”   “这,这一向是由太后安排。”   “陛下!太后只是临朝听政,您也该学着去做些事了。”   赵琮却还面露犹豫。   魏郡王已打定主意要劝赵琮去见使官,他还就不信了,连外国使官都要求赵琮亲政,她孙太后还有脸继续把持朝政。他虽是一个毫无实权的闲散王爷,声望多少还是有一些的,到时候叫上一些老臣联名,不信不能让赵琮亲政。   赵琮知道魏郡王的打算,但魏郡王装傻这么多年,他不想轻易放过魏郡王。   况且魏郡王把赵十一留在他这里,也是为了他们王府,倒可怜了赵十一这个孩子。赵十一又有何错?不就是因他人傻,且生母地位卑贱,府中不得志,便被送出来当作棋子。   他将来若好了,有赵十一在,他们魏郡王府定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继续太平。   若他一个不小心,万一丧命,赵十一废了也便废了。   的确好计谋。   赵琮想罢,继续作出一副淳厚,却又些微胆怯的模样,说道:“王叔,朕倒也想见见那些使官,朕记得,还是幼年时候见过他们。但朕实在不知怎么与太后开口才好,您看……”   魏郡王了然,但他不知赵琮是想拖他下水,他以为赵琮是真胆小。   也罢,他今日进宫,略过孙太后,直接过来见赵琮,便是明面上与孙太后撕破了脸皮,他一口应下:“臣陪陛下去这一趟!”   “多谢王叔!”赵琮起身作揖。   魏郡王赶紧也立起来:“陛下何必这般!”   既要去见孙太后,自然是越快越好。   魏郡王刚要提议快些去,赵琮叫进来一位宫女,问道:“你去瞧小郎君醒了没,让染陶带他过来。王叔在这里,总要让他见见祖父才是。”   小宫女应声而下,赵琮回头看魏郡王,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夸道:“小十一郎君性子格外好,都是王叔的功劳,王叔不愧是太祖亲自教导的。”   “……”魏郡王再度语塞。   好在染陶很快便将赵十一带了过来。   他一进来,魏郡王便亲热上前:“十一啊,让大爹爹好好瞧瞧你!”   无奈魏郡王的话音刚落,赵十一便脚快地走到了赵琮身侧,冷漠地看着他。   赵琮心里都快笑傻了,让魏郡王装!在家里怕是就未见过几次,在他这里演什么呢!但他却温声道:“十一,不得无礼,快见过你的祖父。”   他又推了推赵十一,赵十一才勉强往前走了两三步,立到魏郡王面前。   魏郡王到底老江湖,也不尴尬,而是上上下下故意打量了一番,感叹道:“到底宫里养人啊!我家小十一这阵子来,健壮许多。”   赵十一依然一脸冷漠,别提这一世了,前世里,他和他这位祖父加起来都没见过几面。若不是魏郡王临死前还算做了件好事,他两世加起来,都懒得瞧一眼。赵十一是瞧不上魏郡王这种贪生怕死之人的,不知他来找赵琮做什么?   魏郡王瞧着面前孩子死沉沉的双眼,却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兴许是他将这孩子留下来的动机到底不纯,他心中有鬼。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将赵十一带回去,但一想到魏郡王府的将来,他狠了狠心,到底避开赵十一的眼神。   他转而又向赵琮行礼:“多谢陛下,看到十一这般,臣与他父亲都放心了。”   还不打算把人带回去?   不过赵琮也无所谓,他已经决定一直养着赵十一小朋友。真要带回去,他还舍不得呢。   他谦让道:“哪里哪里,是王叔教导得好,朕平白得了个好孩子。他是朕的侄儿,朕定会好好待他,王叔放心便是。”   魏郡王放一百个心!其他的他不好说,赵琮的心眼他是百分百放心的。赵琮就是人太好,才被孙太后当傻子待。   “既然如此,咱们这便去宝慈殿吧?”   赵琮点头:“自然。”   赵世碂却是一怔,去见孙太后?他的便宜祖父要跟赵琮去见孙太后?这是要做什么?   前世里,据他所知,可没有这一出。 第17章 她不知,越压迫越容易激起反抗的道理吗?   染陶、福禄都随赵琮去了宝慈殿,临走前,赵琮没急着让赵十一回侧殿,只是对茶喜道:“你陪着小郎君,他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   魏郡王在一边看得心里尤为舒坦,这招走得妙啊!要真换他们家世元进宫,赵琮还真不一定看得上。再者,世元比赵琮还要年长几岁,进宫来做什么?也无身份可安置。   便是要这小的,弱的,才能得人同情。   赵十一留在正殿的正厅内,他看向赵琮刚刚坐着的首位。   桌上留有一碗与一茶盏,均是海棠红釉的。   茶喜察觉到他的视线,看了眼,说道:“陛下刚刚饮了酸梅汁子,小郎君要不要?陛下受不住凉,夏日里头,咱们殿里向来是不用冰的,小郎君怕是热了吧?”   这茶喜倒也有趣,真把他当主子了似的。不过赵琮对下人的确宽和,他就没见过这么能说也能笑的宫女。   赵十一伸手指了指另一只茶盏。   “小郎君要喝茶?那是陛下喜爱的,与咱们素来喝的茶汤不同。”   赵十一再指了一次。   茶喜笑道:“婢子这便去准备。”   他想尝尝赵琮往日里总是喝的茶水与茶汤到底有何不同,偏偏赵琮在时,他不太好意思提起。他虽装傻子,但心中还是有底线。   孙太后摔了茶盏后,宫女跪了一地,谁也不敢说话。   最后是尚在自省的王姑姑赶来,才算解了围。青茗带着宫女们全部退了出去。王姑姑心疼地坐至榻边,似孙太后幼年时那般,伸手抱住她,轻手拍着她的后背,说道:“大娘子,您又何必与自己置气?”她连孙太后闺中的称呼都叫了出来。   孙太后埋在她的怀中,难得现出几分脆弱:“姑姑,我这一路走来,到底有多不易,只有你知。他们当初那样待我,不问一声便将我送进宫来。我又为何始终怀不上孩子?!我不甘心一辈子只能做他们的棋子!我比他们差在哪里?为何只有男子可以称帝?为何我不能称帝?我要这天下所有人都当我的棋子!”   “大娘子,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赵琮眼看已长大,牛鬼蛇神全部冒了出来。姑姑,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王姑姑还要再劝,青茗静静地走了进来。   孙太后往里避了避,没让青茗看到她红了的眼眶。   “有何事?”王姑姑问道。   “娘娘,陛下与魏郡王来了。”   王姑姑看了眼怀中的孙太后,说道:“娘娘今日不——”   孙太后却打断她的话:“我见!”   青茗应声退了下去。   王姑姑再叹气:“娘娘又何必?”   “当初我夺权,便知晓会有这一日。若连这般,我都无法面对,也无法应对,我又妄想当什么女皇帝?!再者,魏郡王所气的,不过是我,他向来将赵家的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当他真的看重赵琮?若当真看重,何必等到今日?”   “娘娘……”   “姑姑莫再劝,为我梳妆净面!”孙太后从王姑姑怀中直起身子,刚刚的几丝脆弱早已不翼而飞。   赵琮与魏郡王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与往日一般的孙太后。   高贵、从容。   他与魏郡王一同行礼,孙太后笑道:“琮儿与郡王爷快起身。”   他们坐下后,不待开口,孙太后先道:“倒要与王爷说声对不住,我那侄女儿到底养得有几分娇惯。不过我已令人将她送去宋州静心,还望王爷与小郎君莫要怪她。”   魏郡王暗“哼”,往日里用得着他的时候,一句比一句说得天花乱坠,恨不得把他们郡王府捧上天。如今他不过就是去见了赵琮,瞧她这小心眼的样子!挤兑他们爷孙俩为难一个女娘?她又哪来的资本?魏郡王越发觉得他当初眼瞎,竟为了一时的太平,主动去被她灌那迷魂汤药。   既然脸皮已撕开,魏郡王笑道:“小孩子之间难免有些吵闹,今日燕国公与世子去我府中,我还提议,不如我家小十一娶了你家侄女儿。太后,你看如何?”   孙太后藏在袖中的手,一下抓紧,指甲陷进肉中。   魏郡王喝了口茶,跟他斗?!   孙太后被噎得说不出话,赵琮乐呵呵道:“朕瞧着,两个孩子都是好的。只是咱们不比寻常人家,婚姻大事,总要问过孩子们的意思。总不能结成怨偶吧?表妹与小十一均还小,这事儿便往后拖一拖罢。”   赵琮解了围,孙太后才又松开手:“琮儿说得倒是。”她略过了赵琮的那声“朕”。   魏郡王则有些可惜:“我倒真喜欢孙家小娘子那劲儿!”   孙太后再度握紧手,他们大娘子是什么物什吗?被他这样评判?!   魏郡王才不管这些,他反正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既已站队,他便没什么好担忧的,他直接又道:“太后,今日我与陛下同来此处,是有事要与你商量。”   孙太后暗道正事来了,但她也很好奇,好奇他们到底来做什么?   是想从她此处收回御宝?   若真如此,休想!   “太后也知,各国使臣至今还未踏上归程,依然住在京中各大驿馆里。大朝会那日,他们也说了,都想见见陛下。我瞧着,何必非得让他们等到陛下的万寿?既在京中,这便召进来见了我们陛下得了。总归咱们陛下今岁也将亲政,如今身子也很康健,太后,你说是也不是?”   孙太后说不出来“是”,却又不能说“不是”,她没想到魏郡王这个老滑头竟是一点颜面也不给她。   她恍惚了几息,看向赵琮:“琮儿觉得如何?”   赵琮腼腆微笑:“琮儿什么都不懂,全听娘娘与王叔的。”   魏郡王大笑几声:“陛下便是经事过少,不必惊慌,往后啊,见得多了,便熟练了。”他又看孙太后,再问一回,“太后,你说是也不是?”   孙太后双手握紧,咬牙微笑道:“是。”   “那便这般说定了,我虽不中用,替陛下传个信倒也使得。”   不待孙太后说话,赵琮赶紧道:“王叔哪能亲自去给使官传信?”   “陛下莫担忧,本王府中管家多的是。”   “那就多谢王叔了。”赵琮站起身,便是一个揖礼。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啊!”魏郡王赶紧也站起来,扶住他的双手。   已被忽视的孙太后,望着座下,已然是定下来的赵家叔侄,只能露出微笑。   魏郡王事儿办完,便想离去,这个女人的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赵琮自然是跟着他一起走。   孙太后回过神来:“琮儿且留步。”   “娘娘?”赵琮诧异地看她。   “你且留下来,我也有事要与你商量。”   魏郡王挑眉,既然他已站队,便要一站到底。这个虽懦弱、愚笨却又过于好心的侄子,倒值得他护上一护,况且他还算计了这个侄子。他索性道:“不如本王也留下来听上一听?”   孙太后笑:“瞧王爷说的,我是要与琮儿商讨他纳妃的事儿呢。这,您也要听吗?”   魏郡王老脸一红,孙太后这个老虔婆!   皇侄儿要纳妃,他当然不能听不能管了!但孙太后显然是故意的!   他对赵琮行了礼,没再看孙太后,转身便大步往殿外而去。   孙太后朝赵琮招手:“来,琮儿坐我身旁。”   赵琮往年也不是没与孙太后扮过母子情深,只是近几年来,孙太后心里也怨他,不愿与他玩这个戏码。其实他倒觉得没什么,他笑着走到孙太后身边,坦然坐下。   孙太后细细打量着他,叹道:“琮儿果然是大了,我却老了。”   “娘娘胡说,那日宝宁还说,娘娘跟她姐姐似的。我将她训了一顿,却也觉得她说得也有理,娘娘正是好年华。”   “娘娘老啦,琮儿眼见着已是十六岁,朝内朝外,还需仰仗你。”   这又在试探他?那他就继续装好了。   赵琮立刻站起来,忐忑道:“娘娘怎能这般说!”   “瞧把你吓的。”孙太后将赵琮扶坐下,“我是瞧你长大了,想到咱们琮儿也到了纳妃的年纪,多了些感慨罢了。”   这是刚从魏郡王那里得了不痛快,不得不让他去见各国使官,想从其他地方再扳回一局?   孙太后把他赵琮想得也太过简单了,纳妃而已。   赵琮作出几分无措:“这,这——”   孙太后笑了起来,又将青茗叫进来,并对赵琮道:“我替你相了几个,但要你欢喜才是。原想先将皇后定下来,但挑来挑去,我竟没一个看得中的,琮儿别怨我就好。”   “琮儿怎会怨娘娘?我是由娘娘带大的。”   孙太后朝青茗道:“你将我挑好的人选,说给陛下听。”   青茗行了一礼,手捧一本册子,低首为赵琮读了一遍。   共有六位小娘子,长得什么模样,赵琮是一概不得知。但青茗为他读的时候,将六位小娘子的家世均读了一遍,没有一位是东京人士。家中父亲职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个知县。   赵琮不禁觉得孙太后也太小气了,你好歹也挑两个知州之女,好歹也遮一遮你那明晃晃的心思不是?   孙太后是有多怕他因此而得后妃娘家的势力。   她不知,越压迫越容易激起反抗的道理吗? 第18章 孙太后竟然把钱商的二女儿给赵琮做淑妃 ?   “如何?琮儿可有中意的?”孙太后出声问他。   他如何中意?他喜欢的是男儿,再者,这些小娘子又没个画像给他看,他如何选?   “全凭娘娘做主。”赵琮乖巧道。   孙太后很受用,自魏郡王进宫后生的那些气,在听与看到赵琮这一如从前的言语与举止时,便全部散了。赵琮果然还如从前那般好哄,怪只怪,旁的人心眼多了,便去鼓动赵琮。   她声音放柔:“琮儿不怪我为你选的小娘子家世太低?”   “娘娘做事,定有考量,琮儿相信娘娘。”   孙太后面露感动:“琮儿说的极是。因皇后还未立,我很怕纳了家世太好的小娘子进宫来,将来恐不利于后宫相处。待琮儿再大几岁,纳了皇后,便——”   赵琮懵懂状地看着孙太后,一副完全不懂的模样。   “瞧我,琮儿还小,我与你说这些,你又何尝懂?你放心,有娘娘在,定会替你打点好这些。”   “一切全靠娘娘。”   “既这般,这次便纳三位嫔妃,琮儿觉得如何?”   “娘娘说好便是好。”   “琮儿放心,这些小娘子我已见过一回,均是生得貌美的,且知书达理。她们的位份,琮儿可有思量?”   “琮儿不甚懂这些。”   “也罢,后宫中事,倒不勉强你知晓。我思量着,她们家世虽一般,倒也都是好孩子。便封她们做美人如何?”   赵琮点头:“可。”   孙太后露出慈母般的眼神,看着赵琮说道:“这些年来,我总是忙于政事,你我相处之时却比往日里少了许多。”   这是要打亲情牌了。   赵琮十分配合,将那鼻子一抽,眼圈立刻红了起来,他缓缓低头,不说话。   赵琮可是教演员表演的老师,他虽不演戏,倒是常去朋友的话剧院友情出演,演技那是殿堂级的。这番形态,看得孙太后倒真的心酸起来。她不禁想到赵琮初登基时,十岁的他,小小的个子,哭着对她说:“娘娘,我实在是不会治国。”   赵琮打小便生得好,肤白如瓷,又总是穿红衣,真跟个小玉人一般。那会儿,他眼圈通红地瞧着她,她一下便将赵琮抱进怀中一起哭起来。   孙太后不由再次哀叹,若赵琮是她的亲生儿子,那该多好?   若有这样一个亲生儿子,她当真愿意倾尽所有。   只可惜,这么好的孩子,终究不是她的。   她伸手,拍了拍赵琮的手背:“琮儿要记得,在这宫中,你与我才是最亲近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琮儿——”   赵琮急急抬头看她,哭着说道:“娘娘,琮儿都知道,都知道。王叔他们虽对我好,却有他们的思量。真正对我好,样样只为我思量的,永远只有娘娘。”   这哭得,孙太后不由自主地便落下泪来。这是赵琮年岁已大,否则孙太后真能抱住赵琮再大哭一场。   青茗上前来劝道:“陛下莫再哭了,前几天大娘子做了错事,娘娘自责得哭了好几晚呢。您再这么哭下去呀,娘娘又要哭上好几日。”   赵琮接过青茗递来的帕子,说道:“我没能护好表妹,我对不住娘娘。”   孙太后哀戚道:“这天下,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咱们,你我母子二人唯有同心协力,方能抵住所有的不怀好心。”   赵琮佩服到不行,什么叫把黑的说成白的?这便是。   面对孙太后如此感人至极的话,赵琮只能哭得再伤心些,以表达他的决心。   孙太后却当她真的稳住了赵琮,擦去眼泪,说道:“瞧我,又将琮儿说得哭了起来。青茗,你带陛下去净面,再将陛下送回福宁殿,回去后好生休息,叫染陶他们伺候时小心些,切莫再惹得陛下难受。”   “是。”青茗说罢,便要去扶赵琮。   赵琮哭着抬头,说道:“娘娘,还有一事。”   孙太后心情正好,立即道:“琮儿直说,娘娘替你来办。”   “琮儿心悦一位秀女,但她不在娘娘所列名册当中,琮儿也想纳她为妃。”   孙太后的手指一缩,她问:“是谁?”   “她名叫钱月默。”   一听这姓,孙太后立刻知道是谁了,她不由再度用审视的目光看赵琮。她明明早已交代,不让任一位秀女与赵琮相见,赵琮何以知晓?   可是赵琮无论是面容还是目光,均十分坦然。   孙太后再问:“琮儿如何认得她?”   赵琮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琮儿,只是……”他装害羞装得炉火纯青。   孙太后暗“哼”,定然又是哪个多管闲事的去跟赵琮说了!再者,钱月默是钱商之女,的确是这批次秀女中最为出挑的。严格说来,皇后也当得,孙筱毓站在钱月默跟前都不够看。   偏偏钱月默,她是万万不能指给赵琮的。   她毕竟是钱商的女儿。   赵琮今天吃亏吃大发了,已许久没哭成这副模样,要是不给自己捞些好处,白费了他演的这出戏。   他低头,低声道:“娘娘是不愿吗。”声音中是数不尽的委屈。   声音直击孙太后的心房。   孙太后皱眉,犹豫且挣扎。   赵琮抬头看了她一眼,赵琮的眸子颜色极浅,眼眶里含着眼泪,孙太后一时之间没忍住,竟是被赵琮那双眼带得眼圈再度红起来。细想过去多年,她总是在利用赵琮,赵琮又何错之有?   即便此刻,赵琮也不过是受人挑唆罢了。   安定郡王妃还是她的表妹,孙太后暗暗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终究是她多年来对不住赵琮。况且钱商此人也从未真正为她所用过,捏在手里与送出去又有何差别?   她说道:“琮儿既心悦她,娘娘自会为你做到。”   赵琮不可置信地呆呆看着她。   孙太后笑了起来,又问:“琮儿想要为她定个什么位份?”   “贵妃?”   “又胡说了,宫中还未有皇后呢。”孙太后嗔道,不过她既已经答应了此事,在位份上小气也无甚意义,“钱家小娘子这般的家世与人品,初入宫,贵妃虽还勉强,但一个淑妃倒也当得。”   赵琮没想到孙太后竟然这般大方,难道他刚刚演戏演得太成功?   “瞧你这惊喜的模样。”孙太后掩嘴笑,又对青茗道,“快带陛下去净面,晚膳便在我这里用。”   “是。”青茗看向赵琮。   赵琮想办的事儿都办了,心情尚佳,随青茗一同往侧殿而去。   孙太后靠到身后的引枕上,叹气出声。   王姑姑这时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担忧道:“娘娘,这——”   “你回头去查一查,看看是谁在琮儿跟前嚼舌根,提起钱月默。”   “娘娘便不觉得是陛下已开窍?”   孙太后笑了声:“他三岁就抱到我殿中,是我养大的,到底什么性子,我不知?瞧他刚刚哭成那样,他也怕呢,魏郡王堂而皇之地去他殿中,又带他来我殿中,他怕我误解他。”   “陛下近来确有不同。”   “他大了,身边之人的心思自然便多了。魏郡王、赵宗宁,甚至是他的那些女官、太监,哪个是好对付的?可这又如何,这些日子,你也亲眼所见,多有淑人、硕人递帖子进宫求见,暗求我在名册上头划掉她们女儿的名字,谁也不想做他赵琮的妃子。钱商既愿趟这趟浑水,那便让他趟去。”   王姑姑讨好道:“那是她们向娘娘表忠心呢,再者,陛下当初刚从登基大典下来便晕过去,人人都瞧在眼里。”还有些话,她没说出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登基大典后,大概所有人都在等着陛下死。   宗室中如今已有其他适龄的孩子。   孙太后没接她的话,只是又皱眉:“倒是魏郡王实在难对付。”打不得,骂不得,更杀不得。   “娘娘何不召世子进来问一问?魏郡王近来的举动实在是——”   孙太后“哼”道:“定是大哥又惹怒了魏郡王,他嘴上向来没个顾忌。至于赵从德?”她冷笑,“整个东京城都知道他近来颇宠一位旧年妾侍的事。”   王姑姑想了想,低头,也未再继续说话。   良久之后,孙太后又叹道:“姑姑,到底是我对不住赵琮这孩子。”   “娘娘对他已是很好,他喜欢钱家小娘子,娘娘也许了他。”   孙太后笑笑,未再接话。   纳一个妃子,给个淑妃的位份,与她从赵琮那里抢来的一切相比,算得了什么?   再者,谁说纳妃就一定能生出孩子?   赵十一想知道他的便宜祖父与赵琮到底去宝慈殿做了些什么,偏偏赵琮始终不回来。直到灯烛已点,赵琮他们依然未归。   茶喜却已来伺候他上床歇息,在福宁殿众人眼中,他是个身体瘦弱的傻子。他们都谨遵赵琮的话,每日伺候他早睡早起。   傻子是他辛辛苦苦装出来的,他总不能前功尽弃,只好躺到了床上。   茶喜倒机灵,为他盖好被子后,说道:“小郎君是否惦记着陛下?陛下留在宝慈殿与太后娘娘一起用晚膳,怕是也快回来了。小郎君放心睡吧。”   赵十一眨了一下眼睛。   茶喜笑着替他放下帐幔。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听到外面有细微的声响。   赵琮虽不得志,到底是皇帝,染陶与福禄均是有些本事的,将福宁殿上下调教得颇有条理。殿中宫人向来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均轻声细语,轻手轻脚,如今这种状况实属少见。   他想了想,悄声坐起来,走下床,拨开帘子,走出了内室。   小黄门在廊下值夜,他悄悄贴到门后,听到一个喜庆的宫女声:“这下可好了,咱们陛下总算是纳了妃。”   另有人道:“可不是!淑妃娘子那可是钱相公家的二娘子!”   淑妃娘子?   钱商的二女儿?   孙太后竟然把钱商的二女儿给赵琮做淑妃 ?   孙太后跟他一样也重新活了一次?良心发现?   否则怎会做出这种事来,她心心念念、痴心妄想的女皇帝,不想当了? 第19章 可爱是个什么意思?   次日,赵十一才知,赵琮不仅仅纳了淑妃,连上淑妃,他一共纳了四位嫔妃!   人人都当这是喜事,茶喜为他梳头时,便高兴道:“今儿是咱们福宁殿的好日子,小郎君见到陛下后,也要喜庆哦!”   茶喜与他说话,总跟哄孩子似的。   茶喜又道:“四位娘子定然都是好相处的,她们平常也不来福宁殿,小郎君放心便是。”   他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他还怕被后妃欺负?   茶喜为他束好发,比划了几个玉冠均不满意,最后挑了一支玉簪替他簪上。她这才满意道:“仔细瞧起来,小郎君与陛下当真有几分相像呢。”   赵十一无言以对,他急着想见赵琮,起身便往外走去。   茶喜放下梳子,急急跟上他。   赵琮眼下却生出了一片乌青。   昨儿演戏太过,孙太后生生被他的演技所折服,居然生出了过于强烈的慈母情怀,用完晚膳也不让他回来,甚至想留他在宝慈殿过夜。好在这到底不合宫中规矩,他才能回来,孙太后还给了他一堆礼物。   他打了个哈欠,歪在榻上看染陶规整昨日的礼物。   昨夜归来太晚,染陶来不及整理,便忙着伺候他入睡。   此刻染陶带着小宫女一起登记入册,这些是孙太后给的,是要记入赵琮私库的。染陶听到他打哈欠的声响,回头看了眼,心疼道:“陛下再去床上躺着罢?今日也停一天的课罢。”其实他们陛下早不用去上那课了,该教的早就教了,他们陛下缺乏的是实战。   赵琮摇头:“等十一来,用了早膳,朕再去睡。你去崇政殿给太傅告个假。”   染陶点头,说道:“茶喜与婢子说,昨日小郎君惦记着你,很晚才睡下。”   赵琮心中顿时熨帖起来,没白养啊。   “陛下,四位娘子的住处不知如何定?太后可说了,何时册封?”   赵琮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实在是太困。   他觉得对不住那四个可怜的女孩,被他牵扯进这望不到天日的后宫中便罢了,还注定得不到他的恩宠。他想了想,说道:“你挑个时间,去见青茗,与她一同往殿中省走一趟,商量一番。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便是,让四位娘子住得舒坦些,尤其是钱家二娘子。太后会答应的。”   既然给不了恩宠,那他就让她们尽可能过得更舒坦些。   “是。”染陶还想再问。   赵十一却走进了殿中。   他穿过正厅,绕过隔窗,看到了没有骨头般地歪在榻上的赵琮。   赵琮往日里总穿红色,今日却身着霜色宽袖长衫,未系腰带,他的头发也未束起,懒懒地披散在肩膀上。他的膝上还搭着一条妃色的丝毯。   赵琮前些日子惦记着他叔父的身份,还真在意了几日行为举止。可他在福宁殿中,闲散惯了。赵十一又是个总是沉默不语的小朋友,他渐渐便抛开了包袱。   此刻,他还歪在榻上,听到声响后,抬眸。   赵十一的脚步一滞。   赵琮再度打了个哈欠,到底因赵十一还在,他抬手遮了遮,才眼带水光地笑着对赵十一说:“来,来朕身边坐。”   赵十一站在原地。   赵琮朝他伸手:“过来呀。”   赵十一慢吞吞地走到了他的身旁,赵琮懒洋洋地拍了拍身侧:“坐。”   赵十一依言坐到了他身侧。   赵琮问茶喜:“小郎君夜里睡得可好?”   “很好,陛下放心。婢子夜间看了三回。”   “晨起时,喝了蜜水没?”   “喝了。”   赵琮这才放心点头,转而又问赵十一:“饿了吧?”   赵十一自然是不说话的。   赵琮撑榻便想起来,并说道:“用膳去——”   话未说完,他的手腕先一软,他又往后跌去。染陶离有几步远,吓得正要疾步走来,赵十一先一步托住了赵琮。他伸出双手,扶住了赵琮的上半身。   赵琮一笑,伸手捏了捏赵十一的脸:“没白养,结实了许多。不似当初那个连女娘都能欺负的小郎君了。”   赵琮是逗。   赵十一到底是重活一世的人,也是当过皇帝差点就赢到最后的人,哪能受得了这个。他眉头一皱,伸手就要打开赵琮的手。可他的手中还扶着赵琮,赵琮却大惊:“哟,生气啦?”   赵十一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就算是个傻子,也没谁规定不能生气吧?!   赵琮却又捏了一把他近来养得多了些肉的脸,才笑着松开手,说道:“可爱。”   可爱?   可爱是个什么意思?   赵十一不解。   赵琮却已站了起来,并挣脱开他的双手,染陶在一旁说道:“用了膳,陛下便快点去歇息!方才真是吓坏婢子了!”   赵琮笑着点头,却察觉他的手被赵十一握在了手中。   他不解地回头看去,赵十一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妃”字。   赵琮诧异:“你想知道朕纳妃的事?”   赵十一微微点头。   赵琮似是思虑了会儿,才笑道:“你还小,朕不告诉你。”说罢,他还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赵十一从前也是拿刀拿枪上过战场的人,戾气不少,如今又不是上辈子那个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十一岁少年,这些日子以来装傻子真的装得过于痛苦。   赵琮逗他便罢了,还耍他!   赵十一差点便要忍不住。   还是染陶笑着说:“陛下总是拿小郎君取笑。”   赵琮“哼”了声:“喜欢他,才逗他。你们何时见朕逗过除宝宁与十一之外的人?”   “是——”染陶笑着还特地行了一礼,“陛下是喜爱郡主与小郎君,才逗他们。”   “听见没?”赵琮再问赵十一。   赵十一心间的那团火,不知不觉便熄灭了。   “你还小,不懂这些。待你长大,朕给你赐婚,给你娶个美貌的小娘子,你要好好待人家。”   他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坐拥整座后宫,美人想要多少便有多少,还要赵琮给他赐婚?   赵琮先过了今年万寿这一劫再说吧!   赵十一埋首先走出了内室。   脸却莫名有些烫,心间的火移到了脸上。   赵琮笑着摇摇头,才慢悠悠地也往外走去。   孙太后难得慈母一回,心中妥帖不少。凭有多少人去挑唆赵琮,只要赵琮始终站在她这处,只要她手握御宝,她便毫无畏惧。   而赵琮那日的确演得太成功,孙太后不禁回想过去六年,到底对赵琮太过忽视,便有心补偿他。纳妃的事也未拖,未等染陶去询问,她先派了青茗带着殿中省的人,来福宁殿与赵琮商讨。   最后定下,淑妃钱月默住雪琉阁,另外三位小娘子均封作美人,同住嫣明阁。   下月初九入住,十八行册封礼。   本朝规矩甚严,除了皇帝、皇后与太后可住宫殿,其余嫔妃的住处只能称作“阁”,各阁的名字,也由皇帝钦定。   赵琮也未斟酌,只是听染陶说钱家二娘子的确生得好,什么肤如雪,眼如琉璃的,他很偷懒地取了“雪琉阁”。其他三位美人,更好说,“嫣明阁”,他希望这三位小娘子能在宫中活得快乐、明朗些。   宫中难得做喜事,这回一办,便是连册四位宫妃,殿中省拿出了看家本事在办。近些日子,宫人面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   而赵琮与孙太后之间的关系也达到了六年来最好的状态。   孙太后动不动便要命人往赵琮殿中送些东西,赵琮牙疼,孙太后倒也令他惊讶。他没料到,孙太后竟然还有几分良心。他也只好天天找些东西,令染陶送去孙太后那处。   再说那刘显,他近来已能下床。知道宫中有喜事,他也不敢再在床上趴着,生怕碍了贵人眼,更怕他们索性将他扔出去。他正要起身,出去晃一晃,却有小太监立到他屋子的门口,眼睛看天,说道:“既已能下床,便干活去。”   往常那般威风的刘大官此刻只能觍着脸笑:“再宽我几日罢。”   “哼!刘大官可别跟小的说这话,小的宽你,你舒坦了,回头福大官拿我试问呢!”   刘显咬牙,他与福禄共事多年,自然知晓福禄不是这等小心眼之人。这个小子便是故意欺侮他!   但他刘显早就不是什么都都知,此刻他就是福宁殿中品级最低的太监!   他再一咬牙,磨蹭着往外移去,小太监在他身后再“哼”了一声,满是不屑。   如今陛下让他侍弄花草,刚进宫时,什么都要学,他自然也学过。但多年未做这事儿,他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他更拉不下脸面去问他人。他的身子也尚未痊愈,走急了几步,他被自己一绊,便摔倒在地。   刘显“哎哟”了一声,再也爬不起来,他也有了些年纪。   正绝望时,身后走来一人,他一凛。   那人却道:“刘大官,你可还好?”   他回头一看,又是那吉祥,他老眼一挤,没忍住,倒让眼泪落了下来。   危难时刻,方知人之本性!!   这壁厢,孙太后与赵琮其乐融融,宝慈殿内,是人人都满意。   福宁殿内,染陶、福禄等人虽然知孙太后另有他意,但到底因纳妃的事而暂时没管孙太后的心思。   因而宫中难得形成了一种平衡的局面。   魏郡王却又不高兴了,那日孙太后明明说好,让赵琮见各国使官,竟然一拖再拖。   官家要纳妃的事,人人都已知晓。   几位小娘子的娘家,也早有太监去宣读旨意。   魏郡王不由又怪起赵琮来,真是个没出息的小子!   孙太后给他送几个美人,他就把要事给忘了!   他套上朝服,又要往宫里去。   大管家赶紧问道:“王爷又要进宫?”   “哼!老虔婆给我那皇侄儿灌了迷魂汤药,我得去盯着些。我倒要问问孙太后,何时让使官见我皇侄儿!”   “王爷,您实在不必如此——”大管家仍劝。   “莫劝我,这事儿,本王还就管定了!”魏郡王说完,抬脚便走,大管家只能跟上。   二管家一瞧见王爷的马车离了府,立即跑去世子的书房。   赵从德听罢便挑眉:“父亲这到底是何意?真要替那个病秧子出头?”   “小人不知。”   “罢了,你去吧。”赵从德不耐烦地甩手。   二管家依言退下。   赵从德烦躁地在书房内转了几圈,又将二管家叫了进来。   “世子。”二管家行礼,听他示下。   “你往宫中递帖子,我想见太后。”   “是。”   “此外,给单娘子修建的院子何时才能好?”   二管家赶紧道:“世子莫急,顶多再有个三五日。”   “还要三五日?!三日之内,单娘子一定要搬至新院子里头!一应物什都不许少了她的!全部挑最好的去置办。若是办不到,你们也不必再在府中待着了!”   二管家满额头的汗,连连应“是”。   “滚吧!”赵从德挥手。   二管家赶紧滚了出去,他站在廊下,喘了口气,心道,这天儿热,他们世子的脾气也燥了不少。难怪非要往那单娘子跟前凑呢,他伺候世子这么些年,就没见过这么冷的女子。   世子是见天儿地往单娘子跟前凑,单娘子连个笑脸都不给。   偏偏还就奇了怪了,他们世子倒跟单娘子杠上了,这些日子以来竟然只往其他院中去了三两回。反倒是单娘子那破落院子,他一天便要去个三两回!   他不禁想,单娘子的儿子正在宫中,陛下跟前养着。   难不成,他们王府将来还能变天? 第20章 赵琮与她是一心的,她无甚可怕。   魏郡王这一回进宫来,依然先去了福宁殿,自然也有小太监赶去延和殿通风报信。   延和殿是孙太后朝参之外,处理政事的地方。   孙太后正与几位宰相共商政事,室外有消息递进来,青茗走至她身后。   几位大人暂且停了话头,青茗俯身到孙太后耳畔说了魏郡王进宫的事。   即便此刻在宝慈殿,孙太后也不会如上次那般失态,更何况此处又是延和殿。孙太后微点头,不顾座下众人耳朵竖起的模样,继续说起政事。   赵琮与她是一心的,她无甚可怕。   更何况,御宝一直在她手中。   凭他魏郡王如何撺掇、挑唆。   魏郡王来见赵琮,便是打算带上他一起去问孙太后要个确切时间。   赵琮如今正扮演着“好儿子”的角色,自然“不愿”去。   魏郡王暗着急,越发以为赵琮没出息。   “陛下竟是不打算亲政了?!”他严肃问道。   赵琮一凛,语焉不详:“朕只是,只是——娘娘此刻在延和殿议事,终究不好。”   明明上回进宫,赵琮已被他劝动,如今又这般停滞不前,自然是赵琮又被老虔婆灌了迷魂汤药。不就给了他四个美人?!   “延和殿?陛下也知那是延和殿?陛下就对那殿内到底是如何摆置的毫无兴致?大庆殿,文德殿,紫宸殿,垂拱殿,崇政殿,延和殿,这些宫殿,哪一座不是陛下您的?!若陛下早日亲政,又何必被太后霸占?”魏郡王站起身,一揖到底,悲切道,“陛下啊,除了登基那日,六年来,您可曾去过大庆殿?您也该去那殿中看看阶下的风景了啊!它已空了六年了啊!”   坦白说,魏郡王的坏心眼特多,但也当真盲目认同正统。   只因他赵琮是先帝定下来的皇帝,魏郡王便站了他。   这样的人,说他是好人,偏又有坏心。说他坏,却又尚未坏透。   赵琮上前扶他:“王叔这般行大礼,要侄儿如何自处?”   “臣今日只需陛下一句话,这赵家的江山,您还要不要?!”魏郡王却不愿起。   赵琮自是要的,但这是在魏郡王面前,他思虑了会儿,才“勉强”说:“要。”   这赵家的江山,他定然要。他不仅要,他还要牢牢地抓在手中,他也要将这片江山尽可能地绘得更为绚丽。   得了此话,魏郡王才起身。在他看来,赵琮此人心志不定,兴许哪日又会被孙太后哄骗,也会再次动摇,但起码心中有这个念头。有念头便好,怕就怕,连念头都没了!   赵琮与魏郡王一同去延和殿。   这也是赵琮头一回来延和殿。   延和殿本也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与崇政殿同在禁中。后因孙太后临朝听政,将延和殿给了孙太后处理政事。   魏郡王是宗室中人,手无实权,身上却有一个开封府尹的官位,这只是虚位,说起来好听,实际差事另有他人去做。先帝还在时,每逢朝参,他便常不去。孙太后临朝听政后,他更是从来不去朝参。上回来文德殿参加大朝会,也是孙太后请了好几回,他避不过,只好进宫来。   这也是新帝登基后,魏郡王头一回来延和殿。   延和殿看门的侍卫与小太监看到两尊大佛走来,差点儿没吓傻。   他们鲜少见到赵琮,实在很是陌生。但那衣服,那朱色,那身后跟随着的大、小太监与近侍卫队列,一看便知是陛下。   侍卫全部跪下行大礼,在延和殿守门的小太监也是常见各位相公的,本是妥帖之人,此刻却也是慌慌张张地跪到地上,与侍卫一起喊“万岁”,待赵琮温润地说了声“起来吧”,才匆忙爬起来,进去禀报。   魏郡王落后赵琮半步,看不到赵琮的面部表情,他只求赵琮少露些怯。   他哪里知道赵琮面上一片云淡风轻呢。   赵琮笑得坦然,笑得平静,却又笑得人莫名心寒,笑得本已起身并抬头的侍卫与小太监们又纷纷低下了脑袋。   魏郡王还当他们是忌惮他。   待两人走进殿中,并远去,门口两侧站着的侍卫与太监纷纷对视,再不约而同地收回视线。   似乎真要变天了。   陛下原来是这样的。   赵琮与魏郡王来得突然,太监刚通报完,他们已经迈入了殿中。   甭管里头的孙太后坐在首位上是如何的高贵与从容,赵琮甫一入内,伴随着太监“陛下驾到——”的通传声,殿中所有坐着的官员全部起身,转过身子来,跪下便朝赵琮行大礼,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在延和殿这般的禁中宫殿内,本不必如此,只需站着作揖说声“恭祝陛下圣躬万福”也就得了。   但赵琮难得露一次面,众人自然不由便跪下,并高呼出这话。   魏郡王也跟着跪了下来,高呼完后,他抬头,与首位上依然坐着的孙太后对视。   孙太后浑身无力,这便是皇帝与太后的区别。   皇帝再弱再小,那也是皇帝,只要露面,人人都得跪,都得叫“万岁”。   她是太后,她听政听了六年,她处理朝政的本事再好,哪怕朝中全是她的人,他们也只能说声“太后娘娘万福”,连声“千岁”都说不得。祖宗定下的规矩,只有万岁,无千岁。   她差点支撑不住身子。   偏偏魏郡王抬起头,得意地看她。   她也与魏郡王对视。   魏郡王以为这般便能拿捏住赵琮,进而与她打对台吗?!   她看向赵琮,赵琮羞涩地朝她一笑。   她心中一定,她就好好与魏郡王打上一打!只要赵琮始终站在她这侧,魏郡王就别想赢!   孙太后反而递给赵琮一个鼓励的眼神,她并不想在魏郡王面前示弱。   魏郡王跪在赵琮身后,自始至终均见不到赵琮的表情。他一见孙太后那模样,心里便大骂“老虔婆”,又哄骗他那傻皇侄儿!   一个两个地都在利用他,他反过来让他们打架去,关他什么事?   他就是个病弱的小皇帝啊,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   赵琮温声道:“诸位大人请起。”   相公们纷纷站起后,孙太后亲和说道:“琮儿,来我身侧坐。”   她故意叫“琮儿”,而非“陛下”。   魏郡王挑眉,其他大臣眼观鼻鼻观心。   赵琮笑意盈盈地往她走去,心中却道:让她叫“琮儿”,以后非让孙太后给他跪下,叫上一天一夜的“陛下”!   魏郡王偏不让她好过,不待赵琮坐下,他便道:“正好,左、右仆射相公都在,本王虽与你们不熟,你们倒是给陛下和本王说说,各国使臣来见咱们陛下,到底有些什么仪制?咱们陛下六年未见使官,本王竟是忘记了。”   左、右仆射先是看了一眼上头的孙太后,孙太后面目平静,他们俩便犹豫起来。   赵琮微笑。   “臣虽不掌礼部,却是懂上一二的。”安静之中,一位官员起身,面朝首位作了一揖,并说了这番话。   他说完一抬头,是钱商。   孙太后将手藏至袖中,正要握紧,却突然察觉到身边有一丝抖意。她看向赵琮,赵琮的长袍正贴着她的衣袖,赵琮在发抖。   她不由又叹气。   赵琮的胆子实在是太小,到底难得见一次大臣,又是诸位宰相同在时,偏偏钱商还站了出来。   也罢,钱月默的淑妃是她同意的,钱商是淑妃的父亲,自然要帮赵琮说上几句话。而钱家是太祖交代了要好好对待的人家,满朝皆知,她能怎么办?她能撸了所有人的官职,独独钱家动不得。   她既已同意,便是将这串事情都想过一遍的,何必此刻又如此?   她轻声道:“琮儿坐下罢。”   赵琮再朝她一笑,十分青涩,随后才坐下。   不待孙太后说话,魏郡王直接道:“钱相公不必谦虚,要本王说,这事儿该谁管就谁管,要是该管的人管不了,那还当什么官?革了便是,太后你说是也不是?朝中,最不缺的便是能人!”   此刻,下面站着的左、右仆射均是孙太后听政后任命的。原本的左、右仆射倒真是能吏,孙太后倒好,一个提为尚书令,另一个直接让其告老还乡。尚书令也是听起来好听,是正宰相呢,可谁又不知只是个虚职呢?什么实权都没有。   总之,这六年来,这朝廷的确被孙太后与她的人渗得透透的。   魏郡王这般说话,那俩人自然不接。   其他人也不愿惹祸上身,只有钱商笑道:“王爷这又是说笑了。”   “说笑?本王从不说笑,实在找不出能人来,本王倒愿意出来顶一顶。当年,本王也是得太祖亲自教导的!”   孙太后每听魏郡王提起太祖便恨得牙痒痒,干什么事,都拿太祖做文章、做救命符!太祖亲自定的规矩,不让宗室干政,不让宗室掌实权呢!你魏郡王为何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北宋时期部分宫殿的用处,感兴趣的可以看下(好像有点长,不看的麻烦多翻几页哈哈)。   北宋整座皇宫,分外与内,前与后。外(前):大庆殿、文德殿。内(后):紫宸殿,垂拱殿,崇政殿,延和殿。(其他宫殿,文中提到再说明)   大庆殿:整座皇宫的正殿,举办大朝会的宫殿,大朝会一年三次:正月初一,五月初一,冬至。此外各重大仪式都是在大庆殿,例如皇帝登基这种级别的。   文德殿:级别仅次于大庆殿,太后听政时,主持大朝会,最高也只能在文德殿。此外,皇子、妃子的册封,一些官员辞官授官,也在这座宫殿内。   紫宸殿&垂拱殿:均是朝参的宫殿,也就是小朝会(五天一次)时,官员们上朝的地方。区别在于,紫宸殿主要就是五天一次的朝参场所,也是见契丹即辽国使臣的地方,如果地方有祥瑞献上,也在此处。垂拱殿是标准的上朝专用宫殿,北宋时期有些皇帝是每日都要举办朝会的,就在垂拱殿。   崇政殿&延和殿:离皇帝寝殿最近的宫殿,也是最“内”的宫殿。这两个是皇帝的私人工作场所,类似于私人书房,皇帝在此,亲召重要的或者喜欢的官员来此处共商政事。如果皇帝不在寝殿睡觉,也刚主持完朝会,吃过饭了,也不去后苑看风景,不去看妃子,大多数时候都在这两个宫殿内处理政事。因为北宋历史上确有太后听政的事,延和殿是给太后处理政事的地方。   北宋皇宫真的很小,宋太宗与宋徽宗都曾打算扩建,宋太宗还专门去问了皇宫周边百姓的意思,百姓们不想搬家,不同意,宋太宗就作罢了。宋徽宗也是因为百姓不愿而作罢。   因此由北宋建国、稳定,至徽宗手上亡国,皇宫从未扩建过,一直很小。是不是很神奇?[捂脸]。 第21章 “小郎君竟是晕了过去!”   孙太后虽恨得牙痒痒,面上却是十分从容,她温声道:“王爷,此事我也正待与各位大人商议,琮儿身子不便,难得见一回使官,自当要安排妥当。”   “今儿各位相公都在,本王恰好也在,直接商议便是!”魏郡王边说,还边喝了口茶汤。   谁都看得出来,魏郡王便是故意在与孙太后打对台,那语气,压根儿就不是好好商量的语气。但在场的都是人精,此刻均低着头,一言不发。   孙太后当真被魏郡王气得脑仁疼,是以人们才说就怕那横的,不按路数走的!她还真拿魏郡王没法子,既不能训斥他,还不能赶他走。魏郡王明显就是一定要她提个时间出来,但她还偏不想让赵琮见那使官。   没错,前头那回,她是应了下来,让赵琮见使官。可傻子都知道赵琮见使官对她不利,她原本想着,趁赵琮纳了妃,刚好在兴头上,没准便将这回事儿给忘了,再拖一拖,今年便能过去。   那些使官,还真能等到秋天赵琮的万寿?   在利益面前,亲父子还反目成仇呢,先帝不也杀过亲弟弟?   她言而无信又如何?   偏偏这个魏郡王要来胡搅蛮缠!   整座延和殿的正殿中,此刻一片寂静,几位相公全部微低头,目视脚尖。魏郡王昂然抬头,得意地看着孙太后。孙太后则是极力控制表情与情绪,尽可能地还能让自个儿露出笑容。   赵琮一看,心道这不行啊,再这么僵持,戏唱不下去啊!   他低头酝酿了片刻,顺利让眼圈红起来,再抬头,小声道:“娘娘与王叔莫要为朕争吵,朕的身子也实在不适,并不合适见那外国使官,要让使官见到咱们大宋皇帝竟是这般……”   赵琮的声音满是胆怯与彷徨,他边说,边往孙太后与魏郡王小心翼翼地看去。   魏郡王还是有良心的人,看到这样的赵琮,脑袋一轰,当下也五分真、五分假地落下泪来:“我可怜的皇侄儿啊!是王叔无用啊!堂堂大宋皇帝,竟连外国使官都见不得!王叔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太祖,对不起我们赵家的祖宗哪!”魏郡王边哭,边站起来,朝殿外拜了一拜,又转身直接朝赵琮跪下。   “王叔!不可!”赵琮着急地站起来,哭着便从首座走下,伸手去扶魏郡王。   “陛下啊!”魏郡王搂住赵琮便是一阵好哭。   赵琮束手无措,眼泪淌着,回头求救地看向孙太后。   孙太后面目平静,看到赵琮这泪眼婆娑的模样,也不由心道:真是个没出息的!   哪个皇帝弱成这般,哭成这般?大臣们都还在呢!   可她怎不去想想,若无她的引导,哪个皇帝会这般?   多亏了这个赵琮,早就是换了芯的赵琮,否则定会如赵十一前世里的赵琮那般,早早便悄无声息地没了。   也罢!索性就让他去见那使官,好叫那些笑她的使官瞧瞧,如今大宋皇帝便是这般的一个人!看他们届时到底要笑谁!   叔侄两个把戏这么一唱,孙太后不答应也得答应,时间便定在了下月十九。   孙太后原以为这便好了,日子都给他们定了下来,只盼着他们赶紧走,她头疼。   魏郡王又道:“光定了日子可不成,陛下难得一见使官,务必场面要宏大壮观!正巧那紫宸殿也许久未见光,本王以为,在那处见使官才使得,先帝与太祖均是如此。”   孙太后双手紧握,并不说话。   赵琮倒劝道:“朕这身子,也不能说太久的话,无须这般大的场面,在崇政殿便可。”   魏郡王早已不哭,一听赵琮这话,心中自然又是一阵痛骂他没出息。   但嘴上继续说道:“太后若是没能吏分给陛下一用,也瞧不上本王,倒也无碍。本王家中孙儿的岳丈,恰是那判礼部事,虽不是礼部中人,却也是礼院的,对这些倒熟得很,让他去做这差事便是!”   赵琮脑中一声“叮”响,那不就是蔡雍吗?!   魏郡王也实在是一妙人,谁说魏郡王只会胡搅蛮缠?动起真格来,孙太后也难对付他。瞧人家这手段,一边把他往上拱,还一边不忘推自家人,总归到时候都是魏郡王府的功劳,谁都得感谢他们。   但他还真得感谢魏郡王这一出,无形中帮了他一个大忙。   孙太后听罢,就是个判礼部事,扔进人堆里瞧都瞧不见的人。这样的人,扔进湖里也打不出个水花儿来。她反倒心一松,还真想看看这么个听都没听说过的人,能在紫宸殿搞出些什么名堂来,她笑着说:“怎会瞧不上王爷,王爷可是太|祖亲自教导的,全按王爷说的去做便是。”   魏郡王满意了:“既然如此,本王与陛下这就离去,不扰太后处理政事。”   这才是个人话!孙太后暗暗咬牙。   赵琮再度胆怯地看了眼孙太后,直到孙太后朝他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他才又如被鼓励般露出高兴的笑容,回身欲离去。   瞧见这样的赵琮,孙太后心中便觉得舒坦。   本来,这出戏也该唱完了。   偏他们要走时,钱商突然道:“陛下请留步。”   赵琮诧异地回身往他看来。   钱商作揖行礼:“陛下,下官不才,早年曾与本朝使官一同前去辽国,对他们的礼制还算熟悉。若陛下不嫌弃,下官愿陪陛下同见各国使官。”   钱商直接询问赵琮,而未问孙太后,这便是眼中只认皇帝。   赵琮先看了孙太后一样,照例是装无辜与担忧。   钱商此人,孙太后原本心有不甘,但已经送了出去,送到了赵琮手边。   她反倒已宽心,她还差人使唤不成?她笑道:“琮儿便全了钱相公这番心吧。”   赵琮这才高兴笑道:“是!”他又亲手将钱商扶起来,“钱相公得空来寻朕便是。”   “多谢陛下!”钱商又行一礼。   赵琮这才与魏郡王一同离开。   待他们的身影不见,孙太后一笑:“琮儿到底是个孩子呢。”   之前还跟个哑巴似的左、右仆射等人乐呵呵地跟着附和。   钱商但笑却不言,望着稍显得意的孙太后,心如止水。   魏郡王办妥了事,便要离宫,赵琮留他:“王叔去朕那处瞧瞧十一去,他想您呢。”   他那十一孙子压根不认得他,有甚想头?   魏郡王婉拒:“天色已晚,臣下回来见他。陛下也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赵琮面露不舍:“王叔要多进宫来。”   魏郡王知道,赵琮那是孤单呢。想想也的确可怜,魏郡王叹口气,拉着赵琮的手,说道:“陛下,这回定要好好表现。您也请放心,无论如何,臣一定护着陛下。”   这话倒有几分真心,赵琮感激地道了谢,令福禄送他出宫。   他们远去后,赵琮回身看向延和殿外站着的侍卫与小太监,笑道:“近来天热,当差辛苦了。”   侍卫与小太监吓得腿一软,又全跪了下来。   “瞧把你们吓的。”赵琮轻声一笑,也不叫起,径自离去,徒留侍卫与小太监们胆颤心惊。   福禄送了魏郡王回来,赶紧将见使官的事情与染陶都说了。前有纳妃,后有使官觐见,染陶眉梢上全是喜意。她满眼是笑地伺候着赵琮洗手、净面,又给他将大衣裳脱了,换了件轻便的长衫。   过了端午,这天便一天热过一天。   这辈子的体质再弱,赵琮也觉热,无法心静自然凉,却又用不了冰。   他想在榻上垫块玉席,染陶也不许,恐伤了他的身子。他换好衣裳,便又歪到榻上,怀抱一只胭脂红釉的瓷枕,舒坦地舒了口气,只是脸上却没有笑意。   染陶也敛去笑意,既能让孙太后答应使官的觐见,在延和殿,陛下又定是没少受委屈,那眼圈儿还红着呢。只是赵琮不说,他们也不敢问。   她微皱眉,从小宫女手中接过瓷碗,放到矮桌上,轻声道:“这冰雪甘草凉水里头放了樱桃,陛下少用些。”   瓷碗小而精致,里边只盛了半碗,冰尚未化透,又有几颗樱桃点缀其中,叫人看着便凉爽。倒不是宫里小气,连这个都不让他吃。是他身子太弱,只能吃这么些。   赵琮看向凉水中的樱桃,却不禁想到了西瓜,那才是夏季必备水果。此时,本朝却还未有西瓜。只可惜他上辈子不是什么历史学家,植物学家,更不是军事学家,对这些一无所知。人家穿越的,怎么也得发明些东西,他什么也发明不出来。   他倒是能指导勾栏瓦舍里的各色杂耍艺人,但也得有人敢被他指导才行,况且他是皇帝,这种事本就不可为。   他暗笑,却还记得,上辈子里的西瓜早已传入中原,只是不叫西瓜,暂叫寒瓜。但事实便是,此时的确没有西瓜,也无寒瓜。西瓜来源于西域,赵琮暗自思量,何时派人去辽国领域找找去,也算是为国做贡献,若能在本朝推广种植,倒也利于农桑,更能让大宋人民享享口福。   赵琮不知染陶正为他的红眼圈担忧,伸手将要拿那碗,忽又问道:“小郎君还未醒来?”   他与魏郡王同去延和殿时,赵十一恰好在午睡。   “尚未。”染陶摇头。   “待他醒来,也让他吃些这凉水,只是也得少些,樱桃倒能多吃。”   染陶弯腿行了礼:“还用陛下说,茶喜做得妥妥当当的。”   “倒是个好丫头,回头赏她。”赵琮将那么一点儿凉水喝尽,倒真的凉快了不少。他也懒得吃樱桃,往后靠去,抱着瓷枕便要闭眼。   染陶知他要小睡,转身去拿丝被来给他搭上。   染陶轻手轻脚拿起羽扇,为赵琮打扇,赵琮很快便睡着。   内室中一片安静,直到突然有人慌忙走进来,着急道:“陛下!——”   染陶不悦地放下羽扇,轻声大步上前,拉着那小宫女往外走去,一句话不敢说,生怕扰了赵琮睡觉。   她正要训斥,赵琮在里间问道:“是出了何事?”   “陛下,无事,您继续歇着。”   “让她进来,朕听她声音急得很。”   染陶瞪了小宫女一眼,到底将她带进去。   赵琮撑着坐了起来,靠在软垫上,懒懒问道:“你说,何事?”   小宫女跪到地上,着急又害怕地说:“陛下,小郎君一直未醒。婢子与茶喜姐姐只当他——”   赵琮不耐烦地直接打断她的话:“他如何了?”   “小郎君竟是晕了过去!”   室中一静,几息之后,赵琮匆忙下榻,急躁地去穿鞋。染陶上前帮他套上鞋,刚套上,赵琮已往外而去。   染陶回头再瞪了那小宫女一眼,在她眼中,陛下才是第一位,她的眼中也只有陛下。那位小郎君哄得陛下高兴,便在福宁殿待着,也无碍。可此时,陛下也不甚好过,又何必再受影响?   她皱眉,跟上了赵琮,一同往侧殿而去。 第22章 一个痴儿真是不得了了,捧到天上去了快。   侧殿原是个很清凉的地方,因长久无人居住,物什虽齐全,却也只有些常备的,无非就是那么些桌椅,连个隔窗都无。   自赵十一住进侧殿,也已有些日子,赵琮其实来得很少。   他平常说悠闲也悠闲,并不需要上朝,也无需见各位大臣。   可说忙碌却也忙碌,每日上课、休息等,这些时间段是早就安排好的,他的生物钟也一向规律。尤其近来事儿多,不时有人来问他拿主意,他更是常想亲政之后要做的事,一想便容易出神,一晃一两个时辰便没了。   他上回来侧殿,还是赵十一不愿回魏郡王府的时候。   此刻再过来,他无心去看殿中变化,急急便往内室走去。染陶替他撩开厚重的布帘,他一眼便瞧见了床上的身影。茶喜本在床边,见他过来,立刻跪到了地上,正要说话,赵琮手一抬,没许她说话。   赵琮大步走至床前,去看赵十一。   一看他就知道,这孩子是中暑了。不过也难怪,天本就热,内室中却未开窗,帘子也拉得那么紧,被子还盖在身上,不中暑才怪。古代医疗水平不发达,还真有许多人是中暑死的。就连那鼎鼎大名的苏东坡,也有说法是中暑而亡的。到底有几分真实性,不得而论,但中暑在这个时代的确不算小事。   赵琮一想,立刻伸手去扯开赵十一身上盖着的被子,又去解他里衣的扣子。染陶见状,上来帮忙,很快便将赵十一上身的里衣给脱去。赵十一才十一岁,还是未长成的孩童,染陶比他大上十来岁,自是不用避。   脱去衣服后,显出了赵十一的身体,白倒是白,就是瘦得跟排骨似的。   赵琮看在眼里就十分心疼,他既然把人留了下来,却没有好好照顾。赵十一好歹也算是他的福星,他平常就随宫女、太监们去了,他也太过相信宫女、太监。因时代所限,宫人们到底有疏忽。   他对染陶道:“去兑盆盐水来,叫个小太监给小郎君擦身子。”   染陶应声退下。   他才回身看茶喜:“说吧。”   “陛下。”茶喜磕了一个头,她已被赵琮派来专门伺候赵十一,原本她就是个小宫女,如今却要掌管侧殿的事,她也是头一回当小头头,赵十一这么一晕,她被吓得也有些慌,却还是尽力冷静叙述,“这几日天热,婢子瞧小郎君热得很,便在殿中放了冰。午间小郎君歇觉时,额头上汗直流,婢子也在内室里头放了两盆冰。又怕外头正中午的暑气进了屋里头,冷热交替,反而伤了小郎君的身子,便将那帘子拉上,窗户也关上,还给小郎君盖了被子,哪料——”茶喜说不下去了,她无比自责。   赵琮又问:“晕了多久?”   “婢子半个时辰前进来看过一回,小郎君的脸色还未变白。”   那就是才晕了不到半个时辰,那还好。赵琮再看了看内室中,床边的高桌上,果然放了两盆刚化没多久的冰,已经没了白气。   正在此时,福禄带着御医走了进来,赵琮让出身子,让那御医去瞧赵十一。   御医摸了脉,瞧了脸色与眼睛,得出的结论果然是中暑。   “陛下且放心,小郎君虽身子弱,但晕得不久,不妨事。”   “可有办法让人快些清醒过来?”赵琮知道中暑喝些盐水,放到通风的地方也就没事了,可也得人醒过来才行。这要放他上辈子那时候,中暑压根就不是个事,实在不行,挂瓶盐水也行。   “待臣为小郎君施针。”   赵琮皱眉,也不知赵十一小朋友怕不怕疼?   “只有这一个法子?”他又问。   “这个法子较快。”   赵琮看床上躺着的可怜的赵十一,脸色惨白,嘴唇也乌紫,到底一挥手:“施吧。”反正他也晕着,能早些醒过来也是好事。   御医准备施针时,染陶带人抬了盐水进来,小太监手快地帮赵十一擦身子,赵琮一直在一边看着。越看越觉得赵十一可怜,比他还瘦。他瘦是因身子骨不好,赵十一瘦是真的因没能被好好对待。   御医施针时,他便看不下去了。他有些晕针,怕这些尖细的东西,他索性走到高椅前坐下,再叫茶喜过来问话。   “你们的做法原本也没错,可这天热成这样,哪能连窗户都不开?”   “婢子知错了。”茶喜是个很喜庆的小宫女,此刻却满面愁容。   赵琮也看不得她这副样子,不想再追究,说白了,茶喜他们也没什么错,只是好心办坏事。他说道:“回头便将布帘全部换成珠帘,这天热,窗户定要常打开。小郎君身子虽弱,却也不至于如此。本不必就着朕,连冰都不让他用,早该用了,他许是怕热体质。他刚来没多久,你们拿捏不好分寸,也是理所当然。”   “是。”茶喜低着头,没了往日的活泼。   “平常是哪个小太监近身伺候小郎君?”   “是福大官身边儿的吉祥。”   赵琮还记得这个小太监,名字就是他给的,他道:“叫他过来。”   “是。”   吉祥本也在床边伺候着,听人叫他,赶紧走来,规规矩矩行礼:“小的吉祥见过陛下。”   “如今就是你在近身伺候着小郎君?”   “正是小的。”   “朕素日里不爱用人守夜,只令他们在廊下站着。但小郎君身子尚未养好,往后,夜间你便在榻上陪着小郎君睡。”   “是。”   “茶喜,你再调两个小太监过来,三人轮班倒。”   茶喜正要应下,吉祥又道:“陛下,全由小的来吧。”   “哦?日日守夜,你竟吃得消?”   吉祥立刻跪了下来:“能得陛下赐名,再伺候小郎君,是小的天大的福气,怎会觉得苦累?”   赵琮仔细看了眼吉祥,他倒真是没半点儿勉强。没法子,这样的时代里,苦孩子太多了。这小太监没准还真的乐在其中呢。   御医已经施针完毕,赵琮起身便要往床边去,再看了眼吉祥,说道:“知道你心诚,但想伺候好小郎君,你们也应保重身体。茶喜,你调一个太监来即可,他们二人轮班。”   “是。”   “这就去办吧,今晚便守着。”   茶喜再行一礼,往外去安排。   赵琮往床边走去,去看赵十一。   吉祥却抬头,悄悄看了眼赵琮的背影。这小皇帝还真是个怪人,竟然真的有一副好心肠。连他们做下人的,他还要他们保重身体。何时见过贵人拿他们当人看?便是他自己,为郎君所用,也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命都是郎君的。   在这宫中,最不能有的便是好心肠与善心。   小皇帝倒也是个可怜人,难怪被那孙太后逼至如此地步。   施针过后,大概两刻钟,赵十一醒了过来,他悠悠睁眼。   一直盯着他看的赵琮轻声道:“醒了?”   赵十一也没料到他居然中暑并晕倒,更没料到一睁眼便看到了赵琮。这真是一件无比丢面子的事,本来脸色便不好看,见赵琮还盯着他,他的脸色更为难看。   赵琮只当他不好受,叹了口气:“还难受着呢?只可惜殿中无活水,否则朕也给你造个风扇车出来。”他伸手摸了摸赵十一的额头,倒还是凉凉的,脸颊却又有些烫,面色却还是那样难看。   他有些心疼地一一往下摸。   赵十一被这么一摸,身体立刻僵硬起来。   幸而被子刚好拉至他的腰间,赵琮摸到腰腹处再没继续往下摸。   赵琮再叹道:“身上有些凉,又有些烫,还是虚。染陶——”   “陛下。”   “扶小郎君起来喝些盐水。”   “是。”染陶上前去扶赵十一,尚迷糊的赵十一被赵琮摸了一通,才知他身上衣服没穿的事。但他前世里便是个坏事做尽的人,做事向来不拘小节,也不觉被染陶扶起是难堪的事,他身子也的确虚,再丢脸,也只能靠在染陶身上。   “陛下,婢子来吧。”茶喜要给赵十一喂水喝。   赵琮直接拿过那碗盐水,用小金勺搅了搅,不在意道:“朕来。”边说,他便舀了一勺水,往前递去,递到赵十一嘴边,“来,张嘴。”   在一边陪着的御医也好,站着的宫女太监也好,全部低头不敢再看。   谁敢看皇帝给人喂水喝?   那御医姓邓,常在禁中走动,知道陛下与太后之间的情形。原本他也是等着赵琮死的那批人之一,也不怪他,陛下从小到大身子都弱,幼年有好几回眼看就要咽气,却又活了过来。陛下刚登基那一两年,身子格外不好,大家嘴上不敢说,心里都在暗暗数着宗室中还有哪些适龄子弟呢。   就等赵琮一去,孙太后再把人过继进来继续当傀儡。   却不防赵琮活至今日,虽说身子还不算好,却日渐精神起来。这几年来,孙太后如何行事,他们都看在眼里。邓御医平常少来福宁殿,今日这么一看,心思却活络了。   这宫中啊,将来到底如何,还真不好说。就连魏郡王都站到了陛下身侧,这位中暑的小郎君,不正是魏郡王的孙儿?瞧陛下这在意的模样,邓御医又将腰弯了弯,他们家也得快些做下决策来才是。   其实如邓御医这般,京中近来很多人家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心思也全部都活络了起来。赵琮却不甚在意,这种就是墙头草,你高他便来,你矮他便踩。偏偏这种草,还不能少,他随他们去。   他很有耐心地喂赵十一喝水,赵十一却不愿张嘴。   茶喜胆颤心惊,生怕赵十一惹怒了陛下,她却不敢开口。   到底是染陶开口:“小郎君,陛下亲自给您喂水呢,您好歹喝几口。”   赵十一沉沉地与赵琮对视,他曾与形形色色之人打交道,与他们玩心眼,更是骗过了所有人,可他却突然看不懂赵琮这个人。   赵琮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无论他看得懂,亦或看不懂,赵琮却出声哄道:“喝了这个好得快,小十一要乖,来,张嘴。”   赵十一在王府里头,从来是没人搭理他,他娘叫他“碂儿”,他大姐叫他“小石头”,其他人只叫他“喂”。他又鲜少出门,家中下人从不在意他,连叫他“小郎君”的人都没有。   只有赵琮叫他“小十一”,赵琮的宫女太监们居然还叫他“小郎君”。   他初次听到这些称呼时,是觉得好笑的,如今听久了,倒已习惯。   饶是习惯了,此刻再听到赵琮这般轻声叫他“小十一”,他的身子还是不禁微微一抖,似乎更凉了。他到底也张开口,喝了赵琮递来的那勺水,继而喝完了那一碗。   赵琮松了口气,将碗递给茶喜,对染陶道:“放他继续躺着。”又看向邓御医,“你今儿就在这里候着,明日再细细为小郎君看过一番,无事了你再回去。”   “是。”邓御医长揖到底,心中却又不由再次对魏郡王的那位孙儿刮目相看。明明就是个痴儿,倒得了陛下的垂怜。   赵琮则是露出一丝笑容,对赵十一道:“今晚起,你的小太监陪你睡,就在你床边,有事儿就叫他。不要怕,生病不碍事,都有朕在呢。”他当赵十一之前沉沉地看他,是病怕了,还出言安慰他。   赵琮说罢,伸手再抚了抚他的额头,温度逐渐变得正常,他才收回手,再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他起身并往外走去,他留这儿也是碍事。   茶喜与吉祥等人均跪送他,赵琮摆摆手:“都起来吧,伺候好小郎君便是。”   他带着染陶等人离去。   茶喜站起后,静了静,转身对身后的太监、宫女道:“你们也瞧见了,陛下的性子是最好不过的。陛下宽和,不罚咱们,不代表这事儿便能掠过去。正是因为陛下信咱们,咱们更应将事儿做好。如今我掌管这侧殿的事,稍后,我便去染陶姐姐那处领罚。这次就免了你们这顿罚,但你们要警醒。无论小郎君从前是什么模样,他住进咱们福宁殿,便是咱们福宁殿的人,是陛下的人,我们就应当尽心伺候,不能有一丝疏忽。要事事以他为先。”   小太监与宫女一起应道:“是——”   “做事去吧。”茶喜先一步走进了内室。   本就在内室里奉命陪着的邓御医听完整了这段话,再一瞧床上躺着的赵十一,心道,一个痴儿真是不得了了,捧到天上去了快。他往日里给公主们瞧病,也没见这般过。   到底还是魏郡王高明。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他这回是真生病了,热中暑了,很丢人的,没想干坏事哈哈哈。   赵十一:本郎君竟然中暑晕倒了???[奇耻大辱][被摸了][被占便宜了][生气][冷漠·不能忘记] 第23章 怪只怪赵琮是皇帝,否则赵世碂真不希望他死。   走出内室,赵琮才见到侧殿如今的变化。屏风与隔窗均摆上了,桌上也有茶具与果盘,攒盒里头放着各式香糖果子。高桌上的蓝釉花瓶中插着新剪来的荷花,高、矮几上摆有盆栽,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   他看了片刻,生起些微满意,才往正殿走去。   赵琮走进隔窗内,坐回榻上,染陶要给他换鞋,他摆手,直接说道:“赵世碂是个很可怜的孩子,那日你也瞧见了,竟连他的亲生父亲与祖父都不认识他。朕的身子弱,夏日里头,屋子里的帘子也掩得实实的,冰也用不得。但他不同,他屋子里全是些没有经验的小太监、小宫女。今日这种状况,朕真的是再也不想瞧见了。”   染陶心一抖,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这话说得婉转,却是在怪她。这还是陛下头一回对她不满。但也的确如此,陛下平常忙碌,哪有时间去操心些微小事。但她身为福宁殿的女官,却也没有盯着。若她早日提醒茶喜他们,赵小郎君今日也不至于竟然中暑而晕过去。   “陛下——”   “朕倒没有怪罪你们,你们一向以朕的身子为先。但朕既然将他留在了福宁殿,便一定要好好待他。他也的确是朕的福星,遇见他那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儿,你与福禄都是亲眼所见,朕也希望福宁殿能给他带来福气。”   “婢子知错。”   染陶聪明,一点即透,赵琮与这样的人说话倒也舒坦。   “与你,朕也不绕弯子。这宫中形势只会日渐险恶,朕也分不出多余心思来给他那处,日后你多照看着。”   染陶磕了个头,应道:“婢子往后一定好好照看小郎君!请陛下放心!”   染陶答应的事,一定能做到,赵琮倒也放心。   他点头:“你去吧,去侧殿盯着些,好好教他们,再让福禄进来见朕。”   “是。”染陶站起来,汗涔涔地走了出去,她到侧殿,又将茶喜等人聚在一处,教导了一番。   依然作陪的邓御医又是好一阵感慨。   赵琮则吩咐福禄过几日安排谢文睿来见他,又令福禄使人出宫去郡主府传信,召郡主明日进宫。   吩咐完这些,福禄站在一边磨墨,他就着榻上的矮桌,写写画画。福禄低着头,也不敢去看他到底在写些什么。   召见使官的日子不日便到,赵琮上一回见使官,还是幼年六岁时。   他在纸上画下粗略的疆域图,暗自琢磨要做的事。辽和西夏,他是肯定要收回来的,况且,即便他不去收,人家也会打上门来,不如他做好准备,好掌握主动权。只是这事儿,上辈子里两宋那么多皇帝都没能做成的事,不是他说收就能收回来的。   当务之急便是:马。   没马,没骑兵,怎么跟游牧民族打仗?偏偏目前的大宋境内没有草原,国土虽比他上辈子的那个北宋还大一点,辽与西夏,也不如他上辈子里的两国实力,但就是没马。所有利于养马的土地,都在西夏和辽的领土内呢。   这些年来,大宋为了跟西夏、辽换马,每岁均要花上许多银子、茶、布料等物。   给出去那么多,也就换回来那么一点马,养的还不好。怎么才能赚更多的银子,用尽量少的银子换回更多的马?这是个问题。   赵琮将目光投向大宋中南部,他用笔在那处勾了个圈。   盐是个好东西啊,辽与西夏都缺盐,为什么一定要用银子、茶去换,不用盐去换?一天不喝茶没关系,更何况辽人、西夏人喝茶也仅是效仿大宋,一天不吃盐,那就十分难受了。   大宋境内,还有许多地方的盐资源未开发出来。他上辈子在一部历史剧里面挂了名,倒跟一个做历史顾问的历史教授好好聊了不少,那个历史教授是专攻北宋经济史的,给他讲了不少知识。   他还真记得该如何把盐的产量提高。   有了盐,便能引盐商与边境做贸易往来,西夏与辽人吃了大宋的盐,那苦涩的青白盐还能入口?用盐换马,很好的交易。既换来了马,又能发展大宋的盐业,还能给盐商、盐户们带来好处,是个很有利的循环链。   赵琮又在盐字后画了个箭头,写上马字。有了马,便要练兵,何处练?怎么练?都是问题。况且大宋的兵制弊端极多,厢军不堪一击。孙太后听政六年来只为求稳,士兵中的问题一应不管,近几年来又无战争,与辽、西夏的状态处在一个暂时的平衡当中。   自太祖开朝以来,已近百年,这些制度早就应该更改。   孙太后不敢改,他敢。   “点根蜡烛来。”赵琮沉思许久,对福禄说道。   “是。”福禄很快便拿来烛台,赵琮却将勾画的那张纸给烧了。   一切,只等亲政。   赵琮看着那张纸慢慢燃烧,暗暗想到。   福禄依然低着头不敢说话,从延和殿回来后,陛下便有些沉默,也与往日有些不同,似是有心思。尤其小郎君又病倒了,陛下的脸色更为沉重。   陛下写写画画时,明明极认真,偏又将那仔细写的东西给烧了。   此刻见陛下皱眉不语,他终究开口道:“陛下,可是有烦心事?不妨给小的说一说。”   赵琮这才回神,往外一瞄,天竟然都黑了。   这还没亲政呢,光想事情都能想得这样入神,亲政后该怎么办?   皇帝不好当。   不过想了这么几个时辰,他脑中的脉络倒是又清晰了一回,他心中轻松不少,总算是又露出笑容:“朕去瞧瞧十一去,回来正好用膳。”   福禄松了口气:“是。”   赵十一的床边却全部都是小太监与宫女,刚被训导过,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想跟吉祥说句话,都说不得。   他索性闭眼装睡,本已打算醒来,听到小宫女们轻声道“陛下来了!”,他更是将眼睛闭得紧紧的。他听到一串脚步声在靠近,也听到宫女太监们轻声行礼,却未听到赵琮叫起的声音。   但他能感觉到,赵琮走到了他的床边。   被下,他的手攥了起来。他其实是怕热的体质,极容易流汗,是以才这么容易便中暑。此刻手这么一攥,手心立刻满是汗。   他刚想松开手,不防一只冰凉却又柔软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他一动不敢动。   大约几息,那只手掌才离开,他终于听到赵琮轻声说话的声音:“人不必都杵在这儿,他既已睡,留两个人在外边守着就是。吉祥呢?”   “小的在。”   “你陪小郎君在内室里,务必保证室内通风,其他人都出去。”   “是。”大家一同应下。   赵十一接着又听到一串脚步声,愈行愈远。   一刻钟后,吉祥小声道:“郎君,人都走了。”   赵世碂睁开眼,吉祥满面担忧:“今日可把小的给吓着了。”他见赵世碂要起身,伸手去扶他。   赵世碂摆手,直接坐了起来。他靠在床头,问道:“知道赵琮今日跟魏郡王去延和殿做什么了吗?”   “小的去找了当初进宫时认的兄弟,他倒是在延和殿当差的,却说不知道,只说陛下出来时眼圈是红的。”   “赵琮哭了?”   “许是吧。”   赵世碂其实对赵琮观感很不错,赵琮难得是个软心肠的人。今日他中暑,赵琮竟也是真的忧心于他。   怪只怪赵琮是皇帝,否则赵世碂真不希望他死。   赵世碂望着床角不作声。   吉祥又道:“小的那兄弟还说,魏郡王拉着陛下说了好一番话,只是说了些什么,他们谁也没听见。”   赵世碂冷笑:“魏郡王向来会装相。”哄哄赵琮,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什么也没说,就装傻装痴,赵琮都那样相信他,毫不怀疑他的用心。   “到底是小的无能,无法探得更多的消息。”吉祥愧疚。   “既知无能,更应求上进。”   “是。”吉祥跪下应声。   “行了,赵琮让你每日给我守夜,你守着便是。刘显那处,继续给我盯着。”   “小的知道。”   “你到帘边站着。”赵世碂最不喜人多。   吉祥行了礼,乖乖往帘子后头走去,离他远远的。   赵世碂靠在软垫上,暑劲过去,他的脸色已恢复如常。但因他此时的身体尚弱,人也瘦小,不看他的双眸,仅看身子与脸庞,还是颇为令人怜爱的,谁能想到这幅身子包裹着那样的灵魂。   他顾不得去在意这些,只是皱眉思索,魏郡王到底和赵琮之间有些什么交易?竟要使得魏郡王这种贪生怕死之人主动站出来。   赵琮还有这能耐?   赵琮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他不禁再次想。   可他也只能想想,怪就怪他现在只是一个不入流的魏郡王府的庶子,还是个装傻子的庶子。想到此处,两世加起来的不甘心,使得他的面色涨得有些红。   他深深吸了口气,告知自己要镇定。   前世里,二十年都等得,此时,两个月他还等不得?   照赵琮疼爱他的这个程度,临死之前,想必一个继承人的位置是能求到的。再者,求不到,他还不能使手段吗。诏书上也就是一个名字,谁写不是一样的?   他前世里虽未见过赵琮,却见过赵琮的字迹。   他夺得皇位后,入住福宁殿,翻找出了赵琮从前的手书。   他知道如何写。 第24章 往后长大了可不得了,多少小娘子得看花了眼。   翌日,赵世碂才知他的好祖父与赵琮做了些什么。赵琮竟要召见使官,孙太后竟然也同意,还是在紫宸殿召见。   自然不是他从宫女那处听到的,自他晕过去一回,侧殿中的小宫女们早就没了往日那份活泼。据吉祥说,茶喜那个小宫女也好,染陶那位女官也罢,都将他们聚集起来好好教导了一通。   主旨就是要好好照顾他赵世碂,要把他赵世碂当主子。   吉祥给他转述的时候,他又不禁觉得很有意思。   前世里拼死拼活才到手一个月的东西,这一世竟然轻而易举地便得到了。但宫女们话少也好,往日总是说得他头疼。   晨时醒来,茶喜给他净面,兑花蜜水给他喝,说道:“小郎君今日可好些?陛下早起问到了您,染陶姐姐也来看过一回。方才郡主过来,还提起了您。您若脚上有劲,可去给陛下与郡主问个安。”   茶喜还是好心,望他能跟陛下与郡主处好关系。小郎君再得陛下喜爱,也不能一味地享受陛下待他的好,他也应有所回报。更不能一世住在皇宫里头,待长大,总要搬出宫去的。陛下也定会为他指婚,与郡主熟稔,在宫外也好有个照应。   她这是真心实意为赵十一做打算了。   赵十一承了她这份情,抬头仔细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的脸。   他喝完那盅蜜水,放下茶盅,伸手指向镜子。他当然要去见他们,他得时刻盯紧安定郡王府的这对兄妹,赵宗宁这人实在太过厉害。   茶喜知他要梳头,便是要去给陛下问安了,她抿嘴一笑,上前为赵十一梳头。   赵宗宁早早地进宫来,一进内室便道:“便是哥哥昨日不令人去给我传信,我今儿也是要进宫来的。我都知道了,哥哥要见外国使官!”   “就你消息灵通。”赵琮笑着拍拍身边,让她过来坐。   赵宗宁高高兴兴地坐到他身侧,邀功道:“还有呢,我出来时都吩咐好了,晚些,孟长史与程姑姑便会代我去各个驿馆给使官送些礼品。都庭驿与同文馆两处多送了些,毕竟是辽与高丽嘛。如何?我是不是很厉害?”   “不得了,我们宝宁郡主越来越能干。”赵琮伸手揪她的脸。   赵宗宁笑着打开他的手:“哥哥又笑我。”   “哪里是笑你?朕是真的佩服宝宁郡主。”   赵宗宁笑着倒在了赵琮身上,赵琮笑道:“再过两年便及笄了,还跟个孩童似的。”   “我在哥哥面前一直是孩童不好吗?”赵宗宁噘嘴看他。   “好好好。”赵琮伸手去理她的珠花。   兴许是只剩兄妹二人的关系,赵琮又有未来之人的灵魂,不似本土大部分男子那般过分在意礼节,他与赵宗宁之间很亲密。   笑闹过后,赵琮道:“其实今日叫你进来,是有事要与你商量。”   “哥哥你说。”赵宗宁立刻坐端正,认真地看他。   “那位萧棠,朕想见见。”   赵宗宁露出笑意:“真是又赶巧了,这事儿我也想与哥哥说呢。我府里的林先生已与他搭上了话,这个萧棠极聪明。哥哥准备如何去见他?何时去见?”   赵琮正要说,染陶在隔窗外轻声道:“陛下,小郎君来问安。”   赵琮眉毛一扬:“快让他进来。”   赵宗宁见他这副模样,有些吃味道:“哥哥又多了个弟弟不成,见到妹妹我也没见这么高兴的。”   “又胡说,那是你侄儿,也是朕的侄儿——”说话间,赵十一已经走了进来。   赵十一穿了身天青色直领长衫,腰间系着绣有葫芦缠绵纹的月白色腰带,佩戴的也是白玉,领口与袖口镶了道月白边,用银丝线绣有同样式的纹路。这一身别提有多清朗,尤其是在这样炎热的夏季里头。   “哟。”赵宗宁一向是个有话便要说的人,她直接赞道:“小十一今儿穿得真是俊俏!往后长大了可不得了,多少小娘子得看花了眼。”   赵琮也细细看了一眼,嘴角缓缓露出笑意,赞同道:“是好看。”他又问赵十一身后笑眯眯的茶喜,“这身衣服又是茶喜制的吧?”   宫中衣服都有尚衣局来赶制,就例如赵琮,他的衣服均由尚衣局里特定的绣娘所制,那几个绣娘只为他做衣服。他的贴身宫女们,偶尔也会为他做些小玩意儿,但衣服的话,是万万不能由她们来做的。   赵十一的话,便宽泛许多,茶喜她们有空,这些日子来给他做了许多身衣服。   茶喜正因小郎君晕过去的事而担心被陛下怪罪,此刻见陛下还对她笑,立即脆生生应道:“是婢子做的!”   赵宗宁喝了口茶,笑道:“朕瞧着,小十一就适合这个颜色,往后多做些。”   茶喜应下,又道:“陛下,郡主,小郎君晨时醒来,便想往外走,他惦记着来与你们问安呢。”   赵琮哪里不知道这是小宫女为了讨他欢心,但他还是佯装惊喜,看向赵十一:“果然如此?”   赵十一这个自闭症小朋友,其实真的有些木讷。这些日子以来,若不是赵琮主动叫他过来,也无宫女劝他,他是从不主动来正殿的。就算是来了,他也不会行礼、问安。   赵琮性子好,也知他不懂这些,从不怪他。   赵十一听到茶喜说那番话,略为无奈。   他前世里的那股心有不甘总是在作祟,他没法给前世里直接害死自己、间接害死自己的人行礼,哪怕他们这一世其实对他还不错,尤其赵琮,对他格外好。   可现在,小宫女说得那般真挚,赵琮居然还真的带着几分期冀地看向他。   他不想行礼。   赵琮笑道:“行了,不逗你。没用过早膳便过来了吧?”   不待茶喜回话,赵宗宁道:“哪里是逗他,我亲眼瞧见他给他大姐行礼的!他明明会的!”   赵琮看了看赵宗宁,再看赵十一,心中想的是,原来赵十一也有认同的人。想必是因那赵世晴是从前在郡王府,唯一对他好的人。   赵十一却以为赵琮是在失望,那眼神竟然又有些可怜。   赵琮接着便想起身,带两个小的一同去用早膳,赵十一却突然作揖给他行了一礼。他倒是愣住了,自闭症儿童第一次给他行礼,他半天也没叫起。   赵十一是知道礼节的,赵琮早该叫起了,偏偏他没叫。   赵十一正要不满,赵宗宁笑了起来:“我就说他会的嘛!”   赵琮这才回神,他上前伸出双手扶起赵十一,笑道:“宁宁她闹你玩呢,别听她的。不行礼没事儿。”他说罢,还摸了摸赵十一的脑袋。   赵宗宁“哼”了声,先往外走去。   赵琮伸手拉他,赵十一的手往后缩了缩,赵琮攥紧了,带着他往外走:“用早膳去。”   茶喜在他们身后松了口气,这可真是太好了!   用了早膳,赵琮还待与赵宗宁说萧棠的事,可赵十一明显就是一副不愿意走的样子。他只好将两人都带到他右侧殿内的书房,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赵世碂”三个字,再朝赵十一挥手:“来。”   赵十一走去,一看,脸色虽未变,心却猛地一跳。   赵琮的字迹竟然与前世里完全不同!前世的赵琮,字迹充斥着无力与绵软。而眼前的字迹,飘逸却又暗藏风骨与锐利,十分好看。   他不禁抬头看赵琮,赵琮为何能写出这样的字?   前世里,所有人都被赵琮骗了?可是赵琮终究还是死了!   “你在这儿临字,这是你的名字。前几日你随朕去听课,朕看了你的字,还得好好练。”   赵十一不动声色地在桌后坐下。   “若喜欢,日后便照着这个字儿练,朕也很喜欢这字,练了许久。”   赵十一心中又是一动?这字不是赵琮所创,竟也是他临的?   可他是个不说话的傻子!什么都没法去问。   “朕与你九姑母有事要说,就在隔壁。你练着吧。”赵琮说完,对他笑了笑。   赵宗宁大笑:“九姑母!我也是姑母了!”   “是呢,是九姑母。”赵琮绕到桌前,揪了揪赵宗宁的鼻子,带她往外走去,走至书房门口,又回头,“有事儿便出来叫我们。”   待他们脚步声稍稍远去,赵十一才又皱眉去看桌上的字。桌上的砚台旁,除了笔架,还有一本字册,他拿在手中打开看,果然是本字帖。上面的字迹,与赵琮方才所写的一模一样。   所以赵琮的字真的只是临摹的。   他暗松下一口气。   前世那么些年的蛰伏与打拼,总要积攒下许多本事。赵十一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起身后,身体轻盈地快步走到书房门口,快得如影子般,还没有一点声响。   书房外架着屏风,还是少有、珍稀的双面绣屏风,绣有山水。他再次默不作声地走到绣着的山后,他猫下身子,恰好被那山挡住。   外间赵宗宁的声音隐隐传来:“魏郡王叔既然帮哥哥去问孙太后的话,自然是愿意帮您的。哥哥也莫要担心,让魏郡王叔与那孙太后打对台便是。这一回哥哥要出宫,按妹妹所想,倒不必用您那个法子。   哥哥也知,先帝还在时,也曾去过魏郡王府,他们府里景致格外好。有个‘圆融’亭,是先帝亲自赐名题字。只因那亭子建在水上,刚好对着一扇月亮门,远远从门中看过去是个圆的,走近了才知是个六角的。偏那湖也是圆形的,亭子的六角倒映在湖中,倒又连成一个圆形。   先帝赞那亭子妙,去过好几回。妹妹回去后,会亲自去魏郡王府中,与王叔商讨此事。请他出面,邀您去他府中,这个忙,他自是愿意帮的。孙太后该如何反驳?先帝都说好的亭子,您不能去瞧吗?再者,王叔只不过想与哥哥你在先帝赐名的亭子中叙旧罢了。   都是宗室中人,王叔还能害皇帝不成?孙太后敢这般疑王叔?再说了,哥哥是皇帝,她不过是个太后,您要出宫,还得她同意?笑话。请魏郡王叔出面,也不过是个幌子,免得咱们的计划被外人所知,顺便给她个面子。往日里让让她就算了,她还以为今年是去年哪?也得让她知道,哥哥您已经十六了,她该把东西还回来了。”   赵宗宁说完,反被自己逗笑了。   赵十一暗想,他就知,赵琮哪有那般聪明?   果然是赵宗宁在为他出谋划策。让魏郡王跟孙太后两人打对台,这个渔翁得利的法子真是妙,当年他正是引得赵家那两个蠢货去争,进而抢得了皇位。   赵宗宁前世里便杀了他,这一世还要坏了他的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赵琮:深藏功与名[微笑]。 第25章 这便算是笑了。   “陛下,婢子给小郎君送冰碗子。”   赵十一正待继续听,却不防听到茶喜的声音。赵琮似乎应了声,接着他便听到了茶喜的脚步声,赵十一无法,只得再迅速回到书房内坐好。   茶喜笑盈盈地端着托盘进来,将瓷碗放到桌面上:“小郎君用上一碗,降降暑,今日还是有些热。”   他晕了一回,御医也说他是易热体质,能吃凉的,茶喜们放下心来,这便按时送了过来。赵十一心中叹气,只恨听不到赵宗宁接下来的计谋,不知赵琮出宫到底所为何事?   茶喜没再走,怕他孤单,一直在书房内陪着他。   赵十一只好老老实实坐着写那三个没意思极了、讨厌极了的字:赵世碂。   赵琮同意了赵宗宁的提议。   他原本是打算连招呼都不与孙太后打便直接出宫的,反正他在孙太后那边卖的是个单纯没脑子的人设,胆子又小。回头,他再哭一哭,孙太后就舒坦了,这样反而省时省力。   他甚至懒得与孙太后虚与委蛇,他恨不得以后见到孙太后便哭,他擅长哭戏。他哭得越厉害,孙太后越当他蠢。   但赵宗宁不愧是他妹妹,也知道让孙太后与魏郡王打对台,再从中得利。既然他妹妹非要这么做,两厢相比,各有利弊,他便同意了赵宗宁的做法。   赵宗宁性子干脆,既已议好事,便道:“我先回去。待与王叔说好后,妹妹派人进宫来告诉哥哥。”   “去吧,记得坐马车,别骑马。”   “知道啦!”赵宗宁又往书房看了眼,“我可要去和那小傻子道个别?”   “别张口闭口就说人家傻。”   “哥哥,你很喜欢他吗?”   “那孩子挺可怜的,朕第一眼瞧见就不太忍心,兴许是有眼缘。”   赵宗宁点头:“世晴前几日还问起过他呢,怕他在宫中惹您生气。”   “这孩子虽不说话,也过分安静,倒是很惹人喜欢。你倒可以带世晴一同进宫来,十一记得他大姐。”   赵宗宁笑开:“能令哥哥高兴便好,过些日子我便与世晴同来!”她正要走,又想到一事,“差点忘了大事,哥哥要纳妃,妹妹亲自选了礼物!”   赵琮好笑:“宝宁郡主要给朕送些什么礼物?”   “有给您的,还有给您的四位娘子的!我都带进宫来了,染陶已经收下,你去问她。”   赵琮压根不想见那四位妃子,他道:“送朕的,朕亲自收。送四位娘子的,你也直接送予她们便是。”   赵宗宁吐舌头:“哥哥好没意思。妹妹还想着替你在四位娘子面前卖卖好呢。”   “得了,才十三岁的宝宁郡主,快别说这些了,朕都替你脸红。”   赵宗宁听到这话,与赵琮一同笑了起来。   连书房内的赵十一都听到了他们的笑声,他不禁出神,这对兄妹俩又在说什么?竟笑成这般?   不过,也是因为笑成这般,感情好成这样,赵宗宁才愿亲手为赵琮报仇吧。   赵十一不甘,却又有些羡慕与嫉妒。   他从未感受过这种兄弟姐妹之情,哪怕是他大姐,给他的也只是同情与怜惜。   而不是这种可以一同放肆大笑,坦诚相见,毫无秘密,亲密无间,同退同进,为之能付出一切,真正的血脉之情。   他从未拥有过。   赵琮送走妹妹,进书房看赵十一写字。   赵十一心中怨恨,明知他进来,却依然埋头苦写。赵琮静悄悄地站到他身后,却发现赵十一写出来的字居然与他原本写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一种十分强悍的模仿能力。   其实那字就是赵琮自己的字,上辈子他就爱写大字,与一些著名的书法大家也有深交。来到这里,他过得很谨慎,既然装傻,字迹也是一定要装的。其实那本字帖,压根就是他自己写的。   他给赵十一临,也就是让赵十一写着玩,打发时间。   他没想到赵十一写得这么好。   难道这也是个在书法、绘画上有大发展的?赵琮一想,上辈子,很多自闭症患者,均是绘画奇才,没准这一个也是。   茶喜在一旁,有心要提醒赵十一。   赵琮已开口道:“朕没想到,小十一竟是个奇才。”   赵十一这才缓慢停笔,赵琮伸手捻起桌上的纸,上面写满了“赵世碂”,与他写的真是一个样子,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他看了片刻,又从身边的画筒内抽出一幅画,茶喜要上前帮他打开,他摆手,将画卷在桌上摊开,是幅花鸟图。   赵琮指着上面的鸟儿,问道:“这个可会?”   赵十一难得抬头看了他一眼,赵琮再指一次,笑道:“画出来,朕便送你一只比这画上还好看的鸟。”   赵世碂的确很通绘画,但无人知晓。   前世里过得艰难,那时不比如今多了一世的经历。前世里,戾气也是被逼出来的。幼时,他被府中兄弟欺负,却又无人照拂他们母子,他只能靠装傻自保,连学也不去上,不是不想上,是不敢上。他也去过,头一天上学,他娘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料子为他缝的衣裳,便被洒了一身墨,他那时是真的胆小,再不敢去。   魏郡王府最不缺孩子,既不上学,便彻底无人在意他,他开始坐在窗前画那总是踱步来讨吃食的小麻雀,那扇窗是他阴冷潮湿的屋里唯一一处明亮的地方。他坐在窗前,画春天屋檐下搭窝的燕子,画夏日雨幕中飞舞的红蜻蜓,画秋天从天边掠过的大雁,画冬日在雪地上漫步的麻雀。   他从六岁画到十六岁,画了整整十年。   若不是赵世廷带人掏了他檐下的燕子窝,当着他的面将一窝燕子全部扭死过去,他怕是会一直画下去,画到他死为止。   对赵家人的恨,便是从赵世廷真正开始的。   后来他娘死了,他才知道,哪怕你装得再窝囊,该你死时,你还是得死。他娘只不过是恰好被赵从德看了一眼,重得了几日的宠,后宅中恶毒的女人便坐不住。   他娘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妾侍,即便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她做主。如若不是赵世晴帮忙,他娘连安葬都难。   魏郡王府中,除了赵世晴,每个人都让他恶心。   彼时恰逢边境大乱,宫中也大乱。   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那时便发誓,他要做那站在最高处的人,他要他觉得恶心的人都去死,他要他只伸手,便能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任何东西。   他也发誓,他再也不会拿起画笔。   夺皇位这回事,说起来十几年匆匆而过,看似白驹过隙,其实十分难。   曾有许多次,他都差点丧命,身上更是伤痕无数,腿断过,前胸也曾被枪刺穿。   刚重生时,他想不明白。他受过那么多的伤,流过那么多的血,赢过每一个赵家男儿,终究登上高位,为何却被赵宗宁仅一把长剑便刺死了?   他想不明白,老天忒不公平。   而上辈子里,他初时没钱,没钱如何令人替他办事?他只得打破誓言,重拾画笔,他的画功了得,化名流出去的画,均卖得了好价钱,一时间甚至有价无市。   谁又知道,当初他赵世碂竟是靠卖画发家的。   谁又知道,他赵世碂其实作得一手好画。   此刻赵琮说了这么一番话,赵世碂才恍惚想起那些已过去太多年的事。   登上皇位后,他便将从前的所有画都烧了,包括他幼年画的最喜爱的那窝燕子。那是他窝囊却又单纯的幼年时候,他却玷污了它们。似乎烧掉那些画,那些被玷污的往事就真的能够被忘记。   “果然不会吗?”赵琮再问。   赵世碂回神,知晓赵琮是在激他,他暗暗自嘲地笑了一番。人都死过一回了,谁还惦记着上辈子的事?他拿起笔便画,就一只鸟儿而已,没一会儿,茶喜为他新裁的纸上,便落下了一只小鸟。   赵琮一直在一边看着,看赵世碂如何画的那只鸟。   饶是如此,他还是很震惊。实在是奇才!   赵琮从前不才也算半个艺术家,本就是艺术圈里的人,这些风雅的事多少都懂一些。而他让赵十一临的那副画,也是他自己所画。可说实在的,赵十一画的过程中,虽是临他的,但是画得比他还要精细。   他再拿起赵十一新画的鸟,看了半晌,嘴中还道:“本还打算找个师傅教你,瞧了你作的画,朕还真怕师傅们把你教得匠气起来。”他放下那张纸,对茶喜道,“以后每日带小郎君去后苑,随他逛,你们带上画卷、画笔等一应物什,喜欢哪处,便让他画。”   茶喜也没料到小郎君竟有这个本事,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已当赵十一是主子。听罢立即高兴应下:“是!婢子记下了!”   赵琮又赞了几句,伸手盖住安静的赵十一的脑袋:“这可是天分,老天爷给的,万万不可浪费。日后你也能做个名流千古的大画家!”赵琮暗暗一想,还有些小激动,他也能培养一个大画家出来!   茶喜见赵琮高兴,更加高兴,凑趣道:“陛下,咱们小郎君真的能当大家吗?”   “自然!你将这幅带回去,是小郎君作的第一幅画,裱起来,就挂在厅中。”   “是!”   赵世碂暗“哼”一声,莫说一只鸟,整幅画,他都能一丝不差地临下来。临的一只鸟竟让赵琮感叹至此,他要当真按自己的意思画一幅,还不得把赵琮吓得更傻?   赵琮真好哄。   赵琮还有事,又与赵十一说了片刻的话,自然都是赵琮在说,赵十一依然不开口。说了会儿后,他便让茶喜带着赵十一回侧殿。   回去的路上,茶喜十分欣喜,她建议道:“小郎君,过些日子便是陛下的万寿。陛下待您这么好,您又有这般的天分,不如为陛下作幅画做生辰礼吧?”   赵十一的脚步一顿,竟已在福宁殿住了这么久,比他前世里住在福宁殿的日子还多。而赵琮的万寿竟就这般快到了。   离上辈子赵琮死去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赵琮要他将来做个绘画的大师?   不。   他这辈子是要当皇帝当到底的。   “小郎君?如何?陛下喜爱后苑的小亭子,不若,为陛下画幅亭景吧?”茶喜却还在问他。   人都要死了,他作幅画又算什么,也算是感激赵琮这些日子的照拂。   毕竟,赵琮是除他娘之外,唯一对他好的人。   赵十一点头。   “太好了!明日,婢子便陪小郎君去后苑,还有些时日,小郎君慢些画,不急。”   茶喜高兴地笑。   赵十一走在茶喜前面,背对着她,十分难得地,扯了扯嘴角。   这便算是笑了。 第26章 “居然会发脾气了。”   赵宗宁性子颇急,没几日,她便派人往宫中递消息,她已与魏郡王通了气,魏郡王不日便会进宫来见他。   染陶笑道:“郡主爽快。”   赵琮正拿笔计算、预估永兴军路的食盐产量,听罢,也未抬头,只笑:“谁都快不过她。”   “将来谁家郎君才配得上咱们郡主。”   赵琮再笑,又想到了赵宗宁要找面首的玩笑话。   染陶见他写得认真,虽看不出他写的到底是何物,便也未再出声打扰。书房中一片安静。染陶轻手轻脚,正要出去提壶熟水,刚从屏风后绕出,便见赵十一大步走了进来,茶喜与吉祥跟在他身后。   赵十一似是刚从外面回来,脸被日光晒得有些红。   茶喜着急道:“小郎君!”却叫不住他。   陛下在里头忙着要事,染陶再敬重赵十一,也是直接往他面前一站,笑道:“小郎君,要见陛下?待婢子为你通传。”   赵十一抬头看她。   染陶微笑,却坚决地拦着他。   “谁来了?”里边的赵琮听到动静,问了句。   “陛下,是小郎君。”   “让他进来。”   “是。”染陶这才让开身子。   赵十一心中“哼”了声,也不知赵琮什么好运道,有这么好的女官对他死心塌地。他前世里那个看似妥帖的女官,只会帮着赵宗宁害他。   他抬脚走进内室,却闻到一股烧焦味,但他细细看了眼,什么都没有。   那是赵琮将刚写的那些纸张全部都烧了,他见赵十一一脸懵懂的模样,心中也暗自苦笑,他到底是只相信自己的。即便是这位他很喜爱的自闭症小朋友,他也不能完全相信。   他坐在书桌后,笑着问:“来找朕有什么事?今日可有去后苑玩耍?茶喜说你喜欢画池水里的那对鸳鸯?上回应下你的小鸟,福禄还在令人找,找到朕满意的,再送你。”   虽同住福宁殿中,赵琮忙起来,常常是没空见赵十一的。从前还有时间一同用膳,近来他越发忙碌。见到赵十一,他自然是好一阵盘问。   赵十一对他说的那些没有丁点儿兴趣,他挠心挠肺地想知道那日赵宗宁与赵琮密谋的到底是什么事。偏偏这几日,赵琮一次也没找他,今儿他忍不住,总算是自己找来。   他往前走,伸手去拉赵琮的手。   赵琮挑眉,这是要下太阳雨了?   自闭症儿童赵十一居然主动要拉他的手说话了!他十分配合地任赵十一将手拉过去,再任他写字,赵十一低眸写得倒认真,他写了个“郡”字。   赵琮猜测他是要写“郡主”二字的,只是刚写完“郡”字,赵十一的手指还待在他的手心继续写,染陶绕过屏风走进来,笑道:“陛下,魏郡王世子求见。”   “四哥?”赵琮一愣,真是奇了怪了,赵从德居然进宫来见他。   “是,世子正在厅中。陛下是在这处见他,还是去正厅。”   赵琮站起身:“去正厅。”   好歹是赵从德头一回来福宁殿。   他说罢,便收回被赵十一拉着的手,并笑道:“你一同去,见见你的父亲。”   赵十一指尖的温度又没了,他面无表情,心中却极为不满,他一点儿也不想见赵从德那个废物。   赵琮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再拉上他的手便一同往外走。   赵琮将死却不自知,赵十一也挺可怜他,并未拒绝他再伸来的手,就当谢过这些日子来赵琮的好心肠,尽量满足赵琮的要求。   赵从德在正厅等待,却也没闲,他盯着面前侍候的两个小宫女看。   他是个喜好美色的人,福宁殿中的宫女机敏的虽不多,但好歹是在皇帝的寝殿中伺候的,相貌都很不错。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才放下茶盏,起身,整了整并无褶皱的衫袍,上前去迎接。这么一迎,他便见到了拉手一同走进的两位少年郎。   一位是赵琮,赵琮的娘,安定郡王妃就是出了名的美人,比孙太后都美,赵琮的长相就不必多说。他赵从德好歹是魏郡王世子,倒是常见到赵琮的,赵琮再清俊,他看多了,也已无太多感触,顶多瞧一眼赵琮的脸色是否更差。   倒是另一位,叫他好好愣了一把。   这一位,其实严格说起来,不算是少年郎,顶多算是个身量未真正长成的小少年郎。他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衫,头戴一顶白玉小冠,将那有些冷清的面庞衬托得更为白润。赵从德一看这脸,便知道,这是他儿子呀!   是他同宸娘的儿子!   正因为是他儿子,他才真正愣住了!   这儿子听闻已十一岁,但过去的十一年中,他从未好好看过一眼,连这儿子长什么样都是不知的。若不是这次阴差阳错,他怕是要一辈子把这儿子忘到脑后。   赵从德比魏郡王还胡闹,他的儿子中,他最在意的是他的长子赵世元,其次便是他的嫡次子,同样由世子妃所出。其他的,凭是哪个得宠妾侍生的,他都不甚在意,只不过瞧哪个嘴乖,便多给些好东西。   也是因这次的阴差阳错,他又记起了单氏。兴许是人的年纪大了,这一回,单氏依然不给他好脸色,就没搭理过他。给她再好的院子住,再漂亮的衣裳料子跟首饰,单氏也不给他一个笑。偏偏,赵从德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个圈子来。   此刻,见到这张与单氏七分相似的脸,他立刻就笑了起来。   赵十一看到赵从德这副样子,本就死气沉沉的眼睛,沉得更深,不由在心中又骂了句“废物”。   福禄见魏郡王世子跟傻了似的,光顾着盯着他们陛下与小郎君瞧,连个礼都不行。他弯腰用拳头抵住口,“咳”了声。   赵从德回神,笑着行礼:“拜见陛下,瞧臣这样子。臣是瞧见陛下与小十一太过高兴,给高兴得忘记说话了!”   赵十一就站在赵琮身边,动都没动,跟赵琮一同受了赵从德的礼。   赵从德也不恼,不等赵琮叫起,自己就直起腰,再看着赵十一笑:“小十一近来养得真不错,果然如父亲所说,宫里养人啊!”   赵十一低头,想松开赵琮的手,他不想在这儿看赵从德这张脸。   赵琮却拽紧了,他当赵十一是怕赵从德。在赵琮看来,越怕越要去面对。他在这儿,谁敢欺负赵十一?   赵琮笑着谦虚道:“四哥说笑了。”   赵从德摆手:“不不不,一点儿都不说笑。”他说罢,想了想又道,“陛下,小十一在宫中叨扰已久,不若臣今日便带他回家去罢?”他想把这个儿子带回去给单氏看,指望单氏看在儿子的面子上理他一理。   赵十一的手一僵,赵从德竟然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立刻去看赵琮,他还真怕赵琮应下来。赵琮此人格外软心肠,脑袋也不灵光,常常是听女官与大太监,还有他那妹妹的话。便是魏郡王都能把他哄得团团转,赵从德这般说,他怕是真能答应!   再者,当初是他硬赖在宫里不走的,恰好魏郡王府也无人来接他。   他也听宫人们小声说起过他娘因他复宠的事,他娘在魏郡王府,他倒不是十分担心。这一世重来,若连他娘都护不得,这皇位也别去争了。打定主意进宫近水楼台先得月前,他便已将一切都打点好。   魏郡王府,他是一刻也难待下去。   赵琮倒是真在犹豫,听闻赵十一的生母如今在王府很受宠,此刻赵从德竟然主动来要人也可见一斑。宫中只会愈加险恶,留这么一个可怜的孩子在这儿,又有什么好处。   尽管他其实也有些不舍。   赵琮察觉到赵十一的视线,朝他看过去。   赵十一看到赵琮的面色,便知道赵琮果然被说动了!他连面子也顾不得,立即握紧赵琮的手,面上作出一副胆怯的模样。   赵琮眨了眨眼,眉毛微微皱起。   魏郡王府就那么可怕?他的生母如今住着的院子据说十分漂亮,自己家住着不比宫里舒坦?   赵十一的手愈握愈紧,手心中满是汗。   赵琮叹气,他宽慰般地捏了捏赵十一的手指,这才松开手。他再抬头笑道:“四哥,朕十分喜爱十一这孩子,让他在宫中再陪朕住一阵子吧。”   赵从德有些失望,但也不是十分,他此刻见赵十一是怎么看怎么喜爱。赵琮再无用,好歹是皇帝,喜欢赵十一,他也觉面上有光。他未再坚持,而是与赵琮一同落座,赵十一就坐在赵琮身旁。   赵从德看到眼中,更觉高兴,他笑道:“陛下,臣今日进宫来,是奉父亲的命,邀请陛下去我们王府中赏景。”   原来是这事儿。   “原本父亲要进宫来,臣许久未见陛下,想得紧,抢了这个机会来!”   赵琮的鸡皮疙瘩都要被他给说出来了,但他只是笑道:“早就听闻你们府上景致好,尤其那‘圆融亭’,是爹爹亲自赐的名。”   “如此甚好!三日后,父亲与臣便在府中恭候陛下大驾了!”   这事儿,赵宗宁早与魏郡王说好,也就是来走个过场。赵琮笑着点头应下。   赵从德与赵琮实在没有太多话能讲,他倒是想再多看几眼他那儿子,但他那好儿子始终不给他一个眼色。他早听说,这儿子是有些傻的。他见罢,也是信了,有些可惜,却又觉得这样很是不错。   否则将来王府是给世元,还是给谁?   单氏长得也不妖娆,偏偏把他迷得恨不得奉上一切。往日里,他再胡闹,也从未这般过。   既已传完话,赵从德行了礼便要离去。   赵琮推了推赵十一:“去送送你父亲。”   赵十一站在原地,动都未动。   赵从德笑道:“这孩子就是静呢!不必送!”他还伸手拍了拍赵十一的肩膀,“十一啊,中秋时,爹爹接你回家!”   中秋?   中秋后,再过五日,便是赵琮的生辰。   关键时刻,谁要跟他回那魏郡王府?   赵十一侧开身子,避过了他的手。他倒好,依然不气,也不觉丢脸,再给赵琮行了一礼,由福禄送出殿。   人走后,赵琮伸手轻点了点他的脑门:“你这孩子,那是你的父亲。即便他早先对你不闻不问,也生了你养了你。”   赵十一不免有些焦躁,赵琮又知道些什么?赵从德也就是面上看起来还勉强算个人,只有赵琮这种养到十六岁,也被人哄到十六岁的青涩毛头小子还当赵从德是四哥!   为何这般说他?   赵从德这样的人,配为人父?   若知道赵从德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怕是赵琮这么好哄的人都能吓晕过去。   他避开赵琮的手,竟然直接往外走去。   赵琮愣住了。   茶喜吓得腿都在打哆嗦,一脸快哭了的模样。染陶皱眉,又道:“还不快去陪着。”   “是!”茶喜应下,急急忙忙地往外追去。   “陛下——”染陶小心开口。   赵琮回过神,再望了望空无一人的正厅大门,反而笑了起来。   “陛下?”   “居然会发脾气了。”   染陶松了口气,那便是陛下并未生气,她道:“婢子说这话怕是有些逾越,但小郎君当初在郡王府过的如何日子,茶喜是亲眼瞧见的。小郎君虽单纯,到底是懂人心的,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要婢子说,往日里,魏郡王府那般对他,郡王爷与世子还压根识不得他,陛下又这般对他好,他愿意回去?”   “正是这个理。”赵琮点头。   “小郎君来后,陛下添了不少欢颜,婢子也盼着他长久在咱们福宁殿住下去呢。”   “过几年,大了,总要娶妻生子,哪能长久。”赵琮摆手道,“罢了,让他自个儿玩去吧。”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起来,“真是了不得,会发脾气了!”   染陶也笑了起来。   “倒是他的生母,朕也听宁宁提起过,郡王府实在不是个宁静地方。下回,郡主府再有女官进宫来,你转告她,找个理由,去王府见见十一的生母,也算是给她撑腰。”   染陶感叹:“陛下当真对小郎君好,连这都能想到。”   赵琮无谓地笑了笑,未再接话,这又算得了什么?他上下嘴唇一碰,一句话的事,总归也能让那位终于会发脾气的小朋友在宫中住得更放心些。   赵琮原本打算继续去书房做算术题,福禄走了进来。   “将世子送回去了?”   “陛下——”   “嗯?”   “世子又去了宝慈殿……”   福禄说罢,染陶立刻皱起了眉头。   赵琮却笑:“赵从德原本就是墙头草,有何好气?”   有这么个拎不清的儿子,也难怪魏郡王要这般劳心劳力,一大把年纪还要忙着站队。   他笑着往书房走去。   一个赵从德而已,他还不屑于放在心上。 第27章 天底下怎么会有赵琮这么傻的人。   赵从德在宝慈殿却吃了个闭门羹。   小太监弯腰道:“世子,娘娘现下正处理政事,还请世子下回再来。”竟是拒绝得干干脆脆。   “王姑姑呢?叫她再去问一回。”赵从德不悦。   “世子,这——”   “本世子说话竟不得用?”   “……”小太监只好灰溜溜地去找王姑姑。宗室无实权,被皇帝养着。为了补偿,更为了令宗室平稳,自太祖起,宫中一向宽待各位宗室之人。   过了片刻,王姑姑走了出来,她行礼:“世子——”   “行了,别给我行那些虚礼,我要见太后。”赵从德很不耐烦,上回二管家递帖子进宫来,孙太后便没理他。这一回他都到了殿门口,还不让他进?   “娘娘的确在忙。”   “再忙,竟连见我的时间也无?”   王姑姑索性直接道:“世子,说句坦白话,娘娘实是不愿见您。今日无论如何,婢子是不会放您进这宝慈殿的。对不住。”   赵从德能如何?皇宫又不是他们魏郡王府,宫中对待宗室之人再宽和,他也不能在宫中打打骂骂。他只好心气不顺地拂袖离去。   王姑姑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她仅是拦了一拦,世子竟然直接走了,她要如何与太后交代?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她想了一想,转身往福宁殿走去。   她自然不是直接找陛下问世子进宫所为何事的,她哪有那个胆子。只是自刘显折了后,这一个月来,福宁殿的消息到底再难获得。   陛下虽淳厚,他殿中的染陶与福禄却极为能干。如今又不比陛下小的时候,再难安插人进去。即便安插进几个小太监、小宫女,也被染陶与福禄调教得服服帖帖。   她去见刘显,倒也未偷偷摸摸,过了染陶的明路。   染陶未管她,还叫了个小宫女陪她去“探望”刘大官,这小宫女还恰好是魏郡王世子在时,在厅中伺候的。他们陛下要去魏郡王府,又不是丢人的事,便让他们知道又如何。   也让他们明白,这宫中到底是谁做主,他们陛下是官家,不管去何处,还要得太后同意?谁爱与她私底下来来回回?便是要打对台,也应放到真正的台面上来。   染陶“哼”了声,转身将这事告知赵琮,又道:“陛下,守门处有小太监来回话,世子已是出宫回府。”   赵琮停笔片刻,无所谓道:“她见,便让她去见。”   估计赵从德那处又没问出什么花来,她才来走这一遭。   问刘显,又能问出什么花来?   怕是孙太后压根不知道王姑姑这么一出,这也太蠢。   赵琮暗笑一声,低头继续做算术题。   的确是问不出花来,如今的刘显能知道什么?王姑姑允诺了刘显一串的好处,刘显也应得好好的,当即便朝宝慈殿的方向磕头,恨不得以死明志。   待王姑姑一走,刘显就一声“呸!”。   老东西,又来哄他骗他!他刘显都挨过一顿抽了,差点没了命,再不信这些人!他就老老实实地在福宁殿养花弄草,再不做那细作的事儿了!   管他谁当皇帝!   好在还有个陪同的小宫女,王姑姑自是要问的,她问得小心翼翼。   哪料到小宫女坦诚相告,说得一派坦然,反倒把王姑姑说愣住。先不说魏郡王府避过太后,直接邀请陛下去他府中这件事。单说她,她向来说话绵里藏针,行事也常藏掖着,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干脆的小宫女。趁她愣着,小宫女俏生生道:“婢子便送到这处了!”   王姑姑回神:“去吧。”她又凝眸望了正厅片刻,才转身,却又与一匆匆进来的小太监打了个照面。这小太监年岁还小,穿的却不是小黄门的衣服,竟然着绿衣。小小年纪,居然已有品级。   王姑姑暗自思量,笑问道:“怎的往日从未见过你?”   “姑姑,小的是跟在福大官身边儿做事的。”   “哦?你叫什么?”   “小的叫吉祥。”   “吉祥。”王姑姑念了一遍,“好好伺候陛下。”   “是。”   王姑姑又笑看他一眼,抬脚离去,吉祥规矩行礼。   吉祥目送他离去,刚要往侧殿去,远处廊下,染陶叫他:“吉祥。”   “染陶姐姐。”吉祥走到她身前。   “王姑姑与你说了些什么?”   “姑姑问小的叫什么,另叫小的好好伺候陛下。”   “往后宝慈殿的人,与他们面上保持三分情便罢了,无须太过多礼,问你什么,都别说太多。”   “小的知道,多谢染陶姐姐教导。”   染陶笑:“就你们侧殿里头的人嘴甜,行了,快去忙吧。小郎君今儿心情不爽快,你们好好伺候着。你与小郎君差不多大小,要好好陪他,将他哄高兴了。小郎君高兴,陛下回头也高兴,也好赏你们。”   “是。”   染陶就喜欢吉祥这样的孩子,年岁小,听话,做事又极利索。人还聪明,一点即通,偏偏又老实。她指点一番后,便去准备出宫的事宜。这些年来,这还是陛下头一回出宫,要准备的东西实在许多。   吉祥知礼,待她远去,他才往侧殿行去。   一进侧殿的内室,绕过隔窗,他便听到茶喜说话的声音:“小郎君,您好歹也用些糕点,怎能不吃呢?”察觉到他的脚步声,茶喜回头看一眼,“吉祥回来了,找着了吗?”   “小的找到了。”吉祥将手中的笔递出去,是昨日落在后苑的。   “小郎君,您瞧,笔找着了。”茶喜接过去,给赵十一看。   赵十一依然低头不语。   茶喜暗叹气,对吉祥道:“你陪着小郎君。”她撤走桌上赵十一未吃的东西,再去备新的来。   茶喜一走,赵十一才抬头。   “郎君。”吉祥眼看着又要行礼。   “行了。”赵十一不耐,也不知为何,近来他的确有些焦躁。兴许是离赵琮死的日子已不远,也离他的目的越来越近,他反而有些难以克制情绪。其实给赵琮看脸色,回到侧殿那一刻起,他已有些后悔。   赵琮并未对不住他,赵琮的那番话也是为他好。   赵琮就是个心思真正纯粹的傻子,先帝与孙太后那般对他,他还念着他们的好,还对孙太后愚孝。   与赵琮这般真正好心的人,他又何必那样?   他前世好歹活到了二十多岁,竟如稚童般不知好歹。这些日子来,被人一声声“小郎君”地叫着,难不成真当自己是个十一岁的金贵小郎君了?   他想与赵琮说声说不住,却已拉不下面子,他前世里的固执与自卑的骄傲在作祟。   “郎君,刚刚小的碰着宝慈殿的王姑姑,她看起来急得很,还想拉拢小的。”吉祥见他脸色不好,说话也就直接挑重要的。   赵十一回神,听到这话,不屑道:“她算什么东西?别搭理她。”   “小的瞧着,她似乎还要来寻小的。”   “无非是让你盯着赵琮,她若真敢找你,你去就是,瞧她笑话。给你好处,你也收着。”   “是。”吉祥也不敢再说话。   赵十一站起身:“我去内室中,有人来,便说我已睡。”   “是。”吉祥随他一同走进内室,内室中的布帘,自赵琮说过一回后,早已换成了珠帘。赵十一穿过珠帘,珠子清脆作响,格外好听。赵十一不免又是一阵烦闷,赵琮也太实心眼了。   他眼下就是一魏郡王府的末流庶子,何必这般对他。   他拉下幔帐,躺到床上,并不睡觉,只是想事情。   幔帐外,偶尔有小宫女的脚步声,是来看他睡得好不好的,吉祥终究不好拦。   也有小宫女撩起幔帐看一眼,他便闭眼装睡。   隔了半个时辰,又有小宫女来撩幔帐,赵十一有些烦躁,他正要翻身,那小宫女已放下了幔帐。接着他便听到小宫女在幔帐外轻声道:“陛下对小郎君真是疼宠,刚还听茶喜姐姐说,陛下要郡主的女官抽空去魏郡王府瞧小郎君的生母,怕有人欺那位娘子呢。”   “啊?陛下竟这样看中小郎君。”另有宫女惊讶,虽前有小郎君中暑的事儿,但这件事又令他们再次看清了陛下心中,小郎君的地位。   “可不是,咱们更要尽心伺候小郎君才是,陛下格外喜爱他呢。”   “正是如此。”   两人相携,声音远去。   赵十一平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却再也不愿动,身子也突然脱力。   天底下怎么会有赵琮这么傻的人。   他的娘,一个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王府中最为末等妾侍的普通女子。即便不进王府做妾侍,也只是庶民。   赵琮是王府嫡子,是皇帝啊。   为何要让郡主府的女官去特地见他娘,为何怕她被府中人欺。   仅仅是因为他赵十一?   若是有一天,赵琮知晓,他根本不是赵琮眼中那个蠢笨、可怜的赵十一,而是一个再阴险不过,曾杀人如麻,不知底线,不顾一切,甚至多活了一世,一心只念着他死,好抢他皇位的赵世碂,赵琮会如何?   赵十一闭眼,不愿去想那结果。   如果非要一个结果。   那他宁愿,他在赵琮眼中永远是那个蠢笨、可怜的赵十一,直到赵琮死去。 第28章 “他们魏郡王府是想要造反吗?还是要篡夺皇位?!”   王姑姑转回宝慈殿,孙太后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她。   “怎的去了这么久。”   “娘娘,婢子又去了一趟福宁殿。”   孙太后冷笑,自然什么都已知道。   一听到孙太后这声笑,王姑姑立刻跪了下来:“娘娘,都是婢子无能,未从世子口中问出缘由来,只得再去一趟福宁殿。”   “怎能怪你?怕是他压根没耐性,被你拦了一回,便直接走了!你又能问出什么来?”   王姑姑知晓太后最为了解世子,却也没料到她猜得这样准。   “说罢,他进宫见赵琮,到底所为何事。”   “……”   “不敢说?”孙太后再冷笑,“我又有什么是听不得的?”   “娘娘,世子进宫来,是奉郡王爷的命,邀请陛下三日后去魏郡王府赏景。”   王姑姑说完后,室内一片沉静。   好半晌,孙太后笑出声,并连说了三声“好”:“真是好得很!如今连赵从德都这般无视宝慈殿了!邀请赵琮去他们魏郡王府?去做什么?他们魏郡王府是想要造反吗?还是要篡夺皇位?!”   “娘娘……”王姑姑已许久未见太后这般失态,既怕,却又担忧,她到底抬头看去。   这么一看,便见孙太后的眼眶居然又红了起来。   王姑姑的心一抖,声音也抖了起来:“娘娘……”她再唤一声。   此时内室仅有她们二人,孙太后吸了口气,控住泪意,没让泪珠子落下来。   “娘娘,世子他到底是郡王爷的儿子,郡王爷怨您,与您打对台,他能如何,他定也不想这般的——”   “他能如何?!他赵从德是这样的人?他愿听魏郡王的话?他若是愿听魏郡王的话,他早已不是今日的他!他是急着去见赵琮殿中的那个小子,好去讨好他最近宠着的那位妾侍呢!宝慈殿又算什么?!”   王姑姑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罢了,这些年来,总是这般,我也是倦了。”孙太后伸手捂住半面脸,不愿让人见到她的失态。   静了片刻,王姑姑怕她伤心,说起其他话头:“娘娘,宣佑门处守门的小太监说,郡主曾见过淑妃娘子。”   孙太后放下手,难得苦笑道:“便知道是她,我那好妹妹到底怎么生的,生出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娘。”   “娘娘,要婢子说,陛下也太过宠爱郡主,哪个小娘子似她那般,竟连太监都不放过。堂堂郡主,怎能去抽一个太监?抽得皮开肉绽。她还说她要寻面首呢!”   “可是天底下的女儿家,又有哪个不想活成赵宗宁那般。”   “娘娘……”王姑姑说这些,原是想令太后舒坦些,却未料到使她更为伤感。   “你也瞧见了,这才几日,宝慈殿便已不如往日。姑姑,这才是刚开始呢。”   “只是一个魏郡王府罢了,他们王府又无实权,娘娘不必担忧。”   孙太后暗自笑,魏郡王府怎能仅仅是一个魏郡王府。朝中虽被她渗得很透,到底有人是迫于形势才为她所用。人心变化何其快?谁又能一直站在她身后。   如今也不如从前,因魏郡王这些日子的行为,已有许多人在坐壁观望。甚至也已有人开始提起由皇帝亲政的事。这个节骨眼上,赵琮要纳妃,更要见外国使官,如今还要亲自去魏郡王府。   魏郡王与世子进宫来,全部掠过她宝慈殿,先去见赵琮。   宗室无实权,却代表着正统。   见到这样的情形,其他人能有不明白的?   而她所以为的赵琮与她的“同心”,又能维持多久?她与魏郡王的这场对台戏,又能唱多久?   她真的是有些倦了,却不是因魏郡王。   再多的魏郡王来,她都不怕。   她只是——   “娘娘,不若召世子进宫来,问个清楚?他肯定愿意同娘娘讲实话的,也好知道他们府上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王姑姑见她久不说话,小心提议道。   “往后,但凡赵从德求见,一律驳回。赵从德送进宝慈殿的所有东西,一并不收。”   “娘娘——”   “下去吧。”   “娘娘……”   “下去,我倦了。”   “是。”王姑姑只得起身,后退着往外退去。   孙太后拿起笔还想继续批奏章,却难以落下一字,她看着奏章不禁出神。   若是她当年没有被父亲母亲送进宫中,今生不知能否也如赵宗宁那般活得恣意而畅快。   而赵琮要去魏郡王府的事,宫中之人也已都知晓。陛下亲政以来,头一回出宫,还是去魏郡王府,众人都当大事去置办。   赵十一那日是偷听了赵琮兄妹俩对话的,更早地便知道了这事。他对此事无兴趣,去魏郡王府也不过是个幌子,谁又知道背地里他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那日后悔之后,赵十一是想与赵琮道歉的。   可他前世中留下来的坏毛病总是在作祟,他拉不下那个脸面。偏偏赵琮依然很忙碌,也未叫他去过正殿。   又是一日,歇了午觉,茶喜照例是来伺候他起身,并问:“小郎君今日还要去后苑画画儿吗?”   赵十一顿了顿,摇头。   “那——”茶喜想劝他去给陛下问安,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赵十一始终未再有行动,只是待衣服穿好,头发也束好后,他起身往外走去。   “小郎君——”茶喜连忙追上他,“要去何处?也待婢子准备一番。”   赵十一闷头往外走,直直往正殿走去。   茶喜瞧出了他要去正殿,立刻喜上眉梢:“小郎君要去见陛下?”她见赵十一脚步未停,更为欢喜。   赵十一走到正殿门口,正要进去,一位小宫女行礼道:“小郎君,陛下此刻正忙。”她们都知小郎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即便是拒绝的话语,也说得笑眯眯的。   茶喜生怕赵十一又闯进去,怕赵十一惹陛下生气,立即道:“小郎君想给陛下问安呢,待陛下有空,帮我们通传一声。”   “一定。”   茶喜笑着与小宫女互相行礼,想把赵十一劝走。   可赵十一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来与赵琮道歉,自然不愿走。   “小郎君……”茶喜也很无奈,却又不敢打听陛下的行踪,只好朝小宫女道,“不若妹妹帮我们与染陶姐姐说一声吧?悄悄的就成。”   染陶肯定是在殿中伺候的,小宫女皱眉想了想,到底应了下来,转身走进殿中。   赵琮在见谢文睿,他上回令谢文睿去帮他寻词册子。谢文睿是个老实人,当真把如今市面上出的所有词册子给他找了来。   如今桌上摆了好几摞。   赵琮翻看那些词册子,问道:“价格如何?”   谢文睿听他竟然问起价格来,一惊,仔细想了片刻,回道:“厚些的大多需一贯钱往上,薄些的五百文至一贯钱不等。”   竟然这么贵。   他虽身在宫中,的确不知民间疾苦。但据他所知,开封府内的人民生活水准还是很高的,即便很高,普通人家一天的收入,顶了天也就一百文。一天所赚的钱,竟连一本词册子都买不起。   更别提其他书籍。   到底还是因为印刷技术跟不上,赵琮上辈子不是什么历史学家,却还是知道活字印刷是出现在北宋的。如今的大宋朝,依然用着雕版印刷,可见活字印刷术还未出现。他是没那个本事发明这些的,他真不知活字印刷术该如何实践,他上辈子是个实打实的文科生。   他没本事,不代表他没有期冀。   也不知未来发明了这等技术的能人到底在何处,更不知这个朝代的此人是否也叫毕昇,他是真的想把这人找出来。令谢文睿去搜罗词册子的目的也是如此,词册子更新较快,这一行中人才也多,整日与书本、印刷打交道,找到这等可能存在的人才的几率也会大一些。   他放下书,再问:“不知文睿在寻这些时,可有见着什么有趣的人或物?”   谢文睿听罢,居然脸一红。   能让毛头小子脸红的,无非就是那么些事,难不成谢文睿还遇到了什么俏佳人?   谢文睿脸红过后,便老实回道:“禀陛下,臣在寻这些词册子时,认识了好些念书很好的学生,臣自小便不爱读书,很钦佩他们。这些册子中的词、诗,大多出自他们之手。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更是进京赶考的考生,卖这些诗词,也不过赚个盘缠钱。”   “今年春闱刚过,下一回,可在三年后。”   谢文睿憨笑:“他们大多家贫,留在京中赚些银钱罢了。”   赵琮倒觉得谢文睿实在难得,侯府中的郎君,提到这些平民子弟,也不见傲气。他拿起茶盏喝了口茶,还要再说,便见门外走进来一个小宫女,与染陶小声说话,染陶听罢,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小宫女点头,要退出去。   “什么事?”他出声问道。   染陶回头看他:“陛下,是小郎君来问安。”   “让他进来。”   “是。”染陶走出正厅,心中更是暗自感慨小郎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赵琮对谢文睿道:“文睿往后可多与这些书生来往。”   “是!”谢文睿当他是要提前培养势力呢。   哪料赵琮又道:“有些大书商,文睿也可与之交流一二,朕幼年听小宫女提起过,她的家乡有人懂得一门技术,能更快更好地将书印出来,无需再似如今这般一一将字刻到那板上。说是用胶泥制成块,在上刻字,再来印字。终究因他们家乡偏远而闭塞,这技术未能传出去。   朕想,若是能寻得这种技术,岂不是印起书来更便利?也节省了许多人力、物力,书的价格岂不也能降下来?那般的话,更多的人能买得起书,看得起书,学生们也不必这般辛苦,也定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来读书、科举。”   说完,赵琮又苦笑:“只可惜,当时朕也年幼,如今只记得一点大概。至今,朕依然只是听说,也不知这般好的技术到底还在不在世间。”   谢文睿一听这话,立刻又激动起来,他立即作揖:“陛下!臣明了!臣会去寻它!”陛下果然是真心想为百姓们做些实事的!能为这样的皇帝办事,是他的福气!   “尽力即可,这事也不能勉强,毕竟也只是小宫女的笑谈之言。只不过这般好的技术,朕实在是听过也难忘。”赵琮笑说。   “是!陛下放心!臣会尽力!”   赵琮伸手拍拍谢文睿的肩膀:“朕幸得文睿这样的臣子,武安侯不愧是太祖钦封的世袭侯爵,这等家风,朕也佩服。”   “陛下!!——”谢文睿眼看着眼圈又要红起来,于他而言,这句夸奖胜过一切,他一回府便要立即告知父亲。   赵十一进来,就见赵琮正用手拍着谢文睿的肩膀。   听到他的脚步声,谢文睿这个出了名的大呆子还回头看了眼,眼圈也是红的。赵十一再看赵琮搭在谢文睿肩膀上的手,眼色暗了暗,才低头走到赵琮身前。   赵琮放下手,谢文睿毕竟是侯府郎君,是知趣的,他立即起身道:“陛下,臣这便告退。”   “去吧,记得朕的话,切莫勉强,不急,也急不来。”赵琮照例又叫染陶,“给六郎君再包些我们殿中制的点心,带回府中,给侯夫人尝尝。”   “多谢陛下!!”谢文睿要跪下行礼。   “快拦住他。”   染陶笑着将谢文睿扶起来:“六郎君,婢子送您出去。”   谢文睿再朝赵琮行了揖礼,不经意瞄了眼那位小郎君,却见小郎君抬头用黑沉沉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他的手莫名一抖,不敢再多看,转身随染陶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赵十一:盯。   [( ̄へ ̄)][原来他并非只拍我的肩膀][原来他也会拍别人的肩膀] 第29章 赵十一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写下了四个字:给你道歉。   赵琮早忘了那日赵十一与他发脾气的事。   一来,赵十一在他眼里,本就是个自闭症小朋友,他怎会与赵十一生气?更何况,不善于表达感情的赵十一,难得表达一次感情,赵琮还为他高兴呢。自闭症这种病症,也不是完全治不好,说不定将来某一日,赵十一就好了呢。因而赵琮以为,愈发要给这位可怜的小朋友多一点的爱心与关心,期待有朝一日赵十一也能活泼起来。   二来的话,他近来真的太过忙碌,脑中哪里还装得下这些小事。   他没瞧见赵十一那深又沉的眼神,而是说道:“来找朕有事吗?快坐下。”   赵十一没动,赵琮只好拉着他的衣袖,往身边拉,赵十一这才挨着他坐下。   赵琮问茶喜:“小郎君是不高兴了吗?”   茶喜赶紧道:“陛下,小郎君这几日都去后苑画画儿,兴致挺好的。方才小郎君歇了午觉,醒来便立刻要往陛下您这处来,许是小郎君想陛下您了!”茶喜专挑那好话说。   “那便好。”赵琮侧身,仔细看了赵十一眼,见他跟往日一般,一副呆呆的模样,也放下心来,又朝染陶道,“去瞧瞧有些什么吃的,挑小郎君喜爱的拿来。”   “是。”染陶行礼,退出了正厅,茶喜见罢,也跟了出去。   厅内顿时只剩他们两人,赵琮嫌高椅坐着不舒坦,起身道:“走,去榻上歪着去。”他起身,将手递给赵十一。   这一回,赵十一乖乖地把手也递给了赵琮,任由赵琮将他拉到了内室中。   赵琮正待要坐下并松开手,赵十一却还握着他的手不放,他诧异地看向赵十一。   赵十一站在榻前,用既呆又沉的眸子盯着他。   半晌之后,赵十一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写下了四个字:给你道歉。   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慢,似乎生怕写快了,赵琮便无法理解。   赵琮怔了会儿,才想起赵十一这四个字所为何事。   赵十一是在为那天发脾气的事给他道歉?   他明明早忘了,也根本不在意,他怎么会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些?他原本是想笑的,可是抬头见赵十一那一向呆的脸上居然暗藏几丝认真,到底忍住了,没有笑。他反而也刻意正经起来,轻声道:“朕没有生你的气呀。”   赵十一低头盯着坐在榻上的他。   “真的。”赵琮伸出另一只没有拉在一处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怎会跟你一个孩子计较这些?往后,在朕面前,你不必这般小心。”   赵十一侧头看了眼赵琮拍他肩膀的手,又想到刚刚赵琮也这般拍着谢文睿。   他心中一松,却又很快紧了起来。原来,赵琮真的并非只对他好,即便是对谢文睿,赵琮也依然那样亲和。   而他在赵琮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没人要的孩童罢了。   早知是这般,可再一次被确认这个事实时,他心中莫名的负担消失时,又有些不甘心。   赵十一低下头,并且松开了赵琮的手。   赵琮当他还在担心这些,又道:“原本朕今日便要找你的。”   其实这些日子的相处以来,赵琮说话的时候,赵十一大多会侧耳认真听。但这会儿,赵十一依然低着头,也未仔细听他讲话。   赵琮只好再问:“想出去玩吗?”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出去玩吧?他见赵十一不高兴,便想哄哄他,“三日后,朕要出宫,恰好也要去一趟魏郡王府,你与朕同去。”   赵十一立刻抬头,并摇头。   赵琮诧异:“不去?外面可好玩了。”按理说,赵十一以往还在魏郡王府的时候,应当也很少出府,怎会对这事儿没一点兴致呢。   赵十一再摇头。   “为何?外面不好玩吗?”   赵十一才不想去魏郡王府。万一赵琮兴致一上来,魏郡王跟赵从德那两个人说上几句好话,把他给留在魏郡王府该怎么办?他如今还只是个窝囊废,又无法拒绝与反抗。   可瞧赵琮这副一定要带他出去的模样,赵十一只好再拉起赵琮的手,写下“郡王府”三个字。   赵琮恍然大悟,心疼道:“只去郡王府转转,一会儿就走。朕带你去逛大街,再带你去郡主府玩。好不好?郡主府十分漂亮。”   “……”赵十一看着他。   “也是真的。”赵琮再拍拍他的脑袋,“朕不会丢下你的。”   赵琮不会丢下他?   这话说得,顿时令赵十一又有些羞愧,心中那莫名的负担再度生起。   到底是他赵世碂心思不纯,他又低下头。   赵琮原本还想再跟他说笑一番,他近来忙碌,的确忽视了赵十一,有心补偿。   染陶与茶喜送吃的进来,染陶还道:“陛下,青茗求见。”   赵琮顿时敛笑,点头:“叫她进来吧。”   “是。”   青茗规规矩矩地走进内室,行礼,抬头便瞧见与赵琮并肩坐着的赵十一,倒也是一愣。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小郎君,不知为何,太后从未召他去过宝慈殿。   按理来说,以太后娘娘的行事,总得见上一面才是。但她只是个女官,又不如王姑姑,哪敢多言。   往常总听说陛下很宠这位小十一郎君,只当夸张,如今一看,难道果然如此?竟然与陛下同坐首座,这也太宠了些。   “是娘娘令你过来传话?”赵琮开口。   青茗回过神来,微敛眼皮说道:“娘娘知晓陛下要出宫去魏郡王府,担心陛下这边伺候的人经事少,准备不周,令婢子过来瞧上几眼。”   孙太后知道这是拦不住了,想要过来再刷一刷存在感呢。   赵琮很配合,感动道:“到底是娘娘想得周到,朕的确有许多不甚明白的地方——染陶,你带青茗去瞧瞧你们准备的物什,有什么不妥当的,也好立刻改了过来。”   染陶应下来,带青茗走出去。   她们走后,赵琮暗自算了算,也已有些日子没去孙太后那处演戏,他也得去上一趟。想罢,他转身对赵十一道:“朕今日还有些事要忙,你先自个儿玩去,好不好?”   本想补偿,却补偿不了,赵琮的语气十分柔软。   赵十一本就低着头,听到这番话,除了感慨赵琮真是个傻子外,也生不出其他念头。   赵琮有事要忙,也未等赵十一的反应,令茶喜带着赵十一下去。   过了会儿,青茗“指点”完毕,他带上染陶、福禄与青茗同去宝慈殿。   赵十一照例正坐在游廊上“发呆”,茶喜见陛下一群人远去的身影,不由叹道:“小郎君,您是不知道,在这宫中生存是多不易,哪怕那是陛下。”说罢,她又笑,“是婢子多话了,小郎君又何尝懂得这些,咱们回去罢?”   赵十一歪头靠着游廊的柱子,望着赵琮单薄却又显眼的身影在一群人的包围中愈行愈远。   他不懂?   他懂得不能更懂了。   不止是宫中,只要是生存,便是不易的。   正是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得容易一些,为了生存得更痛快,他才要去争。   但他突然好奇,与孙太后打交道时的赵琮,会是什么模样?   那般傻,那般软心肠,岂不是被孙太后耍得团团转?孙太后虽做了不少糊涂事,总在关键时刻做出错误的抉择,哄起人来可厉害得很。   他突然格外地心疼赵琮。   赵琮在宝慈殿,自然又是演了一番母子情深的戏码。   孙太后很吃他这一套,明里暗里地说了不少魏郡王的坏话,赵琮装作完全不知,乖巧应道:“娘娘,琮儿就去魏郡王府待一会儿。王叔邀我去他们府上,我也是有些忐忑,不知去了他们府上,该如何应对?娘娘也知道,我这还是头一回出宫。”   孙太后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是郡王,你是皇帝,不必担忧这些。你去他们府上,是他们家天大的福气呢,你要是软和了,他们反倒不适。”   这就是教他尽量嚣张?好惹怒魏郡王?话说得婉转,意思直接。   赵琮笑着点头:“琮儿知道了。”   在魏郡王府,他一定会将太后的这番意思,完整而完美地转告给魏郡王的。   演了一出戏,满足了孙太后暂时不平衡的心理,你好我也好大家就都好,赵琮用了晚膳,才从宝慈殿离去。   赵琮一走,孙太后便起身,往内室走去。   自上回后苑之事后,王姑姑便很怵赵琮,只要赵琮在,她是不敢现身的。孙太后回到内室,王姑姑才来伺候了孙太后换衣服。   青茗则轻手轻脚地帮她卸头面,嘴中说道:“娘娘,今日婢子在福宁殿见到了魏郡王府的那位小郎君。”   孙太后的眼神一凝,王姑姑担忧地看向她,孙太后的眼色恢复如常,无谓地问道:“如何?”   “陛下当真是宠那位小郎君宠得很,与陛下一同坐在榻上呢。婢子瞧那小郎君真是有些痴傻的,并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孙太后沉默了会儿,问道:“他长得如何?”   青茗笑:“他虽低着头,倒也能看出些许,的确俊俏。”   孙太后扯了扯嘴角:“改日有空,我倒是也要见见他。”   青茗不知话中深意,并未在意,唯有王姑姑又看了孙太后一眼。   赵琮从宝慈殿回去,想到午时来见他的别扭的赵十一,到底又露出笑意。   小孩子,再内向,再自闭,养久了到底是能熟的。就说如今的赵十一,也越来越敢于在他面前表达想法。他的脚顿了顿,拐了个弯,往侧殿走去。   “陛下,小郎君怕是已歇下了。”福禄提醒道,染陶也点头。   每回去宝慈殿演戏,不演上几个时辰,孙太后是不放心让他回来的。这会儿,早到了赵十一睡觉的时间。   “无妨。”赵琮只是去看看。   赵十一也的确已经歇下,吉祥在内室中守夜,见陛下过来,赶紧爬起来,无声地行礼。   赵琮赞许地点点头,倒是个懂礼的,他看了福禄一眼,要福禄赏他。   福禄作揖应下。   赵琮则是上前,亲自撩开幔帐。赵十一是侧身朝里睡的,赵琮看不到他的脸,但瞧他睡得香甜,便也放下心来,这才再放下幔帐,转身离去。 第30章 他来给,给最好的。   走出内室, 往殿外走时, 赵琮问道:“给四位娘子住的地方是否已备好?”   “婢子前日去看过一回,皆已收拾好, 只待初九那日, 诸位娘子便可搬进去。”   赵琮点头, 因身边都是贴身伺候的人,说话便有些随意:“朕不得空陪小十一, 这些日子连去崇政殿听课的空闲都无。无人陪他, 到底无趣,他这几日也不大高兴的模样。不若让四位娘子陪他说话?”   吉祥走在最后头, 脚步一顿, 让四位宫妃陪他们郎君玩?!   染陶笑:“陛下——”声音中带着嗔意。   赵琮一愣, 陪孙太后演戏演得有些亢奋,他乱说话了。   要在他上辈子里,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带着十一岁的小弟弟一起玩, 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如今男女大防, 他摇头笑道:“是朕胡说话了。”他迈出了侧殿的门槛, 回头问道,“吉祥呢?”   “小的在。”   “好好哄你们小郎君高兴,找些有趣的东西给他看,给他玩。找不着,就尽管找你们染陶姐姐要去。”   “是——陛下。”染陶笑着行了一礼,吉祥也跟着行礼。   赵琮这才走出侧殿。   吉祥跪在地上, 等他们都离去后,才缓缓起身,却又不由再往外看了眼,陛下为何对他们郎君这么好?竟连宫妃,都打算派来陪他们郎君玩?   是否有阴谋?   是啊,为什么对赵十一这么好?   赵琮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可能是因赵十一那黑又沉的眸子恰好望进了他的内心。   却也不能怪他,赵十一的确可爱。会别扭地生气,知道说错话了,还来道歉,长得又好看。谁不喜欢?况且养孩子确有成就感,这个时代又没有科技,他是不会碰那些妃嫔的,注定不会有孩子。养个小侄子,也不错。   如今赵十一越来越爱在他手心写字,就是再也未曾开口说话。   赵琮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哄得赵十一早日再次开口与他说话。   三日后,赵琮带上赵十一一同出宫。   虽是难得出一回宫,却也不能真上全副的帝王仪仗,那得清街道,还得带上无数多的宫女与太监,宗室、宰相等人都得陪同。   哪能真这般折腾?赵琮自己都嫌麻烦,孙太后更不允许。   赵琮嘴乖,况且嘴上吃些亏又不算什么。前几日在宝慈殿,还特地主动与孙太后说了这事儿,自然又让“孙则天”更为高兴与放心。   即便如此,出一趟宫,也备了五辆马车。   原本赵琮该坐八驾马车才是,可天底下也就皇帝能坐八驾马车,真要这么摆出去,谁认不出来?因而备下的均是四驾马车。赵琮未穿朝服,随同的侍卫也未穿公服,清一色地穿了靛蓝色的寻常侍卫服饰,跟在马车外,谢文睿站在靠前的位置。   赵琮从福宁殿出来,侍卫们一同行礼,赵琮叫起,朝谢文睿笑了笑,转身扶福禄的手上了第一辆马车。谢文睿激动得面色再度涨红,赵十一暗自哼笑一声,真是个没出息的大呆子,他也要往赵琮的车走去。   茶喜却赶紧拽住他,小声道:“小郎君,那是陛下的车。”她指了指第二辆,“婢子陪您坐那辆。”   赵十一只是想不错一秒地盯着赵琮,好知道他今日出宫到底是为了什么,不防就直接往赵琮的马车走去。被茶喜这么一点,不禁也有些脸烧。   说得他有多黏着赵琮似的。   他低头,踩着矮凳,被吉祥扶上了第二辆马车。   赵琮问了声,得知赵十一也已坐好,他一点头,福禄喊了声“起驾——”,车列往前驶去。   宫中向来是不许用轿辇的,哪怕是孙太后也得步行。也就赵琮这个皇帝有这待遇,赵十一坐在摇晃的马车里自嘲暗想,他倒跟着沾了光。   出宫途中,也未耽搁,车队一路往魏郡王府驶去。   因是陛下亲临,虽未声张,魏郡王府内大小郎君全都站在门前迎接。大管家与二管家两人亲自卸了正门的门槛,赵琮的车列直接驶进了魏郡王府,直到影壁跟前才停下。染陶带着小宫女先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给魏郡王等人行了礼,去扶赵琮下车。   赵琮从车上下来,站定后,魏郡王带着众人一齐跪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必须要走的流程,赵琮不要白不要,等他们说完,才笑着上前要扶魏郡王起身,嘴中说道:“王叔快起身。”语气十分真诚。   魏郡王心中舒坦,顺着站起来,定定地看了赵琮几眼,才感慨道:“瞧见陛下气色这般好,臣就放心了!”   瞧人家这演技,语气、眼神与动作,哪个不是绝佳的?   他明明没什么好气色。   赵琮当然不能输给他,感动道:“多谢王叔惦记着朕!”   “陛下!”魏郡王自然更是感动,感动得无语凝噎,双手握住赵琮的手,直到赵从德上前来:“父亲,外头日头大,别让陛下晒着了!”魏郡王恍然回神,“陛下头回出宫,便来咱们府中,臣这是太过欣喜啊!陛下快请随臣来!”说罢,魏郡王又指向身后的一群大小萝卜头,“这是我家那群不成器的小子,陛下待会儿也见见。”说着,他便拉着赵琮的手,要一同进去。   赵琮却道:“王叔稍等片刻。”   “啊?”魏郡王诧异地看他。   赵琮看染陶:“将小郎君扶下来。”   魏郡王与赵从德一同呆愣住,把他们家小十一给送回来了?   随后他们又想,他们家小十一的架子是不是太大了些?连陛下都下了马车,他还不下来?!   赵十一在福宁殿中的地位到底如何,诸位宫女太监均是知道的。赵十一是个痴儿,他们更知道。方才陛下走下马车,小郎君未跟下来,茶喜他们也不急躁,只等陛下叫,反正陛下是宠小郎君宠得很。   此刻赵琮终于叫了,吉祥赶紧走去撩开帘子,茶喜在车内扶着其实根本不需要扶的赵十一,染陶弯腰在外接着,吉祥扶着矮凳,三人一起将赵十一给接下了车。   赵琮曾说过赵十一穿天青色的长衫最好看,宫女们如今专挑这个颜色的料子给赵十一制衣裳。   今日,赵十一也是一身天青色的直领长衫,腰带则是青白色,照例用银线在领口、袖口与腰带上锈了连绵的卷云纹,腰间佩戴着水绿玉佩与同色荷包。他的头发束成发髻,因要出门,茶喜还特地编了两个小辫与发髻束在一处,才为他戴上松石绿的小冠。   这一身打扮,矜贵又俊逸,格外适合这个年纪的小郎君。站出来,凭谁都要赞一声长得好,便是宫中有皇子,也不过如此。   赵琮回身,看赵十一这般走下马车,眼露满意。   他再看魏郡王府众人,不止是魏郡王与赵从德,他身后的所有人都已傻眼。再不管什么礼仪,全部见鬼似的盯着赵十一。   赵琮更满意。   他就是故意的,这些人不是爱欺负赵十一吗,欺负得赵十一甚至不敢回来。他还非得让他们好好看看赵十一,看看赵十一有多优秀。决定带赵十一出宫时,他就交代染陶与茶喜好好准备衣服。   虽过分在意着装,有些肤浅。但是人们偏偏便是这样肤浅,他有心替赵十一撑腰,既撑腰,就从这最肤浅的着装开始。   他们不给赵十一好料子,不给赵十一制新衣,他来给,给最好的。   魏郡王府的人能不傻眼吗?赵十一身上的衣服可是四织绞罗所制!四织绞罗,便是他们魏郡王府,也就魏郡王与世子每季能做上几身衣服穿!倒也不是买不起,不敢买啊!那是只贡给宫中用的料子,每季,宫中会赏些给宗室。   金贵得不得了的衣料子,赵十一这么个小痴子,一身长衫就得费多少?那衣服做得格外飘逸,不知费了几匹布,才制出来这样一件。   魏郡王府的孩子太多,竞争格外激烈,一激烈,人便也浮躁。一群小萝卜头里,也就世子妃所出的两位嫡子依然镇定地敛目站在魏郡王身后。   其他小郎君,全都难掩不悦地看着赵十一。   赵琮心中暗爽,朝赵十一招手:“过来。”   赵十一今早被茶喜按着精心打扮了许久,此刻见到这幅场景,虽不屑,却的确也不赖。赵琮叫他,他看向赵琮的笑脸,不禁疑惑,赵琮故意的?   但他又推翻了这个论断,赵琮懂什么?   他走到赵琮身边,赵琮亲和道:“十一,给你的大爹爹、爹爹问安。”   魏郡王与赵从德终于回过神,也没指望这个痴孙子、儿子真给他们问安。   但赵十一当真听话地给他们行揖礼。   赵琮满意道:“小十一是个懂礼的好孩子,朕当真感激王叔与四哥留他在宫中陪朕。”   这话一出,魏郡王与赵从德松了口气,不是送人回来的啊,那就好!   赵十一心中更是一定,还带他回宫中就好。   这个完美的开场,赵琮很满意。到厅中安坐后,赵从德将他们家中的小郎君一一给赵琮介绍了一遍,到底是头一回见,也算露个脸。   赵从德介绍的时候,染陶观察着赵十一的脸色。   见介绍到那位小十郎君赵世廷时,他们小郎君的眼睫毛颤了颤,她便记到了心中。   全部介绍完毕,福禄与染陶送上礼,小郎君们均是清一色的文房四宝。另有头面、首饰给未前来行礼的小娘子。   赵琮还要与魏郡王、赵从德打太极,染陶与福禄厅中陪着,茶喜与吉祥陪赵十一去那后院中的圆融亭玩耍。   自有府中机灵的丫鬟将他们领往后院,茶喜还惦记着陛下交代的话,但也不着急,先笑着说道:“我们小郎君难得回一趟王府,想给世子妃问安,不知世子妃那处可方便?”   丫鬟一愣,何为“我们小郎君”,小十一郎君不过就是王府中一个无人知晓的傻子罢了。但面前是宫人,她也不敢面露不敬,只是温声道:“这位姐姐,世子妃身子不大好,向来少见客。还望姐姐见谅。”   “无妨,既如此,便不好再去打扰。还望妹妹替我们小郎君向世子妃告个罪。”   丫鬟又说了几句“不敢”,便待继续引她们往圆融亭去。   茶喜却又道:“不知府中的单娘子住在何处?”   丫鬟怔住,原来真正想问的是这个,但她只能道:“单娘子如今住在丹辰院。”   “那正好,我们小郎君去见见单娘子。”   要说魏郡王府中,魏郡王妃前年便已过世,府中事务本该由世子妃打理。但世子妃身子不好。如今前院的事是大管家与二管家管,后院的事宜是一位徐侧妃在管,这位丫鬟,正是这位徐侧妃院中的。   谁人不知,单娘子如今独受世子的宠爱。她的儿子还得了陛下的青眼。她们侧妃近来也不知暗地里骂了单娘子多少回。   她们侧妃无资格去见陛下也罢,此刻就连宫中的小宫女都不提一句去见她,倒要去见一位普通妾侍。她心中不平,却不敢驳宫人的话,只能弯腰应道:“婢子带小十一郎君去丹辰院。”   茶喜这才露出笑容:“谢过妹妹。”她伸手扶住赵十一,一同往丹辰院去。   吉祥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这应当又是陛下吩咐的吧?   赵十一也没料到茶喜会说出那话来。   他没想着见他娘,他也知赵琮出宫是要见赵宗宁的,在魏郡王府就是过个场。却不料,仅仅这么一会儿时间,他还能见一眼他娘。   能让茶喜说这番话的,自然只能是赵琮。   赵十一低头走路,恰好看到衣摆上绣着的卷云纹。   为了给他制出这件长衫,好让他今日穿上,殿中的小宫女们连着两个晚上未睡。   方才,他站在赵琮身侧,他的那些好兄弟们,是那样厌恨他,却不敢露出丝毫的不满。他们只能弯腰站在魏郡王与赵从德身后,嫉妒地偷偷抬眼看他。   这些,都是赵琮给他带来的。   若上辈子,也有这样的一个赵琮,那该多好。   他一定愿意辅佐赵琮,不让任何一个人去害赵琮,谁也别想害死赵琮。   他会让赵琮做一世那高高在上的皇帝。   只可惜,他早已不是上辈子那个真正懦弱的赵世碂。   他注定要辜负赵琮的这片好心。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个改掉的时间设定,虽然也许大家不记得了哈哈。   之前是说妃嫔们初六入住阁内,十五行册封礼的。   后来写到这里我发现这是七月,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捂脸]。于是改成初九和十八啦。 第31章 他一定要凌迟赵世廷。   小郎君生得那样好看, 茶喜能够想象得到他的生母该是如何的美貌。但见到其人时, 茶喜的眼睛还是花了那么一下。   单氏其实穿得很素,糖白色的裙子, 秋香色的褙子, 通身几乎无绣花。手腕上戴着一只水头很好的玉镯子, 发髻间插了三两支玉钗,除此之外, 再无饰物。本该饰物衬人, 她却将玉饰衬得更莹润。   单氏见他们一行人过来,愣得忘记起身。   直到带路的丫鬟行礼:“单娘子, 小十一郎君今日随陛下来府中, 婢子带他过来。”   单氏才回神, 她立刻要她的丫鬟打赏,带路的丫鬟领了赏,再行一礼,对茶喜道:“姐姐, 婢子在院外守候。”   茶喜点头, 她离去。   带路的丫鬟一出门, 茶喜立刻行礼,与吉祥一同道:“见过单娘子。”   “快请起,快请起。”单氏上前来扶茶喜,并朝吉祥道,“这位大官也请起。”   “谢过娘子。”他们俩一同起身,茶喜也不多留, 只笑道:“单娘子,婢子是宫中近身伺候小郎君的,名叫茶喜,这位叫作吉祥。娘子且与小郎君说着话,婢子们也去屋外候着。”   “多谢这位妹妹。”单氏说着便要捋下腕上的镯子,想递给茶喜。   茶喜赶紧拦住:“娘子莫客气,陛下约莫半个时辰后离开王府,娘子赶紧与小郎君说话才是。”   单氏也不好再勉强,目送他们俩离去,也挥退了室内的丫鬟。人都散尽后,单氏关上房门,回身眼泪就落了下来,伸出双手:“碂儿!”   赵十一的心肠已是硬到了非常的地步,见到她娘哭,却也不好受。他撩开长衫,跪到了地上,正要磕头。   单氏上前来,将他扶抱起,哭道:“娘成日里都睡不好,怕你在宫中惹得陛下不快,怕那孙太后欺侮你,怕娘再也见不到你——碂儿,这回就莫再进宫去了罢!娘从来不求你站多高,娘只求你平安,你若不喜此处,我们寻机离开王府便是!我们如今有钱!……”   单氏的眼泪掉进赵十一的脖颈里,滚烫却又迅速变凉。   赵十一叹了口气,伸手抱住她,劝道:“娘,您好歹让我起身吧?”   “娘忘了……”单氏哭得哪还有赵从德面前那副冰美人的模样,她慌忙地起身要扶赵十一起来,却没能扶起来。反而是赵十一起身,并将她引到桌边一同在高椅坐下。   单氏伸手摸他的脸,一寸寸地摸,泪中带笑:“胖了许多……”她又看赵十一的衣服,“碂儿穿得也俊……”   赵十一叹气:“娘莫担心我,宫中比王府好过许多,瞧我这面色,您也当放心。”   “你要娘如何放心?孙太后并不好对付,人人都知她想当那女皇帝——”   赵十一不屑道:“也得她有那个本事,有那个命才成。”   “陛下对你可好?世子与我说,你与陛下同住,我的心便一直揪着。他若是,若知道你是冲着他的……”   “他不会知晓。”赵十一面色冷淡,声音冷漠。   单氏不解地看着他。   赵十一给不出解释,却又有些不耐,近来均是如此,前几日吉祥还与他说,赵琮因担忧他无事可做,竟想让自己的嫔妃陪同他玩耍。他是真觉得赵琮傻得没了边!他前世里都懒得接收他人的后宫,这辈子哪会要赵琮的宫妃逗他玩?   赵琮真是傻到无法言明。   他索性道:“娘,今日时间不多,我有其他事要与您说。”   今天这次见面是额外捡来的一次机会,他自要说要紧的事。   “你说。”单氏知晓事情的重要性,擦了眼泪,认真地看他。   “如今娘住在这个院子中,如何与穆扶联络?”他在宫中最担心的便是此事,也一直在想办法,令吉祥拉拢刘显,所为也是此事。   往常他们住在秋落院,几个月都没人去看一回,那院子又在后宅的最边缘处,离王府西门极近,门外常有卖货郎,十分方便与外联系。如今的丹辰院落在后宅的中轴线附近,再想与外联络,可就难了。   单宸听罢,柔柔一笑,指向一侧的窗户:“你瞧。”   赵十一回身望去,恰好几只鸟飞至窗前的高桌上觅食,高桌与窗台上还摆着好几个鸟笼,有鹦鹉,画眉,还有——鸽子。   单氏擦去眼泪,眼角泛红,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笑意,美得惊人,她十分喜爱地看着那些鸟,说道:“近来我喜爱这些,世子便令人寻了各式鸟雀予我。均是些寻常鸟类,花不了多少银子,世子妃与侧妃均无二话。其中那只最漂亮的鸽子,还是世子妃送予我,她道那颜色稀奇。”   “倒要感谢世子妃。”   赵十一说着,便走上前,伸手逗了逗画眉鸟,再拢住其中一只鸽子。   他回身,逆光,站在窗前,手中轻抚那只鸽子,说道:“娘,您信我吗?”   “信。娘只信你。”   “那您便放下心来,等我成事。”   单氏沉默了会儿,说道:“娘只要你平安。但若是你一定要去做的事,娘定会帮你。”   赵十一转身,手一松,鸽子飞出了窗外。   半个时辰将到,赵十一又道:“娘,让穆扶过阵子便去两浙路吧,京中已无甚好待,那几个铺子继续开着,令掌柜看着便是。两浙路下盐亭众多,银子好挣,且那处水多山也多,有许多山贼。”   单氏小声惊呼:“山贼?”   “山多水多,地势复杂,易藏匿。当地盐户生活艰辛,却又逃不开这世世代代的盐籍,有许多人直接逃去做了山贼。收拢起来,倒也有用。”赵十一时间不多,也不细说,“你就这般与穆扶说,要他尽力,那些山贼本就是因贫穷才走投无路,我们如今有银钱,正好拿来使,能收罗多少便多少。”   单氏点头应下:“娘会与他说。”   “只是委屈了娘,还要待在这王府中。”   单氏伸手握住他的手,温柔道:“娘不辛苦。”   “相信我,快了。”   “娘信你——”   屋外,茶喜轻声道:“小郎君,陛下将要离去,我们也得去前院。”   单氏不舍地看向赵十一,赵十一反手握住她的手。   他只握过两个人的手,他心中有感慨,却也知道时间珍贵,再小声道:“要穆扶多与盐亭的上户打交道,更不要吝于使钱拉拢盐官,尤其那些直接与盐户打交道的小官。除此之外,当务之急,一是收罗山贼,二是囤盐。”   “娘都记住了。”单氏点头,并急急问,“吉祥可是穆垠?”   “是他。”   “多年不见,他也已长大。”   “娘——”赵十一还要说。   “小郎君——”茶喜再叫。   “娘,我这就去了。”   “碂儿……”   赵十一郑重地给她行了一个礼,吸了一口气,转身去打开门。   茶喜面前又是往日那个痴傻却又清俊的小郎君,茶喜笑:“小郎君,咱们走吧!”   赵十一直接迈步出去。   茶喜还要与单氏行礼,单氏再度扶起她,将身后的一个包袱拿来,柔声道:“我为小十一郎君制了几件衣裳。”   “娘子放心,婢子回去便将衣裳熨好予小郎君穿。”   “多谢妹妹。”   茶喜也不多说,弯了弯腿,她抱上包袱,转身与赵十一同离去。   走出院门时,赵十一顿了顿,终究没回头,抬脚迈出院门。   单氏捂嘴默默流泪,儿子说得平静,可皇位又不是衣裳,更不是食物,哪是那么容易便能夺得的?   他们从丹辰院出来,踏上小径往前院而去,路边的假山后突然跳出来三位小郎君,拦在他们面前。赵十一立刻停下脚步,吉祥往前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三位小郎君,其中一位上上下下打量了赵十一一番,讥笑道:“多日不见,十一弟变化不小呀!这身衣服不错,不如脱下来让兄弟们也穿穿啊?”   他说得放肆,其他两个小郎君跟着“哈哈哈”直笑。   茶喜微皱眉,她是福宁殿的宫女,规矩学得格外好。要她说,这郡王府的小郎君们也太没规矩了!但她无意在此处多待,她怕陛下等,便护着赵十一打算继续前行。   那位讥笑的小郎君却道:“给我站住!”   茶喜转身,微笑道:“不知这是哪位小郎君?”   “哼!你不过就是个奴婢,哪来的胆子问小郎君我?”   茶喜还从未见过这般放肆的人,便是那位传言中无比跋扈的孙大娘子,也不至于这般。她再笑:“婢子再卑贱,好歹也是伺候陛下的,小郎君到底是谁,婢子是不知。但婢子在宫中多年,见过无数的小郎君与小娘子,公主也是常见的,当真从未见过这般的!便是陛下也未见过,不如小郎君与婢子一同去见陛下,好让陛下也见见?”   赵琮到底是皇帝,再弱,架势也唬人。   茶喜这番软硬得当的话,刺得他说不出话来,他再“哼”一声,转而攻击赵十一:“赵世碂你这个缩头小乌龟!让宫女为你出头,不要脸!”另外两位小郎君一听这话,乐得笑得更大声,说话的那个便更得意。   赵十一始终低着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无法炫耀,便去得意地看茶喜。   茶喜有涵养,即便她是宫中之人,身份也不比魏郡王府的小郎君,她还真不能做什么。与这样没规矩的小郎君讲道理是讲不了的,难道与他吵架不成?陛下的脸面还要不要?   她冷笑一声,对吉祥道:“走,去见陛下,陛下等小郎君怕是等急了。”   “是。”   茶喜面无表情地护着赵十一走过他们,心中狠狠记下好几笔,回去定要告诉陛下!只恨她到底只是个宫女,没能护得住小郎君。陛下也正是关键时候,难得出一趟宫,若是在郡王府闹出事来,孙太后回头定有话好说。   她不能在此时给陛下添乱。   那小郎君却还不满足,在他们背后大声道:“赵世碂小乌龟!赵世碂小乌龟!赵世碂是个缩头的小乌龟!不敢说话,又溜啦哈哈哈!——”   吉祥气得青筋都爆了出来。   “吉祥。”茶喜出声提醒,“回去告诉陛下,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是。”吉祥十分不甘。   赵十一却突然回头看了眼,那讥讽他的人,正是赵世廷。   赵世廷没料到他会回头,愣了愣,又骂了他一句小乌龟,随后无声地说道:和赵琮一样,都是小乌龟!   他完全看得出来,赵世廷在嘲笑赵琮!   他嘲笑赵琮就罢了,其他人凭什么嘲笑赵琮?就因为赵琮对他好?就因为赵琮是个没实权又病弱的小皇帝?   赵琮就算不是皇帝,这些无礼的庶子见到赵琮,统统都得老实行礼。他们一辈子,不,他们两辈子加起来都比不过赵琮。   连赵世廷都敢嘲笑赵琮,可见魏郡王府到底是个地方。   赵十一无声冷笑。   魏郡王府没一个人是真正瞧得上赵琮的。   也就赵琮会相信魏郡王真对他好。   赵世廷却一愣,怀疑他看错了。   赵十一已经转回了脑袋。   上辈子似赵世廷扭死他的燕子那般,只扭断了赵世廷的脖子,到底是便宜了赵世廷。   这辈子,他要凌迟赵世廷。   笑他便罢了,他大人有大量,不与这种小鬼计较。   但他竟敢笑赵琮。   他一定要凌迟赵世廷。   魏郡王府的人,除了他大姐与世子妃、及两位嫡出子,一个都别想逃。 第32章 “到底是哥哥面子大呀。”   赵琮打完太极, 起身欲离去。魏郡王与世子送他, 魏郡王是与赵宗宁通过气的,但赵宗宁也未告诉他出宫到底所为何事。   但魏郡王还真没多想, 在他眼中, 赵宗宁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女娘, 又一向养得骄纵。赵琮的话,就更别提了, 傻得没了边。这俩能谋划什么事?怕是在宫里待得无趣, 想出宫玩。偏偏孙太后看得紧,只能靠他。   他想想还挺舒坦, 到底他是俩孩子的王叔, 也决心对安定郡王府仅剩的两个小的再好些。   送至影壁前, 将要上马车,魏郡王还特地道:“往后,陛下还想出来玩儿,尽管跟臣说!再者, 待陛下亲政了, 这宫门岂不是想出便出?届时, 全由你做主,王叔就在府中等你!”   他倒是时时刻刻不忘提醒赵琮亲政的事。   赵琮点头:“王叔说的是,朕都记在心中。”   魏郡王又有些急,光记住有什么用?你得做到啊!他还待再说。   赵琮已道:“朕出宫前,娘娘还担忧朕礼节上出错,惹恼了王叔。”他羞涩一笑, “朕其实也有些忐忑,还是娘娘教朕,娘娘说朕毕竟是皇帝,若是太软和,反而令王叔不好办。朕也不知,今日,这——”   魏郡王一听就明白了,孙太后那个老虔婆!孩子出宫玩一趟,都不忘给孩子灌输这些坏心眼的东西!怕是说了不少他们王府的坏话,也就赵琮这孩子实在,还与他说这些。   孙太后到底什么心思,他明白得很!她要赵琮在他们家放肆些,好挑拨他与赵琮的关系!   嘿!赵琮是他亲侄儿,他还就护到底了!   魏郡王心中的巨浪愤怒翻滚,面上却依然不显,且又去握住赵琮的双手,恳切道:“正是如此,陛下是君,臣是臣!陛下无须忐忑,陛下能来咱们府中,是我们府上的大福气呢!”   赵琮松了一大口气:“朕这就放心了。”   魏郡王松开手,微笑道:“家中那些小子吵得很,便不来扰陛下了。”   “王叔这是谦虚,你们府中的小郎君个个教养得极好——”赵琮话至此,右侧的月亮门内,赵十一正带着茶喜与吉祥走来,赵琮立刻笑开,“尤其小十一,真是多亏了王叔的教导,朕才能得这么一个好侄儿。”   魏郡王这会儿倒不脸红,乐呵呵地高兴得很,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将赵琮送上马车。   赵琮临上马车前,转身瞧见赵十一正低头,他身后的茶喜与吉祥面色都有些不对劲。赵琮十分善于观察他人的表情,一看他便知道,肯定是生了什么事儿,他开口想让赵十一上他的马车,赵十一却已经往第二辆马车走去。   赵琮笑了笑,当什么也未发生。魏郡王为首等人弯腰行礼,他坐进马车,车列离开魏郡王府。   他们一走,赵从德便道:“陛下今儿出来当真就是来咱们府上走一遭?”   “否则呢?”   “总觉得有些怪异。”   “哼!十六岁的郎君,三岁就抱进宫中,十来年了,从未出过宫,能不惦记外面?要把你拘在府里,拘个十来天试试?”   “怕不是要我的命!”   “你倒也知道!”魏郡王瞟了他一眼,回身往书房走去。孙太后不是个东西,他回去得好好琢磨怎么让她下不来台。   赵从德却还站在原地,又望了望赵琮他们离开的方向,才转身。他抬脚便要去后院,等在一旁许久的二管家也终于敢上前来,着急道:“世子!小十一郎君今儿去瞧了单娘子!”   “什么?赵琮不是让他们去圆融亭玩?”   “世子您那是不知道,小十一郎君身边儿的宫女厉害着呢,直接就带着去见单娘子了!侧妃娘子院里头的丫鬟,一句话都不敢说。”   赵从德皱眉。   二管家又道:“世子快别站着了!单娘子整日里不说话,今儿瞧过小十一郎君,这话也说了,眼泪也流了。她院里头的丫鬟说,娘子还要了布料,说是给小十一郎君制衣裳穿呢!这可是娘子头一回要东西啊,世子您这——”   赵从德二话不说,赶紧往后院大步行去。他得趁机去讨好!大好时机啊!   赵琮有什么阴谋阳谋,他此时都懒得再去想!   茶喜坐在马车中陪着赵十一,去郡主府的路上,恰好经过西大街,车外十分热闹,各色叫卖声。茶喜小心问道:“小郎君,可想下去瞧瞧?陛下说了,今儿让谢家六郎陪我们一同逛大街去,让小郎君好好玩耍一番。”   昨日来前,染陶就将陛下的打算都与她说了。   陛下要去郡主府见郡主,却又怕小郎君无事可做闲得慌,便打算令她、吉祥与侍卫陪着小郎君去逛大街。   原本打算到了郡主府再说,可也不知为何,小郎君明明还是那副痴儿模样,茶喜却觉得马车内有些闷得慌,不由便将这话说出口。   小郎君久不说话,茶喜愧疚道:“方才是婢子无能,未能护得小郎君。”   赵十一听到这话,却从车内小矮桌上的攒盒中拿了块林檎干,并递给她。   “小郎君——”茶喜有些不可置信。   赵十一直接将果干塞到了她手中。   茶喜低头,眼圈立刻就红了。小郎君果然不是傻子,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爱说话,旁人欺负他,他也都知道呢。他不好受,却还来安慰她。她又想起初次去郡王府,见到的小郎君住着的屋子,心中越发难受。   可如今的状况,她又怎能在郡王府生起事端。   她近来掌管侧殿事务,也再不如从前那般单纯,宫中气氛紧张,她自然能感受到。只盼着陛下早日亲政,日后再也无需惧怕,也再无人欺侮小郎君,更是再无人敢暗地里笑他们陛下。   她将那块林檎干塞到嘴中,抬头对赵十一露出一张笑脸。   赵十一却是又暗自叹口气。   赵琮是个傻子,教出来的宫女太监,除了染陶与福禄,也一个比一个更傻。   赵世廷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于他一点儿伤害也无。他只是愤恨赵世廷竟那样对赵琮不敬,不过这仇,他迟早得报。   他侧耳听车外的市井热闹声,这热闹又有何好看。   热闹不稀奇,能一直热闹下去才稀奇。   其实他也曾好奇过,上辈子的他死后,那样的大宋,赵宗宁会如何应对?   上辈子最初争夺皇位,只为权力。只有拥有权力,他才能去杀那些他厌恶的每一个人。这样的恨意支撑着他走到最后,天下也好,江山也罢,其实与他无甚关联。   反倒是他登上皇位后,他厌恶的一些人先死了,没死的例如赵世廷,也被他轻而易举地捏死了。爱着的人也早已不在,他才察觉到一点点落寞,也才明白“皇帝”两个字的意义。   他有心学着去做一个好皇帝,兴许每一个从懦弱中走出来的人,都更在意自身的能力与他人的评价,尽管他那时已是皇帝。   那仅有的一个月,他当真做到了废寝忘食。   他心中虽阴郁,却也想令百姓富足,更想统一天下,做一个名流千古的皇帝,他想得到众人的称赞。   只可惜啊,唉——他暗自叹气。   这一世,定要不同。   赵十一到底没去逛大街,他记得要事,他得盯着赵琮。   郡主府很大,也很漂亮,到处都开着花。赵宗宁见自己的哥哥,又在自己的府里,就穿了家常衣裳。天热,她穿着鹅黄穿花蝴蝶的长裙与象牙白绣有兰花的褙子,格外清爽。头发松松地挽了个揪,发间仅插了把白玉小发梳,很素,很雅致。   赵十一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素净的赵宗宁,不由多看了眼。   赵宗宁挽住赵琮的手,先是甜甜叫了声“哥哥”,随后便指着赵十一道:“你这个小呆子,瞧着我看什么呢?瞧我好看,看傻了呀?”   “宁宁!”   “哎呀,说他小呆子,又不是骂他,哥哥你瞧他这样子,不正是小呆子吗?多惹人疼!”   赵琮还真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眉梢上染着的全是笑,兄妹俩一同笑了起来。   赵十一:……   他的戾气又有些控制不住。   好在赵宗宁又将赵琮往里带去:“来吧,随妹妹去瞧瞧那位萧郎君。”   萧郎君?!   赵十一总算听到了关键字眼,他就知晓,赵宗宁将赵琮叫出宫,不是白叫的!可这萧郎君又是谁?!   他原本以为,赵琮会避着他,但赵琮没有,反倒叫上他一同往正厅走。   倒是染陶、茶喜等人留在了厅外,他跟着赵家兄妹俩走进厅内,抬眼一看,哪里有什么萧郎君,厅内明明就是空无一人!   “哥哥比我预料中还来得早了些,萧郎君随后便到,哥哥先坐一会儿。”赵宗宁边说,边亲自为赵琮泡茶,“尝尝妹妹亲手泡的茶。”   赵琮打量了一番室内的置办,很满意,笑着拿起茶盏,尝了口,赞了句好。   赵宗宁又拎起精致而小巧的茶壶走到赵十一面前:“来,我的小十一侄子,九姑母也亲自给你斟一回。”说完,她自己倒先笑了,笑得赵琮也跟着笑了起来。   赵十一:……   他就这般可笑吗?   他不悦地抬头看向这对兄妹,的确是越没有什么,越想要得到什么。他不敢承认,却也隐隐知道,他前辈子被人瞧不起,当上皇帝之后,面子便是一切,今生也是如此。   可是待他抬头,却见赵琮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甚至笑得歪在了高椅上。   这当真是他头一回见赵琮这般不在意仪态,以往在宫中,赵琮也常笑,但从未这般放松过。   赵十一看着赵琮这样的笑容,戾气很快便散尽。   在宫中,赵琮过得也不大痛快吧。再傻,也有心哪,孙太后的野心,傻子都看得出来吧?怕是赵琮即便看出来,也不知,更不能去做什么吧。   他有些同情赵琮,到底又低下头,乖乖地喝了口茶水。   “如何?”赵宗宁问。   他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哇!”赵宗宁也很是惊喜。   赵琮道:“实在难得,你十一侄子喜欢你呢。”   兄妹俩又笑了起来。   那位萧郎君还未来,赵宗宁便逗赵十一说话,可赵十一就是不开口。她又听她哥哥说,赵十一于绘画上头很有天分,立刻命人去取了纸与笔来。   赵宗宁道:“你画给我看看,要真能画出哥哥说的那么好看的鸟来,我也送你一只漂亮的鸟!比哥哥的更漂亮!”   赵十一以为这对兄妹当真好笑,还比赵琮的漂亮?赵琮许他的鸟,到现在还没个鸟影呢!   他不愿画。   直到赵琮道:“小十一,你画给她看看,好吓唬她,这可是天分,不是谁都有的,画出来也好叫她羡慕你呢。”   赵十一抬头看他,看了半晌,勉强地拿起了画笔。   赵宗宁便叹道:“到底是哥哥面子大呀。”   赵琮得意地笑了声,赵十一再抬头看他的笑脸,看了几息,低头作画,手上动作却快了起来,也仔细了许多,心甘情愿了更多。 第33章 赵琮身边的人,怎的一个比一个还玄乎?   厅外, 程姑姑与染陶站在一处说话。她们原本就是相熟的, 未被指来郡主府前,程姑姑是与染陶一同伺候赵琮的。程姑姑当初, 还是先帝亲自派到赵琮身边的。   她们二人久未相见, 也有话要说。   程姑姑笑道:“染陶今年二十有二了吧?”   “可不是, 当初我甄选入宫时,做记录的还是姑姑您呢。您当时还给了我糕吃, 一晃眼啊, 十多年便过去了。”   “是你表现好,机灵, 九岁便被派到陛下跟前伺候, 与你一块儿进宫的小娘子, 如今就你这个。”程姑姑竖了个大拇指。   染陶笑:“也多亏姑姑提携。”   “你如今可还打算出宫?”   染陶是良家出身选进宫的宫女,又是女官,还是陛下的贴身女官,若想出宫嫁人, 也就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染陶听到这话, 一笑:“姑姑, 与您也不打马虎眼,宫中如何情形,您也知道的。我此生便打算一直在宫中伺候陛下。”   程姑姑笑:“你尚年轻,哪里知道一生有多长,没准啊,好事儿就在前头等着你呢。”程姑姑是知道萧棠这事儿的, 只是她也不能声张,郡主和陛下还没说话呢。且到底事关女儿家清白,不可乱说。   染陶只当她是玩笑话,笑着再说几句,便去寻茶喜问话。   “说罢,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脸色如此难看。”染陶早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茶喜低头:“染陶姐姐,都是我无能。”   “何时起,你也学会说这些无用之话了?直接挑那重要的说!”   “在郡王府时,我与吉祥陪小郎君去见单娘子,见完后……”茶喜将那情形说了一遍。   染陶听罢便皱眉:“你们这是糊涂了!”   “染陶姐姐……”   “当即便该狠狠骂回去!怎能让人这般欺负我们小郎君?!”   “我是怕吵起来,于陛下的名声不好。”   染陶叹气:“茶喜,陛下是天子,天底下独一份。谁敢胡乱说话?无官位在身,敢对陛下不敬之人是要被判罪的!那魏郡王府不知规矩的小郎君们,有什么?虽非平民,却无官位,无爵位,要闹起来,宗正寺也非得罚他们!再者,真要在他们魏郡王府闹出来,先受惊吓的必定是他们魏郡王府!”   “我糊涂了!”   “唉,陛下最在意小郎君,他受了委屈,陛下不知该如何难受呢。茶喜,你要记得。往日,在宫里头,咱们是得避着孙太后的风头。但往后,便不是了!我们都立不起来,还如何助陛下?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谁也不许弱下去。”   “染陶姐姐,我是真知错了,我一定改。”   这些小宫女都不太机灵,茶喜已是里头最机灵的了,但好在心思纯粹。染陶暗叹,幸好还能教一教。待陛下再稳当些,她也当调教些新人,只望届时茶喜已能立起来。   “这事儿,回去我得告知陛下,咱们小郎君不能白受委屈。”   “可,染陶姐姐,这要如何……”   染陶知道她的意思,当初若立即骂回去倒也罢了,现在要如何出气?难不成特地派人去魏郡王府把那三个小子揪出来,再打一通?那可真要被天下人嘲笑了。   “看陛下如何行事。”   “是……”茶喜有些忐忑,到底是她做事不好。   染陶见她立刻蔫了,也想劝她,却见有两位郡主府的丫鬟引着一位男子往她们行来。她们俩原本是立在游廊里说话的,见状,便退至一侧,低头敛目,待男子到身前时,一齐行了礼。   只等他过去。   却不料那位男子停住了脚步。   染陶皱眉,她到底是宫中女官,便抬头看了眼。   是位颇为俊秀的郎君,作书生打扮,见她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染陶大为诧异。   那男子的脸却突然红了起来。   还是郡主府的丫鬟柔声道:“萧郎君,郡主等着您呢。”   那位郎君才回神,有些狼狈地再笑了一回,跟着丫鬟们往前走去。   染陶隐约觉得这个姓氏倒有些熟悉,却也无甚大事,她想不明白。她看着他们的背影,索性不想,直到他们消失在游廊尽头,她收回视线,对茶喜道:“咱们也去廊下罢。”   “是。”   她们携手也往游廊尽头走去。   向来是熟能生巧,绘画是赵十一前世里练了十几年的技能。   尤其又是画他最为熟悉的花与鸟,那十年间,他不知画了多少的鸟与花。他画这些,既画得快,又画得好。他低头仔细地作画,开始画得倒挺快,他打算赶紧画完了事。   可赵琮兄妹竟不避他,在说事,还是些他感兴趣的事情,他渐渐便放缓了手速。看似在埋头画,实际在听他们兄妹说话。   “哥哥也知道,林先生是太傅都赞的先生,当初还是方大学士作保来我郡主府的。这些年来,一直教导妹妹读书,他是有真本事的。他去见过萧棠几回,回来也夸他好呢。”   “他既家贫,这些年来也不忘读书,还能考取解试第二名,自是有些能耐的。”   赵宗宁点头:“可不是!林先生与他到底不是十分熟悉,也不敢问太多,只知他这一路读来也不太容易。从江宁府来京中,连船也坐不起,替人写些东西,挣的银钱,都买书、纸笔去。他是一路走来京城的。”   赵琮不由叹气,要是真能在这个时代就找出发明活字印刷术的人,那该多好?书终究太贵了,读书人还是太少,读书也很艰难。   “林先生邀他来府中,他也不见怯。林先生没说是让他来见哥哥你,但林先生倒说,那是个聪明人,似乎已能猜到。”赵宗宁边说,边从攒盒中拿了块桃干吃。   林先生,赵琮是信得过的,但人到底如何,他要亲眼见过才知晓,眼缘也是种很神奇的东西。   赵宗宁连吃了两块桃干,有些腻,喝了口茶解腻,见赵琮不说话,又道:“哥哥也莫担心,如寻常那般与他说话就行。”   赵琮哪里会担心这些,能再见到兴许得用的人,他倒还挺高兴的。但是妹妹担心他,他也不拂她好意,笑着应了声“是”。   赵十一却在一旁听得,心中不免又起了些浪花。   这番对话听下来,赵琮今日出宫竟然是为了见那位叫作萧棠的书生?他在脑中苦苦寻了许久,都没有从前世的记忆中寻出这个人,本该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但是赵宗宁却格外看中他,赵宗宁看中的人,自然也不能小觑。   可整个大宋,每三年,那么多个州府,那么多个解元,也不是人人都识得的,更不是人人都能在赵琮与赵宗宁跟前挂上号,这个区区第二名为何竟惹得他们两人如此在意?   赵宗宁又笑道:“不过萧郎君长得倒挺俊俏,配得上染陶姐姐。”   赵琮好笑:“宝宁郡主还惦记着做媒人的事儿呢。”   “哥哥——”赵宗宁正要再说,厅外的程姑姑走了进来,禀道:“陛下、郡主,萧郎君已到。”   赵宗宁拿帕子擦了手,起身道:“哥哥,你与他说话,我到后头歇着去,穿着家常衣裳,到底不好见客。”   赵琮点头,这事也的确无法让赵宗宁代劳,他温声道:“你去吧。”   赵宗宁又看向赵世碂,问道:“小十一,画好了没有呀?”   她明明只比赵十一大了两岁,却借着姑母身份,与赵十一较为“傻”的性子,总是装长辈。   赵十一心中不平,却也知道,他又得走了,下面的话无法再听。   他还想知道这萧棠与染陶到底又有何关系。   赵琮身边的人,怎的一个比一个还玄乎?   难怪上辈子,那些人一定要弄死赵琮。   赵宗宁也道:“走吧,跟九姑母去后头玩,这画儿带到院子里画。”她叫来丫鬟,丫鬟收拾了纸与笔墨,弯了弯腿,先退了出去。   “走吧。”赵宗宁又唤了一声。   赵十一看向赵琮,赵琮却也在赶他:“去吧。让谢家的六郎君陪你一起,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与谢文睿待着也不错,赵十一这才跟着赵宗宁出去。   走出正厅,台阶下正走来两位丫鬟与一位男子,男子低头,并不敢抬头多看。赵宗宁闲适地绕上游廊,赵十一跟着她,走了几步,到底又回头,看到拾阶而上的那位萧棠。   侧脸看起来倒端方,瞧起来也的确是个端方的人。   “人呢?”赵宗宁不见他的身影,回头问。   他收回视线,走至赵宗宁身边,一同拐过游廊,恰好与迎面而来的染陶、茶喜撞上了。   她们二人笑着行礼:“郡主万福。”   “行啦,在我府里无须多礼。你们可要去哥哥那处?别去啦,他那处忙着呢,你们随我去后头院子里玩去!宫中多无趣呀,我的后院可有意思啦,新近圈了几只小鹿,快来一同瞧!”   染陶与茶喜对视一眼,笑着应了下来。   赵宗宁更为高兴,带上她们一同往前走。   赵十一却看了眼染陶,她呢?是否也识得那位萧棠?又与那萧棠是何关系?   染陶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悄悄看了他一眼,心中又是叹气。   在郡王府时,郡王爷介绍到那位小十郎君时,鲜少有表情的小郎君都难得地颤了颤睫毛。若她没猜错,今日在后院欺侮他的,也是小十郎君。   小郎君是他们福宁殿的人,怎能任人欺侮呢。   欺负他,便是眼中无他们福宁殿,回去她便要告知陛下,这魏郡王府可不如魏郡王表现出来的那般好相与。 第34章 男子与女子之间都无一直到白头的,更何况他们两个男儿?   郡主府的后院, 甚至比宫中的后苑漂亮。后院一角, 专门圈了一块地,慢步踱着几只小鹿。赵宗宁颇有兴致地拿着丫鬟们用丝帕包好的青色秸秆在喂它们, 丫鬟们既要照顾赵宗宁, 也觉得小动物有趣, 纷纷玩作一团。   就连稳重如染陶都不时在笑,茶喜更是早就参与其中。   赵十一的耳中顿时只剩女娘们的嬉笑声。此处也无外人, 她们玩得很肆意, 况且赵宗宁本就是那个性子,身边的丫鬟自然也都活泼。   赵十一坐在几步外的石凳上, 看她们嬉闹。   赵宗宁也问他要不要去喂小鹿。   笑话, 他上辈子是拉弓箭狩猎的, 这样的小鹿,他一箭一个准。如今怎会在此处,与小娘子们一道喂鹿玩?   他自然一动不动,以示拒绝。   赵宗宁自己玩得高兴, 倒也不勉强他, 便令谢文睿陪他。   这些日子以来, 赵琮虽未给谢文睿官职,他暂时还只是一个普通侍卫,可但凡赵琮外出福宁殿,总要叫上他随侍。叫他,却不叫侍卫长,侍卫们全是贵族子弟, 谁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   侍卫长是太后任命的,谢文睿却是陛下认定的。   但这宫中风向一时还真不好说,贵族人家大多胆小,就靠爵位续命,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赵琮便用这一招来去粗取精,若有那胆大而识相的,他也愿意收用。若没有,待他亲政后,全部回家玩泥巴去吧!   即便是墙头草,抢着做他赵琮墙头草的人也多了去了,这些侍卫还不配。   倒是也有几个尚乖觉,主动与谢文睿亲近,赵琮均暗暗看在眼里,还待考察。   谢文睿是个实心眼,不会哄人,他呆站在赵十一身侧,干巴巴地说:“小郎君,不若您继续作画?”   总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再者,不知为何,这位本该是傻子的小郎君总令他有些瘆得慌。   例如此刻,他说这话,那小郎君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眸黑沉沉的,看得他不由就后退了一步。   赵十一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拿起石桌上的笔,还当真继续作起了画。   就差个收尾,没一会儿,他便作成了这幅画。   谢文睿真心诚意道:“小郎君画得真好!”他还建议,“若是在空白处提首诗,那便更好了!”   赵十一暗想,真是个呆子,还题诗,谁来提?   你谢文睿来提?   赵十一想逗这个呆子,便干脆扯出一张空白的纸,写道:你来题诗。   谢文睿一愣,他原本真当这位小郎君是个痴儿呢,不防人家听得懂话!他心中又一酸,莫不是个哑巴?他面上顿时涌上不舍。   赵十一再写:快。   谢文睿愧疚道:“小郎君,我于读书上头没有什么天分,书念得少,实在是不会写诗,也不会作词。”   赵十一写:那谁写?   谢文睿的脸便又涨得有些红,是他提议题诗的。   赵十一看在眼里,心里终于痛快了,谢文睿跟上辈子一样呆。他好整以暇地等着谢文睿接下来的话。   谢文睿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更为愧疚:“小郎君,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赵十一还待再写,赵宗宁在不远处又问道:“你们说什么呢?小十一真不来喂小鹿?可好玩啦!”他看过去,很给面子地摇了摇头。   “好吧。”赵宗宁也不失望,继续去逗那鹿玩。   待她们无人关注此处,赵十一才继续写:你提首诗出来,不提,我就告诉陛下你欺负我。   “……”谢文睿傻眼,还能这般的?   赵十一又写:此事,你知我知。   他写完,抬头看了一眼谢文睿。   谢文睿通红着脸,想了半天才道:“小郎君,我是真不会,找别人代写成吗?我认识一位举子,格外擅长作诗、作词,他从不轻易给别人提,我去请他,成吗?”   赵十一暗“啧”了声,原来谢文睿这么早便已与顾辞相识。听谢文睿提起上辈子认识的人,他不禁想起当时与谢文睿相处的场景。谢文睿是个很仗义的人,也很重情义,更是十分忠心。人虽呆了点,却是几乎样样好。   只除了一点,谢文睿是个断袖。或者说,他也不知谢文睿到底是不是断袖,   谢文睿是他的手下,办好差事就成,他并不管谢文睿到底喜欢谁,也不管他到底喜欢女娘还是男儿,最初他还真不知这事。   而谢文睿原本是有个订了亲的小娘子的,只是未嫁过来便因病而亡,后来又恰逢各种战事,谢文睿三十多岁的年纪,一直未成亲。   到他登基后,朝中终于平定下来,年迈的武安侯要给谢文睿再订一门亲事,求娶的是黄尚书家的三娘子。原是门当户对的一对,黄三娘子也因战事而迟迟未嫁,已是近三十的年纪。   哪料到谢文睿越过武安侯,亲自去黄府取消这门亲事,并归还父母业已交换的庚帖。   三娘子面皮薄,被这般拒绝,丢了脸面,在闺房中上吊自尽,闹得很是沸沸扬扬,幸好最终被救了下来。   黄尚书也是早早追随他的人,直接哭到他跟前,求他为黄三娘子做主,他才知晓谢文睿这事。   他将谢文睿叫到跟前问话,谢文睿这个呆子倒好,直说他已有心悦之人。   赵十一再问是谁,他道是那顾辞。   他也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之人,也知道很多郎君是好那男风的。可人家好归好,不照样娶妻生子?这谢文睿倒好,宁愿违逆他爹,与黄家闹成那般,也坚决不愿悔改。   他忙政事是忙得头大得很,见黄、谢两家是一个不让一个,他气得索性懒得管。   直到他死时,那事儿也没解决,也不知上辈子的谢文睿与顾辞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赵十一看着如今才十八岁的谢文睿。   他倒不信,谢文睿与顾辞真能交好到白头。男子与女子之间都无一直到白头的,更何况他们两个男儿?   这一世,谢文睿竟然又已认识那顾辞。   看来届时又得一番折腾。   他不说话,只暗暗看着谢文睿,谢文睿此时还年轻,被他看得更加忐忑。   赵十一这才点了点头,并再写:你知我知。   这就是答应让谢文睿去找顾辞写诗,反正这俩是命定的相好,他阻不阻都无甚关系。再说了,臣子的这些私事,他怎好去管?谢文睿就是家中纳上十来个妾侍,哪怕都是男的,只要不闹出事来,他也不好管人家的后院,他也懒得管。   他也恰好借这事多与谢文睿打交道,毕竟是他得用的手下。   谢文睿则保证道:“小郎君放心,此事绝对你知我知。”他还怕赵十一到陛下跟前告他的状呢,自然立即应下。   话音刚落,赵宗宁走来,边走边道:“画好啦?”   赵十一默不作声,伸出手掌,迅速而利索地将他写字的那张纸揉成一团,包在手心。赵宗宁刚好走到桌前,低头看向那张画,赞道:“果然十分好!”她观赏了许久,去拉赵十一,“来!九姑母说了给你送鸟,就一定要送,你随我来挑!只要你喜欢的,尽管带回去!”   不要白不要,况且赵十一的确喜欢鸟类,他起身便随赵宗宁一同去。   去前,赵十一回头看了谢文睿一眼,眼神平静,却又暗藏不知到底是不是警告的警告。   谢文睿:“……”   待他们走远后,谢文睿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但他分辨不出来。   林先生邀请萧棠来府时,说府中来了位读书颇好的远房亲戚,想与他探讨一番学问。至于这位亲戚,到底姓甚名谁,一个字儿没提,只说是家中排行第七的,叫他七郎君便好。   萧棠的确是聪明人,郡主府的远房亲戚,还是七郎君,除了宫中那位,还能是谁?更何况,他方才瞧见了染陶——应是染陶。与染陶定亲时,他八岁,染陶才三岁。他们两家父母相处得极好,便为他们订了亲。   但他上一回见到染陶,还是他十岁时,那时染陶五岁,他随父母一同去扬州给染陶家送节礼。染陶那时不叫这个名,她有自己的闺名,她也还小,笑嘻嘻地抓起一把糖递给他,脆生生道:“哥哥吃糖!”   他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十岁也已知事,知晓这是他未来的妻子,顿时脸就红了,不敢再看她,却记住了染陶的脸。   染陶面上有颗泪痣。   方才在游廊中见到那位身着女官服的女官时,他便猜到了应是染陶。他原本不该抬头看她,于礼不和,但他克制不住。   毕竟已有十多年未见。   家中没落,退亲实属无奈,他不敢耽误染陶。这些年来,他给人写信,替大户人家的郎君写各式诗词,还给江宁府的书商们供诗词,赚了钱来再去买书、念书,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读书,当官。   染陶早已是宫中女官,他不敢高攀,只盼还能再见她一面。   他也盼着能重振萧家。   而这是唯一的法子。   他脑中纷乱地想着这些,一会儿是十几年来的苦读与艰辛,一会儿是父母过世的场景,一会儿又是小染陶笑着说“哥哥吃糖”,一会儿再是方才染陶那张陌生又隐隐熟悉的脸。他的确有些忐忑,里面等着他的,不是常人,而是天底下独一位的官家。   林先生进去通传后,出来笑道:“萧郎君,请吧。”   萧棠理了理身上虽旧却整洁的长衫,低头随林先生走了进去。 第35章 突然之间,有那么一点难以言明的慌张从赵十一的心中升起。   官家既无意表露真实身份, 萧棠也不点破。待他进屋后, 也未抬头,只是恭敬地敛着双目, 听林先生道:“七郎君, 这位便是萧棠, 萧郎君。”   说罢,萧棠跟着林先生一同行了个揖礼。   随后便响起一道温润而又平和的声音:“林先生与萧郎君无须多礼。”   萧棠这才抬起头, 往首座看了眼。   赵琮出宫来只穿了常服, 连红色都未上身,只着一件霜色衫袍。头上也未戴冠, 唯在发髻中插了一根玉簪。清清淡淡的衣服, 更是清清淡淡的一个人, 坐在首座上却不容小觑。   萧棠的确是聪明人,但他初时徘徊在郡主府外,却当真不是为了借机靠近陛下。由他当年不愿接受染陶家的资助便可得知,此人颇有一股傲气, 虽有些迂腐, 却也令他这些年来成长许多。他最终没去敲郡主府的门, 倒不是因胆小,还是怕因此被贵人们以为他心思不纯。   聪明人自然胆大,况且孙太后说得虽好听,他却是不信的。他是很有些才学的读书人,这是盘缠不够,否则今岁的春闱, 他也已考中。他可不以为孙太后真如她所说那般,官家明明便是被孙太后所压制,连亲政都难。   因而,他其实也并未对当今陛下抱太多的希望,毕竟若是真有本事的皇帝,哪能这般被压制?甚至,他担心陛下将来被孙太后所害,连累染陶。   但此刻,他一见到陛下本人,便知道他往日里的想法是有多可笑。   这是在宫外,又是见他想要收到麾下的人,赵琮自然没装。   他见萧棠打量得差不多,看了林先生一眼,林先生再行一礼便退下去。   赵琮笑着轻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手掌伸向右侧的高椅:“萧郎君请坐。”   “多谢七郎君。”萧棠倒不扭捏,谢过便已坐下。   赵琮就喜欢这种爽快的人,倒也不再绕弯子,直接便问:“不知萧郎君如今年龄几何?”   “学生今年二十有七。”   “据林先生所言,萧郎君是去岁江宁府解试的第二名?”   “是。”   赵琮笑问:“萧郎君为何拖至二十六岁才去考那解试?”   萧棠苦笑:“不瞒七郎君,学生家贫,父母过世后,宅子抵押出去不说,家中还有些许欠款。学生不愿放弃读书,但书贵、纸贵,学生平日接些写字的活计赚取银钱,用以买书,另要还清欠款,拖至去年才得以参考。”   “自大宋建国以来,十八位状元,其中有十位均是来自江宁府。萧郎君初次参考,便考至江宁府第二名,可见萧郎君的才学。”   萧棠站起来,拱了拱手:“学生愧不敢当。”   “坐下说话便是。”赵琮往下压压手,又问,“萧郎君读书是为了什么?”   萧棠毫不犹豫:“幼时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为了父母的期望。”   “那如今呢?”   “如今依然为了明事理。”   赵琮刚要觉得他假,有些失望。   萧棠又道:“但更为了当官,当上那大官。”   赵琮眼中泛上笑意,这话才有意思,他示意萧棠继续说。   萧棠坐得笔直,看着他道:“明事理,才能成大事,学生也才能日日反省,日日督促,才真正有可能去当官,当大官。当官为父母的期望,为振兴家族。当大官为了学生自身的抱负与理想,更为大宋的将来。学生乃一介俗人,无法不念及父母,无法脱离家族,也想为族人争光,光宗耀祖。但学生身为男儿,身为读书人,从小读遍史书,观前朝历史交替,心中有百般感慨,也有千般想法,却不得施展。唯有当官,当大官,学生才能为大宋的子民做些实事,也才能真正投身至这交替的历史长河当中。”   赵琮点头,萧棠这番话说得他很满意。   不管萧棠是真心这般想,还是刻意讨好他,但能说出这些话来,就可得知他的确有这想法。这也是赵琮真正想用的人,太无私的人与太自私的人一样虚伪,唯有这分得清自己所需、天下所需的人,才是得用之人。   “萧郎君是有大抱负的人,那依你所见,要做些什么,才算是真正为大宋子民做实事?”   “这——”萧棠抬眼看他。   “但说无妨。”   萧棠仔细地看了眼赵琮,虽是初次见面,他便察觉陛下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好糊弄。但此时陛下看向他的眼神,实在不像是一位年仅十六岁的郎君。   正是这样一位郎君,竟然成了一位世人皆知懦弱而病弱,不得亲政的官家。   宫中果然是个妙极的地方,萧棠暗想。   但便要是这样的陛下,才能引起追随之心,无人喜爱拥护一个庸者。   “学生乃歙州人,进京时,一路步行。途经苏州、扬州、徐州、海州等州府,由南至北,确有些许发现。”   “请说。”   赵琮这个“请”字令萧棠受宠若惊,那首座坐着的可是皇帝,竟会对他这般说话,他不由又坐得更直,并恭敬道:“七郎君,太祖建国后,曾劝谕江南多种麦、豆、黍等物,江北则多种水稻。太祖时期,官府也曾特地开辟耕田在江北试种水稻。学生不才,翻阅过时人笔记与邸报,当时的确开辟了不少耕田,据闻曾达至一万多倾。学生是江南人士,亲眼所见江南的麦、豆等物多有种植,且收成不错。   但学生是头一回来北方,初进徐州便发现,当地耕田少见水稻。学生不信,又相继去了海州与密州,却发现这两处尚不如徐州。直到学生进入京东西路,离开封府愈来愈近,才见着水稻的踪迹。这与笔记、邸报上所记载的,完全不符。而开国至今尚不足百年。”   萧棠说到此处,再看他一眼。   赵琮点头。   “学生以为,要为大宋子民做实事,首先便要让子民有食物可吃,让子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能产出粮食来。而学生这一路来,亲眼所见,许多州府远不如江宁府,也不如开封府,学生见多了连饭都吃不上的人。一时吃不上饭,兴许尚无碍。若是长久吃不上饭,七郎君以为会如何?”   赵琮笑:“民间自有能人,真到了那一日,推出个首领一同打上东京城,也不是不可。京中的禁军也好,地方上的驻军、厢军也好,长久不练兵,都是没用的。大不了拼个你死我亡。”   这种事历史上多了去了。   萧棠一听这话,吓得立即跪到了地上,他虽是这个意思,却没料到陛下说得这样直接,他怕惹恼陛下。   赵琮却没急着叫他起身,反倒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再望着他温声道:“萧郎君,你确是有些才干的。想必,你一路来京的途中,还见到了更多的风景吧?唉,有话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朕倒是真的羡慕你,可以畅快地行这一路。”   赵琮不再遮掩身份,萧棠磕了个头:“学生萧棠,见过陛下。”   “起来吧,你本就早已看出朕的身份。”   “陛下——”   “你是聪明人,朕爱跟聪明人讲话,你起身吧。”   “谢过陛下。”   赵琮也不再多说,直接道:“朕将亲政,明年将开恩科,萧郎君好生准备。朕在集英殿中等你,等你与朕说更多的风景。”   “陛下!”萧棠猛抬头。   “此外。”   萧棠认真听着。   “读书、当官到底为了什么,你是否还漏了一个缘由。”   萧棠的确是聪明人,他的脸颊与耳朵渐红,再度跪趴到地上。   “朕的女官,可不是谁都能娶的。”   萧棠吸了一口气,郑重道:“学生明白。”   赵琮将茶盏放到桌上,声音清脆,厅外的林先生走进来。   “送萧郎君出府。”   “是。”   萧棠再给赵琮磕了个头,从地上站起来,也不多言,行一揖礼,转身随林先生走出正厅。   人都走了,赵琮叹了口气。   何时他也能走出去看看这片属于他的江山。   他也想去苏州,去海州,去每一个州府。   晨时从宫中出来时,赵琮精神颇好。   但这一天到底多劳累,尤其坐马车最为累,又与多人说话,萧棠走后,他无须再撑,便有些脱力,坐在高椅上也懒得再动。他闭眼算着时间,计算着何时把孙太后搞下去最合适,合适到孙太后只能乖乖交出御宝。   林先生送走萧棠,又静悄悄地走进来。   “陛下。”   赵琮睁眼:“萧郎君走了?”   “是。”   “朕听郡主说,你想接济他,被郡主拦了。”   “是,萧郎君过得实在有些拮据。”   “林先生很不必这般。萧棠此人,心志极高,却难得愿意脚踏实地。若是给他银钱,才是侮辱他。你若真接济他,他反倒不自在。心有大志向的人,哪会在意一时的拮据。”   “陛下说得是。”   “行了,去后院叫郡主他们,朕这就打算回宫。”   “是。”林先生行礼,匆匆往外而去。   赵琮面上已是很明显的疲累,原本还想再多留他一会儿的赵宗宁,也立即要他回宫。   “哥哥快回去!往后来我府里的时候多着呢!哥哥快回去歇息!”   赵琮笑了笑,也不再撑:“哥哥回去了,实在有些累。”   赵宗宁皱眉:“宫中御医怎的这般没用,总也治不好哥哥的病!”这样直接的话,也就她敢说。   “是朕身子弱,与御医无关。”   赵宗宁有些难过:“妹妹定会帮哥哥寻得神医。”   赵琮笑:“神医都是幌子。”他起身,右脚有些软,差点没站稳,身边立即有人扶住了他。   他低头一看,又是赵十一这个小朋友。他笑着摸了摸赵十一的头,已无精神逗他,从他手中抽出手腕,扶住了染陶伸来的手,一行人往外走去。   赵宗宁亲自将他扶上马车,一坐进宽敞的马车,他便靠到了马车内的榻上。染陶将丝毯给他盖好,满脸的心疼。   赵宗宁看着更不好受,赵琮睁眼看她:“瞧你这委屈的样子,如今哥哥已是好了许多。前几年,朕连坐都不能久坐呢。今日到底因坐了太久马车的缘故,不必担忧。”   “哥哥——”   “乖,下去吧,哥哥要回宫了。”   赵宗宁眼中已被眼泪盈满,她伸手抱了抱赵琮放在被外的胳膊,才转身走下马车。   茶喜在劝不愿上马车的赵十一:“小郎君,陛下都上了车,咱们也上去吧?”   赵十一觉得赵琮很奇怪,往常赵琮不放过任何一个逗他的机会,方才居然一点也没逗。况且方才赵琮的面色也太过难看了,他与那萧棠到底说了些什么?只不过说了些话,怎么就累到这般地步?   赵琮的身子当真已经弱成这般?   这一世,赵琮的身子,还能撑到他十六岁生辰那日吗?   突然之间,有那么一点难以言明的慌张从赵十一的心中升起。 第36章 “真是个怪孩子。”“也是个好孩子。”   一到宫中, 染陶与福禄便急急地扶赵琮下马车, 往正殿而去。   此时的马车,即便是皇帝所乘坐, 已是最舒适的马车, 途中也难免颠簸。来来回回坐了近两个时辰的马车, 赵琮的身子骨真的已快散架。他原本还真想演一演,好让孙太后瞧瞧他如今的身子有多弱, 也好让孙则天再放心些。   这下可好了, 不用演便已这般。   若不坐这么两个时辰的马车,兴许也不至于如此。赵琮面色不好, 福宁殿上下都一片慌乱, 无人在意赵十一, 茶喜忧虑地看着正殿,也不敢去打扰,最后劝站在院中的赵十一:“小郎君,我们回侧殿吧, 陛下那处正忙。”   赵十一停在原地不愿意动。   直到正殿中不时有小太监与宫女来来回回行走, 他们站着实在碍事, 御医也已匆匆赶至,赵十一才默不作声地回了侧殿。茶喜与吉祥跟在他身后,走在有些冷清的游廊上。   赵琮的生辰渐近,秋日也渐近,天色晚得早。   此刻廊下未点灯笼,身后之人手中也无宫灯, 游廊不仅冷清,还有些黯淡。   他身后,吉祥的手中还提着一个鸟笼。那是赵宗宁送给赵十一的一只白色鹦鹉。   赵十一不由又回头望了眼正殿,倒是灯火通明,却一点儿也不热闹。他收回视线时,恰好看到黯淡中那一抹白色,格外清明。   却又清过了,也明得太过了。   清明得有些刺眼。   赵琮其实并无大碍,他之所以能汤药不离口地长到这么大,正是因为他没有大病,是纯粹的体质不好,用这个时代的话讲,就是身子骨不好。   十岁以前,身子还未长成,十分容易头疼脑热,一折腾便要在床上躺个好几天。这几年来,他很注重养身,吃饭向来细嚼慢咽,吃得也不多。晨起要喝蜜水,睡前总要洗澡、泡脚,歇着时总令小宫女给他按腿上的穴位。   如今的身子已经比往日里好了许多,兴许是因今日真的太过疲累的缘故,才会这般唬人。   他回到殿中,躺到床上,喝了半碗加了人参炖的鸡汤,已经缓回了小半。   但他方才从马车上下来的架势太过唬人,别说是下人们,他自己都当自己快不行了。喝完鸡汤缓过来一些后,他才定了定心,知晓这还是体质问题,还是得靠慢慢养。   但福禄已去叫来了御医,一来还来了三位。   这阵仗就大了,宫中就住着他、太后和几位公主、太妃。公主和太妃们向来不管事儿,孙太后听闻赵琮出去一趟,回来是被人从马车上给抬下来的,顿时又惊又喜。   破天荒地,她亲自带人来了福宁殿。   染陶与福禄忙着照顾陛下,哪有空出来迎她,孙太后倒也不气,叫地上跪着的小太监与宫女起身,径自走入内室当中。   赵琮听闻孙太后来了,知道这回又能让孙太后得意好几天,他还挺高兴的,省得再去演戏。他扶着染陶的手,靠躺在床上,虚弱地看向孙太后:“娘娘——”   孙太后满脸心疼,打断他的话:“快别说了,好孩子,瞧你这脸色。”孙太后在床边坐下,细细地看了眼赵琮,眼圈一红,“出去一趟,回来怎的就这般了,我这心里实在难受。”   赵琮虚弱地笑:“是琮儿身子不好,叫娘娘担忧了。琮儿不孝。”   “傻孩子,这个时候怎还说这样的话!”   赵琮跟着眼圈一红。   孙太后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转身便去问御医的话,御医们再三保证无事,她才又道:“先头你要出宫玩,我就有些不放心,却又怕说出来,你生娘娘的气。你从小在宫中长大,我就怕你到了外头身子不适。如今瞧你这样,我当初便是要令琮儿你误会我,也应当阻了你的!”   说得好像他赵琮多不懂事一样,赵琮暗“哼”,却记得含泪道:“都是琮儿的错。”   “莫再说这样的话。我听说你宣了御医,怕得很,赶紧来看你。如今御医既说需静养,我也不久待。待过几日,我再来瞧你。”   赵琮眨了一下眼睛,让眼泪掉下来,委屈地应道:“琮儿知道。”   “好孩子,往后可再不许随意出宫去了。”孙太后说得十分温柔。   “嗯,我听娘娘的。”赵琮也应得很乖巧。   孙太后十分满意,又交代了一番御医才离去。   赵十一本该在他的侧殿中用膳。他是个“傻子”,所以茶喜他们也不敢让他此时去福宁殿,生怕他扰了陛下。   赵十一也老老实实地用膳,吃了一半,屋外走进一个小宫女,面色不大好。   茶喜吓道:“怎么了这是?”那宫女,是她派去正殿瞧情况的。   小宫女弯了弯腿,说道:“茶喜姐姐,陛下还在床上躺着,御医说无大碍,婢子远远站着,瞧不见陛下的脸色。倒是太后也来了。”   “太后也来了?!”   “是,婢子站得远,只听到太后说往后不让咱们陛下出宫了。”小宫女说得无奈,再傻再不机灵,这些日子下来,宫女们都懂了些事。   茶喜听罢,面上的担忧便彻底无法散去。   赵十一手中的筷子也停了下来。   小宫女又道:“听了那些,婢子就站到门外去了。后头听到太后哭了呢,咱们陛下似乎也落泪了,但不知具体说了些什么……”   茶喜落寞道:“咱们陛下向来好性子,心又软。”   赵十一放下筷子,抬脚就往外走去。   “小郎君!”茶喜慌忙叫他。   他走得太过突然,已然拉不住,茶喜与吉祥大步上前追上他。   赵十一在担忧,担忧孙太后不会现在就想把赵琮给弄死吧?前世里的孙太后是还未恶毒至此,也尚有良心。但这辈子的很多事已与前世不同,谁知道孙太后还能不能保有那一份良心?   如今赵琮又要见使官,还出宫去魏郡王府,甚至纳了钱商的女儿。孙太后与魏郡王有一点格外相同,那就是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逼急了孙太后,谁知道她要做什么?到底如今是她站在高地。   赵琮在宫中几乎毫无帮手,好几位御医都在,药稍微用错,赵琮便没了。试药太监又顶什么用?有些毒药并不是即时发作的。   况且连理由都是正好的,谁让赵琮不听劝告出宫走了一趟?   赵琮身子骨弱,天下尽知,就这么去了,又有谁怀疑?   就如同当年的安定郡王,谁又曾怀疑过,他其实是被人给暗杀死的。   便是安定郡王妃……   赵十一越走越急,孙太后不该如此,好歹让赵琮过了十六岁生辰才是!   赵琮好歹要活得比上辈子长久才是!   他急匆匆地穿过游廊,倒正好与从正殿出来的孙太后一席人打了个照面。   赵十一走得太快,一时难以停下脚步,差点儿撞上孙太后。青茗立即挡在身前,不悦道:“放肆。”   茶喜与吉祥纷纷赶至,听到青茗这话,十分不高兴,却还是给太后行了礼。   起身后,茶喜低头,不卑不亢道:“娘娘,这是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来看陛下。”   青茗还要再说话,孙太后抬了抬手。   她眼中漫上几丝复杂,看向这个无意碰见的孩子。   长得和赵从德并不像,但的确十分俊俏。瞧他那脸,便可得知他的生母长得有多美貌。   赵十一是不会去拜孙太后的,他站着,任孙太后打量。   青茗正要命他给太后行礼,孙太后已经抬脚越过他们,往殿外而去。   “娘娘,那位小郎君一点规矩都不知。”青茗有些不满。   孙太后却没应她,也不知想些什么,回宝慈殿的路上,一句话都未说。   “哼。”赵十一暗暗不屑出声,懒得回头望一眼,急步走进福宁殿。   孙太后走后,染陶将几位御医请出了内室,内室中仅留她、福禄与陛下。   染陶担忧道:“陛下,太后这话,明摆着就是往后再不让你出宫了。”   赵琮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他都打算亲政的人了,谁还在意孙太后这点伎俩,就让她再得意些许日子。他从被中伸出手,想要把眼泪擦掉。也真是难为自己,这般境况下,还得陪孙太后哭一场。   但孙太后演技精湛,眼泪说来就来,他哪能不跟上?   人好歹争一口气。   染陶拿出帕子,弯腰正要为其擦眼泪,身后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她与福禄一同回头,见到大步走进来的赵十一。   “小郎君——”染陶诧异。   茶喜小声道:“婢子拦不住,小郎君要来瞧陛下。”   赵十一走近床边,便见赵琮在伸手抹眼泪。   赵琮放下手看他,笑道:“你怎么来了?”   赵十一顿时觉得有些难以喘气。   他头一回见到赵琮哭的模样,与上一回打了个哈欠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同。此刻,赵琮的眼圈完全是红的,眼中甚至有血丝,偏偏眼眶中含着的眼泪又是那样清澈,将那些血丝照得更为清晰。   些许水渍还停留在赵琮的脸颊与眼睑上,他不由就微微抬起右手。   赵琮已经先一步为自己擦掉了眼泪,又放下手,指向床边:“坐。”   他收回手,手在袖中握成拳头。   赵琮见他不坐,笑着问:“为何不坐?”   赵十一不明白,都被孙太后逼到这份上了,身子这般难受,哭成这样,赵琮为何还能笑得出来?为何还能笑得这般天真无邪,又温柔可亲?   赵琮上辈子便是傻成这般,才死得那样无声无息。但凡稍微有点机智,也不至于被人肆意地玩在手掌心。   “小郎君?”   赵十一久久不动,陛下问话,他也不应,染陶只好开口。   “陛下要躺下了,小郎君。”   赵十一这才有了动作,他弯腰去扶赵琮,赵琮一惊,抬眼看他,却见赵十一满脸的严肃,竟是与往日的傻气不大一样。他心中又是一阵熨帖,的确是没白养啊!见他生病了,竟急成这样。   赵琮又笑:“朕没事。”   赵十一抿嘴将他扶着躺到床上,染陶想将赵琮的手臂放进被中,赵十一已经先一步这般做。   赵琮不免又看了他一眼,赵琮躺着,只能仰头看赵十一。   就是个小朋友啊。   被一个小朋友照顾了,赵琮觉得好笑,却又将手伸出来,拉住赵十一的手,问:“是在担心朕?”他安慰道,“朕的确无事,三位御医都瞧过了,不信你问染陶。”   染陶等着他问。   赵十一却从他手中抽回了手,转身又走出了内室。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连茶喜都忘记去追赵十一,唯有吉祥匆匆行了礼,跟着他跑了。   赵琮好笑:“真是个怪孩子。”   不过——   “也是个好孩子。”   赵琮看向染陶与福禄:“你们退下吧,朕要睡一觉。”   “陛下,还是要御医再进来瞧一眼吧——”   “无须,朕只是有些疲惫,现下已经缓过来。让御医再看,无非又是让喝汤药,难喝得很,从小到大朕真是喝怕了,睡一觉便好。”   染陶心疼又无奈,轻声道:“那婢子令御医们在殿中候着。”   “你来安排。”赵琮又看向茶喜,“你回去伺候小郎君吧。”   “是,陛下。”   “小郎君今日是否在郡王府遇到了不高兴的事儿?”   “陛下——”茶喜目瞪口呆,陛下连这个都知晓!   赵琮暗叹,果然,当时他便觉得赵十一的表情不对劲。也难怪那孩子不愿意回郡王府,他殿中的宫女陪着呢,还被人欺负。但他此时实在是困得很,无劲再说话,只能轻声道:“明日待朕醒来,你来告知朕。”   “是。”   赵琮疲惫地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染陶上前,将幔帐放下,带人一一退出内室。 第37章 这话的意思便是防着将有人给他们陛下下毒。   从福宁殿出来时, 赵十一的左手还有些发抖, 那只手刚被赵琮握过。   赵琮的手掌,很凉, 十分凉。   他不顾殿外宫女与太监的诧异, 大步往侧殿走去, 走上游廊,离正殿越来越远, 他才渐渐放缓脚步。   “郎君?”吉祥也终于敢开口。   “不知孙太后说了些什么, 赵琮哭成那样。”   “那时,内室中应当只有染陶、福禄与青茗以及御医陪着, 恐怕难打听。”   “那个姓邓的御医。”   “小的记得, 上一回给您瞧过身子。”   “那也是棵墙头草, 今日他正好也在。”   “郎君是要从他身上打听?可他一个御医,小的不好与他接触。”   赵十一冷笑:“找他打听已是来不及,越是墙头草,越是胆小怕事, 思量也颇多。这些日子给刘显的那些好处, 也该收些回来了。”   “郎君是要?”   “他如今不是正好侍弄花草, 常有外头的人送花送草进宫来,他去搭上几句话也无碍。”   吉祥行礼:“小的明白了。”   “打听清楚姓邓的家中都有哪些人。”姓邓的胆小怕事,却也有好处,他不是孙太后的人。他不介意收来用。对于这样的人,只要抓住软肋,便可放心地用。他原本无意与这宫中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 往后他会在宫中布置独属于他的人。   但赵琮本该十六岁生辰之后才死,他不能让赵琮在这之前就死。   他必须要防一手。   “是。”   “王姑姑过几日怕是要来寻你。”   “小的谨遵郎君的话,随意听她说便是。”   “不。”   “郎君?”   “你明日便去找她,她常往六尚局那处去,你多往宣佑门转转,便能‘偶遇’她。届时,你便说你伺候我这个傻子小郎君不得劲,王姑姑此人最喜被奉承,也最喜看赵琮被贬,你去投奔她,她得意得很。你想办法从她口中套话,当务之急,我想知道孙太后到底说什么惹得赵琮哭。”   吉祥一怔,他幼年时便被养父送进宫来,也一直知晓他要做些什么,更是一直在等郎君进宫。但他此刻也不免诧异,为何郎君会对这些人了解得如此清楚?清楚到,似乎郎君已认识他们许久。   可明明郎君也是初次进宫,而且从前在王府还那般不得志。   他隐约觉得,养父有事瞒着他,但他也不强求这些,只是道:“小的都记住了。”   赵十一这才继续往前走去,身后茶喜也追了上来:“小郎君。您方才为何?”   茶喜也知他不说话,叹了口气又道:“陛下睡了,他疲惫至极。”   赵十一抬脚迈过侧殿的门槛,直往书房而去。   “小郎君?”   赵十一有些烦闷,坐下便作画。   茶喜见他作画,也不打扰,只道:“婢子去外面守着。”   赵十一点头。   茶喜走后,他原本想继续画那幅预备给赵琮当生辰礼物的亭景图,手却又停了下来。他抽出一张新的画卷,看了会儿空白的纸,他举手在纸上画下了床,画下了幔帐,又画下了一只从被中伸出的手。   那只手十分凉,却又十分柔软,是他无法画出的凉与柔软。   他皱眉画着,却怎么也不满意。   “小郎君,您该歇息了。”茶喜在外出声。   他才回神,望着面前的画卷,他冷着一张脸,将那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笔洗中。墨很快洇开,清水变黑。   他再未看一眼,只是起身离去。   赵琮在清晨时醒来,用手碰了碰幔帐。   明黄色的布料随之一颤,暗露流光,一直在床边守着的染陶与两位小宫女立即站了起来。   染陶走得更近,倾身问:“陛下?”   “起。”赵琮的声音很沙哑。   染陶微蹙眉头,很快又展开,伸手拉开幔帐,两位小宫女将幔帐挂到玉钩上。   她担忧地看向赵琮:“陛下,睡得可好?是否要喝水?”   赵琮点头。   小宫女走去倒水,染陶本想让御医进来再为陛下诊个脉,赵琮却已经手撑床要往起坐。染陶立即上前扶起他,赵琮靠在床上,接过宫女递来的茶盏,喝了半杯水,开口道:“朕无碍。”声音清了许多。   “陛下,您的嗓子都哑了!”   “无碍。”   “婢子叫人给您炖点梨汁吃,再令御医进来看一番罢?”   赵琮点头,睡了一觉,身子好了些,只是嗓子有些不舒服。   御医进来,为他诊脉,再商讨一番后,说道:“陛下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尚有些体虚,今日陛下还应躺着多作休息。这几日也请陛下加些衣裳,正是季节交替之时,不能受凉。”   赵琮点头。   “臣这便为陛下熬药去。”   赵琮皱眉。   染陶轻声劝:“陛下,您的嗓子这般,总要吃药。”   药不是个好东西,想毒死他的话,最好使手段的便是这些汤药。从前还未登基时,有先帝,他倒不怕有人害他,常年汤药不离口。登基后,他尽量地避免喝汤药,一直努力在养身体,以防生病。   但这会儿嗓子的确有些疼,他也知道这大多是感冒的前兆。   他叹气,真得了伤风,头疼脑热发起烧来,要喝的药就更多。   怕是孙则天如今看他病得难受,幻想他快死了,也懒得害他,那就喝罢。   他点头应下。   御医们小心翼翼地退出去,走出正殿后,三人一块儿松了口气。   他们三人两两各自对视,其中一位陆姓御医道:“我去御药局给陛下熬药。”说罢,他直接开溜。   “嗨!这人!”白御医手指他,胡子差点没气翘了。   “保和大夫,到底您资历深,还是得您去与太后说陛下的病情,下官去给陆大夫打下手去!”李御医毫不犹豫,接着立即溜。   白御医的胡子当真气翘了,坏事儿都留给他,坏人也都给他来做!   陆御医成功脱逃,正得意地哼小曲儿,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个绿衣太监,从福宁殿出来的,他也不敢大意,笑道:“这位阁长,可是陛下有事要下官去做?”   来人是吉祥,他立即道:“不敢当,小的陪大夫一同去御药局。”   陆御医暗想,他们御药局本就有试药太监,往常也是药送到贵人跟前,再由贵人的太监试一遍,这一回倒好,陛下殿中的太监直接便跟了来,想是要看着他们。   陛下果然不如传闻中那般痴傻,即便陛下真傻,陛下身边的人却不傻。幸好他成功脱逃,没去孙太后那处。   他也得为将来多多考虑才是。孙太后毕竟只是太后。今日陛下的脉是他诊的,身子骨的确尚弱,但当真无大病,金尊玉贵地养着,再活个一二十年不成问题。   只要陛下还活着,他便永远是皇帝。   孙太后又还能临朝听政多久?   他想罢,笑道:“辛苦阁长。”   “不敢不敢。”吉祥规矩行礼,与他一同往御药局去,亲眼见他们配了药,称了重量,再放到小锅中熬煮,又由专门的试药太监试了药。一刻钟后,他们再一同返回福宁殿。   染陶见来送药的陆御医身后竟然跟着吉祥,也是一愣。   待到要试药时,福禄正要上,吉祥已经先看了她一眼。染陶拉住福禄,让吉祥去试药。   吉祥坦然地喝下小半碗的汤药,待确保无碍后,那药才送到内室中。   赵琮喝尽那碗汤药,苦得他直皱眉,染陶心疼地将蜜水递到他嘴边,待他喝完,刚要劝他躺着再休息一番。   赵琮已道:“令茶喜进来,朕问她话。”   “陛下,您的身子——”   “去吧,叫她来。朕无碍。”   染陶只好点头,叫小宫女去叫茶喜进来,她则是把吉祥带到了游廊中问话。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吉祥看,看了怕是有许久,吉祥倒镇定,始终敛着眼皮,淡定非常。   染陶原本从不怀疑这个小太监,方才他陡然冒头,令她生出几分怪异感。可她这般看了许久,吉祥还是这样淡定,她反倒以为吉祥的确没问题。   她直接问:“为何你会跟随陆御医去御药局?咱们宫中向来无此传统。御药局的各位大夫皆是从翰林医官中层层选拔上来的。”   吉祥更为直接:“回染陶姐姐的话,小的刚进宫时,同屋住着的小太监是个十分机灵,又生得好的。恰逢那时三公主殿中来挑人,三公主的女官一眼便瞧中了他,便要去了他。可那位小太监在临去三公主那处的前一晚,死了。我们只是七八岁的小太监,那人去三公主殿中也不过是当个小黄门,却有人起了这样的心思。   小郎君一直担忧陛下的身子,早早便令小的在殿外候着,好知道陛下是否已好些。恰好遇到陆御医往御药局去,小的不防想到了当年事,不知不觉便跟了过去,是以才会如此。”   染陶皱眉。   这话的意思便是防着将有人给他们陛下下毒。   她是良家身份进宫,与同她一般身份的宫女住在一处,人不多,由尚仪局的姑姑亲自教导,本就是培养来做女官的,大家相处也多为平和,从未见过这般的场景。而她进宫没多久,便去照顾陛下。陛下幼年很得先帝喜爱,怎会有人行这些龌龊事?待到陛下长大,身子十分弱,更是被精心照顾。   而陛下即将登基时,辽与西夏打仗,波及大宋北部,安定郡王便是那次出征的。   这种内外皆乱的节骨眼上,孙太后即便有心想毒害陛下,也无那个胆子。   一旦陛下过世,国无继承人,辽与西夏能直接打进来,王朝都能改姓。   孙太后敢担这个罪名?   她不敢。   染陶虽知宫中总有些污秽,但她的确从未遇到过。   况且宫中不比一些没规矩的后宅,宫中处处是规矩,谁敢下这样的毒手?谁又有能耐下这样的毒手?就说那御药局中的御医,哪个不是身世清白的人家,皆是小心盘查后才录用的,谁敢做错事,便是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也少不了株他们的九族。   也像她从前对福禄说的话,陛下是先帝亲封的皇子,亲传的皇位,就是孙太后,能有那个胆子害陛下?他们预想过孙太后会以各种方式来阻拦陛下,孙太后也的确这般做了,却从未想过孙太后会直接下手害死陛下。   如今听闻吉祥这番话,她陡然冒出冷汗。   孙太后为了皇位,没准真能疯魔至此。   什么祖宗规矩,什么律例条文,她会放在眼中?   她要真放在眼中,便不会霸占朝政六年。   况且孙太后所谋之事,本就是与规矩背道而驰。   陛下的膳食均由福宁殿单独辟出的膳房所制,她每日都去亲自检验一番。往日总觉得御药局是个无碍的地方,毕竟总有试药太监,且有两个试药太监分别试药,其中之一还是福禄,足够令她放心。   可毒药并非总是一击致命,也有那一日日积少成多的。   染陶皱眉想了片刻,对吉祥道:“日后,但凡陛下要用药,你便去御药局盯着,每一环都不许错了眼。殿中常为陛下制些药膳,送来的药材,你也去亲眼见他们挑。待陛下这几日身子好了,我会与陛下说这件事。”   “小的明白。”   “吉祥,你是个有志向的,我看得出来。人不怕没野心,就怕有了野心,坏心便也多了。你呢?”染陶边说边眯眼。   “小的有野心,更有忠心。”   “那你便记住你今日的话。”   “是。”   染陶转身走出了游廊,往正殿走去。   吉祥吐了口气,直起腰背,暗想,郎君说得果然没错。   染陶当真这般做了。往后,他就能多往御药局跑。也能与邓御医打交道,更好“偶遇”王姑姑。   他是有野心,也有忠心。只是野心因郎君而起,忠心也全部付诸于郎君。 第38章 心眼能活命,智慧只会丧命。   赵琮坐在床上, 身后垫着很厚的靠枕, 他听茶喜将魏郡王府所遇之事讲了一回,未立即说话。   直到染陶端着托盘走进来, 轻声道:“陛下, 梨汁炖好了。”   赵琮伸手接来, 几口便将一盅梨汁喝尽,将盅碗又递还给染陶, 问道:“那三人是他们家排行多少的?”   茶喜愧疚道:“婢子不知。”   “陛下。”染陶开口, “领头的,怕是他们家的小十郎君, 赵世廷。”   “赵世廷。”赵琮又念了回名字。   “陛下打算?”染陶见他久不说话, 不禁问道。   赵琮笑:“能如何?派人去魏郡王府, 将那几个小子拎出来揍几顿?”   茶喜蔫了,便知道是如此,都怪她。   “下回再遇着这样的情况,管他是谁, 狠狠骂回去。”赵琮声音平静, 咬字却很紧。   “是!”染陶与茶喜一同应下。   赵琮沉默不语, 赵十一之所以这么自闭,怕是正是因为在家时,成日里被这么欺负。魏郡王府果然不是个好地方,以后再不带赵十一去了。   这种事又不同于亲政,谋划亲政实在过于复杂,每个节点都格外重要, 必须缓缓图之。   这仇一定要报,且要赶紧报,他可从来就不以为自己是君子,没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么一说。   君子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谁愿意当,谁当去。   而中秋时,宫中要摆宴,将邀请宗室进宫来同乐。   往年,他鲜少参与。   今年,他必要出面。到时候,看他怎么整那几个毛猴子!   小孩子就有理了?就能欺负人?   那他才十六岁呢!看他怎么整那帮小子!   他小心翼翼养着的自闭症小朋友,被他们一欺负,不知又要多久才能缓过来。   想到此处,他便抬头:“小郎君醒来后,立即将他带来。”   “陛下,您要休息——”   “带他过来。”   “是。”   茶喜正要退下,赵琮又问:“他去见了他生母?”   “是,那位娘子还为小郎君制了几身衣裳。”   “既是生母所制,让他多穿,不能忘本。”   “婢子知道。”   “在魏郡王府还有什么见闻?”醒来后说了太多话,赵琮又有些疲惫,渐渐闭上了眼,却还在问。   “其他并无。”茶喜想了会儿又道,“倒是单娘子的屋里养了许多鸟,小郎君格外喜爱鸽子,手中还抱了一只。婢子在院外,恰好看到小郎君在窗前放飞了一只。”   赵琮想到他答应赵十一要送他鸟的事,看来他也算是正好碰上了,赵十一似乎真的挺喜欢这些小动物。   这好办。   “那去为他寻来一些鸽子便是。”   “是。”   赵琮再未讲话,靠在引枕上似乎又将睡着。   染陶朝茶喜使了眼色,她转身走出内室。   赵十一重生以来,向来觉不多,也浅。   他却未急着起身,依然躺在床上,吉祥隔着幔帐在外说话,室内就他们二人。   “时辰还早,小的去御药局时,邓御医倒还未进宫来。”   “染陶那处过了明路,往后便多去转转。”   “小的明白。”   当初安排吉祥进宫,也没指望他在宫中撒什么关系网,只不过早早安插个人进来罢了,到底有个自己人好办事,他进来了也好使唤。   更何况,赵十一其实是个记仇的人,心眼儿也小。   他记恨着上辈子里,赵宗宁把他的亲信一窝端的事,他信任的贴身女官亲手放赵宗宁进了他的内室!赵宗宁趁他熟睡,将他从床上扯下来,不待他说一句话,便杀了他。   朝中与边境皆结束混乱,好不容易天下太平的时候,谁能想到一个郡主会这样堂而皇之地提剑进宫杀了他这个皇帝!谁能想到赵宗宁才是那待在他身后等着抢果实的凤凰!   他死前睡的那张床,正是赵琮如今睡的那张床。   他死前躺的那块地,也正是赵琮床前的那块地。   他当时虽不想建关系网,却想也把赵琮的亲信一窝端。   没想到染陶与福禄太过聪明,更是无比忠心,身边根本无法渗透。   既难以一窝端,他也懒得再想着端,反正赵琮快死了。   但如今不同,他希望赵琮最起码要活得比上辈子久才行。   当初吉祥进宫时,自然要受排查,身上什么银钱都未带。小太监一个月才几个钱?初时还要给大太监送孝敬。但如今想要收人,便不能再没钱。   赵世碂一直信奉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钱就是万能的。   他上辈子因为钱,拿下了许多人。   他这辈子才十一岁,已足够有钱,但那些钱在宫外。他此时不禁后悔,上回出宫时应与他娘说此事,但那时他哪知道赵琮这辈子可能会比上辈子还要短命?   他又道:“你爹过些日子要离京,这个月内定要与他联系上,问他要些钱来。银子、铜板都不管用,备上几袋子的金豆,好藏,送出去也好使。”说罢,又冷笑一声,“御药局全是一帮穷光蛋。”   “是,小的明白。”   “如何联系上,可用郎君我教你?”   吉祥笑:“若是小的连这点本事都无,又如何配伺候郎君?”   “也别胡乱说你是谁的人,让他们猜去。”   让他们抵挡不了诱惑,拿了好处,却又胆颤心惊。猜来猜去猜不着,为了那么些金子又愈陷愈深。这样才好掌控。   “小的知道。”   赵十一未再说话,吉祥道:“小的去提水来伺候郎君起身。”   “去吧。”   吉祥从殿中出来,正要去提水,被茶喜叫住,他回头一看,茶喜笑道:“吉祥,你去殿中省那处,寻位姓盛的大官,陛下要为小郎君寻些鸽子来,你告知他,令他早些送来咱们殿中。”   “啊?”   “傻小子,陛下知道小郎君喜爱鸽子,特地这般吩咐的。告诉盛大官,也无需太多,太多扰人。寻个二十来只即可,挑那漂亮的。”   “小的知道了!只是小的正要提水伺候小郎君起身——”   “你去吧,我来。”   “好。”吉祥麻利地往殿外小跑步去。   茶喜脚步轻盈地叫了两个小宫女与两位小太监,一同去预备东西,再伺候小郎君起身。   赵十一本就打算去看赵琮的。   只是从昨晚再度莫名其妙地跑回来起,他的心间总有火在烧,烧得他瞬间便做出了一些决策,并早早地便赶了吉祥去正殿外蹲御医。   他打算等赵琮再好些去看,不知为何,他莫名不想看赵琮那张病中可怜巴巴而又无邪的脸,看到,他就会心慌。   此刻茶喜满面是笑地拉开幔帐,伺候他起身,他便知道,赵琮应该已无大碍。   为他穿好衣服,茶喜道:“陛下惦记着您呢,要小郎君醒来便去正殿。”   正好,他也是要去的。   赵十一点头,束好头发,便往正殿走去。   宫女们为他拨开正殿内室的帘子,他的脚步顿住。   昨日来时,他有些反常,反常到甚至并未在意这个于他而言格外特殊的地方。   这是他上辈子死去的地方啊,这辈子,他竟然那样平静地踏过这块沾满他鲜血的地板。   今日再进来,脚步停顿的同时,鼻尖均是药味,眼前的龙床上,幔帐早已拉开,赵琮安静地靠躺着。   站在床边的染陶抬眼,轻声往他走来,小声道:“小郎君可用了早膳?”   茶喜摇头:“尚未。”   “在这儿用吧,陛下还要睡一会儿。”   “是。”   他们说话,赵十一却一直盯着那张床,与床上躺着的赵琮,又或者是在盯着上辈子的自己。   染陶正要开口请他去用早膳,床上的赵琮缓缓睁开眼,并往他们看了眼。   辰光似乎突然就慢了下来。   赵琮睁开双眼,赵琮侧过脸颊,赵琮看向他们,每一个动作都慢得无比细致。   “陛下。”染陶朝他走去。   “小十一来了。”赵琮将手伸给染陶,染陶扶他又往起坐了坐。   “是。”   “过来。”赵琮对尚站在帘子处的赵十一说。   听到赵琮略沙哑的声音,赵十一终于回神,他抬脚走到床边。   “坐。”赵琮再指床边。   赵十一听话地坐了下来。   “你们出去。”赵琮对染陶说,“朕与他说话。”   “是。”染陶听话地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昨日里被人欺负了?”赵琮恍若无意般地开口,声音也云淡风轻,更因在病中,那声音又哑又轻,如同缓慢抚过指尖的羽毛。   他的声音又那样近,只在耳畔。   此刻却只有他们二人。   赵十一的脊椎顿时由上而下地起了莫名的酥麻之意。   “被欺负,为何不狠狠回击?”赵琮问他。   赵十一抬眼看他。   回击?孙太后那般对他,满朝文武那般对他,也没见他回击。   赵琮居然还问他为何不回击,他到底懂不懂“回击”二字的意思。   “朕是皇帝,你是朕的侄儿,你更是养在福宁殿,由朕亲自教导的侄儿。谁都不能欺负你。”   赵十一看着他。   “你不再是从前那个魏郡王府任人欺负的赵世碂了,你是朕殿中的赵十一。”   赵琮也看着他。   “生为男儿自要顶天立地,往后你也要成家立业,若是总这般,你如何护你的妻儿?”   “再有人笑你、骂你,甚至打你。不要怕,狠狠地笑回去,骂回去,打回去。朕会护着你。”   赵琮笑:“除非哪天,朕死了,护不了你了。”   赵十一听罢,缓缓低头。   “你虽不说话,朕知道你都懂,你也听进去了。中秋时,宫中摆宴,朕将你的兄弟们都叫来,你要不要报仇?”赵琮笑着说了“报仇”二字。   原来赵琮也知道何为报仇。   那赵琮为何不替他自己去报仇?   答案显而易见,因为他赵琮没有依靠,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护着他。   他没法报仇,他的对手还是宫中与他对峙并比他强大太多的孙太后。   他想,赵琮的确不聪明,但也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愚钝。   从小饱读诗书精心养大的王府嫡子、过继后唯一的皇子,怎会愚钝?   兴许赵琮便是看得太透,心肠太好,行事也太过君子之风。   想必他从未想过,真会有人胆敢要他的命。   书读得太好,真的不好。   赵琮有的是智慧,却不是心眼。   心眼能活命,智慧只会丧命。   心眼多的人,嫉妒除自己外的每一个人,想弄死比自己优秀的每一个人。   而拥有大智慧的人,永远是那被嫉妒的人。   赵十一忽然有些沮丧。   与赵琮相反,他无甚智慧,唯有心眼,与坏心,以及狠心。 第39章 “赵世碂,快些长大吧。”   赵十一坐在福宁殿的正殿内用早膳, 茶喜在一边静静地伺候他, 为他往小碟子中搛他爱吃的鸭肉包儿。   赵琮吃了药,困劲上来, 又睡了。   他的耳边却还是赵琮刚刚的话:“你的名字取得甚好, 与朕的名字同音, 虽犯了名讳,但朕无需你去改名字, 朕特准你继续叫这名。碂, 石头,坚硬, 坚强, 并非易被忽视的。”   赵琮拍了拍他的手背, 轻声对他说:“赵世碂,快些长大吧。”   赵琮第一次这样郑重叫他。   不是小十一,不是赵十一,而是赵世碂。   他也想快些长大, 他恨不得时光飞逝, 恨不得他已御宝在手, 恨不得手刃每一个他厌恶的人。   可若他长大了,当真御宝在手,赵琮……便死了。   头一回,他心生些许迷惘。   说完那句话,赵琮便叫了染陶进去,染陶伺候着他继续睡觉。   他则是坐在外间独自用早膳, 身上却也已沾染上内室浓厚的药味,久久不散。   用完早膳,他穿过游廊回侧殿,他抽了抽鼻子,药味散了许多。   他走至殿前,突闻身后有人叫他:“小郎君!”   是吉祥的声音,他回身望去,只见吉祥带着两个小太监走来,两个小太监一同搬着个笼子。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笼子,两个小太监将笼子放到了地上,已乖觉地行礼:“小的见过小郎君,小郎君万福!”   赵十一暗笑,他竟也当得起“万福”了。   茶喜高兴道:“这么快便寻了来?”   小太监应道:“这位姐姐,我们盛大官听闻是陛下为小郎君寻鸽子,立刻挑了最漂亮的二十只来!一水儿全是白的!”   鸽子?   茶喜对赵十一道:“小郎君!看看它们吧?”   赵十一盯着那颇大的笼子,里边的确是来回走动,还会“咕咕”叫的鸽子。   他点头。   两个小太监见他点头,笑道:“好嘞!小郎君您看好了呀!”   其中一人弯腰打开笼门,二十只鸽子争抢着从门中钻出来,刹那间,它们一同扑棱着翅膀直往天空飞去。   赵十一不由抬头,正是夏末,阳光虽满却不刺眼,他眯眼望着头顶被白羽遮住的小片天空。一群白色的鸽子叫着在天空中一圈圈地飞,仿佛已与白云融为一体,最后停在了屋顶上,几乎站成一排。   “真是好看!”茶喜抬头,连声称赞。   其他小宫女听到声响,也纷纷好奇地出来看。   赵十一再看了眼屋顶。   二十只鸽子,闲适地站在屋顶上,却又恰好排排站在阳光洒下的一个半圆形光圈之中。   忽有光明之意。   此时的阳光,看久了,眼也不累。   秋天真的要来了。   赵琮的十六岁生辰也真的要来了。   赵琮这次一病,便病了半个月。   其实他的身子早已好,他却不愿“好”,他也已知晓吉祥的事。   染陶告知他时,他本在翻谢文睿新买来的词册子,听闻此话,眉头皱了起来,只是染陶低着头,没有望见。   忽然而至的直觉告诉他,吉祥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在染陶眼中,吉祥是个坦然的好太监,他有勇气去承认他的心机,便是忠于他赵琮。   福禄与染陶都有心机,有这等心机的人兴许都会惺惺相惜。赵琮也以为福禄与染陶都很好。   可独独吉祥的心机,令他怪异。   即便吉祥这般坦诚,他也觉怪异,吉祥似乎坦诚得太过。   他不禁回想头一回见到吉祥的场景,一切的确来得过于巧合。可吉祥又是谁派来的,孙太后?宫外的魏郡王?又或者是其他宗室?再者是哪个臣子?原来对他不怀好意的人这么多,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毫不畏惧这些人。   想罢,赵琮将词册放下,轻声道:“既如此,宫中也定个新规矩,往后御药局的大夫配药、熬药时,除了试药太监,均得有其他太监在一旁陪同。”   “是。”   “你去趟宝慈殿,告知太后此事,殿中省毕竟是她在管,还得劳烦娘娘亲自示下。这毕竟也是好事儿,娘娘自当会同意。”   “婢子知道。”   “小郎君身边守夜的太监,除了吉祥外,另一个改名为吉利。”   “陛下?”染陶不解。   赵琮笑:“这样叫起来才好听。”   “是。”染陶也笑,却是信了。   毕竟没人怀疑赵琮的任何心思。   小太监改名到底是小事,御药局的事才是大事,染陶匆匆去了宝慈殿。   孙太后并不为难她,问完话便放她回去。   染陶一走,孙太后大怒:“他是疑我要害他?!我若要害他,岂会等到如今?”   青茗道:“怕是陛下身边的宫女、太监撺掇陛下。”   “如何说?”   “那日有小太监随陆御医去御药局时,陛下还在床上昏睡着呢,他如何示下?”   王姑姑敛目,伸手为孙太后捏肩膀,孙太后回神:“你去将殿中省的周来春叫来。”   青茗也敛目,应了“是”,转身时脸色却不好看,娘娘终究不信她,她终究比不过王姑姑这个乳娘出身!王姑姑总挑唆娘娘与陛下对抗,她看得很清楚,娘娘到底不是狠心之人,先帝那般菩萨性格的人,登基时还杀了亲弟弟呢。娘娘这般总也狠不下心来,如何真能当那女皇帝?   还不若交出御宝,反而能换得下半辈子的太平!当这尊贵而又清闲的太后又有何不好?中宫无主,后宫不还是娘娘在打理?何必非要执着于前朝政事。   王姑姑是要害了她们娘娘啊!   青茗一走,室内仅剩孙太后与王姑姑。   “你要说些什么?”孙太后侧脸看王姑姑。   “娘娘,为何不趁此机会将陛下——”王姑姑边说,边仔细地看孙太后。   孙太后大惊,嘴微张,许久之后,她压抑着声音:“姑姑你怕不是疯了?!”   王姑姑跪到她面前:“娘娘,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满手鲜血?陛下拖了这么些年,不仅没有死的兆头,且身子越养越好,娘娘如何等得起?陛下若死,娘娘即刻便能从宗室挑选新的郎君。便是不挑,娘娘手中有御宝,更有文臣与禁军,五姓番那处也已有回话,赵家宗室中,有谁能与娘娘一战?娘娘有何怕?”   “姑姑,赵琮是我的嫡亲外甥!”   “娘娘,早先白大夫来回话时也说了,陛下的身子只是弱,却能拖许久。陛下即便一辈子不得亲政,娘娘终究只能临朝听政,满朝文武跪娘娘,也终究跪得名不正言不顺,这如何能痛快?!娘娘自小便钦佩武曌,武曌如何当女皇帝?娘娘又如何?”   王姑姑的每句话都说到了孙太后的心坎上。   孙太后心很热,是,她从小便钦佩武曌那般的女子。她恨不得再不受拘束,她也想做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如今她也正努力,可的确如王姑姑所言,除非赵琮死,也除非赵氏无人,否则她终世不得正名。   “娘娘便不想被众人跪拜,高呼一声‘万岁’?!”王姑姑再言。   孙太后伸手抓住高椅的把手,呼吸顿时有些困难。   她想,她想得快疯了。   她也曾动过杀心,赵琮登基的那一日,晕倒后,躺在床上,内室中唯有他们两人。   只要她稍稍动手,赵琮便没了。   她已经伸出了手,没能狠下心来。   她从小也是饱读诗书,又在宫中得先帝亲自教导,与皇室中人一般,十分信奉祖宗之法。祖宗定下的规矩,对她影响颇深。她既欣羡武曌的手段,却又暗暗不愿走出那一步。   “娘娘,陛下看来是死不了了。”   孙太后垂眸,当初她也的确如大多数人那般,都以为赵琮会早夭,以此再做安慰,终究没下手。却没料到,赵琮竟然活到了今天。   “娘娘,您若不对他人狠心,来日,便是他人对您狠心!”   孙太后伸手抚着心口,沉默不语。   染陶从宝慈殿回来,又往侧殿去了一趟,没瞧见茶喜与吉祥,问了才知道,均陪着小郎君去了后苑。   她直接找到那位守夜的小太监,问道:“你原本叫个什么名字?”   “小的叫顺子。”   “是家人取的,还是进宫后改的名?”   “小的是孤儿,名字是宫中大官为小的取的。”   “你运道好,陛下觉着吉祥叫吉祥,你却叫其他名字,终究不好听,给你赐了个名字。”   顺子有些呆愣,抬头,“啊”了一声。   染陶笑:“傻小子,陛下给你赐名‘吉利’。”   吉利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才好。   吉祥太过聪明,这个吉利就是太过傻!   染陶指点道:“到底是陛下给你赐名,去正殿门口磕个头去。”   “小的知道了。”吉利老老实实地还想跪下来给染陶磕头,染陶身后的两个小宫女都一同笑了起来,吉利的脸便更红。   “快起来吧,随我去。”染陶也笑,带着吉利一同去正殿。   却没想到,陛下听了染陶的通传,居然要见这个吉利。染陶倒觉得这个傻小子有些意思,估计能哄陛下高兴,将他叫进去。   陛下与他单独说话。   染陶退出内室,想了想,对两个小宫女道:“这事儿,就咱们仨知晓。”   小宫女跟随染陶多年,乖巧道:“婢子知道。”   赵琮靠在床上,望着跪在地上的吉利,吉利的身子甚至还在抖。   “你抬头,朕瞧瞧。”   吉利抖得厉害,倒听话,勇敢地抬起头。   “宫中可好?”赵琮问他。   吉利身子健壮,长得又高又胖,有些蛮力。是以才被茶喜挑来守夜,扛得住熬,哪怕呆点也无碍。这样高高胖胖的他,脸一红,的确很有趣。他虽怕,抖抖索索地还记得说话:“陛下,宫中好。”   “为何好?”   “有吃的。”   赵琮笑出声,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小胖太监进宫后没少吃。他也不再问,只道:“朕交代个事情给你做。”   “小的领命!”吉利立即扑到地上,猛磕了一个头。   赵琮再笑:“你别慌,站起来好好听朕说话。”   “是……”吉利站起来,弯腰站着。   “与你一同伺候小郎君歇息的吉祥,你往后替朕看着。”   “啊?”吉利呆呆抬头。   “会不会看人?”   “小的不会。”吉利应得老实。   “你最爱吃什么?”赵琮索性这般问。   吉利低头道:“小的喜爱吃肉馅儿的蒸饼……”   赵琮“哈哈”笑,真是个老实人,他笑得吉利更紧张,头低得更低。   “若是有一天,你吃了素馅儿的蒸饼,你会如何?”   “陛下,小的不吃素馅儿的蒸饼,福大官待我们好,知道小的喜欢吃肉馅儿的,顿顿有肉馅儿的蒸饼吃。”   赵琮伸手捂脸,笑了半晌,才道:“一个喜欢吃肉馅儿蒸饼的人,突然吃,并且吃好几回素馅儿的蒸饼,奇怪不奇怪?”   “奇怪!”   “正是这个理,所以,你知道该如何看着吉祥了吗?”   “……”吉利直着眼睛想了许久,突然点头,“知道了!”   “那就去吧,看着他。”   “是!”   “此事,只有朕与你知。你办好差事,再给你吃肉馅儿的其他好吃的。”   “是!”   “去吧。”   吉利规矩地再给赵琮磕了一个头,嘴里还念着“肉馅儿”、“素馅儿”等字眼,退出了内室。   赵琮掂了掂手中的书,他的病也该好了,毕竟再过几日,他的妃子们便要正式入住后宫。 第40章 这礼,送皇后都已足够。   七月初九, 嫔妃们分别入住雪琉阁与嫣明阁。   淑妃钱月默初入宫便是四妃之一, 娘家又是那等家世,早早便有小太监殷勤地来帮她搬东西。她的贴身宫女飘书是由家中带来的, 还是陛下特别给的恩赐, 许她带一位丫鬟入宫。小太监们将她迎进雪琉阁, 飘书一一给了小荷包,里边是小块的碎银子。   小太监们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话说了一箩筐才肯走。   他们走后, 钱月默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坐在陌生的高椅上, 还未来得及与宫中太监、宫女说话。   雪琉阁中原本的宫女正收拾各处送来的礼品, 小太监也是四处走动, 她暗暗看着。   飘书给钱月默倒了盏温水,拿起团扇为她扇风。   一位宫女走来,手托一个红色锦盒。   钱月默来不及喝水,诧异道:“这是?”   “娘子, 婢子们正为娘子规整各处送来的礼品。这是郡主府送来的。”   本朝建国近一百年, 只有那么一位郡主有专属的郡主府。   钱月默立即放下茶盏, 伸手道:“我看看——”说完她便一愣,收回了手,端正坐姿,又道,“本位看看。”这才有了几分淑妃娘子的样子。   小宫女打开锦盒,饶是钱月默也不由想要惊呼。   盒中是一整套头面。   钱月默是大家闺秀, 并非那等没见过好东西的普通女娘。只是这套头面共有三十六件,全部都是足金打制的芙蓉花样式,花蕊上镶的全是品相极好的红宝。尤其那支顶簪,其中镶嵌的红宝,足有铜钱大小。   盒子打开的一刹那,只见金光闪闪,却又华而不俗。   钱月默是个清雅的性子,自家妆奁中倒是有华丽的首饰,却未上身过。   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头面。   即便她清雅,她也是个爱美的才十六岁的小女娘,不得不爱这般精致华丽的首饰。   她不禁有些惊慌,郡主为何要这般做?   这礼,送皇后都已足够。   赵宗宁的好东西多得很,既然是宫中目前品级最高的妃嫔,又是钱商的女儿。况且她曾与钱月默有过几面之缘,她觉得钱月默虽文雅,与她玩不到一块儿去,也是难得讨她喜欢的小娘子。   为了哥哥,也为了这份眼缘,她送了份大礼。   况且,这样的大礼,于宝宁郡主而言,并不算如何。   到底是纳妃的大好日子,赵宗宁特地从宫外再送了贺礼进宫来给赵琮。   赵琮哭笑不得地看贺礼中附上的纸笺,是他的好妹妹亲手写的贺词。   妃嫔入宫的第一日,众人皆等着看赵琮要召谁侍寝。   结果是,他谁也没召。   孙太后莫名松了口气。   第二日,众人依然等着看赵琮要召谁侍寝。   结果是,他依然谁也没召。   第七日,他没召。   第八日,他还是没召。   孙太后的气反倒提上来,再也下不去。   她从未给赵琮指过引导人事的宫女,赵琮长到十六岁也未近过任何女娘的身。她原是故意的,她不愿赵琮留下他亲生的与孙家无关的继承人,那样的话,即便赵琮死了,依然有另一位名正言顺的新帝。   恰好赵琮身子也不好,她有了好理由。   可赵琮真不去召妃嫔侍寝时,她反倒又觉得不安。   她近来脑中也是小人打架,在杀与不杀之间犹豫得厉害。   纳妃的第九日,是七月十八,正式行册封礼的日子。   宫中暂无皇后,便由淑妃钱月默带领其他三位美人在文德殿一同行礼。   礼毕,领了印,她们又去宝慈殿。   孙太后仔细打量钱月默,的确是个十分美貌的,还是那种清清雅雅的美貌,就如同后苑池子里晨间初开的第一朵白色荷花,也如初夏的第一缕清风,她见着也喜欢。这般美貌,赵琮辛苦求来的,为何不召来侍寝呢?   思索间,小宫女们奉上香茗。   孙太后与王姑姑对视一眼,王姑姑微点头,孙太后面露微笑,平静地看着四位妃嫔喝了那杯茶。   孙太后的心总算是又落了下去。   即便侍寝,她也不怕了。   反正是生不出孩子来的。   既无须担心孩子的事,孙太后不好拿这事儿问赵琮,便将尚寝局的人叫来训了一通。   尚寝局的人被训了一通,只好再去福宁殿。福禄一见尚寝局的人,便知他们是所为何事而来。要他说,他其实隐隐也有些担心,都这么些天了,陛下怎么一个妃嫔都不召来呢。   尚寝局的史迁苦着一张脸对福禄道:“福大官,太后娘娘也担忧着陛下呢。”   福禄知道他的意思,虽听他提起孙太后,有些不屑,却也的确担心此事,便道:“我会在陛下跟前提起此事。”   “哎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史迁夸张地对福禄行礼,“多亏了福大官!”   福禄笑了笑,未再接腔。   史迁走后,福禄去与染陶说话。   染陶立在殿外,见他走来,问道:“史迁走了?”   “是。”   “陛下在里头与六郎君说话呢。”   “染陶姐姐,你说这事儿——”福禄也拿不定主意。   “你也真是糊涂了,明天是个什么日子?!”染陶都想拿手点他的额头。   福禄脑中一清醒,明日是陛下见使官的日子呀!   “这个时候,陛下哪还有空惦记其他事?”   “是我糊涂,是我糊涂了!”   “我知道你也是担心陛下,但四位娘子都在那儿呢,你急些什么?”   “是是是!”   染陶还要再说话,有守门的小太监从远处走来,立在台阶下,禀道:“染陶姐姐,福大官,钱相公求见陛下。”   赵琮听说钱商来了,立即叫人将他请来。   谢文睿起身道:“陛下,臣告退。”   “你留下。”   谢文睿怔愣中,钱商已经走了进来,他身穿朝服,一进来,便要往下跪。福禄没拦住,钱商跪下,行了个大礼,念了“万岁”。   赵琮笑:“钱大人这是与朕生分。”   “臣不敢,只是头一回得陛下召见,心中感激。”   钱商的确很会说话,赵琮叫起,他才起来。   钱月默生得貌美,她的父亲钱商也是长得仪表堂堂。往前倒个二十年,那也是一位英俊少年郎。即便如今,钱商蓄了胡须,却也依然是美中年。   但赵琮也就是看看,他虽然是个断袖,却不喜爱这一款。再者在这个时代,在皇宫中,他只想保命,只想要权力,其他的他毫无兴致。   钱商在右侧首坐下,染陶亲自为他奉上茶,他道了谢。   赵琮指向谢文睿,介绍道:“这位是谢文睿,武安侯家的六郎君。”   二人自然又是一番招呼。   待该打的招呼都已经打了,赵琮也不再废话,直接问道:“不知钱大人今日所来,是为何事?”   钱商见赵琮说话并不避谢文睿,便知这是陛下的心腹,看来陛下果然不如他人所说那般痴傻。他坐着,朝赵琮拱手:“陛下,明日便是各国使官觐见的日子,不知陛下可有事要差人去做,臣愿领差事。”   赵琮以为那日钱商说要与他同见使官也就是面上情,也没料到他竟然真的来了。   既然钱商有意投奔他,他自然不会拒绝,便索性问他:“钱大人说从前去过辽国,不知钱大人有何发现?”   钱商思考了几息,认真道:“陛下,臣曾去过两回。头一回是臣还年轻时,出门游历经过。第二回 ,是先帝还在时,与我大宋使官同去。”   “辽国风貌如何?”   “辽国与我大宋不同,辽国人好斗,境内宽阔,男女皆可骑马,更是只以牲畜多少论贫富。辽国贵族极爱狩猎,尤其是那天鹅,还爱养那叫作‘海东青’的鹰。”   赵琮点头,这些都是常识,他想听些不一样的。   钱商也不令他失望,又道:“陛下有所不知,这十年,辽国境内突现一个叫作‘女真’的民族。”   赵琮心中一动,本该在一百年后才出现的女真,竟然此时就已出现。他抬头看钱商:“钱大人如何得知?”   “臣不才,上回出使辽国,在当地结交了几位朋友。”钱商“呵呵”笑。   赵琮也笑,人才啊,去了两回,就能在辽国有细作,还将有细作的事告诉了他。   他再问:“钱大人的那几位朋友如何说这‘女真’?”   “陛下,女真人凶悍胜过契丹人,这十年蔓延迅速,似有建国之势,只是辽国皇帝厌恶他们,不愿认同女真做他辽国的属国。”   赵琮低头拿过桌上的茶盏,暗自思考。   钱商又道:“女真人无固定居所,到处征战,辽国西北处许多村落成日胆颤心惊。”   “照钱相说来,女真竟是这般凶残?”   钱商微笑:“陛下,以臣之见,辽国此回之所以拖到此时还不愿归去,定有原因。”   “大人觉得是何原因?”   “女真人急于建国,却又无实力与辽国正面对抗,但在辽国西北境内捣乱却是足矣。辽与女真所属一脉,均是游牧民族,女真人凶悍非常,辽国自上回与我大宋一战之后,也在休养生息,他不敢与女真直接对抗。”   “大人的意思是,辽国使官有意向我大宋求助?”   “陛下虽还未亲政,派兵一事得陛下点头才成。”   假若辽国境内女真当真已嚣张至此,钱商的话倒有几分参考性。   赵琮笑问:“若明日辽国使官的确有心向朕求助,钱相觉得如何才为最妥帖的法子?”   “妥帖不敢当,但在臣看来,女真尚未成气候,若助辽国灭了它,不仅少了一个威胁,辽国人定当要感激陛下与我大宋。辽国粮食与银钱均贫乏,他国使官若真要求助于我大宋,倒也不必派兵,只需给他们钱粮即可。”   “哦?那他们拿什么来换大宋的钱粮?”   钱商抬头笑:“马。以此为条件,辽国若胜,女真人所养之马,也当分我大宋至少五成之数。”   赵琮也笑,钱商这人的确有点意思,看起来儒雅得很,却也难得是个主动出击的性格。 第41章 赵十一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得意。   但在赵琮看来, 尽管钱商对于马的看重, 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其他的却不尽然,他为何要帮辽国打女真?   辽国人最为热爱背弃信义, 还抢了他们大宋的土地。他为什么不趁着女真还未壮大起来, 直接拿钱与粮食与女真换马, 并助女真先把辽国给灭了?   先把大的灭了,再解决小的, 岂不是轻松许多?   但他仅在心中独自想, 这辈子加上辈子的经验,使他深深明白, 不管什么话, 都要藏在心中。再者, 他还未见使官,根本不知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回,外国使官如此团结一致地留在大宋境内不愿归去,除了瞧他的热闹外, 也一定有其他原因。   想罢, 他笑着对钱商道:“钱大人的话令朕受益匪浅。”   钱商赶紧站起来作揖:“臣愧不敢当。”   “钱大人的话, 朕会好好思量。”   钱商也没指望他说一回话,陛下就能立刻认同。换句话说,真要那样的话,这样没脑子的皇帝不追随也罢。   “臣回去后便仔细写好奏章,改日再奉到陛下面前。”   赵琮暗乐,登基六年, 钱商怕是第一位给他递奏章的人。   君臣交谈的氛围甚好,钱商说了该说的话,也不久留,起身便要告退。   钱商如今与他又不同,好歹他的女儿现在是他赵琮的妃子。   赵琮将染陶叫进来,说道:“你带钱大人去趟雪琉阁。”   钱商立即拒绝:“陛下,不可,这不合规矩。”   “无碍,是朕特批的。淑妃入宫时日也不多,定是想家的,钱大人放心去便是。”   赵琮既已这样说,钱商才应下,转身与染陶同去雪琉阁。   人走后,赵琮手捧茶盏,思虑颇久,才将茶盏放到桌上。   一直在沉默的谢文睿抬头看他。   “文睿听到此刻,有何想法?”   “陛下,臣以为,当好好练兵。”   赵琮笑:“的确。”往后有好几场仗要打,就如今的厢军与禁兵,拿什么与人家凶悍的游牧民族打?他又看谢文睿,“文睿。”   “陛下?”   “朕这回也想派使官去一趟辽与西夏,你去辽国如何?”   谢文睿慌忙站起:“陛下。”   “怕?”   “臣不怕!只是,只是——”   “只是你仅是一位普通侍卫,恐惹人闲话?”   谢文睿不好意思地低头。   “朕说你能,你便能。这番,朕也有意锻炼你。你到底敢不敢?”   “敢!”谢文睿说得斩钉截铁。   赵琮笑:“那就得了。”   赵十一从后苑回来,在殿门口遇到谢文睿。   谢文睿满面通红,一副无比兴奋的模样。   赵十一暗想,赵琮又给他灌了什么汤药,他停下脚步。   谢文睿抬头见是他,莫名就是一抖。实在不知为何,他如今连陛下都不怕,偏偏就怕这位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   赵十一瞄他,谢文睿心虚,说好替他请人写诗来。可是顾辞听闻他是要替王府的小郎君求诗,书生脾气立刻上来,死活不愿意写。   谢文睿作揖,小声道:“小郎君,那诗,还得再等几日……”   茶喜与吉祥面面相觑,什么诗?   赵十一暗哼,没出息的东西,上辈子就指使不了顾辞,这辈子还是这般没出息。好歹也是从小习武的武安侯府郎君,连一个书生都奈何不了。   茶喜见这般下去不好,便笑道:“六郎君可要去当差?”   “我正要去紫宸殿,瞧那处布置得如何。”   陛下明日要在紫宸殿见使官,茶喜了然地点头:“既如此,六郎君请自去忙碌。”   谢文睿却又瞄了一眼赵十一。   他给面子地点点头,谢文睿这才行礼离开。   茶喜不禁更为诧然,怎的谢郎君似乎有些惧怕他们小郎君呢?   但不待她多想,赵十一已经往正殿走去。   赵十一猜想,赵琮此刻应该是很高兴的。毕竟一个从未亲政过的小皇帝,明日便要见外国使官,就算瞧个新鲜也够高兴了。况且近来赵琮的妃子也已册封,正是风光时,怕是待见了使官,赵琮便要一一召来侍寝。   他迈过门槛走进正殿,福禄见他来了,立即将他带进去。   赵琮已回到内室,正靠在榻上苦思冥想,要思考的东西真的太多,思考如何能赚更多的银钱,思考如何让全国人民生活得更好些,思考如何自保地玩转西夏、辽国与其他国家,再思考如何练兵。只可惜他没什么心腹,他也没有真正能够去相信的人,否则多个人商量也是好的。   听福禄说“小郎君来了”,他睁眼,眉头却还皱着。   看到赵十一一副虽有些傻笨却又无比单纯的模样,赵琮不禁想,赵十一若不是个自闭症儿童该多好。他是愿意相信赵十一的,届时,赵十一也能帮他做事。   可惜啊!   赵琮从榻上坐起来,赵十一见他满面愁容,不禁一愣。   “你怎么来了?”赵琮伸手给他。   赵十一不客气地握住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反手就在赵琮的手心写“使官”。   赵琮点头:“明日确要见使官。”赵琮正烦闷,此刻面对赵十一这个不会说闲话的小朋友,反倒没了压力,难得说了几句真心话,“朕正有些烦闷,人的心思为何总是这么难猜,尤其当一人面对众人时。”   赵十一听他这般说,便侧脸看他,倒是又有些心疼起来。   赵琮抱怨了几句,又笑:“你又懂什么呢?”并立刻换了话头,“又去后苑作画了?画了些什么?”   赵十一本不想提及这些,可见赵琮不高兴,便在他手心继续写:鸳鸯。   赵琮果然笑得眯起了眼:“后苑的湖里的确有一对鸳鸯。”他说罢,朝外道,“茶喜!”   茶喜立即进来:“陛下!”   “将小郎君今日作的画拿给朕瞧瞧。”   “哦!”茶喜应下,却又看了小郎君一眼。小郎君宝贝那些画作,宝贝得很,轻易不给人看。赵十一却未看她,而是自己走了出去,很快他又回来,手中抱着几筒画卷。   在赵琮诧异的目光中,他将它们摊开给赵琮看。   是他这几日作的画,有湖面上的鸳鸯,还有水中的锦鲤,更有屋顶上歇息的鸽子。均画得栩栩如生,也很有意境美。赵琮仔细看着,不由心中连连称赞,绘画的确是天分,有些人画了一辈子都找不着风格。   有些人初次拿笔,哪怕画得一团糟,偏有独有的意境。   赵十一正是属于后者。   有了可观察的事物,赵琮面上的忧愁便渐渐散了。   赵十一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得意。   还是得靠他。   赵琮实在忙碌,晚膳也未与赵十一同用。   他回侧殿前,赵琮交代道:“这几日朕有些忙碌,你要记得按时用膳,多听茶喜的话。”   赵十一不悦地抿嘴,赵琮把他当小痴子了不成!这是念叨三岁孩童的话吧?   “明日有使官进宫,均是外国来的,你也从未见过吧?若感兴趣,朕让他们带你偷偷去瞧一眼。”他说罢,便朝茶喜道,“回头你去与你们福大官说,躲在紫宸殿侧门处,可以瞧上几眼。”   茶喜诧异:“陛下,当真可以这般?”   赵琮点头:“自然,朕说可以,便可以。”他又问赵十一,“如何,想不想看?”   赵十一沉默,他并不是十分想看。   赵琮却当他默认,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令茶喜带他回去。   他们一同从正殿出来时,一位面生的小宫女正在阶下,与福禄手下一个叫作路远的太监说话。   小宫女说话有些忐忑:“这位阁长,我们戚娘子亲手炖的汤,想奉予陛下。”   赵十一眉毛一挑,这就有妃子争宠来了?他故意放慢脚步。   路远是福禄亲手带出来的人,倒也机灵,他当然知道陛下眼下正忙于明日见使官的事儿,哪有功夫搭理这些个,他笑道:“陛下现下正忙。”拒绝得很婉转。   小宫女却无经验,又恳求道:“请阁长为婢子通传一声罢——”   她的话未能说完,因赵十一走了出来,路远一见他出来,立即殷勤行礼:“小郎君。”   赵十一点点头,他才又立起来。   赵十一看向面前的小宫女,小宫女手拎食盒,被盯得越发局促,不由低头。   茶喜见状,有些可怜她,笑道:“这位妹妹,回去罢。陛下正忙呢。也回去告诉你们娘子一声,日后陛下若要见她,自会召见。”   “是……”小宫女满面通红,转身离去。   路远笑:“这才几日,一个两个竟这般沉不住气来。”   “到底进宫时日不多,往后她们自会明白。”   路远点头,又问赵十一:“小郎君,小的正要去膳房,陛下晚上吃八宝鸭子汤,小郎君要不要?”   赵十一无反应,茶喜道:“陛下吃的,小郎君大多喜爱呢!”   “那便好,小郎君且耐心等着,约莫半个时辰,便能摆上晚膳。”路远再行一礼,领人往膳房去。   茶喜高高兴兴道:“小郎君!咱们回去吧!”   赵十一不满,什么叫赵琮吃的,他都喜爱?   是赵琮吃着觉得不错的,总是叫人给他送去,还要叫人亲眼看着他吃,逼着他吃。   他是个傻子,他能不吃吗?!   他又在长身体,自然要多吃,多吃了,身体才能更为健壮!这辈子也好在战场上更为威风!他上辈子幼年时吃得不好,并未长到六尺高,堪堪唯有五尺九寸。   这辈子,一定要长到六尺。   作者有话要说: 宋朝的一尺是31cm多一点,六尺,大概一米九~   赵十一:得意[耶]。 第42章 横竖都是不吃亏的。   紫宸殿已六年未曾见光。   七月十九, 赵琮坐在镜前, 染陶郑重地亲手为他戴上朝冠。   赵琮望着镜中的自己,登基六年来, 他再一次穿上了这身衣裳, 并要穿着这一身去见各国使官。   他无一丝的不适, 也并无紧张之意,甚至连兴奋也无。   他挺平静的。   毕竟, 这只不过是一个姗姗来迟的新开始罢了。   原本就是该他的。   赵琮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微笑, 他起身,往外走去。   染陶心中忽然便一定, 她不好跟去前殿, 将赵琮送至福宁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   赵琮宽待下人, 宫中宫女、太监,除非犯了错,才要对他下跪,其余时候, 赵琮很少要他们下跪。   此刻, 染陶跪在地上, 行了个大礼,郑重道:“唯祝陛下今日之后,便事事如意。”   赵琮回身,正要笑,却瞄到远处游廊中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常穿天青色衣裳的,只有赵十一。   但他已来不及将赵十一叫来跟前说话, 他低头对染陶道:“起来吧,此时天凉,小心伤了身子。”   染陶再磕了一个头,才立了起来,她满眼都是期冀。   赵琮再朝她一笑,而游廊中再无天青色的身影。他转身,带着大小太监、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紫宸殿行去。   染陶知晓小郎君要去紫宸殿看使官,但她许久未见他们出门,她奇怪地走往侧殿。只见常发呆的小郎君,又坐在游廊的长凳上头发呆。   “染陶姐姐。”茶喜见她过来,行礼。   “怎的不带小郎君去前头瞧使官去?”   “小郎君坐在这处不愿动呢。”   前辈子跟那些国家的人连仗都打过,杀都不知杀了多少,又有什么好瞧的?但赵琮是好心,赵十一便有些犹豫。他坐在长凳上,背靠游廊中的柱子,却想到方才远远见到的赵琮。   赵琮一身朝服,穿起来居然也挺有模有样。   他上辈子匆匆接过御宝,处理政事,还未来得及行登基礼便死了,他从未穿过那一身。   “小郎君?”染陶叫了他一声。   他才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带上吉祥同去前殿。   赵琮去得较早,使官尚未来齐,况且人数较多,他们也正在殿中排位子。   他便在侧殿中见钱商与蔡雍。   说起来也挺有趣,他作为大宋皇帝,在紫宸殿中特别召见使官,看起来很风光。但实际殿中,除了使官与他殿中的太监、他的亲卫,满朝官员,只来了钱商与蔡雍。   其他官员,大部分是孙太后的人,小部分是墙头草,不敢来,他也懒得叫。   还有部分官员,不够资格进紫宸殿。   赵琮倒没觉得心酸,只觉得好笑。怕是所有人都和孙太后一样,以为给他一个紫宸殿,再给些使官。戏台子搭好了,人员也派来了,就等着瞧他热闹,私底下应该都在等着好戏。   可他的戏可不是那么好看的,除非他自愿演。   否则谁都别想看他的戏,只能他看别人的戏。   蔡雍与钱商年龄相仿,却不似钱商生得温文儒雅。蔡雍是个文官,名字也温和,实际长得很高大,肤色偏黑,跟武将似的。   他声音洪亮,见着赵琮便跪下行礼。   赵琮也没料到判礼部事竟然是这副相貌,前几日蔡雍在紫宸殿带人布置时,福禄日日都来瞧,说了好几回蔡雍行事十分妥帖,是个很细致的人。此刻见他长成这副模样,想来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蔡雍的家世也并不差,又与武安侯府、魏郡王府是姻亲关系,不该为官这么多年,依然只是个判礼部事。   赵琮叫他起身,与他说了些话,才明白为何他为官多年,始终只是个判礼部事。此人行事、说话都过分刚直,又能讨好得了谁?先帝与孙太后均是真贵族出身,向来喜欢嘴甜之人,也喜欢相貌好的人,这等不会讨好他们的人,自然不爱用。   其实蔡雍当真是有些本事的,当年科举,也是二甲前几名。   赵琮没有先帝与孙太后那样的贵族架子,他反倒喜欢蔡雍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成日里绵里藏刀地说话,累不累?   虽然只来了两位官员,但都是得用的,赵琮很高兴,笑眯眯地一直与他们二人说话。钱商算是他的半个岳父,自然是全心全意地辅佐他。蔡雍这种性格的人,赵琮最会哄,哄到后头,赵琮说了个趣事,蔡雍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洪亮。   恰好此时,福禄来报:“陛下,各国使官已全部入殿。”   赵琮点头,对钱商与蔡雍道:“二位大人也请去殿中罢,朕稍后便到。”   钱商与蔡雍共应“是”,转身先往正殿而去。   赵琮起身,福禄又为他整了整朝服,他抬脚正要走,又停下脚步问:“小郎君来了没?”   “尚未。”   “你跟外头的小太监说一声,小郎君来了,便在此处休息。待朕见完使官,一同回福宁殿。”   “是。”   赵琮这才放心地去了正殿。   正殿在侧殿的东侧,赵琮恰好迎着朝阳行走,他步履闲适,抬头看了眼东方的朝霞,心道,便从这一刻开始罢。   而暗了六年的紫宸殿,终于再度照进了清晨的阳光。   赵十一到侧殿时,福禄交代的小太监殷勤地赶紧跑到他跟前,行礼道:“小郎君!陛下临去正殿前交代小的在此处等您呢!”   赵十一朝他点点头,往殿中走去。   小太监是在前殿做事的,对这位魏郡王府的小郎君并不熟,但知道陛下宠他宠得很,更知道他是个傻子。此刻心中却想,傻是傻,气势倒是挺足!不愧是养在福宁殿中的!   小太监索性更殷勤,笑着道:“小郎君,您先坐下喝杯茶。待会儿小的便带您去瞧,哎哟!那些外国使官啊,穿的衣裳可真是五花八门,戴着金冠的啊,那是辽国与西夏的使官!只是辽国的使官穿紫衣,与咱们的衣裳十分相像呢!西夏国穿的是红色窄袍,小郎君待会儿看仔细了哟,他们的金冠其实也不同,高丽——”小太监话多得很,一串串地直往外蹦,边说,他还边给赵十一倒茶、拿垫子,一丝错处都没有。   他说得正起劲,突然从正殿中传来一阵如山呼般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太监怔住。   赵十一也怔住。   这种感觉很奇妙。   应该谁都没能想到,有人会心甘情愿地高呼出这样的声音。   赵十一甚至怀疑,那些国家的使官是否已事先彼此打好招呼,要这样表现一场。否则,大多数情况下,那些使官宁愿行礼,也不愿喊得这般震撼。   他们撑足了小皇帝的面子,便是打了孙太后的脸。   打了孙太后的脸,孙太后又能对使官如何?孙太后是典型的守旧派,不敢打仗,不敢革新。她只能把丢掉的面子算到赵琮身上。   使官们只想挑拨孙太后与赵琮。   孙太后若是个聪明的,便不会上当,反而更该对赵琮好,将赵琮骗得越发听话。   赵琮若是个聪明的,就该好好利用一番这些使官,再把孙太后给踢下去。   只可惜,这两个都不聪明。   赵十一顿时不想再待下去,实在没意思,他起身便要回去。   小太监回神:“小郎君!您不看了?”   赵十一未搭理他,直接往殿外走去。   吉祥行礼道:“这位阁长,小郎君怕是身子有些许不适,小的这便陪同小郎君回福宁殿。多谢阁长方才的一番介绍。”   “哎哟!不妨事,小郎君既不舒坦,你就赶紧回吧!”   吉祥再弯了弯腰,追着赵十一走了。   方才的小太监又看了眼正殿的方向。   他恰好是六年前来前殿当差的,也恰好赶上了陛下的登基大典。   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山呼“万岁”的声音也不过如此。   小太监暗笑,他可不傻,同屋的都去讨好宝慈殿的人,就他按兵不动。他也总算是熬出了头,往后陛下来前殿的日子多了去了,他的好前程也要来喽!   紫宸殿那几声“万岁”喊得整座皇宫的人似乎都能听到,毕竟皇宫太小。   孙太后虽不把赵琮看在眼里,也不把那个判礼部事当做一回事。但赵琮去见使官,她到底心中不平。   她早起便有些心神不宁,待听到那阵隐隐约约的“万岁”时,她手中的笔直接落在了桌上,弄脏了手边的奏章。   “娘娘!”王姑姑将出神的她唤回来。   “姑姑。”   王姑姑并未上前帮她收拾书桌,而是问她:“娘娘,您还要犹豫吗?”   宝慈殿能听到,雪琉阁与嫣明阁自然更能听到。   钱月默正坐在厅中看各国送来的礼品。   因赵琮的四位妃嫔昨日恰好行册封礼,今日入宫时,各国的使官均派人来送了贺礼。   钱月默还不至于巴巴地指望这些,便是宝宁郡主送的那套头面,她惊叹过一回,也不过令飘书收进自家妆奁中而已。   她到底是淑妃,各国送来的礼品很多,她看了看,并无太大兴致。   正是她将要转身时,听到了前殿传来的“万岁”声,她顿住身子。   飘书见状,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回身轻声道:“娘子,陛下今日见过使官,就不同了。”   钱月默低头:“我知道,父亲也这般说。”   “娘子初入宫便是淑妃,陛下至今也未召其他三位美人,娘子——”   钱月默叹气,她知道飘书是什么意思。哪怕在家中再清雅,再不问世事,只要进了这宫门,便要争,不争便没有将来。没了将来,剩下的年月该如何过?   昨日,在宝慈殿,那杯茶分明就是有些问题。她虽喝进口中,却借拿帕子抿嘴唇时,偷偷地全部吐在了袖中藏着的另一块帕子上。   她有些担忧其他三位美人,不知喝进茶水的她们会如何。   但这是皇宫,她也只是摸索着在自保,什么也无法做。   而这也的确是皇宫,处处是陷阱,迎头便给她好好上了一课。   她不得不更加小心。   想到此事,她不免有些焦躁,伸手打开近前的一个锦盒。   是件织品,瞧起来似是羊毛织品。   应是西夏使官送来的,西夏不如他们大宋,这样的织品,钱月默自然不放在眼中。但这织品看起来十分柔软,心烦的她,不由便伸手去摸了摸。一摸,她摸到了一块凸起的硬东西。   她吓得立刻缩回手。   “娘子?!”飘书立即挡到她面前。   “里头有东西。”   飘书胆大,直接掀开几层织品,见到了最下方竟然还藏有一个黑木的小盒子。这一看便是有蹊跷的,飘书伸手要去打开那个盒子。   “且慢!”   “娘子?”   钱月默咬了咬下嘴唇,说道:“咱们去福宁殿,问陛下拿主意。”   隔壁的戚娘子太单纯,也太蠢,送碗汤过去,怎能见到陛下?   父亲看中陛下,自有道理。父亲不是愚笨之人,她信父亲,陛下定然也非如今所展现出来的性子。   她既然已进宫,就得适应宫中这一切。   无论前方又有何陷阱在等她,她只能朝前走。   而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她一定要得手。   她是淑妃,她是钱家女儿,她不能落了自己的面子。此番见陛下,一定要得陛下所见,她也要做陛下第一位召见的妃嫔。   能做陛下喜爱的妃嫔最好,若是不能,也得做能为陛下所用的妃嫔。   西夏送来的礼品中有蹊跷,真有问题的话,陛下自然要赞她,还要感激她。   如若不是蹊跷,只是巧合,或者误会。陛下也不会怪她,反而以为她心细、忠诚,以为她一心眷恋他。   既入宫,便是皇帝的女人。   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妻妾依赖他?   横竖都是不吃亏的。 第43章 当真是眉目如画。   赵十一去而复返, 染陶十分诧异:“小郎君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瞧见使官没?”   赵十一有些没精打采, 低头没理她。   往常赵十一心情好时,甚至是寻常心情时, 大多会点头、摇头, 总归是有反应的。此刻见他这样, 染陶便知他是心情不好。   这就奇怪了,染陶将赵十一扶住, 笑道:“小郎君, 去正殿中吧,陛下令谢六郎买了些书来, 书刚送来。有几本是陛下惦记着要给您的, 您去瞧瞧?”   横竖赵琮不在, 赵十一勉强点头。   染陶将那几本书拿到赵十一面前,又将茶喜叫来陪他,再叫小宫女去准备吃食。她则是叫了吉祥出去问话,问的自然是赵十一的事。   “小郎君为何不高兴?”她问。   小郎君不高兴, 回头陛下瞧见了也不高兴。   吉祥也纳闷, 他怎么知道他们郎君为何好端端的不高兴了?他们郎君向来不言心中事。   他低头道:“小的不知。”   染陶生气:“你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好, 哪有你这么当差的!”   “染陶姐姐,小郎君正听前殿的小太监讲那使官的服饰呢,小太监讲得热闹——”吉祥为她转述当时的场景。   忽有小太监从殿外跑了进来,染陶回头一看,又是个不懂规矩的,正要再生气。   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行礼:“染陶姐姐!淑妃娘子来了!”   染陶一愣。   陛下又不在, 她来做什么?   淑妃到底是四妃之一,父亲又是钱商,染陶还真不能赶她走。说白了,她染陶站在淑妃跟前,也不过是个奴婢。她只能令人将淑妃迎进来,她也得亲自到门口等。   钱月默正站在殿外耐心等待,忽闻鸽子的叫声,她抬头看了眼,天边一群白色鸽子掠过,飞进了福宁殿中。   染陶此时恰好走了出来,行礼道:“婢子染陶,见过淑妃娘子!”   钱月默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笑道:“请起。”   染陶抬头,笑问:“不知娘子来殿中有何事?有事令人过来吩咐一声婢子便是,哪用得着娘子亲自走一趟。”   染陶说话很客气,钱月默却听得出来,染陶防着她。   不过她也不气,陛下在宫中十多年过的并不易,这位贴身女官有很大功劳,若不是看得这么紧,陛下怕是早已丧命。   钱月默长得清雅,声音更是清雅,还柔柔的,她道:“本位有大事要禀告陛下。”   她这话说得很直接、简洁,却又直接简洁到染陶都不好再问。   她虽长得清雅,面上倒有几分坚持。   钱商正在前殿陪陛下见使官,她染陶真不能将人家的女儿就这么赶出去。   想罢,染陶笑道:“娘子也知晓,陛下正在前殿见各国使官,不知何时才归。”   “无碍,本位等陛下回来。”   染陶再道:“小郎君正在殿中呢。”   钱月默对这位小郎君也早有耳闻,她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早听闻陛下十分喜爱魏郡王府的小郎君。”   染陶还能说什么?只能将人带了进去。   走进福宁殿内,白鸽正在他们头顶盘旋。   钱月默不由又抬头看了一眼,染陶便笑:“这是小郎君的鸽子。”   “真好看。”   “是陛下特地令人为小郎君寻来的,均是白色的。小郎君很喜爱,常亲自喂食。”   钱月默暗想,陛下当真是十分宠爱这位小郎君,也幸好这是位郎君,而不是小娘子。否则,宫中哪还有她们的立足之地?   她们迈上台阶,染陶低头道:“娘子,小郎君正在殿中呢。”   钱月默知礼,说道:“本位是头一回来,还请带路。”   染陶弯了弯腿,率先走入正殿当中。   钱月默跟着走进去,见首座上正坐着一位小郎君。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那位身着天青色长衫的小郎君忽而抬头。   当真是眉目如画。   钱月默再度暗想,这真的只是一位小郎君,而不是扮作小郎君养着的小娘子?   赵十一本在看谢文睿递进来的那些书。   他也随赵琮去崇政殿听过几回课,只是如今赵琮愈发忙碌,再无时间去听课。他又不愿独自去,便已作罢。他以为赵琮特地给他备的书,不过便是前朝的史书,四书五经,亦或一些大家所提的歌颂诗词。   毕竟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均是在读这些书。   却没料到,赵琮给他的书,竟然是几本笔记。   其中一本《疏闻》,甚至是黄疏被贬至宜州任知州时,途中记下的所见与所感。黄疏本就是个奇人,上辈子的时候,西南有部族生事,无人愿去那等危险的地方平乱,况且当时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西夏处,分不出人手来。他那时已不再装傻,娘也死了,已做好争夺的打算。他倒是无所谓,主动要求去西南夷。   他好歹是赵家人,更是魏郡王府的人,上头乐得有人主动站出来,二话不说,给他派了几千禁兵,便让他出发。只说当地还有万安军、昌化军与厢军协助,他到了那地界,看到稀稀拉拉的万安军,心都凉了,也以为他大约就要交代在西南。   正是那个时候,他结交了时任宜州知州的黄疏。   可以说那一场仗能打赢,多亏黄疏的帮助。后来,黄疏也的确投靠了他。   黄疏更是那差点与谢家结成亲家的黄尚书。他死之前的一天,黄疏还为他女儿被谢文睿气得自尽的事又在他跟前哭。   这辈子,黄疏依然被孙太后贬到了宜州去。其他人被贬大多抑郁,恨不得成日里穿道袍,头簪木簪。也就黄疏这个奇人,跟游山玩水似的,那笔记写得仿佛不是被贬,而是去出任转运使。   可是黄疏是奇人就罢了,毕竟他早已知晓。   赵琮竟然也是个奇人!赵琮居然还把这种被贬官员沾沾自得的笔记拿给他来看!诚然黄疏的笔记是写得很好,叫人仅看文字,便如身临其境一般。   可这赵琮身为皇帝,未免也太不庄重了!   他心中腹诽,却也将黄疏那本略奇葩的笔记看了小半。   他正看到黄疏初入广南西路时的见闻,心中也有些感慨。上辈子,西南夷一战令他顿时有了些名声,与他一同进广南西路的禁兵死伤不少,留下来的后来大多成了他的亲卫。   那一战,他收获颇多。   可以说,是广南西路成就了后来的赵世碂。   此刻再见这些描写,他不由也心向往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殿外传来的脚步声。   他在福宁殿中早已是个小主子,由染陶放他独自在正殿中读书便可得知。他不喜人多,众人皆知,因而他在读书,并无人打扰,唯有小宫女立在门外。   是以,钱月默已经走进殿内,他才知晓。   他抬头望去,看到走进来的钱月默。   前世里他没见过钱月默,只知道钱月默本要做赵琮的皇后,还是先帝所定。但是赵琮早死,便作罢。钱月默后来如何,他怎会去关心?毕竟与他毫无干系。就连钱商,开始也是颇具盛名的一个人,只是后来孙太后倒了,该倒的都倒了之后,钱商忽然也不见了,不知去向何处。   他登基,更是只用自己的人。   此时见到钱月默,于他也是头一回。   他不禁突然好奇,赵琮是不是就喜欢这种朦朦胧胧,飘飘渺渺,又清清雅雅的人或事物?   要他穿、喜欢看他穿的天青色衣裳如此。   钱月默的长相也是如此。   他上回听有宫女提起过,钱月默是赵琮主动求来的。自然是十分喜爱,才会求来。   他本该起身行礼才是,可是赵琮都不用他行礼,他为何要去给一个妃子行礼?   他不是什么知礼的规矩人。   钱月默性子安静,见这位十分出名的小郎君只是看她,却未起身,心中是有些诧异的,但是面上一点儿未显。   倒是跟在钱月默身后的飘书好好惊讶了一把,竟然这样大的架子?   于这对主仆而言,这般的场面有些奇特。   染陶丝毫不见怪,笑着说:“小郎君,这位是淑妃娘子。”   赵十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染陶便又回头朝淑妃笑。   钱月默也是瞧明白了,这位小郎君果然受宠得很,明明就是不甚懂礼的,染陶这般规矩的女官竟也一点儿不在意。她温声道:“来时匆忙,未带礼物,还望小郎君见谅。待本位回去,便令人送来。”   染陶笑:“娘子客气,小郎君还小,很不必如此。便是陛下也常说,不能太娇惯他呢。”   钱月默暗自咋舌,福宁殿正殿,正厅中的首座,想坐便坐,见了来人也不行礼,还不娇惯哪?   染陶请钱月默坐下,钱月默只拣了右首的第二张高椅坐。   她有的好等,只好又与赵十一说话,笑问:“不知小郎君在读什么书?”   赵十一本打算不理她,但他见钱月默是个挺知礼的小娘子,瞧起来也顺眼,便将书给她看了看。钱月默点头,表示已看清,他又收回手。   “《疏闻》,本位倒是未曾听说过,不知讲的是些什么?”她说话的声音十分轻柔,因赵十一就是副孩童的长相。她在家也是有弟弟的,便用哄家中弟弟那一套的语气与他说话。更何况,陛下喜欢他,她在这位小郎君面前博个好印象,定然是好处多多。   可她忘了,赵十一是“不会说话”的。   自然无人应她。   钱月默似乎也是突然想起这桩事来,面上有些微红。   赵十一便不愿多待,在这儿与赵琮的妃子对坐,实在是没意思,他可不想欺负小女娘。他起身,拿起桌面上的几本书,转身便往内室中走去。   染陶叫来茶喜,茶喜立刻陪着他一同进去。   染陶这才笑道:“小郎君不太爱说话,娘子莫要见怪。”   钱月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心中却更是惊讶。   竟然连陛下的内室,他都说进便进!   她再不多动,也不多说,只是望着对面的椅脚,暗暗想到,回去一定要好好备一份大礼送给这位小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赵十一娘(?):挺漂亮嘛[呵呵]。   赵十一娘(?):等我长大,等我六尺高,作者你我等着[呵呵]。   赵十一娘(?):还不把那个“娘”给本郎君去掉?!![真的生气了!!]   作者:[突然高兴]。   画外音:长得好看是福气,不好看,你家皇帝都懒得看你一眼,更不会留下你,也不会心疼你哟。 第44章 赵十一莫名地“哼”了声。   紫宸殿中, 赵琮坐在高座上。   座下除最首的钱商与蔡雍, 四角站了四位他的亲卫之外,共站四列人, 最外两列是各国副使, 正中两列是正使。左侧两列, 以辽国使官为首。右侧则是以西夏的使官为首。   各国行礼的方式各不相同,其中正使与副使的也有不同的, 赵琮看得津津有味。   他们一一给赵琮行礼, 又向赵琮表达他们国主对大宋皇帝的祝福。   那些祝福的话语说得是天花又乱坠,把大宋皇帝夸到了天边去, 坐在上头的大宋皇帝差点没笑场。   其实方才他们吼了那么一嗓子, 赵琮也被吓着了。他预料到这群人是想来看他热闹, 没想到这群人不仅想看他的热闹,还想连着孙太后的一起看哪!   就是不知孙太后那个将面子看得大过天的人,能不能被这群人给诓到。   他倒宁愿孙太后并未被诓到,孙太后好歹听政听了六年, 不该这么愚笨才是。   其中夸得最多, 多到假的便是辽与西夏, 向来是有所求,才会有所言。不知辽与西夏这回求的是什么?是否真如钱商所说?   大宋本就与辽、西夏有贸易往来,尤其是大宋没有马,在大宋,马是稀罕东西,唯有少部分人能用。普通老百姓们坐车也好, 运货物也罢,用的最多的还是牛与驴、骡子。   每年光要跟他们换马,便要送出去无数东西。   西夏不如辽,更是常年徘徊于大宋与辽之间,先帝病重那会儿,甚至有传言说西夏要再向辽国称臣。可见这西夏不是个好东西,也是根墙头草,谁厉害,它便靠谁。   后来因西夏与辽起了冲突,拉扯得大宋也不得不对辽出兵,便是他的亲生父亲丧命的那一回。郡王战死,反倒使得士兵们因愤怒而士气大涨,两方对峙颇久,也是大宋运气好,作战的地点到底离宋朝更近,物资及时补足,到底是打胜了。   西夏才绝了那个心思,又老老实实地往大宋来送马,再拿银钱回去。   不过那一仗,虽胜,却也是惨胜。   经那一回,双方损失都颇为严重。   要是当时赵琮登基便能亲政的话,他必定会强制要求辽国向宋称臣,那是大宋开国以来唯一的一次机会。   偏偏他那个没出息的身子,一登基完立刻就晕了。   孙太后虽是格局颇大的国公府嫡女,在这等事情上面终究少了考量。况且,她那时只念着夺权,她需要辽国的支持,不顾部分大臣的反对,她不仅没要辽国对其称臣,反倒又给了辽国不少的银钱。   当初是有大臣直接死谏的,孙太后充耳不闻。   而辽国那时的确伤了元气,得了孙太后的好处,自然是支持她,也与大宋签了个和平相处的协议。   孙太后,以及部分大臣还沾沾自喜呢。   都是软骨头。   赵琮望着座下吹得天花乱坠的辽国正使,心想这就是孙太后一味去讨好的人啊,结果怎么着?过了六年,还不是照样打她的脸?   强硬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一回,他们来宋,孙太后又给出去了不少。   因而这一场觐见,倒是暂时没人问他要东西。   当着众多使官的面,各家就算有小心思,也不能独自说出来。   原本走完过场这事儿便算完了,赵琮却突然不想这么早便结束,他再拖一拖,让孙太后急去。   他直接又带着这些使官去侧殿中用午膳,这是临时决定的。   但前殿宫人俱是有条理的,安排得很妥帖。赵琮临去前,轻声对福禄道:“你去左侧殿,跟小郎君说一声,让他先回去。朕与使官用了午膳再回。”   福禄得令,往左侧殿去。   与此同时,又有小太监撒腿便朝宝慈殿跑去通风报信。   宴上,气氛比刚刚在正殿中松快了许多。   这些使官皆知赵琮身子骨不好,倒无人敬他酒。   赵琮自己端起酒盏,以茶代酒,说了几句开场白,要大家尽兴,更令钱商与蔡雍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赵琮生得白白净净的,因身子不好,颇瘦。他又笑得温柔可亲,使官们其实的确未将他看在眼中。他再说了这么一番话,台下众人还不可了劲地乐?   赵琮微笑。   他知道这些人看不起他,那样拜他,也是为了打孙太后的脸。他们甚至也看不起孙太后。   没关系啊,他也懒得打他们的脸。   待时机成熟,他打到他们的国家去。打得他们整个国家都只能臣服于大宋,臣服于他。   他笑眯眯地看着座下众人笑闹,使官们均在相互敬酒,也有人去敬钱商与蔡雍。钱商八面玲珑,很快便与人打成一片,蔡雍则满脸嫌弃,独自饮酒吃肉,无人理他,他也不理别人。赵琮瞧着,觉得格外有趣。   正热闹着,福禄走到赵琮身后,小声叫他:“陛下。”   “何事?”   “小郎君早回去了。”   赵琮点头,表示已知道。   “陛下,染陶派人送信来说,淑妃娘子,在殿中等您……”   赵琮捧着茶盏的手一顿。   福禄抬头看了眼座下坐着的钱商,道:“钱大人毕竟在此处,染陶不好拦她。”   赵琮再点头,的确不好拦。   可是钱月默去他殿中,是为了什么?   他低头,微微皱眉,直到座下有人走来,笑道:“陛下!”   赵琮抬头,面上是完美而标准、亲和的笑容。   来人是辽国的正使耶律钦,还特地起了个汉名叫作刘友钦。他人高马大,单膝跪地,因左手拿着酒盅,只将右手放置右肩处,行了辽国的大礼。   赵琮叫起,笑问:“刘使有何事?”   刘友钦说得一口流利的雅音,他也常往返于宋、辽之间,笑得露出白牙齿:“陛下!小的来前,我们圣上特地将小的叫到跟前,交代小的定要向大宋皇帝表达他的祝福!”   “多谢他的祝福。”他真是快被他们祝福怕了。   刘友钦笑着喝尽那杯酒,赵琮令福禄再给他斟酒。   斟满一杯,刘友钦却还不走,赵琮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   果然,刘友钦再度露出白牙,又道:“陛下登基六年,小的头回得见,方才在殿中初见,小的心中满是钦佩。钦佩于天底下,竟真有如陛下这般芝兰玉树之人!!怕不是天上的仙人吧!!回头说与我们圣上听,说与我们大辽子民听!也好让——”   赵琮无语,又开始无脑吹捧。连“仙人”都出来了,他可无心搞个人崇拜。   他实在是不想再听,赶紧叫停:“刘使说笑了。”   刘友钦憨笑,再道:“我们大辽子民向来仰慕大宋文化,此番前来,我们圣上也交代小的定要多学!还令小的多购买大宋书籍,带回大辽,也让大辽的子民得以学习。”   “承蒙你们圣上喜爱,既如此,大宋也已六年未曾有人出使辽国。朕这次便派些人与刘使一同前往辽国,也好感受辽国的风貌,你看如何?”   刘友钦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也好让宋朝的官去他们大辽看看,虽说这六年他们在休养生息,但如今也在渐渐恢复,他们有了更强的骑兵,更多的马,两国的协议早就该改了!   大宋该给他们更多的银钱才是!   有了银钱,也好去打那女真。   他立即仰头喝尽酒,笑道:“真是太好不过了!还是陛下英明!”   赵琮微笑,心中也感谢刘友钦呢。他本来就要派谢文睿去的,如今又省事了。   只是这刘友钦满口不提女真一族之事,到底是钱商那处的消息有假,还是辽国有其他思量?   但是倒也不急,待谢文睿去亲自看过一番再做打算。   刘友钦满意地回到他的座位,赵琮也不打算再继续坐下去。作为一国的皇帝,面子还是要的。他再喝了一杯茶,敬了众人,要钱商与蔡雍作陪,他则离开侧殿。   离去前,他见西夏使官一脸无奈,显然是也想来找他说话的,但被刘友钦抢了个先。   赵琮暗想,这就是机会,转瞬即逝,谁让这根墙头草没抓住。   他以后定要抓住每一个机会。   赵琮还从未见过钱月默本人,只是听染陶稍微提过几句。   赵琮也有些头疼,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钱家二娘子。这一位他是只想高高供着的,偏偏她似乎并不愿意被高高供着,非要下来。   他回到殿中,钱月默匆匆行跪拜之礼,轻柔地说道:“妾拜见陛下。”   赵琮低头,见她头戴一副珍珠头面,所穿衣服也是素色,的确是个清雅之人,是他喜欢的那种小姑娘。他本来就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偏偏这一位他不能怜哪,万一他怜了几次,人家当他真爱了怎么办?   赵琮轻声道:“请起。”   钱月默听到赵琮的声音,脚也一软,差点儿栽到地上,幸而她的规矩学得好。她听父亲说过陛下生得好,性子更是好,但是直到当面感受过一回,才知道这性子到底是有多好。   她再咬了咬嘴唇,起身抬头,欲看一看那副据说生得好的相貌。   赵琮才十六岁,身子也还在长,但已比她高许多,她微微仰头,看向赵琮。   赵琮也看她,并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钱月默便有些怔。   赵十一站在隔窗后,看着这对小情人四目相对的脉脉场景。   他原本是听说赵琮回来了,打算从内室出来看看他是否还好,毕竟见使官于赵琮那样简单的人而言也算是个大差事。   不防还没绕出隔窗,一对小男女就看对上了眼。   赵十一莫名地“哼”了声,赵琮这个没出息的,到底也难过美人关,往常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从不近身女娘。   没想到,到底也不过如此。   怕是今晚,这位淑妃娘子便要侍寝。   作者有话要说: 赵十一:╭(╯^╰)╮。 第45章 好歹是他们有求于他,他急什么?   钱月默怔住, 是因她没想到, 陛下真的生得这么好。   要说其他感情,他们才是初次见面而已, 她能有什么感情?她到底是得精心教养的, 家中母亲如何管理后宅, 她也看得透透的,父亲的妾侍均很忌惮母亲。这是她进了宫, 否则她也是要做当家主母的。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恰好只留半张含羞带怯的脸给赵琮看。   赵琮暗想,原来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这么一想, 他轻松许多, 直接坐到首座上, 指向左侧的首座:“淑妃坐吧。”   “谢过陛下。”钱月默又行了礼,走去坐下。   赵琮喝了染陶奉上的茶,正要与她说话,忽然便福至心灵似的, 朝右侧看了眼。这么一看, 就看到了隔窗后的赵十一。   嘿!   这小朋友还学会了暗中观察, 赵琮好笑,便朝他道:“你立在那处做什么呢?”   钱月默与染陶这才发现隔窗后头立了个赵十一。   “还不过来?”赵琮又道。   赵十一走出来,磨磨蹭蹭地往他们走来。到底有些丢脸,他偷窥着正好,被人家逮了个正着,还是被赵琮给逮着了!   “快点。”赵琮笑着又催他。   赵十一不满皱眉, 但到底走快了许多,走到了赵琮跟前。   赵琮坐着问他:“在里头看书呢?”   赵十一点头。   “朕特地给你留了几本,看了没?”   赵十一再点头。   “是不是极有意思?”   赵十一不点头了。   赵琮不知他又在闹什么别扭,他拉过赵十一的手,介绍给钱月默:“这是朕的十一侄儿,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赵世碂。”   钱月默笑:“之前染陶已为妾介绍过一回,是妾今日来得匆忙,未给小郎君带礼,回头妾再补上。”   来得匆忙?因为何事来得匆忙?   赵琮看向钱月默,钱月默对他又是一笑。   所以说,赵琮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他道:“他是小孩子,这些都无碍,无需惯着他。”他又看向染陶,“朕与钱娘子有事要说,你带小郎君下去用午膳。用完后,在院子中走上半个时辰,再歇午觉。”   “是。”染陶行礼。   赵十一心中不满,这又是想赶他走,被美色迷了眼的男人啊。他心中也在摇头,但到底与染陶一同离开。离去前,他还指了指内室,染陶诧异。   赵琮笑:“惦记着他的书吧?”   染陶也笑:“婢子糊涂了!!”她进去拿了书,与赵十一一同离去。   厅中顿时安静下来,钱月默笑:“陛下还叫妾不用惯着小郎君,明明就是陛下惯着他呢。”她这番话说得照例轻柔,又带着几分打趣与试探。   赵琮听得出来,心中更为轻松,这个淑妃真是纳对了。   “待他再大些,就一点儿也不再娇惯他了。”   钱月默再度轻笑,随后直接将袖中的手伸出来,与此同时,她手心的一个小黑盒子便现了出来。   赵琮挑眉,头一回来就送大礼啊。   钱月默垂眸,轻声细语道:“今日各国使官皆有礼送进妾的雪琉阁与三位妹妹的嫣明阁,妾喜爱西夏国送来的一件羊毛织品,伸手摸了摸,便在其中摸到这个盒子。妾到底经事少,也不知这盒中到底是什么,便来问陛下拿个主意。”   “若是西夏特地给你送的礼呢?里面许是首饰或者金子也说不定,你当自个儿留着。”赵琮开玩笑。   钱月默也笑,并抬头看他:“妾是陛下的妃子,妾所有的,皆是陛下所赐予。即便是私下送予妾的东西,那也是陛下的。何况,所有人都知晓,妾是陛下亲自点的淑妃。”   意思就是说,天底下人,包括他国的使官都知道她钱月默是赵琮十分喜欢的人,不乏有人想通过她来示好赵琮。   赵琮越发觉得钱月默有意思,他伸手:“既如此,朕瞧瞧。”   钱月默起身,上前将盒子递给他,两人的手一点儿没碰到。钱月默姿态优雅,将盒子递到赵琮的手中,便又坐了回去。   赵琮轻松地打开盒子,盒底垫着红色丝绸,其上静静躺着一块白色的玉佩。赵琮伸手拿起那块玉佩,看了眼,没觉出什么不同来。他再反过来看,找了会儿,在面上瞧见一个很小的刻字:凉。   若赵琮没记错,西夏有个皇子,名叫李凉承。   具体排行第几,他实在是记不起来,这位李凉承在西夏的境况,大约也就比赵十一在魏郡王府好上那么一些些。   玉佩被他握在手中,可他生性体凉,未能将玉捂暖。   他沉默许久,看向钱月默,笑问:“淑妃何时过生辰?”   “陛下,妾的生辰在十月里,十月初九。”   “待到那日,朕为你大办一场。”   钱月默受宠若惊地跪下行礼:“多谢陛下。”   “起身吧。”赵琮将那块玉佩放回盒中,“朕还有事要处理,便不再留你。”   “陛下也当小心身子才是,天气渐凉。”   “你的心意,朕已明了。这份心意,你与朕知晓就已足够。”   钱月默羞涩地笑,并应“是”。   看到她羞涩地笑,赵琮莫名地想起他每次在孙太后那处羞涩微笑的场景。   赵琮令染陶亲自送她回雪琉阁,染陶身后跟着两列小宫女,每人手中均捧有锦盒与布料,盒中是首饰、头面,另有花瓶与各色摆件,布料均是新贡进宫的,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温柔却又耀眼的光芒。   一行人走得招摇,整个后宫的人都瞧见了。不出半个时辰,所有人都知道最受宠的果然还是陛下当初亲自点的淑妃娘子。娘子得进福宁殿不说,还待了那么久,更是染陶亲自送回来的,还得了那么多好东西!   染陶走后,飘书不解问道:“娘子,您与陛下说了些什么?为何不留在福宁殿?陛下予您这般多的东西,可见心中是有您的。您又何必——”   钱月默却是舒坦地坐在榻上,进宫这些日子来,终于放下心来。   陛下是君,她不敢去猜测陛下的心思。但到底,她是能为陛下所用的,只要能为陛下所用,那便已足够。今日这些赏赐,足以帮她站稳脚跟,更别提还有她的生辰。她想,往后还有更多。   她也未给飘书解释,但她觉得,这样很不错。   她这个身份,不得不进宫。进宫做秀女,也是有专门的姑姑给她讲过男女之事。她一直颇难接受,本陌生的两人,为何要行那事?如今,不用再那般做,而她又能自保,且在宫中还不错地过下去,这样很好。   钱淑妃得宠,隔壁嫣明阁中的三位美人,有两位看起来是无大志向的,无甚反应。那位送过汤但未能成功的戚娘子却是气狠了,要砸室内东西,被宫女拦住,劝道:“娘子,咱们屋里东西,上头都是有记录的,不能砸,您——”   这话说得戚娘子愈发气不过。   她父亲只是知县,根本不敢跟钱淑妃比。可是人心便是这样奇怪,越比不过,越是要比。她长得也很美貌,为何不能得陛下宠?   只要陛下看过她一眼,定然会喜爱上她,也会给她赐那些华美的布料与首饰。   钱月默走后,赵琮却依然坐在厅中的高椅上,他又从盒中取出那块玉,并一直看着。   此时不如他从前生活的年代,无科技也无互联网,即便大宋有细作在西夏,传信回来,总得要些时候。除非是他这种登基六年也未能亲政的长久性新闻,能被人久久记住外,很多突发性的事件,他是无法立即知晓的。   跟何况,如今大宋的信息汇总全部掌握在孙太后手中。   他暗自琢磨,虽还未亲政,但这些应当都准备起来。   那么这位名叫李凉承的皇子,拐到钱月默那处送了这么个玉佩是何意思?这是幸亏钱月默是个聪明的,若是个不甚灵光的,定然也不把那羊毛织品放到眼中,兴许一辈子都不会打开那个盒子。即便机缘巧合,打开盒子,看到那玉佩,不仔细瞧,谁又能瞧见上头那个“凉”字?   李凉承就那么确信钱月默能刚好将盒子送到他这处?   可见这个李凉承也是心思缜密之人,每一环都已考虑到,而他定当还有后招。   一般被派去国外的使官,均是国主的亲信。这西夏的亲信既然帮李凉承递东西,自然就已不是那真正的“亲信”。李凉承不仅心思缜密,更是有些能力的,还能早早将使官收拢过去。   一个有能力,有心机且又不受宠的的属国皇子想要与他搭上关系,为了什么?   为的无非是那几样。   赵琮轻笑,想罢,他将手掌盖到桌上,放开那块玉佩。   他正愁没人好派去西夏呢,毕竟他的亲信还太少,人手不够,如今就有人自动送上门来。   这个细作,可比孙太后的细作厉害多了。   且无论如何,西夏的使官定然还会来求见,亦或通过其他法子,与他联络。   好歹是他们有求于他,他急什么?   “福禄!”他站起身。   “陛下!”福禄赶紧从门外走进来,抬头见陛下一脸轻松,他心中也一松。   “伺候朕换了衣服。”赵琮回来后,朝服还没换呢,光顾着想事情。头上的冠格外重,压得他头疼。   “陛下可要去池子里头泡个澡?”   “还有事要忙,晚些再说。”   “是。”福禄低头。   “你将桌上那块玉佩收起来,收好了,放到朕的书房,右侧的那个小格子中,锁上。”   “是!”福禄手快地帮他脱衣服,边道,“染陶还未回来。”   “许是被钱娘子留下说话。”赵琮笑,张开双臂,再任福禄给他穿上料子绵软的衫袍。   福禄瞧他脸上满是笑,便也笑道:“陛下今日格外高兴。”   赵琮点头,依然笑,说道:“自然。”   自然是高兴的,见了使官,得了吹捧,看了戏,还与淑妃成功会晤,又能与西夏细作谈笔买卖,多好的一天。   “陛下今日可累?”   其实赵琮气色很好,今日又不用去坐那么些个时辰的马车,就在宫中与人说话罢了。福禄也瞧在眼里,却还是不免问了句。   赵琮摇头,再令福禄将他的发髻解开,黑发散了一肩膀,福禄拿起梳子小心为他梳头。   头顶穴位多,福禄梳头有些本事,赵琮很舒坦。   他渐渐闭眼,室外传来的脚步声,令将要睡着的他又立即睁开了眼睛。 第46章 他不要面子的吗?!   来人是赵十一, 他绕过隔窗, 正走进来。   赵十一在他殿中待久了,众人早已把他当做福宁殿中人, 陛下又宠他。便是内室也随他进, 自然也无宫女提前通报。   赵琮回眸看他, 他有些困顿,眼睛半眯。   赵十一暗想, 到底是累着了。   赵琮问他:“怎的没去午睡?”因困顿, 赵琮的声音有些绵软。   赵十一难得十分听话,也未有什么不满, 他坐到了赵琮面前的榻上, 继续看福禄为赵琮梳头。   赵琮挥手:“你下去吧, 朕与小十一说话。”   “是,陛下要歇息时,叫小的进来。”   赵琮点头,福禄将换下的朝服郑重地捧在手中, 走出了内室。   内室中又是只有他们两人, 赵琮还坐在椅上, 困顿得不愿动。他手肘撑着桌面,手掌半托脸颊,再看榻上坐着的赵十一。这么一看,愈发觉得赵十一有些不对劲,这位小朋友的眸子居然莫名地闪了起来!   不待他细想,赵十一竟然从榻上起身, 坐到了他的对面,并伸手拉过他另一只未托住脸的手。   赵琮一困便浑身无力,手掌也很绵软,他眯着眼,低头看赵十一写字。   赵十一写了“淑妃”二字。   赵琮知道他们俩今天碰上了,他点头:“她如何?”   赵十一再写:美貌。   赵琮半眯的眼睛立刻睁开了,这小子不会看上钱淑妃了吧!他才几岁啊!哪个正经的才十一岁的小郎君,就知道夸小娘子美貌?   赵十一还要再写“福气”二字,他难得想调侃赵琮。   偏偏赵琮以为他小小年纪不学好,他直接将手收回,脸一板,对赵十一说:“别装。”   一听这话,赵十一忽然便有些僵硬。这话是什么意思?赵琮一直都知道他在装?赵琮在玩他?!   赵琮严肃道:“朕知道你听得懂话,就是不说话。你可得听仔细了,你才几岁?不许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赵十一的脸立刻便红了。   亏他以为自己暴露了!   再者,赵琮胡乱说什么呢?!   他上辈子那么多美女收在后宫中,忙得都无空闲去看一眼,哪会在意一个钱月默!   “不能不学好,你得学点好的!”赵琮还在教育。   赵十一生气地低头,亏他好心,午觉也不睡,特地来夸赵琮的妃子。   赵琮知道,在这个时代,贵族家的小郎君们,大多十二三岁便有丫鬟引导人事,这是常见的现象。便是他,若不是身子实在不好,以及孙太后不愿意让他接触那些,他也早有宫女教他“睡觉”。   可他以为,男孩子,不能过早接触那事,终对身子不好。   他就是亏在身子骨上头,否则哪还有孙太后的事?   赵十一从小便过得苦,如今既矮又瘦,如何能耽溺于那样的事情之中。   赵琮也难得这般严肃,赵十一抬头再看他一眼,倒觉得赵琮严肃的样子还挺能唬人。   赵琮伸手点他的额头:“朕知道你都听得懂!你自己说,错没错?”   赵十一的脑袋往后缩去,赵琮往前探了探,再点:“你还往后退,你说,你错没错?”   赵十一气不过,他不要面子的吗?!可他又不能真打赵琮的手,只能点头。   “既知自己不对,就需改正!待你长大,朕会为你赐婚,在这之前,你一点儿都不许乱想,听到没有?”   赵十一心中觉得窝囊,可赵琮气起来真的怪有气势,他只是个“傻子”,只好再低头。   “你如今正是要多读书的时候,今日朕给你留的那些,你都得好好读。”   赵十一索性又在他手中写:笔记。   “就是要你多读笔记。你要先明了脚下的这片疆土,才能更为深刻地明白史书中的内容。”   赵十一倒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他虽不用考科举,前世里却收罗了许多读书人。他知道,读书人最为注重正统,自小便精读史书。笔记、诗词等物,在他们眼中均是上不得台面的。   如今倒好,赵琮竟然是这么个意思。   他又不用考科举,更不用与人比文采,看笔记便看,他还乐得自在。   赵琮又道:“其中那本《疏闻》写得格外好,黄疏文采斐然,将广南西路一带的风土人情描写得格外详尽,却又不枯燥。你得好好看看。”   赵十一听到黄疏的名字,心中又是一跳。   赵琮他是不指望了,只是他想,这不会又是赵宗宁或者谁给的建议?听赵琮这说法,他十分看好黄疏,竟然也想将黄疏收到麾下?   赵十一不免气馁,怎的他的人,全被赵琮,或者说被赵琮身后的人给看上了!   一个谢文睿,一个黄疏。   想罢他又安慰自己,反正赵琮顶多也就熬完这一年,到时,那些人还是他的。   可这样一来,他不免又想到赵琮即将死去的事实。   他又有些恍惚。   赵琮教育了一通,有些口干,桌上的茶壶中却是空的,他朝外叫:“福禄。”   “哎!”福禄赶紧跑进来,“陛下?”   “水!”   “是!”福禄手快地拎来一壶热水,再给赵琮倒上,他又要给赵十一倒。   赵琮道:“带小郎君回去吧,还能歇个午觉。”   “小的知道。”   赵琮喝了半杯茶,看向赵十一:“记住朕的话了没?”   他可以宠赵十一,但万万不能把孩子给教坏了。   赵十一从恍惚中回神,点了点头,不待赵琮再发话,便起身直接走了出去。   “陛下——”福禄讶异。   “孩童脾性。随他去。”赵琮也知道,孩子又不傻,终究是要讲究面子的,训了一顿,自然不痛快。   “陛下放心,茶喜与吉祥都在外头呢。”   “嗯。”赵琮将剩下的半杯茶也饮尽,才起身,“朕也睡一觉。”   “是。”福禄伺候他上床。   赵十一躺在床上却始终睡不着,偏偏他歇午觉时,内室中又不留人。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来回都是赵琮刚刚教导他的那张严肃脸庞。他不由想,何时赵琮能这般板起脸来面对孙太后等人,还有谁敢看轻他?   可惜赵琮只会板着脸训他!   他又想到钱月默,那么美貌又清雅的小娘子,赵琮为何不留在福宁殿?怕是晚间定要召来侍寝的,亦或赵琮要直接去钱月默的那什么琉阁。染陶送钱月默回去时,他在游廊中瞧见了,宫女们怀抱那么多的好东西,金光闪闪,赵琮显然是十分喜爱她的。   他左思右想间,幔帐外传来吉祥的声音。   “郎君,您可睡着?”   “尚未。”   吉祥伸手拉开幔帐,赵十一撑床坐起身,问道:“有急事?”   “郎君,方才小的从御药局领了药材回来,又碰到王姑姑。她可算是单独与小的说了话,她话里话外打听陛下爱吃些什么呢。”   染陶将福宁殿看得十分紧,赵琮到底喜爱吃什么,只有她与福禄知晓。赵琮的膳食也是染陶亲自在膳房盯着。   “那你如何说?”   “小的按照郎君的意思说的。”   “她日后定会再来寻你,你与她周旋便是。”   “是。”   吉祥说完该说的,又退了出去。   赵十一却又想起上回赵琮哭的时候,吉祥后来也从王姑姑那处打听到了话头。无非又是孙太后说了些哄人的话语,傻子赵琮感动哭罢了。   赵十一顿时有些无力地往后躺去,赵琮到底何时才能精明些?   当天,赵十一一直等着赵琮召钱月默来福宁殿,或者直接去找钱月默。   可正殿那处始终无动静,夜间,直到他困得实在睁不开眼,赵琮依然毫无动静地待在正殿。   临睡前,赵十一还想,真是奇了怪了,那么个美人在跟前,赵琮竟然不享用?   这般想着,他倒入了梦乡当中。   赵琮要派使官去辽国之事,是在席上私下里与刘友钦说的,当时殿中热闹,并无人听到他们俩的对话。赵琮也未急着去告知孙太后,他既要亲政,装得再傻,也得拿出态度来,不能事事再由孙太后。   但孙太后倒是早早已知道。   赵琮见使官时,话也说得很漂亮,中心思想便是:朕很感激你们要留下来参加朕的万寿节啊,但到底你们的国主也思念你们,带上我们给的礼物,便早早滚回去罢!   这些使官本就是留下来看赵琮热闹的,顺便挑拨他与孙太后的关系。   目的即已达到,也亲眼见到了他这位远近闻名的病弱皇帝,回去也有很多话好跟国主说,都很满意。   在紫宸殿客气了一番,又把他好一番夸,便纷纷上报了他们离去的时日。   这几日,使官们已陆陆续续离开东京。   偏偏刘友钦这个东西,离去前又特地进宫来拜见孙太后,这么一拜见,孙太后自然什么都已知晓。   刘友钦挑拨完,是神清气爽,还想来福宁殿给赵琮问安。   赵琮又不傻,懒得见他,直接令福禄打发他走。   赵琮原以为孙太后要立即召他去宝慈殿演戏,去未料到孙太后迟迟未有行动。   他又不是孙太后肚里的蛔虫,能猜出孙太后的每一个想法,他也有事要做,便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孙太后照常主持小朝会,也照例处理政事,还往出使的使官队列中加了不少她的人,赵琮无异议。他也有话与谢文睿说,这几日,每日均召谢文睿进宫,交代些许事宜。   正是这个节骨眼上,孙太后突然病倒了。   知道孙太后病倒之时,他正交代谢文睿去辽国定要记得找西瓜,与谢文睿细细讲那西瓜的形状与颜色,染陶走到门边,轻声道:“陛下。”   “何事?等会儿再说。”   “陛下,太后病倒了。”   “……”赵琮愣住,铁娘子竟也会病倒?他见个使官而已,派人出使辽国而已,给孙太后的打击竟这般大?那等他不顾面子,直接亲政,孙太后还不要活了啊?   谢文睿再呆,也是明白事理的。他知道陛下与孙太后之间的关系微妙,听罢便起身道:“陛下,既如此,臣先回家去。明日再进宫给陛下问安。”   赵琮也不强留,孙太后病倒,他肯定是要去的。   他点头,令福禄送谢文睿出去。 第47章 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么宫中风往哪儿吹,又是谁先知?   宝慈殿中, 内室一片寂静。   孙太后闭眼靠躺在床上, 王姑姑与青茗均站在床边,白大夫跪在地上。   这越安静, 白大夫便越慌。近来, 他是一点儿都不想来宝慈殿。可他目前尚是御药局的头儿, 他不来,也得来。   太后还年轻, 身子骨也是好的, 只是有些虚,受了些寒凉。连汤药都不必喝, 食疗即可。他也早已诊过脉, 就指望孙太后放他回去, 孙太后偏闭着眼不说话。他原先是站着的,站着站着便跪了下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这是太后。管他做错了什么事,他先跪下来再说。   他再跪了会儿, 床上终于传来些许动静。   “娘娘。”王姑姑轻唤了声。   孙太后睁眼, 仿佛才看到地上的白大夫, 轻飘飘道:“白大夫竟还在呢。”   白大夫赶紧又磕了个头:“待娘娘醒来,臣再诊次脉,才能放心归去。”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孙太后到底因在病中,这话说得也软,但她话头一转,“近来也的确辛苦你们。”   “不辛苦不辛苦!”   孙太后便笑:“如何不辛苦, 陛下新定了宫规。公主与太妃们那处,也时常有人去御药局拿些药材的,御药局内人本就不多,地方也小。如今各处的小太监均要盯着你们,你们可还忙得过来?”   那个“盯”说得格外重。   白大夫苦不堪言,这又关他们什么事?!陛下长大了,知道自保,改了宫规,他能反对?   孙太后静默片刻,又问:“可有去给陛下摸脉?”   白大夫恭敬道:“每五日一次的平安脉,臣与御药局中人是万不敢忘的。”   “陛下近来身子骨如何?”   “陛下身子虽依然虚,但无大碍。”   “那便好。那可是陛下,你们皆要好好伺候着。”   “是,谨遵娘娘旨意!”   孙太后笑:“我可没给你旨意。”她说罢,也觉着这白大夫烦,过于伶俐,说出来的话却惹她不高兴。她此时在病中,宁可来个笨些的说话讨她欢心。她不想见他,便想令他下去。   正要开口,室外走来小宫女,行礼道:“娘娘,陛下来了。”   白大夫心中大喜,总算能逃了!陛下那可是个再好说话不过的!   赵琮一进内室,不顾白大夫依然在,首先便红了眼圈,轻声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说罢,他又低头问白大夫,“娘娘这是如何了!”   白大夫赶紧道:“因天凉,娘娘有些体虚。”   赵琮有些生气,眼圈虽还红着,声音中到底带上几分因担忧而起的怒意:“这就是你们御药局的人当的好差事!娘娘身子一向康健,怎的好端端地便体虚起来?!”   白大夫一愣,最好说话的陛下怎么竟也训起他来了!   他只好继续磕头,主动承认错误:“皆是下官之错,还请陛下责罚!”   赵琮还要再说,孙太后开口:“琮儿。”   “娘娘?”赵琮回身看她。   孙太后仔细地看着赵琮的脸色。   她觉得,赵琮变了。   忽然之间,她竟也想不起来,到底从哪一刻起,赵琮开始改变。她仔细想了一回,甚至是上回赵琮从魏郡王府回来时,还在她面前狠哭一场,明显就是一副依赖她的模样,至今也不过半月有余。   便是前些日子他去见那使官,回头也来与她讲了一番紫宸殿中的见闻。   赵琮明明还是从前那个赵琮,依赖、信赖她,胆小如鼠。   可此刻,赵琮在他跟前训斥一位御医,赵琮竟也会有怒意。   这在以前,她是想都没想过,更是从未见过。   但她再仔细看赵琮的脸色,赵琮明明还是从前的那个赵琮,眼中依然是对她的信赖,以及一些因懦弱而生的闪躲。   她愈发看不清楚。   她轻声道:“琮儿莫要怪他,御药局的人是很知礼的,只是人总要有个头疼脑热。”   赵琮便眨了眨眼睛,眼圈愈加红:“琮儿只愿娘娘永远康健。”   这话,放在从前,孙太后很爱听。今日赵琮这般说,孙太后却总觉得不对劲。   她看了眼白大夫,说道:“你去吧。”   白大夫小心翼翼地再看了眼赵琮,赵琮点头:“既娘娘宽你,你便去吧。再有下回,要你好看。”   “是!下官知道,再不敢有下次!”   “下去吧。”   白大夫赶紧后退着退出了宝慈殿,被殿外的秋风一吹,他才觉得满身凉。   他暗道:乖乖!就那么几句话,都能听出太后与陛下在打对台,这宫里真要热闹了!就是苦了宫里头的宫女太监,以及他们这些行走于后宫之人啊!不知真到了打到台面上的那天,宫中要死多少人。   赵琮演戏向来兢兢业业,他其实原本今日便要与孙太后说中秋节庆之事。但孙太后不知是否因在病中,反应竟比往日里慢了许多,人也柔和了不少。他虽想要崛起,此时却还是更想要和平崛起,他不想死太多人。他也不愿过度刺激孙太后,便打算再往后拖几日。   演罢这场戏,他又是红着眼睛走的。   他一走,孙太后又靠在床上沉默。   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么宫中风往哪儿吹,又是谁先知?   自然是那些整日待在宫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连御药局的人都要看赵琮说话行事?   孙太后是个性急之人,这要往日,遇到这种情形,她早要砸东西。   但此刻终因生病,她靠躺着,一动也不想动。   青茗要劝她,按青茗所想,宫中之人既已开始认同陛下,娘娘不如主动交出御宝,反而使得陛下感激她,娘娘也能过得更好。朝政之事,又何必如此执着?   青茗尚未来得及开口,王姑姑先道:“你去膳房瞧瞧,娘娘一点东西没吃呢。”   “……是。”青茗暗咬牙,转身走出内室。   她一走,王姑姑便坐到床侧,轻声道:“大娘子。”   孙太后回神,笑得有些无力:“都是谁教他的?魏郡王?赵宗宁?还是谁?何时开始,竟连御医也怕起他来。”   “大娘子,人心便是这样。从前,陛下不见官员,也不去前殿,尝不到甜头。如今他见了使官,紫宸殿也坐了,尝到了兴味。那日使官山呼‘万岁’的声音,娘娘是亲耳听见的。娘娘以为,陛下还舍得放手?咱们陛下,到底是连先帝都赞过的聪颖。”   赵琮方才演戏时,孙太后的眼圈未红,此时倒是红了起来。   她轻声道:“姑姑,我并不想害他。这不合规矩,我心中也难接受。”   “娘娘想想那武娘娘。”   “赵琮品格很好,即便此刻我也瞧得出来,他是真心忧我。他倒是无心,心大的始终是他身旁之人,便是派使官去辽国,怕也是刘友钦使坏。刘友钦向来狡猾,恨不得我与赵琮不合,你瞧他那日颠颠进宫见我的模样。且为何赵琮不派别的人,偏派了那谢家六郎去。谢家定也脱不了干系。”   他们娘娘便是总把赵琮想得太傻!王姑姑无奈道:“娘娘,不管是谁撺掇他,再一日日这般下去,御宝又还能在您手中待有多久?陛下是性子单纯,与其让他再做其他人的傀儡,让其继续痛苦,不如——”   孙太后痛苦地闭眼。   白大夫回到御药局,正要回他的屋子,便见一个眼熟的小太监从邓先那处的屋子出来。   “哎,你等等。”他立刻叫住那小太监。   吉祥回身看是他,怀中虽抱着药材,却还是规矩地行礼:“小的见过白大夫。”   “快起,快起。”白大夫知道他是福宁殿的太监,倒也客气,“又来拿药材?”   “是,秋日已来,药材用的多。”   白大夫哪敢管福宁殿中药材用得多不多?他笑道:“往后有事,可直接来寻我。”陛下眼看就要亲政,他也得为自己打算才是。邓先都能与福宁殿的太监搭上,他又为何不能?   吉祥便笑:“小的知道,回去就告诉染陶姐姐。”   “好好好!”白大夫连说三声好,才放他走。   福宁殿中,吉祥回来便将怀中药材给染陶看过一回,又说了白大夫的意思,才将药材送去库中。   吉利是个憨大个,平常除了给小郎君守夜也无其他事好干,茶喜便令他去养小郎君的鸽子。倒也不难,只需日日记得给鸽子喂食,每日清点好数目即可,这差事正适合他。   此时,他正立在院中给小郎君的鸽子喂食,他亲眼瞧见吉祥去了私库,抱上盛满鸟食的罐子,回身便往他们小太监的住处走去。   赵琮躺在榻上,染陶心疼地拿凉毛巾给他敷眼睛。   其实在宝慈殿哭得也不是十分厉害,今日孙太后体弱,赵琮也不好哭得太过。若孙太后与他不是这种对立关系,也不对他行龌龊事,单孙太后这个人,赵琮觉得其实还不错。   可染陶瞧着便心疼,细细地给他敷眼睛。   赵琮的手指在榻上无意识地敲打,染陶笑问:“陛下是闲了?可要叫人来给陛下唱曲儿听?”   皇宫中自然是养有歌儿舞女的,宫外平民老百姓也常去瓦舍勾栏中听小曲。只是这几年,宫中气氛一直有些微妙,很少起舞乐。这些日子来,孙太后与陛下其实也在暗暗交锋,染陶自觉他们已占上风。   赵琮察觉到染陶这层意思,笑道:“染陶,莫要浮躁。”   染陶脸红:“陛下……”   赵琮的眼睛依然被冷帕子遮着,淡淡道:“这才是开始,后头有大戏。”   “是婢子愚钝。”   赵琮笑了笑,手指也不再敲打。   今日孙太后怕是要被他气得心肝肺都在疼,不知孙太后欲如何?其实他在宝慈殿发怒也是一个试探,他要看看目前宫中之人对他的态度到底如何。   成任何事,都需天时地利人和。   方才一观,御医的表现令他很满意,这人和也不远了。   至于天时与地利?   他觉着他十六岁生辰那日便很不错。而他的福宁殿自带福气,与孙太后的游戏这才开始。孙太后把他当傻子待了这么多年,他不想轻松放过她。   便是要慢慢来,让她每日徘徊于得与失,是与不是,明白与迷糊之间,才是折磨,也才有趣。   他嘴角带笑,有几分胸有成竹,更有几分使了坏心后小孩似的窃喜。   染陶看到这般的陛下,心中早已定下。   福禄这时走进,禀道:“陛下,郡主府来人。”   “何事?”   “郡主明日将进宫来。”   “知道了。”   赵琮在宫中等了几日,连刘友钦都来使了坏,却未等来西夏的使官。   看来西夏的使官行事到底小心,怕是找去了郡主府。这样更令他高兴,说明西夏那位使官以及他身后的李凉承,是诚心想要与他合作。 第48章 赵十一写:哭。   吉祥将东西在库中规整好, 便打算回侧殿中向赵十一汇报。   走进侧殿的院中, 他瞧见吉利那个傻大个又在喂鸽子,便笑道:“吉利, 鸽子也不能喂太多食, 明日再接着喂。”   吉利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 再慢吞吞地应道:“哦。”   “喂好便快些去吃饭吧!今晚你守夜。”   “哦。”   吉利是难得说一回长串的话,吉祥早已习惯, 说完他便抬脚走进侧殿当中。   赵十一正在桌前读书, 读的还是赵琮给他的那几本笔记,写得都很有意思。他本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 这几日也读得颇有兴致, 到底还是因这宫中太过无趣, 他又无事可做。   听到吉祥的脚步声,他抬头看了眼:“回来了?”   “郎君,小的方才从御药局回来,碰到了王姑姑跟前的小宫女。”   “有话带给你?”   “她要小的明日在御药局相见呢。”   赵十一冷笑:“到底将要下手。”   上辈子的时候, 他们是直到赵琮生辰后才出手, 但那时的赵琮怕是比如今还傻。重活一世, 到底有些不同,赵琮这些日子行事也太过显眼,他们看不下去,早下手也是理所当然。   赵十一又对吉祥道:“下回谢文睿来福宁殿,你同他说,就说我问他, 诗到底要何时才能给我。”   “小的知道。”   赵十一点头,谢文睿要出使辽国,这也是前世未曾发生过的事。他想见一面谢文睿,最好能诓出赵琮派他去辽国的目的。   他又问吉祥:“金子可还够用?”   “还有两袋。”   “不时再给些刘显,他这般的老太监,也就这么点念想。拿了钱才好办事,也才能乖乖闭嘴。”   “是。”   “你方才去见染陶,她可有说什么?”   吉祥摇头:“无。她似乎惦记着陛下,匆匆说了几句,便又进了内室。只是小的听殿中小宫女言道,陛下回来时,眼圈又是红的。”   赵十一不由就想叹气。   孙太后分明就是骗他哄他,赵琮真是太傻了,每次都真心实意地伤心与感动,以及哭。   他想罢便放下手中的书,往正殿走去。   他去看看赵琮那个傻子。   丝帕冰凉,敷得眼睛很舒服,赵琮躺着,不知不觉又想睡觉。   近来大脑每日都在迅速运转,他还特地吩咐染陶敲核桃仁给他吃,跟这么多人玩心眼,实在是太费脑子。可要当好一个皇帝,就得与各式人比脑子,他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脑子。   此刻,染陶正在一旁坐着,拿小锤轻敲核桃,再将核桃肉挑出来,小心放到一旁的小瓷碗内。她做这些,心静,面也静。   赵十一走进来,便瞧见染陶这副安静的模样。   赵琮殿中没有生的丑的,坦白说,虽说染陶年已二十多,但当真长得美貌,且是涓涓如细流的长相。又因是陛下的贴身女官,自有气势。她很有能力,往常无人过分在意她的相貌,如今一看,赵十一莫名想到那位萧棠。   萧棠是赵宗宁都在意的人,待他日后登基,倒可用一用。染陶也是赵琮的贴身女官,他到时倒可以撮合她与萧棠,给他们赐婚,让染陶风光大嫁。好歹她是赵琮的女官,也对赵琮尽心尽力。   他想得有些远,染陶察觉到有人挡住光,抬眼见是他,便要起身行礼。   赵十一迅速压了压手,示意她不要说话,他看到赵琮已是睡着。   染陶立即笑得更甚,小郎君是个好孩子,知道心疼陛下呢。   赵十一轻声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看。   他们认识也已有一段时日,染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也轻声道:“婢子去外头看着晚膳,小郎君留在这里一同用,有事便叫廊下的小宫女。”   赵十一点头,染陶放下手中的小金锤,笑着走出内室。   赵琮不看书,不与人说话、见面的时候,总是在睡觉。赵十一早就发现了这点,他也不知赵琮为何那般嗜睡。他是个常无睡意的人,上辈子,窝囊的时候怕得睡不着,不窝囊时,要想许多事情,要安排人手,更睡不着。   原以为这辈子总能睡个好觉,却依然睡不着,他总梦到上辈子死去的场景,还有被赵世廷扭死,死在他面前的那窝燕子。   梦本该无颜色,可他每回都能清晰地看到燕子与他自己身上淋漓的鲜血。   赵琮睡得安静,眼上还敷着白色的丝帕,他的双手平摆在身侧,妃色的丝毯盖至腰间。   赵十一看他睡成这般,心道,到底心大,才能睡得这么好。   他不打算叫醒赵琮,能睡与能吃一样,都是福。   他坐在桌旁,看向桌上的核桃,拿起小金锤做染陶方才做的事。小金锤精致,核桃圆而小,看着简单,实际难砸得很。   他好歹也是王府中人,再不济,身边也有小丫鬟伺候。尤其上辈子时,到了后来,他身边跟随的人也无数,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他不想吵醒赵琮,使的劲便小,可他到底是男子,已经使少了劲,却还是用上了不少的力。   可砸核桃这回事儿,向来要的是巧劲。   他手中的小金锤没砸着核桃不说,圆核桃直接滚到地上,锤子砸在桌上,顿时“咚”地一声。圆核桃在滚动时,也发出了声音。在一片寂静中,这两道声音交织在一处,格外明显。   赵十一赶紧朝赵琮看去,赵琮的手动了动,伸出左手拉下眼上的丝帕,眯眼看他。   赵十一有些困窘,差点就要张嘴说话,张嘴的瞬间,才想起他现在是个“傻子”,是不好说话的,他又赶紧把嘴巴闭上。   刚睡醒之人总归有些懵,赵琮躺在床上,眯眼看赵十一看了几息,才明白过来,这人是赵十一啊。他伸手按了按眼睛,撑着矮榻便想往起坐,赵十一上前去扶他,赵琮也不客气,顺着他的手坐起来。   赵十一又顺手倒了盏茶给他,赵琮笑眯眯地喝了半盏,这才开口:“懂事啦。”   倒个水而已,谁还不会了?赵十一将茶盏又放回去,再坐到赵琮身边。   赵琮看了眼桌上的核桃,诧异道:“你敲的核桃?”   赵十一摇头。   “想也知道,你怎会这些。”   本也没什么,砸核桃又不是什么重要事,可被赵琮这么一说,他又有些不服气起来。没道理他连人都能砸,却砸不了核桃的!   但他尚无心想这些,他再仔细看了眼赵琮,赵琮皮肤白,眼圈若红起来,本就明显,更何况此时。他倒是觉得赵琮的眼睛敷了也等于没敷,他正要说话,赵琮手指小桌:“将那桃仁拿来。”   他又不是赵琮的下人!   虽这般腹诽,赵十一却还是乖乖地将那小瓷碗拿来。   赵琮接过去,捧在手心,靠在引枕上,开始往嘴中送核桃,还问他:“吃不吃?”   赵十一摇头。   眼看赵琮吃了又要往嘴中送,赵十一眼快手快地赶紧拉住赵琮的手。   “嗯?”赵琮看他。   赵十一写:哭。   赵琮恍然,又笑:“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   每次都是这样,明明那样可怜,却总是在笑。   赵十一抿嘴再写:眼睛红。   赵琮不在意地放下另一只手中的瓷碗,抬手压了压眼角,依然笑:“无碍。”说罢,他也不待赵十一再问,只是又问他,“谢六郎将去辽国,有何想要的?可令他带些回来。”   赵十一低头,未有反应。   “怕是你也不知那处到底有些什么吧?其实朕也不知,书上见到的终究是虚的,具体如何,还得亲自走过一趟才明了。”赵琮说着,又有些伤感,这辈子不知还有无机会走出东京城。   前些日子,他躺在床上养病时,业已立秋。此时窗户半开,已有秋风吹入。   赵琮望了眼格窗处的半角秋景,靠在引枕上,突然也再不说话。   赵十一回头看他一眼,见赵琮有些恍惚地看着窗户。   他从前就常盯着窗户看的,是因窗户是唯一一处漏光的地方,他想逃出那个阴暗的地方。此刻,不知赵琮是不是也如此?   赵十一愈发觉得赵琮有些可怜,他伸手拉了拉赵琮的袖子。   赵琮这才又回神,也是真正回神,他笑:“谢六郎明日要进宫来,你回去后,把想要的东西列张单子,明日给朕。辽国的风土人情如何,朕也是给书你看的,可记得?”   赵十一点头。   “那便好。”赵琮早把方才的落寞抛到脑后,他要往榻下去,找他的鞋子。   赵十一瞧见了他的鞋子,也未细想,便想去拿来替赵琮穿上。   赵琮已朝外道:“染陶!”   进来一个小宫女,行礼道:“陛下,染陶姐姐在膳房,有事命婢子去做即可。”   “鞋子。”   “是!”小宫女上前,细心地帮赵琮穿鞋。   赵十一这才有些后怕,他方才是魔怔了?   他立即站起来,想往外去。   “做什么去?”赵琮叫他,“留下用膳。”   赵十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赵琮又说一遍:“朕已许久未同你一道用膳,你留着。”他还对小宫女道,“去告诉你们染陶姐姐一声,小郎君在正殿用晚膳。”   小宫女笑:“染陶姐姐知道的,陛下放心。”   赵琮笑,伸手再指核桃:“将糖熬了,裹了这些核桃仁,撒上芝麻。做好后,送去侧殿。”   “是。”   赵琮吩咐完,才又对赵十一道:“这下,总愿意吃了吧?”他发现,赵十一喜欢吃甜口的东西。   他能发现,染陶这些人自然更能发现。   赵琮不好奢侈,往常用膳,不过最为寻常的三菜一汤,再加一碗白米饭。开封府在长江以北,大多数人还是喜好食用面食,但赵琮上辈子是南方人,他还是喜爱吃白米饭。   自与萧棠见过一面之后,每逢他吃白米饭时,便会再想起一回萧棠与他说的话,朝廷早令北方地区种植水稻,可那些人竟是没几个将这事落到实处的。越想越不甘,明明可以变得更好,孙太后为何就要那般墨守成规。   不甘到,这半个月来,他连米饭都不想吃。   赵十一则是北方生北方长大的标准北方人,他喜欢吃面。   染陶知道他留在福宁殿用膳,便多准备了些菜,其中一道鱼脍、一道蜂糖桂花凉糕与一道红豆糯米糖藕,均是特地为赵十一而制。   赵琮懒得再去厅中用膳,就他与赵十一两人,他们便在榻旁的小桌上用膳。   一共八道菜,将小桌摆得满满当当。除了特地为赵十一备下的三道菜,另外均是些素食,另有一锅白羊肉汤。天开始凉了,赵琮身子弱,染陶常要亲自为他炖羊肉汤吃,汤中放有黄芪与枸杞,与水焯过的羊肉一同用小火炖了整一天。   起锅时,染陶往其中洒了些许胡椒粉,再用铜锅盛上。   染陶带人为他们摆好膳,她便笑道:“陛下,婢子先为您盛上一碗汤,这是用的辽国新送进宫来的羊肉炖的,炖得格外酥软。”   赵琮点头。   他是喜欢喝羊汤,尤其他体凉得很,冬天就靠抱着手炉,脚边放着炭盆过活。如今虽才初秋,却已有些凉,喝碗羊汤,暖暖地也好睡觉。   染陶用瓷勺撇开枸杞与黄芪,给他盛了一碗汤,笑着递给他。   赵琮赶紧喝了一口,然后便笑开:“要赏染陶。”   染陶也笑:“婢子谢过陛下啦!”   赵琮笑着继续喝那碗汤。赵琮进食向来十分缓慢,喝起羊汤来却不是,赵十一还是头一回见赵琮这么急切地吃一样东西。   他心中暗想,看来赵琮是喜欢羊肉的,难得被他发现赵琮喜爱吃的东西。   他正想着,染陶转身便为他盛汤,并道:“小郎君您也少喝一些,喝多了怕您热。为你备了凉面,膳房还在切鸡丝,稍后便送来。”她边说,边给赵十一盛了小半碗,并递给他。   赵琮问道:“天已凉,还能吃凉面?”   “陛下,婢子也是听茶喜说的,她说小郎君如今夜间睡觉还淌汗呢,每日不吃三两碗面,肚中便饥。”   一听染陶这么说,赵十一的耳根便有些红。   他在长身体,怎不能多吃?不吃如何长到六尺?她知道就知道,何必又说给赵琮听!   赵琮暗自“哇”了一声,他的确很久未与赵十一同用膳,赵十一竟然又更能吃了!他担心地问:“御医瞧过没?”   “婢子问了,茶喜道,邓御医经常来诊脉的,小郎君身子康健得很。”   “那便好,随他吃。”赵琮说罢,还伸手拍拍赵十一的手,“尽管吃,吃得多,才能长得快!”   “……”赵十一连耳廓都红了,幸好夜已晚,屋内点着蜡烛,并不能瞧仔细。   赵琮继续喝他的羊汤,间或吃几口素菜。   膳房送来了赵十一的面,染陶挽起袖子帮他拌那凉面,还问:“小郎君可要洒些胡椒粉?”   “……”赵十一丢人丢得什么都不想再表示。   赵琮道:“洒上洒上,去去寒。”   “是。”染陶笑着将胡椒粉洒上,把面奉给赵十一。鸡丝凉面,其中还拌有豆芽。豆芽其实是赵琮发明出来的,这也是他至今唯一发明出来的东西,因他自己爱吃,又格外简单,泡豆子,保持湿度便好。   他发明了一回豆芽,可被染陶、福禄们佩服了好一段时日。   多亏了赵琮,赵十一小朋友也能有这口福,因这豆芽如今只在赵琮的福宁殿中流传。待他亲政了,他再宣传出去,让大宋人民一同享口福。   赵十一的耳朵已红透,索性再不管,埋头苦吃。吃了几口,他微微顿住,仔细看向碗中,除了染陶所说的叫作豆芽的东西,另有菌子切成的丝,与鸡丝混在一处,他差点没辨认出。   “怎么不吃了?”赵琮见他顿住不动,诧异问。   赵十一抬头看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吃,只是嚼到那些菌丝时便格外用力。   赵琮虽觉他奇怪,倒也没继续问。   而赵十一的确好甜口的东西,蜂糖糕也好,糯米藕也好,全部都是他喜爱的。他一个不差地全部吃了进去,赵琮看得有趣,自己都忘了吃饭。   赵十一还爱吃那鱼脍,其实就是生鱼片,赵琮不爱吃。赵十一蘸了葱姜调的料,没一会儿便将一盘鱼脍吃了大半。   光是看他吃,赵琮喝了三碗汤便已饱。   待赵十一将满桌菜扫了九成,赵琮差点就要鼓掌,他站起身,比了比,将手比到自己的耳朵处,说道:“明年怕是能长到这处。”既是说到明年,赵琮不忘说,“明年你过生辰,朕令他们为你做上一大桌菜,各地美食皆有。”   染陶在一旁善意地笑。   “……”赵十一只能无言冷漠。   他想,明年?明年赵琮的身高到他耳朵处还差不多!! 第49章 他慌的是方才的梦。   赵十一吃饱回到侧殿, 便见殿中的小宫女正往桌上的攒盒中倒东西。   听到他们归来的脚步声, 她回头行礼笑道:“小郎君回来啦。这是膳房处送来的糖芝麻核桃仁,说是新制好的。婢子正往攒盒中放置, 小郎君稍后便可用。”   茶喜笑:“哎哟, 小郎君方才在陛下那处用膳, 吃了个十成饱,可不能再吃了, 吃了要积食, 晚上怕是要睡不好。”   “是,那婢子先收到罐子中, 明日再拿出来。”   “去吧。”   赵十一体热, 日日均要洗澡, 小太监们伺候着他洗了澡,他眯着眼,满是困意。他的确吃了许多,光是那拌面, 他便吃了两大碗。吃尽后, 他又喝了一碗羊汤, 那碗比赵琮的小碗可大多了,还是连着羊肉一同吃的。   吃尽,发了一身汗,格外舒服。   洗了澡,便更为舒服。   他躺到床上,昏昏欲睡, 正要睡着,突然想起赵琮提到的谢文睿明日要进宫的事。他的眼睛立刻又睁开,伸手就要去拉开幔帐叫吉祥。   幔帐外已经响起一道有些陌生的声音:“小郎君要些什么?今日是小的为您守夜。”   赵十一愣了片刻,他知道除了吉祥外另有一人为他守夜,但吉祥守夜的时候较多,他也不去刻意在意,是以从未见过这个陌生的小太监。   小太监倒也自觉,说道:“小的叫吉利。”   说罢,吉利再憨道:“是上头的姐姐们说小的叫这名字,才与吉祥阁长相配。”   怕是染陶取的,赵十一原本忽然提起的心,又落了下去。   那便明日再与吉祥交代吧,赵十一这般想着,很快进入了梦乡。   吉利又站了片刻,才盘腿在床榻坐下。   他实在不是个机灵的人,但是他也知道,陛下信任他,给他吃的,还特地给他赐名,他就要听陛下的话。陛下既然要他盯着吉祥,更是亲自对他说那事他知陛下知,这是何等的体面哪?   那他就万万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   只可惜他常趁吉祥不在时,偷偷去瞧他睡觉的屋子,至今尚无发现。   他觉着有些对不住陛下的信任。   胡思乱想着,吉利也困顿起来,靠着床柱子,他也渐渐睡着。   正睡得香,仅是一道幔帐之隔,突然响起急促而惊慌的喘息声,吉利立即便醒了。他立刻爬起来跪到床榻上,轻声道:“小郎君?小郎君?”   他连唤两声,小郎君并未应他。他虽憨,却也是少时进宫,经过老太监多年训导的,他立刻想起,小郎君是不会说话的!   他担心,便伸手,想要撩开幔帐,他道:“小郎君,小的担忧您,这便撩开幔帐了。”   他却没能撩开,小郎君在里头死死地拉着幔帐,不让他拉。   吉利的确憨,这么一来,他愈发担心,守夜是他的职责。他反而站了起来,轻声道:“小郎君,您让小的看一眼吧!若是身子不舒服,小的也好去叫御医!不会惊扰了陛下,御药局也有御医值夜,不妨事的!”他人高马大,又壮,伸出粗壮的手臂,再去拉幔帐。   赵十一此刻正心慌,手抖得厉害,完全使不上劲,他的力气敌不过吉利,一时之间他竟出声道:“不许拉!”   吉利傻眼,小郎君不是不会说话吗?他的手顿住。   赵十一破罐子破摔,沉声道:“给我老实待着!跪下!”   吉利当真被吓到,也真的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   内室中又恢复一片寂静。   赵十一却还在喘气,只是他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被子隔断了他的喘气声。   他这才敢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身下,底裤中满是凉意,那处是湿的。   他是重活一世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他上辈子吃得不好,过得不好,直到十三岁上头才出头一回的精。   这辈子,进宫以来,吃得格外好,他又想快些长大,吃得十分多。十一岁便出精,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根本不至于令他如此心慌。   他慌的是——   他慌的是方才的梦。   他梦见赵琮召钱月默侍寝,明明撩起布帘,走进赵琮内室中龙床前的人是那清清雅雅的钱月默。偏偏下一刻,他变成了躺在龙床上的人,他似乎回到了上一世。他心冷又硬,阴险狡诈,穿衣只爱深色,他喜好藏匿。哪怕是亵衣,也是黑色。   他梦见了身穿黑色衣服的自己,躺在龙床上,随后幔帐被拉开。   赵琮竟然出现在床前,赵琮只穿一件朱色长衫,赵琮对他笑,赵琮的眼角上挑,赵琮的眼角甚至有眼泪。赵琮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把秀气而精致的短刀,袖口滑落,露出他白皙的手腕。窗外又忽有风吹进,吹起赵琮的头发,头发缠绕着赵琮手中的刀。   不该有颜色的梦,却又有了颜色。   有黑色的他,与红色的赵琮,还有赵琮黑色的发,与白莹的皮肤,以及闪着银光的刀。   赵琮俯身,叫他:“小十一。”   赵琮伸手抚摸他,抚摸他的指尖,抚摸他的手臂,抚摸他的脖颈,抚摸他的脸颊,抚摸他的……   赵琮的手突然抚摸至他的胸前,刀瞬间没入他的肌肤——   他既愉悦,又痛苦。   他仿佛又死了一次。   他醒了过来。   一个激灵之后,下身如被凉水浇过一回。   赵十一深埋在被中,久久未动。   赵琮抚摸他时,指尖的温度是那样熟悉,熟悉的冰凉。赵琮手中的刀,没入他的肌肤时,触感也是那样的熟悉,同样是熟悉的冰凉。   这个梦令他惊慌。   是不是预兆了什么?   午夜间,人大多有些脆弱,又是他这样刚做了一个荒唐梦的人。   上辈子杀了他的是赵宗宁,这辈子是赵琮要杀了他?   他又否定,他上辈子从未梦见过赵宗宁会杀了他!   其实最令他慌张的不是那把刀,是赵琮指尖的温度。   他甚至慌张到不敢再去想。   他紧紧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脑袋,即便已渐渐有窒息感。   直到幔帐外又传来吉利的声音:“小郎君,您可还好?”   赵十一才缓缓松开手中的被子,他将被子拂开,在黑暗中睁眼看着床顶。又是大约一刻钟之后,他伸手,从枕下拿出一把短刀。   与梦中赵琮的那把刀一点儿也不同。   这是他这辈子重生后,做的第一把刀,与他上辈子惯用的刀是一模一样的。   是穆扶去两浙路之前,通过层层关系,将刀埋进土里,送到了宫里,再由刘显拿来。   这把刀很丑,且朴素。   赵十一低头看刀,不免又想到梦中赵琮的那把短刀,刀柄上镶有红蓝宝石,实在是很漂亮的一把刀。   他垂眸,突然伸手拉开幔帐。   “小郎君!!——”吉利激动地抬头,话却没说完,因赵十一将那把锋利的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嗫嚅,“小郎君——”他的脑子转不过来,小郎君不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傻子吗?   “再多话,你的头即刻便能掉。”   吉利依然没回过神来。   赵十一冷漠道:“今晚之事,你若能全部忘记,我便留你这条命!否则,杀了你,于我而言也不算什么。”   吉利眨巴着眼睛,只觉得脖子处冰凉,他嗅了嗅鼻子,闻到了一些不同的味道。   赵十一再度窘迫,吉利此人是留不得了。可虽说杀了这人,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但若是真杀了他,他要如何与赵琮解释?!   他十分烦闷。   吉利却突然明白小郎君方才到底是为何,他身下虽没了那东西,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进宫也是为了伺候贵人,这些事,老太监样样都已为他们讲透。   他道:“小郎君,小的去为您拿条新的亵裤来吧?”   赵十一更为窘迫,这小太监倒是个胆大的!   他轻声威胁道:“不若我现在就杀了你?”   吉利不解:“那得先换过亵裤才是。”   “……”   吉利竟然真不怕他的刀,小心翼翼地起身,避开他的刀,当真去一旁的柜中取来一条崭新的亵裤:“小郎君,小的为您换上吧?”   赵十一再窘迫,也想快些把那一言难尽的亵裤赶紧换了。   他没用吉利伺候,利索地换了新的亵裤,旧的立刻扔到地上。   吉利又用铜壶中温着的热水烫了布巾,要给他擦拭,赵十一抢过去,背对着吉利,自己擦干净,嫌弃地也将布巾扔到地上。   吉利弯腰去取亵裤与布巾,赵十一却又拿刀抵住他。   吉利反应慢,但这会儿已然是想通,他不敢动,却问道:“小郎君,您是在装傻吗?”   “……”赵十一难得一个心机用尽的人,却被吉利给问住了。   他忽然也有些茫然,难道真正的傻子是吉利这样的?   那他是否已被人看出来是装傻?   吉利又问:“小郎君,您是对陛下心有不轨吗?”   赵十一明知道吉利的“心有不轨”就是字面儿上的意思,偏偏他又想起了方才那个梦!   吉利再道:“小郎君,您若对陛下不敬,装傻也是想害陛下。小的拼了这条命不要,也不会放过您。”   赵十一冷笑:“你倒忠心。可你一个小太监能做什么?”   “小的是个没品没级的小太监,的确做不了什么,但——来——”吉利突然尖声利叫,赵十一吓得立刻捂住他的嘴,并踢了一脚吉利:“你是当真不想要命了?”   吉利直接闭眼,他生下来就没人要,好不容易进宫来,过上了有饭吃的日子。陛下瞧得起他,给他取了个这么吉利的名字,还笑着与他说话,他的命就是陛下的。   死就死,有何好怕。他们这些人,本就贱命一条。   赵十一瞧他这样,反倒被气笑。   倒是难得一个忠心种子,只可惜是个憨子。   赵十一突然便不想杀他,忠心种子最难得。吉祥忠心,是因吉祥的爹对他与他娘忠心,忠心是打小便刻到骨子里的。   可这样一个憨子,能这般忠心,实在难得。   而且憨有憨的好,难得使个坏,也无人发现。既然把这人分到了他殿中,他为何不收为己用?赵十一的眸子在黑暗中隐隐发光,他收回了手与刀,转身坐到床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吉利,说道:“本郎君有事要问你。”   吉利却道:“小郎君先告诉小的,是否要害陛下?”   赵十一气急:“本郎君为何要害他?”   害赵琮,杀赵琮的,从上辈子到这辈子,都不是他!   与傻子说话,实在是说不清爽!   “小郎君既这般说,小的便相信。”   赵十一被吉利气得心肝疼。他要一个小太监相信作何用?!   他问道:“你可愿为我所用?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的是福宁殿中人,不做害陛下的事。”   赵十一冷笑。   “若是其他事,只要于陛下无碍,小的愿意替小郎君去做。”   这个憨子倒分得清!   “头一件事,便是今日关于我的一切,你统统吞到肚里去,谁也不能告诉。”   吉利想了一番,这事儿他能做到。他被陛下派来福宁殿中伺候小郎君,自然要听小郎君的话。只要小郎君不害陛下,样样好说。除非陛下问他,他谁也不告诉。   他痛快应下:“是,小郎君,小的不会将这事告诉他人。”   “包括我其实能说话的事。”   “小的明白,万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   赵十一信这个小太监的话,他方才拿刀抵住吉利时,小太监是真的不怕。况且小太监若真告诉别人他能说话,届时又有多少人信一个小太监,而不是信他?   只可惜这么个忠心的人,不愿为他所用。   不过来日方长,往后整个福宁殿都是他的,这个福宁殿中的憨子,自然有听他所用的一天。   赵十一踢了踢脚下的亵裤,皱眉道:“你明日将它处理掉,别让任何一个人瞧见。”   “是。”吉利应完,又道,“其实小郎君无须慌,男子都有这么一遭。”他心里其实也有猜测,一个明明会说话的小郎君为何要隐藏得这么深呢?听闻小郎君在郡王府很受欺负,怕是被欺负怕了呀!他幼年时也是,被大太监欺负,只他人高体壮,知道反抗。   这么一想,小郎君也怪不容易。在魏郡王府无人在意他,怕也没人教导他这些,遇到这事儿,总归有些慌的。   他倒是将赵十一想得很可怜。   还是陛下好,这般照顾这位小郎君,也对他一个小太监这么好。   陛下实在是太好。   “你懂得到多。”赵十一听了他的话,再冷笑。   “小的是专门伺候人的,自然知晓。小郎君您放心,明早小的便去膳房取碗羊汤来,您喝些补一补。”   不说羊汤还好,一说,赵十一握住短刀的手便更紧。   若不是与赵琮一同吃了那么一大锅的羊肉,怕是还不会发生这一串的事!   他自进宫后,赵琮便待他极好,更别提那些宫女、太监,成日里跟哄孩子似的哄他。他自觉,他这日子的确越活越回去。他越发跟个不知世事的稚嫩孩童一般。   怪道人们都说逆境才使人前行!   他烦闷,将刀又塞回枕头下,瞄了眼吉利:“记得我说的话。”   “小的记得。”吉利老实应下,只要陛下不问,他谁也不告诉。   赵十一躺回床上。   吉利上前来:“小的给您拉上幔帐,小郎君您放心睡,小的就在这儿守着呢!”   赵十一仰头再看他一眼,倒真是个好太监。   他盖好被子,吉利为他拉好幔帐。   赵十一却也不由嗅了嗅鼻子,似乎那股味道还在,他又皱眉,再度烦闷地拿被子盖住自己。   只愿快些睡去,只愿早些忘记这个梦。   忘记这个荒唐至极的梦。 第50章 赵十一被羊汤吓得落荒而逃。   吉利的确是个听话的好太监, 天蒙蒙亮时, 他便悄悄将那亵裤处理了去,谁都不知道。   晨时, 小宫女们笑盈盈地来叫他起床时, 床中奇怪的味道也已散尽, 谁也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赵十一高深莫测地看了眼吉利,吉利憨子还跟从前那样, 尽职尽守、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 不动也不说话。   直到茶喜笑道:“吉利呀,去喂鸽子吧。”   他才规规矩矩行了礼走出去。   赵十一暗“哼”。   福宁殿中, 赵宗宁还未来, 谢文睿倒是已来, 再得赵琮一番指点。   赵琮温声道:“一是马,你家是武将之后,家中护卫也是从前跟着你家祖先打江山之人的后代,均是懂这些的。你们好好瞧, 好好记下, 他们到底是如何养马。二是他们的兵士操练, 辽国此番邀我朝使官前去,定有意炫耀,免不了要与你们比试一番,更是要给你们瞧他们的军队。你届时无需出头,让太后的人出面,你只要在后头看好他们的操练方式即可。”   谢文睿点头:“陛下放心, 臣都记在心中!”   “三是寒瓜。据闻辽国北部出现一支叫作‘女真’的部族,格外凶猛,连辽国皇帝都怵。如果书中所讲未出错,寒瓜便是在那一片地区。只是你是副使,恐不好去那处。”   “陛下放心,此番前去,除了报上的两个名额。臣家中护卫另有五人将与臣同去,只是不在使官队列当中,他们将着便装,跟随臣。届时,臣派他们去查探。”   “甚好,那寒瓜是绿色外皮,内瓤红色,汁水颇多,还有黑色种子。”   谢文睿点头,一一记在心中。   赵琮又说了许多,最后道:“万事莫出头,受太后之人排挤也莫沮丧,回头朕定会为你做主。”   谢文睿笑道:“陛下放心,臣怎会在意这些。”   “明日便要随辽国使官同去辽,朕尚未亲政,也不好为你摆宴。只盼你归来后,朕便真将亲政。”   “那日定然已不远!”   赵琮笑,又道:“辽国正使刘友钦,他是耶律皇族之人,本名耶律钦。此人十分圆滑,虽是辽国国主之亲信,但凡事总有缝隙——”   谢文睿立刻知其意,拱手道:“臣知道!”   赵琮是亲眼见谢文睿以光速在成长,这些日子也总是派谢文睿去做各样的事,谢文睿能够培养起来,他很满意。谢文睿的确是个有心做事之人,人虽真诚,却并非不知变通。   他拿起手边的茶盏,高举它,笑道:“以茶代酒,朕等文睿归来。”   谢文睿激动地又是先磕了个头,才起身,将自己的茶喝尽。   喝了茶,赵琮又道:“朕听闻,文睿的生辰在十二月。”   “是!”   “文睿一直未取表字,待你这番归来,朕给你取个字。”   “臣拜谢陛下!”   谢文睿感动得又要跪,赵琮看得都感动起来,也难为谢文睿,对他这个目前看起来并不如何的皇帝还这么尊重。要为他取表字,都能这般高兴。赵琮起身,亲手扶起了他。   谢文睿来时,赵琮便令染陶去叫赵十一过来,令他将列的单子带来,   虽说昨晚之梦荒唐至极,赵十一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见赵琮,况且他有何好怕?!他大大方方地来了正殿,甫一进内,便听到赵琮那番话。   他不由便又有些烦闷。   他还以为赵琮只记得他的生辰,哪料到赵琮到处在记人的生辰!怕是不止孙太后,哪怕魏郡王赵从德赵世晴,钱月默,甚至是染陶福禄的生辰,赵琮都记得透透的!   他顿在门槛处。   赵琮已坐回首座,瞧见他,叫他:“过来啊。”   赵十一缓慢地走进去。   “单子列好没?给谢六郎便好。”   谢文睿谢六郎同志,与小十一同志之间是有小秘密的,他见到赵十一便有些尴尬与忐忑,他还差着小郎君一首诗呢!赵十一站在赵琮身前,抬头阴阴地看他,看得谢六郎同志又低下了头。   赵十一这才舒坦些,他回身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吉祥。   赵琮点头,再叫福禄:“你带谢六郎去与吉祥见一面。”   “是。”   谢文睿行了礼,转身赶紧溜。现下在陛下面前都不带紧张的,偏偏每次瞧见小郎君都瘆得慌!   他走后,赵琮问赵十一:“用了早膳?”   赵十一本想摇头,昨晚惊魂一夜,后半夜他一点儿没睡,起得有些晚。   赵琮却又道:“今儿膳房又炖了羊汤,给你下碗面吃,热热地吃上一碗,一天都舒坦。”   赵十一如今一听到羊肉便惊慌,他赶紧点头。   “嗯?”   他再赶紧在桌上写:吃过了。   赵琮有些遗憾:“昨日瞧你吃了那么一大碗羊肉,特地为你备上的。既如此,你午膳时用吧,只是朕没空陪你同用。”   谢天谢地,赵十一再也不想与赵琮一同用膳。   做了那个荒唐的梦,他从进来,就未敢直面赵琮,只用眼角瞄,恰好瞄见赵琮的确穿了一身朱色长衫,他便连瞄都不再瞄。   赵琮觉着他有些奇怪,不禁仔细看他。   看得赵十一愈发不自在,他低头暗想:赵琮也吃了羊肉,赵琮有无做春梦?赵琮的春梦中是谁?是他的妃子?是他的哪个妃子?   赵琮为何至今还未召妃子来侍寝?   赵琮的身子骨,到底还能不能行那事?   他越想越远。   直到染陶进来道:“陛下,郡主来啦!已过宣佑门。”   “定然是没用早膳,你们快摆上,朕与她一同用。”   “是。”染陶还笑,“备上三副碗筷,小郎君一同?”   赵十一赶紧朝赵琮摇头,并写:画画。   赵琮也不勉强他:“那你便去吧,多叫上几个人陪着。”   赵十一点头,急速走出正殿,甚至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赵琮皱眉,染陶也回身看了眼,才笑道:“今儿小郎君是怎么了。”   赵琮无奈笑:“人再小,总有些自个儿的想法,随他去吧。”   染陶抿嘴笑:“是,膳房备了好些他爱吃的糕点,婢子这便令人送去侧殿。”   “去吧去吧。”赵琮挥手。   赵十一带上人一同去后苑,正好又瞧见吉利在喂鸽子,他便停住了脚步。   “小郎君?”茶喜不解。   他伸手指吉利。   “小郎君要吉利同去?”   赵十一点头,这么好的苗子,不培养实在是可惜。况且,他还是得盯着这个憨子!万一这憨子在院子里待久了,被赵琮见到,胡乱说话该如何是好!这个小太监对赵琮可忠心得很。   凡事就怕万一。   茶喜上前去叫认真喂鸽子的吉利,吉利懵懂地回头,看到赵十一在对他笑,他莫名想到了夜间横在他脖颈处、抵在他腰间的那把刀。   其实昨夜里他也是傻大胆,又瞧不清楚小郎君的面庞。   此刻光天化日之下,他才发现,小郎君光是这般笑一笑,就有些瘆人,凭空似有一堵墙将要压在身上。   吉利想,若小郎君是白天对他用刀子,他又不能背叛陛下,怕是也不敢说什么,直接自己撞上刀子,死了一了百了。   他放下手中的鸟食,起身走到赵十一面前,行礼道:“小郎君。”   这才像话,赵十一心里舒坦了些,转身带着他们一同出了福宁殿。   吉祥将赵十一列的单子给谢文睿,其实赵十一也未列多少,只是象征性地写了几样东西,就当给赵琮交差。   谢文睿拿到手便想赶紧走,他不想与小郎君的人多接触。   吉祥却笑道:“谢六郎且慢,小郎君还有话要小的带给您。”   果然还是逃不过!谢文睿歉意道:“唉,这诗的事怕是还得往后挪一挪……”   “其实诗的事倒也不急,只是小郎君对那辽国颇有兴致,不知谢六郎此番前去,何时归?”   谢文睿并未意识到吉祥是在套他话,只道:“我只是副使,还得看正使安排。”   “小郎君自出生便未出过开封府,十分欣羡六郎君呢。”   谢文睿笑:“不瞒吉祥阁长,我也是,自出生便一直身在东京城,此番能去千里之外,也是难掩激动之情。”   两人这番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吉祥一句话没套着,谢文睿什么都说了,就是不说陛下到底要他去做何事。只说权看正使安排,吉祥自然不信,不过谢文睿这边的口已然是难以启开。   他只好放弃,行礼道:“祝六郎君一路顺利。”   “谢过吉祥阁长。”   “不敢当,小的送您出福宁殿。”   “不敢不敢。”   吉祥却还是把他送出了福宁殿,目送他远去,他才回身准备,他还得去赴王姑姑的约。郎君也说了,王姑姑约莫也就是这几日便要下手。   赵十一被羊汤吓得落荒而逃。   赵琮与赵宗宁却是吃得很痛快,赵宗宁的身子骨很好,幼年更是常被安定郡王带去骑马,又活泼好动。她喝了一碗汤,鼻尖便沁出了汗。她们这般的小娘子出门时,总要带上好几身衣服以防要换。   她身上出了汗,有些难受,便去内室中换了一身衣裳。   出来时,她手中拿着一碟糖核桃仁,边吃边道:“哥哥,你内室中怎会有这个呀?你又不爱吃那甜的。”   “是他们做来给小十一吃的。”   “我也喜欢吃甜口呀,我也要!”   赵琮笑:“本就也给你备着的,瞧你,跟小孩子抢东西吃。”   “我就比他大两岁。”   “那你总说是他姑母呢。”   赵宗宁坐到他身侧,佯装生气:“哥哥就是总帮他说话!”   “那哥哥给宝宁郡主赔罪。”赵琮说着作了个揖,又将赵宗宁逗笑,她笑过后,朝自己的女官澈夏道:“将东西呈上来。”   “是。”澈夏笑着行礼,出去取东西。   赵琮知道这是他妹子要跟他谈正事了。   澈夏回得很快,手抱一个长锦盒,将之放到兄妹俩面前。   “你们都下去吧。”赵宗宁挥手。   染陶与澈夏一同退了出去。   赵宗宁伸手要去打开锦盒,赵琮直接抱在手中:“去书房说。”   “好!”赵宗宁还不忘带上核桃仁。   他们走进书房,赵琮先打开锦盒,其中是一些布料。   赵宗宁笑:“西夏能有什么好料子,关键的啊,在下面呢。”   赵琮也笑,西夏的人真是喜好这种送礼方式。他伸手从中拿出一封信来,还未拆封。   “辽国的使官不知好歹,枉本郡主还给他们送了礼,他们连礼也不回。人家高丽国的正副使是亲自到我府中与我道谢的,离去前,还来拜别。更别提这西夏国,比辽国细致多了。”赵宗宁边吃核桃仁边道,“我又没给西夏送礼,他们正使倒也特地来见我,只说这锦盒是特别给我的。妹妹我又不傻,他一走,我掀开布料便看到了那封信。肯定是给哥哥你的。”   与钱月默一样,她们都是聪明的小娘子。   赵琮直接撕开信封,从中取出一张纸来。   上头只写了“西大街王五正店”七个字,左下角落款李凉承,还有他的印。   西夏文字与大宋文字格外相似,本就是仿制,这个李凉承写的字,赵琮倒是认得一清二楚。但他未免也有些诧异,留有这个地址,又有何用?   “是什么呀?”赵宗宁见他皱眉,不由便问。   赵琮只信自己与妹妹,将纸给她看。   赵宗宁急急用帕子擦了手,接过来看,说道:“王五正店是西大街上一家颇有名气的酒楼,前朝时便开着的店,传了许多代,决计不可能是西夏人的产业。他这是要邀哥哥在那处相见?可那酒楼的生意虽做的大,价格却一般,来往间什么人都有,还有官妓,哪能在那处见面。更何况,这位李凉承据闻是个极不受宠的皇子,又怎能离开西夏国?”   赵宗宁说出了赵琮的所有疑问。   他原本以为这封信上,李凉承会将打算说尽,哪料到只留这么几个字,这也太过小心翼翼,比他还小心。   况且,这李凉承明显还在试探与考察他。   赵琮暗自冷笑,要合作,也得拿出合作的态度,真当他稀罕这么一个属国皇子?连他这个“病弱皇帝”都想要合作,可见那李凉承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哥哥待如何?”赵宗宁抬头问他。   “此人心思颇深,且多疑。”   赵宗宁点头:“可不是,到了这份上,还要藏一手,后头不知又还有多少手?”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更不少。此事便先作罢。”   赵宗宁放下信,笑着捡起核桃仁吃:“正当如此。”只是吃了一块后,她又道,“只是这回哥哥无人派去,他定然又会与我们联络。怕是又要到我的郡主府来。”   赵琮看她。   “若是第三回 ,他的人再来,并与我们坦诚相见,倒还可以一用,哥哥以为如何?”   赵琮深思片刻,点头:“事不过三。”   赵宗宁笑:“事不过三,望他能抓住机会。”   “只是——”赵琮又开口。   “嗯?”   “王五正店倒也可以派人去一观,只要不被发现即可。没道理,只有他们在暗的,我们也能行暗路。更没道理,外国人士,还能在我朝兴风作浪。”   “哥哥要派谁?”   赵琮对她笑。   赵宗宁也笑:“萧棠年龄足够,阅历也多,心志坚定,由他去查探再合适不过。况且,哥哥也能以此看他到底能否当得大任。”说罢,她再耸肩,“总归是这个李凉承求着咱们,谁让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他也太过谨慎小心了些。这事儿砸了便砸了,与我们并无太大损失。至于萧棠嘛,他要办不好差事,便不把染陶姐姐嫁给他了!”   赵琮好笑,其实他知道,他与赵宗宁都是相信萧棠的确是有这个本事的。就说如今,萧棠竟也联络了许多学生、读书人给他写颂词,还做得毫不显山露水。现下,宫外对他有好感之人还当真不少,萧棠实乃宣传界人才。   若不是赵宗宁一直派人盯着萧棠,他们也不知此人还有这能耐。   萧棠书读得好,最为难得是不迂腐,更去过许多地方。他有见识,有学识,也有心志。   这很好。   兄妹敲定了这件事,又细细说了一番细节,已近午时。   赵宗宁瞧了外面的天色,打算回去。   “用了午膳再回。”赵琮留她。   “不了,我要与叔安一同去逛胭脂铺子,在外用膳。”   赵琮立即道:“也去逛逛其他铺子,银子带够没?令染陶再给你拿些。”   赵宗宁笑着抱住他的胳膊娇俏道:“哥哥真是傻的,成衣铺子、衣料铺子、胭脂铺子、首饰铺子都是靠在一处的,自然是要一同逛的!妹妹有的是银子呢!不用哥哥给。”   赵琮伸手摸摸她头上的金蝶钗,感慨:“有时望你早些及笄,那样便能打扮得更好看。有时又希望你永远这般大。”   “长大不好吗?长大了才可以寻面首呀。”   “傻姑娘。”赵琮哭笑不得,真是只记得面首了。   “行啦,我走了,再晚些,就要让叔安苦等,她又要说我。”   “去吧。”   染陶将新制好的糖撒芝麻核桃仁装了三罐,递给澈夏,又私下给了她一只精致雕花的红木盒子。   “染陶姐姐?”澈夏诧异。   “陛下给郡主的,快回吧,别让惠郡王家的小娘子等久了。”   “是。”澈夏笑着行礼,抱着东西回身与赵宗宁一同离开。   到宫外,上了马车,澈夏将红木盒子给赵宗宁看:“郡主,染陶姐姐私下里给婢子的,说是陛下给的。”   赵宗宁伸手便打开,里边是一盒的金元宝,还是特制的小元宝,十分精巧。   赵宗宁笑:“哥哥还是最疼我。”   澈夏也笑:“郡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自然最疼您啦。”   赵宗宁“哼”了声:“哥哥也喜欢赵十一那个小呆子呢,不过他比不过我!哥哥只信我,更不会给他金子花!”边说,她还边拿了几个小元宝摆在手心玩。   澈夏在一旁但笑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赵十一:本郎君不稀罕过生辰!   赵琮:先来碗羊肉汤   赵十一:溜了溜了.jpg&gif 第51章 真是要命了,他哪还敢来吃饭?!   赵宗宁走后, 赵琮又是好一阵未动。   他在想事情。   赵宗宁是个心气颇高的小娘子, 但也不怪她,金尊玉贵的小郡主, 他这个皇帝哥哥又是百般宠着。最难得是赵宗宁虽心高, 也气傲, 却格外明事理,从不以身份压人。   但因她这个身份, 其实少有小娘子愿与她一处玩, 大多数小娘子是有些怵她的。   她唯二的两个闺蜜,严格说来均是她的侄女儿, 没办法, 他们兄妹俩辈分大。   其一是魏郡王府的赵世晴, 也就是赵十一的大姐。   另一位便是赵叔安,是如今惠郡王赵克律的小女儿。   老惠郡王三年前过世,由赵克律承袭爵位,世子之位则传给了他的嫡长子赵叔华。因他的御宝一直在孙太后那处, 当时请封的奏章还是孙太后所批。   赵克律这个人, 其实与魏郡王有些相似, 也是个不管事的。   差别在于魏郡王是装傻,赵克律是不屑于蹚浑水。要说这位赵克律,当真是他们赵氏皇室中的一大才子,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生养出来的儿女也是如此。   这样的人,赵琮是想拉拢过来的。   真想拉拢也容易, 赵宗宁与赵叔安关系极好,打小便好,她们俩一动一静,特别能玩到一块儿去。由赵叔安下手,定是十分容易。   但赵叔安是赵宗宁目前唯一的朋友,赵世晴已出嫁,尽管身份高,婆家不敢管太多,到底要管家中事,不能常出来与她们玩耍。   他不想令妹妹为难,不想利用妹妹的好朋友。   那还有什么法子能将赵克律拉拢来,赵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看着看着,他便想到了赵十一在他手中写字的场景。   他想到该如何拉拢赵克律了。   谢文睿离开福宁殿,由东华门出宫后,他的小厮三九牵着他的马正要迎上来,守门的太监笑着给他行礼:“六郎君家去啦?”   谢文睿应声,并将腰间的荷包取下递给他们俩去分,两人立刻高兴地再给他行礼,皆祝他辽国一行顺利。   这些太监的眼睛最毒,知道陛下近来渐渐已能与孙太后打对台,而他又得陛下所用,便来讨好他。往常他还未为陛下所用时,就没见过他们抬眼。   不过谢文睿也不心疼这些银子,给过他便往三九走去。   “六郎,可要回府?”三九将他扶上马。   谢文睿手握马鞭,沉思片刻,摇头:“我要去拜友。”他说罢,低头看三九,“你先家去吧。”   “晚膳可回家中用?”三九再问。   “许是不回家了,你与母亲说一声。”   “是,小的知道。”   谢文睿说罢,将马鞭一抽,离宫门愈来愈远。   赵宗宁则正与赵叔安携了手逛铺子,身边仅跟了澈夏与赵叔安的丫鬟,侍卫全部着便衣,小心地跟着她们。这般,才未引起他人的侧目。但她们俩衣饰不凡,依然不时有人打量她们。   赵叔安有些不好意思,想要低头。   赵宗宁毫不自知,一指面前的铺子:“就是那家!我上回来过,他家的东西做得精致。”   “那便快去。”赵叔安拉了她的手,一同走进去。   伙计瞧见这么两位小娘子,立刻将她们请去雅间,还去请了掌柜过来。掌柜带着两个伙计,捧了木盘让她们俩挑,其上满是各色胭脂水粉,还有用花瓣与香药制成的香膏,盛在精致的陶瓷小罐中。   陶瓷盖面上描着十分漂亮的花样,赵宗宁笑:“你们铺子里这小罐倒有些趣味,就是怕不能碰水,一碰这花儿便没了。”   “承蒙小娘子喜爱。”掌柜笑得眼下起了两道褶子,“小娘子这般的贵人,哪能担忧这些,买上十个八个回去,凭他多少水,也不怕碰不是?”   赵宗宁笑:“你真会说话,虽然你诓我的银子,但我高兴,那就把你们铺子里这种香膏,每样来上十个。”   “是是是!!”掌柜乐得腰都弯了下来。   赵宗宁又回身问:“安娘,你喜欢哪个?今儿我送你。”   赵叔安生得秀气,便是笑也是秀气的,她抿嘴笑道:“你今日这么大方。”   “哼,我一向大方,况且今儿我哥哥给我金子花。”   “那我可得多买些。”   “可劲儿地挑!”赵宗宁又看向掌柜,“还有什么有趣味儿的?尽管拿来!”   掌柜又赶紧令伙计去拿其它东西,赵叔安仔细地看了好几个陶瓷小罐,问掌柜:“这些花儿,是谁所画?当不是你们铺子里的人吧?”   “不瞒小娘子,的确不是咱们铺子里头的人画的,咱们哪懂这些?这是由一位举子所画。”   赵叔安点头,不再问,只是继续拿起其他东西来看。   赵宗宁倒好奇:“举子?叫什么?”   掌柜的也不瞒:“是位叫作顾辞的郎君。”   顾辞,赵宗宁心中念了一回名字,是她不认得的人。但是既然这花儿画得不错,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赵宗宁向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造之材,她对掌柜说:“他今日可在?”   “哟,赶巧了,还真在,在后头屋子里画新的呢。”   赵宗宁顿时就起了兴趣:“将他叫来!”   “……”掌柜的犹豫了。   “怎的?不行?”赵宗宁有些不满。   掌柜赔笑:“这位郎君性情有些古怪,小的怕他惹小娘子不高兴……”他正说得小心翼翼,突然从外冲进一个跌跌撞撞的小伙计,惊慌大声道:“掌柜的!不好了!顾郎君跟人打起来了!”   赵叔安胆小,被吓得一抖。赵宗宁皱眉,伸手去拍她的手,生气道:“这是什么规矩!”   赵宗宁生气起来,眉毛一拧,十分唬人。   掌柜的赶紧赔不是,便要将小伙计赶走。   “别走!”赵宗宁叫住他,“那位顾郎君跟谁打架?在何处打架?”   “呃,在,就在后院,跟谁,小的也不认得……”   赵宗宁将桌子一拍,对赵叔安的丫鬟道:“你看好安娘,我瞧瞧去!”边说,她从袖口抽出一根小软鞭来,在手心里掂了掂,看向掌柜的,“带路吧。”   “……”   掌柜抖抖索索地将她带去后院。   赵宗宁一到后院,的确是见到有两位男子扭打在一处,只是其中之一的男子怎么看怎么熟悉,那男子面部涨得通红,反手禁锢住另一人的双手,倔道:“今日我非不让你去了!我就要这般捆住你!”   “谢文睿你这蠢驴子!!!我要打你耳刮子!!!”被禁锢住的人,双腿直蹬,身子扭着想要挣脱,却敌不过另一人的力气,他也始终不放弃。   而熟悉的那人,没错,正是谢文睿。   赵宗宁不由又将鞭子在手心掂了掂,掌柜的都吓傻了,也不知这位小娘子到底何处神圣,突然就从袖口中拿出一条鞭子来!   掌柜的急道:“快别打了!这位郎君,快放了顾郎君!”   谢文睿憋着不愿放。   顾辞骂得更为酣畅淋漓。   赵宗宁生于王府,反正是从没见过这种骂人的劲头,她不由就将鞭子往地上一抽,“啪”地一声响,扭打的两人终于有些许回神。   谢文睿回头一看,宝宁郡主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的手一软,顾辞挣脱开来,抬脚就往谢文睿踹去:“叫你要捆我!”踹完,他当真要去打谢文睿的耳刮子,却没打着。   因为谢文睿红着脸小声行礼道:“见过郡主。”   顾辞回头看来,赵宗宁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掌柜与伙计全部“噗通”跪到地上,一个也不敢说话。   赵宗宁看看顾辞,再看谢文睿,笑道:“有点意思啊。”手心里依然掂着她那宝贝鞭子。   掌柜的给他们仨找了个屋子,他们坐在其中。   赵宗宁坐首座,问谢文睿:“六郎君,不给我讲讲到底所为何事吗?明日你便要代表我大宋去辽国,你还在此处打架?脸上挂了彩该如何?辽国使官得如何看咱们?大宋的颜面还如何要?”   谢文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顾辞痛快地笑了声。   赵宗宁又问他:“这位顾郎君,你说,为何打架?”   顾辞倒觉得这位传闻中的宝宁郡主,性子实在很得他喜欢,他毫不露怯:“学生我辛辛苦苦在这儿画花儿赚钱来哉!这头骡子冲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捆我,还说我要买了胭脂送去春风楼——”   “顾辞!”谢文睿立即打断他的话。   赵宗宁却已问:“春风楼,是什么地方?”   谢文睿额头都出了汗,却始终不说到底是什么地方。   顾辞嗤笑:“学生瞧郡主是那见多了大场面的人,有何好怕?春风楼是青楼!里头的娘子全东京城最漂亮!”   “……果真?”   “自然!郡主何时去看过一回,便知学生我没哄你,尤其里头的春娘,那手,那嗓子,那身段——”   顾辞越说越不对劲,谢文睿伸手就去捂他的嘴,并转身道:“郡主!他不是有意的!”   赵宗宁不满:“让他继续说,本郡主还未听过瘾呢。”   “……”   顾辞伸手推开他,哈哈大笑,竟然真的与赵宗宁聊到了一处去。   谢文睿在一旁束手无策,他原本是来寻顾辞求首诗,好给小郎君交差。哪料到他瞧见顾辞在画花儿,他上回在春风楼将顾辞逮回去的时候,便见顾辞拿那小罐送予春风楼的娘子,只当顾辞又要去春风楼。   的确是他冲动,但究竟是什么运道呢,竟被郡主瞧了个正着!   这顾辞到底还想不想考进士了?!在郡主跟前留下这等印象,日后,陛下要如何看他?!   偏偏顾辞与赵宗宁越说越投机,直说到赵叔安的丫鬟来询问,她才回神。   她起身要走,并问:“顾郎君在京中还要留多久?是先回家去,还是三年后春闱再来?”   顾辞笑:“我当个举人便已足够,并无心再考进士,此番来京城也是为见世面,更为赚银钱。”   “为何?”赵琮宁诧异。   “考进士不就为了当官?我才不当官,现在这样才自在呢!”   这话对赵宗宁的胃口,赵宗宁听罢也跟着笑起来,她令澈夏给了他一张帖子,并道:“顾郎君有空来郡主府寻我,继续说那趣事!”   “一定!”   赵宗宁转身要走,顾辞与谢文睿一同行礼送她。   她却又回身,对谢文睿道:“六郎君,你带上顾郎君同去辽国,将他扮作你家护卫,我会与哥哥说。”   “……哦。”谢文睿虽不懂郡主为何要有此举,依然点头应下。   顾辞却不满:“我还得在京中赚银子!不去那灰头土面的辽国!”   赵宗宁冷笑:“我是郡主,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老老实实跟着谢六郎走吧!郡主府的侍卫会盯着你,别想溜,老实点!”   “……”顾辞顿时苦不堪言,亏他以为这个郡主是个好郡主,与她畅聊那么久!   赵宗宁走后,他回身又要踢谢文睿:“你这头驴!”   谢文睿却在想,顾辞要与他一同去辽国,往返总要一个月,他倒高兴地笑了起来。   顾辞更怒:“蠢驴!蠢骡子!踢你还笑!”他一跺脚,转身继续去画花儿,他得赚银子!没银子,如何再去春风楼看漂亮娘子?!   赵叔安见她归来时甚为高兴,一同上了马车后,便问她为何。   赵宗宁避开春风楼,挑那有趣的与她说了一回,赵叔安果然笑着靠到她身上。   “那顾郎君生得白白净净,是安娘喜欢的模样。”   赵叔安脸红:“你就知道我喜欢哪种了。”   “我自然知道,再者,早知道早好,往后也可让我哥哥给你赐婚呀!若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告诉,你到底喜欢哪种郎君呀。”   赵叔安是当真羞涩,低着头,手中搅着帕子,再不说话。   赵宗宁又叹气:“只可惜那顾郎君性子太不好,而且玩心重,只适合当朋友。他若有些上进心,家世即便不好,也就罢了。”   “当真那般好模样?”赵叔安听她这么说,再度好奇起来。   “是很俊俏,不过比不上小十一那个小呆子。”   赵叔安笑:“世晴家的十一弟弟是当真生得好,也是我见过最俊俏的呢。”   “俊俏没用,顾郎君俊俏吧?偏是个疯子。小十一俊俏成那样了,却是个呆子。”   赵叔安摇头笑:“宝宁郡主待及笄再操心这些才是。”   “好啊!你笑我!”赵宗宁上前去挠她的痒痒,两人笑着在马车里滚成一团。   晚膳前,赵琮收到郡主府送来的郡主亲笔信。   赵琮正诧异,好端端地为何又写了信来,难道已与萧棠谈妥?   他拆开信,赵宗宁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派了一位名叫顾辞的书生与谢文睿同去辽国。   赵宗宁给他写信,用词简单明了:妹妹与那顾辞说了会儿话,这人是个怪人,却也是奇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身上没个定数,谁也不知他将要做些什么。妹妹以为,谢六郎那般稳扎稳打的人身边跟着这么个变数,才是完整。没准,到了那地界,真有什么常人难以发觉之事,被他发现。妹妹便擅自做了这个主,还望哥哥能理解妹妹。   赵琮能理解,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有时,变数比定数更能发挥作用,指不定就能做出些歪打正着的事儿。况且,这个变数身边跟着那样稳当的一个谢文睿,完全无需担心会出大事。   郡主府的人还在外头等着,他坐下便写好回信,封好,令他带回郡主府。   此时的他们,谁也未能预料到,正因赵宗宁这番忽然福至心灵的无意之举,顾辞这般奇怪之人,还真在将来,无心插柳地为他们解决了些许麻烦。   此时的赵琮,做完这些事,终于察觉出有些累,赵宗宁走后,他一直忙到现在。   他手肘撑着桌子,用手指去揉自己的额头,尽量去将脑中的思绪理顺。   正在这时,染陶进来问道:“陛下,用膳吧?”   他并未停手,只是应了声,又道:“去瞧小郎君用过没,若没用,叫来一同。”   “是。”   染陶去问了一回,回来说小郎君已是用过晚膳,赵琮便有些可惜。   他正好想与人说说话,缓解紧绷的情绪。   他哪里知道,赵十一真是怕了与他一同吃饭。尤其赵十一听染陶说,秋冬之时,赵琮是要常喝羊汤的。   真是要命了,他哪还敢来吃饭?!   他才十一岁! 第52章 怎么这些女娘,一个比一个烦!   吉祥从外归来, 去自个儿休息的屋子里喝了口水, 又洗了把脸,抬脚再出门。   住他隔壁屋的吉利探出一个脑袋, 朝他的屋子又看了眼。他暗自想, 吉祥近来常出去, 陛下既然也要他盯着吉祥,这个吉祥身上一定有不对劲, 可怎的到现在还未露出尾巴来?   怕是他盯得还不够紧, 吉利暗自反省。   吉祥则是直接走进侧殿的书房,找到了又在低头看书的赵十一。   赵十一两辈子加起来都不算是个爱读书的人, 上辈子自决定争夺后, 更是哪里有仗打, 他便要去,毕竟混乱时期唯有战功才是实在的。但他再不得宠,好歹也是王府中的孩子,幼年也是正经启蒙过的。不过比起读书来, 他的确更喜那种杀敌之感。   赵琮上辈子却是个实打实的文科生, 这辈子也是个实打实的书生, 他的身子不好去习武、习骑射。   大宋朝也向来看重文官,很看重学识。   赵琮当然以为这样过于偏科不好,他自己虽不习武,也不甚懂,却是想要培养战争方面的人才的。但对于赵十一,他不知赵十一喜好打仗, 并且经验丰富。他只知赵十一有绘画天赋,见他也挺喜欢读那些时人笔记,便愈发给了他许多。   赵十一也当真耐下性子一本本看起来。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   吉祥行礼,说道:“郎君,小的回来了!”   赵十一见吉祥有些兴奋的模样,抬了抬下巴:“她与你说了些什么,可给了你什么东西?”   “王姑姑这时倒谨慎,问了小的一通陛下的作息与往日安排。得您的吩咐,小的将陛下编排了一顿,她十分高兴。并给了小的这个——”吉祥边说,边从袖中伸手,手上是块银子,大约二三两,“给小的这么个小太监,她一出手便是二三两。”   “她有的是银子。”   “只是小的疑惑,她问得最多的竟然不是陛下,而是您。”   赵十一暗笑,他当然知道王姑姑是什么心思,他放下手中的书,对吉祥道:“她瞧你已是上钩并收了银子,想必还会试探几日,之后定会有所行动,赵琮生辰将近,她坐不住的。”   “是,小的知道。”   赵十一挥手让他下去,却也不由深思。上辈子的时候,他们害赵琮害得是很慢条斯理的,如今却惊慌至此,连害人方式都变了。到底是因匆忙而病急乱投医,还是后头还有其他招数?   他想罢,便打算去看看赵琮,毕竟谢文睿明日便要与孙太后的人同去辽国,赵琮必然是要担心的。   他甚至已起身。   可一想到此刻去正殿,又要被赵琮拉着喝羊汤,他又坐了回来,还是待明日里头挑了饭点外的日子再去瞧吧!   翌日,赵十一千等万等,终于等到日头往头顶移的时候,赵琮想必也早已用过膳,他往正殿走去。   却不料刚好看了一场热闹。   赵琮纳妃近一个月,从未召过任何一人侍寝。   开始太后倒也训斥过尚寝局的人,尚寝局的人往福宁殿来过几回,陛下依然不召人侍寝,他们有什么法子?如今赵琮已渐能与孙太后打对台,孙太后陡然有些消极,也再不出面管这事儿。   好在赵琮身子不好是出了名的,渐渐地,大家反倒理解他为何不召人侍寝。   赵十一也暗地里好奇过,难不成赵琮当真身子骨差成这样?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况且赵琮也是常给各位妃嫔赏赐东西的,淑妃那处赏的最多,其他三位美人都是赏一样的东西。   今儿这场热闹就因这赏赐而起。   晨时赵琮用早膳时,忽然想起已有四五日没给后宫中那些也不容易的小娘子送东西,正好正吃着的芙蓉饼味道不错。   芙蓉饼是蒸出来的,做成芙蓉花的形状,其中裹有拌了桂花糖的红豆粒。   红豆是煮糯了的,却又没有碾成豆沙,裹在饼里头。赵琮喜好吃刚出锅的东西,咬一口这刚蒸好的芙蓉饼,将化未化的红豆既有些流成沙,又有些依然是颗粒。吃到嘴中,还有桂花清香,外皮又是软软糯糯的,这口感与味道别提有多享受。   赵琮倒不是嘴馋之人,只是难免有个喜好的东西。   喜好的总要多吃些,他吃了仨,说道:“这味道不错,给四位娘子那处都送些。”   染陶应了是。   赏吃的,也不能只赏吃的,配套的碗碟自然是要挑那好的。淑妃那处除了吃食外,还得再添些东西,染陶常打理这些,挑了根芙蓉花的金簪装进锦盒中,转身便要送出去。   不想里头陛下叫她有事,她只好把东西给下头的小宫女,令她们送去。   忙中难免出错,小宫女们把东西送混了。   锦盒被送到了戚娘子那处,戚娘子一看到芙蓉花金簪,大喜的同时,便赶紧派身边的宫女去嫣明阁内其他两个娘子那处打听。   一打听,旁人都没有,就她有!   她本就是有大志向的,上回宫女没见着陛下,她消沉了些许时日。陛下待她们几人与淑妃娘子明显不同,她既气,却也不敢生事。   如今可好。   她喜得满脸红光,挑了好一番衣服,专门挑了一身绣有芙蓉花的榴花红色衣裳,披上石英紫的披帛,带着宫女,斗志昂扬地去了福宁殿。   赵十一到的时候,戚娘子正在哭。   他在游廊上时,便瞧见前方似有不对,茶喜都道:“怎么了这是。”   待他们走近,才瞧了个仔细,一位佳人正在哭,哭得梨花带雨。   福禄身边那个叫作路远的太监无奈劝道:“娘子,您快别哭了,您哭成这样,陛下也心疼不是?”   戚娘子身边的小宫女不敢说话,戚娘子哀声道:“既知陛下会心疼,为何不帮我通传?!”   路远头都大了,真想说声,姑奶奶您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候了!   谢六郎与孙太后的人一同去辽国,陛下正操心此事呢,连淑妃娘子都不见,怎还会见你?   但他不能如实说呀,偏偏这样的人,又不是他们能说得、训斥得的。   路远只好再劝:“娘子,陛下确是有事,您瞧您先回去成不?回头,小的一定向陛下禀告!”   回去?回去不得被其他三人瞧笑话?   坚决不能回去!   戚娘子哭得愈发悲切,她哭着的时候,赵十一愈走愈近。   许是听见脚步声,戚娘子哀哀地抬头看了眼,赵十一瞄了她一眼,的确是位佳人,却又是与钱月默丝毫不一样的佳人。   茶喜还记得这位戚娘子,也是好心,便劝道:“戚娘子,您先回去吧,今儿日头也晒,小心晒伤了。”这些养得娇的小娘子,面皮薄,一晒便容易起红,茶喜是当宫女的,自然知晓。   哪料戚娘子却怒道:“连一个宫女都敢笑我!我要见陛下!要陛下为我做主!”   “……”茶喜顿时便愣住。   赵十一暗想,孙太后果然是个能人,这么蠢的妃子,不知从哪个角落寻来的。   戚娘子还有话要说:“我是太后娘娘指给陛下的,你们存心阻拦我,不让我见陛下,我告诉太后娘娘去。”   赵十一本就因她训斥茶喜而不喜,再听到孙太后的名字,他原本已经准备进去,一听这话,回头就瞪了戚娘子一眼。   戚娘子被唬到,哭声一顿,接着更是悲伤:“陛下赏给妾一支芙蓉花簪,妾想给陛下谢恩,你们竟是也不愿通传吗?怎有这般的道理?”   赵十一厌烦,不愿与她计较,也不想再听,直接往殿内走去。   戚娘子却不依不挠:“为何他能进去!我却不能!他也未得陛下召见,你们也未给陛下通传!”   路远实也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人家淑妃娘子头一回来福宁殿,便对小郎君好言好语,次日更是派贴身宫女来送礼。就是嫣明阁其他两位娘子也送过礼品来,这位戚娘子却似乎连小郎君到底是谁也不知。偏偏福大官与染陶姐姐都在殿中伺候陛下!只能由他出面打发这位。   赵十一却更为厌烦,怎么这些女娘,一个比一个烦!   当初那个孙筱毓烦得很,这个戚娘子却是更烦!   他上辈子一直未成亲,登基后连皇后也未来得及去立,后宫里头妃子倒是不少,只是忙得也没去看过几眼。今日他算是见识到了,他有些理解谢文睿为何宁愿断袖,也不愿成亲。   实在是不可理喻!   除非找到个似钱月默那般不讨人嫌的,否则还真不如断袖呢!可世上又能有几个这般的人?   因羊汤、梦遗而对赵琮以及正殿产生的几丝尴尬与胆怯之意,瞬间便没了,赵十一大步走进正殿。   赵琮的确在忙,这回出使辽国,他的人就谢文睿一个。   虽知谢文睿有分寸,他却依然有些担忧。   此时他正坐在书房内写信,昨儿交代了那么多,却还有些遗漏。他这封信是要福禄待会儿便送出宫去给谢文睿的,赶在他们离开东京城之前。   他写信写得认真,倒没听到院中风波,况且戚娘子也不敢真闹出大动静来。   将要写完,福禄将他的印奉上,他正要接过去,却听见屏风外染陶道:“小郎君来啦!哎——”   赵琮抬头,看到气鼓鼓走进来的赵十一。   “怎么了这是?”赵琮诧异。   赵十一可不知道他现在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因他毕竟是个孩童的长相,生起气来,能有多少威严?自然只是一副气鼓鼓的孩童模样。   赵十一不说话,赵琮便问茶喜:“你说。”   茶喜低头小声道:“嫣明阁的戚娘子,在殿外要求见陛下您,路阁长说陛下在忙,请她先回。她便哭了……”   “……”赵琮颇为无语。   “她说陛下赏了她一支芙蓉花簪,要来谢恩。”   赵琮迷茫地回头看染陶。   染陶轻声“哎呀”,急道:“芙蓉花簪是给淑妃娘子的呀!”说罢她便立刻明白过来,愧疚地对赵琮道,“陛下,许是小宫女们弄错了!都是婢子的错!”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赵琮头疼,对染陶道:“快出去把这事儿给解决了。福宁殿是街市吗?谁都能来哭几嗓子?”   染陶急急地行礼,转身走出去。   赵琮又问:“那小十一怎么如此不高兴?谁欺负他了?”   茶喜嗫嚅道:“不是……是戚娘子见小郎君不需通传便进来,说了小郎君几句,还说……”   “还说什么?”   “说她是太后娘娘指给陛下您的,还说她要去找太后娘娘做主,小郎君便不大高兴。”   赵琮再回头看赵十一,心中又是一阵妥帖,当真没白养!还知道为他抱不平。   他道:“你放心,朕以后会给你指个合你心意的女娘,万不会这般的。指之前,还让你偷偷看几眼,心悦的,咱们再娶。”   赵十一心中不满,提到指婚,赵琮倒是精神得很呢!   他以为,赵琮还是先去管管他自己后宫里的蠢妃子吧! 第53章 他想着,嘴角不由便翘了翘。   赵琮说罢, 便在给谢文睿的信上盖了印, 封好后交给福禄,道:“快送去吧。”   福禄拿了信走出书房, 茶喜非常识趣地也跟着一道出去。   赵琮这才指了另一张高椅, 对赵十一道:“坐。”   待赵十一坐下后, 赵琮再宽慰他:“小娘子们在家中养得娇,初入宫怕是不适应, 她们说的话你别放心上。美貌却又不失温和的小娘子, 多得是呢。”   他还真怕赵十一小小年纪,被这些凶悍的小姑娘给吓着, 长大了畏妻可不好。   赵十一暗自冷笑, 赵琮倒好, 不管教那些不懂规矩的妃嫔,还知道替那脾气极为不好的戚娘子说话呢!他其实还是好奇赵琮为何不召嫔妃侍寝的事儿,但他怕他说了,赵琮又要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他颇有些嫌弃地低头, 控制着自己的手, 别去多写字。   可赵琮这副处处袒护那娘子的模样, 哪里似是不喜欢的?   赵十一不停腹诽,却还不自知。   赵琮要知道他这番心理活动非得郁卒,对孩子本就该进行爱的教育,更何况外面那些小姑娘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能懂什么事?   钱月默与赵宗宁那样聪颖都是少见的,放到他上辈子那时候, 都才是初中生高中生,很多正是叛逆、暗恋隔壁班男生时,难不成他要因为这种小事儿去处罚人家一个小姑娘?   没他的话,这些小姑娘也不必进宫来过这种日子。   赵十一光顾着腹诽,也未动。   直到赵琮伸手来推了推他的肩膀,他才回神,一抬头便对上赵琮担忧的眼神:“想什么呢?”赵琮的声音无比柔和,眼神更是如同他幼年冬季时,窗外那块恰好被月光笼罩的雪地,赵十一莫名地又想到那个有些诡异的带有鲜血的梦。   他顿时就不敢再看赵琮,有些闪躲地避开赵琮的视线。   而赵琮心里其实也在忐忑。   他是想到了拉拢赵克律的法子,但是得靠赵十一。赵十一于绘画上头有天分,赵克律更是绘画大家,他还收有几个徒弟呢,他收徒不以家世论,只看天分。但据闻赵克律也曾感慨,赵氏一族竟无后生有此天分。他的儿女当中,无一个令他满意的。   可是赵十一完完全全满足赵克律的收徒要求。   有天分,还小,又是赵家人!   但这么一来,他就利用了赵十一这个小朋友。尽管跟着赵克律学画儿,对赵十一也有好处。但是赵十一什么都不懂,他将这个孩子拖进来,到底于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可只剩这么一个法子。   此刻赵十一也在出神,眼神飘忽,偶尔瞄他一眼,愈发看得赵琮不好意思将话说出口。   赵琮心中纠结了再纠结,还是开口道:“过几日是中秋,朕要在宫中摆宴。”   赵十一总算回神,却因为那个梦有些心虚,低头不敢看赵琮。   赵琮也有些不大好意思,到底说道:“届时宗室都将来宫中赴宴。魏郡王府、惠郡王府等,都要来。”他顿了顿,继续道,“朕知道你同你大姐感情好,他们家也将来。”   提到赵世晴,赵十一就不得不抬头看赵琮一眼,赵琮的确对他好。按理来说,出嫁的宗室女,本无资格来参加这种家宴似的宴席。   “惠郡王,朕的二哥,你的二伯父,你认得的。”既已说到这个份上,赵琮只能继续说下去。   赵十一却有些诧异,提到赵克律做什么,他见赵琮明显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模样,便愈发好奇。   “二哥他素来擅长绘画,你跟他学画,如何?”总算是将这话说出口,赵琮松了口气。   赵十一听到这话,不由便想眯眼,幸好他还记得他的傻子身份,他微微低头。   假若赵琮似往常那般,很寻常地与他说这话,他不会产生丝毫的怀疑。偏偏方才赵琮明显说得有些勉强,他不得不细想。赵克律是擅长绘画,可为何非要他去学,怕是为了拉拢赵克律?   想必又是赵宗宁或者魏郡王要赵琮这般做的,赵琮昨日里才见了他的凤凰妹妹。   谁都知道把赵克律拉来总归是没坏处的。   可是关他什么事?   他不愿被利用,赵十一立刻就想摇头,可他一抬头,便看到赵琮难得有些殷殷的眼神。   他到底没忍心摇头。   赵琮也是可怜,什么都不懂。   一对上赵琮那双眼睛,赵十一便有些魔怔,他不由自主地乖乖点头。   赵琮立刻笑开,眼中的负担与担忧似乎也全部卸去,并高兴道:“这些日子你好生准备,待中秋那日他进宫来,朕带你去见他!”   赵十一再点头。   赵琮笑得更为放松,还问他:“午膳与我一同用!想吃些什么?再用羊汤给你下些宽面来吃?”   赵十一还盯着赵琮的脸看,甚至没在意赵琮的话。   赵琮当他默认,便道:“那就这样!”说罢,他叫了小宫女进来交代一番。   赵十一却暗自想,原来偶尔被利用一次,这滋味还不错。   他不过就是愿意去跟赵克律学着画画,赵琮就这么高兴。   这也太好哄了。   他想着,嘴角不由便翘了翘。   当然,等赵十一与赵琮一同用午膳,看到面前那一大碗羊肉面时,赵十一再也笑不出来了。   夜间,再度莫名出精的他,更是连“笑”是什么,都给忘了。   并且,他起誓,他再也不想笑了!   天地良心,他才十一岁啊!怎能如此?   谢文睿与辽使一同去辽国,少来福宁殿,福宁殿顿时安静了不少。   就连京中,因各国使官们的离去,各大酒楼与铺子也宁静了许多,再无那些着外国服饰的人来来去去。   因病了一场,也仿佛消失了的孙太后,此时终于站了起来。   她病好后,立即主持小朝会,生怕朝政落到别人手中。   朝上有几位官员提起由陛下亲政的事,孙太后笑盈盈地说只待陛下身子康健,便将朝政归还,说得十分好听,也与六年前的话一模一样。可五日之后,便有御史参了那几位官员中的其中一员,参的是秘书省的少监,名为范十悟。   秘书省虽设有正监,但管事的却是这位少监。   秘书省专管国家的藏书,此时活字印刷术还未出现,书贵,普通人家少有藏书,大部分珍贵书籍均在宫中。大宋格外看重文官,看重读书人,自然看重藏书。自建国以来,秘书省便是很重要的一个机构。   在此任职者,大多知识渊博,家世即便不清贵,也得清白。   这位范十悟是先帝还在时任命的,孙太后听政后,秘书省管国家藏书,虽重要,却于她的政事无太大影响。她也不能将所有人均换成她的人,便留下了范十悟。   范十悟是正经读书人,自然只认正统。   范十悟出身不贵,却清白,当年殿试时,被先帝点为榜眼,他是个端方了出了名的人。   偏偏御史参了他个品行不端。   参他不奉养家中家中老母亲,更参他养外室。   御史本就是受孙太后授意,孙太后在朝会上大怒,也不调查一番,直接就将范十悟贬到了他的老家,钦州。   朝上众人也都瞧得仔细,知道这个时候唯有替自己做打算才是正理,竟无人替他说话。   范十悟端方且儒雅,面对这种言论,也不为自己辩驳,冷笑一声,礼也不行,直接拂袖而去。   祖宗有言,不得杀言官与读书人,孙太后被他这副无礼气得差点没再犯病。   这下可好,杀又杀不得,孙太后咽不下这口气。本来是将范十悟贬去钦州做知州,她又贬了一次,直接将范十悟贬至钦州下属的安远县当知县。   范十悟领命,收拾收拾就准备举家离京,也不愿久留。   他在家中,正问他的长子是随他同去安远县,还是留在京中读书。   他的长子与他性格颇似,他不解问:“父亲为何不为自己辩驳?那所谓外室,不过是祖母老家的邻居罢了,陪同夫君进京做生意,因帮咱们照顾祖母,您才对他们颇有照拂!他们家的男人去边境卖货去,便是母亲,也曾亲自去看过那位娘子一回,怎的就变成了外室?!”   “有何好辩?!朝中一塌糊涂,我原本不愿睁只眼闭只眼,可你也见着了,孙太后将这大宋江山当作手中玩物一般胡乱摆置!我倒是真想管,稍微提了一句由陛下亲政,你瞧瞧!!她眼中只剩那么点权力!有这个心,也得有这个命才行!这般窝囊的官家与愚钝的太后,我不如回老家当个知县,真心实意为百姓做点儿事,悠闲度过此身!这京中之官,不当也罢!”   “父亲,魏郡王不是已站至陛下身侧,为何还无动静?”   “哼,那可是个圆滑的!——”范十悟还要再说,门外管家禀道:“官人!宫里头来了大官!”   范十悟眉头一皱,孙太后想把他贬得更远些?又派了人来?   他“哼”了声,令他的儿子与他一同去前厅。   前厅却站着位他不认得的太监,既不确定是孙太后殿中的太监,范十悟作了个揖:“不知大官来下官府中,有何要事?”他被贬为知县,可不就是最下等之官了?   来人是福禄。   赵琮一听说孙太后把范十悟给贬了,便乐得不行,立即令福禄出宫给范十悟送礼。他送的还不是普通之礼,除了一小匣子的金元宝之外,便是一摞书。   那摞书,还全部都是黄疏在被贬至宜州的路上所写。   福禄弯腰言明身份,说明了陛下的意思,便从身后的小太监手上捧过这摞书,往前伸去,并道:“这便是陛下令小的送给范相公的书。”   福禄对他敬重,称他为“相公”。   范十悟道了声不敢,才去仔细看那摞书,好家伙,最上头就是一本《疏闻》!   福禄笑:“陛下近来喜爱读些时人笔记,宫中无趣,陛下又不得亲政,均要靠这些打发辰光呢。其中,陛下以为黄疏黄相公的《疏闻》写得最为好。读着,便如身临其境一般。听闻范相公将至钦州任职,陛下便令小的过来,将这些送予范相公,这一路也好打发时光。去钦州,必将过宜州,陛下也望您能去瞧一眼黄相公,以向他转达陛下的喜爱之意呢。”   福禄长得讨喜,音调清亮,说起这段话来,雅音格外好听,面上又含了十分的笑。   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最为便捷。   范十悟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捋了捋胡须,畅快地大笑出声。随后他郑重地接过福禄手中的书,交给身后的儿子,弯腰与福禄道:“请福大官转告陛下,臣一定去亲眼见了黄相公,也亲口与他说了陛下这份厚爱!”   福禄点头:“那便是最好不过了。小的这趟差事也已办完,祝范相公这一行顺利。来年,东京城再相见。”   这话说得范十悟再明白不过,他再笑,令管家送福禄出门。   转身,范十悟便美滋滋地一手捋胡须,一手翻看黄疏的那本《疏闻》。   他的儿子依然不解:“父亲?”   范十悟笑:“你便留在京中读书吧,明年怕是要开恩科。”   “恩科?!”   范十悟笑得有些高深莫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手捧《疏闻》,走进屋内。   宫中官家原来还有点意思。   那他便奉陛下的意思,这趟去安远县,权当是游乐,他也学学那黄疏,好写本笔记出来!笔记中也记录些风土人情,当地的农桑收成,士兵操练实况等,来年也好上供给陛下。   届时,他自会回到这东京城中。   孙太后倒是时刻盯紧着赵琮,知晓赵琮派福禄出宫送礼时,立刻着人去打听。   福禄出宫送礼,是特地让大家看仔细他送了些什么的。他亲手捧着一摞手,宫道上走得毫不着急,恨不得众人看得更仔细些。   孙太后听闻赵琮只送了一些书与金子,倒是松了口气,并再度笑起来。   范十悟曾是个管藏书的没错,但他已被贬出京,此时送这么些书去,不是更打范十悟的脸?明摆着嘲讽他呢。范十悟瞧见了,怕是要气坏。   她想,赵琮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给他机会去笼络人心,他也不会。 第54章 只因陛下病倒了。   赵琮其实很感谢孙太后, 每次他想做些什么, 却找不到梯子的时候,孙太后总是提前帮他把桥给搭上。   黄疏、范十悟这么能干的人, 孙太后因他们不听话, 居然就一个个地全部贬了出去。   蔡雍也是能干的, 孙太后却因他人生得不好,也从不重用。   他缺人啊, 他全部收为己用!   孙太后也是神人, 把范十悟贬到哪里去不好,偏要贬到钦州去!钦州与宜州同在广南西路, 离得还那样近。   有句话是如何说的, 不怕神对手, 就怕猪队友。   孙太后根本无需队友,靠她自己,就足以让赵琮把她打趴。   眼看范十悟也已离开东京,赵琮知道该他出场, 他理了理衫袍, 去宝慈殿。   自上回之后, 孙太后明显对他起了戒心,赵琮装作完全不知情,笑得与往常一般天真:“琮儿来给娘娘问安。”   孙太后到底也是演戏高手,虽起了戒心,依然很熟稔地将他扶起来,并拉至身边说话。两人虚情假意地相互关心了一番, 赵琮直接进入正题:“娘娘,其实琮儿今日过来,是有事相求。”   孙太后笑:“琮儿又有什么要求娘娘的?你可是皇帝呀,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   赵琮抿嘴羞涩地笑:“琮儿经事少,得问过娘娘才是。”   “你这孩子,快说吧。”   “过几日便是中秋,宫中要摆家宴,琮儿想将承忠侯一家也请进宫来。”   承忠侯便是赵世晴的婆家。   孙太后不喜赵从德的那些儿女们,听罢微微皱眉,又笑道:“既是家宴,又何必请了承忠侯家中的人来?”   赵琮也笑:“到底是世晴嫁的人家,魏郡王叔已是这般岁数,自然也想见孙女儿,琮儿也是为王叔考虑,娘娘您觉得呢?”赵琮说完,便抬头看了孙太后一眼。   孙太后死要面子活受罪,抿嘴,牙齿却紧紧咬着,终究是笑着点点头。   赵琮走后,孙太后立即对青茗道:“传左、右仆射进宫!传燕国公进宫!”   青茗一愣,天色已黑,即便传下去,也得明日才能进宫来。   但孙太后盯着她看,她头一低,立即下去传令。   孙太后却觉着心口有一团火,烧得她十分难受。   王姑姑有一点说对了,赵琮再不机敏,他身后的人却个个聪明。她与赵琮之间血脉微薄,而魏郡王也好,赵宗宁也罢,与赵琮一样,都是赵家人,流淌着一样的血。   赵家人,最为无情、自私、凉薄。   长久以往,赵琮自然还是只会听他们的。   是她糊涂了!   真当自己养大赵琮,便能养废赵琮一辈子。   赵琮还在宝慈殿时,吉祥从外回来,脚步平缓地走进侧殿。   待他的身子一在侧殿门口消失,他便疾步地冲进了书房,将在里头作画的赵十一惊了个正着,他在作送给赵琮的那副画。他画得格外细致,已近一个月还未画好。赵琮的生辰渐近,如今他每日都在琢磨这幅画,如今已快作成。   赵十一不满地抬头看他一眼。   吉祥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小声道:“郎君!王姑姑她出手了!”   赵十一神色一凛。   吉祥伸出手,给赵十一看他手心的东西:“您看。”   赵琮从吉利手心捏起那颗小小的枸杞,他仔细看了许久,并未看出这枸杞有何不同。   硬要说有些不同,便是屋内的蜡烛点得多,烛火照得这颗枸杞也比寻常的枸杞,似乎更为红亮。   赵琮看了许久,将那颗枸杞再放回吉利手心。   “吉祥那处有多少这东西?”   “小的趁他去守夜,进他屋里找的,他藏在枕头芯里!藏了有满满一荷包!”吉利也有些兴奋,终于被他逮着吉祥的不对劲之处。他是傻大个,视力却极好,夜间他找寻未飞回的鸽子时,从吉祥屋前走过,透过窗户恰好看到吉祥弯腰坐在床边的剪影。他便觉得吉祥是在床上的物什里头做文章,难怪他总是找不到!   等吉祥去守夜,他小心翼翼去翻找,总算在枕头里找到了一包枸杞。   枸杞这么小的东西,一荷包装满,已是许多。   赵琮深思片刻,对吉利道:“今夜你在朕这处守夜,明早便去御药局叫白大夫来,说朕病了。”   “啊?”吉利傻乎乎地张嘴。   “明日若有人问你为何会在朕的内室中,你便说,朕将你叫来问小郎君的事。”   “是!”吉利想不通,索性不想,老实应下。   “枸杞之事,朕知你知,连染陶与福禄都不必告诉。”   “是!”   “吉祥此人有异心,你当在侧殿多看着些,别让他伤了小郎君。尤其一些吃食,凡是吉祥呈上来的,你需格外注意。”赵琮再交代。   “是!小的知道!”   “打水来,朕洗手。”   吉利小心将那颗枸杞用帕子包好,赵琮接过,放在了枕边。   吉利起身去拿了水与布巾来,伺候赵琮洗了手,并为他拉上幔帐。   他则精神抖擞地立在屋子一角,等待天明。   赵琮久久都未能睡着。   虽不知那枸杞到底是什么作用,但定然不是好东西。   而吉祥也必然不是主谋,他只是听命令行事,吉祥又是听谁的话?偏偏吉祥聪明得很,他如今常往御药局去,与御医、宫女们常打交道,还真找不出与他对接的人到底是谁。   想着想着,赵琮便自嘲地笑了起来。   从吉祥出现在他面前,到后来他跟随御医去御药局,这一连串,怕是早就设计好的。如今,即便他知道吉祥可疑,一时之间还真的找不到根源。   枉他自诩机智,却被一个小太监给骗了。   可见有时看起来越机灵,越老实的人,越是表里不一。   幸好,目前看来,吉祥只是冲他而来。   身为皇帝,赵琮是不能有喜好吃的食物的,即便他的确有喜爱的,也只有染陶与福禄知道。   偏偏立秋以来,他常喝羊汤,辽国还特地进贡了许多羊,宫里人人皆知,这个隐瞒不了。   而炖羊汤时,黄芪与枸杞必不可少,想必正是因为如此,那些人才打上了枸杞的主意。谁又能想到枸杞还能做文章?赵琮反正是没想到,但既然这枸杞是有问题的,他装装病,估计也能满足暗中之人的害人之心。   趁他们满足,并放松警惕时,他也好抓出幕后之人。   并且这一回,直觉与潜意识均告诉他,这事儿不是孙太后做的。   孙太后若想他死,早就能害死他。   他登基时晕过去,与孙太后共处一室。其实他后来早醒了,只是装着未醒来。那时他的身量也未长成,比初次见到的赵十一还要瘦弱,孙太后只需轻轻一捏他的脖颈,世上便再无赵琮,也再无赵宗宝。   但孙太后没有。   所以对于孙太后此人,赵琮的感情一向是有些复杂。   翌日,卯时初,天还未亮,福宁殿内室中陡然亮起了烛光。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匆忙地从正殿中冲了出来,惊起廊下守夜的四个小黄门,他们还不待问上一声,这位小太监已经往福宁殿外冲去。四个小黄门大惊,其中两个分别去叫福禄与染陶,另两个赶紧跑进了殿中。   随后,福宁殿中便是一阵慌乱。   只因陛下病倒了。   赵琮一夜未睡,他是真睡不着,一直在想事情。   想着想着便到了卯时初,他的身子骨经不住熬,这下倒好,看起来真跟病了似的。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双眼无神,躺在床上,赵琮又刻意作出一番生无可恋的模样来。   染陶走进,见到他这副模样,眼前刹那间便花了,差点没站稳,多亏身后两个宫女扶住她。福禄眼中的眼泪顷刻间便落了下来,他伸手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回身就往外跑。   染陶知道他也要去御药局,她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开始指挥宫女与太监去取参汤、热水与布巾。她小心地用布巾泡了热水,再给赵琮擦了脸,即便这般,赵琮的脸色也未有变。   “陛下,御医很快便来。”染陶小声道。   赵琮看到她这副模样,倒有些心疼,但这回他得连染陶一起骗。他其实是有劲说话的,此时却也只能抿嘴对染陶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   染陶不忍地回头,眼圈霎时变红,她伸手擦去眼角的泪,回头又冲赵琮笑:“陛下放心,没事儿的,一点儿事都没有。”   赵琮差点儿没被她也说哭。   幼年的时候,他身子十分不好,许多回比他现在装的这副模样还要骇人,染陶便总是这样哄他,似乎这般说着,他的身子真能被说好。那时也无福禄,唯有染陶。   已多年,染陶再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却知道必然是十分可怕的,上一回从宫外回来,被人架着从马车上下来,染陶丝毫不慌乱。这会儿染陶竟然直接哭了起来。   他暗叹一声,朝染陶无声道:“没事。”   染陶忍住眼泪,用小勺往他口中喂了些许的温水。   好在白大夫很快便赶了过来,他一路跑来,额头上全是汗,他也来不及去擦。上前便去看赵琮,一看赵琮,他心中一个“咯噔”。上回他给陛下诊脉,明明还好端端的,怎的今日气色这么差。   他伸手去给赵琮诊脉,身子挡住了众人的视线,等他摸到陛下的脉,心中再次一个“咯噔”。   一切如常啊!   除了气色差点儿,身子依然虚了点儿,其他并无大碍啊!   他斗胆朝陛下看了眼,他人看不见的地方,赵琮幽幽地朝他一笑。   这位白大夫的后背瞬间便出了几层汗。   他暗想,幸好他弃暗投明,及时与福宁殿的人打好关系。   幸好啊!幸好! 第55章 他既无力,又对自己失望。   白大夫久不说话, 染陶急道:“白大夫!”   白大夫立刻回神, 再看一眼陛下,陛下已经闭上了眼, 他不禁怀疑他方才见到的那抹幽深笑容是假的。   “陛下到底如何!”染陶再道。   “这个——”白大夫斟酌用词。   “白大夫说话为何吞吞吐吐?!莫非你也受他人之意, 竟不把陛下放在眼中?!”染陶既急且气, 还焦,声音虽小, 话却说得格外直。   白大夫的小心脏本就颤巍巍地“噗通”跳着, 一听染陶这话,他立即道:“陛下的身子倒是无大碍,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白大夫也不知道“只是”什么才好啊!他忙中又瞄了眼陛下, 下定决心, 小声道,“染陶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染陶一怔,皱起眉头, 将人全部赶出去, 只留她与福禄。   染陶正色:“白大夫请说。”   白大夫被染陶这一本正经的神色感染得, 心脏“噗通”跳得更为厉害,不过陛下应该是那意思吧?他心一横,轻声道:“染陶姑姑,陛下的身子的确无大碍,只是,怕是有人想对陛下, 下毒。”   染陶小声惊呼,又赶紧捂住嘴巴。   福禄冷笑:“白大夫,话可不能乱说。”   “这样的话,下官是万万不敢乱说的!”白大夫边说,心中边在哭,他不正在胡说八道?哪里有人给陛下下毒哟!他硬着头皮,郑重道,“下官也是常来给陛下请平安脉的,陛下身子骨虽稍弱,却一向平和。但方才下官为陛下诊脉,却发现陛下的脉象混乱,下官又仔细去观陛下的脸色与指甲,均苍白中带紫,实乃中毒的迹象,只是如今下毒之人也不敢下狠手,暂时无碍。”   染陶愈发慌乱,她所担心的事情,终究发生了。   福禄这时倒稳住,他沉声问:“依白大夫看,既无碍,这毒当如何解?”   白大夫怎知如何解?明明就没中毒啊!   福禄见他无法应对,再度冷笑:“福宁殿由小的与染陶姐姐看着,谁能给陛下下毒?!谁又能有这机会?!白大夫,你可知妄言陛下是何罪?!”   白大夫苦着一张脸:“福大官,下官哪敢妄言!”   福禄还要说话,床上的赵琮动了动,他与染陶一同看过去,赵琮无声道:“你们先出去。”   “陛下——”   “去吧。”   福禄只得暗暗瞪了白大夫一眼,与染陶退出内室。   内室中只剩白大夫与赵琮二人,白大夫颤颤巍巍地抬头看了陛下一眼,陛下又在对他笑!   他差点吓得又要跪下去。   赵琮却慢悠悠出声道:“白大夫是个机智之人。”   这到底是夸啊,还是在骂啊?   赵琮撑着床要往起坐,白大夫方才给他诊脉,知道陛下身子弱是真的,立即上前将他扶坐起来。赵琮也不拖延,更不废话,直接从枕边拿出帕子包着的枸杞,将它递给他:“白大夫,瞧瞧这是个什么东西。”   “是。”白大夫接到手中,小心打开帕子,眯眼仔细去瞧那枸杞,一瞧,他心中再度一个“咯噔”。他方才的胡言乱语,竟是真的?!   竟真有人要对陛下下毒?!   可他方才诊脉时并未诊出,可见此人还未来得及下手,便被陛下给逮了个正着,念及此,他愈发慌张。陛下这是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啊!   他看仔细了枸杞,心中想好要说的话,抬头看陛下。   赵琮一直等着他,见他终于收拾好心情与语言,抬头看他了,笑问:“看出门道来了?”   “陛下,这是枸杞。”   赵琮点头,他自然知道这是枸杞。   “这枸杞瞧起来,与一般枸杞并无不同,似是寻常入药、做药膳的枸杞。但其实它有很大不同。不知陛下可知硫黄这东西?”   “你说。”   “硫黄本是入药之物,硫黄对于一些病症,例如因受凉而起的伤寒,极为寒性的身体,可用上一二,病症立即便可好。但这量定要把握好,因它实在不稳定,不到万不得已时,臣也甚少用此物。   除此之外,有种人,是万万不能用硫黄入药的!”   “哪种人?”   “气虚之人。”   赵琮笑:“那不就是朕吗?”   “陛下!”白大夫跪到地上。   “起来说话,这枸杞与硫黄又有何关系?”   “陛下,这枸杞是被硫黄熏蒸过的,您瞧这颗枸杞格外红亮。定是被足量的硫黄,熏蒸了许久才能如这般模样!”   赵琮不禁深思,果然不能小瞧古代之人。谁这么有文化,想到这种下毒的办法来?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还能这般做文章。要是不懂医理的,还当这枸杞格外新鲜呢,红又亮。   若是他未提前令吉利盯着吉祥,此时更是说不定已经丧命。   “陛下,这等数量的硫黄熏蒸而出的枸杞,每日入药,或入食,也无需多用,初时甚至都难诊出毒症来,只是身子稍觉无力。但一旦日久,人之五脏六腑皆会被毒素侵入,则……”   “则死了呗。”赵琮语调轻快。   白大夫抖索着身子,不敢再动。   赵琮沉思了片刻,对白大夫道:“若有人问起朕的身子,你便说朕虚弱,却又瞧不出病症来。”   “是。”白大夫立即应道。   “旁的,朕也不再多说。”   白大夫赶紧表忠心:“臣知道!此事臣绝不说与第三人听!”   赵琮笑,却因身子尚虚,笑声有些暗哑,白大夫恨不得缩成小小一块,缩在角落里,谁都瞧不见。   染陶走出内室后,立刻问小宫女:“吉利呢?”   “方才瞧他从外归来,往侧殿去了。”   “将他叫来!”   “是!”小宫女立刻去叫吉利,半晌又返回,“染陶姐姐,吉利正在侧殿里头伺候小郎君。”   染陶皱眉,只好再回身去与福禄商量此事。   吉利冲出福宁殿的时候,整座福宁殿的人皆已被惊动,自然包括侧殿。   茶喜打听到是何事后,紧皱眉头,眼圈渐红,却也不敢去正殿打扰。吉祥知道后,倒是立即去内室叫醒赵十一。   赵十一因王姑姑等人终于出手,心中落下一块石头,好不容易睡了个稍好的觉,被吉祥叫醒,面露难得的迷糊。   吉祥急道:“郎君!陛下病了!”   赵十一立刻清醒:“何为病了?”   “方才,吉利突然从正殿冲了出去,惊醒整个福宁殿的人,值班的白大夫已是赶到!内室中的宫女、太监全被赶了出来,只留染陶与福禄在里头。据被赶出来的宫女太监所说,说——”   “说什么?”   “说陛下十分不好……”   何为十分不好?   赵琮明明昨日还在逗他!   赵十一立即坐起来,沉声道:“将吉利叫来!”   吉祥微愣:“吉利是个憨大个,叫他有何用?”   “叫他过来!”   吉祥应下,出去找吉利。   吉利叫来御医后,已无他的事,他知道陛下其实是无碍的,倒也放心,继续去喂鸽子。所以说他憨也无错,毕竟此时还能镇定喂鸽子的,福宁殿也就他一人。   也是吉祥运气好,他找着吉利时,其他人还未来得及管他。   吉利被带到了赵十一跟前。   吉祥行礼退出去。   赵十一冷笑,又从枕头下方抽出那把短刀,说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对陛下的忠心?”   吉利迷茫:“啊?小的的确忠心于陛下。”   “那陛下为何会病倒?为何你一个福宁殿中没品没级的小太监会待在陛下的内室中?为何染陶也好,福禄也罢,丝毫不诧异?为何清早是你冲出福宁殿去叫御医?!”   吉利迷糊了,这小郎君也太能说了。语速快,吐出来的字也多。   “说话!不说废了你!”赵十一威胁,并再将刀抵到他的脖子处。   这话,吉利知道如何回,陛下早就教了他。   吉利老实道:“小郎君,陛下昨日睡前将小的叫去问话,问关于小郎君的事。”   “……”赵十一的手一松,刀都掉到了地上。   “陛下问小的,小郎君您睡得好不好,要小的伺候好您。后来陛下睡了过去,陛下没问完话,小的也不敢走,便多待了会儿。”   内室中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赵十一咬牙问:“那陛下是何病。”   “小的请来御医,便去继续喂鸽子,尚不知。”   “陛下脸色如何。”   “白。”   “仅是白?!”赵十一自然知道赵琮皮肤白!   “白中带紫,嘴唇也是……陛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随后小的就去叫御医了。”吉利老实道。   白中带紫。   一动不动。   这明显是中毒的症状。   可王姑姑给吉祥的那些硫黄熏蒸过的枸杞,明明已被吉祥收了起来!   又是谁在害赵琮?还得手了?!   赵十一再不说话。   吉利的通身却不由升起一股寒意,他抬头往小郎君看去。   小郎君面无表情,眼眸黑如无边的寒夜,却又毫无落脚点地不知看向何处。   吉利被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老老实实继续跪着,并低下头。   赵十一已许久未这般恨过。   他真的恨。   恨他依然只是个才十一岁,毫无用处的赵世碂。   与上辈子一样,他依然无法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至于他原本的打算,他此刻忽然已忘,他忘记了他是抱有何种目的进的宫。   他此刻只是恨,更是不解。   他以为他重活一世,便是老天给他的补偿,他命中注定就要继续当皇帝,还要杀了前世中每个对他不好,对他不敬的人。   他也以为他机关算尽,样样事就都得按他的心思来办。   可此时他才发现,他什么都不是。   他并无他想象中那般聪颖且强大。   他甚至连这样小的一件事情都做不好,赵琮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下了毒!   此时,他甚至比不过赵琮。   他既无力,又对自己失望。   他其实依然是那个失败而懦弱的赵世碂,与上辈子比起来,毫无长进。 第56章 她真的下不去手。   福宁殿的动静太过大, 孙太后也早早被这动静惊醒。   她靠在床头, 喝青茗递来的茶,她皱眉咽下一口, 问道:“白大夫还未从福宁殿出来?”   “尚未。”   “昨日召左、右仆射与父亲进宫, 他们何时到?”   “宫门一开, 他们便来。”   孙太后点头,将茶盏递还给青茗, 轻声道:“青茗, 你说赵琮这回病得重不重。”   “娘娘,陛下的身子到底如何, 您也是知道的。从来都无大病, 只是身子骨不好罢了。”   孙太后瞟她一眼, 青茗规矩地低头。   孙太后暗叹气,青茗与王姑姑各执己见,她又何尝看不出来?   其实不止她们俩的想法不同,她自个也尚在犹豫。   她再道:“派人去福宁殿看着, 一有消息便来回禀。”   “娘娘放心, 婢子早就派了人去, 只是福宁殿现下忙碌,也无人回话,更不知陛下到底是什么情形。”   “染陶与福禄呢?”   “他们俩也十分慌乱。”   “竟连他们俩也慌乱起来,赵琮这回到底是什么病,明明几日前还是好的。”孙太后伸手给青茗,“罢了, 扶我起来。”   青茗扶她起来,劝道:“娘娘不如去福宁殿看看。”   孙太后笑了笑,倒难得说了几句大实话:“我与他之间,永无平和。这个时候去,又能做什么?我近日来也十分疲倦,懒得再去演戏。”   “娘娘……”青茗心疼,愈发以为她们娘娘将御宝交出去才是正确举措。   可不待她继续劝导,王姑姑红光满面地由外走进。   青茗低头皱眉,就连孙太后也不由轻皱眉头。她也不知为何,她有时希望天底下再无赵家人,可若要她真去杀了赵琮,抑或其他赵家人,她却又下不去手。赵家人虽凉薄,也自私,先帝待她却不差。   反倒是她,对不住先帝。   害她无法有孕之人,也不是赵家人。   她真的下不去手。   王姑姑定是去打听了福宁殿的事,此刻这般红光满面,缘由必然也只有一个——赵琮真的病得不轻。   果然王姑姑行礼便道:“娘娘,陛下这回真是病了。”   孙太后并没有说话。   王姑姑继续道:“连染陶都慌得红了眼睛,上一回陛下从宫外回来,染陶还镇定着呢。婢子去打听了一番,御药局又去了几位御医,听闻陛下气色十分不好,且已不能说话。”   孙太后的手,扶着青茗的手,听到此话,手便是一抖。   “娘娘可要去瞧一眼?”王姑姑喜滋滋问。   孙太后敛住呼吸,摇头:“不必。”她扶着青茗的手,走去镜前坐下。   王姑姑却兀自高兴:“现下福宁殿正一片慌乱呢。”   王姑姑昨日才将那枸杞给了吉祥,没想到那小太监竟是真有些本事的,这才一日,赵琮已然倒下。王姑姑丝毫不怀疑此事,毕竟赵琮的身子骨不好是出了名的,猛然遇上这样烈性的东西,病倒实属正常。   她正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又有谁能怀疑到小小的枸杞上头去?再者她交代了那小太监,投放时,一锅放上几颗枸杞便已够。   无论如何,都是无人能发现的,更是查不到她与她们娘娘身上。   青茗面色平静,有条不紊地为孙太后梳头。   孙太后从镜中看了一眼王姑姑,有些不满。可到底是她的乳娘,她蹙眉,索性闭眼,再不去看。   待到左、右仆射与燕国公孙博勋纷纷进宫来时,陛下的福宁殿也终于传出了消息。   陛下的确是已病倒,还昏迷了个把时辰,如今虽已醒来,却难开口说话。   宫中那些随风摇曳的墙头草们啊,不禁在突然而至的秋风中再度瑟瑟发抖。   谁也不知明天到底是个什么天气。   但不论什么天气,该做的事依然要做。   孙太后令青茗亲自去福宁殿打探消息,并看望陛下,还带了许多药材。   她则在宝慈殿见孙博勋与左、右仆射。   这一回,她终究对王姑姑有些不喜,王姑姑原本站在她身侧,并未退出。孙太后侧身,说道:“你也出去罢。”   她这是警告。   但王姑姑似乎并未意识到,只是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厅中空下后,孙太后对三人道:“我也不打马虎眼,现下这情形,三位有何高见?”   此时这种情形,能有何高见?   除非赵琮死,否则孙太后只能交出御宝。   前些年陛下年纪小,且身体弱,太后尚有听政的理由。如今陛下已十六岁,朝内外也有了许多支持与询问之声。大宋皇宫颇小,宫外甚至住有许多百姓。那日各国使官,在紫宸殿中高呼“万岁”时,百姓们听到的也不少。   太后是在宫中,尚不知道外头情形有多严峻。   如今那些酒楼里头,吃酒的人,怀中搂着美娇娘时,还不忘议一番宫中事,甚至有人赌陛下何时亲政。也有人将此事告到官府去,告他们平民竟敢妄言宫中事。   可开封府尹是谁?   是魏郡王啊!   尽管是个毫无实权就是个挂虚职的开封府尹,往常也未见魏郡王管过公事,那一回,魏郡王居然站了出来。将要告老百姓的人训斥了一顿,还杖人二十。   这下可好,有郡王爷撑腰啊!如今人人更为热爱讨论此事。   而且如今京中的许多书生也为官家写了许多歌颂、祝福诗词。   这种事儿,孙博勋也好,左、右仆射也好,均以为是有人带头,刻意起哄,偏偏又找不着源头,只能把苦往下咽。   且这一回,众人一致未将此事告知孙太后。   毕竟谁也没料到,竟会越演越烈。   幸好今日陛下病倒了。   左、右仆射到底不敢直说陛下,言辞还算温和,说道:“娘娘,只要陛下一日身子不适,这朝政不还是娘娘您的?”但只要陛下身子好转,您就什么也没有了!后半句话,他们没敢说。   孙太后又何尝听不出来?   她若真能狠下心来,哪还至于召他们进来问话?   他们见孙太后面色不虞,左仆射捋了捋胡须,说道:“其实眼下也有些法子尚可用,虽不治本,却也能撑上些许时日。”   “但说无妨。”   “娘娘您也知道,如今明确站在陛下身后的,唯有魏郡王府、宝宁郡主府,以及,武安侯府。”   孙太后皱眉,这谢家可恨得很,本就是个破落侯府,偏要出来多事。   “魏郡王与宝宁郡主,那是陛下的王叔与亲妹妹,助陛下实乃理所当然。咱们也不能在他们身上做文章。但是武安侯府,倒也可以做些文章。”   右仆射点头,补充道:“臣也是如此想,娘娘,谢家六郎得陛下重用,这回甚至也被派去辽国。恰好陛下近日来身子又不好,娘娘您说,若是这个节骨眼上,武安侯府出了些事儿,在辽国的谢六郎还能安心为陛下办事吗?谢家旁支众多,便是在东京城的谢家人也将不平哪。”   孙太后眼中一亮,又道:“武安侯府能出什么事儿?谢致远最为老实。”   左仆射笑:“范十悟老实不老实?不也得乖乖去安远县。”   右仆射点头:“御史全听娘娘的,还不是指哪打哪儿?”   孙太后终于松下一口气,露出笑意,对左仆射道:“是你的侄儿当差当得好。”那位参范十悟的御史,正是左仆射的亲侄儿。   左仆射行礼:“是娘娘给他机会,他还年轻,又懂什么?倒是武安侯府,臣以为,这回不妨来个狠的,光是参他个品行不端又能如何?谢致远本就无实际差事,侯爵人家也不靠这吃饭。”   “那——”   左仆射抬头看她,再笑:“娘娘,于侯爵人家而言,何为最为重要的?”   孙太后拧眉:“他们家的武安侯,是世袭罔替的!”   “前朝无数的世袭罔替,结果如何?”右仆射笑道,“娘娘,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能妄议祖宗之法,但要他说,老一套早该抛去!孙太后若早能打破祖宗留下的传统,又何至于憋屈至今?   想造反,就要有造反的样子!这般犹豫不决,哪像造反?   偏偏孙太后想造反,却又不敢担“造反”的名头,当真无趣。   说罢,他见孙太后依然有些犹豫,便又道:“我大宋使官此番去辽国,来回也就一月有余,还请娘娘早些下定夺。”   左、右仆射说了该说的,便先退下。   孙博勋留了下来。   孙太后抬眼看他,叫他:“父亲。”   “娘娘,方才他们俩有话不敢说。臣却是敢的。”   “父亲但说无妨。”   “只要赵琮死,这些烦恼,便不是烦恼。六年前我便劝你杀了他。”   “父亲……”   “臣已得消息,赵琮再次病倒,这是老天开眼。娘娘可还记得,不过十日,便将是他十六岁的生辰礼。机会,可只有这么一回。成大事者,最怕优柔寡断。还望娘娘早做打算。”孙博勋说完,起身欲告退。   “父亲。”孙太后叫住他,“中秋节庆时,你与母亲带上哥哥、嫂子与大郎一同来宫中。”   “娘娘,这些都是小事。今日左、右仆射这番言辞,还望娘娘好生思量。”   “我知道。”   “望娘娘是真的知道。”孙博勋拱手,转身离去。   厅中再无他人,孙太后脱力地靠到高椅上。 第57章 月亮再沉默,那也是喧闹的。   夜间, 福宁殿终于安静下来, 赵十一也终于敢去看赵琮。   今日之事完全就是突发的巨变,赵十一知道, 宫中风向怕是又有变。按理来说, 这本该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 他却高兴不起来。   白天时,他根本不敢往正殿行一步。   他害怕日光太亮, 会将那个懦弱且无用的赵世碂照得更为清晰与敞亮。   他甚至不敢走出侧殿, 他只敢在侧殿的书房中画鸟,画一只又一只的鸟。他画了幼年时屋檐下的燕子, 画了后苑池中的鸳鸯, 画了赵宗宁送的鹦鹉。   他还画了赵琮送他的二十只鸽子。   可待他到正殿时, 又在院中见到了那位戚娘子。   她依然在哭:“便让妾见一眼陛下罢,妾忧心得很。”   也依然是路远在劝她回去,戚娘子越哭越厉害,跟唱戏般, 说道:“淑妃姐姐在里头, 妾为何便不能进去呢?妾的忧心, 不比淑妃姐姐少啊!”   路远已是皱眉:“娘子,陛下身子不好,您还是快回去吧!”他的语气也已是格外僵硬。   戚娘子还要再闹。   赵十一心间莫名又是起了一阵火,赵琮在里头难受成那样,这个女的还有脸在外吵闹?   懂不懂规矩?!   他沉着脸,大步走到戚娘子面前。   戚娘子生得娇小, 赵十一近来也长了个子,比她还高一些。他往戚娘子面前一立,戚娘子哭声一噎,随后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这位小郎君能进,妾为何就不能进呢?妾来前是见了太后娘娘的,娘娘也叫妾来看望陛下,啊——”话说至一半,她突然惊叫。   只因赵十一忽然伸出右手,明显是想甩她耳光的模样,他的手也已高举,只差一些,便能碰到她的脸。   幸好赵十一还有理智,他嫌这个女人脏,他又收回手。   路远唬了一跳,回神后,赶紧道:“小郎君!您快进去吧!陛下与淑妃娘子皆在!”   戚娘子见赵十一并不敢真的打她,不服道:“人人都得进,偏偏妾——”她的话再度没能说完。   赵十一蓦地伸手,隔着衣服,抓住茶喜的手腕。   茶喜一愣。   赵十一看她一眼,再看一眼戚娘子。   茶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小郎君要她打戚娘子!   她也觉得戚娘子此人过分得紧!陛下在里头如何难受,整个福宁殿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戚娘子何来脸面在外头闹?!可她向来温和,手有些颤抖。赵十一却将她的手腕抓得愈发紧。   路远都看傻了。   戚娘子尖叫:“谁敢打我!!”   赵十一狠狠一握茶喜的手腕,再松开。   那声尖叫吵得人心烦,茶喜闭眼,用劲甩出一个耳光。   戚娘子再尖叫。   赵十一再看茶喜一眼,茶喜此刻已是睁开眼,面色冷静地再甩了戚娘子一个耳光,打散了戚娘子的发髻,她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赵十一看她,眼神只有一个意思:滚。   戚娘子捂着脸颊,害怕地看着他,眼神中交杂着仇恨与恐惧。   赵十一转身走进殿中,茶喜与吉祥纷纷跟上。   路远作揖:“还请戚娘子回去。”   戚娘子再不吵闹,而是突然便回身冲出了福宁殿。   赵十一此时正是最消沉的时候,深觉自己无能且懦弱,但方才发了那一通火,他那平静到可怕的思绪,总算活络了些。   钱月默的确在,她也早已赶到。   内室中唯有她与赵琮二人。   钱月默尚在闺中时,喜好读书,且读遍了各式书籍。她家藏书众多,钱商又不似其他父亲那么迂腐,认为女子不需多读书。恰好相反,他带着钱月默读了太多的书。   钱月默的书读得多,且杂,其中,不乏医书。她其实会摸脉,会看病,只不过她是大家闺秀,此事不得外传。也只是家里人知道罢了,钱商曾有咳疾,也是她治好的,她自古书中寻得的方子。   初进宫时,去宝慈殿拜见孙太后,能一眼瞧出茶水有问题,也因如此。   她听闻陛下病倒,于情于理都应当来一趟,况且她其实对这位心中自有沟壑的皇帝,十分有好感。   她在福宁殿众人那处也有个好印象,且陛下往日里对她也不错,她倒是顺利入内。   她到时,陛下已歇下。   染陶很给她面子,带她进去看了一眼陛下。原本看过一眼便也好,也能回去,钱月默没想更多。可她看过一眼,便知道,陛下根本就没有病!   她顿时开始犹豫,这趟浑水,蹚还是不蹚?   她再仔细看染陶与福禄,两人担忧的神色一点儿也不作假,可见这事,陛下连这两人也已瞒过。   她便更为犹豫。   毕竟她只想在宫中活下来而已。   陛下既能装病,便是有了办法,定然是无碍的,她的位子稳得很,她好好当她的淑妃便是。   可钱月默难得是个心善的小娘子,她原本已打算转身离去,咬咬牙,她又折返。   染陶诧异:“娘子这是?”   钱月默看着她,却是说给几步之外,床上躺着的赵琮听:“我在家中时,曾也读过几本医书,陛下这病状,我在一本书中瞧见过。”   “啊——”染陶眼中染上几分期冀。   钱月默说话温柔而坚定,很能让人信服。   恰好此时,赵琮悠悠醒来,惊讶地轻声道:“淑妃来了?”   钱月默微笑,她知道,她又赌对了。   陛下听明白了。   染陶等人皆退下,只留他们俩在内说话。   钱月默将赵琮扶坐起来,她坐在床边,二人对视,却不是情人间的温情脉脉。   半晌之后,赵琮笑:“头一回见面,朕便知道,淑妃是个聪明人。”   钱月默也笑:“陛下,妾还在家时,家人均叫妾‘月娘’。”   赵琮点头:“月娘?月娘,朕不明白,你所求的是什么?若是安身立命,你并不至于如此。”   “许是医书读多了,瞧见这些,总有些不忍。”   “那月娘瞧出什么没?”   钱月默笑:“陛下没病,只是在装病。妾猜猜,怕是唯有您与那位为陛下诊脉的白大夫知晓此事。”   赵琮无奈笑:“你实在聪明,能与朕的妹妹比肩。”   “妾不敢与郡主比。”   “那你以为当下,朕该如何?”   “陛下该如何,您心中早有沟壑,妾不敢妄言。只是陛下的身子,妾不敢说能治好,却能为陛下稍做些许。”   “朕自小体虚,这是身子骨里头的病,怕是治不好。”   钱月默笑:“陛下,总有些事是精卫填海,确难。总有人以为终将一事无成,早早放弃,那他又如何得知后头是什么在等着他?”   赵琮对钱月默又信上了几分,不求钱月默把他治好,只求能把他的身子调养得稍微强壮些。他听罢此话,索性又问:“月娘可曾听说过硫黄?”   “入药之物,能医人,却更能害人。”   “果然聪颖。”   “有人要用那硫黄之物害陛下?”钱月默说得轻松。   “你为何这般镇定。”   “陛下既能说与妾听,说明此事已无碍。”   赵琮再度笑,只可惜他是断袖,否则钱月默多好一个小姑娘。   他们二人越聊越投机,钱月默又道:“请陛下恕妾再妄言。”   “你说。”   “既有人能用硫黄熏蒸枸杞来害人,定然还有后招在后头,陛下若信妾,日后可让妾时常来福宁殿,也好为陛下分忧。”说罢,她又道,“陛下放心,妾绝无其他心思。”   赵琮好笑:“朕知道。”   这么聪明的小姑娘,要真想争宠玩宫斗,怎还会在此处与他废话?   他直接道:“月娘今晚便留在福宁殿侍疾罢。”   作出一副病中还要全心宠爱妃嫔的模样来,令人早早放下戒心,他好揪出幕后之人。   况且,钱月默将来是要常来的,今日留下来,往后才好说得过去。   他也需要有一位宠妃了。   钱月默虽不知陛下为何不碰后宫中人,但她明白,她与陛下之间是合作关系,她欣然应下。   钱月默留在了福宁殿,染陶知晓后,愣了片刻。   但飘书十分乖觉,行礼后轻声道:“陛下令婢子出来与姐姐说一声。”   染陶立即回神,笑道:“婢子知晓,晚些将有药送来,还烦请娘子劝陛下喝药。”   “是,婢子记住了。”   “你也赶紧派人回雪琉阁拿些娘子惯用的东西来。”   “是,陛下已这般交代。”   染陶听罢又是一怔,陛下是真的喜爱淑妃娘子。   她知晓陛下的身子并不能宠幸嫔妃,说了侍疾,必然是真的侍疾。但定是很得陛下的喜爱,淑妃才能被留下来。她有些惊,又有些喜,还有些落寞。这些年来,在她心中,陛下是皇帝,也是她要用一生去保护的弟弟。   但她只是落寞片刻,便回身去准备。   所以赵十一来时,未碰到她,只瞧见一位面生的小宫女。   飘书见他过来,立即行礼:“婢子飘书,见过小郎君!小郎君万福!”   赵十一想起来,这是钱月默的宫女。   但他未当一回事,只是要往内室中去。   飘书赶紧拦住他:“小郎君!淑妃娘子在里头!”   赵十一不满地看她一眼,钱月默在里头又怎么了?他还不能进去了?!这福宁殿正殿的内室,他想进就进!何时轮到一个宫女来拦他!   飘书却死死拦着他,一副谁也不让进的模样。   茶喜忽然恍然大悟。   她伸手拉住赵十一的衣袖,小声道:“小郎君,我们先回去吧!”   赵十一回身看她。   茶喜满脸祈求。   赵十一再看一眼飘书,飘书直接跪到地上,却直直挡在他面前。   恰好此时,由外走进三两宫女,甫一进来便道:“飘书姐姐,我们将娘子的东西送来,还有些东西漏了,她们回去拿,稍后便来。”   赵十一突然也懂了。   钱月默,今晚,要,住在,这里。   她们说完才见到赵十一,纷纷慌张地给他行礼。   赵十一瞄了一眼她们手上捧着的东西。有精致的女儿家用的各色胭脂粉盒,还有放有首饰的锦盒,更有宫装。且这些东西的数目都很多。   钱月默怕是要在福宁殿住上许久。   他甩开茶喜的手,无需她们再劝。   他转身绕出隔窗,走出正殿。   院中却还有其他陌生的宫女由外走来,手中也都捧着东西。   全部都是钱月默的东西。   赵琮终于留女人在正殿过夜。   赵琮的福宁殿中,终于有了女人用的东西。   已近中秋,月亮渐圆。   赵十一远远看着那些有礼而来的宫女,再抬头看了一眼空中悬挂的月亮。   月亮再沉默,那也是喧闹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娘:今天有点难过[今天不冷漠]。 第58章 他再不能对赵琮心软下去。   赵十一再见到赵琮, 是三日后的中秋宫宴。   自那日钱月默住进福宁殿为陛下侍疾后, 他再没往正殿行过一步。   这几日,钱淑妃是寸步不离地给赵琮侍疾, 满宫里的人都知道, 人人皆知钱淑妃受宠非常。   他一点也不想去正殿。   只要想到他竟然被钱月默的宫女给拦在了福宁殿的内室之外!他的心中不由便要生出火。他竟也不知是为何, 兴许是他上辈子便已住进福宁殿中,他早将福宁殿看做自己所有。在自家, 却被外人赶出来, 哪有这道理?!   可这几日,他也格外不好过。他不愿承认, 但他知道, 他十分忧心赵琮的身子。他不知赵琮到底中的什么毒, 更不知赵琮到底是如何境况。正殿如今静得很,连一向活泼的茶喜都不敢去打听。   他能用的人终究只有吉祥,王姑姑倒也找过吉祥,她那个老蠢货还真当是吉祥给赵琮下的毒, 另给了他一包枸杞不说, 还给了他二十两银子。   吉祥回来将东西给他看过一回, 他正要挥手让吉祥下去,却又叫住:“荷包给我。”   “是。”吉祥恭敬地将装满枸杞的荷包递给他。   赵十一解开荷包的抽带,从中取出几颗来,他也仔细瞧着这枸杞。心中冷笑,王姑姑那老东西,和她身后的人, 倒也是煞费苦心,总是能找到这些偏方来害人。不知这枸杞真吃下去,是个什么中毒法?   他伸手捻起一颗,便要往嘴里送。   吉祥惊呼:“郎君!!”   赵十一回神,看向指尖的枸杞。   “郎君怎能吃这个!”   赵十一也不知他方才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皱眉将枸杞放回荷包中,自己留下这包,再对吉祥道:“将你那处的一包枸杞处理了去。”   “是,小的知道。”   “这几日,福宁殿当真没有可疑之人?”   “郎君,小的看得仔细,况且染陶与福禄都小心非常,当真没有。小的也疑惑,真不知陛下为何会中毒,也不知到底中的什么毒。郎君不如再去看陛下一眼?若是知道陛下的具体面色与病相,倒能使人出宫去询问一番。”   赵十一不满,他得能看到才行!   问题又再度回到原点,钱月默的宫女竟然敢拦他!   吉祥又道:“明日便是中秋,宫中要摆宴,陛下自要出席的,郎君届时可观。”   “你以为,是谁要害他?”   “小的不知,毕竟宫内宫外……的人太多了。”吉祥有句话没敢说出口。   赵十一知道是什么话,等着赵琮死的人太多了。   他还要再问,茶喜从外进来,吉祥立刻将荷包与银子收好。   茶喜带着三位宫女一同进来,先是行了一礼:“小郎君,尚衣局送衣裳来。”   赵十一点点头,毫无兴致。   “是明日中秋宫宴上要穿的,小郎君试试是否合身?”   赵十一摇头,这个时候,谁还有兴致试衣裳。而且无非又是那天青色的,他早已看腻。   茶喜也不勉强,令其他宫女将尚衣局的宫女送走,她上前,蹙眉小声道:“小郎君,明日的中秋宫宴,陛下怕是不能去了……”   赵十一立即抬头看她。   茶喜面露哀伤,点头道:“染陶姐姐方才派人来告诉婢子的,明日,婢子陪同小郎君去。”   明明是赵琮告诉他,要趁中秋节时找赵世廷报仇,赵琮竟然就不去了!   赵琮到底病到了什么地步!   他再也忍不住,不管那碍眼的钱月默。他起身往外大步走去,茶喜一愣,赶紧追上去。   待他走进福宁殿,却没见着染陶与福禄,倒是多了几个他不认得的宫女。不必多想,定然也是钱月默的宫女!   他直接走进内室中,这一回倒没有宫女拦他。   只是待他拉开厚重的布帘时,面前突现一张脸。   钱月默笑得清雅而温柔,对他小声道:“小郎君,陛下已睡下。”   赵十一盯着钱月默看,越看,眸子便越黑沉,钱月默却丝毫不怯,只以笑容相待。   面对钱月默这般镇定的笑容。   赵十一忽而笑了起来,还是嘴角缓缓扯起的那种幽深笑容。   钱月默的宫女拦他,钱月默也拦他,赵琮不过就是中毒病重罢了,赵琮还没死呢,这些人都好大的胆子!难不成福宁殿已是她钱月默的天下?这内室中,连染陶与福禄都不见了!   要他说,这钱月默也不是个好东西!钱商更不是个好东西!若是个好东西,怎会急巴巴地讨好赵琮,还要把女儿往宫中送。   怕是这毒就是钱月默下的!   赵十一如今愤怒异常,他在福宁殿被连着拦了两次!这可是他出入如家的福宁殿正殿!他这些日子真是被赵琮宠过了,猛地被这般对待,心中难平,什么胡乱想法都冒了出来。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想,的确,他本来就并非好人。上辈子的时候,他从未与人交心,也活该他的贴身女官与太监都背叛他,他从未真心待过他人,他人又何必真心待他?活该他被赵宗宁一剑捅死!   他如今进宫来,本就是为了等赵琮死的,这时候又急些什么?   虚伪!   他以为自己可真恶心,装什么好人。   也罢,他再也不管这事,凭赵琮病成什么德行!凭到底是谁想要害赵琮!也凭这钱月默到底又是哪来的胆子!   他再不去管!   过了中秋,他就亲手把赵琮弄死,他自己当皇帝去!   当了皇帝,王姑姑也好,钱月默也好,钱月默的那个宫女,全部去死!拦他的人全部去死!   他转身便走。   茶喜急得也来不及给钱月默行礼,再匆忙赶上他的脚步。   钱月默却松了口气,方才真是吓死她了。   小郎君明明才十一岁,眼神、笑容与身上的气势为何这般骇人。从前见面时,也未这般啊。她差点以为,那小郎君要杀她。   她暗暗拍拍心口,将这莫名的想法赶出脑外。   她转身走回内室,赵琮问她:“走了?”   “陛下,小郎君已离开,只是——”   “只是如何?”   “他似乎气得很,也格外悲伤。陛下为何不瞧他一眼?让他瞧见您,他也能放下心才是。他真是急狠了,他担忧您呢。”   赵琮暗叹气,他当然知道赵十一担忧他,如今听钱月默这么说,越发有些难受。可是他在装病,这几日若不是钱月默高超的化妆技巧,他也不能长久保持病容。他骗染陶、骗福禄,心中尚能过意得去。   独独赵十一,他实在过意不去。   那位小朋友的眼眸虽呆,却清澈得很,他不忍心面对他。   就连染陶与福禄,他这三日都少见,也因此,福宁殿目前有许多钱月默的宫女。既是他不好意思见那些真正担忧他的人,也是好往外放迷雾弹,让旁人知道他有多宠爱钱月默。   赵琮暗想,再等一日,明日中秋,他便见赵十一去,也帮他报仇,不让他再担忧。   钱月默见他不发一言,只是低头深思,也不再多话。   只是似前几日那般,坐在床边看书。   赵十一反常得厉害,茶喜也有些怕,却又不敢去向染陶求助,染陶姐姐近来也是担忧并忙碌。她苦思冥想,想到小郎君这些日子爱叫上吉利在身边,吉利是个憨大个,倒能哄人高兴。   她赶紧将吉利叫来给赵十一守夜。   赵十一换了衣裳正要睡,见是他,瞄了一眼,再不想收用。   再过几日,这些人愿被他用,那就用。不愿被用,全部去死!   他不知他此刻的戾气到底有多重,怕是当初被赵宗宁一剑捅死时,也不过如此罢了。   吉利是个憨子,却难得有一副透彻的心肠。他仔细看了眼赵十一,倒不怕,反而问道:“小郎君,您是心情不好吗?”   赵十一冷笑:“闭嘴!”   吉利缩了缩,低声道:“小郎君,您心情不好,骂小的是无用的。”   “呆子!”赵十一越发气,吉利说到了重点,如他这般自卑却又隐隐高傲着的人,最怕的便是被人戳到痛点。   他回身便躺下,拉上被子,转身朝内睡觉,再不愿说话。   吉利安静地帮他拉上幔帐,照例是靠坐在床榻上守夜。   赵十一原以为自己将睡不着,却不料很快便进入梦乡。   只是这一回,他半夜再度惊醒。   吉利赶紧爬起来,小声问道:“小郎君,您可是又出精了?!”   赵十一本还在为梦中的惨状而惊慌,听到吉利这话,差点儿没被气晕过去。   他才十一岁,又没吃羊肉汤,何来出精之说?他就那般不堪,成日里只令人惦记着这事?   “小郎君莫慌,小的为您取新亵裤来。”吉利见他不说话,还劝他。   赵十一咬牙:“本郎君没有!”   “没有什么?小的去取来。”   “闭嘴,老实跪着!”   “……”吉利终于闭嘴,并老实跪着。   赵十一身上却是出了一身汗,他的梦中又死了人,是赵琮死了。   赵琮死在他的怀中。   赵琮毒发而亡,霜色衣衫上沾满的,全部都是鲜血。   他攥紧拳头,终是再也睡不着。   吉利迷糊之间,忽然听到赵十一小声问他:“那日,陛下还问了些关于我的什么?”   吉利清醒过来,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而且小郎君的声音莫名让人有些难过,又是在这样静谧而昏暗的深夜里,吉利不由也受感染,心中似有东西堵着。   而这本就是个陛下告诉他的串词,陛下其实并未问他小郎君的事。但他不能说真话,想了想,他道:“小的忘了。”   赵十一忽而一笑,再不追问。   他暗暗告诉自己,再不能心软下去。   他再不能对赵琮心软下去。   中秋之后,一切定要有个了断,他万不能再这般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想杀人[生无可恋][皇帝的男人不能委屈]。 第59章 “谁要欺负朕的宫女?”   中秋是个重要的节庆, 夜间将在宫中摆晚宴。   赵琮既邀请承忠侯府进宫来, 孙太后当仁不让地也让娘家燕国公府进宫。宗室家宴,头一回有了两户外姓人家。   燕国公府的女眷早早便来了宫中, 孙太后在宝慈殿见她的母亲与嫂子, 却见嫂子后头跟着位十六七岁的郎君, 她皱眉。   那郎君却已抬头,嬉皮笑脸地对她行礼:“侄儿拜见姑母, 姑母万安。”   此人正是孙太后的侄儿, 孙竹清,也是孙筱毓的嫡亲哥哥, 是燕国公府内这一代中唯一的嫡子。生得俊雅, 名字也取得颇有君子之风, 却被家人教得一塌糊涂。十二岁时,房中便收有丫鬟,如今才十七岁,妾侍已有三个。   连孙太后都看不过去。   不过眼下, 孙太后见他行礼没行错, 也知对他不能有太高的要求。她的眉间才稍有舒展, 夸了句:“大郎规矩了不少。”   他还未回话,孙太后的嫂子于氏却已哀声道:“娘娘,大郎如今念书,苦得很!您快劝劝爹爹吧,大郎的身子哪里吃得消!”边说,她边抽出帕子擦眼泪。   孙太后已有些不耐, 孙竹清却又凑上来,苦着脸道:“姑母,您帮清儿去劝劝大爹爹,清儿近来读书,都瘦了。娘娘您是不知道,大爹爹请来家中的教书先生到底有多冥顽不顾有多可恶!”   他说罢,于氏赶紧道:“可不是!昨日里竟要拿戒尺打清儿!这如何得了?!”   “姑母,清儿苦啊!”孙竹清说着,便要往孙太后怀中凑。   孙太后伸手一拍桌子,大怒:“胡闹!!”   这对母子才堪堪停下。   孙太后看向殿中的宫女,说道:“全部退出去。”   宫女们行礼,按次退下。   没了外人,孙太后训斥道:“也不瞧瞧殿中还有宫女站着,你们倒也不怕丢人!我明明已说,只女眷来我殿中!大郎已是十七岁,竟还跟来后宫?!你们这是存心丢我的脸!”   国公夫人听罢,终于出声:“娘娘,清儿实在是有些苦,思念娘娘……”   孙太后更气,她的母亲,一辈子没个主见!在闺中时,被嫂子拿捏,嫁到国公府,被丈夫拿捏,生了儿子,又被媳妇儿拿捏!这好歹有她在宫中撑着,否则她母亲怕是早被家中父亲的妾侍害死了还不知!   她本还有好一番话要训斥,可瞧瞧面前这些家人,她突然就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旁人的娘家,便是不能提供助力,最起码不拖后腿。到她这里倒好,唯一有脑子的父亲,还是个冷酷至极的人。   她真不知她为何要与赵琮别苗头,将这些只会丢人的家人召进宫来,又能如何?!   今晚于她而言十分重要,她要趁赵琮病重而无法参宴,好好敲打一番宗室。   她真怕她娘家要给她拖些想象不到的后腿。   宝慈殿内的孙太后被气得苦不堪言,本因赵琮无法参加中秋家宴而生的喜意,早已被打散。   福宁殿内却一片安静,已是申时,茶喜正为赵十一梳头。   茶喜替他将头发束成发髻,也额外编了几根辫子,与发髻束在一起。遇到大场面时,茶喜才会为他梳这样的发式。赵十一却挺平静,他也已无心报那赵琮所说的所谓的仇。   他已准备过完这个中秋便下手,不能再等。   赵琮自己都沉迷女色,于性命不顾,他又何必非要护着赵琮过完十六岁生辰。   在为他戴冠时,茶喜说道:“小郎君,今儿戴顶小金冠吧,新制的。”   他无所谓地点头,茶喜从身后宫女手中的托盘内拿来一顶小冠,仔细为他戴上。   茶喜笑:“正合适,您瞧。”   赵十一掀开眼皮看了眼,随后不免也是一愣。这顶金冠做得也太过精致,镶的红宝石也过分耀眼,似乎与那天青色的衣裳并不搭。茶喜却已又从另一位宫女手中接过衣裳,道:“小郎君起身,咱们换衣裳。”   他再从镜中看了一眼,竟是一身朱色的衣衫。   茶喜轻声道:“这身衣裳,是早前陛下吩咐尚衣局的绣娘特地为您制的。是陛下的绣娘所制,不是咱们制的。咱们的绣工不如尚衣局的绣娘。”说到陛下,茶喜言语之间是满满的落寞。   “……”赵十一更是忽又觉得心中被一击。   “小郎君起身罢。”茶喜再道。   赵十一迷迷糊糊地起身。   茶喜轻手轻脚地为他换好衣裳,为他扣上领口处的盘扣,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衣裳式样。茶喜终于露出一分笑意:“尚衣局的绣娘说,这是陛下特地吩咐的,婢子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样式,真好看。小郎君脖颈长,领口处缝上盘扣,真是格外好看。”她说罢,又弯腰去给赵十一系腰带,并依次往上悬挂玉佩与荷包,嘴中更是念叨,“玉佩与荷包也是陛下选的。”   赵琮向来以为,形象是很重要的一项报复工具。   一个穿戴得十分整齐漂亮的人,比那灰头土脸的人,更能令仇家愤恨。仇家越愤恨,这方打起脸来,才会越发痛快。   他早早便吩咐人为赵十一做这身衣裳,就是等着中秋这日报仇时穿的。   赵十一不知赵琮的这些想法,他恍惚地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已许久未曾穿过红色衣衫,乍然上身,他还无法适应。而他近来长高,并养胖了不少,原本瘦削的面上也有了红润,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身衣裳真是与他贴切得不得了。   茶喜也是如此以为,更是赞了又赞。   本已清明的赵十一,又有些恍惚。   茶喜等人准备好后,他们一行往福宁殿外走去。刚绕出游廊,染陶由前方过来,仔细看了眼赵十一,她露出一丝笑意:“小郎君今日十分俊俏。”   能不俊俏吗,这身衣裳作工之繁复,绣工之精美,都快比得上赵宗宁的衣裳。   伴随着他的走动,甚至也有金光流动,均是绣娘们亲手绣上的金色祥云纹。   染陶又朝茶喜道:“陛下今日不去,你们定要看顾好小郎君。这是在宫中。”   “是!”   染陶再朝吉祥与吉利看:“你们俩,一个聪颖,一个有蛮力,紧紧跟着小郎君。”   “小的知道!”两人也是齐声应下。   染陶这才笑:“去吧。”   赵十一有些失望,看来赵琮是真的不会再去中秋宫宴。   这失望来得莫名,可他的确失望。   两位小宫女在前方提着宫灯,他们一行人渐渐走出福宁殿。   染陶回身望向小郎君的背影,从夏日至今,不过几个月,小郎君却再不是当初那个单薄的,谁都能欺的小郎君了。小郎君已长高,也已长壮。   她在夜色中再露出微笑,这样,陛下便能放心了。   她这就去告知陛下,也好让他高兴。   赵琮不来,坤宁殿便是孙太后的地盘。   即便有茶喜等人陪着,青茗也言笑晏晏地将赵十一的座位安排到了魏郡王府家那处。且因赵十一是家中排行第十一的庶子,位子可以说已是在最末。   茶喜与吉祥等人气得不行,却也无法。   他们这时反而更为悲哀,陛下不过是身子弱了几天,孙太后便这样在宗室面前打他的脸,实在让人愤怒,也让人寒心!   往日里,陛下对孙太后可尊重得很!   赵十一倒镇定,但他实在很是出名,人人都知道陛下跟前养着一位小郎君。而且赵十一穿得太耀眼,整座宫殿中,各王府的世子、嫡子们的穿着也不过如此。唯有他,既穿红色衫袍,又戴金冠,金冠上还镶着红宝石。   即便他坐在最末的位子,依然是最惹人瞩目的。   孙太后见他来后,赵从德不时便看他,脸色又阴了许多。   直到又有其他宗室上前讨好她,她才笑着被奉承。   今日无人给赵世碂撑腰,他家的那些兄弟们可乐得不成。赵世廷直接笑道:“十一弟今日穿得金光闪闪,可让哥哥我好生羡慕!”   赵十一权当未听见。   赵世廷“哼”了声,说道:“可是穿成这般又如何?真当自己是金凤凰哪?也不知羞不羞!哪个儿郎似你这般穿得金光闪闪?怕不是陛下将你当女娘养罢?”   赵十一依然毫无动作。   赵世廷与其他几个无比嫉妒的兄弟却都笑了起来,茶喜气得脸色见白,心中默念:等郡主来了就好!   郡主一来,看谁还敢说话!   可是赵世廷再道:“啧啧啧,今儿可没人给你撑腰咯!病秧子自己还在殿中躺着呢!”   茶喜愤怒,大声道:“放肆!”   吉利更是直接上前拎起赵世廷,吉利高又壮,一下便跟拎小鸡似的将赵世廷拎了起来。   茶喜怒极,声音极大,瞬间,殿中声音戛然而止,鸦雀无声,无人再敢说话。   孙太后往他们看来,笑了笑,淡道:“何处的小宫女,这般没规矩。又是哪处的小太监,快放了魏郡王府的小郎君。”   茶喜冷笑,吉利更是一动不动,吉祥则按着其他想要跳起来相帮的小郎君。   赵十一则是抬头看了孙太后一眼。   孙太后的手在袖中蓦地收紧,那是什么眼神!哪像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竟全是不屑与阴郁。   她当下大怒:“放开魏郡王府的小郎君!宫中规矩便是被你们这般用的?来人!给我将这不知规矩的小宫女与小太监拉下去!”   殿中安静得可怕,谁不知道那宫女与太监是福宁殿的?   谁不知道孙太后是在杀鸡儆猴?   但他们还真不敢在此时出声。   便是魏郡王也不好开口,毕竟引起争执的人,是他们魏郡王府的人!两边都是!他如何帮?如何开口说话?魏郡王气得满脸通红。   惠郡王赵克律皱眉,却终究没管这事儿,只是低头。   赵叔安焦虑地扯着手中的帕子,心道:宁娘怎的还不来!   孙太后说罢,赵世廷见有人撑腰,立刻大声道:“娘娘!我还有事要禀报!”   “你说。”   “此人是我的十一弟,他有罪!”   “他有何罪?”   “他明明乃魏郡王府妾侍所出,却竟敢身着红色衣衫,还戴金冠!”   “仅此而已?”   “他的名字还犯了陛下的名讳!”   孙太后早知赵十一的名字,原不想计较,但今时不同往日。所有人都在瞧着她,今日也是最好的机会。孙太后被赵十一的眼神所激怒,她再看了眼赵从德,赵从德警告地看着她。   哈哈!她心中大笑。   赵从德有脸警告她?!   赵从德算个什么东西!   她看得上赵从德,是他的福气。她若是心已死,赵从德便什么都不是!   孙太后微笑道:“既然如此,扒了这位小郎君的衣衫,并给他改名就是。老惠郡王过世后,我也一直未指人去管宗正寺,我今日便亲自为这位小郎君改名!万不能让人犯了咱们陛下的名讳!”   “小郎君的衣衫是由陛下的绣娘亲制!小郎君的名字更是陛下亲准的!”茶喜毫不畏惧,大声回道。   孙太后笑:“真是不知规矩的丫头,将她给我拖下去!”   赵十一双手握成拳头,不想再忍,有何好忍?!他舒展开手指,摸到袖中的短刀,他现在就杀了孙太后,他来杀了殿中所有的人。   而真的已有人来拉拽茶喜,赵十一正要起身。   殿外突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谁要欺负朕的宫女?” 第60章 “又是谁要欺负朕的小十一。”   是赵琮(陛下)来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 再传来第二道声音:“又是谁要欺负朕的小十一。”   说罢, 赵琮的身影终于现在坤宁殿的正殿门口。   殿内灯火通明,殿门处光暗交替, 身着玄色长衫, 外披月色披风的赵琮恰好站在交替之处。   黑暗与光明皆在他一人身上。   赵十一不由便看呆。   赵琮准确无误地找到他, 对他缓缓一笑。   明明依然是病容,笑容却璀璨胜过无数珠宝, 笑容更是温润胜过任何玉石。   赵琮走进殿内, 朝赵十一伸手:“过来。”   赵十一还未回神。   茶喜眼中冒出泪花,她轻轻推了推赵十一的后背。   赵十一终于回神, 他看向赵琮的手, 他知道他不该去牵住赵琮的手。可是赵琮已完全身处这片灯火当中, 赵琮笑得是那样亲和,赵琮笑得又是那样温暖。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让他即便看到, 便能安下心。   他受蛊惑般地站起身, 直接抬脚跨过矮桌, 甚至踢倒了酒樽,酒液染湿了他的衣摆。   他却未管,他走到赵琮身前,伸手握住了赵琮伸来的手。   赵琮紧握他的手,这才看向首座,与他遥遥相对的孙太后。   赵琮身后跟着赵宗宁、钱月默、染陶与福禄。   赵宗宁笑了声, 率先跪下,钱月默面露温柔笑容,与染陶、福禄一同跟着跪下。   茶喜、吉利与吉祥松开手中的人,也立即跪下。   赵叔安也立刻跪了下来,魏郡王二说不说赶紧跪下,赵克律放下酒樽也跪下。便是赵从德,数次皱眉后,也跟着跪下。   一个又一个的人跟着跪下,甚至是孙太后的娘家人,直到唯有赵琮、赵十一站着,孙太后坐着。   福禄高声道:“陛下——”   其他人跟着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大势已去。   这是孙太后生出的第一个想法。   孩子真的长大了。   这是孙太后生出的第二个想法。   赵琮浅笑,也不叫起,只是牵着赵十一往前走去。   他们离孙太后愈来愈近,直到走到座下,孙太后笑:“琮儿长大了。”   赵琮笑得浅,却也笑得虚弱:“朕近来身子不好,原本今日来不了,但宗室之人头一回来得这样齐。宁宁劝朕,再不适,哪怕是为了各位宗室,也得来这一趟。”   孙太后不信。   但她不得不起身,说道:“琮儿来首座。”   “琮儿不敢。”赵琮谦虚。   “有何不敢。”孙太后笑,“只是我身子恰也不适,你既已来,我先回去。”   “娘娘!”   “坐吧。”孙太后往前走了一步,头却猛地一晕,幸而青茗扶住她。   孙太后笑着,缓缓走下高座,经过一个个跪着的人。   她从未有哪一刻,似此刻这般清明,这些人,跪的永远也不会是她。她头晕得很,虽知这一局已输,却不愿服输。她强撑着,挺直腰背,步履缓慢地被青茗扶出坤宁殿。   只是在将要出去时,她便听到赵琮轻声道:“各位请起。”   她迈出门槛时,再听到赵琮问:“最末尾坐着的那位郎君,是哪家府上的,姓甚名谁。”   她笑,却还是想不明白,到底从何时起,赵琮变了。   茶喜立即道:“陛下!这位是魏郡王府的小十郎君,赵世廷!他欺侮我们小郎君,说我们小郎君衣衫穿得不对,要令人扒了去!他还说小郎君的名字犯了陛下的名讳!”   赵琮笑:“这位侄儿怕是不知道,朕是早清楚小十一名字的,也亲准他继续叫这名字。至于这身衣裳,更是朕命人为他所制。”   殿中无人应话,茶喜方才委屈得很,此刻见到赵琮,才不管其他,她立即又道:“陛下!这位小十郎君言语十分粗鄙,在宫中竟敢公然冒犯宫规!”   “你胡说!”赵世廷大怒,伸手指向茶喜。   茶喜站得笔直,只是看着赵琮,并不理睬他。   魏郡王这时立即出列,跪下便苦道:“陛下,皆是臣没管好家中孙儿!”   赵琮笑:“王叔这说的什么话,小十一教养得这样好,还不是王叔与四哥的功劳?”   魏郡王心中一松,以为这事又能糊弄过去,此时他反倒感激赵琮那好说话的性子。否则他们府里的人在宫中受罚,这是多丢人的事?!   他正要拜谢,赵琮却又道:“只是龙生九子,尚还有个分别。王叔、四哥皆是好的。更别提咱们小十一,格外好。但偏偏就有那与他人不同的。   朕是皇帝,是天子,这片江山姓赵。   朕登基六年来,一直在病着。方才,朕见着这位小十郎君,听闻他的所言所行,不禁心生疑惑。怕不是大家都已忘了,这江山姓赵吧?”   魏郡王晕乎乎地抬头看他,其他人也都诧异地看赵琮。   不是本来在说赵世廷的事,好端端地怎的说到了江山姓甚的事上?   可赵琮笑得亲和,说话更是亲和,再说出的话却一点儿也不亲和,赵琮失望叹气:“日子平稳真不是好事,瞧瞧在座各位的神态,竟真是忘了。”   众人猛回神,连声高呼:“不敢忘!!”   赵琮笑:“既如此,在座各位还记得这江山姓赵,自然也与朕一般,惟愿赵家江山愈来愈瑰丽壮阔。而正因这江山姓赵,咱们更应不辱没祖宗赐予的姓氏!”   “是!”众人再应。   “是以,遇到这种与他人不一般的赵氏子弟,各位以为该如何?”   “……”在座之人皆不言语。   “朕以为,治国如治家,更何况咱们赵家便是天家!家都治不好,何以治国?”赵琮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并叫道,“福禄!”   “小的在!”   “将赵世廷这等辱没赵家家风之人带下去,令他跪在坤宁殿外,跪足一个时辰再许起身。”   “是!”   “念在此次是他初犯,跪即可,便不作其他惩罚,也不逐他出赵家。也望各位记住,往后再有赵氏子弟敢这般言语疯癫,全部逐出赵家!赵家不认这般的子孙!”   本站起,已老实坐着的各位宗室又不知不觉跟着一同跪了下来。   赵琮再对福禄道:“你亲自看着赵世廷,跪时,腰背需挺直,眼要正视前方。站有站姿,坐与卧均有姿,受罚也当如此。”   “是!”   赵世廷却不满,大声道:“凭什么!你就是一个病弱——啪!”   茶喜上前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   上回茶喜是打了戚娘子的,如今已不再手生。   “你一个宫女竟敢打我?!”   茶喜再甩了他一个耳光,微笑道:“婢子虽是宫女,却是陛下的宫女,是福宁殿的宫女!小十郎君,上回在魏郡王府,你欺我福宁殿的小郎君,婢子念在魏郡王与世子的面子上,未有言语。此时却是在宫中,您怕还不是没醒吧?!”   茶喜声音清脆,说得铮铮作响,回荡在每人的耳边。   茶喜记得陛下与染陶的话,她们做奴婢的立不起来,又何以助陛下?方才,陛下未来时,她任由他人欺负他们,实在又是脑子糊涂!往后不管陛下在不在,她也要死守福宁殿的脸面,哪怕死。   陛下温和,无碍。   他们来暴戾。   “原来这位小十郎君,小小年纪竟这么爱欺负人?”赵琮笑问。   “陛下啊!!”魏郡王往前扑了几步,言语中全是恳求。   “王叔不必担忧,朕说了,他是他,您是您。只是朕听宫女这般一说,倒又想起一事。咱们赵氏一族,太祖时便为各家定了字辈。这原也是恩赐,更是福气。朕今日倒以为,这位小十郎君当真配不上这福气与恩赐。也罢,也不劳烦宗正寺,朕亲自为他改名。”   众人瞠目结舌,将头又低得更低些。   这位小十郎君言语确有不当,但当真罪不至此啊!   “从今日起,这位小十郎君的字辈便去掉,赵世廷改名为赵廷。他的后代,姓名可入赵家家谱,但任何人,无论男女,皆不可用宗室字辈!朕这番话,史官将会如实记下,望后人谨记。”   “……”   众人都有些恍惚,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天家姓赵。没了这字辈,与普通赵姓人家又有何不同?偏偏又要把赵廷与他后代的名字记在家谱上,引众人侧目,更引来嘲笑。   这一招当真狠得很。   “福禄,带他出去。”   “是!”福禄带着路远等小太监上前去拖赵世廷,赵世廷双颊已被茶喜打肿,又被赵琮那番话猛地一吓,一时之间竟真的忘记说话。直到被拖出坤宁殿,他才回神,蹬腿要说话,路远手快地往他嘴中塞进一块布巾。   人便这么被拖了出去。   殿中却依然静得可怕。   赵琮还在笑:“朕久未露面,诸位怕是还不能适应吧。”   “不敢!!”   “倒是因赵廷之事,朕又想起一事。”赵琮看向众人,“老惠郡王过世后,一直无人领管宗正寺之事。朕往日身子差,竟也未能管得。今日恰好碰上,朕心中倒已有人选。”说罢,他看向赵克律,叫道,“二哥。”   赵克律立刻起身:“陛下。”   “老惠郡王叔还在时,宗正寺卿一职便由王叔所任,一直做得颇好。朕瞧着,二哥颇有王叔风范。”   “陛下,臣不敢与父亲比。”   “二哥不必谦逊。朕今日便指派,惠郡王赵克律出任宗正寺卿一职!”   赵克律微皱眉,只能作揖应下:“臣定当竭力。”   赵琮再看众人:“朕已说,治国如治家,家治不好,也难以治国。这赵家的家,光靠朕一人,也无用。宗正寺中,甚至是朝中,还有许多职位空虚。朕倒以为,不如也多培养些自家人,只有咱们赵家好了,大宋才能更好。”   众人精神一凛!   太祖实在是忌惮宗室,从不给他们实职,还定下规矩。   养老悠闲是好,但那也是没法子时自我安慰的话语,哪个不知道,只有手握权力才是最实际的?宫中每季给的那些好处,若真能任实职,光是下官的孝敬都不止这些!   赵琮观众人的神态,便知他们心中如何想。   他暗笑,他可不傻,这些姓赵的成天光吃饭不干活,就知道遛鸟吃酒听曲享福,哪有这种好事?!往后,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统统都得干活去!但是干活也讲究,宰相,盐、酒、铁方面的要职,万不能给宗室之人,以防将他们的心给养大了。   宗正寺中无趣职位多得很,便让他们先去抢一轮。   赵琮温声道:“待过些日子,二哥进宫来,与朕一同拿个章程出来。”   “是。”赵克律行礼。   其他人大喜,齐声道:“陛下英明啊!” 第61章 赵十一对自己都这般狠,真的已不是人。   赵琮满意点头, 又看赵世晴, 说道:“朕许久未见世晴,以后当多进宫来, 小十一常想念你。”   赵世晴一愣, 她与众人一般, 皆被赵琮这突然的话语给惊着了,此刻赵琮点她的名。她尚不能立即反应过来, 反倒是她身边的妹妹碰了碰她, 她才笑着应道:“是,世晴谢过陛下。”陛下那样亲热地叫她, 她又何必自讨没趣去与陛下生分, 也当自称得亲热些, 虽然其实她与陛下之间当真十分不熟。   赵琮再对承忠侯世子道:“朕倒是头一回见到世晴的夫婿。”   赵世晴的夫婿,承忠侯世子,姓司名朗,与大多数侯爵家人一般, 是个从不过问朝中事的。他生得好, 自小便与赵世晴认识, 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到了年纪,两人便成了亲。   到得此时,世家早已不值得忌惮。   赵琮却觉得,许多世家子弟皆能一用,就例如谢文睿, 以及眼前的司朗,他还是赵克律的得意门生呢。眼下,书贵,读书人依然不多,州学甚少,赵琮是想发展州学的。似司朗这般有文化的世家子弟正适合宣传、发展这些。   但赵琮也仅在心中想想,毕竟这只是初步构想,州学并不是他说建便建的。   司朗立即出列,行礼道:“司朗见过陛下!”   “快请起,你是世晴的夫婿,无须多礼。朕听闻你是个读书颇多的,往后有空可常来宫中,可与朕讨论一番。”   司朗作出受宠若惊的姿态,再度谢了又谢,才又回到位列。   赵琮很满意,他这番也就是让人知道,只要跟赵十一关系好,只要听他赵琮的话,全部都有好果子吃,他望在场之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他再看向在场的另一位非赵家人士。   燕国公家。   “朕也许久未曾见得燕国公,朕幼时,燕国公常来宫中,也常教导朕的。不知方才朕的那番话,可有错处?朕经事少,唯恐出错。”赵琮笑着说。   孙博勋低头,方才的那番话?   方才的那番江山到底姓甚的话?   孙博勋抬头看他。   赵琮对他微笑。   孙博勋双手相交,摆在胸前,弯腰道:“陛下之言,字字真理。”   赵琮作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笑道:“那便好,朕就放心了。”   孙太后走后,赵琮一直站在座前说话,手中也一直拉着赵十一的手。   只有赵十一知道,赵琮的手一直在抖。   赵琮的手抖得愈厉害,他便握得愈紧。   赵琮这番话气势惊人,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唯有赵十一知道,赵琮到底有多怕。   他低头,一直看着脚尖。   他并不知道,赵琮不是害怕,赵琮一点也不害怕。   赵琮是激动,忍了这么久,终于能表现一回,他激动坏了。   他恨不得现在就拿起一个盘子,朝孙博勋那张老脸砸去。   好在孙博勋与孙太后一般,识时务地认了一回输。   此情此景下,何人不能认输?   不枉他辛辛苦苦装病装了这么些天!就是要在对方最畅快、毫无准备的时候,来个出其不意,才能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他也的确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原本人人都当今日这宴吃过后,孙太后将再度压过赵琮,哪料情形突变!   人人都还有些懵,可赵琮方才那些话,一句接一句,说得在场宗室是既忌惮,终究又是心潮澎湃的,如今人人都念着赵琮的好呢!   陛下说的是,这江山是他们赵家的!   谁还记得孙太后姓甚名谁。   赵琮这时才转身看赵十一,他也抽出两人交握的手,并拍了拍赵十一的小脑袋,说道:“你与宁宁坐一处,现下便要开宴。”   赵十一却紧盯着赵琮看,一言不发。   “小呆子,去吧。”赵琮仿若在福宁殿似的,毫不在意在场的其他人,再叫门口的赵宗宁,“进来,带上你的小十一侄儿吃宴去。”   赵宗宁言笑晏晏地走进来,伸手硬拽上赵十一,去与赵叔安坐到了一处。   大家见赵琮松了下来,都是精明人,也纷纷跟着松弛下来。   赵琮拿起桌上染陶新奉上的茶盏,笑道:“以茶代酒,开宴罢。稍后一同去后苑赏月。”   “陛下英明!”众人再度拍了一句。   这才真正开始吃起了宴。   此番,钱月默可是有大贡献的,赵琮伸手去扶钱月默,亲手将她扶至左下首坐下。他知道钱月默要什么,他也需要这样一个妃子,各取所需,完美合作。   钱月默与他对视,两人皆露出温柔笑容。   在场之人共同见证,淑妃的地位总算是稳固。   赵十一坐在赵宗宁身边,盯着钱月默看。   方才为赵琮所震撼,他一直未能真正回过神来。   此刻见到赵琮对钱月默笑,笑得是那样缱绻,是与对他笑时完全不一样的笑容。   他的手又摸到了袖中的那把刀。   “来,这是你安姐姐”赵宗宁却突然将他拉到近前。   他不满回头,赵宗宁伸手点他的额头:“什么眼神呀。”   这对兄妹俩怎么都喜欢点人额头!   赵十一低头,敛去眼角方才的杀意。   “这是惠郡王家的安姐姐。”   赵叔安笑道:“你别勉强他。”她说罢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方才怕也是吓坏他了。”   “哼。”赵宗宁毫不畏惧,说道,“就是要他知道!被人欺负,害怕管什么用?往后再遇到这种事,直接打上去才对呢!”   “你啊……”赵叔安摇头。   赵十一却将赵宗宁的话听到了耳中,这番话也的确对他胃口。   他又想到方才赵琮颤抖的手,那些话怕也是赵宗宁教他说的吧。   他不由又望向赵琮,可赵琮在与钱月默笑着说话。   他低头,抿嘴,继续去摸刀。   吃到一半,赵宗宁觉得无趣,先去后苑赏月,她拉上赵叔安,又问了几个同想去的堂姐妹,带上宫女、丫鬟一同往后苑去。临走前,也不望拉上赵十一,赵十一一点儿也不想去,他得看着赵琮跟钱月默。   赵琮却道:“去吧,去吧,跟你九姑母玩去。”   钱月默也笑:“是呢,小郎君去吧,今儿月亮特别圆。”   赵十一看向钱月默,名字中有个“月”字很了不起吗?   他转身跟着赵宗宁走了。   钱月默回头看赵琮,诧异道:“陛下,小郎君似乎对妾有些不满……”   赵琮笑:“他就这么个怪脾气。”   “那便好。”钱月默也笑,却还是觉得小郎君对她的敌意很大。   他们走出坤宁殿时,赵世廷,不,赵廷还跪在院子里头,福禄尽职地在一边看着。   听闻脚步声,赵廷抬头看赵十一,眼中差点没流血,飞出的全是刀子。   赵十一原本因赵琮,已把他抛到了脑后,这会儿倒是又想到了他。   赵琮竟然直接给他改了名字!   他面向赵廷,再度冷笑。   赵廷又想跳起来,只可惜他跪得久,双腿无力,根本立不起来。   赵宗宁“哼”了声,说道:“福禄,你好好看着他!瞧他这样子,竟一点儿也不知悔改!”   “是!郡主!小的明白!”   赵宗宁再笑:“跪满一个时辰,也将他带到后苑一同赏月去!好歹也是我赵家后人,既是中秋家宴,定不能亏了他。”   “是!”   赵廷却恨毒了,他连字辈都没了,当着所有人的面被罚跪在坤宁殿院中!这便罢了,还要他去与那些人一同赏月?是要把他的脸皮放到地上踩!   赵宗宁说完便拉上赵十一,往外走去,路上,赵宗宁对他再说一回:“往后可再也不许没出息,旁人欺负你,你打回去便是!”   赵十一难得认同地点点头。   “这才像话,放心打回去!哥哥与我给你撑腰!”   “……”赵十一低头。   他从未想过竟有这么一天,连赵宗宁都把他当作自己人。   因要赏月,后苑是布置过的,树上也挂了许多宫灯。后苑的景致原本就很好,此刻在月光与宫灯灯光的映照下,当真仿若月宫。   赵宗宁伸手指向高处的亭子:“安娘,我们去那处,那是哥哥最喜欢的亭子。”   “好啊。”赵叔安点头。   赵宗宁回身也想叫上赵十一,赵十一却不愿再动。   那是赵琮喜欢的亭子,他为了给赵琮画那副亭景图,几乎每日都来看这个小亭子。偏偏此刻,他不想过去,而且他有其他事要做。   赵宗宁也不勉强他,她以为哥哥平常也太过小心赵十一了,儿郎又不是小娘子,养得太娇并不好,她对吉祥道:“你们好好陪着他,就在周围转转即可。”   “是。”吉祥与吉利一同行礼。   赵十一带着吉利与吉祥往深处走去,深处的湖边有棵榕树。榕树年岁已久,树枝很粗,他往常总爱靠在上头作画的。只是今日,这树上也挂了灯,瞧起来与白天时竟也有些不同。   他抬头看了眼,吉祥便知他要爬树,吉祥立即弯腰,他踩着吉祥的腰背攀上树枝。吉利也托着他,将他往上托。他寻到了他往常常靠躺的树枝,熟练地坐上去。   他无心看月亮,只是透过树叶往外看去,恰好能看到坤宁殿中的灯火通明。   只可惜看不到赵琮与钱月默。   他晃了晃垂下的双腿,吉祥在下方说道:“郎君,您小心些。”   赵十一躺回树枝,终于仰头去看月亮,这些日子以来烦躁的心,总算静了那么一些。赵琮既能来参加宫宴,身子应该无碍了吧?   他又不由想起,方才赵琮在殿门处朝他伸手,并道“过来”的情形。   在他自己尚不知的情况下,他翘起了嘴角。   但是,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恰好秋风已凉,吉祥又道:“小郎君!小的去给您拿件披风来吧?凉得很!”   赵十一本不想要,不过他有事要做,便点了点头。   吉祥交代吉利好好陪着小郎君,便转身往外而去。   待人走后,赵十一朝树下叫:“吉利。”   “小郎君?”吉利仰头看他。   “你去后苑门口那处候着,赵世廷一来,就将他拖过来!”   “小郎君,他改名了,如今叫赵廷。”   赵十一皱眉:“你这个呆子!总之你去将他带来。”   “万一被发现,小郎君您就要被怀疑了。”吉利好心道。   赵十一哭笑不得,他再道:“他眼看便要跪满一个时辰,福禄一定听郡主的话,定要按时将他送来。可他眼下这副样子,谁愿意送他进来?顶多将他扔在后苑门口,你在门口等着,恰好带来。”   吉利听明白了,应道:“是!”   “记得挑小道,避过那亭子与宫女太监们。”   “小的知道!”   赵琮替他报仇,他也当替自己报仇才是。   再者,他还得替赵琮报仇。   也果然如赵十一所说,福禄派了小太监们按时将赵廷送来了后苑,并直接将他扔在后苑门口。   赵廷嘴中的布巾还在,小太监笑着扯出,笑道:“小十郎君,小的就将您送到这处啦!”   “你们一群狗——”赵廷是徐侧妃的儿子,在王府何时受过这种苦?他张口就要骂,却又被小太监堵了一句:“哎哟,小十郎君啊,这可是在宫中,不是你们王府呢。小郎君口中说话,还是得注意才是。”   “一帮狗驴子!你们全帮着赵世碂,本郎君要废了你们!”   小太监是福宁殿中人,嗤笑道:“小十郎君,你说笑呢?你如何能与咱们小郎君比?咱们小郎君,是这个——”小太监指了指天中月亮,“您呢,是这个。”他再指向地面上的野草。   “王八蛋!——”赵廷还要骂。   小太监整整衣衫,冷漠道:“得啦,小的也不再跟您废话,您便在此处赏月吧!小的要去跟福大官回话呢!”他懒得行礼,转身便走出了后苑。   赵廷又气愤,又害怕,此处陡然没人,松了口气,眼泪便直直落下来。他还想继续大骂,一旁却又蹿出个高大身影,不待他反应过来,那人一把扛起他就要走。赵廷要尖叫,那人捡起地上的布巾,再度塞回他的嘴中。   吉利扛着赵廷,走小路,走到树下,回道:“小郎君!人带来了!”   赵廷本还在迷糊,一听“小郎君”,便知是赵世碂!他虽看不见,不知赵十一人在哪里,却在死命挣扎,嘴中呜咽出声。   树上传来陌生的声音:“将他扔到地上。”   “是!”吉利果然是将赵廷“扔”到了地上。   吉利劲大,赵廷疼得身子甚至有些抽搐,抽搐的同时他也在大惊,赵世碂居然开口说话!!赵世碂居然是会说话的!!!   树上再传来声音:“你去路口看着,吉祥来便拦着,他人来,立即过来禀我知道。”   “是!”吉利往外走去。   赵廷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扯掉嘴中的布巾,他抬头看向树上一个隐约的身影,大骂道:“赵十一你他娘的!乌龟!乌龟!你打不过我,你就让那个病——唔!”   赵十一听他骂赵琮,本还悠悠坐着,此时立刻从树上跳了下来,一脚便往赵廷心口踹去。再趁赵廷又想尖叫时,他反脚再踢了一脚赵廷的后背,并从地上捡起那块布巾,又塞回赵廷的嘴中,他膝盖顶着赵廷后背,反手扭住赵廷的双手,冷笑:“想死吗?”   他再度说话,说完他便狠狠扭转赵廷的手腕,只听清脆一声,赵廷的手腕脱臼了。   赵廷还未完全从赵十一居然会说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刻手腕又脱臼,他口中痛苦地闷哼出声,脸色煞白。赵十一松开他的手,再跟踢蹴鞠似的,又朝他的心口踢了一脚,将他又踢回原本的位置上。   赵廷躺在地上,口中已有鲜血溢出,也再没劲挣扎。   赵十一走上前,伸脚将他的脸掰过来,低头看向赵廷,笑问:“十郎君如今可还痛快?”   赵廷痛苦呜咽。   赵十一抓住他的头发,借着树上的灯,令他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道:“还想活着,就闭上嘴老老实实的。”说罢,他想把赵廷嘴角的血擦干净,今日便打算先这样。   赵琮快来了,他得速战速决。   他将赵廷嘴边的血擦干净,又拉下他的袖口,遮掩住他脱臼的双手,还为他整理了衣服,正要叫吉利来将他送回去。   偏偏待他做完这些,起身时,赵廷用尽全力地往他扑来。赵十一不防他竟然还有劲,被他猛地一扑,他撞在地上,闷哼一声。   赵廷恨毒他,撑着站起来,上前也要来踢他。   赵十一立刻翻身,将赵廷压在草地上,劈头又朝赵廷脸上甩了一个耳光,赵廷挣扎着一直在动。疼成这般,也不放弃,似是仍有话要说。   赵十一又想起上辈子时,赵廷也这般,死前还要嘴硬。倒也硬气!只可惜,只是嘴硬!   他笑了声,扯开塞住赵廷的布巾,冷道:“你说。”   “赵世碂!!你竟然一直在骗我!骗父亲!骗大爹爹!骗所有人!”   “我就是在骗你们所有人,又如何?是你们蠢。”   “我要告诉爹爹去!!”   赵十一笑:“告诉赵从德?先不论你去与人说,到底有谁会信。就是赵从德知道,又能如何?他冲进宫来杀我?!”   “赵世碂!你好深的心思!上回进宫你醉酒,惹怒我们,定也是你故意的!你故意让我们把你扔进后苑中!你装可怜,引得赵琮同情——唔!”赵十一又甩了他一个耳光,威胁道:“叫他陛下。”   赵廷被他打得头昏眼花,但他努力聚焦眼神,嘲弄道:“陛下?赵世碂!你心机这么重的人,骗过了我们所有人,你对赵琮——”   赵十一再甩一个耳光,平静道:“叫他陛下。”   “病秧子赵琮!!!”赵廷不管不顾地高声尖叫。   赵十一脑中名为理智的弦立刻就断了,他起身狠狠往赵廷心口踩去,赵廷嘴中又吐出更多的血。他从袖中抽出他的短刀,手中一动,弯腰便要朝赵廷的大腿刺去。   赵廷边吐血边恨道:“赵琮那么护你宠你,你既然非要进宫,怕是还惦记着他的皇位吧哈哈哈!若是知道你在骗他,知道你甚至想杀他,赵琮该如何对你?!他怕是要先杀了你!他怕是比我还要恨你!”   赵十一眼神一凝,如果赵琮知道?   他不会让赵琮知道的。   他伸手往赵廷的腿用劲刺去,鲜血溢出,迅速染红赵廷的衣裳,赵廷疼得脸已扭曲,瞪着赵十一:“赵世碂,你这般恶毒的人,你不是人!你是恶鬼!你不会有好下场!你活该下十八层地狱!没有菩萨愿意保佑你!你这个恶鬼!”   赵十一冷笑:“心口也想来一刀?”   赵廷吐出一口血,突然诡异地笑起来,接着他便用尽全力,高声尖叫:“赵世碂杀人啦!!!!!”   声音极大,大到差点穿透赵十一的耳膜。   远处迅速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赵十一却毫不慌乱,再看一眼赵廷,冷笑着反手握刀,朝自己的手臂用力刺了一刀,并往下划了道很长的口子。刺完,他再拔出刀,伸手抹了胳膊上的血,并朝自己的脸狠狠甩了两个耳光,再将血全部抹到自己脸上。   这一切仅在几息之间,待吉利焦急说着“小郎君,远处有人来”时,他恰好倒到草地上,作出与赵廷扭打在一处的样子。   他在暗处,背对宫灯的光,对着赵廷勾起笑容。   赵廷终于察觉到何为恐惧。   赵十一对自己都这般狠,真的已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钱月默:冷飕飕[来自赵十一的凝视]。   十一娘:我刀呢[手握刀][我是十一狼(划掉!是郎)靴靴]。 第62章 “谢谢,谢谢你。”   赵十一揍赵廷的地方, 是他特地找的, 在后苑的最深处,若没有赵廷尖叫那么一声, 本未有人能发现。   偏偏他尖叫出声。   后苑中今日诸多贵人要来赏月, 主道上均有宫女、太监守着, 听闻这声音,纷纷疾步赶来, 瞧清楚树下情形, 差点没吓晕过去。他们转身便赶紧去叫人。   赵琮正好带着众人刚至后苑。   他与钱月默作为刚出炉的模范情侣,自是站在湖边一同赏月。染陶被赵宗宁拉去说话, 本无法来参加宫宴的陛下, 突然身子好了许多, 染陶心中也轻快不少,面上有了笑容,赵宗宁问她:“染陶姐姐喜欢哪种郎君?”   染陶面红:“郡主这……”   赵宗宁嬉笑:“你悄悄告诉我嘛,俊俏书生, 你可否喜欢?”   “郡主!”染陶不好意思, 转身便要走, 赵宗宁伸手拉她,准备与她说萧棠的事。   正是一片祥和时,远处突然传来小太监尖利的声音:“陛下!!!不好了!!!”   福禄大声叱道:“什么规矩!”   小太监气喘吁吁跑到近前,跪到地上:“陛下!小郎君与魏郡王府的小十郎君在里头打起来,动了刀子,身上见血了!”   赵琮身子一僵, 在秋风中,瘦削的身子竟有些飘摇,钱月默担忧地扶住他。   赵琮看了眼身后跟着的魏郡王,冷声道:“带路。”   “是!”   赵琮大步往前行去,身上所披的披风无风便能自起风。   祥和的后苑再无一丝月宫相。   魏郡王悔不当初,到底是跟上赵琮的脚步。染陶慌忙从亭中走下,往陛下急步走去,却不防撞上一人,她并未细看,匆匆行了一礼,便赶紧追上了陛下。   赵宗宁、赵叔安紧跟着便从亭子上下来,也往后苑深处走去。   不一会儿,原地只剩两人。   孙竹清恍惚地望着染陶离去的方向,问他身后,孙太后派来的小太监:“那位姐姐是谁?竟似仙子一般。”   “那是陛下的贴身女官,染陶。”小太监特地加重“陛下”与“贴身女官”两词。   孙竹清却未听懂,依然恍惚:“怕真是月宫中的仙子姐姐。”   赵琮急步走至后苑深处,见到树下场景,心立刻就是一颤。   地上满是血,在宫灯与月光下,那血更是平添多分诡异之感。   吉利小心扶抱着闭眼的赵十一,听闻脚步声,赵十一睁眼看他。赵琮这下看清了赵十一的脸,脸上都全是血!他最近正“身子弱”,本还扶着染陶的手,做出虚弱的样子。现在见赵十一这般,他是真的有些站不稳。   赵十一的脸上全是血也就罢了!刀子还就在他的身边,月光下,带血的刀尖盈盈闪光,刀尖仍对着他。他的手臂还在不断往外流血!   他闭了闭眼,说道:“赶紧将小郎君抬回去!将御药局的御医全部叫到福宁殿!”   “是!”福禄慌忙使人上前去抬赵十一。   赵十一看了眼赵琮,见到赵琮的眼中全是惊慌与担忧,甚至有些迷茫,显然是吓过了。   他突然就觉得格外舒坦。   赵琮果然还是最担忧他。   他顿时觉得血没白流。   他居然又笑了起来。   赵琮再度闭眼去平息情绪,睁眼时,恰好看到赵十一居然在笑!   他顿时怒道:“你还笑!”   此处原本就一片安静,赵琮怒极的声音越发凛然,更加无人敢说话。   小太监们吓得,小心翼翼地抬起赵十一,急急便要回去,他却又回头看向赵琮。   “快回去!”赵琮又训一声。   他这才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地被抬回去。经过钱月默时,他甚至稍显得意地看了眼她。   钱月默:“……”她觉得似有不对,却又不知是哪处不对。   赵琮这时再看一眼地上躺着的赵廷,他闭眼,随后转身对魏郡王道:“王叔。”   “陛下啊!”魏郡王说着便要跪,这一回,赵琮没拦。魏郡王也没想到赵琮竟未拦他!他只能直挺挺地跪下去。   赵琮轻声道:“朕也不再多说,这孩子,朕再不想见到他,你们趁朕还未反悔,赶紧将人带走。”说罢他转身离去,福宁殿的人急匆匆地全部跟着他走,只有吉利趁无人注意,捡起了那把刀。   后苑赏月,方始,便这般慌乱结束于一个大家都未想到的场景。   有些宗室人家甚至怨上了魏郡王家,陛下好不容易愿意放权于他们宗室,别因为魏郡王家那个混小子给弄没了!万一陛下又怨上了宗室该如何?!   此时众人竟都忘了,另一位其实也是他们魏郡王府的。   魏郡王府的声望也因此好好降了一回。   但这已是后话。   赵十一是个狠心的人,对自己更下得去手,手臂上那一刀是实打实刺下去的,口子更是实打实划下来的,刀口很深,也长。御医为他包扎时,茶喜的眼泪就没停过。   吉祥与吉利两人因没看好小郎君,正在院子里跪着,赵琮回来时,见着这两人,停住脚步,说道:“回头办你们!”   两人的脑袋低得更低。   他走后,吉祥对吉利道:“回头陛下问起来,便说是咱们小郎君心疼魏郡王府的小十郎君,令我们去找他来看看。”   吉利“哦”了一声,心中却想若是陛下问他,他还是要说实话的。   赵琮大步走进侧殿,秋夜较凉,他身上还披着披风,进来后也来不及解开,便急匆匆往床前走去。   见他过来,床边的人都散开,赵十一却用晶晶亮的眼睛看着他。   赵琮气不打一出来:“你说你,赏月便赏月!爬树也无妨,往日里你就常爬那棵树的!你见那赵廷做什么?”染陶去问话了,两个小太监嘴倒紧,一问三不知!但是他也猜得到,“是不是觉着那个赵廷可怜?你便要看看他?你这个呆子!他可怜,还是你可怜?!他身上还带着刀子呢,你没瞧见?!”   赵琮气得面色发红,赵十一心里却痛快得很,依然用亮闪闪的眼睛盯着赵琮看。   赵琮索性坐到床边,问白大夫:“如何?!”   “陛下,小郎君面上、后背与大腿处均有外伤,冷敷即可。只是手臂上这刀伤……”   “多久能好?”   “总要一两月,伤口才能愈合的。”   “……”赵琮又气又伤心,“伤口已处理好?”   “皆已处理好。”   “快去熬药。”   “是!”   赵琮陪着他吃了药,又看着他喝了蜜水。   赵十一其实压根不想喝那药,他从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多了去,那一刀什么也不算,他自己就会止血。但是赵琮盯着他喝药,他觉得格外愉悦,顺带着连那甜水,也乖乖地喝了下去。   染陶此时便劝道:“陛下,小郎君喝了药也要休息,您便回去吧?婢子在这处守着,您放心。”   一听这话,赵十一立刻又盯着赵琮看。   赵琮心中有些不放心,再一看赵十一这跟小狗般可怜的眼神,叹口气道:“朕再陪陪他吧。”   这么一陪,又陪了一个时辰,再不能陪下去。   他毕竟也在“病中”,也在“中毒”,也得回去吃药。   他走时,赵十一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赵琮急道:“手刚包扎好!快松开!”   赵十一根本察觉不到疼,但见赵琮着急的模样,只好松开手。   赵琮又劝道:“小十一要听话,明日朕再来瞧你。”   赵十一能怎么办,只好目送赵琮离去。   他一走,赵十一的眼神又阴郁起来,不知那个钱月默是不是还在福宁殿侍疾,真是碍眼得很!   赵琮回到殿中,吃了药,也有话要说。   钱月默已经带着她的宫女全部回到雪琉阁中,正殿终于恢复以往的宁静。   “染陶。”他轻声开口。   “陛下?”   “这些日子,你们也受惊了吧。”   染陶眼圈一红:“总归陛下身子好了起来,婢子们便能放下心来。”他们都当陛下真的再不能去中秋宫宴,如此好的机会,一旦失去,真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谁能料到,陛下身子虽弱,却还是去了坤宁殿!还说了那么一番话!更是气走了孙太后!   这一仗到底打得如何,他们心中皆有数。   “往后,自会越来越好。”   染陶笑着点头:“是,婢子信陛下的话。”   赵琮往后仰去,幽幽道:“只是今夜怕是许多人要难以入睡。”   孙太后难以入睡是无需多说的事。   宫外,也有许多人家难入睡。   首先难入睡的便是燕国公家。   孙博勋难以入睡的原因自不必多说,陛下崛起的时机与速度令他惊诧,简直是猝不及防,快到他尚来不及应对。   而燕国公家,除了孙博勋外,另有一人也难以入睡。   孙竹清在床上似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终究又将门外的小厮叫进来。   “大郎君有什么吩咐?小的去将陈娘子叫来?”小厮讨好道,陈娘子是他往日最为宠爱的妾侍。   孙竹清不耐地摇头,眼前却又掠过一张脸庞。   那位名为染陶的女官姐姐,眼角还有一颗泪痣,穿着绛紫色的女官衫袍,在月色下,当真如同下凡的月宫仙子。   只可惜,那是宫中女官,他只能看看。   便是看,也是难得才能看这一回!   若是寻常女官倒还能想想法子,太后娘娘定会许给他,偏偏那是陛下的女官。   孙竹清叹气。   魏郡王府家也难以入睡,赵廷在宫中犯了这等大错。魏郡王连夜令人将赵廷送去宋州,那处有魏郡王府的庄子。徐侧妃不顾脸面,哭喊着从后院跑至前头,拽着马车不肯放手。   王府下人哪里敢去拉侧妃?   一向好面子的魏郡王大怒:“给本王将她拖下去!!若不听,连她一同送走!!”   “王爷,王爷,妾身就廷儿这么一个儿子啊,王爷,他也是您的孙儿,您饶了廷儿吧!”徐侧妃连连磕头,见无用,又去抱住赵从德的大腿,哭道,“世子,您帮廷儿求求情,他才十三岁啊世子!”   赵从德向来是个吊儿郎当的人,此刻却低头,看着徐侧妃,冷冷道:“要么你陪你儿子同去,我只当王府从未有过你们母子二人,将来然儿出嫁也由世子妃来操持。要么,你老老实实回后院,继续当你的徐侧妃,管理王府后院。”   “世子!!!”徐侧妃痛哭出声,身子立刻便软了下来,瘫在地上。   赵从德手一挥,几个大力的嬷嬷将她抬回后院。   “去吧!”魏郡王喝了一声。   赶车之人将马车赶出王府,早已昏过去的赵廷还不知,他这一去,便是多年未能归。   魏郡王与赵从德同站在院中,两人皆不言语。   十五的月亮当真是十分圆,却照得王府下人个个心慌慌。   良久之后,魏郡王出声道:“我还能活几年?你便好自为之吧。”   “父亲——”   “这才是开始。陛下许以宗室官职、差事,往后宗室只会愈加对他死心塌地。”   “他若将官职全许出去,哪儿还有他的事?”赵从德还有些不屑,他以为赵琮此举十分糊涂。   魏郡王笑,难得不带不屑,也不带冷漠,而是平缓的笑,他道:“我们都被陛下骗了啊!”   “儿子不信,定是有人教他!他如今正宠那钱淑妃,淑妃的父亲可是钱商。”   “罢了,到底如何,你且看他日后行事吧。只是,往后,于他而言,魏郡王府再无任何恩情。你若是个聪明的,当多去宫中看看小十一。”   “父亲。”   魏郡王未再言语,转身离去。   除他们外,惠郡王家,承忠侯家,以及其他宗室家,全都在思量。家家几乎点灯到天明。   搅乱这一池春水的赵琮本人,也失眠了。   他终究还是担心侧殿的那位小朋友,他又从床上坐起,只着亵衣,披上披风,福禄举着宫灯,染陶扶他,一起往侧殿去。   茶喜今日也守着,见他过来,立即行礼,小声道:“陛下来了。”   “他睡下没?”   “睡了。”   赵琮上前,伸手拨开幔帐,往床上的赵十一看了眼,手臂上包扎的布巾太过显眼。小脸也肿了两块,往常那么俊俏的一张脸,肿成了小包子。   这赵廷下手也太狠了!就那么放他回去,真是便宜了那个小兔崽子!但不放又如何?魏郡王在他最不得势的时候,虽藏有许多私心,却的确帮过他几回。他总不能真不顾魏郡王的脸面,况且这事儿,终究是两个孩子打架,他真要往大了去办,也得被人议论,对小十一也并不好。   毕竟小十一终究还是魏郡王府的人,闹大了便是兄弟相残,这里到底是规矩大过天的皇宫。   也罢,这回之后,魏郡王的情,他也还完了。魏郡王当初利用小十一这个小孩子的事,他也还记得呢,往后当寻常宗室看即可。   他会对小十一更好。   赵琮叹了口气,放下幔帐要走。   赵十一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与他对视。   赵琮小声道:“朕来看看你,你接着睡。”   赵十一却伸手抓住他的袖口。   “你这手伤着,快松开。”   赵十一这回却不愿松手,只是看着他。   “要听话。”   赵十一没听话。   赵琮看他看了半晌,无奈道:“你松开,朕今晚陪你睡。”   赵十一依然拽着他的袖口。   “真的。”   赵十一这才松开手。   赵琮好笑地笑了声,回身道:“朕今晚歇在这儿。”   “是。”染陶应下,上前来为赵琮解开披风,赵琮顺势躺到床上,对赵十一道:“小呆子,往里头挪一挪。”   赵十一这时倒听话,往里挪了挪。   染陶也笑,弯腰道:“小郎君这下可放心了吧?”   “放心没?”赵琮也笑。   赵十一眨了眨眼,他们一同笑出声来,紧绷到此时的心终于松开。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要人哄。   染陶将幔帐整理好,带着人全部退出了内室。因赵琮在,一个守夜太监皆未留下。   在幔帐中,过了会儿,赵琮又轻声问:“睡了没?”   赵十一摇头。   赵琮听到摇头时与被褥摩擦的声音,说道:“是不是害怕?今日,朕替你报仇,为何还怕他?往后再不许这样胡乱好心,你是好心,哪知他人如何?他身上还带着刀呢!你如何打得过他?”说到此时,赵琮又问,“朕也给你把刀?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赵十一却未回答,他想起了其他事。   前世时,赵十一多地征战,有时物资跟不上,常常饿着。   每逢饿着,胃痛难耐时,他最想要的便是一盏温水。只要一盏温水,他便能活过来。只是冰天雪地,茫茫草原,何来温水?他只能忍痛嚼冷硬的饼子。   赵琮此刻的声音,令他突然想到这件事。   他想,如果要用一样东西来形容赵琮的声音,那就是那盏温水。   他忽然起身,跨过赵琮,走下了床。   赵琮诧异地起身看他,他却伸手按住了赵琮的上半身,未让他起身。同时他站在床边,将赵琮往里推去。   赵琮纳闷极了,这是要做什么?   但赵十一十分坚定地毅然推着他,别看赵十一人小,劲倒大,真将赵琮推到了床内。赵十一这才又坐回床上,他睡在了外边,睡在了赵琮的外边。他伸出未受伤的手,展开那条大红织锦鸳鸯被,完全盖住他们俩。   赵琮这才明白赵十一是在做什么。   他好笑,随后感慨道:“小十一,你往后一定会是一位好夫君。朕要替你看着,有好的小娘子,得提前定下来——”   赵十一却拉过他的手,打断他的话,在他的手心写:谢谢。   赵琮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但是此刻心情陡然放松,赵琮又想逗他,便反手握住他的手,问道:“什么字?”   赵十一往他靠了靠,在他手心再写一遍。   “朕没懂。”   赵十一不再动。   赵琮的心情放松后,便察觉到了困意,也未在意,接着便昏昏睡去,将要进入梦乡时。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谢谢”。   他立刻睁开眼,问道:“什么?”   他以为赵十一不会重复,毕竟那是个别扭孩子。   可赵十一却坐了起来,并弯腰往他看来,在黑暗中,他们对视。   他们之间也十分近。   赵十一对着他的眼睛,很郑重,吐字也十分清晰地说:“谢谢,谢谢你。” 第63章 赵琮又要来训他了!   说了那声谢, 赵十一再未有其他话语, 赵琮忽然也并不想打破沉静。   两人就这般沉默着,直到赵琮迷迷糊糊地睡着。   赵十一的声音似有催眠的功力, 他明明还想待静过之后, 问赵十一要谢他什么。赵十一难得开口说话, 他明明还要继续逗的,但他偏偏却睡着了。   赵十一却是久久未睡。   手臂上的伤, 火辣辣的疼, 他却未放在心上。眼睛适应了夜色与黑暗,便能看清身边一切。赵琮睡着后, 他又坐起来, 探过身子去看赵琮。   他原以为赵琮那么老实, 也是个睡姿很规矩的人,往常见赵琮在榻上小睡时,也总是平躺。却没料到赵琮真正睡起觉来,极为不规矩。睡前, 赵琮明是平躺着的, 手也放置身前。可此刻他看去, 赵琮已侧身朝他而睡,一只手压在自己身下,手指正碰到左耳处,另一只手堪堪还搭在被面上。   他伸手想帮赵琮盖好被子,却不料刚好便于赵琮往他靠了靠,搭在被上的那只手更是往他肚子摸来。   他的身体彻底僵硬住。   赵琮体虚, 身上常年冰凉凉的,赵十一却跟个小火炉似的。   天意渐凉,却还未用上炭盆,赵十一盖的被子也较薄。赵琮许是冷了,摸到赵十一的肚子,很暖,他不自觉地又往赵十一靠了靠。紧接着,被下,他的腿也贴住赵十一的腿,脚掌更是贴紧了赵十一的腿肚子。   梦中,赵琮还满足地叹了口气,待他压在身下的手也伸到赵十一的肚子上取暖,他才再也未动,老老实实地睡去。   赵十一原本就体热,此刻就连额头都起了汗。   在床内,他平复了许久,才吁出一口气,也想躺下来。   可他一动,赵琮便有些不满,手更是往上摸去,胡乱间便摸上了赵十一受伤的手臂。赵琮梦中似乎觉得那很奇怪,多摸了几下,手劲还有些大。赵十一虽扛得住痛感,疼痛却是实打实的,尤其又是刀口,火辣辣地疼。   赵琮这么一摸,他的手臂又长期保持一个姿势,便愈加疼起来。   似乎又有血流出来,赵十一却一点儿也不气。   他平躺着,等赵琮摸够,赵琮再度停住手,并抱着他沉沉睡去。   他才又翘了翘嘴角。   赵琮睡得依然很香,他却想到自己的那句“谢谢”。   谢赵琮的什么呢。   谢谢赵琮对他好,也谢谢赵琮保护他,更谢谢赵琮让他知道世上是真有“好心”这回事的。更谢谢赵琮,让他明白被人关心与爱护的感受。   赵琮的身子凉凉的,十分舒服。赵琮伸手揽着他的同时,他也伸手揽住赵琮的肩膀,思绪也跟着凉了下来。   这一刻,他一点儿也不敢去想他进宫的初衷。   他强迫性地去强迫自己忘记了那初衷。   不知何时,他在赵琮平稳而又稍显微弱的呼吸声中,慢慢睡着。   翌日清晨,赵琮在他十一侄子的怀中醒来。   他迷糊地看着近前的小身板,这不是他的床,也不是他的被子。他看了眼头顶,才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于是被他抱着当热水袋的是赵十一小朋友!   他立刻心虚地迅速离开赵十一的身体,这可怜孩子,受伤受成那副模样,还要被他当热水袋!他心中决定,再也不与他人一同睡觉,他的睡姿实在有碍他英伟的皇帝形象!   他起身,理了理亵衣,跳下床,叫了外面的染陶与福禄进来为他穿衣裳。   幔帐内,赵十一睁开眼,松了口气。   幸好是走了。   他再看手臂,布巾果然又染上了血,他并不打算叫御医来,否则又要惹赵琮担心。他翻身,往赵琮睡过的位置靠了靠,再嗅了嗅,果然有赵琮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   他闭眼,忽然就不想再起身。   赵琮回到正殿,先将吉祥与吉利叫来问话,他还真没想到吉利与赵十一之间还能有小秘密,自然也未单独问话。   只是两人口径倒一致,只说赵十一心疼赵廷,才让他们叫来说话。   这与赵琮的脑补也是一致的,赵琮也信了。毕竟在他心中,赵十一就是个十分可怜又可爱的小朋友。   但是赵琮也气:“你们既知那是个混账东西,也敢让他靠近小郎君?!他身上还藏着刀子呢!”   吉利暗想,那刀子分明是小郎君的……还被他捡了回来,回头要还给小郎君的。   “往日里,朕从不罚人,这回定要罚你们!”   他们俩老实磕头:“小的领罚。”   福禄把他们带出去,一人赏了二十大板,当着福宁殿众宫女、太监的面打的。   打完后,福禄进去汇报。   赵琮点头:“既罚过便好,你去保寿粹和馆找个大夫给他们开副药喝了,再拿些药膏。早点好,也能早点去伺候小郎君。”   “是。”福禄听罢,要去做事。   “等等。”   “陛下?”   “再命人去给小郎君制把短刀来。”   福禄点头:“是,万一往后遇到艰险,有把刀也好防身。”   “正是如此,谁能想到那个混账身上还有刀?”   “陛下想给小郎君制把什么样子的刀?”   赵琮想了想:“无须太长,不必超过一尺长,既是拿来防身,便要锋利些。但是给小郎君用,也当美貌,便做把弯刀来,刀柄上镶上几颗蓝宝。”   “是,小的先去令那头师傅画张图来给陛下看?”   “行,去吧。”   福禄行礼,转身离去。   赵琮又将染陶叫进来,伺候他用早膳。   今日会很忙,将会有许多人进宫来见他。   先进宫来的是赵从德,赵琮暗自冷笑,这一回赵从德倒知道卖乖。   赵从德与魏郡王一样,爱好装相,来见他,先是深刻反思过错,反思到后头甚至也落下泪来,并道:“陛下放心,那个孽子,臣已连夜令家人送他去宋州!”   “既如此,朕才能放心。四哥,家和才能万事兴哪!家中留有这样的孩子,还如何兴旺?”赵琮痛心疾首。   赵从德暗骂,这他娘的是咒他们魏郡王府呢!   但他只能低头应道:“陛下所说极是啊!”   “四哥欲何时接那孩子回来?”   “少说要待个两三年!”赵从德做出一副愤怒样。   赵琮却笑,平淡道:“这孩子,便是一辈子留在宋州,又如何?”   赵从德一怔,应道:“陛下说的是。”   赵琮拿起茶盏喝茶,竟是一副要直接送客的模样。   赵从德也不能再多待,况且他也不愿再多待!此刻的赵琮,阴阳怪气得令他厌恶!他打算再去一趟宝慈殿,便也趁势要离去。   赵琮叫福禄进来送他,笑道:“福禄,你亲自送世子出宫。只是世子怕是还要去一趟宝慈殿问安的,你在宝慈殿外等着,务必要亲自把世子送出宫去!”   “小的知道!”福禄高声应下。   “……”赵从德勉强笑,这下他还怎么再去宝慈殿?他只能干巴巴道,“陛下说笑,臣这便出宫回家去了!”   “哦,既如此,福禄好好送世子,务必将世子送至宫门口。”   福禄应声:“是!”   “陛下,臣还想见一眼小十一,他娘也担忧他呢。”   赵琮低头,用茶盖撇去茶叶,无谓道:“朕也有些东西要给予单娘子,正好麻烦四哥带回去,要单娘子放心,朕会好好照顾小十一。只是小十一现下也正睡着,昨儿孩子被吓得不清,不愿见人呢,四哥还是下回再来瞧他吧。”   这话说得赵从德满肚子的火。   赵琮不过一朝得势而已,怎敢如此嚣张?!他自己的亲儿子,竟然见不着?而且瞧赵琮那小人得志的模样,赵十一竟比他一个世子还要尊贵了?   但他只能愤愤离去。   赵琮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暗笑。   藏拙也得看时候。   他刚把孙太后给压下去,正是要尽可能嚣张时。   赵从德走后,等着其他人进宫来的当口,他叫人进来问:“小郎君醒了没?”   “陛下,小郎君已醒,淑妃娘子也在侧殿呢。”   “淑妃来了?”   “正是。”   钱月默性子极好,估计也能讨赵十一喜欢,钱月默更是连赵十一都夸过美貌的,让他们俩说话再好不过。   赵琮点头,正要再交代几句,外头路远进来禀道:“陛下!惠郡王求见。”   “请进来!”   今日,福宁殿便这般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让刚进入实习状态的赵琮很满足。   他暗想,自己果然就是个劳碌命。才清闲了十来年,便已心痒痒。   赵琮在正殿一一见着人,把秋天过成了如意的春天。   赵十一在侧殿却十分不好受。   钱月默在他殿中杵着呢!   钱月默是好心,晨时醒来,便早早来福宁殿看望他,她也不敢暴露自己看了不少医书,懂些医术的事。只她昨夜亲眼所见两人扭打的场景,也是心有戚戚焉。   赵十一生得好,虽有时盯着她看时较为怪异,但钱月默还当真挺喜欢他,看他就如同看自家弟弟那般。   是以她一早便来了,也好看看有什么她能帮得上的。   她是一片好心,赵十一却特别讨厌她。   大好的清晨,赵十一本抱着赵琮睡过的枕头补觉补得香,听说钱月默竟然来了,他立刻把秋天变成了严寒的冬天。   相由心生放到钱月默身上是再对不过的一个词,而且她十分温柔,说话轻声轻语,又和气,福宁殿的宫女、太监们都挺喜爱钱月默。她来侧殿,小宫女们也高兴地给她倒茶、拿吃的。   桌上攒盒中恰好放着赵十一吃的糖芝麻核桃仁,钱月默好奇地拿起一块吃,味道十分好。她也喜爱甜口的东西,便又吃了几块。   正吃着,赵十一从内室中出来,一眼便看到钱月默在吃他的核桃仁!   他的眼睛立刻又眯了起来。   钱月默听到脚步声,回身看来,立刻便笑:“小郎君,我来看你。”   她并未自称“本位”,这已是当他是自己人。   赵十一暗“哼”!这个钱月默真是不知好歹,真以为被赵琮宠幸几天,就不得了了?谁跟她是自己人?!   他不客气地走去桌前,将攒盒拿到首座旁的高桌上,他顺势坐下。   “……”钱月默有些尴尬。   茶喜也有些愣住,他们小郎君最大方了!怎么今日竟会这般?   不过不待赵十一再说话,钱月默忽然又问:“怎的有血腥气?”   “啊?!”茶喜惊诧。   钱月默读过不少医书,更是认识不少药材,鼻子十分灵敏。她也不再尴尬,而是往赵十一走近几步,随后问道:“小郎君,你手臂上的伤口可是裂开了?”   “……”   钱月默怎的就如此讨厌呢!   赵琮又要来训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波戏还没唱完,被赵琮养成小朋友沉溺于缺失着的童年中的小十一离“攻”不远啦。   十一狼:[身前挂牌子,上写大字:攻!]   围观:十一娘可爱![红心][打call]   十一狼:我是十一郎![极度生气][等我洗心做攻!][吓死你们] 第64章 他们郎君还记得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这一回, 赵十一想多了。   赵琮听闻赵十一伤口再度裂开, 反而有些心虚,是他昨夜硬搂着小火炉睡觉的, 怕那伤口就是他给碰到的。   他赶紧叫上御医过来, 亲眼看着御医给赵十一再处理了伤口并包扎好才作罢。   途中, 见到赵十一那可怕的伤口,赵琮脸色莫名一白。   一直盯着他看的赵十一, 心中得意, 再瞄了钱月默一眼。   钱月默:“……”   她极为不解,为何小郎君要用一副尤为得意的样子看她?   但赵十一没能得意太久, 赵琮还在忙, 瞧他伤口重新包扎好, 又交代了些近日少读书、不许作画之类的话,便又走了。   走之前,没忘记带上钱月默。   赵十一莫名又想摸袖中的刀,一摸才想起来, 刀丢了!   孙太后在宝慈殿等了许久, 都未等来赵从德, 心便再度凉了起来。   王姑姑劝道:“娘娘莫急,世子说来看您,定会来的。”   孙太后自昨日从坤宁殿回来,便很受打击。这到底是六年来,头一回,她被赵琮完完全全地落了面子。她虽不服输, 更不会此时就认输,但总有些消沉。她对于赵从德的感情更为复杂,爱恨交织,昨晚赵从德警告地看向她时,她恨极了赵从德。   可早晨赵从德进宫,叫小太监来带信说见完赵琮便会来宝慈殿时,她又不由有些期待。她暗自期待,赵从德是来与她道歉,甚至是来宽慰她。   多年前便是这般,明明她比魏郡王府的世子妃更早认识赵从德,明明赵从德心悦的也是她,明明他们彼此心悦。父亲非要她嫁给先帝,而赵从德那个孬种,连一句反抗都无。   她哭着求他去她家中提亲,赵从德一个字也不敢说。   后来是她体谅他,毕竟无人敢与皇帝争夺。   可这些年来,一直是她在体谅。   等到午时,赵从德终究没来。   王姑姑还要着人去打听,孙太后扶着桌子站起来,轻声道:“罢了。”说罢,她又高声叫,“青茗!”   青茗从外走来,行礼:“娘娘!”   “传左、右仆射进宫!传都指挥使进宫!传侍御史进宫!”   “是!”   “一个时辰内,我需在延和殿见到他们!”   “婢子明白!”青茗说完,匆匆转身而出。   “娘娘……”王姑姑出声。   孙太后转身看她,平静道:“姑姑,你年岁也渐大,往后也当多休息,事情交予青茗,或者小宫女们去做即可。我幼年时,你便陪我进宫,如今也到了该享福的时候。”   “娘娘!”   孙太后手扶宫女的手,未再言语,而是往外走去。   最初想抢那个位子时,有很多不甘,不甘于被当作棋子。   先帝过世后,她违德,再度与赵从德相好,她便更想坐上那个位子。只要她坐上高位,还不是想要谁,就有谁?   还有谁敢拦她?   这一回,她是真的清醒过来。   昨夜,她是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但世上之事,来往之间,哪能一直顺利下去?她会亲手再把丢去的脸面抢回来!她要抢,便正大光明地抢,绝不用王姑姑所提议的那些阴私、下作之举!   她若下毒害死赵琮,即便她赢了,她也瞧不起自己。   这番,既赵琮有心与她打对台,那便开始打。   如今的赵琮也再不是往日的赵琮,宝慈殿的小太监外出去各位大人府上送信,不一会儿,便有守门的太监将消息送到福宁殿。   赵琮精神一振,好啊!   不怕孙太后动,就怕她不动!   她若不动,他如何搞事?   这样的孙太后,才是有意思的,孙太后果然不是一下便能打倒的。   也正是这样的对手,玩起游戏来,才有趣味。   这回,他也势在必得,孙太后已无回天之力,不过挣扎罢了。   染陶进来在他耳旁轻声说完后,便退了出去。   钱月默坐在左首,笑道:“陛下又有喜事?”   赵琮也笑:“还算不上。”   “终将会是。”   赵琮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又道:“若是一人,试图下毒,却未将人害死。你说,他何时还将再出手?”   “有句话叫作‘趁热打铁’。”   赵琮放下茶盏,笑:“月娘又与朕想到了一处。”   只是赵琮还是很疑惑,吉祥那处是有枸杞没错。可至今已多日,钱月默也借着侍疾亲手为他做些吃食的当口,每日皆要去膳房,膳房中也日日熬煮羊汤,竟是从未见过那些枸杞的踪影。可见,吉祥居然没对他下毒。   可是若不下毒,留下那么多的枸杞又有何用?   更为奇特的是,吉利后来又去翻找过,那些枸杞均不见了。   吉祥到底是敌是友?   饶是赵琮,也看不明白吉祥这番做法。   怕是他装病太过成功,对方当目的已达到,便速速撤去了证据?但此刻他又“好”了起来,后手定然又将到来。而他此次“中毒”,表现出的模样,也是一点儿也不怀疑吃食。   赵琮以为,后手定然还是从吃食下手。   他再看向钱月默,笑道:“虽说这几日,朕的身子有所好转,月娘已无需为朕侍疾,但也当多来福宁殿。”   钱月默迅速领会,点头:“是,妾还当为陛下调理身子,自会每日送汤水来。”   “你进宫时,阁中宫女还是太后娘娘所安排的。”   钱月默敛目微笑,并微微点头,说道:“妾将在阁中,亲手为陛下制汤水。”   “那朕便放心了。”   赵琮这边等着害他之人的后手,顺便督促赵十一每日喝汤药。   在赵琮眼里,赵十一是个喜好甜口的小朋友,要他喝汤药跟要命似的。受伤那晚倒喝得痛快,自那之后,便再不肯喝。茶喜无法,只得过来叫他,他去了,赵十一才又肯乖乖喝药。   赵十一此次伤得太过严重,赵琮只得一日三餐地去侧殿盯着他喝药。   又是一日,钱月默刚送了汤水过来,失望地对他摇头。   赵琮正笑,他跟钱月默都猜将要下手之人,这回恐要从钱月默那处下手,早早准备着,可惜一直无人下手。连钱月默都失望起来,他觉得有趣极,可还不待两人交流一番,茶喜又来了。   她见淑妃也在,知道她打扰了陛下与淑妃,有些不好意思。   钱月默笑:“你说,无碍的。”   茶喜行礼,小声道:“陛下,小郎君今日还是不肯喝药……”   “唉。”赵琮叹气,起身,“朕去瞧瞧。”   钱月默掩嘴笑:“陛下真是宠小郎君。”   赵琮无奈:“这回他给吓着了。”   “可不是,那晚连妾看着都有些怕。妾与陛下同去吧?”   赵琮点头,与她一同去侧殿。   赵十一拿刀刺自己跟刺沙袋似的,上辈子切人如切菜似的人,能害怕吃药?   他就是故意的,他如今“作”得很,他受伤,他最大,非要赵琮过来哄他,才肯喝药。   可等钱月默跟着赵琮进来时,他又不高兴了,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站在床边的吉祥都不忍看他,默默地低头,吉祥暗自纳闷呢,怎的打了一架后的他们郎君,立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呢?当真跟三岁孩童一般!   赵琮走到床边,低头看他:“又怎么了这是?”   赵十一冷着一张脸,看着床单,并不说话。   “瞧瞧你,小脸肿成了小包子,还不老实吃药呢?不吃药,脸就真成小包子啦!”   赵十一愈发有些生气。   钱月默笑道:“陛下,小郎君要面子呢,您别这么说他。”   赵琮在他床边坐下:“要面子能当饭吃啊?”   赵十一顿时气得不行,要钱月默插什么嘴?赵琮还认同她的话?他决定不吃药。   可赵琮对茶喜道:“碗给朕。”   “是。”茶喜递给他。   赵琮用手摸了摸碗,说道:“不烫了,来,喝药。”他亲手喂赵十一。   赵十一抬头看他。中秋后,赵琮的身子好了许多,面上也有了更多的红润。据闻是钱淑妃给赵琮特地制的一些汤水,有进补功效。他暗“哼”,他知道何处有药能治好赵琮的病,钱月默的那些汤汤水水又算什么?   “快点,再不喝就要凉了,不能不听话!”赵琮微愠,不能总进行爱的教育,对于不听话的孩子,该严厉的时候就得严厉。   赵十一心中再“哼”了声,到底还是乖乖喝了赵琮亲口喂的药。   喝完后,蜜水也是赵琮亲手喂的。   赵琮将空碗递给茶喜,伸手去点他的额头,无奈道:“心里门儿清,就是不说话,坏得很!”   赵十一倒没有往后缩,愉快地被赵琮点了额头。   赵琮教训罢,起身道:“睡着吧,朕还得继续去忙。”   “陛下,不如妾留下陪着小郎君吧?”钱月默问。   赵琮回身看赵十一的一脸不乐意,暗笑,到底又将钱月默带走。   他们一走,赵十一立刻令茶喜去拿镜子。   他则是对吉祥道:“赵琮的生辰就在两日之后,定要出事,你一定要盯着。王姑姑那个老货害人心不死。如今孙太后急得什么人都往宫中叫,天天议事,王姑姑万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小的知道!”吉祥说完后又道,“郎君,陛下似乎不想大办生辰。孙太后也一点儿反应也无,昨日倒是有殿中省的人过来,说了一会儿话便走了。”   赵十一此时倒没有刚刚那副稚嫩孩童模样,而是冷笑:“孙太后能看着赵琮风光大办万寿?有这个心思,早就提前置办了。她就是故意的。她能眼睁睁看着文武百官跪赵琮?中秋那日,那样打了孙太后的脸,她自是更不会提。至于赵琮,他心太软,也不在意这些虚无的东西。”说罢,他心中还想,于赵琮而言,与他一同吃碗染陶亲手做的长寿面,怕比那壮观宏大的万寿节还要令他欢喜呢。   他愿意陪赵琮一起吃,他的画也作好了,正好当面送给赵琮。   想罢,赵十一又翘着嘴角笑起来。   吉祥不经意抬头,见他竟然在笑,差点没吓跪下……   幸好茶喜笑盈盈走来,举着镜子道:“小郎君,镜子来啦。”   赵十一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果然又肿又丑。   活了两辈子,赵十一从不在意自己的相貌,这倒是头一回认真看自己的脸。赵琮似乎挺喜欢这张脸,那得快些消肿才是。   茶喜道:“小郎君莫要担心,按时吃药,再过三两日,定能消肿的!”   若是恰好三日后呢,赵琮都过完生辰了,他难不成要顶着一张这样难看的脸陪赵琮过生辰?   赵十一沉思,吉祥再偷偷看他一眼,心道,他们郎君还记得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今天的药也是甜甜哒O(∩_∩)O[高兴]。 第65章 变才能至通,通达了,也才能长久。   赵琮回到殿中, 再与钱月默说了一番话, 她便离去。   福禄进来,给他看制刀师傅画的图。   赵琮看着觉得很不错, 又点了几处要修改的, 说道:“去吧, 要他快些做出来。刀柄上刻个‘小十一’字样。”   “是。”福禄领命退下。   赵琮正待去书房思索一番,福禄的徒弟路远又走了进来, 近来宫内各路小太监有消息来回禀时, 皆是说到他那处。   “陛下。”路远走进便跪下。   “出了什么事?”   “陛下,垂拱殿外洒扫的小太监方才来了一趟。”   此时正是朝会时间, 赵琮的眼睛眯了眯, 又坐回去, 说道:“你直说。”   “陛下,有御史正参武安侯!此刻在朝中列武安侯的罪状呢,说他昨日在东大街撞死了三位平民!”   赵琮笑:“还有这种热闹可看?”   路远原本心慌,一听陛下这毫不在意的语调, 心忽然也跟着静了下来。   “既有热闹, 朕可不能错过, 走,瞧瞧去。”   “陛下,福大官去了殿中省。”   “无妨,朕是去瞧热闹,又不妨碍太后她听政。无须多少人跟着,人去多了, 太后心慌呢,你跟朕同去即可。”   “是!”   赵琮笑着连衣裳都未换,直接往福宁殿外走去。   他是皇帝,他的规矩就是宫中的规矩,他爱什么时候去,便什么时候去。他愿意穿什么衣裳去,便穿什么衣裳去。宫中之人,当慢慢适应他的习惯。   垂拱殿于皇帝而言,不是非得跟上一串太监、侍卫,穿上朝服才能去的。   众人瞧他身着常服,身后又只跟了个路远,哪个想到他居然是去了前殿?   是以,等他都走到垂拱殿门口,守门的太监还傻傻地未回神。   路远上前去,挡住那傻太监,立在殿门口便高呼:“陛下驾到!——”   左仆射的侄儿,杜御史,正站在殿中,手执笏板,痛陈谢致远的罪状,说得十分痛快。乍然听到路远这声高呼,他微微一愣。   在场的官员,大部分均是孙太后听政后所用。   其中只有少部分人跟着先帝上过朝,其余的人自参加朝会,面对的便是孙太后。陛下突然来到,他们一时之间竟皆有些懵,纷纷呆站在原地。   杜御史甚至还回头看了赵琮一眼。   赵琮逆光自殿外悠闲走来,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那相貌竟不知该如何形容!   杜御史顿时便更呆了!   直到赵琮笑道:“这位御史口才当真不错,可是在东大街的哪个勾栏瓦舍里头练过?”   杜御史的脸迅速涨红,他是正经科举出生!怎能拿他与那些人相比!   他没回话,路远怒斥:“陛下问你话呢!”   嗬!这个太监好大的气派!在场之人心中均这般想到。   杜御史立即回道:“禀陛下,臣从未去过那些地方。”   “那倒是可惜了。”   “……”   “只是你若不去,寻常又在东大街哪处消遣呢?”赵琮走到他身前,背着手,笑问。   “……臣,臣鲜少在外消遣!”   “既不在外消遣,更不去东大街,你怎知武安侯在外撞死三位平民之事?还描述得如此栩栩如生,十分精彩,仿若亲临呢,不比说书先生差,朕差点儿都听呆了。”   陛下竟然都知道!   他们才在垂拱殿说了多久?陛下竟然已知道!   杜御史顿时有些慌,眼睛便往左仆射瞟去。   赵琮再笑:“如今朝中官员果然多能吏,瞧这位御史的口才与文采,朕也佩服呢——只是,这位御史,你怎的总是朝左仆射那处瞟呢?”他说罢,也朝左仆射看了眼,“朕也就见过左仆射一回,还不知左仆射姓甚名谁呢。”   左仆射立刻跪下行礼:“禀陛下!臣姓杜名誉。”   “好名字,一听就是那重名誉与信誉之人!”赵琮夸完,这才看向高座上的孙太后,“娘娘,朕听闻垂拱殿今儿热闹,便来瞧一眼,娘娘您不气吧?”   孙太后不气?   孙太后自赵琮进来那刻起,便气得心口疼!   赵琮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中秋那天之后,就完完全全地变了一个人!她不信一个人能变得如此快,可她也不信赵琮能装傻这么些年。   她更没想到,赵琮竟比魏郡王还不按理出牌!忽然穿着这么一身再随便不过的常服,便来了垂拱殿!还是大喇喇地带了个小太监便来了!更是由殿门直接而入!   她气得心口疼,头也疼,听了赵琮那番话,竟也一时无话。   此刻赵琮这般说,她总算回神,并笑道:“琮儿说笑,娘娘岂会跟你生气?只是,琮儿你也来听听。这谢致远行事竟如此不堪!他竟敢在闹市区骑马撞人,还撞死了!甚至连撞三人!被撞的人家不敢告官,幸好有那好心人士看不过去,去杜御史府上告知,杜御史再去现场查探一番,才得如此证据。”   “听娘娘这么说,竟是已证据确凿?”   “可不是,那三位平民的尸首还在呢!”孙太后心中得意,看赵琮这回如何给谢致远求情。三个人都死透了,东大街上人人瞧见的,人证物证皆在!赵琮只要一求情,她就令人将人证物证都奉上!她准备得十分充足。   可赵琮竟然不求情,直接问:“那娘娘待如何处理此事?”   孙太后一愣,说道:“谢致远行事暴戾,怕是要夺了他的爵位才是!”   赵琮笑:“娘娘,武安侯是太祖亲封的爵位,世袭罔替呢。”   孙太后痛心疾首:“我也是思虑许久,可咱们大宋向来最重百姓,怎能任由侯府之人做出此事来?若是太祖当年遇到此事,怕也是要这么做才是。其实我心中也有些忐忑。”   赵琮看着她笑,心想,脸倒是大,拿自己与太祖比。   孙太后被赵琮这么一笑,心又是一惊。   明明她坐在高座之上,赵琮只是站在阶下,可她忽然觉得她比赵琮矮了许多。袖中,她的手紧紧一握,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得让赵琮给谢致远求情!   赵琮笑罢,再道:“朕是信娘娘的,既然娘娘与娘娘的御史说谢致远撞死人,那便撞了人。”   孙太后皱眉,何为她与她的御史?那是大宋的御史!赵琮未免太不给她面子,她冷淡道:“琮儿,你不必为武安侯求情。”   “娘娘,朕为何要替他求情?他撞了人,理当受罚。娘娘说得也对,开国至今,也已近百年,有些规矩总得改改。怕是有些空有爵位之人啊,真当世袭罔替是那免死金牌呢!”赵琮说完,转身面向百官,“今儿,朕就定个新规矩。”   “……”孙太后恍惚。   路远高呼:“陛下有话要示下!——”   下头的官员惊醒,纷纷匆忙跪下。   赵琮微笑:“往后,本朝再无世袭罔替的爵位。凭他是国公也好,男爵也好,只要犯了错,犯了大错,爵位照样可捋!也照样可降!天地万物皆有变,更何况一个爵位?自然,若是有功,爵位尚可升。此项新规,回头朕便会令人拟好,广发天下。”   他再道:“不止是有爵位人家,为官者也当如此!朕作为大宋皇帝,尔等作为大宋官员,所图所求,不过是大宋江山万安,不过是风调雨顺与百姓富足!望你们众人铭记!当你行事之前,当你言语之前,务必先想想你的所言所行,是否对得住你身上的官袍,是否对得住大宋子民,是否对得住这片大宋江山!”   赵琮的声音其实不大,但他的音色极美,这番话说下来,自有一番动人且慑人的魄力。   颇有几分余音绕梁之意。   这与大家所以为的陛下皆不同。   大家再度纷纷愣住。怎的说降爵之事说得好好的,又训到他们头上来了?   “众卿可已记住?”   众人依然怔愣。   “若是忘记,也无碍。”赵琮笑言,“届时,朕自会派人扒了你们一身官袍。”   众人这才纷纷磕头,起身,高呼:“臣铭记在心!”   赵琮笑着回身再看孙太后:“娘娘,这下可好了,您可放心处罚谢致远,无需担忧,更无需忐忑。由朕来打破太祖的规矩,日后便是有人怪罪,也怪不到娘娘身上的,皆由朕一人来承担。”   “……”孙太后从不知道赵琮竟这般伶牙俐齿,面面俱到,话语中完全找不到一丝可攻击的错漏与缝隙!况且赵琮方才说的“国公”,不正是在影射她的娘家?赵琮竟然还想捋了她娘家的公爵不成?!但她还只能笑着说,“琮儿真是好孩子。”   “只是娘娘,谢家六郎,谢文睿正出使辽国。此时若处罚他的家人,恐有碍人心,届时在辽国丢人,损了咱们大宋颜面,那可就不妙了。”   孙太后打的不就是这主意吗?   行啊,赵琮心想:我放到台面上来跟你说。   “可若是不罚,恐伤更多子民之心。”孙太后心中冷笑,方才说一心为民的可也是赵琮。   “不若先将他关进开封府的大牢中,待谢文睿回来,再严审此事。”赵琮说完,根本不给孙太后回嘴的机会,“这事儿便也由朕来吧,否则总污了娘娘的手呢。”   谢致远是武安侯!犯了事,怎能关到开封府的大牢去?!   孙太后正要反驳,赵琮又笑:“朕这便回去,不扰娘娘听政。这几年辛苦娘娘,还烦扰娘娘再为朕担上几日的担子,待朕过了生辰,便替娘娘分忧!”   “……”   “你们当听娘娘的话!”赵琮又对身前的百官道。   “是!”众人应下。   “娘娘,得闲了,朕再去宝慈殿看您。”赵琮对孙太后行了个晚辈礼,转身便往殿外走去。   路远高呼:“陛下起驾!——”   众人跪下行礼,呼道:“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太后伸手扶着高座把手,手面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赵琮当真是变了个人,也当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她。   赵琮双手背在身后,吹着秋日的小风,悠闲地往后殿走去。   心中却想,今日不知能不能从垂拱殿骗来几株墙头草?   还是那句话,有人靠过来,他便一用,没人来,届时通通滚蛋。   孙太后此举其实是聪明的,借谢文睿在辽国之际,直接夺了武安侯家的爵位,届时旁人如何看待他这个皇帝?连心腹的家人都保不住,将来又有谁愿意为他所用?又有谁愿意忠心于他?况且谢家人口众多,哪能保证个个都似谢文睿那般对他忠心?总有人要恨上他。   但孙太后与为她出谋划策的人却不知道,中秋节那日并非偶然,他已决定要反击。别说她没那个本事捋了武安侯家的爵位,就算她钻空子真给捋了,于他也毫无影响。   他早已不打算再做从前的赵琮。   他赵琮,生一天,便是一天的皇帝。   只要他是皇帝,他站在殿中说那番话,便无任何人能反驳他。   往常火候还不够,如今火虽烧得还不旺,但已能烧上几回。   如今就看他生辰那日,到底有多少墙头草要一同来拱这火堆。   他对身后的路远道:“你去趟宫外,带上几个侍卫,将武安侯带至开封府衙。再请魏郡王出面,给他置个厢房,好生住着。叫武安侯府上下放心,住不了多久,朕便会放他出来。只是这些时日,他们府上之人还需少外出才是。”   魏郡王如今替他们王府担忧,恨不得在他面前多做事呢。   路远应道:“小的知道,陛下放心,小的知道该如何说,如何做。”   “你再去仔细查探一番撞人之事,查清楚缘由。将那三人尸首好生葬好,他们若还有家人,你便多给些银钱他们。”   “是,小的记住了。”   赵琮笑:“去吧。”   路远磕了个头,便转身跑去忙碌。   他则继续吹着小风,独自走回了福宁殿,这又让宫道上的宫女太监们好生惊讶了一把。   赵琮却觉得好笑,谁说皇帝身后一定要跟着许多人?   变才能至通,通达了,也才能长久。   这座皇宫,当快些适应属于他赵琮的新风格才是。 第66章 他还是想摸刀。   赵琮走后, 左、右仆射对视一眼, 再默默收回视线。   他们心中也有火在烧。   谁能想到陛下竟然是这般的行事风格。   不是造反,却有造反之风骨。   他们俩当初拥护孙太后, 不正是想革新, 想改革?他们哪里料到, 孙太后连造反都不完全敢!   如今倒好,出了个跟造反头子似的皇帝!   他们不禁生出悔意, 若六年前, 他们便拱陛下上位,此时的大宋不知又待如何?   赵琮在垂拱殿, 往谦虚了说, 即便不是一战成名, 一时间也的确风头无两。   孙太后晚上便再度病倒,嘴角起了燎泡,被气的。青茗担忧地随侍床边,待无人时, 终究忍不住小声道:“娘娘, 婢子有话要说。”   孙太后睁眼看她一眼, 知道她要说什么。   孙太后笑:“不必多言。”   “娘娘!”   “弓既拉开,哪能再回头?”   “可是娘娘,若不能瞄准红心,又有何用?”   “大胆!”孙太后大怒。   青茗跪在地上,眼圈见红。   孙太后深呼吸,良久后, 轻声道:“罢了,你起身吧。”   其实孙太后有过太多次的机会,但是次次毁在心软之上。赵琮样样不如她,但仅有一样,赵琮便赢了,赵琮是皇帝!   可她依然不愿认输,她睁眼,手在被下握成拳头。   她不会交出御宝。   她还有法子,她明日便将孙筱毓召回,宋州到开封府恰好来回两日的日程,回来那天,正好是赵琮的生辰。   青茗听了她的话,已觉娘娘是在挣扎,却不忍再刺激她,领命退下。   孙太后在床中却又眯了眯眼,她已因心软栽过一回,万不能再软第二回 。   谢致远此人必须得死!   恰好此时,王姑姑求见。   她不想见王姑姑,王姑姑哭闹着闯进来,跪在床边:“娘娘,都这时候了,您为何不愿见婢子一眼!只要娘娘您一句话,婢子帮您害了他!婢子一人领罪啊娘娘!”   孙太后到底不忍,看她,说道:“姑姑你糊涂了,你若害了他,谁不知你是我的乳娘?到时候我待如何?燕国公府又待如何?我到底是太后,无人敢治我的罪,燕国公府却是要完。”   “娘娘,您怎能受如此委屈?”   “我抢他的东西,抢了六年,总该要面对这些。我无碍。”   “娘娘!”   “你退下吧,方才你所说的话,再也不要对他人提起。”   “娘娘——”   “下去吧。”孙太后闭眼。   王姑姑擦了眼泪,只好退下,只是刚出内室的门,她便阴下一张脸。   夜间,赵十一被赵琮喂了药后,便乖乖地睡了。   但这只是表面情形,殿中的烛火一灭,他又立刻坐起来。   吉祥也赶紧立到幔帐外,说道:“陛下今日在垂拱殿可是好生威风。”   “如何威风?”   吉祥这般那般说了一遍,赵十一沉默不语。   吉祥这几日也是越过越迷糊,往日里,他们郎君提到赵琮大多冷笑,或者不屑。如今倒好,说一句陛下威风,郎君反倒还挺高兴的模样。他就是伺候郎君的,自然也挑郎君喜爱的说,如今说到陛下,言语也毕恭毕敬的。   赵十一却在想,赵琮怎的如此灵光了?   明明晚上喂他喝药的时候,他故意打翻药碗,赵琮训他,还是一副被气得傻乎乎的模样,十分有趣。   那些话又是谁教他说的?   怕是又是赵宗宁或者钱商。   可是言语能教,气势如何教?赵琮的气势做不了假,他不禁也心生些许疑惑。   吉祥见他不说话,便主动道:“郎君,陛下生辰渐近,您此时是如何打算的?”   赵十一这才清醒过来,也不得不想起他进宫的初衷。   半晌之后,他轻声道:“好歹让他高高兴兴过了生辰吧。”   “是。”吉祥应下,又道,“王姑姑晚间来寻小的。倒没有给东西,只问淑妃娘子是否天天往咱们福宁殿送汤水。”   “你如何说。”   “小的实话实说,毕竟也是人尽皆知。郎君,她怕是要从淑妃娘子那处下手。淑妃怕要倒霉。”   赵十一心想,钱月默倒霉才好呢!天天来福宁殿,一副福宁殿已是她家的模样。   钱月默在雪琉阁等的也实在是有些心焦。   她这几日与陛下商量了许多回,无论如何分析,正向分析也好,反向分析也罢。她的雪琉阁均是最佳切入点,偏偏陛下生辰便在明日,还未有动静。   晨时,她起身,扶着飘书的手往院中走去。   她站在院中,仰头看由福宁殿飞来的鸽子,眼睛不由微微眯起。鸽群飞过,响起“扑棱”声,她便笑了起来,飘书也笑:“这些鸽子养得可真是好。”   钱月默收回视线,正要点头,却见几个小宫女由外走来,绕上左侧的游廊,跟随雪琉阁的宫女往后头去了。   飘书看了眼,道:“许又是嫣明阁那处的小宫女。”   钱月默眼睛微微一眯,再恢复自然,问道:“近来,她们常来?”   “是呢,前几日,戚娘子身边的宫女,还特地过来打听您为陛下制的补汤。”飘书不屑,“这是娘子您亲手做的,都是您的心意,哪能随她打听去。要婢子说,戚娘子这副做派也实在是小家子气得很!”   争宠争宠,争的是陛下的宠,靠的是自个儿的本事!戚娘子自己无用,竟想学她们娘子!   钱月默理了理手中帕子,不在意道:“戚娘子是家中独女,性子难免骄纵。”   “郡主那样的人物,才配得上骄纵呢!她不过是小小一个知县之女。”   钱月默无意嘲弄戚娘子,所谓身份,本就是件极不公平的事。知县之女也好,宰相之女也罢,还不是一样被困在这方小天地间,又有何差别?   有人要害陛下,也还不是要利用她们这些根本无辜的女子?   这个世道,女子生来便是可悲的。   她们生或死,又有谁在意。   骄纵如宝宁郡主,又能如何,将来也照样被困在后院当中。   她想罢,不在意地笑:“世上又有几个郡主。”   说罢,她转身走回屋内,心中倒是松快下来,看来已有人下手。   她也能给陛下交代。   谁的宠爱又是来得容易的?   谁又不是战战兢兢地立于宫墙内。   福宁殿中,染陶思索片刻,还是道:“陛下,明日便是您的生辰。”   “嗯。”赵琮正看书,听到染陶这话,随意地点头。   “可这,这——”染陶有点儿气,也有点儿急,竟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赵琮抬头看她,笑:“气宫中无人过问朕的生辰?更急竟无人过问朕的生辰?”   “陛下!太后未免太过分!这可是您的十六岁生辰,当年她亲口言明,今年归还朝政予您的!殿中省的人也太不是——”染陶终究无法说出不雅之言。   赵琮见一向稳重的她都气着了,也能理解,毕竟在他们眼中,十六岁生辰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古人看重这个岁数,况且又是孙太后亲口说要归还朝政的岁数。   但是他不在意这个。他索性放下手中的书,问染陶:“昨日,朕在垂拱殿,如何?”   “太后一句话都不敢说!您都说了,请她再代管几日朝政,过了生辰,非得还回来!”   “那不就得了?”   “陛下?”   “生辰也好,归还朝政的话也好,都是虚的。染陶,你自朕幼年时便照顾朕,更常与孙太后打交道。她的话,能信几分?”   “一分也不能信!”   “是以,抓在手中的才是真的。朕所说的,朕所做的,也才是真的,谁也拦不住。”赵琮笑,他要真想要排场,只要开口,谁敢不去布置这所谓的万寿节,他道,“朕倒宁愿,明日与十一、宁宁同吃碗寿面便好。况且,她已被朕逼急,这两天恐将有事发生。”   “凭她——”   染陶话未说完,路远急匆匆从外进来:“陛下!”   “嗯?”   “太后派人去宋州接孙大娘子回来了!”   染陶愕然:“这就生事儿了?”   赵琮好笑:“这才哪儿到哪儿。”   路远不解地看着他们。   赵琮起身道:“这事儿无妨,你派人出宫给魏郡王叔带个信,就说孙大娘子要回来啦!他自然明白该如何做。”   “是!”路远领命,便迅速退出去。   染陶还待再说,福禄进来禀道:“陛下,淑妃娘子来了。”   “请进来。”   “是!”   赵琮对染陶笑:“这才算是个事儿。”   “……”染陶愈发不解,她转身,便见钱淑妃笑盈盈地走进正厅。她的手中照样亲手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里头是她为陛下炖的补汤。   与往日并无不同。   赵琮无意给他们解释,毕竟这种事情,越少的人知晓,届时越能搞大。   他令所有人都退出正厅,大家都知道他宠爱钱淑妃,倒也没有其他猜想。就连原本有些紧绷的染陶,也因钱淑妃的到来而变得再度缓和起来,她含笑退下。   待厅中再无人,钱月默打开食盒,笑道:“陛下,妾今日为陛下炖了鸡汤。”   赵琮不由挑眉,他看向钱月默的双手,钱月默小心将食盒中的瓷盅拿出来,置于他面前。   钱月默揭开盖子。   汤清,且香,除鸡肉外,另有枸杞、参与一些菌菇。   枸杞与参定是没问题的,问题在菌菇上头?   他的确喜欢吃各类菌菇。   他再抬头看钱月默。   钱月默笑:“今儿一早,嫣明阁戚娘子身边的小宫女便来讨教厨艺。她们走后,妾去膳房,瞧了瞧今日的食材,这菌子十分新鲜,便为陛下炖了这汤。”   戚娘子?   据赵琮所知,这位小姑娘是个特别没脑子的,别是被谁当枪使了吧?   但此时,尚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赵琮拿汤勺舀起那菌菇看,这难道是毒蘑菇?可若这是毒蘑菇,一吃便死的话,从钱月默下手,查起根源来容易得很,这方法未免太蠢笨。若不是一吃便能死,这个档口,用这毒蘑菇做文章又有何用?不能迅速把他弄死,孙太后也已回天乏术。   “陛下。据闻,西南夷处五番使曾多次进宫面见太后。”   赵琮点头,五番使是明确的孙太后党,在他面前一点儿好也不示。   “陛下可曾听说过《菌谱》这本书?”   赵琮摇头,他读书虽也杂,但他于吃食上头无兴趣,自不会去看这些。   钱月默笑:“陛下,妾的娘家倒是藏有此书,妾在家时读过,书中记载了许多种类的菌菇。陛下怕是不知,有些能害人的菌子,并非生得鲜妍的,也并非能令人中毒身亡。”   “哦?”赵琮看她。   “有种幻菇,因其能致人迷幻,故得此名。这种菌菇,只要食了它,哪怕只有一口,也能起功效。若是连着三两天,每天都食用,人必生幻相。”   “何为幻相?”   “在今日之前,妾从未见过这种菌类,妾自打出生便未出过开封府,而长江以北据闻也是没有的。且这幻菇,至今记载它的书籍也少,妾幼时对此感兴趣,才翻找了许多,找出些许的时人笔记也有提及。据笔记中所言,食用这种菌菇之人,倒没有立即致命的,只是眼前浮现许多怪异之事。例如竟有人长得如拇指大小,再例如还有人生着一头蓝发,等等。有人幻相几日便能自愈,有些便一直疯癫下去。”说到此处,钱月默抬头看他,“更有人曾因幻相,主动跳进湖中,因此而丧命。”   “主动?”赵琮笑着默念这两个字,“月娘既说今日之前,可见今日是瞧见了?”   钱月默笑:“据闻它长得与寻常白菇一般,只是根部有一道灰圈。妾,今日的确见着了。”   赵琮再看手中,汤勺内的蘑菇,根部有一道灰圈。   他也笑:“朕,也瞧见了。”   “陛下,此类菌子,只在西南山中出现。”   赵琮点头,并再搅了搅汤中的幻菇。   “陛下,对方十分谨慎。膳房共有两筐菌子,妾仔细找寻,只找到十颗。偏偏这些藤筐,每只皆分为五层,即每层均投有一颗。对方既谨慎,又思虑周全。凭用那层的菌子,总能碰上它的。”   面前的汤碗中,共有五颗。   “另外五颗,妾待明日再用。”   赵琮沉默许久,问钱月默:“你这般聪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钱月默一愣,大方笑道:“陛下,妾只是宫妃,所言轻微,与天地所比,更是渺小。妾虽乃一弱女子,心中却也有大愿想,妾也愿天下太平。”   “你便能肯定朕能令天下太平?”   “是。”   赵琮笑,放下汤勺,道:“朕旁的给不了你。待朕亲政,封你做皇后如何?”   钱月默微怔,立即摇头:“妾所求的并非此。”   “朕也只能给你这个,你也当得。”   钱月默忽然便明白了他的话,陛下只不过需要一个皇后罢了。这个皇后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只不过她恰好讨了他的欢心。   她心中也再次暗想,陛下为何不近妃嫔的身呢?她想不明白,不过与她无关,她只做能为陛下所用的人,她只想在宫中好好地活下去,如若也能多做些善事,那便再好不过。   她想罢,笑开:“陛下,妾是您的妃子,您赐予的,妾皆会好好珍惜。只是再恕妾妄言,待陛下亲政,并不适合立即封妾当皇后,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赵琮笑出声,怎么就会有这么聪明的小姑娘。   他果然运气好,也是他的妹子眼睛毒。   他以后一定会封钱月默当皇后,她的确值得。他反正总要娶皇后的。   赵琮宽慰笑道:“届时再说。”   “是。”钱月默也终于露出轻松的笑容。   赵十一恰好踏进殿内,抬头便见这对小情人含笑对视。   他还是想摸刀。   作者有话要说: 钱月默:谁的宠爱又是来得容易的?[哀伤][美人脸]   十一:我呀[=v=][美人脸plus(自封的)]   十一:本攻一天不出现,你们就想我啦[得意][高兴][本攻魅力大]   围观:某位皇帝的男人,你家皇帝要立皇后了[小声]   十一:我刀呢[围笑] 第67章 皇位在那侧。 他在这侧。   赵琮听到脚步声, 回身看他, 笑道:“你怎么来了?”   赵十一竟然没等他去盯着喝药,便主动来了正殿。   赵十一能不来吗?等了许久, 也没等来赵琮。茶喜见他不肯喝药, 只能再去正殿问, 一问,人家钱淑妃娘子在呢。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 陛下在里头喝淑妃娘子亲手炖的汤呢!   赵十一明知他自己近来不对, 却还是气不过,到底来了。   “可有乖乖吃药?”赵琮见他不说话, 再问。   赵十一却盯着桌上的食盒与汤碗, 直直往他们俩走去。   他刚要好好观察一番, 看那汤到底有什么不同,不同到赵琮要单独私底下喝!   可他刚瞄到那汤,心突然便一紧。   赵琮见他盯着汤碗瞧,笑道:“这汤大补, 不适合你喝, 你再眼巴巴地瞧着也没用。”   钱月默掩嘴笑:“下回, 妾再为小郎君炖个甜汤来。”她说罢,还问,“好不好呀?陛下说你喜爱甜口。”   赵十一慢慢回神,他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这是?”赵琮见他举止怪异,伸手想去摸他的脑袋。   赵十一却避开了。   赵琮更觉诧异。   赵十一突然不敢看赵琮,二话没说, 他跟逃跑似的,大步而迅速地转身便走出了正殿。   “……”赵琮知道他是个脾气怪异的小朋友,也不禁觉得奇怪,哪有刚来就走的,也没人惹他不高兴。   钱月默也觉奇怪,往常,小郎君总要瞪她几眼,今日竟然瞪也没瞪!   赵琮还记得要事,先对钱月默道:“今日月娘便也先留在此处吧。”   “是,妾明早再回雪琉阁。”钱月默迅速领会。   赵琮暗想,这应当是亲政前的最后一场大戏,他好好陪他们演一场。   赵十一慌忙走出正殿,被秋日阳光一照,更觉心凉。   自中秋那日来,他一直不大对劲,却不愿醒来。他宁愿每日被赵琮哄,也不愿醒来。可是事实就如同那总会出现的害人东西一般,总会现在他的眼前。   他方才瞧见了鸡汤中的毒蘑菇。   前世里,他登基后,在福宁殿中翻看了不少赵琮的东西。赵琮是个无趣的人,却应该是个极为良善之人,仅看他那软弱无力的字迹与平常作的诗词便可得知。   而这个世道里,常常是祸害遗千年。   王姑姑是活得最久的。   他看了些赵琮写下的诗词后,突然便好奇赵琮到底是怎么死的。赵琮死时,他还在魏郡王府装傻。赵琮又是个毫无地位的小皇帝,他过世,魏郡王府也就为他挂了一个月的白。   赵琮死得太过无声无息,他那时自顾不暇,根本不会去在意赵琮是如何死的。   但他知道,赵琮一定不是自然死亡。   他令人将关在牢中的王姑姑找来,亲口问她。   王姑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脑子也已有些不好,看到他一身皇帝服饰,兴许也不认得他,只知道不停磕头,口中求饶。但当他提起赵琮时,王姑姑倒是还能记得这个人,她一五一十地将如何害死赵琮的事告诉了他。   一个人的字迹与诗词做不了假,赵琮虽窝囊,却着实善良,本不该死才是。   但他的这番想法也不过是鳄鱼落泪。   赵琮不死,他如何当皇帝?   但他厌恶王姑姑,听完那番往事后,便叫人赏了王姑姑一杯毒酒,她疼了足足一个月,才七窍流血痛苦死去。   只是自那以后,他便很清晰地记住了赵琮死去的时间、缘由与地点。   至于为何记得这般清楚,他也不知。   他就那样记在了心中。   赵琮这辈子得人指点,已是出息不少,却惹得更多的人想要害他。   他也明知这辈子,王姑姑要提前下手,一次不行,总有第二次。   他也一直等着这天。   可待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忽然有些心悸,也不敢再看赵琮。   他知道,这一刻真的即将到来。   赵琮将死,他只需模仿赵琮的字迹,写下诏书。再趁孙太后来演戏时,杀了孙太后,他便能一步步撑起来。不听他话的人,杀几个,剩下的便都听话了。再者,他手中握有太多把柄,他也知道太多的秘辛,一旦爆出来,赵家皇室得用的还能活下来几个?   他可不是赵琮,也不是孙太后。赵家人里,比他名正言顺的,都杀了,他才能放心。上辈子时,他也这般做了。   生而为人,便是这么贱,包括他自己。   他与他的目标真的仅隔有一条浅浅的溪流。   皇位在那侧。   他在这侧。   而赵琮,便是那条溪流。   只要赵琮死,只要他跨过这条一点儿也不宽的溪流,他便能摸到他肖想了太久的东西。   他站在游廊中,不前也不退。   也如同他那颗此时正徘徊且迷茫的心。   他死后,重生回六岁,至今五年,其实也不容易。为了尽可能地多赚银子,为了令他娘信他,为了令穆扶以及更多的人愿意听他一个孩童的示下,他也当真是步步心机。这一世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顺畅,而如今,只需再等一日,兴许都无需一日,他便能走上他为之努力了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多年的阳关大道。   他心中这般说服自己,拿他的不容易,他的辛苦,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茶喜等人站在他身后,一直不敢说话,可见他已站太久,茶喜终究开口问道:“小郎君,您是怎的了?”   赵十一回过神,后背因陡然冒出的汗而起了凉意,他尚未有所反应,鸽群便扑棱着在游廊旁的天空中盘旋。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当鸽群刚好飞过时,身后传来赵琮的声音:“站在这处做什么?”   “陛下,小郎君看鸽子呢。”茶喜应道。   “鸽子以后慢慢看。”赵琮走到赵十一面前,笑道,“又没好好吃药吧?走,朕亲自喂你去。”赵琮说着,便想拉他的手。赵十一却很突兀地将手缩回袖中,并大步先往侧殿而去。   赵琮看茶喜:“谁惹他不高兴了?”   “婢子,不知……”茶喜真的不知道,脸都涨红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琮未强问,只也往侧殿走去。   只是他到时,刚好见赵十一仰首喝尽一碗汤药。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赵十一为何突然就避着他?也不再黏着他要喂药才肯吃。   赵琮实在无时间再去多问,他还要与钱月默商量其他事,好歹是场大戏,他多少有些强迫症,务必要将这场戏演得更为精彩。他来侧殿,也是为了哄赵十一喝药,既赵十一已喝了药,他也不多留,还得继续忙碌。   他放低声音,对赵十一道:“午时,朕来看着你吃药。”   说罢,他便起身离去,只是离开前,他看了眼守在门口的吉利,吉利缓缓低头。   赵琮善于观察人的表情,至今也就赵十一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妙,成功提前骗取了他的同情心与爱心。他一看便知,吉利这小子有事情瞒着他。   他笑了笑:“你如今还给小郎君喂鸽子?”   “是……”   吉利虽憨,往常说话爽快得很,这明显是心中有鬼。   “过来,朕有事问你。”   “是。”   吉利低头,乖乖跟着他走。他人都当陛下问他鸽子的事,也未放在心上。   至于赵十一?他此刻满脑子都是“他得过河”、“他不能栽进那么浅的溪流当中”,他不自觉地强迫自己去反复铭记进宫的目的。反复念叨数遍,他又将吉祥叫进来问话,刻意保持往常的十分冷静。   这样百般努力下,他总算暂时将赵琮对他浅笑的身影推出脑中。   赵琮慢悠悠地往正殿走,不在意地问紧跟在身后的吉利:“这些日子吉祥可有异常?”   “陛下,没了,小的天天都去他屋里找,没再找着怪异的东西。”   “他对小郎君可有异常?”   “也没有。”   “那小郎君呢,可有异常?”   “……”吉利不说话了。当初小郎君头回出精,他是应诺不告诉他人,但陛下不是他人。   赵琮回身看他一眼,虽笑却冷:“你就是这般办差事的?中秋那日也是,小郎君被人欺负,你们也不知护着,全是傻的!再这般下去,这福宁殿,你也别待了。”   “陛下!”吉利有些慌,陛下这么好,他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他更不愿离开福宁殿。   “那你说,小郎君到底有何异常。”   “……陛下,小郎君,前些日子,出精了……”   “……”赵琮脚步一顿。   他有些恍惚,小十一原来已经长大了啊。   吉利见他不说话,小声道:“陛下,约莫半个多月前。”   赵琮回神,再问:“仅一回?”   “共两回。”   “这般大的事,你都不来回予朕知道?你就是这么当差的!”   吉利也有些茫然,当初陛下只让他盯着吉祥,没让盯小郎君啊。他也应下小郎君,不告诉任何一人的。除非陛下问他,他才说的。   但他做错了事,他要往下跪。   “得了,别跪了,别人瞧见了不好。他出精的时候,可是吃了什么?”   这个吉利知道,小郎君第二回 出精的时候,气急了自己说的,他立即道:“两回小郎君都吃了羊汤!”   赵琮原还在生气与担忧,听闻吉利此话,立刻笑出声来。   难怪赵十一再也不愿与他一同吃饭!   原来是怕羊汤呢!   吉利听陛下笑出声,也不知要不要把小郎君会说话的事,还藏着把刀的事给回禀了。   可陛下光顾着笑了,也没再问他。   他想了想,到底没再接着说。   赵琮笑过一回,对吉利道:“你且去吧。往后,小郎君再有不对,你也得来朕这处回话。”   “是!小的知道。”   赵琮则是笑着摇了摇头,才回正殿。   他打算晚上再去看赵十一,顺便帮小朋友开导开导。   大家都是男人,总要经过这一遭嘛。   可别把自闭症小朋友吓得更自闭了!   羊汤可是好东西,往后要继续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十一:今天我走沉重路线,不给大家卖萌了,但是窝不会让大家失望[傲娇][╭(╯^╰)╮] 第68章 那么好的一位皇帝啊。 终究是可惜了。   明日便是赵琮生辰, 赵琮一直与钱月默待在正殿的内室中, 也无人去打扰。   赵十一则是一直独坐在书桌前,盯着面前的画看。   是副秋日亭景图, 也是他给赵琮的生辰礼物。他断断续续地, 从夏日画到如今的初秋。   从日落之时, 他便坐在桌前,直坐到此刻。   茶喜过来看了好几回, 每回都只见小郎君低头看那副画, 她也不敢打扰。到得必须要去睡时,她再进来, 小声道:“小郎君, 您要去睡啦。白大夫、邓御医都交代, 手不能长时间垂着呢。”   赵十一慢慢回神,他抬头看茶喜。   等赵琮死了,茶喜也会很伤心吧。或者说,整座福宁殿, 所有人都会很伤心。赵琮虽软弱, 却也是个很厉害的人, 似乎与他接触多了的人,都会偏爱他。就连吉祥那个小子,虽不敢在他面前说实话,他也瞧得出来,这几日,吉祥也偶有失神。   他想罢, 又自我安慰,连他们都会不舍。   他有些不舍,也是寻常的。   他伸出受伤的右手,拿起手边的一方小印,在画卷下角印下了“小十一”三字。这小印也是赵琮送予他,他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些。   茶喜问他:“小郎君,还装在昨日选好的那个锦盒中吗?”   他点头,茶喜走到桌前,想要助他将画纸卷起来。   赵十一挡住她的手,自己再度慢条斯理地将画纸卷好,再用丝绳绑好。他双手捧起画卷,一丝不苟地放置到锦盒当中。   茶喜隐隐觉着今儿的小郎君似有不对。   也不知是否她察觉有误,她总觉得,小郎君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   可是小郎君又有什么好哀伤的?   更别说明日还是陛下的生辰,多好的日子啊。   她不甚懂,再往赵十一仔细看去,赵十一却已起身,往外走去。   “小郎君,明早您亲自将这锦盒送予陛下罢?”   赵十一愣住,背对着茶喜摇头。   “哎——”茶喜再度疑惑。   赵十一已经走出书房。   他与赵琮不会再见面。早上那匆匆一面,就当是最后一面。他自己也知,哪怕再见一面,哪怕仅有一息,他一定要反悔。   但是他不能反悔。   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好不容易有这样的起点,不能被他自己给糟蹋了。   这一回赵琮若不被害死,总会引起赵宗宁的注意,往后旁人再想害赵琮就难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下手去杀赵琮的。   但赵琮不死,他便一辈子过不了那条河。   他不能糟蹋这重活的一世。   他再对自己如是说。   赵琮十六岁生辰的那碗面,他没法再陪他一同吃。   与此同时,赵琮依然正与钱月默商议。   “陛下,满宫里皆知您常去后苑处的亭子处看书、歇息。”   赵琮点头。   “那亭子外可就是湖水,妾前些日子去过一回,仅坐着,伸手还能碰到夏日里留下的荷叶,离得十分近。且那亭子下,铺着一段石子路,很不平。”   “你是疑他们要在亭子上头做文章?”   “陛下,用这种致幻食物,无非就是想让你眼前起幻觉,趁您晕乎之际,则——”   赵琮明白她的意思,若此时的赵琮不是他,说不得真被那毒蘑菇给吃晕了。要是来个人将他骗到那湖水边,他就是失足落到水里,事后查起来,也与旁人无干系。毕竟他又未中毒,这种在此时甚少见的所谓幻菇,又有谁能查得出来?   即便他未刚好掉进水里,或者也未摔在其他什么坑洼地方,并未被摔死。将他引到人少之处,朝他后脑勺来上一棍子,也不是不可。   人都死了,届时又能如何?   害他之人机关算尽,用了如此隐晦的法子,想必是胜券在握。他们也以为是他们牵引着这件事,他们哪里知道,从一开始,他们就落入他赵琮亲手布置的这个戏台子上。   他不由又是一笑。   钱月默抬眸,见他笑,跟着也是一笑。   是值得笑,待这场戏落幕,有些人终将真下场。   她起身,弯腰行礼:“陛下,妾这便回去,明日——再与陛下相见。”她说到“再与陛下相见”时,声音拖了拖。   赵琮扶她起来,亲自送她出去。   他们走到门外,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   钱月默抬头一看,笑:“陛下,老天爷都在帮您。”   可不是正在帮他,雨这么一下,路那么一滑,岂不是更好演戏?   他欲叫染陶撑伞送她回去,被钱月默拦住:“陛下,想必还有人等着妾的消息。”   赵琮笑:“月娘路上小心。”   “妾谨记。”钱月默再行一礼,伸手扶住阶下走来接她的飘书的手,一同走进雨中。飘书为她撑伞,前方还有两个举着宫灯的小宫女。   她们一行人走出福宁殿,绕上宫道,走回雪琉阁。   刚进雪琉阁,便有一位小宫女迎上来。   她们停下脚步,飘书仔细看了一眼,拧眉道:“下着雨,你竟敢挡我们娘子的道!”   小宫女不嫌地上潮湿,立即跪下,嗫嚅道:“请娘子恕罪,婢子是戚娘子身边儿伺候的。戚娘子担忧陛下,特命婢子来等淑妃娘子。我们娘子说,明日便是陛下的生辰,想去给陛下请安,还请淑妃娘子帮她在陛下跟前说话。”   钱月默柔声道:“陛下今日身子不妙,明日怕是不能起身。你们戚娘子若是实在要问安,在殿外磕个头即可。”   小宫女埋首,眼睛一亮,又害怕道:“陛下……身子不妙?”   “唉,入秋来,天儿凉,陛下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今日竟……罢了,你且下去吧。”钱月默不愿再说,走入雪琉阁。   飘书小声道:“戚娘子未免也太不知规矩!怎有这样的道理?!”说罢,她又小声道,“娘子,婢子方才瞧陛下的脸色,似乎并无不妙……”   钱月默笑:“吞进肚子里便是。”   那小宫女哪里是戚娘子的人?   戚娘子也是可怜,性子急,且蠢,被人利用成这般还不自知呢。   如她所料,小宫女待一行人走远后,她规规矩矩地离开雪琉阁,看似是往嫣明阁回。   绕过墙角后,却往无人的坤宁殿跑去。   因下雨,宫道上暂无人影,寂静的夜里,唯有她奔跑间带起的积水声。   赵琮还惦记着吉利所说的赵十一初次出精的事。   晚间他与钱月默有事要商,侧殿也未有人来,赵十一既已乖乖喝药,他也没往侧殿去。   此时他去了侧殿,因是冒雨前来,侧殿的人也没想到他竟会这个时候来。廊下的小太监全部跪了下来:“陛下。”   “小郎君可是已歇下?”   “是。”   “谁在里头守夜呢?”   “禀陛下,是吉祥阁长。”   赵琮点头,染陶上前推开门,他走进去。   赵十一是真的已经歇下,只是再也睡不着。   他自知在这张床上也睡不了太久,其实他在这张床上也未睡过太久。   耳边是窗外的雨声,他不由伸手摸上依然包扎着的伤口。初始,他缓慢地摸着,眼前不由又浮现赵琮见到他身上的伤时,眼中迅速涌上的伤心、失望与担忧,以及赵琮站在后苑大怒的场景,更有赵琮站在床边生气对他道“你还笑!”的模样。   不自觉地,他扯出一抹笑容。   他睁开眼睛,望着床顶,却还能看到赵琮站在坤宁殿门口的灯火之中,那样淡然地朝他伸手,对他说“过来”。   他的眼睛有些涩。   赵琮真的是对他最好的人。   他实在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他甚至不是人,他不是个东西,他娘对他好,因那是他娘。   赵琮却是唯一一个,与他没有任何血脉关联,却对他好到过分的人。   是他两辈子三十多年来,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对他这么好的人,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他朝伤口处狠狠一抓,伤口处一阵生疼,他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只是眼角的涩意终究止住。伤口似又裂开,有血流出。   流血也好,只要不是流泪,如何都好。   他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他兀自沉浸在这股情绪当中。   忽而幔帐外传来脚步声,他的身子一僵。   吉祥慌忙跪下,行礼,小声道:“陛下。”   赵琮也小声问:“睡着了?”   “是。”   “朕看看他。”赵琮上前,撩开幔帐,见赵十一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他轻笑出声,伸手想将被子拉下来,可是赵十一睡前似乎是用了劲的,被子拉得倒紧。他再拉下去,恐怕要将赵十一吵醒,见好歹还留有一些缝隙,他收手。   他又放下幔帐,低头朝吉祥道:“你过来。”   吉祥随他走出内室,赵琮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看了他几眼,这也是个怪人,手握毒枸杞却不害他。   他问道:“你可知小郎君上回出精的事?”   吉祥大愣,抬头看了赵琮一眼,这才见陛下的脸色竟又是有些灰白,果然又中了毒。   赵琮自己是觉得赵十一因这样的事而怕那羊汤是件格外可爱的事儿,但对于吉祥,他并无好态度,他冷笑:“要你们有什么用?!”冷笑完,他才想起,他还在装病呢,这可是在吉祥面前,又赶紧咳嗽几声。   吉祥慌忙应道:“是小的失责!”   “他在王府里便被人欺负,如今在宫里好不容易养得活泼些。那事儿,他如何懂?你倒好,不能宽慰他便罢了,竟然还丝毫不知!”赵琮边说边气,声音很轻,气息明显不足。   “小的有错。”   “罢了,这事已过去。往后你仔细瞧着,再有一回,立刻来告予朕知道!”   “是!”   赵琮起身要走,他的身子歪了歪,染陶赶紧上来扶住他,担忧道:“陛下,快些回去歇息吧。”   染陶今日又有些心神不宁,可是陛下与淑妃娘子在里头一直说话,她又不能进去打扰。待到陛下再出来时,脸色便又不好了。好在她还记得陛下的话,陛下似乎是心中有打算的。   那日在垂拱殿,孙太后都拿陛下没办法,又有何好怕?!   她这般安慰着自己,扶赵琮回去。   赵琮走后,吉祥默默地走进内室。   他不开口,幔帐内的赵十一也未开口。   吉祥不知是否该将此事告知他,但连他听着都有些不忍,郎君听到了,还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去死吗?   陛下若不死,郎君这几年来的打算又有何意义?   陛下不易,郎君难道便容易了?   又有谁是容易的。   他这般犹豫着,赵十一撩开幔帐,回首看他。   吉祥不由便跪到地上。   “他与你说了些什么。”   吉祥咬咬牙,低头道:“陛下让小的好生照顾郎君,要您按时吃药。”   良久之后,赵十一慢声道:“知道了。”他再放下幔帐。   吉祥狠狠松了口气,心中却又漫上无尽的哀伤。   那么好的一位皇帝啊。   终究是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狼不让大家失望。   十一:谁也不能换了我[我是皇帝唯一的男人][谁敢勾引赵琮就杀了谁] 第69章 他笑自己。   雨夜里的坤宁殿, 有些阴森。   这是给皇后住的宫殿, 但宫中一直无皇后,便一直空着。且它在皇宫的最里边, 很能藏人。   方才从雪琉阁跑出来的小宫女悄溜溜摸进门, 正要叫“姑姑”, 身后有人拉住她的手。   她回头,小声道:“姑姑。”   王姑姑隐在阴影中, 问道:“如何?”   “钱娘子满脸担忧, 陛下果然又病了,他吃了那东西。”   王姑姑嘴角勾起笑容, 再道:“那芙蓉花簪你可已收好?”   “姑姑放心, 戚娘子的首饰头面均是婢子在打理, 当初得知那花簪是送错了人才到她手上。她立刻便令婢子将花簪送还给淑妃娘子,婢子连淑妃娘子跟前的飘书姐姐都没见着,其他宫女正气呢,哪有她一个美人送还东西给淑妃的理?别提要了, 看都没看一眼!如今那芙蓉花簪正在婢子箱笼中, 淑妃与戚娘子谁都不知, 只当在对方处呢。”   “甚好,明日你便去吧。”   “是,只是——”   王姑姑笑:“与你相好的那太监,已被放了出来。”   小宫女赶紧跪下,流泪道:“婢子感激姑姑的救命之恩!”   “你若办好差事,后头, 我放你们俩出宫做对鸳鸯也不是不可。”   小宫女大喜,立即保证道:“婢子一定办好差事!姑姑您放心!”   王姑姑又交代几句,便先离开坤宁殿,身影逐渐消失在阴暗的宫道上。   一夜雨后,天又凉了几分。   飘书为钱月默梳妆时,她道:“午时,你将今日炖的汤送去福宁殿。”   “娘子今日不去?”   “今儿落雨,我与陛下午正时将去后苑同赏雨景,此刻我便不去了。”   飘书一听便十分高兴,立即应下。   待到午初时,雨未变小,反而越下越大。   飘书拎着食盒,另有两位小宫女为她撑伞,她们将要出雪琉阁。   嫣明阁的那位小宫女又来了,她手中也提着一个食盒,胆怯道:“姐姐,这是戚娘子为陛下炖的汤……”   飘书不满,心中暗“哼”,这位戚娘子啊,自己不知上进,总是借别人的秋风!   罢了,她们娘子心好,也让这小宫女跟去看过一回,知道陛下心中唯有她们娘子。往后,戚娘子便也老实了!   她开口:“那你便同去吧。”   “谢过姐姐!姐姐可真好!只是,淑妃娘子不去陛下那处吗?”小宫女问。   飘书心中得意,她们娘子受宠呢,陛下今日过生辰,在病中,也不忘与她们娘子同处。她笑道:“稍后,娘子要与陛下一同去后苑赏雨景。”   小宫女奉承:“淑妃娘子果真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呢!”   飘书笑得更为得意。   钱月默站在门前,亲眼看着小宫女随同飘书一同离去。   她挑起嘴角笑,右颊现出一个小梨涡,甜蜜得很。   茶喜将画送至正殿,回来后,有些低落:“小郎君,咱们陛下又病了。”   赵十一在写大字,听闻此话,手中未停,依然一笔一划地写着。   “画已送去,只是陛下还在床上躺着,也无精神看呢。染陶姐姐放到内室中了。”茶喜向来能说,又道,“婢子出来时,钱娘子那处的飘书又送汤来,染陶姐姐倒是高兴得很。想必陛下喝了钱娘子亲手炖的汤,便会好上许多吧。唉,这天儿又凉了,陛下的身子何时才能好啊——”   赵十一的手终究是停住,他将笔放下。   “小郎君,您去瞧瞧陛下罢。今日是陛下的生辰呢,不大办便罢了,还落雨,陛下的身子不好,连寿面都吃不得。因下雨,陛下早送消息出宫,郡主怕是也不来了。但太后那处竟也没人来,染陶姐姐瞧起来倒是无异样。婢子心里却不甚痛快,孙太后欺人太甚!   还不是欺咱们陛下身子不好,待陛下身子好起来,有他们好看呢!中秋在坤宁殿时,孙太后都不敢与咱们陛下共处一室!更别提那日在垂拱殿,哼!还不是谁都不敢说一句话!咱们陛下便是一直未亲政,那些大臣也怕他……何时能有位神医治好咱们陛下的身子,那该多好啊——”   赵十一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纸张,茶喜他们哪里知道,那一天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赵琮躺到下午,起身欲去后苑。   染陶劝道:“陛下,今儿雨这样大,就别去了罢。”   “无碍,朕今儿过生辰,想与心悦之人一同赏景。只要多穿些衣裳,总是没事儿的。”   这话说得染陶也有些心酸,他们陛下好不容易有了喜爱的人,又好不容易过个生辰。她再不反对,取来一件十分厚的披风替他披上。   赵琮又道:“也别让太多人跟着,下雨天,人多麻烦着呢。你与福禄陪朕便好。”   而他的身子不好,披风带有风帽,出门前,染陶小心地为他戴上,与福禄便陪他一同出去。   将要走出内室前,赵琮瞧见桌上的锦盒。   他停住脚步:“这是?”   “这是小郎君送来的生辰礼,方才陛下一直在歇息,婢子便先放在此处。”   赵琮立即笑开:“他早时来过了?竟也不叫朕起身。”   “是茶喜送来的呢。”   赵琮也不气:“外头下雨,他还小,在屋子里头待着才是正经事。”   染陶笑:“陛下总是替小郎君说话。”   “将那锦盒拿来,朕瞧瞧。”   “是。”   染陶手捧锦盒给他看,赵琮亲手拿起那幅画卷,解开丝带。他展开画卷,福禄替他拿着另一边,一副秋景图缓缓现在赵琮的面前。   秋日的斜阳下,朱色的亭子也被金色的光芒染上了色。   更别提湖面上残留的荷花与低头饮水的鸳鸯,无一不被光芒亲近。   这幅画看得赵琮心中十分暖,字如其人,其实画也是。   能够作出这样一幅画出来,可见小朋友心中也当真是个平和、宁静且温暖之人。   尤其画卷的左下角写有五字:贺宗宝生辰。   赵琮乐了,他其实特别喜欢他原本的名字,多有福气,多可爱的名字啊。赵十一居然这样称呼他,当真也是十分可爱。他也不以为是赵十一不懂规矩,毕竟与他亲近,才敢这般称呼他。   五字下方便是赵十一的印,还是他送给赵十一的。   赵琮笑得愈发深,他恋恋不舍地看了许久,才又将画卷上。   待他解决了今日大事,回来慢慢欣赏。   待他演完今日这场大戏,一切就都好了,从此无人再在他头顶。   他轻松地往外走去,原本就无碍的身子变得更为轻盈。   染陶却当小郎君的画使得陛下的心境更好,心中也欢喜,暗想,果然还是小郎君哄陛下最有效用呢。   只是临出殿门前,赵琮突然想起一事,他回身问福禄:“上回给小郎君制的刀呢?”   “师傅说今日便可制好。”   “那你快去盯着。一好,便将刀送来给小郎君。”   染陶笑:“陛下,哪里就急这么一回了。”   赵琮也笑,他们不懂。   他现在特别高兴,小朋友送他这么好的生日礼物,他也想让小朋友高兴。   福禄领命去取刀,他与染陶同去后苑。   后苑中此刻的景致是当真不错。后苑笼罩在雨雾之中,朦胧缥缈,竟有些许江南之意。赵十一曾经以为对了,赵琮的确偏好这些朦胧缥缈的东西。   赵琮照例是登上他最爱的小亭子,并找到赵十一作画时的视角,欣赏雨下不同的景致。   染陶四处望了眼,问道:“陛下,淑妃娘子怎的还不来。”   为何还不来?   因为还未到来的时候啊,他早与钱月默约好了时辰,早一分都不成。   “再等等。”他道。   再等片刻,淑妃还是未来。时辰也已差不多,赵琮道:“你看看去,怕是路上有了耽搁。”   “不可,婢子走了,谁来侍奉陛下?”   赵琮笑:“你去吧,此处又无人,再者福禄也将来。”   “陛下——”   “去,朕令你去瞧。”   染陶紧蹙眉毛,也知道陛下担忧淑妃娘子,只得应下。她又交代了许多事,才匆匆撑伞往后苑外走去。   她一走,赵琮便站起来,他探身往湖面看了眼,心道,也不知这水到底有多冷。他伸手将头上的风帽取下,找了个最佳的位置,仰身,没有一丝犹豫地便直接往雨下的湖中倒去。   敌动,他更要动。要动就动大的。   并非不爱惜自己,只是这是最快且最狠的法子,他不愿再与孙太后耗下去。不管王姑姑背后到底是谁,今日“推他入水”,害他“中毒”的,只能是孙太后的人。   孙太后到底是太后,又养他长大,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又是极度重孝的大宋朝。   她的名声一日不降,他便一日讨不到好处。   这一回不逼孙太后交出御宝,不把孙太后的名声彻底弄坏,他就不姓赵!   福禄取了刀,便立即回福宁殿。   茶喜见他过来,高兴道:“福大官,你怎么来了?”   “陛下令我给小郎君送东西呢。”   “好呀!”   “小郎君在做什么?”   茶喜将他引去书房:“小郎君在练大字儿呢。”   福禄笑眯眯地走进书房,行礼:“见过小郎君。”   赵十一满脑子都是赵琮的脸,偏偏又不敢去想,不敢去瞧,他只能一遍遍地练字。冷不防听到福禄的声音,他手一顿,抬首看他。   福禄笑着奉上手中的木盒:“陛下令小的送来这个。”   茶喜代他问:“不知是什么?”   “怕是得小郎君亲自看才是。”   茶喜接过木盒,奉到赵十一跟前:“小郎君,您快打开看看,不知陛下送了什么?”   赵十一哪里敢去看赵琮给他的东西?   他此时绷得太紧,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更遑论去打开这个盒子。   “小郎君?”茶喜不解。   福禄笑:“小郎君手上拿着笔呢,不若你替小郎君打开。”   “是!”茶喜伸手打开盒子,随后便是一声惊呼。   赵十一明知不该看,却还是看了一眼。   只是看了这么一眼,他便再无法移开视线。   盒中是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刀,更是一把漂亮的刀。   还是一把他曾见过的刀。   他在梦中见过的刀!   那天荒诞的梦中,赵琮手上握着的刀,便是这样的!   他再忍不住,不由便伸手去拿起那把刀。刀柄寒凉,但到了他手中,很快便沾染上体温。他仔细看刀尖,看刀柄,再看镶着的宝石。   福禄笑道:“这刀的样式是陛下看了图纸后亲自修改的呢,本只打算镶蓝宝,陛下又道再镶了红的更配小郎君……”   赵十一看了宝石,本打算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却又发现他的食指恰好遮住了一行刻字。他不可置信地移开食指,看到三个字:小十一。   他的脑内瞬间似乎便“轰”地一声。   福禄还在说话:“今儿陛下看到小郎君的那副画可是十分欢喜,拿在手上不肯放呢……”   赵十一再也听不到一句话。   他的身子似乎已不再受脑袋的控制,而他的脑袋?   他甚至以为他已没了脑袋,他头顶上的那个东西已无法再给出任何思考与回应。   此刻能够遵循的只有本心。   只有那颗曾被赵宗宁一剑刺穿的心。   他将刀放到桌上,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绕过书桌往外走去。   他已被赵宗宁刺过一回。   他不愿再被赵琮刺一回。   那将特别疼,特别疼,比上辈子死的时候还疼。   他从不知疼痛为何物。   但此刻看到那把刀时,心脏处却隐隐地疼,若赵琮真死了,他不敢想象它到底将会如何。   福禄一愣,说道:“小郎君,陛下不在殿中呢,他——”   赵十一却突然改走为跑,他跑出了书房,跑出了正厅,跑出了侧殿,更是跑出了福宁殿。   他知道赵琮在哪里。   赵琮在后苑。   上辈子时,他正是吃了致幻的毒蘑菇,被人骗去后苑时,栽进湖里溺死的。谁也没能查出根源,只当是雨天路滑,他失足落进水中。   是否很可笑?很悲哀?   可上辈子的赵琮便是死得这般可笑,也这般悲哀!   茶喜等人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赵十一,他冲出去已过几息,茶喜大惊,跟着跑出去:“小郎君!您的手臂不能碰水!您好歹等婢子给您撑伞!小郎君!”   福禄也跟着跑出来,他叫上路远、吉祥与吉利等人,大声道:“快随我一同去后苑!”   不知为何,他也莫名有些心慌。   但他们谁也没追上赵十一,待他们跑出福宁殿时,再无赵十一的身影,他们只好急匆匆往后苑赶去。路上,他们又遇上了染陶与钱月默。他们对视一眼,心中一同“咯噔”。   赵十一已无时间走大门与宫道,他是直接翻墙穿过几座空着的宫殿,迅速赶到了后苑。   他气喘吁吁地从后苑的院墙翻下,便听远处传来一阵落水声。   他的脚一软,朝声源狂奔而去。   赵琮上辈子无比热爱游泳,小时候还拿过游泳比赛的奖杯,只是后来父母过世,他便再也不练。但他的底子到底还在,比起一般人而言,泳技到底还是不错的。   尤其他热爱潜水,当初每逢心情抑郁难以克制时,他便要独自找个海岛去待上十来天,主要就是为了潜水。有些人有深海恐惧症,他一点儿没有,他恨不得潜得更深,恨不得在海底,再不用返回陆地。   似乎那样,就能离父母更近一些。   之前与钱月默商量此事时,他便想好到时直接落入水中。   要玩,就要玩个大的。   但他并未把这打算告知钱月默,否则连聪明玲珑的她也是不愿相助的。   堂堂大宋皇帝,谁敢眼睁睁看着他主动跳水送死?   当时他只说,届时借雨天路滑,摔一跤,顺便揪出幕后之人。   现下他跳入水中,除了的确有些冷,其他倒还好。如今生态环境良好,水质很好,睁眼也不是十分难受,手还能摸到水中锦鲤。   他其实还挺乐哉,暗想这幅场景若是拍到电影中,应该甚美,尤其他还穿着一身红衣。他闭眼只等钱月默带人过来,将这场戏演完。   是以,耳边突然又传来一阵跳水声时,他也一愣,人怎的来得比他想象中还要早?   他原本闭着眼睛,以防眼睛在水下看久了涨得难受。此时也顾不得,他睁眼往后看去,却看见赵十一居然从远处游来!   他是站在亭子上跳的水,恰好跳到湖的正中间。   赵十一却是从岸边游来。   他不禁有些急!   这个小呆子不是正在殿中待着?怎的突然还来了此处?更别提这个小呆子手臂上还受伤,不说还好,一说,赵琮已看到他手臂的伤口再度裂开,水中漫上了红色的鲜血。   赵琮有些急,他转身也要往赵十一游去。   赵十一却已经游到他身边,并潜入水下,伸手环住他的腰。   赵琮眼前便是赵十一受伤的手臂,血正往外流,染红了他眼前的小片水域。   水实在是有些凉,心又因赵十一的突然出现而有些慌乱,赵琮的身子有些难受。而赵十一却坚定地揽着他,将他往水面上推去。   他着急,不由便要开口想训斥赵十一,简直胡闹!   可他一张口,水便涌入口鼻之中。   他终究高估了这辈子的身子,他在水中便呛了起来,嗓子十分难受,身子也有些发软,他反手要去抓赵十一的手。赵十一却已经握住了他的手,一把将他推出水面,迎面接触到雨滴时,赵琮来不及吸上一口气,便直接晕了过去。   赵十一心在抖,手也在抖,只是揽着赵琮肩膀的那只手臂却坚固得很。尽管,他手臂上的血已将越来越多的水域染红,连锦鲤都不敢靠近。   他深吸一口气,将赵琮带至岸边,先将赵琮推到地面上。他再翻身上岸,他顾不得看自己的手臂,双手撑在赵琮身体的两侧,低头去看赵琮的脸。   白到可怕。   他不禁想,赵琮的脸到底还能白成什么模样?   赵琮安静得很,就像死了一样。   他不敢伸手去摸赵琮的鼻下,他的后背也正被雨幕洗刷,他往下压了压,将脑袋靠近赵琮的心房处。   整个天地仿佛都已静下来。   他听到了心脏的跳动声。   赵琮没死。   他笑了声。   随后,他浑身脱力。   他翻身躺到地上,与赵琮并排躺着,与赵琮一同面对那忽然变大的雨势。   赵琮没死。   赵琮不仅没死,赵琮本来差点就死了,赵琮还是被他给救上来的。   他进宫到底为的是什么?   他到底没能跨过他与赵琮的皇位之间的那条小小的溪流。   他跌进了更冰、更凉、更深的湖水当中。   他忽然出声大笑,笑谁?笑赵琮?   他笑自己。   他到底为何要进宫?他亲手斩断了他这辈子原本该是金光灿烂的阳关大道!   他在雨中笑得愈加张狂,也笑得愈加悲伤。   这才是最可怕的,他救了赵琮,斩断了自己的路,却不后悔。   他双手握拳,狠锤地面,大声喊道:“来人!!——” 第70章 “搜宫。”   小郎君终于开口说话了。   是被陛下给吓得开了口。   这是宫人们后来都知道的事。   但陛下生辰那日, 赵十一在后苑愤怒大声叫人时, 染陶、福禄与钱月默等人都刚好走进后苑,也刚好听到那道陌生的声音。   在场众人, 唯有吉祥与吉利听过赵十一的声音。   其他人惊讶便罢了, 他们俩也不由有些惊讶。   赵十一的声音太过奇怪, 有种很奇特的气氛在其中。   染陶与茶喜一听,眼泪不由就落下, 她们立刻连伞也顾不上, 礼仪更是顾不得,朝前狂奔, 更不论其他人。就连钱月默心跳也漏了一拍, 难道她与陛下的计划有误?   可还不待他们奔跑至事发地。   他们已见到赵十一与陛下。   赵十一手中抱着赵琮, 从后苑深处走来。   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望着雨幕中,小径上走来的他们。   他们行来的一路,地面上有鲜血的痕迹, 那是小郎君手臂上的伤口落下的血。   明明是奇怪的场景。   小郎君才十一岁, 还是个孩童, 却稳稳当当地抱着他们的陛下。   他们这才发现,原来仅仅几个月,小郎君真的已经长大,也长高许多,真的已不是当初那个被女娘欺负的小郎君。   赵十一抱着赵琮走到呆愣的众人面前,淡淡道:“陛下遭人陷害, 被推落水,吉祥去叫御医,吉利回去让殿中人做好准备。”   他们俩好歹受到的惊吓较小,立刻应下,回身就去办。   赵十一再看福禄:“带上侍卫,去把宝慈殿给我封起来。”   “……”福禄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赵十一冷笑。   福禄一凛:“不!”   “谁不听话,谁要闹,便杀了他。孙太后要有怨言,将那人的头砍下来送到她面前给她看。”   明明这于礼不和,明明不该对太后这般不敬,福禄却没来由地有些兴奋,他作揖:“是!”转身便走。   赵十一再看路远:“还有你,带上一列侍卫,去将宫门全部关上。一个不许进,一个也不许出。后苑谁都不许进。宫道上不许留人。”   “是,是!”路远还有些慌张,可他师傅都听命办事了,他也转身立刻去办。   赵十一这才抱着赵琮大步迅速向前。   走出许多步,染陶才回神,她慌忙上前,为他们俩撑伞。茶喜也顾不上钱月默,与福宁殿的宫女一同追上他们。   钱月默眨了眨眼睛,忽然伸手拍了拍胸口。   “娘子……”飘书也吓坏了。   “咱们也去。”   赵琮是个很好说话的皇帝,就是白大夫知晓他的真面目被吓得不轻时,也不过如此。最起码他知晓,陛下不会要他的命。   可等那位小郎君坐在床边盯着他为陛下诊脉时,他差点把脉摸歪了。   赵十一笑:“不会摸,把手砍了得了。”   白大夫差点被吓软,他抖抖索索着去重新摸脉,暗自却想,前几日他去给小郎君看身子时,他还不是如此般啊!   他摸了脉,只说陛下身子虚,落水晕倒也属常情,受暖后,几个时辰便能醒来。他也不知到底是谁推陛下入水,其余的话也不敢多说。   赵十一听罢,松了口气,那便好。上辈子,王姑姑说得很仔细,正是怕被人发现,并未选毒性最重的那种。她所选用的蘑菇,是经由西南那处的人仔细挑选的,致幻也只发作过一回。事后,谁也查不出来是他们动的手,只当陛下是真的因雨天路滑摔进水中。   白大夫的医术是实打实的,他倒也信,既然说几个时辰内便能醒来,那便好。   但这怎够?   赵十一又问:“陛下除了身子虚,还有哪处不对?”   白大夫一愣,他不知啊,陛下身子好好的,没有大病迹象,更无中毒迹象。况且这回陛下又未事先与他说好,他该如何说?他只能老实说陛下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虚。   赵十一不满:“果然是个庸医,邓先你来诊脉。”   邓先赶紧上前摸脉,这是个聪明的,他思虑了半天,小声道:“小郎君,陛下虽因落水而身子弱,但陛下身上有毒啊!”   “什么毒。”赵十一面目平静。   “这——”邓先也不知道什么毒。   赵十一回身看钱月默:“据闻陛下这几日一直在喝淑妃娘子亲手炖的汤。”   钱月默不慌不忙,反问:“小郎君是在怀疑妾?”   赵十一冷笑,他就看不惯钱月默这副总是温柔可亲的模样!   他知道钱月默是被害的,虽说那汤的确有毒,钱月默却不知情,她也是被人借了一手利用而已。但他就想把钱月默给牵连进去,他再不想看到钱月默那张脸!总是温温柔柔的,清清雅雅的,做给谁看?   还不是做给赵琮看!   钱月默不知小郎君对她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   但她不怕,陛下身子无碍,终将醒来。   赵十一的眼神阴郁,一屋子的人全部低头,不敢言语。唯有钱月默微笑与他对视,她笑得越温柔,赵十一眼中便涌上更多的阴郁。   正在诡异当中,染陶与福禄匆匆进来。   染陶带人去后苑查探,怕是有了结果。   可福禄本该在宝慈殿才是。   不过孙太后岂会老实听话?   赵十一抬头,福禄见到他的神态又是一惊,不由自主便跪下回话:“小郎君,太后娘娘要过来!咱们福宁殿的侍卫与他们宝慈殿的侍卫差点儿打起来。”   “一群废物。”   “……”福禄低头,没说话,总不能真在宫中跟孙太后的人起冲突打起来吧?   赵十一正好也想去会会孙太后,他更想在赵琮醒来前把这些都解决好,他索性起身,对邓先道:“替陛下熬药去。”再看白大夫,“你跟我走。”   他说着便要往外去。   白大夫苦不堪言,也只能老实跟上。   “小郎君!”染陶慌忙叫住他,她此时来不及去诧异小郎君的这些惊人变化,只当他是被陛下给吓着了。且陛下如今这副模样,她不由就将小郎君当成了主心骨,“婢子在后苑找到了东西!”   “等我回来再说。”赵十一出门去,吉祥与吉利立即跟上。   福禄爬起来,跟着他往外去。   染陶还是有些心慌,她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陛下,又看了看殿门的方向,她不由冒出一个念头:今日怕是有人要死。   良久之后她回过神,才想起,小郎君手臂上的伤还未包扎呢!便是衣裳,都还未来得及换一件!   宝慈殿离福宁殿十分近,赵十一很快便到。   他到的时候,孙太后被气得正靠在高椅上说不出话来。方才福禄那是什么语气?要封她的宝慈殿?不过一个太监而已!且赵琮的侍卫当真要跟她的侍卫打起来?当真要动刀子?!   福禄张口闭口就是赵琮被人所害,赵琮被人所害,又与她何干?赵琮被人所害,便要来封她的宝慈殿?!   更何况,她会去害赵琮?!   天大的笑话!   但她是太后,她怎能自降身份与福禄解释这些?   她只能忍着。   福禄似是回去搬救兵,她平复好心绪,令人去叫王姑姑。她虽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直觉此事与王姑姑有关。而她,也得去福宁殿一趟。   可还不待她吩咐下去。   厅中突然又走进一行人,当头的便是赵从德的傻子十一儿子。   她还未坐直,赵十一已经往她面前走来,并在离她三步的地方站直。   他没行礼。   他只是笑着看她。   孙太后大惊,她是真被这位小郎君突然的神态给惊着了。   哪有这样的人?他眼中那是什么?竟恍若恶鬼一般。   青茗先回神,怒斥:“见到太后,为何不行礼?!”   赵十一冷笑。   “放肆!”   “放肆?”赵十一轻声问。   孙太后与青茗皆愣住,此人怎么好端端地开口说话了?他不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吗?!   “太后可知到底何为放肆?”赵十一笑,“明抢皇位是为放肆,容许朝中官员对陛下不敬是为放肆,给陛下下毒更是为放肆!”   “放肆!!”孙太后大怒,这三句话,字字诛心,他竟然也敢!   “谁在放肆?太后还不知何为放肆?行,今日,我让你知晓,何为放肆。”赵十一说罢,叫,“福禄,吉祥,吉利。”   “是!”   “今儿就放肆给太后娘娘看一回,给我搜宫。搜遍宝慈殿每个角落,一个人都不许放过,将那害人的人跟物给我搜出来。”   “你敢!”   “我为何不敢?你连赵氏皇帝都敢下毒手,我有何不敢?”   “你!——”孙太后被气得差点翻眼晕过去,她这阵子本就心气不顺,此刻呼吸都有些不畅。青茗着急地去抚她心口,抬头朝赵十一道:“这儿是宝慈殿!哪里容得你撒野?!娘娘亲手抚养陛下长大,情同母子!娘娘替陛下管理朝政,只等陛下长大,这位小郎君又是抱有何种心思,竟敢颠倒黑白?!胡乱往我们娘娘身上泼脏水,婢子得问陛下讨个明白去!”   “你口中的陛下已快被你们娘娘毒死了。天下谁人不知,孙家对我赵家江山虎视眈眈!”   “你!”青茗朝宝慈殿的侍卫叱道,“还愣着做什么!上前抓了这个胡搅蛮缠的东西!”   倒有那忠心的,立刻上前来要抓赵十一。   赵十一笑,也不使唤人,反倒从他身后跟着的侍卫身上抽出一把长刀,直接刺进那人的腰腹中,刺进去后,他还搅了一圈。这才抬脚将那人踢开,身子与刀分离,侍卫倒在地上,腹部上突生一个血窟窿,至于人?早已毙命。   血流满地,满室血腥气。   再无人敢上前。   赵十一提刀,朝孙太后与青茗笑:“还有谁来抓我?”   “……”青茗也开始呼吸不畅。   她们心中兴许有不好的心思,但都是女子,更别提孙太后那样从小娇养长大的女娘,何时亲眼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   再者,造成这般场景的,还是个才十一岁的孩童!   他身上衣裳微湿,手臂上竟也满是鲜血,染红了他天青色的衣衫。他的发髻上,青色玉簪莹莹发光。他的手中提着的刀,刀尖甚至还在往下滴血。整个人皆被阴郁与诡异包围,又带着隐隐的森然之气。   孙太后再瞧一眼,差点吐出来,青茗伸手紧抱住她。   赵十一再道:“与我作对之人,拦我之人,皆是与陛下作对,与赵氏一族作对,更是想造反之人,天道难容,皆是死罪!”   无人再敢动,更无人敢说话。   厅中只剩孙太后虚弱的喘息声。   赵十一见人都乖了,将刀递给身后侍卫,平静道:“搜宫。” 第71章 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   王姑姑既害人, 自不会将害人东西留在身边, 早已毁去。   但赵十一那处是留有一包枸杞的,吉祥来的时候, 早带在身上。   福禄、吉祥都不是心软之人, 吉利憨, 只记得要听话,他们仨带人去搜宫, 定是搜得干干净净。   他们带着侍卫将宝慈殿所有人提拉至院中, 外头还下着雨,一群宫女与太监被浇了个透。   赵十一站在廊下, 听福禄回禀:“小郎君!吉祥在宫女住处搜到了奇怪东西!”   吉祥立即将那包枸杞奉给他看。   赵十一接过枸杞, 也跪在雨中的王姑姑抬头看, 心中大惊,立即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这里可是宝慈殿!我们娘娘呢?娘娘为何不来说话——”   “吉利,掌她的嘴。”赵十一不耐地打断她的话。   “你敢!!”王姑姑大声叫,她年轻时奶大国公府的嫡女, 中年时伺候皇后, 如今伺候太后, 便是受过委屈,可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吉利上前,利索地甩起了耳光。   王姑姑怨恨道:“你们竟敢!!娘娘!娘娘啊!天道不公!你们竟敢拘禁太后娘娘!”吉利听罢,便抽得更为重手,总算是将王姑姑抽得满脸青肿,嘴角均是血, 抽得她再也不能说话。   赵十一冷笑,将荷包扔给白大夫:“瞧瞧这是什么。”   白大夫颤抖着双手乖乖接过,一瞧,他便知这是什么,这是陛下也给他看过的硫黄熏蒸过的枸杞啊!   好家伙!原来真的是太后要害陛下!   这东西竟从宝慈殿内搜了出来!   他本就为陛下的隐忍所震惊,方才被这位突然杀人的小郎君给吓怕了,那杀人的方式也忒残忍,哪里像个十一岁孩童。他仔细看过一回,立即跪下道:“小郎君!这是硫黄熏蒸过的枸杞啊!”   “有何效用。”   “这是毒药!这么一包,能毒死百人。”   赵十一冷笑,没再管雨中在吉利手中挣扎的王姑姑,而是回头看向厅内的孙太后:“如何,太后娘娘?”   孙太后撑足了一口气:“你无陛下命令,更无身份,忽然来我宝慈殿,于礼不和地要搜我的宝慈殿!且还搜出这东西来?”她冷笑,“我怎知,是不是你带来的?再者,仅凭一个御医的话,你就断定这是毒物?”   “你们上来便要封我的宝慈殿,不许我外出,我倒要问问你是有什么龌龊心思!陛下当真病倒?怕是你心怀不轨吧!是你想趁人之危才是!否则一个自出生起便是傻子的人,为何突然开口说话,还说得一套又一套?!”   孙太后明显是缓过来一些,她扶住青茗的手,走到他面前,威压全显:“而我是大宋太后!你又是什么?”   赵十一并不为她那番话而气,只是缓缓地笑:“是,你仅是太后。你还想要什么?”   “命你们立即退出宝慈殿!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太后要如何不客气?叫禁军来抓我?我乃赵家后人,陛下还未发话,宗正寺还未有人前来,你仅是太后,凭什么来抓我?再者,禁军何时要听你一个太后之言?”赵十一又从白大夫手中拿回荷包,“这东西在你们宝慈殿搜出来的,在场之人皆有所见。你想害死陛下,好篡夺我们赵家皇位。若是此时将这消息放出,你以为你,甚至你们孙家,还能好活?”   孙太后冷笑:“你能走出我的宝慈殿?”   赵十一摇头:“方才那人的死态,太后还没看够吗?”   “你!”   “福禄。”   福禄跪下:“是!”   “出宫去请惠郡王、魏郡王等人来,好让他们瞧瞧太后是如何残害陛下,陛下被下毒,又被推至水中。我赵氏皇帝危极,赵家江山不保,他们全部脱不了干系。”   福禄听话,转身就要走。   “站住!”孙太后出声。   赵十一笑:“太后还不满?既如此,吉祥你一同出宫去,将燕国公府的人全带来!令他们全部跪在宣德楼前为陛下祈福,跪到陛下康复为止!也让百姓们瞧瞧,孙家到底如何的狼子野心!家中出了两位皇后还不够,还想出一位女皇帝呢!”   孙太后从未想过,有人敢在她面前这般说话。   偏偏“女皇帝”那三个字击中了她。   她当真不明白一个傻子为何会如此,但她也来不及再想,她怒上心头,喉咙腥甜,竟是呛出了血。自出生至现在三十多年,头一回有人敢如此与她说话。她的身子近日里原本就不太好,此时被气狠了,忽然身子一软,眼白一翻,直接晕了过去,青茗急急搂住了她:“娘娘!”   赵十一满脸冷漠,并不为所动,只道:“都去吧。”   “不可!!”青茗着急出声。   “你算什么东西?”   青茗咬牙再咬牙,太后都被他气晕了过去,更遑论她这般的身份。   她道:“我们太后亲手养大陛下,众人皆知,小郎君何必苦苦相逼?你道我们殿中有人害陛下,却又不让我们娘娘看陛下一眼,仅凭这点枸杞,如何能证实?”   赵十一依然不为所动。   白大夫抖了抖,心一横,出列道:“小郎君!”   “你说。”   “小郎君可还记得中秋前夕,陛下也曾病倒过?”   “说。”   “那回陛下所中之毒便是因这枸杞而起啊!下官心中有愧,实在是陛下心善,恐误伤到宫中之人,宁愿自个难受,也不愿将此事暴露。交代下官,千万莫要告知他人!只是那回下毒之人还有忌惮,这枸杞用得不多,陛下方能渐渐恢复!”   赵十一的心一揪,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大夫不敢撒谎,也就是说那回赵琮的确是中了枸杞的毒,而非其他毒。   可是那回吉祥的枸杞一个没流出去。   难道是王姑姑还留有一手?另派他人一同害赵琮?那此人如今是否还在福宁殿?   不待他细想,白大夫悲切道:“小郎君啊!下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哪怕要被陛下重罚,也得将此事说出口,请小郎君严查!我们陛下是天底下最为良善的陛下,怎能被如此奸人所害啊!”   青茗听罢此话也是一愣,她立即看向台阶下雨中跪着的王姑姑。   王姑姑的脸已被打肿,但她身子的其他地方是无碍的,她此刻将头低得更低,几乎跪伏到地上。方才王姑姑的脸被打成那样,她都将腰板挺得直直的!   青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定是王姑姑!   王姑姑这个蠢货!   青茗脑中一团乱。   王姑姑真的要害了他们娘娘!   赵十一先收回烦乱的情绪,看着青茗稍显慌乱的眼神,冷笑一声,问道:“从何处搜到的这个东西?”   “陛下!是在宝慈殿后殿,左厢房中搜到的!”   赵十一抬了抬下巴,吉祥立即走去阶下,拎起一个小宫女,问道:“左厢房是谁人在住?!”   小宫女被吓得直抖,哪里敢说话。   “打。”赵十一道。   吉祥抬手就要甩她耳光,还未碰到脸,小宫女便往后缩去,哭着磕头说:“禀小郎君,后殿左厢房,是两位女官所住。”   赵十一瞄了眼下面跪着的王姑姑,王姑姑虽低头,却似感受到视线,又是一缩。赵十一再回头看青茗。   青茗扶着太后,倒是大方回视。   “太后指使你们两人中的谁去做此事?你?还是下面跪着的。”   青茗知道此事已难善了,她笑,不卑不亢道:“小郎君,婢子与太后是同样的意思。仅凭一个不知到底是从何处搜到的荷包,您是如何定的我们宝慈殿的罪?!陛下最为尊重娘娘,若是陛下过问起来,你如何回话?天底下人更知道陛下尊重娘娘!你这般来势汹汹,这般颠倒黑白,婢子倒也要问一句,你如何给天下百姓交代?!”   “人证。”赵十一指着白大夫,再指了指王姑姑与她,“物证。”赵十一甩了甩手中的荷包,“皆在,你还要本郎君如何说?你问我,如何给天下百姓交代?”   赵十一再冷笑,突然厉声:“宝慈殿主仆串通,陷害大宋皇帝,下毒,且推他入水,篡夺皇位,该我代陛下问你,你要如何给天下百姓交代!”   他大手一挥,又将荷包扔出去,白大夫赶紧接住。   “去!传所用宗室进宫!再将燕国公府的人全部押来!”   “慢着!”青茗大声道,她也冷笑,“这位小郎君好大的口气,太后娘娘已被你气晕过去,你还要如何?非得把太后娘娘逼死才成?”   “你们呢?难道也非得把陛下逼死才成?——出宫去传人!”   吉祥与吉利转身便带着侍卫要走,青茗真的慌了,这些人真要出去,一切都完了!别提她们娘娘的愿想,这样的事情传出去,真的再难善了啊!她咬牙,再看王姑姑一眼,这个老货!竟是如此狠毒,既做出蠢事,为何不敢认下?!   娘娘已被气晕过去,整个宝慈殿,竟无人敢与面前的小郎君对抗!他又拿出宗室来威胁她,更是威胁燕国公府,这老货竟不愿出来承认?   这个老货害陛下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既有心害人,为何没胆子出来认!   她万不能任由这些人毁了他们娘娘的名声!   “慢!”青茗再大喊一声。   赵十一抬眼皮看她。   青茗敛了敛神色,忽然也抬头看他。   几息之后,她面目平静地开口:“一切皆是婢子所为,与我们娘娘毫无干系。”   王姑姑长吁一口气,趴到地上,仿若重生,浑身瘫软。   饶是赵十一也不免一惊,他一向喜爱忠心之人,不由便对青茗刮目相看。今儿这事一定会闹大,宝慈殿脱不了干系,她既然出来认下,下场定会很惨。她十分聪明,可见是想明白了这一切,可她想明白,还能出来认下,就不得不令人心生几分佩服。   青茗见他不说话,又道:“是婢子看不过陛下身子虚弱,却占着皇位。是婢子想助娘娘除去障碍!毒是婢子所下,推陛下入水的,也是婢子派的人!与太后娘娘毫不相干!小郎君方才也见,娘娘是何等心思纯净之人,被你们这般相逼便已是晕过去。此事的确与太后娘娘毫无干系,皆是婢子所为,还请明察。”   真是口齿伶俐,这个份上还不忘刺他。   赵十一还要仔细再问,他还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的死。   偏偏殿外有人来急道:“小郎君!郡主来了,您快去瞧瞧吧!”   赵十一挑眉。   青茗听罢,说道:“婢子想将娘娘送回殿内休息,此事确与娘娘无关,还请小郎君为娘娘请位御医来。做完这些,婢子便跟你们走。”   赵十一点头,答应了她,既非要送死,他就成全她。   孙太后到底是太后,无论如何,这次总有人出来给她垫背。更何况这事儿的确不是孙太后所为,她是死不了的,还有好些年好活。   他今日的目的本就不是来杀死孙太后的,他还真没那权利,况且他要真杀了天家太后,赵琮也没有好名声,毕竟那个老虔婆的确养大了赵琮,虽说居心叵测。   但要真把这个聪明的女官留在孙太后身边,怕是以后还有的闹,难保孙太后不会重新振作。倒也不怕她,但是总归令人厌烦。   王姑姑那等蠢货,留着一条蠢命,就让她们俩往后在这宝慈殿内造去、蠢去。   他想过一回,又问福禄:“方才可有搜到御宝?”   福禄羞愧应道:“无。”   他笑:“太后娘娘可真会藏。”   青茗面无表情,转身将孙太后扶抱起来,送往内室。   赵十一不再多待,御宝还是让赵琮来亲手拿回吧,那是赵琮的。过了今日,宝慈殿再也不足为惧。所有人亲眼见他在宝慈殿内杀人,再将孙太后气晕过去,所谓太后,所谓宝慈殿,也不过如此。   方才青茗的话,大家更是听得透透的。不论真相如何,此时要毒害陛下,推陛下入水的人,均是宝慈殿的!孙太后还想当女皇帝?还想把持朝政?还想霸占御宝?   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留下两列侍卫与吉利,说道:“稍后你将她捆起来,带到福宁殿。再留十人,继续守着宝慈殿,谁也不许进出。”   “是!”   “白大夫,你去瞧瞧太后。”   白大夫擦了擦汗,应道:“是。”   赵十一这才往殿外走去,只是走至王姑姑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看她看了许久。王姑姑直发抖,压根不敢抬头。   赵十一轻笑一声,抬脚离去。   靴底带起的雨水恰好溅到王姑姑的脸上。   王姑姑却是彻底软趴在地上,狠狠松了口气。 第72章 他的妹妹,他的小侄子。   福宁殿中, 赵琮依然正昏迷。   赵宗宁坐在内室的榻上, 正问话。   染陶跪在地上,将事情一一都说了。   赵宗宁沉默了会儿, 她看向邓先, 问:“什么毒?”   邓先说不出话来。   赵宗宁是个急性子, 从袖中抽出鞭子来,冷笑道:“怕不是要抽上几鞭子, 这位御医才愿说话?还是本郡主身份不够, 竟指使不动你们?!”   邓先吓得连声道:“郡主,下官不敢啊!下官不敢!”   “不敢, 你们一个个的还有什么不敢?!本郡主不过几日不进宫, 哥哥便被人所害, 还落入水中,昏迷不醒?你们一群人的手与脚到底是做何用处?这宫中若是不想待,倒是告诉本郡主一声,我将你们一个个送去淮南服盐役去啊!”赵宗宁气急, “好日子过到头, 腻了是不是?!”   “今日是哥哥生辰, 哥哥不愿大办,便作罢。哥哥去后苑赏景便也随哥哥,可你们竟然敢让哥哥独自留在亭中?!你们颈上顶着的叫什么东西?这宫中到底什么情形,你们不知?!你们的脑子呢?!啊?!”   澈夏小声劝:“郡主——”   “闭嘴!”赵宗宁伸手指着染陶,再指茶喜,与其他小宫女, “本郡主向来信赖你们,哥哥更是善待你们,你们便是这般回报的?!”   染陶与茶喜等人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钱月默看不下去,也劝:“郡主,此事实在是——”   赵宗宁冷笑,回身看她:“听说近来哥哥很宠爱淑妃娘子啊,哥哥有宠爱的人,本郡主也很是欢喜。好歹有人讨哥哥欢心不是,可你呢?下着这样大的雨,你竟然撺掇哥哥去后苑赏景?却又不按时到来?你又是安的什么心!”   赵宗宁与赵琮长得不像,但是仔细瞧起来,眉眼还是有些相似的。但是赵宗宁长得十分明艳,此时动起气来,十分骇人。   钱月默在家中被家人宠,进宫来这些日子也与赵琮似朋友般相处,人人敬她。冷不防被赵宗宁劈头一顿教训,她心中难受。况且此事根本是她与陛下商量好的,却又不能说出真相。她心中更是委屈,眼中不由含泪,她看着赵宗宁,也不敢再说话。   赵宗宁本还想继续骂,可一瞧钱月默这副样子,她心中不由一软。   她张了张嘴,到底没再继续骂,而是坐回榻上。   钱月默低头,悄悄用帕子擦眼泪,飘书小心地扶着她。   赵宗宁喝了口茶,再问:“哥哥还需多久才醒?”   这回她心平气和了许多,邓先赶紧道:“禀郡主,一刻钟前,下官又看过一回,大约两三个时辰便能醒来。”   “到底是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   “这——”   “废物!”赵宗宁又不由怒上心头,眼看又要骂,室外传来一道格外陌生且充斥着不满的声音:“他在里头晕着,你吵什么吵?!”   赵宗宁眉毛一扬,看到走进来的赵十一。   赵十一瞄了她一眼,便先去床边看赵琮。赵琮依然昏迷,脸色也依然不好看,他不由又想杀人。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出来,问邓先:“什么时候醒。”   赵宗宁冷声道:“两三个时辰之后。”   “到底是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   “本郡主正问着呢!”   赵十一坐到她身边,问:“你为何进宫来。”   “本郡主进宫来,还要向你禀报?倒是本郡主来时,差点被拦在宫外,小太监们都说,是小郎君有令呢!小郎君可真威风啊!”   “我们非得在此处争吵?”赵十一抬头看她。   “我恨不得把哥哥吵醒!哥哥总说我吵闹,若真能把他吵醒才好!”   赵十一知道她是担心,别说她,他方才甚至比赵宗宁还要急,在宝慈殿杀了人,将孙太后气晕过去,他才好了些。   “在这儿说不是个事,你与我出去说。”说罢,他便起身。   赵宗宁蹙眉,也起身:“我恰好也有话要问你。”   他们俩谁都没带,一同走至书房。   赵十一将事情再与她说了一遍。   赵宗宁的眉头始终未舒展开:“所以,由白大夫所说,哥哥中秋那回已是中过一次毒?但哥哥不想令人担忧,且中毒不深,便瞒了下来。这回被二次下毒?”   赵十一点头:“宝慈殿的女官已是认下。其余的,要等他醒来才知。”   “那害人的东西呢?”   赵十一将荷包递给她。   赵宗宁仔细看了许久,将东西放回桌上,冷笑:“那女官呢?”   “被捆了起来,正关在后殿。”   “此事当真与孙太后无关?怕正是那孙太后指使,这个女官出来当替罪羊罢了!”   “我自知道,但你能如何?那女官已是认下,下毒与推人皆是她所筹备。孙太后,到底是太后,除了陛下,谁又能判她有罪?便是陛下,也不能杀她,她养陛下长大。”   “可恨!”赵宗宁恨地一拍桌子,“那老虔婆向来不安好心!你说的没错,总有人替她挡罪!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致她死!哥哥更不能杀她,否则即便咱们占理,仅凭哥哥是在她膝下养大这点,哥哥也将被天下人骂。可气!这个害人的老东西!”   赵十一却觉得,让孙太后这般活着,胜过让她死。   死了反倒解脱,让她就这般活着,只能看着赵琮当皇帝,岂不是更妙?   赵宗宁回头看他:“当真寻不到御宝?”   “寻不到。”   “这个老货!”赵宗宁再拍桌子,“我咽不下这口气,哥哥今日受的罪,我非要她还回来!”   赵十一笑:“她暂时还不了,倒是有人能替他还。”   赵宗宁一愣,随后也笑:“听闻孙家大娘子今日从宋州归来,很该让她进宫来看看太后娘娘才是。”   “太后娘娘一向喜爱这个侄女,恰好她的女官犯了事儿,无人伺候,她进来给她姑母侍疾。我已派侍卫去城门迎她,不出片刻,整座东京城的人都将知道此事,知道太后娘娘因女官妄图害死陛下受了牵连之事,大家都要心疼我们太后娘娘。”   赵宗宁听到此话,再看他一眼,因心急哥哥的事,她还没来得及与赵十一清算关于他的事。   为何,是他将哥哥从水中救上来?   推哥哥入水的人又到底是谁?   况且,一个傻子,何以突然之间会说话?又何以突然之间有那魄力带着大批人马去宝慈殿?今儿这事,若是再晚片刻,少不得孙太后就能使招,让自己占理。倒是赵十一聪明得很,立即命令关闭宫门,进出不得。   再去封了宝慈殿,让孙太后连反应的机会都无。   待孙太后反应过来罢,他又亲自去了宝慈殿。   她此时再观他的言行举止,竟然毫无错漏。就连孙筱毓这事儿,她都叹为观止,这是她都想不出来的法子!他居然也已派人去做。   可见心思如何缜密。   这像一个傻子?!   染陶回话时讲得很明白,这些全部都是赵十一安排的!   这真的是一个十一岁的傻子?   赵十一说完,便起身欲离去,他得去看赵琮。   赵宗宁叫住他:“赵世碂。”   他停下脚步,背对赵宗宁。   赵宗宁笑:“你到底抱有何种心思进宫,我不去深究。哥哥心思单纯,喜爱你。你若能常哄得哥哥高兴,我便睁只眼闭只眼。只愿你,能常哄哥哥高兴。否则,我定会杀了你。”   赵十一知道,他这回这么一闹,赵宗宁定会开始疑他。于他而言,往后无论做什么,只会更难。   赵十一当然信她的话,上辈子,她可不就是杀了他。   可他又还能在宫中待多久?赵琮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他甚至已经不敢再待在赵琮身边。   赵琮真的太可怕。   可又有些不舍。   他也无意去细想,总归得赵琮先醒来。往后的路要如何走?他也不知。   他回身看赵宗宁,只朝赵宗宁缓缓一笑,便离去。   赵宗宁再挑眉,倒真是生得好。   这般落魄样子,竟也不惹人嫌。   若是真有心机,还不令人嫌,当真也是厉害了。   只是再厉害,只要他心存异心,她就一定会杀了他。   哥哥心思善良,被他所骗,她可不会。   好在,目前看来,此人并无异心,否则他大可不必将哥哥从水中救上来。   赵宗宁有个猜测,兴许赵十一装傻装了许久,进宫来也仅是将哥哥身边当作避难所,只为离开魏郡王府。若是真如此,她倒能暂时放过他。   赵十一已离开许久,赵宗宁依然蹙眉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沉思。   赵琮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上辈子,那个他一点不愿再记起的上辈子。   他梦到了他的爸爸妈妈,他那早已死去的爸爸妈妈。他的爸爸妈妈陪着小时候的他一同去动物园,指长颈鹿给他看,并问他:“宝宝什么时候也长得像长颈鹿这么高呀?”   他是怎么说的?他不记得了,还不待他记起来,画面又转至他父母死去的画面。海上突然刮起狂风,他的父母将唯一的一件救生衣留给了他,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母奋力游在他身边,努力保护他,再看着他们终于支撑不住,并沉落海底。   他才六岁。   六岁的他,是如何一步步长到二十六岁,又是如何面对百般狡诈的亲戚,更是如何抢回他家中的东西。他简直不敢想,即便是梦中,他也不敢想,一想便觉心口疼痛。   他上辈子也姓赵,名琛。琛却比琮还要珍贵,琮只是玉,琛却是珍宝,他是他爸妈的珍宝。可是,他爸妈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去面对所有人的不怀好意?   爸妈为什么要死?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残忍?   他不解啊,不解了二十年,争了抢了二十年,终于牢牢守住父母留下的东西,也能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他应该很高兴,可是他真的累啊,他才二十六岁啊,为什么要这么累?   他又梦到了那个男孩子,他其实并没有十分喜爱那个孩子,只是那个孩子一次次地对他说“喜欢他”,并用那样真挚的眼神看他。他明明也对他那样好,给他补习,教他演戏,更花钱替他量身定做电影。他等他毕业,以礼待他,与他君子相交。   换来的是什么?   他以为终于遇到一个真心喜爱他的人,即便他其实并不是真正爱那个人。   可他缺爱,缺得可怕。   他也以为这是唯一一个不是因他的身份、他的钱接近他的人,他也决心要好好对这个人。他用真心待他,更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   他只是希望有个人爱他,爱他这个人。   结果呢?   说来惭愧,也可笑,他上辈子是困于情伤,死于自杀,他与他的父母死于同一片海域。   父母死去后,他还小时便开始抑郁,吃药,定期进行心理治疗,撑到二十多岁。人前风光,家境殷实,青年才俊,身份高贵,几近完美,应有尽有,人人攀附,翩翩风采。   人后却活像个鬼。   等到终于迎来一阵春风,他下定决心重新做人时。   那人却道他恶心。   那人有真爱,为了出名,利用他,用虚假的爱意捆绑他,到底是谁恶心?   他真的不解,他走不出那个圈子。   为何就没人真心待他?   为何就没人愿意爱他,仅仅是爱他这个人?   他唯一一次去相信的人,却骗了他,还背叛他。   这个冗长的梦无比痛苦,他头疼,他的心更疼。   梦中,他一会儿才六岁,抱着救生衣在海面上孤独大哭,一会儿又是二十六岁,被人当面痛斥恶心。   他想要跑回最初的动物园,他还要和爸妈一同看长颈鹿,他还想听爸妈叫他“宝宝”。他回身跑,却越跑越远,越跑,景色越陌生。   他大哭出声。   赵琮哭着醒来,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更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他喃喃道:“爸爸,妈妈——”   “哥哥——”赵宗宁立刻扑过来。   赵琮恍惚地看着面前的赵宗宁,还未彻底醒来,眼泪依然缓缓往外流。   “哥哥呀!”赵宗宁心中难过无比,跟着一同哭出声来。   赵琮恍惚间,又看到赵十一。   他忽然便醒了过来,这已经是他的第二世。   他不再是赵琛,他是赵琮,是赵宗宝。   面前的人是赵十一,赵世碂。   是他亲手带回来的小朋友,也是他亲自留下的小朋友,他会好好养他长大,他会对他很好。他想,这辈子,赵十一一定不会背叛他,也是真心实意地喜爱他。   赵十一给他作画,画很漂亮的画,画上都是金光。   画骗不了人的。   他手中是赵宗宁紧紧握住的手。   他缓缓从被中伸出另一只手,递给赵十一。   他眼前还有些模糊,却看到赵十一也伸手握住了他。   他高兴地露出浅淡笑容。   真好啊,这辈子虽也要争,更要抢,与更多的人玩心计。   但他多了两个一定不会背叛他的人,也一定会一直爱他的人。   他的妹妹,他的小侄子。   真好。   他不错眼地看着赵宗宁与赵十一,紧紧握着他们的手,缓缓地又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心都碎了][求求您别哭了][o(╥﹏╥)o] 第73章 他的小十一居然又说话了。   赵十一回到侧殿, 坐在榻上, 久久未说话。   赵琮醒来片刻,哭了一通, 没说什么话, 人还有些迷糊, 又睡了过去。御医再诊了脉,果然是已开始发烧。在冰凉的湖水中待那么久, 又淋雨, 体弱的他发烧实属正常。   福宁殿中伺候他的人十分多,赵宗宁更是紧盯着。   赵十一却突然有些无力, 索性回来。   连染陶从后苑中查出些什么来, 都无力去过问。   他伸手捂住脸, 却挥不去眼前赵琮那张痛哭的脸。   赵琮并未哭出声,甚至迷糊着,偏偏他在迷糊中,眼泪却跟屋外连绵的雨一样, 一直在流。   他十分难受。   赵琮的眼泪跟流到他心里似的, 涓涓, 却又直往最深处流去。   赵琮得难受到了什么地步,才能哭成这样?赵琮虽傻,却一直是颇有君子之风的,无论何时,均是风度非凡。那日赵琮见使官时,据说许多使官吹捧他。赵十一倒觉得那也不是吹捧, 赵琮本来就如此,芝兰玉树等美好词语,本就该用在赵琮身上。   那样的人,却哭成那样。   可是却没人能替他分担、感受那分难受。   赵十一难受得很,他痛苦地去揉自己的额头,却难解痛苦。   正在此时,吉祥静悄悄地走进来,叫他:“郎君。”   他这才缓缓放下手,开口:“何事。”   “孙大娘子接到了,已送到宝慈殿。”   “知道了。”   “太后还未醒,王姑姑倒是顶着一张老脸去伺候,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   说到后头,吉祥也有些鄙夷,他们都是伺候人的,自然瞧不起这种人。   赵十一这才能好好商量正事:“赵宗宁与赵琮暂且都没心思与心力管这事,青茗先关着吧,别让她饿着。”   “郎君,她会死吗?”   “自然。”   吉祥不作声。   “你到底还小,看不过去也属正常。怪只怪她没跟个好主子。”   吉祥不由叹了一口气。   赵十一心都被赵琮哭软了,也难得没训斥他,只是也静默片刻才道:“死时,让她死得痛快些,留全尸,好好安葬,再安顿好她的家人。”   “是。”吉祥应下。   赵十一自嘲地笑了笑,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干过什么好事儿。   这辈子倒干了两件事,一件是救了赵琮。另一件是青茗的事,却也是因为赵琮,这个节骨眼上,他也想替赵琮积福。   主仆两人皆不说话。   吉祥正准备退下时,赵十一忽然开口:“我要走了。”   吉祥大惊,抬头看他:“郎君?!”   “待赵琮好起来。”   吉祥着急:“郎君要去何处?!皇位怎么办?!”   赵十一笑了笑,怎么办?他也不知怎么办。   他只知,他不能再留在宫中,将来怎么办,离开了再做打算吧。   如今这个情形,宝慈殿已被死死地踩下去,赵宗宁是个聪明的,赵琮好起来,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赵琮年内必得亲政,他还留在此处做什么?   这个时候,即便他要抢皇位,也根本不是好时机。   更何况他也迷茫得很,皇位,他还要去抢吗?   他得离开此处,好好思虑清楚。   “郎君!”吉祥着急,还要再问。   赵十一挥手:“下去吧。”   “郎君——”   “去吧。”   吉祥有些失落:“郎君的手臂可还好?”   “好,已是包扎好。”   “郎君……”   “今夜无需人来守夜,你们都去吧。”赵十一说罢,转身往内室走去,背影却十分落寞。   吉祥只能目送他离去,心中也漫上了悲伤。   赵琮真的是个好皇帝,也真的是个心善之人,他能理解为何郎君要在关键时刻反悔。   可郎君筹谋这些年,竟要真的放弃?   这个选择真的很难。   真的太难。   如今的宫中,静得可怕,宫门依然关着,朝会早已取消。   赵十一清晨方醒,茶喜便进来道:“小郎君,郡主身边的澈夏姐姐请您去正殿呢。”   他点头,简单梳洗一番,便去见赵宗宁。   赵宗宁不是独自等她,身边还坐有钱月默。   赵十一进来,她们俩抬头,两人脸色均不好,可知昨夜休息得并不好。赵宗宁也看他,赵十一的脸色更难看,只是他尚不自知。   赵宗宁指了指另一张高椅,赵十一走去坐下。   “哥哥夜间又醒过一回,还有些迷糊,喂了些水,再度睡了。”   “御医如何说?”赵十一问,声音平静。   “御医说无碍,今日能清醒。”赵宗宁的声音也很平静。   钱月默低头,暗想,这两位,郡主十三岁,小郎君十一岁。此时,两人的神态与语气,竟全无一丝稚气,到底是皇室中人。成长得竟如此快,又或者,他们其实一直在成长,只是在陛下跟前稚气罢了?如今陛下倒下了,他们可不就立起来了。尤其这位小郎君,变化最大。   她这边胡乱想着,赵宗宁开口道:“昨日慌乱,许多事还未来得及过问。哥哥虽还未醒来,有些事倒是已能处置。”   赵十一点头,往外叫染陶。   染陶进来后,他直接问:“昨日在后苑找到什么没?”   染陶先是看了他一眼,再看赵宗宁一眼,最后又瞄向钱月默。   赵宗宁蹙眉:“染陶姐姐,你找到什么,直说便是!”   染陶拿出一根芙蓉花簪来。   赵宗宁不知这花簪的来历,面露疑惑,赵十一却是知道的,他也看了钱月默一眼。   赵宗宁立刻便懂了,不客气地问钱月默:“这是你的东西?!”   钱月默摇头:“我不识得这个。”   “那如何说?染陶,你说!”   染陶低头道:“郡主,这簪,当初的确是陛下要赏赐给淑妃娘子的,从库中取出来,登记时,记的也是雪琉阁。但是……当时,小宫女弄错,送到了嫣明阁戚娘子处。”   赵宗宁接过那根花簪,问道:“这花簪是在后苑何处发现的?”   “离亭子大约十尺的草地里。”   赵宗宁冷笑:“将那个戚娘子带过来,本郡主好生问问。”   染陶行了一礼:“禀郡主,昨日婢子已去过一趟嫣明阁,戚娘子却说她早就令宫女送还给淑妃娘子。”   钱月默大惊:“我从未见过这个!”   赵十一原本还无精打采,一瞧这场景,不由又生戾气。他就是看不得钱月默,成天装腔作势,温柔贤淑,不就是为了哄赵琮的宠爱。   他冷冷道:“淑妃娘子何必这般惊讶。”   钱月默已察觉出赵十一对她十足的敌意,若是平常,她不在意也就罢了,此时却不行!陛下还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真实情况她又不能说出口,万一她真被这些人定罪该如何?   她立刻站起来道:“郡主!妾可以与嫣明阁的戚娘子当面对质!”   “对质?那戚娘子在福宁殿闹过两回,要她过来,怕不是嫌这福宁殿太过安静?你是存心不让陛下好过?”赵十一冷笑。   “你——”钱月默不由也有些气。   赵宗宁将花簪往桌上一拍:“都住嘴!”   赵十一不屑地收回视线,钱月默被气得脸色微红。   “染陶姐姐,你带人将嫣明阁封起来。”赵宗宁命令。   “郡主放心,昨日婢子便已这般做。戚娘子道她冤枉,她那贴身的宫女嫌疑极大,已是被关起来。”   赵宗宁点头,起身道:“哥哥还睡着,我去瞧一眼,早日查清楚,也省得这宫中总是乌烟瘴气!总不能真将人叫来福宁殿问话,闹腾得很!”   “郡主不若去坤宁殿?那处问话最好。”   赵宗宁应下,染陶出门去安排。赵宗宁回头看赵十一:“你可去?”   赵十一摇头,钱月默没罪,他总不能真往她身上套罪,他也就嘴上出出气,去做什么?赵琮那几个妃子,他一点儿也不想见。他也知道戚娘子没那个脑子做这些事,铁定也是被利用。这些后宫中事,让赵宗宁去管即可。   赵宗宁也不勉强,带上钱月默同去。   只是临走前,对他道:“你代我陪着哥哥,我去去就来。”   赵十一暗“哼”,他陪他的,何为代她去陪?   他没应,转身走进内室。   赵宗宁眉毛一拧,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倒还算听话,好相处,一说话就极为令人厌恶!她气冲冲地转身往外走,钱月默有苦说不出,只能也跟上。   赵十一走进内室,挥退一直守着的御医,他走去床边坐下。   他低头看赵琮,看得仔细。他是与赵琮同床共枕过一回的,那回的赵琮睡得一点儿也不规矩,他被赵琮抱了一夜,一点儿也不敢动。   此刻望着赵琮睡得这般规矩的样子,他倒宁愿赵琮依然那样抱着他,尽管他难受极了,甚至就连呼吸都困难。   说话也是一个信号。   不说话时,能自欺欺人,被赵琮哄着,被福宁殿的人捧着,他仿佛真的是个十一岁的尊贵小郎君。   如今乍然开口,人也杀了,他再也不能骗自己。   他也不能再装傻。   再看赵琮,仿佛就真的不一般。   赵琮倒还是从前他眼中那个又蠢又呆,却又很心善的小皇帝。   他倒也不担心赵琮会疑他,赵琮心思也太简单了,只怕醒来还为他高兴呢,甚至还会因他将他从水中救上来而感激他。   赵琮哪里会知道,他已不是赵十一了,而是赵世碂。   赵十一不免又叹气。   昨日与吉祥说的他要离开,不是说说而已。   的确已到他离开的时候。   他这般想着,床上的赵琮动了动。   他还未来得及回神,手突然被冰凉的手指碰触,他立刻回头,赵琮的手指从被子中探出来,轻轻地碰了碰他。   对视时,赵琮对他露出一丝很虚弱的笑容。   赵十一坐着,他却躺着,他们之间有些距离,赵琮的手去触碰他的手,触碰得有些艰难。赵十一顺势滑至床榻上,趴靠床边,跪着将手伸到赵琮手中,让他握住。   赵琮似有话要说,可他还不能开口。   赵十一想要对他说“别急”,赵琮却在他手心写字:没事。   一向都是他在赵琮手心写字,这一回却是赵琮在他的手心写字,写的还是这样的两个字。   赵十一的手心有些痒,也有些烫。   赵琮是担心他们过度担心他。   赵琮为何总是这么心善呢?为何这个时候还要宽慰他们?而不是更在意自己?   赵十一不由低头,将头埋进被褥当中。   他的眼睛有些酸。   他的手却将赵琮的手握得更紧,握了许久,直到赵琮的手已被他捂暖。   赵十一这才抬头,眼圈未红,眼中也无眼泪。   他终究是忍住了。   他道:“我没事。”   赵琮却微愣住,他的小十一居然又说话了。 第74章 赵琮太可怕。   赵琮这回醒来已是清醒, 再未似昨日那般无声大哭, 虽人还是无精打采,却已恢复往日风度。再不似昨天的那个泪人。   内室中也顿时站满人, 御医、宫女、太监, 一个不落。另有人匆忙去坤宁殿向赵宗宁禀报。   赵十一的手早已与赵琮的分开, 他被挤到了边角,也未再挤回去, 御医正诊脉, 赵琮来不及,也无劲与他说话, 还有他什么事?   他走出正殿, 恰好见吉利在喂鸽子。他走至吉利身边。   “小郎君?”吉利诧异。   “你也真是异类, 如今整座皇宫,怕是只有你有这闲情逸致。”   吉利也不知这话到底是不是夸他。   赵十一抬头,眯眼看了看一些还在空中飞旋的鸽子。这些日子,殿中省又送来了许多鸽子, 数量越来越多, 他不由问:“如今一共多少只鸽子?”   “一共, 一共——”吉利放下小罐子,掰着手数。   赵十一瞧他数得艰难,知道吉利也是个憨子,估计压根算不过来,索性捡起地上的罐子,转身去喂鸽子。   吉利还在认真数, 随后小声道:“小的知道一共多少只啊,如今共四十一只!”   赵十一却已越喂越远。   这好歹是赵琮送他的鸽子,他要走了,还从未喂过。   他是打算待赵琮身子好了便走的。   一时既希望赵琮的身子快些好,因他看不得赵琮每日靠躺在床上喝汤药的模样。赵琮不似他什么苦都吃过,赵琮从小就得万千宠爱,先是王府嫡子,又是宫中活得最久的皇子,养得娇。虽面对无数满含心眼的人,赵琮却是一点儿苦都没吃过,每回他喝那汤药都无比痛苦,赵十一看着都替他难受,恨不得替他“苦”。   可他隐隐之间,又不希望赵琮的身子太快恢复。   赵琮身子一旦好起来,他就真的要走了。   皇位已经被他弄丢一回,他这回不能再任由自己迷糊下去。   赵琮太可怕,无形之中便能笼络人心,再在宫中待着,他只会愈陷愈深,愈来愈不舍,直到真将全副身家拱手相让,亲手送到赵琮面前。   可他重活一回,不应当如此。   即便当真不能当皇帝,也该有自己的家底,有了家底,才能有底气。他上辈子也弱怕了、穷怕了。   但他想到要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赵琮,心中便有些滞。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触,两辈子加起来都未有过。   他不知该如何排解,这些日子既想每日都去见赵琮,又怕得不敢再去见。   而他突然开口说话的事,赵琮一点怀疑都没有。   他人都当赵十一从前是个傻子,赵琮却是一直当赵十一是自闭症儿童的。许多自闭症心中门儿清,就是不与外人接触,将自己关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况且,赵十一从前就跟他发过几回脾气,可见赵十一心中明白得很。   赵琮醒来后,歇了几日便能如常与人对话。刻意忘去梦中上辈子中的难堪与绝望,他依然还是那个风度翩翩、芝兰玉树的当朝皇帝。   他靠在床上,听染陶将那日的事情讲了一遍,心中倒是又叹了一口气。   染陶也叹气:“陛下,那天可把咱们吓坏了。婢子后来听福禄说,他给小郎君送那把刀,小郎君太过喜爱,要去谢恩。福禄说您在后苑,他便立刻跑去了!也真的是巧了!多亏了小郎君,没想到小郎君竟是识得水性的,陛下才——”   赵琮深以为然,真的是很巧。他当时潜水潜得好好的,若不是赵十一突然来,他怕是也不会晕过去,更不会病成这样。但话又说回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他并不后悔。   “我们在后苑外头,听到小郎君的声音,都愣住了!婢子们谁也没听过小郎君的声音啊!”   赵琮笑,所以他不后悔啊,又把这位小朋友逼得开口说话了。而且如今,赵十一已是正常开口说话。可见刺激当真不小,能把一位自闭的小朋友从自己的世界里拉出来,赵琮还挺自得。   “后来啊,小郎君当真是令咱们没想到!福禄都直接跪下回话了呢!”染陶见赵琮面上都是笑意,讲得也就愈多,“咱们小郎君到底是陛下亲自教导的,当下就带着一行人去了宝慈殿!太后与青茗多难对付,陛下您也是知道的。小郎君一点儿没怕,直接将太后说得气晕过去!太后欺侮小郎君,以势压人,侍卫竟要上来抓我们小郎君!小郎君直接就从咱们殿中侍卫的身上抽出刀来杀了那人,福禄回来同婢子说,小郎君当时好气势呢!”   赵琮笑得更甚。   这个时代又不是后世的法治社会,赵十一这么横,他倒觉得挺好,往后不会被人欺负了。染陶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大宋朝人,更不会诧异于这种事。皇族子孙,哪个又是能任人欺负的?这样霸道,才属常理。赵十一变得霸道,他们也唯有更欢喜。   再者,赵琮真没想到赵十一有这能耐,直接就将孙太后气晕过去。兴许真像染陶他们所说,赵十一过分担忧他,受他刺激,替他报仇呢。这么想,他倒又更得意与欣慰。   如今孙筱毓在宝慈殿侍疾,燕国公天天求进宫拜见他。毕竟整个东京城的人都已知晓,他被孙太后的女官毒害的事。   他都醒过来,已能正常饮食,孙太后至今还昏昏沉沉。   且她并非装病,是白大夫在那头看着,瞒不了。   赵琮当初只想着落水,装晕,醒来时再与钱月默联手,拿上证据去逼孙太后交出御宝。却没料到,赵十一的无心之举,比他原本计划的,闹得还大。   当真是因此祸得了太多福,赵十一果然是个小福星。   “如今那位小宫女已是招了,她得了青茗的好处,才把那有毒的枸杞送到淑妃娘子那处。娘子每日为您炖汤,可不就——”   赵琮才不信,青茗这个人到底如何,他是知道的。   青茗是出来替孙太后背锅的,其后另有他人,赵琮以为,还是那王姑姑。只是王姑姑此人动机,实在令人好奇。她并不是在帮孙太后,反而是在害她。若说她忠心,青茗敢出来顶锅,她却不敢,这算哪门子的忠心?   王姑姑身后,也定有他人。孙太后也真是糊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贴身女官、从小奶大她的乳娘,竟不是她自己的人。不知这回过后,她能否想明白。   他可不想把王姑姑弄死,留这么个人在孙太后身边,才有趣。况且他想知道,王姑姑身后到底是谁。王姑姑若死,这条线便断了,他再也摸不到身后之人。   染陶再道:“最初,那小宫女死咬淑妃娘子与戚娘子不放口,还是郡主令人上刑,她才说出实话来。”   赵琮点头,道:“这些事的后续处理,均交给郡主与淑妃来办。”他总不能亲自去审这些小宫女,而且他身子将好,他得做些其他事。   “是。陛下,今儿燕国公夫人又递帖子进来,想见太后一面。”   “燕国公……”赵琮念了一回这三个字,紧接着便笑了笑。   “陛下?”   “明日许他们进宫见太后。”   “是。”染陶应下,便劝道,“陛下,您躺下再歇歇吧。白大夫与邓御医都说,再喝半月的汤药,陛下身上的毒就能解了呢。”   赵琮深知自己压根就没中毒,白大夫是知道内情的,只是目前来看,这邓御医倒也是个聪明人。他想罢,问道:“小十一呢?今日怎么没见他过来?”   “小郎君坐在院子里头画鸽子呢,今儿天气好。”染陶笑着说。   赵琮也笑:“经这一回,他比往日里开朗许多。”   “可不是!小郎君如今开口说话了,咱们殿里头的小宫女愈发爱往他们侧殿跑。”   “为何?”   “小郎君长得俊俏,说话也好听啊。虽说常训斥她们,她们也愿意去听。”   赵琮笑出声,哪个年代的小姑娘们都爱追着那长得好看的男子跑。   “小十一还小呢,可不许有那心眼不好的,免得带坏他。”   “陛下您就放心吧!”   “晚上叫他过来。”   “好。”染陶应下,替他盖好被子,转身走出内室守着。   赵琮却又念了一回“燕国公”三个字。   有笔账还没算呢,上一回孙太后不是要除去谢家的爵位吗。   他先把燕国公家的爵位搞下去再说。   次日,燕国公孙博勋带着家人一同进宫。   孙博勋从未来过福宁殿,如今也知道服软,想来拜见陛下。   赵琮连手中的书都未放下,只道:“不见,他们自去宝慈殿看娘娘去。”   “是。”福禄应下声,便转身出去。   赵琮这才放下书,叫染陶:“去后苑叫小十一回来吧。”昨晚终究没能一同用膳,赵十一画鸽子画到很晚,他又不能耽误孩子画画,只好作罢。   这几日赵十一似乎十分热爱作画,一大早他就命染陶去侧殿叫他过来,哪知道,他又去了后苑!   宝慈殿的太监领着孙博勋等人往殿中行去,走至宣佑门的时候,恰好遇到赵十一走来。赵十一依然穿着赵琮最喜爱看他穿的天青色衣裳,走得有些缓慢。他躲赵琮躲了好几天,今儿躲不下去了,他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染陶回去。   “小郎君万福!!”宝慈殿的小太监一看到他,立刻连身后的燕国公也不管了,明明还离着一段距离,他就跪下来磕头。   孙博勋眉头一皱。   他哪里知道赵十一那天在宝慈殿杀人,又将孙太后气晕过去,到底是如何的骇人。如今整个皇宫里的人都怵他,也就福宁殿的一群小宫女喜欢他颜色好,天天往他跟前凑。例如此刻,赵十一去一趟后苑,身边就跟了好些个宫女。   孙博勋看向赵十一,见他身边围绕着一群小宫女,心中暗斥:不知规矩!   赵十一看都没看他一眼,绕过他直接走了。   倒是染陶行了个礼:“见过燕国公,见过世子。”   孙博勋点头。   染陶笑着跟上赵十一,一行人渐渐走远。   孙沣气道:“小兔崽子真不知规矩!见到父亲,连个礼都不行!他又不是王府世子!只不过是个小破落罢了!”前些日子中秋宴上,他们全家人都被落了面子,他们可不就连着赵十一也恨上了。   小太监自己爬起来掸掸裤子上的灰,暗想:您快得了吧!太后娘娘多厉害一人,不照样被这位小郎君气晕过去?!这小郎君可是直接在宝慈殿的正厅里头杀人的!   谁不知道,陛下就快亲政了!那可是陛下亲自教养的侄子,往后宫中,陛下是一,他就是二!陛下身子不好,谁又能猜到以后是什么境况?没准啊,这位小郎君就是下一任呢!还当是太后娘娘威风的时候呢?不过小太监也就只敢在心中想想,并不敢说出来,否则那可是死罪。想罢小太监又郁卒,他可不想再待在宝慈殿了。   孙博勋面色微阴,依然未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   走了会儿,孙沣回头:“大郎你傻站着做什么?!”   孙竹清猛地回神,他方才盯着染陶看,看傻了。被他爹叫醒,他立刻道“没事没事!”。   他慌忙上前,却还是不住回头看。   孙太后依然昏沉着,他们倒也探望不出什么花来,只是今日走了这么一遭,孙家人心里都有数,这宫中,真的已不再是从前的皇宫。   赵琮不见他们,他们更不敢久待,看了一番,早早便离开。   倒是几个月不见的孙大娘子孙筱毓当真长进了些,她轻声问道:“大爹爹与爹爹明日可还来?”   孙博勋沉声道:“要看陛下的意思。”   “其实,这回是姑母殿中的女官做得不对,与姑母又有和关系?姑母可是都昏沉数日了,可见此事对姑母打击如何大,姑母是最为疼爱陛下的。”   孙博勋仔细看她,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仔细打量这个孙女。仔细一瞧,才发现,真的是长大了。   他反问:“毓娘也觉得娘娘委屈?”   “娘娘自然委屈,此事与姑母有何关系?大爹爹该让天底下人都知道姑母这份委屈呢!”孙筱毓离开家中几月,无人纵容,又有严厉的姑姑与女先生亲自教导,的确长进许多。她进东京城时,城门处被宫中太监迎接,那太监张口直接便道太后的女官如何毒害陛下,讲得无比细致,声音还不小。一旁进出之人,无论身份高低,皆都盯着她看,她的面子里子全都没了!   平白被泼了脏水,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去?   她如今有了些能耐,也知道事情总要从长计议。   孙博勋也正困在围城中,如今听孙女这么一说,才发觉自己是想太多,反倒忘记了最简单的法子。   赵琮不是喜好找那些个书生在东京城里给他写贺词吗?   他也找书生替孙太后写冤词去!   他失意而来,倒是得意而去。   只是出了宫门,上了马与车,孙竹清还恋恋不舍地回身望着皇宫。   于氏心疼道:“可是又吓着咱们清儿了?唉,如今这宫里头可真怕人。往后可别再来了!”   孙竹清赶紧道:“娘!清儿明日还想来!我与妹妹一同给姑母侍疾呀!”   于氏一听,倒是十分感动:“咱们清儿与毓娘都是孝顺孩子!娘回去便与你爹爹、大爹爹说。”   孙竹清听到这保证,才又放下心来。 第75章 “我不要小娘子!”   赵十一回到福宁殿, 走至正殿阶下时, 脚步又一顿。   这是他常来的地方,此时却有些怵。   “小郎君?”染陶诧异。   他才拾阶而上, 反正要走了, 再多看几眼吧, 他心中这般说道。   赵琮正靠坐在床上读书,看得仔细, 听到脚步声, 他立刻抬头并往外看去。一见到赵十一,他便笑了起来, 眼睛笑得犹如一轮弯月。   原本脚步还缓慢的赵十一, 瞧见他这样的笑容, 立刻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大步便往床前走去。他的眼睛不由也跟着变得亮起来,走至床边,他低头盯着赵琮看。   赵琮抬头看他, 笑:“你是饿了吗, 眼睛跟饿狼的眼睛似的。”   他是玩笑话, 却将赵十一说得一愣。   赵琮拍拍床边:“坐下说话。”   赵十一听话坐下,赵琮又叫染陶去拿吃的来给他,再问他:“今日画了些什么?”   赵十一沉默。他原本是盯着赵琮看的,可赵琮那番话说得他再不敢看。   “小呆子,你如今是能说话的,为何又不开口?”赵琮见他又不说话了, 教育道,“不能总困在你自己的小天地里头。这些日子朕在养病,没时间与你说这些。你那日做得很好,只是你不该下水救朕的,幸好你是识得水性的。说起这个,你为何会识水性?”   按理来说,十一岁的孩子,在家里又不受宠,上哪里学游泳去。   赵十一低头,眼睛有些闪烁。上辈子的时候吃苦吃多了,在西南时险些溺水而死,关键时刻身边的亲卫救了他,并教会他游水。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也不知因何驱使,他鬼使神差地说:“幼时被推入水中,便学会了。”   赵琮听到耳中,自然又是好一阵难过。   大户人家,又是魏郡王府那种孩子众多的人家,可以想到是多艰险。肯定是被谁他的好兄弟给推到水里的!   赵琮心疼地伸手拍拍赵十一的手,宽慰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忘记吧。”   赵十一抬头看他,见赵琮一脸难过,心中却满满的都是满足。他自觉卑鄙,却又高兴得很,他再度紧盯着赵琮看。   赵琮拿起手边的书,好笑地遮住自己的脸,再拿下,玩笑道:“朕可不是你喜欢吃的水晶包儿——好吧,你就盯着吧。”他又道,“你如今这样就很好,欺负你的人,你就要欺负回去。你终于开口说话,朕也能跟你说些其他的。往日,朕十分忧心你,不知待你长大了该如何是好,怕你不能说话,怕你制不了下人。如今,朕可算是放心。日后你出宫,朕给你宅子,你不用与你的家人一处住,也可将你的生母接出来,你们一同住。朕再给你赐婚,是不是——”   赵十一听到“赐婚”二字便觉刺耳,打断道:“不用为我赐婚。”声音中还有些许不满。   “为何?”   “我不成亲。”   赵琮再度笑起来,赵十一虽已恢复真正的性格,再不成日自视孩童。但他的确还是孩童,声音也还未变,听起来可爱极了。   赵十一抿嘴。   赵琮知道小孩子们大多是要面子的,提及这些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他道:“待你长大再说。”   赵十一看他,念及方才赵琮说的话,不由便将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口:“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赵琮想了会儿,说:“因为朕喜爱你啊。”   明明是哄孩子的语气,却又将赵十一说得低下头。   赵十一暗想,这皇宫真是一刻也不能再待下去。   赵琮虽是哄孩子的语气,却也的确是他的心里话。他见赵十一不好意思,面上笑着的同时,也想到染陶所说的一群宫女围绕他的话,不由也骄傲,他们家小十一就是生得好!他又感慨道:“小十一,待你长大,得有多少小娘子心悦你?”   “……”赵十一不免抬头看他,不懂赵琮这话是何意思。   他从不知被人心悦是何感触,上辈子的时候,开始他就是个不受宠的小破落,谁会喜欢他?甚至都无人看得见他。后来他整日里杀人,身上满是血气与煞气,又有哪个小娘子敢喜欢他?当时有人传他杀人如狂,也就是他登基后,才无人敢这般言语。   当初,宫中后妃,哪个不怕他?他偶尔召人来一块用膳,那些女娘吓得腿都在抖,跟他要立时杀了她们似的。   久了,他便没了兴致。   赵琮再道:“真该拿个镜子来让你照照,小呆子,自己生得好,还不自知呢。往后啊,怕是许多小娘子要抢你,到时,可要让朕来为你挑。”   “我不要小娘子!”赵十一回神,有些不高兴,开口闭口就是小娘子,无趣!   “那你要什么?”   “我——”   自赵十一会说话后,赵琮已发现他不如从前好逗,现在猛地又找到一个能够逗他的话题,赵琮赶紧抓紧,笑问:“难不成你要小郎君啊?”   “……”赵十一不可思议地看他,这还是皇帝吗?!   “小呆子!”赵琮笑出声,往后仰去,笑得畅快。   “……”赵十一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气!赵琮这番话,简直不知所云!   室外的染陶与茶喜等人,听到内室中陛下畅快的笑声,纷纷对视,也都露出笑容。   果然只要小郎君在,陛下便能开颜啊。   如今太后是下去了,他们陛下亲政也就是这些日子的事,往后只会愈来愈好。   小郎君也能开口说话了。   日子可算是有了盼头。   赵琮笑到后来,又小声道:“小十一,你愿意开口说话,朕十分欣慰。”   他再道:“那一日,你救了朕,朕很感激,更是欢喜。”有人将你的生命看得如此重要,还有比这更让人感动的事吗?在赵琮心中,赵十一已是如赵宗宁一般,可以百分百相信的家人。   “既已从小天地出来,就再也别回去。”赵琮拉住赵十一的手。   赵十一再看他。   “小十一,要快乐地长大,朕会保护你。”   赵十一的眼睛蓦地又是一酸,但他稳稳地忍住,没有露出丝毫的失态。   直到赵琮休息,他已离开,他已回到自己的侧殿,脑中还是赵琮的那句“朕会保护你”。   何德何能,赵琮竟会对他说这句话。   他也想说,想说“我也能保护你”,可他突然毫无勇气。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臂,临走前,赵琮还又仔细看了一回他的手臂,千交代万交代,才放他回来。他摸了摸手臂,眼前不由又是赵琮满眼的心疼。   他不由又叹气。   他真的得走了,越快越好。   孙太后的贴身女官陷害陛下一事,到底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酒楼里头,勾栏瓦舍里,除了赌陛下何时亲政一事,众人又多了谈资。   萧棠照例是坐在王五正店,点了三两下酒菜与一壶酒,另有一盏清茶。   京中的书商众多,他进京以来,写了不少诗词,赚了些许银子,家中欠债已还清,他手中比往日里松快了许多。且他得郡主授意,常来王五正店观察,郡主给了他一笔银子。   他最初自是不肯要,赵宗宁直接言明这是办差事的银子,总没有令他办差事还自己掏银子的道理。他自知囊中羞涩,若是日日来酒楼,肯定是撑不住的,倒也不再推辞,接过这比银子。   在这儿待久了,总要认识一些熟面孔。只是这一日是个雨天,酒楼人少,萧棠吃了几杯酒,也没见着熟人。   倒是许多食客在谈论陛下被太后陷害一事,萧棠吃着白切羊肉,听这些人的谈论,虽荒唐且平实,倒也觉有趣。心中却也更敬佩宫中官家,其实那日陛下与他说年内将亲政的事,他当时被振奋,事后想了一番,却觉得此话怕是大话。   毕竟孙太后听政六年,根基多少也有。但陛下是毫无根基的,这般相比,孙太后可不牢牢占了有利的地位?谁能想到不过一月有余,宫中便生这许多变化。陛下亲政也不再是说说而已,他如今除开每日来此处吃酒,便是在住处苦读,只为来年的恩科。   他再听了一番,始觉无意思,起身要走。   门口又走进一人,他立刻笑着起身招呼道:“若平兄!”   来人走到他面前,拱手行礼:“子繁兄!”   萧棠又坐回,伸手邀请:“若平兄,请坐!”   此人与他同年考取举人,更是同未参加今岁的春闱,姓易名渔字若平。不同之处在于,此人家中极为富庶,是扬州出了名的大商人,街上铺子有小半是他家的。   他之所以拖着不参加春闱,是为了游历。   他们留在京城的书生们大多住一处,赁一个三四进的宅子,多人同住,共摊赁资,可不是省下许多银钱。这位易渔却是独居的,他家在京中有宅子。但此人性格十分平和,且学问也好,京中学生常在几个固定场所吃酒吃茶,交流学问,他也常来,性子颇对萧棠胃口,两人不免就认识了,相交甚好。   萧棠亲手为易渔倒酒,笑问:“若平兄,今日为何有空出来?外头可还下着雨。”   易渔也笑:“子繁兄不惧风雨,我又何惧?”   易渔是大户人家的郎君,往日里出行皆有车马小厮跟随,哪似他这般粗糙?他们二人早已熟识,萧棠正要再与他开玩笑,易渔突然又小声道:“子繁兄可知宫中事?”   萧棠示意他看四周,说道:“人人都在谈论,我能不知?”   “子繁兄有何论断?”   “这——”他们虽是相交的好友,往常却从来不谈论这些。他们是学生,更是举子,怎能公然讨论这些。   以往易渔也不是这般不知趣的人,今日为何突然与他谈论这些?不待萧棠反应过来,易渔再道:“子繁兄是常去郡主府的,怕是心中已有论断吧。”   萧棠立即冷下脸来,皱眉审视地看着易渔。   他每次去郡主府均是小心再小心!甚至近来已少去,均是林先生与他联络,易渔却能发现,可见盯他盯了许久!此人心机颇深!   易渔笑:“子繁何必这般惊讶,你我认识许久,我是什么人,你不知?”   萧棠冷笑。   易渔无奈道:“子繁,我当你是知己,实在是如今心有不惑,无人可解,才与你这般说话。”   “有何不惑?”   “今日,燕国公府大管家来我家中。”   萧棠精神一凛。   易渔叹气:“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移步我家中?”   萧棠应下,与他一同回家,两人对坐,说了一下午的话。   原来那燕国公府也知道近来京中有人故意为陛下说好话,想效仿,为太后正名,这般便盯上了易渔。盯上易渔自然也有原因,易渔不似寻常书生,寻常书生大多无胆子做这样的事。而易渔是大户人家子弟,有胆量,也有眼界。偏偏他们作为商人之后,总差了些东西。   虽说本朝并不抑商,且商人愈来愈多,但长久以来,人们的观念已定,商户总是略差些。易家不缺钱,就缺地位。   正因如此,燕国公家盯上了他。   易渔依然很无奈:“子繁兄,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有所隐瞒。我的确是亲眼见过你去郡主府,暗自猜想你当是与郡主有些许关联。之后京中有人故意出头,替官家写颂词,我便猜到那人是你。我与你相识,是我动机不纯。但我是真心待你,否则我又何必与你说这些?”   易渔此人当真心机颇深,怕是还有所隐瞒,萧棠深知。但也如易渔所说,定也是相信萧棠,才能对他透露这些。这样的人相交起来,有利也有弊。   萧棠依然审视地看他。   易渔生得一副好相貌,往常面上总是带上几分笑,当真是位佳公子。交谈之间可知他学问非凡,但在解试中考取的名次却平平。以往萧棠还有所不解,现下忽然明白,此人怕是藏拙!   易渔又对他行揖礼:“子繁兄,此番还得你为我解惑。”   萧棠再度不由佩服他,什么解惑?他既然把这事儿说出来,自然是回绝了燕国公府,亦或者应下了却不打算做事。他是指望自己去郡主府呢!易渔是想邀功,此人心中想法万千,难怪说是游历,却又久久不离开东京城,怕是他也眼见着宫中势力几番变化,已能猜到陛下将亲政!   亲政总要开恩科,他也是为了明年的那一科啊!他是为了在陛下面前露脸!只怕明年恩科,此人名次不低。   萧棠惧他又佩服他,但他与易渔虽相交颇好,到底认识不久。这种能人,想必官家也有所需。总归是利于官家的事,他早就为官家所用,便是去郡主府汇报一声又能如何?   罢了罢了!即便他为易渔所利用,但他将易渔此事推到郡主那处,郡主也将感激他,他何尝不是利用了易渔?只可惜,这利用,也只是被易渔逼迫着去利用啊!   萧棠摇头:“以往我真是小瞧了若平兄,不知若平兄还有什么是藏着的?”   易渔苦笑:“子繁兄,人生在世,总有无奈。”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总有无奈。有人生来就想当官做权臣,有些人呢,就想平平度过此生。易渔显然是想当官做大事的,不藏有几分心机,又能如何往前走?易渔此人,真是不负他的姓与名。   倒是他自己,应当反思,他终究还差了些!   翌日,萧棠打扮一番,由郡主府后门入府,将此事禀报赵宗宁。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到一个好玩的。   皇帝面前,十一:小狼狗[汪呜~]   别人面前,十一:小狼[嗷呜!][凶!]   哈哈。 第76章 他们自己往自己身上泼了脏水。   赵宗宁既知此事, 赵琮便也立刻知道了。   既知道, 还能让燕国公嘚瑟?   赵琮立刻再令人去请燕国公及家人多进宫探望孙太后,只说太后病中, 惦念家人。福禄等人出宫去时, 带上了许多人与礼品。眼下多少人家正盯着燕国公府?亲眼所见陛下身边的大官带来礼品, 态度恭敬有加。   临走了,福禄还频频回身行礼, 令燕国公家放宽心, 连说此事与太后没丁点儿的关系。   饶是镇定如孙博勋也不由动怒,往日里真的是小瞧了赵琮!   待他得知, 赵宗宁昨日里派人送信进宫, 便知, 又是这位郡主捣的鬼。可赵宗宁的郡主府有铁壁铜墙,他们能做什么?   紧盯着燕国公府的人自是更觉燕国公府的架子好生大,竟要陛下跟前的大官亲自出来赔礼呢!   世人皆是如此,燕国公府何以独大, 不就靠宫里的太后?自有人瞧他们不顺眼。如今他们有难, 又不是当初陛下还弱的时候, 太后都倒下了!众人还不可了劲?萧棠再牵个头,如今燕国公府的名声是越来越差。   孙筱毓的小点子提出来,还未来得及付诸实行,未来得及冒出小火花,就这般被掐灭了。   且孙博勋等人还得老老实实地去宫中探望孙太后。   探望之前,还得先到福宁殿外头给陛下磕个头。   陛下生着病呢, 不便见人。   赵琮正想着怎么把燕国公这个爵位给捋了,想了一通,倒也觉得还是孙太后的法子最好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正欲让萧棠寻人往他们府上泼脏水,却不料燕国公府自己倒动手了。   他们自己往自己身上泼了脏水。   但这偏偏是赵琮最不愿瞧见的境况。   这得说回燕国公家每日进宫看孙太后的事。   说来也巧,那日赵琮落水后,京中便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下雨,且天气越来越凉。孙太后虽已醒来,身子却还是不大好,大多数时候依然是躺在床上。赵琮此时也懒得再去演戏,他也需快些把身子彻底养好,好赶上亲政,只令人偶尔去宝慈殿瞧瞧她,他自己倒是从未去过。   又是一个落雨天,染陶奉命带了两个小宫女一同去宝慈殿看望太后,太后在睡。   孙筱毓是一直在的,见她过来,互相行了礼。染陶进到内室,才发现内室中竟然还有一位男子!   她立即低头。   “这是我哥哥。”孙筱毓说道。   染陶行礼道好,心中却暗想,这个燕国公府真是不知所谓!宝慈殿也越发不行了,青茗既愿出来背锅,所犯的乃是死罪。前些日子已处死,倒是陛下念她忠心,赏了她一杯毒酒,只几息便死了,死得痛快。死后也送她的尸身回到家中安葬,也未处罚她的家人,已是十分优待。   如今青茗没了,宝慈殿万事均是王姑姑做主,这才几日,就已乱了套。这么大的郎君,竟然也放他进孙太后的内室!虽然一个是姑母,一个是侄儿,这也太不讲究了些。   孙竹清一见到染陶过来,却是立即站了起来。   不枉他每日进宫来,总算是碰上了!   孙筱毓向来跋扈,如今长进,知道面子要做足,且又有严厉的姑姑教导,也渐渐养成了有些心眼的小娘子。她一瞧见她哥哥的神态,还有甚不明白的?她心中恨赵琮,也恨染陶,却知道她无能力与他们对抗。   甚至是他们燕国公府如今也不如从前,困在原地,动都动不得。   她现下观她哥哥这番情态,心中倒是又起了个点子。   他们燕国公府是不如从前,可太后姑母,还是太后呀!   染陶走后,孙竹清巴巴地送到殿外,染陶一头雾水,却也没能往其他地方想。   她自小进宫,学的是正经规矩,跟的也是规矩人,且她与孙竹清之间,无论身份还是地位皆差了许多。她只当这位大郎君是个憨厚性子,倒与孙家其他人不同。他们陛下要亲政,面子上总要做足,她还笑了笑,才转身离去。   孙竹清扒在门上,目送她很远。   他闷闷不乐地回到殿中,孙筱毓正吃杏仁糖,见他这般,不屑道:“眼珠子都跟着人家走了!”   “妹妹!你知道?!”   “谁看不出来?你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孙竹清立刻上前,在她身旁坐下:“我的好妹妹,你说怎么会有生得那么好看的人?”   其实染陶生得也不是绝色,但这世上往往就是有眼缘这么个东西。   “哼,你喜欢又如何?人家可是陛下跟前的女官!”   孙竹清立刻又蔫了,闷声道:“那可如何是好,如何才能娶得陛下的女官?”   孙筱毓眉毛一扬:“娶?!”   “是啊,我瞧见她第一眼,便想娶她!”   孙筱毓差点没被他气晕过去,尽管染陶是陛下的女官,却也仅是宫女,还比他大了几岁!他堂堂燕国公府嫡子,竟然要娶一个宫女?他将来可是要继承爵位的!这样的女子,纳为妾侍,都算她家祖上积德!先不论此事能不能行,光是听到都气得很。   她又想到自己,上回在宫中因魏郡王的事,这回又因小太监将她拦在城门处说的那番话。怕是更没人要求娶她,她是千尊万贵的国公府女娘,却不如一个宫女!   她原本想讽刺一番。   孙竹清又问:“好妹妹,你比我聪明,你说要如何,我才能娶到她?”   孙筱毓想了一番,笑道:“其实你若真想娶她,也不是不可,妹妹有法子。”   “如何说?!”孙竹清的眼睛立刻一亮。   “据闻福宁殿养有许多鸽子,你……”孙筱毓附到他耳边,声音越说越小,孙竹清的眼睛却也越来越亮。   夜间,染陶照例巡视一番福宁殿,正要回自己的屋子,却见吉利身着蓑衣要往外去,她叫住问道:“今日不是你守夜?”   吉利回身看她,立即道:“染陶姐姐,还有鸽子没回来,我出去找。”   “差几只?”   “差三四只罢。”数数上头,吉利总要仔细数过才算知道。   “我去找,你快去接着守夜。”   吉利摇头:“外头雨大,又冷,姐姐你别去了,我去就成。”   染陶笑:“呆子,回去吧,守好小郎君要紧,我去便是。”   染陶每晚均要巡视福宁殿,该歇的歇下,该守夜的守着,她才会关殿门。   守夜的确也是大事,吉利想了会儿,又连连被染陶催,只好回侧殿。   染陶撑伞,往外去找鸽子。外面雨不小,宫道上正有巡夜的侍卫走过。   侍卫见着她,还问了声:“染陶姐姐这么晚怎还在外?”   染陶说了缘由。   他们道:“再往里走便有些暗,姐姐怎不提盏灯。”   “一时着急,给忘了。”   “我们陪姐姐同去吧?”   “你们自去巡视,我无碍的,这片儿我常来的,找着我便回去了!”   侍卫们也的确要办差事,每轮一班,巡视多少地方皆是有定数的。他们又与她说了几句话,与她分开往两个方向走去。   染陶走至坤宁殿,忽闻殿内似有鸽子在叫,她抬手便推开门,里头却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染陶大惊之下差点尖叫出声,但她进宫十多年,规矩十分好,硬是忍住了。   她用劲去甩那人的手,对方却将她拉得更紧,并用力将她拉至门后。   染陶伸手扒着门,正想法子,忽听一道还算熟悉的声音说:“染陶姐姐,我心悦你,我,我想娶你!”   听到这话,染陶这才是真正的大惊,她借着墙外稍许的光,看清面前的人,竟然是孙竹清!她顿时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她念在此人虽荒诞,却无坏心的份上,冷静道:“这位郎君怕是睡梦中迷了,请放开婢子,这些话儿婢子当从未听过!”   孙竹清着急:“姐姐,我说得是真的!你可愿意嫁予我?你愿意,我便去求陛下,去求太后姑母!”   染陶真不知此人的脑袋是如何生的,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顿时也有些愠怒:“请放开!”   “我不放!”   染陶正色,再度去挣扎。愈挣扎,孙竹清就愈不愿放。来之前,妹妹教他直接迷晕染陶,躺到一处,她再派了丫鬟过来,闹出动静,叫那些巡夜的侍卫都瞧见,便是再生的米,也得成熟饭。   但他是真的心悦染陶,不愿这么逼她。他也知道,这样的话,染陶只能做他的妾侍。他也不知为何,明明见过许多绝色女子,那夜月色下的染陶却真的迷了他的眼,怎么也无法忘记。他打算当面告知染陶他的心意,望她能接受。   孙竹清是个脑中没一点明白数的人,素来不爱读书,难得看一回书,也是小厮偷偷给他买回来的词本子,里头尽是些艳词,提及的也尽是公子与佳人。他如今表达了心意,见染陶却不愿,还百般挣扎,急躁中,他从怀中掏出妹妹给她的帕子,一把捂住染陶的嘴。   染陶愈发挣扎,但鼻尖已闻到异香,她渐渐闭上了眼睛,身子往下软去。   她手中的伞也落到了地上。   孙竹清蒙了会儿,伞也不顾,立刻将她抱进坤宁殿一侧的小厢房内。   吉利为赵十一守夜,赵十一原本就不好睡,这些日子更是睡不好。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独坐也无趣,且这寂凉的雨夜里头,不说话,总也有些落寞。他便叫吉利,可吉利不知在发什么呆,叫了声竟没回应。   赵十一拉开幔帐,看向坐在床榻上发呆的吉利,叫他:“呆子!”   “啊?小郎君!”吉利立即回身看他。   “想什么呢,出神成这模样。”   “小的,小的在想染陶姐姐……”   “……”赵十一愣了愣,抓起手边的另一只枕头便砸他,“你这真是呆子想吃天鹅肉了!亏你说得出口!”   吉利没明白他的意思,只道:“染陶姐姐出去找鸽子,还没回来。”   赵十一这才知道他理解错了,不在意问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半个时辰前,小的刚进来守夜的时候。”   “已是这么久?”赵十一眉头一皱。   吉利没回话,房中突然便静得有些诡异。赵十一便觉着有些不对劲,他是连命都能重来一回的人,有时候格外在意自己的这些忽然而生的直觉。他立即下床,对吉利道:“你与我一同出去找她!”   “小郎君?”   “染陶最知分寸,哪有找了半个时辰还不回来的?鸽子还能重要过人?”   赵十一匆忙穿上衣裳,与他一同出去,两人走得静悄悄,谁也不知道。   皇宫就这么大,宫道也就这么几条,问了几个曾见过染陶的侍卫,得知他们在宣佑门处还曾见过染陶姑姑。赵十一越发觉得不对,正要往坤宁殿去,却听到身后也有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几个宝慈殿的小太监吓得连要办的差事也忘了,转身就要溜。   赵十一还有甚不明白的?吉利上前立即逮住那几个小太监,侍卫帮押着。   小太监哭喊着“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的什么也不知道”之类的话,被拖拽着一同去往坤宁殿。   染陶被迷晕过去,正与孙竹清一同躺在厢房内的床上,听到屋外来人,孙竹清还当是妹妹安排的小太监与丫鬟带着侍卫来了。他心中还有些可惜,被宫中之人见到他与染陶躺在一处,毁了染陶清白,太后娘娘一定会把染陶指给他,便是陛下也无甚话好说。   可这样,染陶只能做他的妾侍了。他还暗想,往后定要对染陶好。这般想着,他又乐了起来。   哪料他还没乐完,内室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拎了起来。来人将他往地上一甩,抬脚便朝他心口踩去。   他痛呼出声,来人又朝他心窝子踢了两脚,踢得他不禁在地上翻滚。   他此时终于回神,还记得妹妹教的话,连声道:“我与染陶姑娘心有——啊!”   赵十一甩他耳光,将他一把甩到床榻上,孙竹清跟只小弱鸡崽子似的,脑袋撞到床角,直接晕了过去。赵十一再一把扯下床上的幔帐,扔到染陶身上,遮住了染陶只着亵衣的身子。   赵十一回身看向身后的几个侍卫,笑问:“你们见着什么没?”   侍卫均低头:“什么也没见着!”   “听着什么没?”   “什么也没听着!”   “若有人敢把今日的事儿说出去,我饶不了他!定让他身首分离!”   赵十一正说着,屋外忽然又有一个丫鬟过来探头探脑。一瞧见房中竟是这般情况,她吓得转身就要溜。赵十一却记得她,那是孙筱毓身边的丫鬟!当初也踹过他一脚,虽是他故意,到底心中记了一笔。   他冷冷一笑:“吉利,去将她打晕!”   “是!”吉利走去,利索地抓回那个名叫绿水的丫鬟,敲晕便带进来便扔到地上。   赵十一对侍卫道:“扒光这两人的衣裳,将他们扔到床上,你们在此处守着。明日一早便去宝慈殿禀报,叫孙太后过来好生看看!看看她的好侄儿在宫中是如何行事,孙家就是这么个作风?一点脸皮都不要!枉他们还是公爵人家!”   侍卫满背的汗,连连点头应下,吉利已匆忙背起染陶往外走去。   赵十一走出门,又回头威胁道:“闭紧你们的嘴巴。否则——”   侍卫再度保证:“请小郎君放心!”   赵十一这才带着染陶回去。   几位侍卫一同舒了口气,并按赵十一的话行事,随后便不屑地看向床上光裸晕着的一对。   到底哪来的胆子?敢这样对福宁殿的染陶姑姑?   他们心中还道,最没出息的便是,都将人迷晕了,也只是躺在一处,什么都不敢做。这他娘的不是怂,是什么?   他们最瞧不起这样的人!   孙筱毓只想到要下赵琮的面子,哪里想到更深层次的东西?她再有长进,也依然是个绣花枕头。她以为她哥哥玷污了染陶的清白,赵琮面上无光,且只能将染陶给她哥哥做妾侍。   陛下的贴身女官,给她哥哥当妾侍,得是多大的笑话?人人都得笑他!   太后娘娘如今再不好,那也是太后,还能被这样的事情所困?   她骄纵惯了,从记事起,家里人就说赵琮不中用,皇宫那是太后姑母的。即便如今宫中有变,那也无碍。   是以她想了这么个蠢主意,还当自个聪明,既替自己报仇,也替娘娘报仇了呢。她还以为太后回头要感激她。   也好在孙竹清对染陶的确有几分爱慕,不敢真玷污,难得君子了一回。   否则染陶这一生便当真要毁了。   但于她而言,这也当真是无妄之灾。 第77章 “为陛下亲政一事。”   赵十一是知道萧棠的, 更是知道清白与名节于女子而言十分重要。染陶是个好姐姐, 对赵琮好,对他自不用多说。   他与吉利悄溜溜地回到福宁殿, 也不敢惊动他人, 只将染陶带到侧殿, 将她摆在榻上。再将茶喜叫来,令她陪着。   茶喜一瞧见这副场景便吓坏了, 她张嘴就要惊呼, 吉利立即捂住她的嘴。   茶喜震惊地盯着赵十一。   “你陪陪她,夜再深些, 取她的衣裳来替她换上。”   茶喜连连点头, 吉利这才松开手。   “小郎君, 染陶姐姐怎么了?”茶喜小声问。   赵十一冷笑,却未回答,只是转身走回内室。孙家人真是,都到了这份上, 还能想得出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茶喜再看吉利, 吉利满脸的无奈, 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茶喜低头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想明白。她不禁心颤,是谁,竟有这样的胆子?   赵十一还真没想到那孙竹清对染陶真有几分心意,在他看来,若心悦一人, 还不是百般护着?他以为,这就是宝慈殿中那孙家兄妹用猪脑袋想出来的蠢法子,想丢赵琮的面子。   他躺在床上恨不得磨牙,就那两个蠢货,还想打赵琮的脸?   他暗笑,孙家兄妹这辈子都别想再好过。   次日,几名侍卫果然尽职地去宝慈殿禀报。   孙太后虽昏昏沉沉,却总有清醒时,待她听明白侍卫的话,她差点呕出血来。她到底是个刚强性子,一时间竟然又站了起来,将侍卫遣出去后,反手就甩了孙筱毓一个耳光。   孙筱毓跪在地上哭。   “我当你有了长进,竟又做出这般事来!”   孙筱毓哭道:“姑母,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是哥哥心悦赵琮的女官染陶,与哥哥躺在一处的该是染陶才对——”   “你起身。”孙太后轻声打断她的话。   “姑母?”孙筱毓泪凝于睫,诧异地起身。   孙太后再度甩了她一个耳光,指着她,痛声道:“你可知,若是此时与那个不成器的躺在一处的,真是染陶的话,我将如何?孙家又将如何?!”   “如,如何……”孙筱毓呆愣住,她真的不知将如何。   孙太后被她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将如何?她的侄子把皇帝的贴身女官给迷晕,且欲污人家清白,该如何?!孙家的燕国公这个爵位,当真不想要了?他父亲虽冷淡至极,却很有才干,更别提他的祖父,更是连太祖都赞过的人物。可他们孙家,为何会有这对兄妹这般的后辈?!   到底怪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何要将孙筱毓召回来?   她此时已不在意朝政,心中首先想到的是到底如何才能保住孙家,下意识地她便叫:“青茗——”叫到一半,她才想起,青茗已被处死。   她哀哀一笑,头一回察觉出了累。   她真是输得彻底了。   好在,赵琮对身边的人极为好,尤其染陶陪他长大,这事儿,赵琮即便知道,也不会闹大。赵琮在意染陶的清白。   她此刻只能寄希望于此。   既不闹大,赵琮就不能明面上处罚燕国公府。   赵琮醒来后,没有瞧见染陶,自是觉得诧异,正要问,却见赵十一进来。   赵十一清早便来陪他,他倒也高兴,便先将其他人都抛到脑后。赵十一暗暗松了口气,赵琮的身子还未大好,他一早便吩咐了殿中的人不要拿此事来烦赵琮。他真怕,赵琮又被气出病来。   好歹等染陶醒来,再慢慢把这事儿告予赵琮知道。   且染陶醒来后,人证也在,也好办事。但他与孙太后想到了一处,赵琮这么喜欢染陶,还要把她嫁给那个叫作萧棠的书生,怎忍心将她推出去顶这个锅?昨夜他便想到了这点,干脆把孙筱毓的丫鬟与那个混账推到一处,回头拿这个说事,燕国公也没好果子吃。   他把万事都想到了。   却独独没有把染陶算进去。   他一直陪同赵琮。   染陶在侧殿中缓缓醒来,茶喜立刻上前,轻声问:“染陶姐姐,你醒啦?”   一醒来,染陶便想起了昨夜的事,她立即去感受身上是否有痛感。当初进宫,什么规矩都要学,有些女儿家的事她是都知道的。那处毫无痛感,她心中松了口气。虽不打算出宫嫁人,但若是身子被歹人所污,她怎还有脸伺候陛下?定要去道观修道去。   茶喜见她未有反应,担忧地又叫她一声,她才看向茶喜,也才发觉此处是福宁殿的侧殿。   “染陶姐姐,昨夜是小郎君与吉利将你带回来的。小郎君说,怕吓着陛下,现下都瞒着他呢。你先在此处歇息……姐姐,你别哭呀。”茶喜着急地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染陶摇头避开,再镇定的女子,遇到这样的事,又有几个是不慌的?   昨夜,她被帕子捂住嘴的瞬间,心中满是绝望。此刻再遇一丝生机,陡然间,她也不由落下泪。她挣扎着要坐起来,茶喜赶紧扶住她。   “你代我叫福禄来,若他正伺候陛下,便叫路远来。”   茶喜不敢轻举妄动,问道:“叫他们来做甚?姐姐,小郎君要你歇息着呢。”   染陶心中冷笑,她现下已是回过神来。孙竹清说心悦她,这样的国公府郎君,到底懂甚为“心悦”?他们定是要借此机会打他们陛下的脸!   小郎君也好,面前的茶喜他们也好,都是为她好,毕竟谁都知晓清白与名节有多重要。可正是因这所谓重要的东西,她反被他人利用。也怪她!近来因孙太后倒下,也不如往日里小心,这也是给她一个教训。   可凭什么,只她被人利用?只她害得陛下要一同被他人利用?   她反正是要一辈子在宫中的,无所谓嫁人与否,便是把今日之事坦坦荡荡说出去,反倒清清白白,公道自在人心!也让世人知晓,孙家与宫中太后到底是何嘴脸,陛下亲政一事再不能拖!孙太后借着“孝道”,一再装病,在御宝一事上装腔作势,她看不得。   她不害人,人倒来害她!   没这个道理,她也要求个公道。越是要用所谓的清白来害她与陛下,她越是要用这个做利刃。便是世人皆在意这个,才引得这些下三滥之人尽用这个法子。她倒要看看世人究竟如何评判此事。   她沉声严肃道:“快去。”   “姐姐……”   “去!将他叫来,谁也别告诉。”   染陶严肃起来,倒也有几分威严,茶喜只好出门去叫人。   赵琮还未知道染陶被迷晕的事,宫外的人倒已先知道。   萧棠是常在酒楼里吃酒的,一为观察世人,二也为与其他学生讨论学问。他性子随和,人缘极好。今日依然是个落雨天,店中有些冷清。他低头喝了一口温热的酒,等易渔来,却不防还未等来易渔,倒先听到了其他消息。   酒楼中有人正议宫中事,且这回议的是个新鲜事,往常从未听过的。他听了几耳朵,最初还觉得有趣,越听越不对劲,他甚至放下筷子,走到那桌人跟前,严厉问道:“你们从何处听到此事?!”   那桌吃酒的人被他吓了一跳,随后道:“从西大街的元家茶楼里听到的,里头新来了个说书先生,忽然讲到此事,说是新文儿呢!”说到后头,他又激动起来,燕国公府的大郎君在宫中迷晕且欲非礼陛下跟前的贴身女官,多有意思的文儿啊!   平民老百姓,哪个不爱听这些个?   萧棠身子一抖,幸他双手撑住桌子,没出意外。   “这位郎君,你无碍吧?”   萧棠仿若木人,回身便往外走去,连银钱都忘了付。店伙计与他熟,倒也不以为他故意为之,却还是叫了几声。见他毫无反应,店伙计担忧上前,萧棠已走入雨中。   易渔撑伞由大街另一侧而来,见着他,远远便笑:“子繁兄!”   萧棠此时便是个木人,哪能听到他的声音?   “子繁兄!”易渔这才察觉出不对劲,上前替他撑伞,“你这是怎么了?”   萧棠依然没有反应,易渔伸手猛推他一把:“子繁兄!”   萧棠这才回神,回头看他一眼。   “子繁兄?”   “易若平。”萧棠却这般叫他,声音极为冷静。   易渔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萧棠,不禁停下脚步,审视地看着他。   “我欲去宣德楼前,你可要去?”   易渔皱眉:“所为何事?”   “为陛下亲政一事。”   “前日还是子繁兄与我说,此事,陛下心中自有沟壑,我等,等着便是。”   “再有沟壑,也经不住宫中太后借病拖延。”   易渔的眉头不仅未展开,反倒皱得更深:“你不是这等急躁之人,再者,仅凭你一人,又如何能成事?”   “我一人不行,在宣德楼前跪一个时辰不行,跪一日也不行。但若是所有留在开封府的举子同跪,跪到孙太后自愿交出御宝为止呢?!”   易渔怔愣。   萧棠已大笑,走出伞下,站在雨中,大声道:“孙家这等家风,何以堪为国公?!孙家所出女,扰乱前朝与后宫,三番五次阻挠官家亲政,甚至纵容贴身女官陷害当今陛下。天道也难容!”   路边小贩与行过的路人皆看向他。   萧棠未再看任何一人,说完这番话,他往前行去,大步孤身走入雨中。   易渔仅思虑几息,在路人们依然震吓的目光下,他收起伞,并跑步上前,笑着追上萧棠。   作者有话要说: 宣德楼是北宋皇宫的正门,正南方,学名其实是宣德门。   但是它本身就有门楼,共有五个门,两侧又有朵楼,还有斜廊等,看起来仿若城楼,又叫宣德楼。   很多重大节日里,皇帝都要登上门楼与民同乐的,总之是有重要意义的。 第78章 元兆六年,秋,九月庚辰,雨。   后有史书记载:元兆六年, 秋, 九月庚辰,雨。宣德楼前跪举子百名, 请上亲政。上亲临, 仍不归。太后带病而至, 亲呈御宝于上。上感念涕零,谓曰:朕愿万民安。翌日, 帝御殿, 诏曰将开恩科也。   这是史书中的记载,却也与实际无甚差别, 只不过其中多了各人的心思罢了。   萧棠打小便将染陶视为妻子, 后因家中突变不敢再抱有幻想, 怎料陛下给了他那样一颗定心丸,他便一心向明月,只愿好好替陛下办差事,也愿考出功名, 光宗耀祖, 再风光娶回染陶。   怎能忍受这样的苦痛?他定要亲手为染陶报仇, 只恨他手无权势,更无银钱,所靠的也只不过这顶脑袋与这张嘴。但便是只有这些,他也定能报仇。   建国百年,从未有过此等事,他偏要这般做。本朝开明, 重读书,举子身份不凡,无人敢杀,但也无人敢逼迫宫中贵人做这样的事。   他却无甚好怕,此时他的好人缘发挥了极大作用,不少人愿与他同去。且此时这番境况,人人皆知陛下的亲政不过是时间问题,谁不愿意做这锦上添花的事?在他与易渔的走动下,开封府内留下的举子,十有八九皆愿与他同去。   众人分工写下百人书,辰时共至宣德楼下,以萧棠与易渔为首,纷纷跪下,雨中高呼万岁,请陛下亲政。   宣德楼外,不远处便是御街,往日热闹非凡,今日因落雨几无行人。此时忽然热闹起来,多人不顾落雨,纷纷赶来看这盛景。   萧棠毫不畏惧,直直跪着,大声列出燕国公的罪状。   闹成这般,还如何隐瞒?   赵琮本还在与赵十一笑着说话,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后,他的笑容瞬间便敛去。   他明明并未开口,甚至连一丝动作也无,福禄与路远突然就跪了下来。   赵十一也被他忽然散出的气势而惊着了。   赵琮生气,很生气,特别生气。   他自打穿到这里后,还是头一回这般生气,孙太后那样针对他,他都从未这样生气过。   染陶从小陪伴他长大,替他挡过无数风雨。   染陶再比他大,也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娘罢了!   这要放到他的上辈子,才是个大学兴许还未毕业的女孩子,还未走入社会,换个世界,她就要做这么多的事,早早担起责任。他也早已将染陶当作姐姐,原本只等着萧棠出息了,风光将她嫁出去。或者,她不喜欢萧棠,他再为她择其他优秀的郎君。再或者,染陶一生都不愿嫁人,他也无碍,皆可满足。   他喜爱的姐姐,却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且为了他,还将这伤口展示出去给天下之人瞧?!   他气自己。   他总是慢悠悠地不着急,他厌恶孙太后抢他东西太久,故意拖着孙太后不放,逗猴子似的玩着孙家与她。却未料到,最后真正被玩的,却是染陶!   他怨自己。   他明明早已打算重制御宝,他心中明明也早已有打算,却从未说出口。   染陶都遇到了这样的事,首先想到的居然还是他!宁可要将伤口展示出去,也要以此来帮他。   他当真不需要这样牺牲自己所换来的帮助。   他为何总装无能?孙太后已被他打倒,他究竟为何还要装作一副无能的样子?   他早该褪去从前那层皮,早该与染陶他们坦诚相见,有商有量。   赵琮气极,也怨极,但眼下不是他气与怨的时候。   也不是追究任何责任的时候,他只是冷静问道:“太后可知此事?”   福禄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哪里知道?替染陶出去传话的路远,战战兢兢道:“禀陛下,晨时有侍卫去宝慈殿禀报,太后被气晕过去了。”   赵琮笑:“那两个没脸皮的东西还在坤宁殿呢?”   “是。”   没人示下,没人领,还是那几个侍卫守着。   太后被气晕过去?她是故意的!她知道他会护着染陶,这事儿只能轻拿轻放,她想装死。只可惜,染陶让所有人失算了。   染陶此举虽让赵琮心疼,却也让赵琮钦佩。   上辈子的时候,女孩子遇到这种事都没几个敢说出来的。   那好,染陶既然已将此事展在众人面前,他一定与世人一同给她一个公道。   赵琮越气,却笑得越温和,声音也越平静:“去将那两个没脸皮的东西带出来,送去宝慈殿给娘娘看一眼。看过后便送他们回燕国公府,从东华门出去,绕到宣德楼前,给大家都看看,让大家看个痛快。怎么躺的,便怎么出去。”   “陛下——”便是福禄也不由惊慌抬头看他。   赵十一也挑起眉,昨晚,他是令人将两人的衣服都扒光了躺到一处的。   “他们不要脸与皮,你还替他们担忧?”   “是!”   “去吧。”   路远起身,匆匆跑出去。   赵琮再对福禄道:“你亲自去宣德楼前,请各位举子回去。”   随后赵琮便只字不发,坐在榻上,等小太监一波波地来报。   果然无论怎么劝,萧棠等人都不愿回去。赵琮也知道萧棠此人,固执起来牛都拉不回来。不过萧棠今日之举,令他十分满意。这个时代的男人,遇到这样的事,总归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他却还惦记着替染陶报仇,这件事,赵琮记到了心里。   他已派人去劝了几回,均未将人劝回。如今已到他该出场的时候。他再不愿,也得接受这样的亲政方式。   他不待换身衣服,便要出门。   门口又有小太监来报:“陛下,太后要见您。”   赵琮冷笑:“她为何不来朕这处?”   “宝慈殿的小太监说,太后实在是动不了。”   孙太后当真可笑,都这个份上,还惦记着拿孝道压他?   做她的商周大梦去吧!   赵琮不仅未去宝慈殿,反而再道:“也将孙家大娘子从宝慈殿带出来,令她也去看一眼她哥哥与她的丫鬟。看看他们家的人都做了些什么事儿。”   小太监也一愣,孙大娘子还是未出阁之女呢,就去看这个……这……   孙大郎君与那位女使皆被捆着,身上未着寸缕,到底有伤风化,福大官拿了毯子披到他们俩身上。随后便将依然昏迷的他们给抬了出去,不仅宫里头,宫外头也是人人都见着了。   如今宣德楼前热闹得很呢!   他们知晓陛下的意思,倒也没急着将人送回燕国公府。   这边厢,小太监正要出门去带孙大娘子出去,又有太监来报:“陛下!燕国公求见!”   见他个大头鬼!   赵琮沉声:“不见。”   随后,他便大步走出了福宁殿,往雨中走去。早有小太监慌忙去替赵琮撑伞。   从头到尾,早已被遗忘了的赵十一还留在福宁殿内。   他忽然笑了一声。   他不是笑自己被忽视。   这种时候,赵琮被气坏了,只想着替染陶做主,且外头又有那么多人跪着,一时记不起他也无碍。   他笑的是赵琮这个人。   从前,他当真以为赵琮是个傻子,便是偶尔冒出惊人之言,做出惊人之举,也是赵宗宁或其他人教的。他从未见过赵琮处理突发事件的模样。   今日,他见到了。   他很惊讶,惊讶的同时也有些惊喜。   到底是赵琮与他一样,装了太多年,还是赵琮只是大智若愚,关键时刻被刺激得才如此?   他一时竟也辨不清。   但他知道,兴许一直以来,都是他错了。   大家都错了,每个人都小看了他。   单说处罚孙竹清与孙筱毓等人的法子,不是没人能想到,只是没人会去做,大多数人都会以为此举碍眼,有违身份,不愿示下。赵琮却不,他用行动表明了到底何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赵十一再笑,并叹息。   若赵琮是个傻子倒也好,起码只会令他怜惜。   偏偏赵琮今天露了这么一手,这种有仇必报,且报得痛彻心扉专刺痛处的法子,可真的是太合他胃口了。   他原本便有些迷茫于将来,此时竟然又恍惚起来。   但他知晓,真的已到他该走的时候。   或许他今早就不该来福宁殿,更不该瞒着赵琮。他们都将赵琮想得太弱了。   但此时,还有他能帮赵琮做的。   他起身,也往外走去,吉祥与吉利跟上他,问道:“郎君去何处?”   他笑:“宝慈殿。”   赵琮亲自登上宣德楼。   从前先帝还在时,每逢上元节等节庆,皆要登楼与民同乐。孙太后名不正言不顺,六年来从未登上过宣德楼。   如今,此楼终于又站上了一位皇帝。   赵琮一出现,楼下原本看热闹的平民百姓立即也跟着跪了下来,与雨中的举子同呼万岁。大家从未见过宫中的新官家,但他站在那处,人人便知,那就是皇帝!   雨本就能够传声,此时这么多的人大声高呼万岁,仿佛能传到千里之外。   赵琮都不禁一怔。   此时他才明白,到底何为皇帝。   楼下的人却还在一声声高呼,不愿停下,直到福禄高声道:“起身!”   下面众人却不愿起身,哪怕下着雨,迷了眼睛,也要抬头看着他。   赵琮再看了福禄一眼,福禄再道:“陛下有话要示下!”   众人立即噤声,方才仿佛要震破雨幕的声音立即消失,整片天地间,似乎只剩连绵不断的雨声,以及赵琮他自己的心跳声。   赵琮没法不激动,没法不兴奋。   这个时代,皇帝等于天命,天命等于道义。   他不想搞个人崇拜,也不得不承认,他被所有人崇拜着。虽然目前仅因他是皇帝这个身份才被众人崇拜,他也不由兴奋。   他更想做一个真正值得众人崇拜与信任的皇帝,而不仅仅是这个身份。   大抵每一个帝王皆是如此,所以无数多的人为了这个位置抢破脑袋,不惜流血、流泪,也不惜引起战火蔓延。   赵琮往前又走一步,开口道:“诸位先请起!”   几乎从未有过帝王用“请”这个字,赵琮无意真搞什么所谓的平等与民主,这个时代并不合适。但这些大多心地善良的平民老百姓,他也愿善意对待。   赵琮的声音本不大,但他站在宣德楼上,与众人离得较近,又有雨声的传播,前排的人均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的音色本就极美,有雨声的和音,更被雨水湿润,声音变得愈发悦耳。   楼下众人既是激动,也是感动,后排的百姓纷纷站了起来,再往后的百姓即便听不到,也随着一一站起来。   只是前头,萧棠为首的书生,一个未起。   赵琮只得再道:“各位举子也请起!”   萧棠此时抬头,高呼:“陛下!”   赵琮与他皆装作互不相识,赵琮问:“这位学生,姓甚名谁,又有何话要说?”   萧棠磕了个头,直起腰板,声音铮铮,言辞凿凿:“陛下,学生乃江南东路江宁府歙州人士,姓萧名棠字子繁,是元兆五年江宁府试的第二名。之所以与百名举子共跪此处,实因学生与他们皆有巨大困惑而不得解!”   “你有何困惑?”   “陛下,学生读书二十载,纵观前朝历史,常见有太后因帝年少而听政,此事本常见。学生不解其一,何以前朝无论谁人听政,皆与百官共商朝政,并尊重圣上,本朝却不尽然?!本朝太后为何初听政便贬斥先时官员,为何尽用只愿听她一言堂之人,为何陛下年已十六,她还不愿归还朝政?学生只读书,少阅历。不敢轻易言论此事,但若太后有才且有德,便也罢!学生不解其二,燕国公孙氏一族道德败坏,族下众人在外欺凌百姓,孙太后却从不加以约束。更有太后身前女官陷害陛下在前,孙氏嫡子与家中女使秽乱宫廷在后,孙氏家族所出之女,有何脸面听我大宋的朝政,听陛下的朝政!”   萧棠说话极为大胆。   虽说本朝从不杀读书人与言官,但往常即便有死谏,也未有人将话说得这般直白。他的这些话一出口,跪在他身后的其他举子心与身子一同凉了,顿时后悔陪萧棠来这一趟!   这样的话说出口,还得了?   更别提求见赵琮未遂,也不得不一同跪在宣德楼下的孙博勋,他的心,也凉了。   孙家大势已去啊!   他人不知,他却知,陛下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他们早就被陛下骗了。   赵琮听了萧棠这番话,也觉得有些意外。   他原本当萧棠嘴皮子不算十分利索,只是头脑清晰,此时看来,日后让他去御史台竟也可以!可见他也被染陶之事逼急,赵琮心中又是一定,拼劲全力豁出去,倒也值得将染陶托付于此人。   而且萧棠说这番话,也极有技巧,既为自己报仇,也是助他。   他自然要接下去,开口道:“萧子繁,你说话倒是大胆!”   萧棠此时再度跪伏于地上,再不说话。   赵琮却温声道:“朕三岁进宫,十岁登基,七年间皆是养于太后膝下,与太后情若母子。太后母家即便有些许行为不当,朕也不忍责怪,更何况这些事与太后又有何关?”   萧棠再高声道:“陛下!您心慈,却不敌他人心狠哪!”   萧棠声音中满是哀痛,后头听着的人,不免也被他牵动情绪。可不是!陛下再仁慈,耐不住其他人狼子野心啊!   赵琮听罢,则是又温声讲了一番他与太后多年来的母子情谊,说得不少女娘竟都落下泪来,纷纷为之感动。   正在这片漫天的感动中,赵十一侧头看身边站着的孙太后,漫不经心地笑道:“太后,该您上去了。”   孙太后心中痛楚与愤怒皆有,却架不住赵十一的凶悍与不按理出牌,赵十一在她殿中当她面又杀了一名宫女与侍卫。更何况,此时他的侄儿侄女脸面尽失,他的父亲跪在宣德楼下,百名举子上书论她娘家罪状,她再不出面,孙家当真要完。   可御宝就是她的命,要了御宝,便等于要了她的命。   赵十一倒不急,让她自个选。在她思虑的过程中,还杀了她身边的两人。   孙博勋心狠,幼时就送她进宫,她却终究狠不下那份心来,从床里侧的柜子中取出了御宝,来到此处。   她输了。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阶梯,青茗不在了,王姑姑重病在养,竟无一人扶她上去。原本是有个大宫女在的,被赵十一杀了。赵十一笑眯眯地看着她往上而去,谁也不许跟着。   他要孙太后好好感受这种身边无一人让她依靠,无一人听她差遣,更无一人陪伴于她的实感。   孙太后出现在宣德楼上后,楼下又是一片震惊。   即便本朝皇室向来亲民,百姓却也从未见过这一幕。   赵琮不甘心以这样的方式亲政,但现下已是无法。他也突然发现,这般亲政竟也有好处。   他愿意做百姓心中的那个好皇帝,也愿意当着众人的面接过孙太后还回的御宝。   得百姓信任是第一要素,他六年不得亲政,毫无根基,却因今日之事赚足好感。百姓也更因此事,多了许多参与感。赵琮此时乐观自嘲,他日后能否成为名流千古的明君并不好说,但今日之事,定会为后世百般讨论。   无论明不明,他这个皇帝的名,是一定能出的。   孙太后无力说话,只维持最后的气力,将御宝交还于他。   他自是推脱一番,孙太后执意归还,他终将御宝接在手中。   他的御宝尚不多,唯有两枚印,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   他的东西,经过六年,终于回到了他的手上。   萧棠见状,立即带头高呼:“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再度跪下,众人再高呼:“恭贺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便是更多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德楼下众人足足高呼几十遍,哪怕赵琮一再示意他们停下,他们也不愿。   众人皆有一种,这个皇帝是因他们而起的满足感。   赵琮满足了他们的这份满足感,只微微笑着,再不言语。   孙太后瞬间衰老,伸手扶着墙壁,不出一言。   宣德楼背面的赵十一在声声“万岁”中,转身往后宫走去。   吉利已被他派回福宁殿,此时他身边仅有吉祥一人。也许是错觉,吉祥总觉得他家郎君情绪不对,他也不敢多言。   雨中的宫殿,显得有几分寂寥,宫道上唯有他们二人。   直到走过宣佑门,赵十一忽然开口:“该让刘显动一动了。”   吉祥一愣,赵十一已往前走去。   他低头,应道:“是。”   元兆六年秋,九月的这一日,便这般被载入了史册,也的确如赵琮所料,被后世百般议论。赵琮更是因此被评为史上最亲民最仁慈的皇帝,无论他后来做过多么暴戾的事,仅仅因这件事,他的形象便已被固化。   史书能记载的终究只有一面,又有何人得知它的背后到底关系了多少人的生死?到底牵扯进了多少人的心思?到底包含了多少人的期冀与努力?   又有何人知道,有个十一岁的少年郎,此生的轨迹也因此而彻底改变。 第79章 赵琮亲政了。   赵琮亲政了。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无事便待在福宁殿内看书、思考的赵琮, 也不是那个总坐在后苑亭子中看鱼、看花的赵琮。   御宝已正式回到他的手中, 翌日恰好是朝参的日子。因是他亲政后头一回的朝会,但凡在京中的官员, 无论品级, 全部进宫来。由左、右仆射两位宰相领头, 在紫宸殿中面见圣上。   因参与朝会之人太多,殿中站不下, 殿外官员差点排到了大庆门。   赵琮身着朝服, 戴朝冠,正式与百官相见。   阶下众官给他行大礼, 高呼三声万岁。   赵琮也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语, 众人只当今儿的朝会便要结束了。毕竟陛下长期以来从未接触过朝政, 如今初亲政,能有什么政事好处理?   冬月初五是冬至大朝会的日子,至今也不过一月有余,当好好准备才是。   陛下登基后头一回主持大朝会, 不仅使官要再度来京, 便是各地方也有进奏官将来, 昨日在宣德楼前跪着的举子们更要同来。   这才是要紧事。   何况,陛下身子不好,怕是不能勤于政事。   他们只等着上头陛下一声令下,他们便依次退出。   哪料赵琮忽然道:“蔡雍何在?”   蔡雍?众人恍惚,蔡雍是谁?   判礼部事只是个小官,几乎没人认得蔡雍, 他也站得很靠后。赵琮声音小,他站在殿外,还真没听到。   福禄高呼:“蔡雍何在?”   这时殿外才走进一位高壮且面黑的文官,他走至阶下,行礼:“下官蔡雍参见陛下。”   赵琮笑道:“请起。”   在众人的不明所以间,赵琮又道:“朕欲于明年春时开恩科,今日朕命蔡雍主领明年恩科之事!”   众人大惊。   陛下亲政免不了恩科,这事儿倒不令他们惊奇。他们惊奇的是,为何这事儿由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官来主领?   科举一事向来是由礼院、礼部、贡院共同处理。   陛下倒突然点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来!此事不妙啊!赵琮虽已亲政,但他长期留给人的印象是无用且懦弱的,昨日即便被众人簇拥亲政,他也实时表达了与太后之间的母子情,众人依然并未高看他。   甚至以为孙太后还能东山再起,哪料到竟是如此。   此时,钱商、蔡雍等人敛目,十分镇定。   赵克律、魏郡王等宗室之人更是老实,宗室们就等着赵琮给他们安排差事呢!   杜誉等一些曾与赵琮有过一面之缘,更曾亲眼见他如何与孙太后对话的官员更是早就低下头。   唯有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官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赵琮知道这些人心中在想什么,但他并不打算解释。   作为皇帝,既亲政,便要开始立威严。   他说罢此事,又道:“另有一事。”   众人赶紧站直,认真聆听。   “上回朕定了新规,众卿当是知道的。”   众人应是。   “既如此,朕今日欲除燕国公的开国公爵位。”   “……”阶下之人心中纷纷大惊,却不敢出声。   赵琮面色冷静,继续道:“朕一直以为治家与治国一样重要,家风不正者,朕不喜,还望众卿谨记。”   “臣谨记!”   “但念燕国公府是太后母家,朕再赐孙家一个伯爵,封号如何,礼部去定。”   百官愣得已经说不出话来,这招可太绝了。   除掉公爵就罢了,偏又给了个不上不下的伯爵!伯爵的称号,陛下都懒得自己定,还让礼部去定!这倒还是头一回听闻一个伯爵由礼部定封号的,可见陛下对孙家到底有多不喜!   礼部尚书出列,应下此事。   这下该完事了吧?   赵琮又道:“再有一事。”   众人噤声。   “封宝宁郡主为宝宁公主,保留原有封号,进封为宋国公主,再进封为长公主。”   下头赶紧齐声道:“恭贺宋国宝宁长公主!”   “礼部去办。”   “是!”礼部尚书再度出列。   众人此时终于有些胆颤心惊,这要陛下突然再来一句追封他生父为嗣安定亲王该如何?   好在赵琮也知道此时尚不是最合适的时机,只道:“另有其他封赏,朕拟好,将令人下发。”   “陛下英明!”   赵琮这才笑:“朕初亲政,于政事并不娴熟,还望众卿助朕。”   众人连称“不敢”,又跪了下来。   赵琮并未叫起,反而站了起来,温声道:“明日起,朕将在崇政殿处理政事。大朝会前,一月有余,但凡有要事,或重要想法,皆可进宫见朕,无论官位与差事如何。”   赵琮这招收买人心的法子用的十分明显,却也是最有效的。这个节骨眼上,谁不愿意在陛下跟前露脸?正愁没机会呢!如今陛下就送了梯子过来,而赵琮也缺人手,这般撒网,总能捞到得用的。   虽说累了点,但累这么一个多月,将来受益无数,他的身子还撑得住。   福禄又从阶下走下,走到殿外,高声将话再传一遍,务必令所有人都听清。   殿外全是小官,一听就乐了,山呼“万岁”,呼得真情实意,福禄也不免露出笑容。   赵琮亲政后的头一回朝会便这般结束。   在所有官员的恭送声中,他转身离去。   官员们按次离开,路远又跑了过来,高声道:“魏郡王、惠郡王、武安侯、钱相公与蔡大人,请留步!”   他们五人回头。   路远行礼:“陛下请五位去崇政殿。”   五人各有心思,但在此时,当着众人面被这般叫走,无疑是光荣的。他们纷纷行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跟随路远往后头走去。   人人得知,这便是陛下决心重用之人了。   秋雨后的东京城有些凉,尤其是这肃穆的皇宫内。   杜誉的心却比这还凉,看着他们五人离去,一回头,右仆射问道:“如何,左仆射,一同去喝一盅?”   杜誉苦笑:“左仆射?不知还能当几天的左仆射。”   “且行且乐吧。”   杜誉摇头,与他一同出宫去,当真去吃起了酒。   赵琮亲政后,几家欢喜几家忧。   赵宗宁成了公主,郡主府要扩建成公主府,她便借机进宫来小住。原本后宫之事是孙太后在管,可如今几番打击之下,她再度病倒在床上。是赵琮令钱月默出来,暂时领了后宫之事。   钱月默欲给赵宗宁收拾宫殿。   赵宗宁靠在榻上吃着澈夏给她剥的瓜子仁儿,不在意道:“我只住几日,这样未免太麻烦。”   钱月默如今十分怕她,上回随赵宗宁一同去审宫女与戚娘子,赵宗宁直接甩起了鞭子,鞭尾差点扫到她的脸,把她吓坏了。她在闺中时虽少见赵宗宁,却也是见过的,当初便有些怵她,如今更是一句话不敢多说,就怕惹恼她。   钱月默规规矩矩道:“宋国宝宁长公主,此事怎会麻烦——”   “你累不累?这般叫我?”赵宗宁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钱月默面色涨红:“宋国长公主,不,宝宁,长,长公主。”   赵宗宁差点儿就要翻白眼,据说这位钱娘子十分聪慧,哄得哥哥都那么喜欢她,怎的如今呆成这样。她倒忘了上回她是怎么吓唬钱月默的了。   赵宗宁扔了手里的瓜子仁儿,无所谓道:“我便住你那处吧,可有空着的厢房?收拾个干净的出来给我住。”   “这,这怎行!”钱月默一点儿也不想与她一起住!   赵宗宁皱眉。   钱月默再度被吓到,在一旁的飘书都替她家娘子心疼。   “我说住你那处,就住你那处!”赵宗宁不满,“澈夏!”   “是,公主!”   “将我的箱笼送去钱娘子那处。”   “是!”澈夏二话不说,出门就叫了小太监开始搬。   钱月默欲哭无泪。   赵宗宁下榻,宫女上前来为她穿鞋,她问道:“赵十一呢?”   “公主,小郎君在后苑里头画画呢。”   “又画画?成日里画画!能画出颜如玉与黄金屋来?罢了,我找染陶姐姐说话去。”   “是。”宫女陪她一同去。   钱月默狠狠松了口气。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更何况,赵琮本来就有道,如今不过是进阶罢了。   但这一进阶,便样样不同了。   萧棠十分聪明,那日在宣德楼前时,提到孙竹清,只说他与自家女使,趁机洗去染陶身上的污秽。也正因为萧棠那番话,且染陶到底是陛下的贴身女官,如今已无人再敢传陛下女官之事。   而赵琮除了进福禄为五品入内省都都知之外,还封染陶为虢国夫人。   赵宗宁也被孙竹清那事气得不轻,如今尘埃既已落定,她也要好好与染陶说道一回萧棠。   成日里画画的赵十一坐在赵琮喜爱的小亭子里。   只可惜赵琮再喜欢,也再无时间过来。   如今的赵琮成日里坐在崇政殿,当真十分勤勉。朝中百官皆佩服,赵琮的身子如何,人人皆知,若身子不弱,还轮得到孙太后得意?便是这样的身子,陛下也坚持日日处理政事,谁不佩服?   勤勉的赵琮再无时间日日盯着赵十一的三餐,更无时间与他每日说话。   赵十一初时还有些不习惯,又有些自嘲,这几日他也慢慢习惯,整日坐在此处作画。   他的身边站着吉祥,说道:“郎君,孙家大郎疯了。”   赵十一扯了扯嘴角:“疯到何种程度?”   “据说如今已不认得他爹娘,成日里在家疯闹。那个丫鬟倒硬气,一点儿事都没有,却已被孙家处死。”   “孙家大娘子又去了宋州,燕国公——”吉祥一时说得顺口,说完才发现不对,笑道,“忠孝伯说要她好好反省,再不接回来。”   赵十一笑,这家父女不同心,如今更是相互拆台。孙太后既已将人接回来,哪还有再送出的理?便是关在家里不出门,也比送走好,如今孙大娘子怕是更不好嫁人了。孙筱毓没好名声,他孙博勋又怎么会有?   可见慌乱起来,再聪明的人也痴了。   吉祥继续絮叨:“陛下今日晨起时咳嗽,把染陶姐姐急坏了,今儿一直在膳房与淑妃娘子一同研制药膳。公主也进宫来,一处说话呢。”   赵十一的手一顿,继续作画。   吉祥说了许多话,最后才低落道:“郎君,刘显今儿有回话了。”   “嗯。”   “咱们娘子说她知道了。”   赵十一点头。   “郎君……您当真……”要走吗?吉祥却未问出口,毕竟郎君决定的事,何时更改过?   赵十一放下笔,望着亭外湖面上枯败的荷叶,轻声道:“我走后,每隔一旬便传信于我,如今殿中的鸽群中已有信鸽,吉利一向数不清那些鸽子。你将信传到西大街的元家茶楼即可,那处会有人送给我。”   “小的知道,只是郎君,您要去何处?”   赵十一笑:“尚不知。”   “郎君,您还会回来吗?”   “也不知。”赵十一并不知道他出去后,想法还会不会变。   吉祥孤身一人在宫中五年,好不容易盼得郎君进来,如今他又要走了,也十分难过,低声又道:“郎君,小的祝您与娘子万安。”   赵十一再笑。   自然会安,好不容易再活一次,可不就是为了这“万安”?   “令他们备好船。”   “小的知道。”   赵十一收回视线,回身走下亭子。   天又凉了几层,赵十一体热,依然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单薄衣裳。夏日里清凉的颜色,如今却比这满园尚存的秋色还要寒凉。   赵十一又长高不少,此时也更显瘦削。   他走下亭子的时候,忽有风经过,他的衣角微微被风吹起。   吉祥的眼睛陡然酸起来,他低头狠擦一把眼泪,回身收拾赵十一的纸与笔。   寒凉当中,谁也不曾察觉,冬日已悄悄来临。 第80章 他真是太讨厌“离开”这个词了。   冬日的确已来临, 这天儿也是一日更比一日凉。   自打赵琮说出不论官位, 皆可求见于崇政殿的话后,他便十分的忙碌。   每日都有数不尽的官员进宫来求见, 有些人是有真本事的, 也提出了许多不俗的见解。有些则是纯粹的胆子大, 既然逮着了机会,赶紧过来混脸熟。   赵琮都见了。   他愿意做一个善良、仁慈的皇帝, 却无意做一个总是被欺的老实皇帝, 这个度要把握好,善良过头便是老实, 老实再过头, 那就是痴, 是傻。   皇帝并不好当。   而他常年缺少与官员打交道的经验,无论是高品级的官员,还是低品级的官员,这也是一个历练的机会。他如同刚投入水中的海绵, 借助与这些各类性格的官员打交道的功夫, 疯狂地吸水。   他体凉, 崇政殿内早就点上了炭盆,还点了许多个,门前也有厚重的帘子严严遮住外头的凉意。往往是来见他的官员讲得兴奋不已,头上冒汗,他还觉得有些冷。   福禄见状,又将新点好的手炉递给他。   赵琮抱到手中, 刚要舒坦地叹口气,却闻见一股清香从手炉中蔓延而出。他不由低头往手炉看去,是个圆形的铜制手炉,盖上雕有吐珠的龙,香味便由其中而出。   下头讲得痛快的官员不见陛下不再有应答,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便见陛下正望着手中的手炉发呆。   赵琮怕冷,在室内,还穿了大衣裳,衣领上围了一圈儿的白狐狸毛,衬得他愈发面如白玉。他的手指头也跟玉雕似的,捧着白铜的手炉,看得人根本移不开眼。   谁不爱看人颜色好?   这官员是个刚从外头回来的,胆子比京官反倒大了些,当真看傻了。   福禄不悦,“咳”了声。   他才回神,吓得立即跪下来。   赵琮也回神,瞧见下头微微发抖的人,笑道:“赵大人请起。”   没错,这一位,也姓赵,名洛。但他只是普通赵姓人家,先头在河南府知洛阳县,如今卸任归来京中。   赵琮先前还开了个玩笑话,说他名洛,倒真的知了洛阳县。   哪料赵洛话匣子便大开,与赵琮大讲他在洛阳的所见、所闻与所做之事。   赵洛为官十载,依然只是个从八品。如今,赵琮也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这人当真没什么心眼,且行为古怪,却又极有意思。   洛阳向来是个文雅地方,无数文人聚集,遍地园林与精致宅子,常年办有各式诗会、茶会,人人以在那处与大家讨论诗词等雅物而为荣。便是东京城内,许多官员与王族、侯爵人家皆在洛阳有别院,洛阳与开封府之间来往也便宜,逢上休沐,他们总要一同去洛阳喝茶。   洛阳县是当之无愧的上县,赵洛倒好,好不容易去知了个洛阳县,他倒不急着讨好上峰,也不与当地名人讨教,他一去就把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郎君给打了五十大板!   他想在洛阳县建个学堂,供当地贫困人家读书,可这得有银子啊,否则怎么建?又怎么给学生请教书先生,再买纸笔?赵洛家中是种田的,他的妻子还是当年穷困时娶的,考了科举也不忘本,带着比他大了五岁的妻子到处任职。   他们俩家中皆无家底,他从来都是个芝麻小官,俸禄本就不多,更是没有银钱。但他也拉的下来脸,便四处去筹钱。洛阳县内大户人家众多,但也总有人家不愿意给,赵洛也不怨,银子是人家的,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他也没法子。可偏有人不给便罢了,还出言讽刺他的这番举措,更是嘲笑那些家中贫穷的人家根本不配读书。   赵洛这个急脾气上来,逮着了就打,谁也没反应过来。   没错,他自己上手拿板子打的!   他往后还不止打过一回。   这下倒好,他虽没错,却彻彻底底开罪了一圈人。旁人也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倒也没想着要他的命。但他任职三年,年年评考都被评为下。三年还没到,堪堪两年半,就被人给打回来了。   他今天兴致勃勃进宫来,是想把他那番建学堂的言论好好给官家说道说道。官家岁数小,没准就被他给说动了呢?这可是大好事!   赵琮听他说了一个多时辰,倒看出来了,这人不想当大官,倒想当大教育家,如果此时有“教育家”这个词语的话。这十分合赵琮的心意,赵琮早就想建州学、县学,并规范。   如今有人牵头,又是个长期研究过的姓赵的,虽是八竿子碰不到一处的两个赵,他倒乐意。   他手捧手炉,慢条斯理道:“赵大人这番话,朕心中已有数。”   赵洛大乐,也不管官家到底生得好不好,官家能有这番话,他已是很知足。   赵琮又道:“朕心中是有思量的,但还待细想一些时日,赵大人归来已三月有余,在家中怕也待腻了?朕命蔡雍蔡大人去主领明年恩科一事,你便去助他吧。”   赵洛一愣,不解看他。   “你们二人有商有量,也好将事情办得更出色。这是朕亲政后头一回的春闱,务必不能出错漏。”   哎哟,赵洛这才反应过来,陛下要重用他啊!   他慌不迭地再跪下来,猛磕三个头:“陛下啊!下官定好好协助蔡大人!”   赵琮笑:“去吧,也让朕瞧瞧,你可担得起这份担子。”   “下官定不辱命!”   赵洛兴致勃勃而来,兴致冲冲而归。   他一走,赵琮却瞬间没了气力,瘫到椅子上。   “陛下?”福禄担忧出声。   “后头还有几人?”   “还有三人求见,陛下,今日您就别见了,再过三日便是大朝会,您从亲政那日起,便日日从早见到晚,身子哪里还能吃得消?”福禄满脸不忍。   赵琮也想休息,但勤总能补拙,在做皇帝这件事上头,他当真是新手。靠脑子灵活与些许心机或许能偶尔占得上风,但哪能总是如此?   如今这些官员来见他,瞧见得用的,如赵洛那般,他都已开始用。   只是尚未分派官职,一是因他要改革官制,此时具体的官位还无法给,要待明年改元之后,再昭告于天下。二是因他也要敲打这些人,哪能一下子就给他们吃到好果子,还以为他这个小皇帝多好说话。   总之亲了一月有余的政,当真是每日都在高速运转大脑。   这一个月过得相当快。   赵琮再低头看怀中的手炉,问道:“何以有梅花香,可是公主与淑妃娘子又去折花玩?”   “小郎君近来无事,拿公主他们折来的梅花,搀着香药,做了香饼子。公主和淑妃娘子全都喜爱得不行!”   “他还会这个?”赵琮好笑。   福禄也笑:“可不是,咱们小郎君当真是风雅人物了,既会作画,又能做这些个,如今宫里头的小宫女更爱往他那处钻。”   人长大,有时真是一瞬间的事。   这个冬日里,赵十一的个子倒跟春日里的柳条似的直抽,赵琮忙得很,上回见他还是七八天之前。那回见到,赵十一已长到他的耳朵处。   他不禁想到秋日里与赵十一开的那个玩笑,哪里要等明年,如今赵十一就已经长到他的耳朵。   手炉中的炭在缓慢烧着,梅花清香幽幽散发。   也许是累极,赵琮忽然有些难受。只是几个月,当初那个小朋友便长大了。如今不再自闭,会说话了,更有一身本事。再过几年,他给小朋友赐婚,小朋友就要搬出宫去住,日后他会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的孩儿,也有自己的宅子。   兴许他还会在冬日里制这梅花香粉,却再不会送给他用。   他依然看着手中的手炉,却不由轻叹出声。   若是可以,谁又愿意长大呢?   毕竟长大的另一层意思,便是离开啊。   谁又愿意与喜爱之人离开。   他真是太讨厌“离开”这个词了。   赵琮再叹一口气,对福禄道:“今日便到此处吧,你去将小郎君与公主他们都叫回来,晚上在福宁殿一处用膳。”   “是!”福禄见陛下愿意休息,也高兴,将路远叫进来,交代他出去通知各位大人离去,再去瞧公主们都在哪处玩。   他则是低头为赵琮穿靴子,赵琮起身后,他又为赵琮披上大毛披风。   赵琮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走出了崇政殿。   回去的路上,路远大老远跑来,行礼道:“陛下!小郎君、公主跟钱娘子都在后苑那处玩儿呢!小郎君给公主画画儿呢!”   赵琮笑开:“朕也去。”   “陛下,外头风大。”福禄提醒。   “没事儿。”   路远也笑着道:“公主身边的人个个能干,怕公主与钱娘子受凉,在亭子外头围了帷幔,亭子里头还点着炭盆,又有热茶,一点儿也不冷呢!”   赵琮便笑:“你瞧,他们都是会享福的。”   福禄这才放心。   “还要这般多久?我累得很。”赵宗宁坐在美人靠上,已是有些不耐。   赵十一没理她,继续为她画画像。   “我想吃茶。”赵宗宁再开口。   赵十一这才抬头看她,不满皱眉,并道:“要画的人是你,此时嫌累的也是你。”   他抬头,面向雪光,赵宗宁看着他的脸,先是一愣,随后反倒笑起来:“你果然是咱们赵家长得最好看的。”   自她进宫小住以来,每日赵琮都忙得很,她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宫里人少,她只能同钱月默玩,可钱月默那样安静的性子,哪里能与她玩到一处?且钱月默怕她。她只好每日来找赵十一,虽说两人之间有些不对付,她更是威胁过他,但赵宗宁暗地里观察,赵十一如今还算老实,她便暂时抛开戒心。   也是玩到一处才发现,赵十一这个人还真有些意思,他会给人画小像,而且画得像极了。赵十一居然懂许多东西,连香粉都会做,后苑的梅花开了之后,她更加喜欢拉着赵十一一同玩。   她哪里知道,赵十一是知道要走了,最后放纵一把,万事不管,只做这些闲事。   上辈子虽悲惨,但的确教会了他许多,他也因不服输,更是暗地里学遍了能学的。如今可不就被众宫女们喜爱着,包括总是用下巴看他的赵宗宁,如今也知道与他平视了。   他这一个月可劲了长个子,虽穿了袄子,依然是天青色,颈上镶了一小圈的白狐毛。在这冬日里,已脱去了孩童长相,有了真正少年郎的模样,似被白雪掩盖的冬日绿叶,自然是灵透极了。   赵宗宁说出这话来,赵十一更懒得搭理她。   赵宗宁索性离开美人靠,坐到他对面,说道:“你再大些,出门,是不是有小娘子要朝你身上扔花?”   “……”赵十一放下笔,“还画不画了?”   “先放一放,咱们姑侄儿俩说说话。”   这话一出,钱月默先笑出声来,十三岁的姑母,十一岁的侄儿,两人说得煞有其事。   赵宗宁高兴起来是很好说话的,钱月默笑,她也不气,她伸手去拉赵十一的手臂,再问:“上元节恰好是你的生辰,届时,你同我、安娘一起出去看灯!一定有小娘子要往你怀中塞灯与花的,你要不要和我赌?”   赵十一无言以对,他看着赵宗宁也不知说什么好。赵宗宁上辈子嫁过三任丈夫,一个比一个生得好,却一个比一个死得早。这辈子,竟然还是只看脸。   不过赵十一又暗笑,赵宗宁这样的身份与性子,又有赵琮这样的哥哥,挑选夫婿,只看脸又有何不对?她还要什么附加的东西吗?天底下除了赵琮,又有谁比她尊贵。   上辈子的赵宗宁登基后,怕是真养起了面首。   当初她只不过是个一般的郡主,就那样行事,如今已是公主,还这般受宠,真不知今生她的姻缘会如何。   他心中想着这些,也有些好奇。只可惜,他已来不及亲眼得见。   赵宗宁倒好,歪头看他,竟然又道一句:“当真俊俏啊,你才十一啊!”   钱月默这时倒记得赵琮,赶紧表忠心:“陛下也生得好。”   赵十一看了她一眼,头一回赞同钱月默的话,赵琮长得特别好,他第一回 见到的时候就被惊过一回。   紧接着,三人便开始品起赵家各人的相貌来,其实只有赵宗宁一人在说。钱月默哪里敢说这样的话?赵十一是不屑说,他们俩都听赵宗宁一人叽叽喳喳。   亭中陪着的宫女、女官们也不时随着赵宗宁的话而笑出声。   赵琮过来的时候,还在阶下便听到了这些笑声,十分能感染人,他不由也露出笑容。   岁月静好四个字,在他从前的世界里已经被用烂了的词。   此时却是唯一能够形容这场景的词语。   他真希望永远能这样,喜爱的、亲近的、重要的人,永远在身边。   永远这样的岁月静好。 第81章 元兆六年的冬日,就这般,方至,仿佛便已结束。   亭中的茶喜先看到赵琮, 立即行礼道好。   三人也站起来, 赵宗宁跟只小蝴蝶一样,已经高兴地飞出亭子, 下去接他。   “哥哥!”她扑到赵琮面前。   赵琮从袖中伸出手, 去摸她的手, 问道:“凉不凉?”   “一点儿也不!里头暖得很!哥哥快进去吧,别冻着了!”   赵琮点头, 与她一同往亭中走去, 接着便看到了赵十一。   赵十一忽然便脱去了稚气,赵琮再看他, 竟觉着有些陌生。赵十一眼中也没了前些日子时对他的依赖, 此时, 赵十一虽与他对视,眼神却十分清明。   他脚步一顿,再如常地走进亭中。   有赵宗宁在,总是不怕冷清的, 赵琮只需听她说话就好。   直到赵宗宁说腻了, 又说要去折几枝梅花给赵琮插瓶, 急匆匆地往外走去。钱月默也不愿留在这处,怕陛下有话要与小郎君说,找了个理由便也回了。   亭中只剩赵琮与赵十一。   赵琮闻了闻,看向角落里的炭盆,笑说:“这里头也放了那梅花香饼子?”   茶喜笑着接口:“是呀!都是小郎君做的!”   赵琮看向赵十一,笑道:“在崇政殿时, 因你做的这个香,整间屋子都香喷喷的。不少大臣来了,都不想走了呢。”他这是开玩笑,顺便逗逗赵十一,赵十一虽已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长大,但在他心中,孩童的形象已固化。   赵十一这些日子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赵琮,赵琮觉得赵十一长得快,他又何尝不是?   人人都惊叹于赵琮忽然而生的独属于帝王的气势,唯有他自己尚不知。   赵琮已再不是从前那个病弱得尚要人盯着的小皇帝了。赵琮望着赵十一觉得陌生,赵十一望着他,又何尝不觉着陌生?   可明明才一月有余。   赵十一已隐隐察觉,兴许他们都被赵琮骗过了。他此时觉得有些好笑,却也依然不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他做来哄赵宗宁她们玩的东西,本不至于就要送到崇政殿去,是他故意令人送去。   他要走了,走之前,想见赵琮一面。   而如今的赵琮过于忙碌,若不是用这法子,兴许直到离开,他们当真再也见不得。   既是他主动将赵琮召来,他也不为这些事而矫情,他看向赵琮的脸,说道:“你的脸色不太好。”   赵十一开口说话后,与他说话一向是这种语气。赵琮对于赵宗宁与赵十一是盲目的,分辨不清,即便有所察觉,他也当没发现,只是接道:“近来睡得少,往后自会好些。”   赵十一皱眉:“哪有一亲政便这个拼命法。”   他上辈子登基后拼命的程度其实不比赵琮低,但赵琮这样,看在眼中就是令人心疼。   福禄听罢,赞同道:“陛下,您瞧,连小郎君都这么说,您真要好好歇息才是。”   “你们倒好,一个两个地训起朕来。”赵琮笑。   福禄知道他并非生气,也笑道:“小的哪敢。”   “你们都出去吧,朕与小十一有话要说。”   “是。”福禄与茶喜一同应下,带着其他宫女与太监依次走出亭子。   这下没了外人,赵琮才叹口气,将从未与他人言说过的话说出口:“当皇帝可是真累。”   赵十一已觉十分心疼。   赵琮又笑:“但这累,却也是值得的。”他坐在赵十一的对面,毛披风也未解开,莹白的脸依然被白狐狸毛给衬着,被雪光照得似也染上了微光,他说,“小十一,朕七八日没见你,你又长高了许多。”   赵十一的鼻子蓦然一酸,随后才不在意地开口道:“我总要长大的。”   “长大后,你想要做什么?”赵琮笑,“从前你不开口说话,你又喜爱画画儿,朕是真的希望你能当个绘画大家,还想让你拜师于惠郡王。但如今,你开口说话了,朕落水那日,是你救了朕,也是你及时部署一切,福禄同朕讲了宝慈殿的事情。百名举子跪于宣德楼前那日,也是你将孙太后带来。小十一,朕没看错你,你是个有大智慧的。如今你能说话,也愿意走出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你可否想过,将来,你要做什么?”自赵十一救他一回,在他心中,赵十一是与赵宗宁一样的,是他唯二愿意去相信的。   他想要做什么?   他从前只想做皇帝,如今,他也不知他将来想要做什么。   赵琮见他答不上来,又道:“朕给你请个师傅来带你念书,教你骑射吧?待过了冬至,便开始为你授学。再过几年,你十五岁,或者十六岁时,朕便放你到朝中去历练。”赵琮看向亭外,笑,“自然,你也能去外地历练,只是,朕怕是要想念你。届时,等你历练过一回,朕也给你封个侯爷当,你不必依附魏郡王府而活。你比他们每个人都强,朕再给你娶个媳妇儿,答应你的,要娶个格外美貌的。”   赵琮的手伸到桌上,低头把玩着小巧的茶盅,继续道:“你们生个儿子出来,可以多生几个,届时,朕挑一个最得眼缘的,接进宫来,当朕的继承人——”   赵十一不可思议地打断他的话:“你在胡乱说什么!”   赵琮从不生他的气,抬头看他,笑:“朕只信你跟宁宁。朕的身子,你是知道的,不知到底能在这世上活多久。朕总要挑个继承人,总要对得起这赵家江山。”他说罢,依然笑,“兴许不待你的孩儿长成,朕就……那你来做朕的继承人——”   “哪有这般咒自己的!”   赵琮依然笑:“别气呀,朕身上担有万民,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赵十一能不气?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将人救上来,可不是让人去死的。   赵琮倒好,起身笑道:“走吧,天已黑,回去用膳。朕已有一月没与你一同用膳了。”说罢,他还当赵十一是个小朋友,伸手给他。伸出一半,赵琮又收回来,“朕忘了,我们小十一已经长大了,不能总牵手走了。”他语气中还有些落寞。   赵十一冷着脸,拉住他的手。   赵琮又高兴地笑起来,与他一同走下亭子。   正如赵琮方才所说,他只相信赵十一与赵宗宁,只有在这两人面前,他才能显露几分本性。至于他的十分本性,除了他自己,尚未有人真正见识过。他隐藏太久,隐藏了两辈子,从不打算展露出来。他早已习惯。   如今有妹妹与小侄子,他已经很满足。   而那番关于继承人的话语,也是他早就想过的。从前他还担忧于万一他过早死,这赵家的班谁来接。据他所知,如今赵家皇室没有特别出色的。当时他甚至已动起了传位于赵宗宁的念头,只是这个时代,赵宗宁若要当皇帝,少不得要杀无数的赵家子弟,他不愿妹妹染上这些血腥之事。   只他没想到,忽然开窍的赵十一竟是那样耀眼,教导好了,足够当一个出色的继承人。   他已想好,他若死得早,直接传位于赵十一。   若还能活个二三十年,便等赵十一有了孩子,接进宫来培养。毕竟,他没法与女人同房,生不出孩子来。   他会好好教导赵十一的孩子。   想到不管如何,好歹还有个赵十一,赵琮心中便踏实许多。   他笑眯眯地牵着赵十一的手,走在落日余晖映照下的后苑小径上。   福禄等人静悄悄地跟在他们俩身后,并不去打扰他们。   赵琮一路上都在说话,说这说那,说到后来还道:“你的生辰在上元节,待明年你生辰时,朕带你跟宁宁去街上看花灯去。据闻西大街上有家婆婆做的芝麻汤圆儿十分好吃,朕还从未吃过宫外的东西。到时,咱们仨,一人买一碗,一起吃……”   赵琮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路走到福宁殿,余晖由淡至无,灯火由无至浓。   赵十一温热的手早已将赵琮冰凉的手握暖,他沉浸在赵琮絮叨的言语中,久久未能回神。   直到走进福宁殿,迎面的宫女、太监跪下迎接他们。   他才恍然回神。   他想,这就是他与赵琮的最后一面。   三日后,冬至,大朝会。   天还未亮,赵琮便已起身,穿上绛纱袍,染陶为他戴上通天冠。   这样冷的天气里,赵琮还真不适应,脖子处没了一圈毛,凉飕飕的。   染陶心疼道:“陛下且忍几个时辰罢。”   赵琮自然知道,这种事规矩大得很,他笑道:“无碍,走吧!”   染陶与福禄笑着,先给他恭喜了一声。随后他便带着几十个宫女、太监一同往外走去。赵琮虽嫌这些繁琐,但大朝会这种事儿就是讲繁琐的时候,若不把人带全,反而会被外国使官嘲笑。   他将走出殿门时,又回头看了眼。   曾经有好几回,遇到这种重大场合,他回身,总能看到坐在游廊里的赵十一,即便不坐在那处,也总能瞧见他一晃而过的身影。   但今天,没有。   他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染陶一看便知,说道:“陛下,今儿太早了,小郎君还未醒呢。”   赵琮点头,再不看,抬头,迎着冬日的寒风,他迈出福宁殿。   殿外早就等着的亲卫一一跟上他。   他们踩着将归的黑夜,往待升的朝阳走去,往大庆殿走去。   六年匆匆却又漫长,而他赵琮,终于能穿着这身通天冠服,站在大庆殿的高阶之上,接受所有人的跪拜与祝福。   陛下亲政后的头一回大朝会,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往常闲散,不爱出席各式朝会的宗室之人,也都早早地穿好朝服,坐马车往宫中去。   自打赵廷被送到宋州去后,魏郡王府的徐侧妃也大病一场,后院无人管,又落回世子妃身上。   世子妃姜氏,娘家是齐国公府,兄长驻守河东。   她身子弱,性子软和,是真正的高门闺秀。娘家厉害,又有子女傍身,她从不把这些后院之中的小权小利看在眼中,自小清雅到大。世子不喜她,她也嫌弃世子俗,世子也不能拿她如何。她关起院门来,自过她的安稳日子。便是徐侧妃嚣张至此,也从不敢在她跟前作妖。   她才懒得管这些,转手又将钥匙、账本等物送出去了。   送出去前,她问了声如今谁在府中最得宠。   自然是单娘子。   所以这些钥匙、账本等物均落到了单娘子手中。   单娘子管事倒也有些本事,两个月来也一直相安无事,就算有人想闹,世子脸一虎,还有谁敢?   徐侧妃颓废了两个月,大朝会这天,家中男人们早早就一同去了宫中,不仅仅是世子妃出的嫡子,妾侍们所出的庶子也全跟着去了。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不免就落下泪来,哭道:“我的廷儿啊!不知在宋州吃什么苦,若廷儿在,他也定要去宫中参加大朝会的啊!”她读书少,出身也不高,不知其中弯弯道道,倒也不敢恨陛下,只是恨赵十一与单娘子,想到就恨,“我生下廷儿,便是府中最得宠的!世子请立我为侧妃,世子妃还亲自见我,赏我一套累丝葫芦嵌红宝头面。世子妃还道,等我的廷儿长大,让哥哥们带他念书、骑马。谁知道,世子偏偏又从府外头带回来了她!世子在她屋里一个月都没出来!”   她咬牙:“我生儿子,她也生儿子!原本我的廷儿是世子最小的儿子才是,是最受宠的幺儿,偏她生了最小的!我令人造谣她生的不是世子的种,世子果然不喜。谁能想到,过了十年,她竟然还能翻身!”   她的丫鬟赶紧劝道:“娘子,她即便生了儿子又如何,是个呆子呀!”   徐侧妃得意,可得意了不过几息又拉下脸:“呆子如今翻了身,被陛下当作眼珠子疼!这个小崽子自小就阴狠,上回在宫里,一定是他陷害我的廷儿!”说到痛处,她又大哭起来,“我的廷儿啊——”   直到外头小丫鬟进来:“娘子,燕窝粥好了,您吃些吧。”   徐侧妃哪儿还有胃口吃这些个?儿子被送走了,权柄也落到那个贱人手里,世子又护着贱人,她生不如死。   贴身丫鬟接过瓷碗,想劝她吃几口,低头一看碗,惊呼一声。   “怎么了?”徐侧妃看她。   丫鬟强笑着要将碗收起来,并道:“没什么,没什么。”   徐侧妃如今十分敏感,立即道:“到底是什么东西!难不成那贱人要下毒害我?!给我看!”   丫鬟只好将碗递到她跟前。   她一看,眼前便是一花,那燕窝的毛竟一点儿也没挑!好好的一碗燕窝粥,平白恶心起来,浮在上头的均是绒毛!只看一眼,眼花过后,徐侧妃便干呕起来。碗也从她手中落到地上,响起清脆的碎裂声。   徐侧妃扶着丫鬟的手,缓了许久才平息下来,问那个送粥来的面生小丫鬟:“这粥是哪来的!”   小丫鬟立刻跪到地上:“娘子,婢子什么也不知道啊!婢子什么也不知道!”   “你既这么说,便是有事情瞒着我!给我打她!”   “是!”徐侧妃的丫鬟上前就去甩她的耳光。   小丫鬟抽抽搭搭地,肿着一张脸,到底把前因后果都给招了。   徐侧妃气坏了,怒道:“这个贱人!趁世子不在家,便糟蹋我!她一个妾侍,竟敢糟蹋我?!世子若真喜欢她,怎不给她请立侧妃?!”   下头跪着的小丫鬟赶紧讨好道:“娘子,您是侧妃,她是什么身份呀?外头卖炊饼的,还嫁过一回人,这样的,谁敢去请立?世子喜爱的,只有您!”   贴身丫鬟立即道:“正是!这个贱人!得不到世子的爱重,便敢使这些阴损的招数!娘子该好好教训她,要她知道妾侍与侧妃的天差之别!”   “哼!”徐侧妃冷笑,“这个不干净的贱人,竟敢糟蹋我,我今日一定要好好教她规矩!”   赵十一正在殿中用早膳,吃得慢条斯理,忽然就有小太监急匆匆从外跑进来。   茶喜皱眉:“怎么了这是?”   “小郎君!东华门处有个女使,称是单娘子身边儿的丫鬟,说单娘子被郡王府的侧妃娘子处罚,要您赶紧回去一趟呢!”   茶喜大惊:“世子妃不管?”   “小的不知啊!”   赵十一立即起身,茶喜叫住他:“小郎君!等陛下回来,查清楚了是什么事才好说。”   “那是我娘。”赵十一只说了这四个字。   茶喜眼圈一红,是啊,那是小郎君的娘。赵十一回身便往外走去,吉利又在院中喂鸽子,见他出来,给他行了一礼。赵十一抬头看了眼空中的鸽子,问吉利:“如今多少只了?”   吉利放下罐子,继续掰着手指头数。赵十一知道他数不出来,未等到回话,便大步走上游廊,走出了福宁殿。   吉利回身望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呆呆道:“这个月有五十六只了。”   大庆殿正办大朝会,宫道上安静得很,一时间只有赵十一等人走过的脚步声。   他迅速走到宫门前,见到了他娘的贴身丫鬟洇墨。   一见他来,洇墨赶紧道:“小十一郎君,您快回去看看吧!府里头出大事了,侧妃娘子要罚咱们娘子!世子妃身子不好,院门关着谁也不见,世子又在宫里!您快回去吧!”   赵十一抬脚就要出门。   “小郎君!”茶喜叫住她。   赵十一没有回头。   “小郎君!您再等等吧,再有半个时辰,大朝会便能结束。染陶姐姐在大庆殿,婢子没有对牌,没法出宫!”他们福宁殿中的宫女、太监皆不归后宫管,统领殿中事的向来是福禄与染陶。就算钱月默如今代太后管事儿,也没法给她对牌。   洇墨红着眼圈伤心道:“这位姐姐,咱们娘子等不得了,只有小十一郎能回去救咱们娘子。”   茶喜也急,可她也知道小郎君更急,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宫中规矩是死的,陛下刚亲政,又是这样举办大朝会的时候,她更不能破了宫中规矩。   公主倒能管事,偏她也不在宫中,她昨日便与惠郡王家的小娘子去灵云寺烧香拜佛,说是要为陛下祈福,要后日才能归来。   “茶喜,你先回去吧,我去去就来。”赵十一到底不忍,劝了一句。   茶喜莫名有些难受,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道:“小郎君您回去后,别急,顶多半个时辰,婢子同福大官、染陶姐姐带着侍卫一起过去!您放心!”   “好。”赵十一应下。   他抬脚要走。   “郎君!”吉祥又叫他。   他顿住脚步。   吉祥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赵十一不敢回头,只敢低头,看到吉祥手上那把赵琮令人给他做的刀。他是故意留下的,他不想带走任何一样宫中之物,但吉祥却还是送来了。   茶喜也道:“小郎君,您快带上吧!防身呢!”   赵十一挣扎了几息,拿过刀,再不说一句话,大步走出东华门。   吉祥抽了抽鼻子,低头跪到地上。   茶喜虽不知为何,却不由也跟着跪了下去。   走出东华门的瞬间,大庆殿的方向恰好传来三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地动山摇的三声万岁。   那是万民给予赵琮身份的承认。   更是万民给予赵琮作为皇帝的祝福。   赵十一笑了笑,翻身上马,将那把极漂亮的刀收回袖中,一挥马鞭,往东而去。   这座正式醒来的皇宫,则离他越来越远。   一个多时辰后,赵琮才从大庆殿归来。   虽疲累,他却满脸笑容,身后跟着的每个人都是,身上皆镀了一层午时的暖光。他迈脚进殿门,正要问赵十一在不在,他今日十分激动,有许多话要对人说。可是这些话不是谁都能听的,妹妹到底是女孩子家,且又不在宫中,他只能跟小十一说。   可不待他问出口,茶喜便眼睛红红地从里头跑出来,见到他,跟见到菩萨似的,立刻道:“陛下!您可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赵琮诧异。   “小郎君的生母被府里头的侧妃娘子欺负,王府的丫鬟亲自来请小郎君回去!婢子没有对牌,没法出宫,小郎君已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不知情况如何。”   赵琮脸一冷:“魏郡王府怎的还是这般毫无规矩?!”   身后的人见他动怒,眼看着就要跪。   赵琮拂袖往殿内走去,边走边道:“福禄,你亲自去!”   “是!”   “解决好事儿,将小十一带回来,谁也不许伤他。”   “是!”福禄带上一列侍卫,转身便走。   赵琮冷着脸坐在内室中等福禄回来,方才在大庆殿的那身衣服,虽尊贵,衣服却太凉,通天冠也太重,压得脑袋疼。染陶早为他换了衣裳,他穿了身红色长衫,室内点了许多炭盆。头发也已散开,染陶正用木梳为他梳头。   赵琮闭眼,说道:“你说,给单娘子置个宅子,让她住到外头如何?”   “陛下,这事儿到底于礼不和,她到底是魏郡王府的妾侍。”   “唉,朕也知道。”   “陛下不如召世子进来说明白。”   赵琮不屑:“他们府里头的风气,如何还能改过来?”   两人正这般说着,外头响起着急的脚步声,赵琮抬手,染陶停下手,他回身望去。   福禄满脸焦急,跑进来,跪下就道:“小郎君被送走了!”   “……”赵琮怔住,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快仔细说来!”染陶催。   “小的去到魏郡王府时,小郎君与单娘子已不在。说是冒犯侧妃娘子,侧妃娘子要逐他们出东京城!小的再一细问,半个多时辰前,人就被送出去了,要送他们去楚州!小的一面派人去码头,一面又赶紧回来了!”   “魏郡王府竟任一个侧妃这般放肆?!”染陶不可思议。   “姐姐,你那是不知道,世子妃不管事儿,今儿郡王府的郎君们都在宫里头。那侧妃娘子非说单娘子要下毒害她与世子妃!直接捆上就把他们给送走了!她到底是侧妃,常年管后院的,下人哪有不听的?”   “欺人太甚!”染陶气得面色涨红。   但他们此时依然还算镇定,毕竟人送出去,只要知道在什么地方,都能追回来。   偏偏赵琮有些心慌,又十分气。   在他心中,赵十一的确是与赵宗宁一样的。他封妹妹当公主,按他说,他也想直接封小十一当个亲王。只是实在是没办法封,他的祖父也不过是个郡王而已,他只好暂时委屈小十一。   他这么捧在手里的小朋友,被人捆起来给送走了?!   他冷笑,顿时起身,沉声道:“朕还没逐过谁呢,她倒也敢!”   他直接往外走去。   “陛下!”染陶、福禄齐出声。   “朕出宫一趟。”赵琮冷着脸。   “陛下……”染陶还要劝。   赵琮已大步走出,如今他气势日渐强盛,染陶等人也再不敢如从前那般阻拦他。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只好跟上去,染陶慌忙从衣架上拿下带风帽的大毛披风。   福禄安排好马车,赵琮坐进去,马车便往宫外而去。   马车一路行到汴河码头,宫中侍卫正好在盘问,见到福禄下来,纷纷行礼。   染陶却又接着从马车里出来了,再等一会儿,染陶又从马车内扶出了陛下!   他们大惊,紧接着就要跪,福禄赶紧拦住。他们这才发现陛下穿着常服,均行了揖礼,道了声:“见过七郎君。”   赵琮身披白色大毛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连风帽都戴着。   只露出小半张脸来,还有些许漏出风帽外的发丝,随风微微飘荡。   他扶着染陶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汴河水面上行有许多船只。他虽遮得严,却还是能露出些许相貌,通身气派也骗不了人。外头老百姓也不知宫里太监、女官的服饰到底如何按品级穿着,虽见这位郎君身边的人,似是宫女与太监,倒也没人把赵琮想成是皇帝,只当是皇族贵人。   毕竟,皇帝还在宫中主持大朝会呢。   但是赵琮往这儿一站,便是耀眼,不管是码头上的人,还是不远处船上的人,都盯着他看。   他眯眼望着水面,问道:“如何说?”   “七郎君,下官盘问过,半个时辰前,魏郡王府的人确是来了一趟,船已发出。的确是去往楚州的。”   “你们来时,船已走?”   “是。”   染陶松了口气,小声道:“陛下,这下可好了,让他们即刻去追回就好。才走了半个时辰,不妨事的。”   侍卫也道:“没错,下官已派船出发,就在那处,您瞧。”   赵琮看过去,的确一艘中等大小的船正要发出。   他该定下心来才是。   可他还是莫名心慌。   赵十一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岸边的那个身影。   直到洇墨走到他身后:“郎君,他们已经死了。”   赵十一点头。   “娘子叫您去里头呢,外头冷。过了前面的码头,咱们便要换船了。”   赵十一再点头,却不为所动,依然望着远处岸边的身影。   白色中一抹红,随着冬日的风,可怜地摇摆着。   他又想到第一回 见到赵琮时,赵琮就是这样的可怜,似乎人人都能欺负他。   就是这样可怜的赵琮,他亲政了,真正成为了一个皇帝。   而他却没法再去见证赵琮究竟如何去当这个皇帝。   他舍不得回到船中。   赵琮望着远处湖面上的一艘船,那艘船的船头,站着一人。   他紧紧盯着那人看,却瞧不清那人的相貌。   那人一身黑衣,却莫名地吸引着他。   风太大,他披风内的红色长衫也不由被风带起,他有更多的发丝被吹起来。码头上的老百姓们,盯着他看,简直错不开眼。   侍卫们老老实实地低头,谁也不敢抬头。   福禄瞪了人们一眼,他们还不愿低头。   而这一切,赵琮却浑然不觉。   过了许久,染陶心疼道:“陛下,咱们回去罢。今日,小郎君定能回来的,晚上还能陪您用晚膳呢。您站在这处,伤了身子,回头小郎君也要心疼的。晚些时候,谢六郎还要进宫来见您。”   赵琮驱散不了心中那股莫名的难过。   但他也知道,染陶说得对,他站在此处毫无用处,他更有要事去做。   他已经是真正的大宋皇帝,他再不能任性妄为。   他叹气,转身,无力地轻声道:“回吧。”   转身的瞬间,刮起巨大的风,逆向的风骤然吹起他一直戴着的风帽,更是吹散他的披风。被风帽裹住的黑发瞬间飘舞起来,与从披风中滑落的红色衣袖缠绵不分。   直到他坐进马车中。   码头边上的人还未能回神,纷纷震撼地盯着渐渐离去的马车。   红、黑、白。   三色,就那样印在了赵十一的眼中、脑中与心中。   他没想到,赵琮竟然来到汴河码头。   不过赵琮竟然来到这里,那他值了,将皇位拱手让出,算是值了。   赵十一笑着回身往船舱走去。   水面上的风更大,他早已脱去一身天青色的衣衫,取掉头上的青玉簪。取而代之的是黑色衫袍与黑木簪,外披黑色大毛披风,厚重而冷漠。那样大的风,都没能吹起他的衣角,更没能吹散他的发髻。   将来如何?   那就将来再说罢。   至少,时至这一刻,他都不曾后悔。   他弯腰,走进船舱。   船头已无人。   码头亦无人。   元兆六年的冬日,就这般,方至,仿佛便已结束。 第82章 开熹五年。   开熹五年。   甫一开年, 开封府, 及周围的京东东、西路等地便下起了雪。   不仅是赵琮,老百姓们也纷纷为之兴奋。   这当真是瑞雪。   自三年前, 开封府及京东两路便开始大旱, 三年间仅仅下了几场雨, 大旱,又闹蝗灾。原本因赵琮亲政, 命当地开始种的水稻等物, 刚有起色,便又全被蝗虫食尽。蝗虫难除, 此时又不如后世, 可以用飞机往田间喷洒农药。   此时蝗虫基本靠人力去除, 硫磺据说也有功效,可硫磺到底是有害之物,赵琮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这几处地方本就多土地,少绿植, 赵琮亲政后, 本就提防着蝗灾, 已命人多种绿植,也欲在田间多挖池塘,到底敌不过干旱与蝗虫的来临。   幸运的是,这三年间,仅这几处地方的田地间有蝗虫,且国库还算充盈, 到底没能闹出大饥荒来。   却已耗了赵琮许多心力,赵琮作为新手皇帝,正式亲政,刚改年号,不过一年多,便面对这样的场景。他当时还真有些束手无策,看似只是蝗灾,却是牵连进了太多的事和人,也打乱了他原本的许多计划,此种情形之下,他还要安抚百姓。而当时更有人借机生事,说他这个皇帝不祥,等等,其中百般错综复杂。   不过事情总能解决,而他经此一事后,愈发像一名真正的帝王。   如今就连染陶、福禄等亲近之人,也不敢与他对视,也再不如从前那般敢与他开玩笑。   这场雪,从开年一直下到元月初七,依然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福禄从外头回来,站在廊下拍着肩膀上的雪,边拍边问门边候着的小宫女:“陛下一人在里头呢?”   “是,陛下在里头看书呢,方才婢子还进去添了回茶。”小宫女脆生生道。   福禄笑:“外头冷,你进去站着。”   小宫女也笑:“陛下也这般说,但咱们轮班呢,一人就站两个时辰,婢子刚从茶喜姐姐那处过来,一点儿也不冷呢!”   “那是陛下疼你们,生怕你们冻着,才这般安排。”   小宫女笑嘻嘻:“是,陛下疼咱们。”   福禄玩笑罢,欲进去,方转身,他脸上的嬉笑便不见了,而是一脸恭敬。   他撩开内室的厚重帘子,轻声走进去。   一道帘子,隔绝了室内与室外。   室外有多冷,室内便有多暖,既暖且香,萦绕着的均是腊梅香。   室内的人却有些冷。   隔窗后的榻上正盘腿坐着一位郎君,他身着妃色衫袍,背后靠着大引枕,膝上盖有大毛毯子。他一手拿书,另一只手抱着只手炉。他看得仔细,手指轻翻书页,手指莹润,甚过白玉。   他仅是一张侧面,叫人一看便不由噤声,再不敢说话。   这正是五年后,二十一岁的赵琮。   福禄再吸一口气,走到榻边。   赵琮再待看过一页,才漫不经心地问道:“皆送走了?”   福禄弯腰道:“陛下,小的与谢六郎一同将各国使官送出了城门外十里处。”   “李凉承呢?”   “他最初依然不愿走,称定要见您一面才走,后来谢六郎劝了他一阵,他才上马。”   “文睿倒是个万年不变的老实人。”   福禄皱了皱眉,到底还是说道:“这位三皇子胆子未免也太大。”   赵琮点头,胆子是挺大,竟敢偷偷扮作使官来大宋,且趁来见他时特地表明身份。福禄当时也在,真怕李凉承要刺杀他,侍卫们恨不得当场便杀了他。偏偏好歹是个邻国皇子,杀又杀不得,就这般死在大宋境内,并不好给出交代。   五年前,李凉承还沉得住气,这几年据闻西夏皇帝身子日益不好,他的大哥已渐渐掌权,将一些不喜的弟弟全部圈了起来,不轻易让他们外出,生怕他们对皇位动心思。   李凉承估计也是急了,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溜了出来,还来到大宋。   如今的李凉承倒不似五年前那般,他一表露身份,便作出一副纯良的模样,日日皆要进宫来,还道他仰慕他。赵琮冷笑,仰慕?怕不是装傻骗他上钩,好帮他夺皇位吧。   他又不傻,就这种拙劣的招数,还想骗得他?   早些年本就有合作的机会,李凉承拿乔,如今要他赵琮帮忙,先拿出好处来才是。   因过年,官员都已休沐,他难得清闲,长期阴郁的他到底也松快了些,他随意问道:“你说他为何要那般装傻卖乖?”   为何要那般?   李凉承指望当西夏皇帝呢,指望陛下支持他,要他福禄说,这个李凉承是学从前的小郎君呢!全天下都知道,陛下疼宠小郎君非常,如今陛下亲政已五年,却无子,常有人说,当年陛下身子那般不好,怕是要选那位赵十一郎君做继承人的。   而魏郡王府这五年来,一日不如一日,众人更信这个传闻。   这位李凉承,也就比小郎君大个两岁,眉眼间还当真有一两分小郎君的模样。也不知是谁教他的法子,他竟真效仿小郎君从前的样子,性格真是学了个八成。   只可惜,他们小郎君是本性如此,这个李凉承狼子野心,纯粹是装的!   且他们小郎君对陛下毫无异心,这人心中想的什么,真当他们傻看不出来?!   福禄心中这般想,却不敢说出口。   因为,小郎君已经死了,死于五年前。   小郎君就是陛下的忌讳,谁也不敢提,谁也不能提。   这位李凉承学谁不好,偏学小郎君。也不知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心。   他不说话,赵琮也不强求,他本也不需要答案,只是再问:“还有什么事?”   “倒是的确尚有一事,魏郡王求见。”   赵琮原本还平和的表情立刻一凛,握着书的手也一紧,改拿为抓,随后便是冷笑。   人更冷。   福禄便知道,陛下这是还不打算见魏郡王。可是魏郡王来求见,他也不能不上报。   他低头再赶紧挑高兴的事情说:“这几日雪见小,御街那处,各色杂耍艺人皆已聚集,如今十分热闹呢。街上也搭了许多的山棚,方才小的从城外回来,真是不由也被百姓们感染,人人皆穿了新衣,喜庆得紧呢!”   赵琮知道福禄是哄他高兴,但他听罢,也的确宽心不少。   前两三年,闹蝗灾,人人兴致不高,即便是元月里头,开封府内也不热闹。他作为皇帝,更是带头节俭。今年好不容易下了场雪,眼看着是个好年头,自然要好好热闹一场。   上元节那日,他也要亲登宣德楼,与民同乐。   原本还当宴请官员才是,他取消了,与人说笑,实在太耗心力。   这五年来,有钱月默帮他调养身子,虽是好了些许,但他格外勤政,日日皆朝参,随时在崇政殿面见官员,身子还是难以彻底治好。   谁也拦不住他,谁也不敢拦,且这几年的确发生了太多的事,万民皆在看着皇帝。   赵琮更不想拦自己,毕竟他也不知,除了朝参,除了见官员,除了处理政事,他还能做什么。如今就连孙太后都已沉寂下去,顶多跟钱月默折腾几个来回。后宫之事皆是钱月默在管,钱月默管事上头是一把好手。就连王姑姑,也老实了许多。   他想揪出王姑姑身后的人,都找不着机会。   一个生事的人也没有。   这座皇宫冷得很。   他也希望它能暖一点,可他暖不起来,它又如何暖。   他放下书,望着角落的炭盆发呆,鼻尖全是梅花香。   不知不觉,他开口:“今年元宵,朕欲与公主同去看灯。”   福禄大惊,立即抬头看他。   赵琮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今年他十六岁了,那日是他生辰。”   古人的十六岁是很重要的日子。   福禄眼睛一酸,眼眶内迅速盈满眼泪,再低下头,也不说话。五年来,谁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小郎君,因没找着尸身,陛下始终不信小郎君已死。之前有回宫宴,魏郡王府有位郎君提到了小郎君已死之事,言语也多有不敬。陛下不顾他人求情,直接将他逐出了赵家,贬成庶民,从此以后更是不许魏郡王府的任何一人进宫来。   今日,是陛下头一回提到小郎君。   福禄暗自想,陛下是否快走出来了?   自小郎君走后,陛下的性子便渐渐变了,往常那么爱笑的他,再也不笑。如若陛下能走出来,那实在是再好不过。毕竟走的人已走,还在的人总该好好活着。   赵琮疲惫地闭眼,双手均抱住手炉,轻声道:“出去吧,使人去公主府说一声,她的那些玩伴皆可同去。”   “是!”福禄擦了擦眼睛,回身出去。   院子里头,吉利五年如一日地喂着鸽子。   福禄此时兴致好,便问他:“今儿鸽子都飞回来了?”   吉利摇头。   “差了几只?”   吉利又要掰指头数,福禄笑着已经往外走去。   吉利喃喃道:“今儿那只信鸽又飞出去了,得报予陛下知晓。”他往袖中摸了摸,转身进内室中,求见赵琮。   待到元宵那日,赵琮携钱月默等几位宫妃登上宣德楼,赵宗宁自然也在楼上。既要与民同乐,赵琮还请了许多宗室与大臣同登楼,赵琮说了一番祝福的话语,便任众人自去娱乐。能被皇帝带到宣德楼上,便是大恩赐,宗室也好,官员也罢,皆十分兴奋。   而楼下的灯火间,有各色表演,均很精彩,杂技、歌舞、蹴鞠,应有尽有。他们坐在楼上,吃着酒,说着话,便能观赏,本该是乐哉的事。   但赵琮坐在正中间,面无表情。   谁还敢乐哉?   赵琮也知道这一点,稍坐片刻,他便起身离去。   赵宗宁同起身,连带着赵叔安等几位与她关系好的小娘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这便是打算去看灯了。   钱月默的余光一瞟见赵宗宁起身,捏着帕子的手便是一紧。到底忍不住,她回头看了眼,赵宗宁正与赵叔安不知说什么,两人的脸贴在一处笑。   赵宗宁已十八岁,早已及笄,再不是从前梳着双螺,戴有金珠花的她。   她如今梳高髻,发间插有凤凰金步摇,流苏上缀着的均是小颗红宝,晃动间熠熠发光。她更是穿了一身红色衫裙,上头绣着凤凰,这样的花样子,公主本不该上身。但她偏偏穿了,陛下都没说话,其他人又能说什么?   况且宝宁公主是常在崇政殿,与陛下、相公们同商政事的。   她更是披着一件大毛披风,边角均是金线钩的花纹,耀眼极了,也漂亮极了。通身皆是大金大红,偏偏这样的颜色,只有赵宗宁才撑得起来,旁人穿便是艳是俗,她上身便是高贵、华美。   她与赵叔安说得痛快,赵叔安向来文雅,拿帕子掩嘴笑。赵宗宁的耳珰贴到赵叔安面上,赵叔安温柔地撩去,她回以一笑,接着两人便携手走下了楼。   钱月默依然看着,她对宝宁公主真是又怕,又忍不住欣羡着。   “娘子。”飘书小声叫她。   她回过神来。   “娘子,您不能同去看灯。这儿这么多夫人,得您陪着。”   钱月默点头,她自知道,后宫是她在管,她也是陛下的“宠妃”,更是目前品级最高的妃子,自然得老实待着。   飘书见她落寞,便挑其他话说:“娘子,公主的衣裳总是那么漂亮。”她见她们娘子看着公主看了许久,当她喜爱公主的装扮。   钱月默轻声道:“公主的东西,自是跟咱们不同的。”   飘书深以为然:“可不是。”   又有几个公主能上朝且议政事的?建国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位。   飘书再道:“娘子,公主不在,您还能松快些呢。”她都知道,她们娘子一向有些怕公主。   钱月默默默松一口气,可不是松快了,只要赵宗宁在,她总有些坐立皆不是的感受。   “陛下今儿也去赏灯,怕是兴致也很好,娘子明日可趁陛下兴致好,亲手炖些汤水送到福宁殿呢。”飘书还在为她出谋划策,话却又不能说得太直白。人人都当她们娘子得宠,偏偏娘子生不出孩子来,太后如今虽不管事,今儿这样的场合也不过来,却倒是喜欢叫上她们娘子去问话的。   太后不敢拿陛下如何,就知道刺她们娘子,总拿孩子的事刺她。   飘书心酸,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她们哪里知道,娘子如今还是处子身呢!倒是也在福宁殿留宿过,但娘子皆是睡在榻上的。   陛下向来身子不大好,修身养性,少年时候,太后也未指个人来引导他人事,这事上头不上心也是应当的,毕竟命才是最要紧的,可她们娘子竟也是一点儿也不急!   在这宫中,没个孩子傍身,可如何是好?   说到此处,她又不由想起这几年宫中的传闻,据说陛下因身子不好,早年是想过继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进宫来的,只可惜小郎君命不好,死得早。他死便也罢,连带着陛下性情都有些变了,以往陛下多么随和的性子啊。   她不由又轻声道:“娘子,今儿是那位小郎君的生辰呢。”   钱月默皱眉,叱道:“闭嘴!”   “是婢子错了!”飘书即刻便意识到她说错了话,却又不能跪,那么多人皆在。   “哪些话当讲,哪些不当讲,你也已随我进宫近六年,应知道。”   “是。”飘书十分自责。她真是松快过头了,连这人都敢提。   钱月默的眉头却再也没法松开,外头又飘起了雪,她手中抱着手炉,望着灯下的雪花出神。   虽说与陛下无肌肤之亲,两人却已是挚友。   她也愿陛下能早些从那事中走出来。   小郎君当初走得太过突然,不仅是她,就连陛下,都当晚间他便能回来。   结果他没能回来,回来的只是一条天青色染血的腰带,与船已翻的消息。   陛下当时刚亲政,连着一个多月没能好好休息,听到这消息,没站稳,立刻便往后栽去,脑袋直接磕到榻上,人即刻便晕了过去。   宫中侍卫在汴河上搜找了整整三个月,才捞着一具尸体,却只是魏郡王府一个下人的尸体。其余下人,以及小郎君、单娘子和丫鬟的尸身,如何也没找到。   陛下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五年已过,人早没了,尸身依然从未找到过。   陛下始终坚信小郎君没死。   只要谁敢说小郎君死了,被陛下听到,不是贬便是死。   陛下那是自欺欺人。   他们都知道,人早就没了,否则何至于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汴河那样宽,那样长,又那样深,往年也有人丧身其中,又有几人是被打捞上来的?   全都找不到了。   那之后,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时间,陛下都无法入睡,是以她才留宿福宁殿,每晚皆要为陛下按摩穴位,他才能少睡几个时辰。   直到有一回公主骑马受伤,且又闹起旱灾与蝗灾,陛下才又再度恢复过来,也下令再不去汴河上搜寻。将那支专事搜寻的侍卫队给叫了回来。   可恢复过来后,他便似变了个人,不像从前的陛下,更像一位真正的帝王。往年,她还常与陛下说说笑笑,如今,她也怕陛下呢。   便是这样的一位帝王,亲政以来,既威严,却又事事想着百姓。至今,唯一做过的一件出格事儿便是执意调动宫中禁卫去汴河上搜寻那兴许一辈子也搜不到的人,并搜了一年多。   钱月默望着雪花,悠悠叹气,今儿陛下愿意去看灯,是好事儿。   只愿今日之后,前尘往事便能真归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啊朋友们,小没良心的当年是死遁的,他已经不想皇位了。走得彻底,什么后续啊都顾不上了,因为他没想过要回来。赵琮也因为他的“死”更盲目。所以因为一些事情必须要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生很多喜闻乐见了。 第83章 他作为赵世碂,不应再回开封府。   福宁殿中, 赵琮换了身衣裳, 便带着妹妹一同出宫看灯。   宫外便是御街,要去西大街必要经过御街, 可御街禁止行车马, 赵琮也无意暴露身份。他们的马车便停在御街尽头等着, 他们几人走到尽头,纷纷上了马车, 只是两匹马拉着, 并不惹人注目。   赵琮方坐好,马车又是一摇, 他抬头, 赵宗宁笑眯眯地坐到他身边:“哥哥, 我陪你一起!”   赵琮对妹妹笑了笑,问道:“凉不凉?”   “一点儿也不凉!”   “是,你也跟个小火炉似的。”赵琮在妹妹面前,到底还是愿意笑的。   “还有谁是小火炉呀?”   说者都是无意的, 连赵琮都是无意的, 听到赵宗宁的反问, 赵琮的脸一白。   还有谁……   赵宗宁立刻明白过来,车内瞬间便又冷了起来。   良久之后,车内一直都是寂静的,车外却热闹极了,这样的反差下,车内更显寂凉。   赵宗宁叹了口气, 挽住他的手臂,轻声说道:“我当哥哥今年愿意出来,是看开了。”   赵琮未说话。   这些话也就赵宗宁敢说,她再道:“哥哥,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的。从来都不能怪你。小十一是个好孩子,他不在了,我也十分难受。只是,哥哥,逝者已逝,生者总要好好活着。便是小十一,定然也是希望哥哥能每日皆展欢颜的。小十一有哥哥这般惦念着他,投胎时也定能投个好人家,您该为他高兴才是。”   赵宗宁百般劝他,赵琮低着头却是渐渐又出了神。   他要如何忘记这件事,又要如何才能高兴起来。   其实他知道,小十一的确是死了,虽说他常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众人都怕他不高兴,从不敢在他面前说实话,更是担忧他,这些他都知道。但他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接受赵十一的确已死的事实。   他的父母死在海里,带走了他的半条命。   小十一却也是死在水里,他明知已是第二辈子,也明知再不能轻易被带走,可心神早已跟着小十一走了大半。   两辈子,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只有这四人,如今却只剩妹妹一人。   他从不敢去想象小十一死前是有多痛苦,有多绝望,又有多害怕。   他自己上辈子也是死在海里的,他清晰地记得水慢慢浸入身体时每一秒的感受,且小十一的遗物,那条腰带,上面全是血。   只要想到那条腰带上的血,他的头便会钻心的疼。当初也是看了一眼那血,他即刻便晕了过去。   他其实从来就不是面上表现出的那个他。   但是他必须要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好哥哥。   上辈子,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这辈子,身担万民与江山,连死,都死不起。   他的手掌冰凉,赵宗宁说了许久,见他一动不动,察觉到反常,立即伸手握住他的手。   赵宗宁跟赵十一一样,都是小火炉。   赵琮的手掌迅速暖了起来,十指明明连着心,心却未能跟着暖起来。赵琮将自己从那股情绪中再度拖拽了回来,抬头冲她笑了笑。   他还有妹妹,他还能继续演,演一个好皇帝,演一个好哥哥。   他温声道:“放心,哥哥知道。”   赵宗宁头回听他说这样的话,当他是真的愿意走出来,毕竟五年已过。甚至今年上元节,他已愿出来看灯。她喜不自禁,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更是与他说起其他趣事来。   赵琮被她说得不时轻笑,心中却格外清醒。   人生再难又有何妨,演戏简单就行。   他们的马车,穿过人群,停到了朱雀门边上,几人纷纷下车。   赵琮松开赵宗宁的手,笑道:“去跟安娘她们一处玩吧。”   “我要和哥哥在一起!”赵宗宁撒娇。   赵琮笑着揪她的鼻子:“去吧,你瞧街边,个个小娘子都那般漂亮,你们今儿穿得这样华美,很该让人瞧瞧才是。街上俊俏郎君也有许多,瞧见喜爱的,哥哥给你赐婚。”   赵宗宁一点儿不害羞,又黏着他说了片刻的话,到底是跟赵叔安她们一同往深处走去。   “陛下,咱们去何处?”染陶小声问。   赵琮面露微笑:“随意走走便是,在外不必这么叫我。”   “是,郎君。”   赵琮抬脚往前走去,穿过朱雀门,过了西桥,往西大街走去,不知那家婆婆开的汤圆铺子还在不在?   西大街上向来热闹,铺子众多,各式茶楼、酒楼,包子铺、香铺,等等。今日是上元节,西大街上的人更多,街边除了有门脸的铺子,更是摆了许多小摊,卖花灯、猜灯谜,卖些小吃食,煎夹子、盘兔,还有热腾腾的元宵,另有卖香粉与胭脂、绢花的。   年轻的小娘子与郎君穿梭在花灯间,孩童牵着父母的手流连在摊贩跟前。   天中还往下飘着雪花,却丝毫不减人们的喜意,反倒更添喜乐。   而在西大街上,最出名的茶楼要属元家茶楼。   元家茶楼的一楼是敞间,摆了十来张桌子,人人都能坐,且因今儿人多,还有拼桌的。楼上则是雅间,均是独设的小厢房。元家茶楼的位置极好,二楼窗前,往东望去,恰好能看到宣德门处的角楼,因而这家茶楼一直兴旺。   二楼的雅间更是早被一些大户人家订去,既无福与官家同登宣德楼,坐在此处喝茶,能看到宣德楼,也是好的。   元家茶楼此时也格外热闹,且不时有外头的小贩进来兜售花灯,掌柜的也未制止,一时间,楼内也尽是欢声笑语。   正是这片欢声笑语中,元家茶楼后头,安静得过分且突兀的后院门前忽而停下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位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极高,他跳下车,走去敲门。   不一会儿,便有位壮汉来开门,他满脸的凶神恶煞,却在借着灯光看清来人的脸庞时,立刻笑了起来:“穆掌柜!您怎的回来了!”他长得实在凶悍,猛地露出讨好的笑容,怪异得很。   穆扶并未在意,仅微笑。   大汉又道:“可有好几年没见着穆掌柜了!穆掌柜快进来!”他说着便要往后让,身子一侧,他才瞧见外头还停着辆马车。不怪他眼拙,是这马车也太他娘的晦气了!   他还没见过谁的马车外头裹着一层黑布呢,又是大过年的。   但穆扶已道:“你卸了门槛去。”   “是是是!”大汉也不傻,他已见穆扶上前去拉马。穆掌柜可是个厉害人,别瞧他总是笑眯眯,杀起人来可是从不眨眼,且杀人的方法多得很,他也怕呢。穆掌柜都亲自去当马夫,也不知这马车里头坐着谁。   他也不敢再多看,低头卸了门槛,便老老实实地立在一边,等他们进去后,他又将门槛安上,将门关上。待他再直起腰,便见马车也已在院中停稳,穆扶上前掀开马车的帘子,他心中不禁激动,在一旁直盯着,好看里头到底是谁。   今儿是元宵,后院虽说冷清,倒也点了几盏灯。   灯下,先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壮汉咽了口唾沫,他都好些日子没见过小娘子了。自被派了差事,便一直在这后院里看着人。他暗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眼中愈发冒出光来。   那只玉手撩开帘子,扶住马车,接着便从马车中走下来位小娘子。   小娘子长得十分白,眼珠子更是黑,披着一件秋香绿的披风,也看不见里头穿着什么。她脸上带着笑容,长得甜津津的,壮汉不由又咽了口唾沫。   还不待他咽尽,这小娘子却又往马车转去,伸手进去,并道:“郎君,扶着婢子的手下来吧。”   壮汉立刻便醒了,嗨!原来里头还有个郎君!这原来是个女使,那铁定没什么戏了,这么漂亮的女使,哪个郎君不收用了去?   他也不再做痴梦,兴趣顿时也全去,管马车里头是谁呢!他的站姿顿时便松了下来。   正在他无所谓之时,那位女使口中的“郎君”总算是下来。   他当真是扶着女使的手下来的,大汉心中不屑,便挑起眼角等着看那位郎君。   大汉的眼角原本还挑着,一条腿弯着,靠墙而站。   待那郎君站直,收回手,并回头往他瞥来时。   他不由便立即也跟着站直,双手并与双腿旁,更是早就低下脑袋,再也不敢抬头。   只一息,大汉便出了一身汗,寒风一吹,后背冰凉。   那郎君却只瞥他一眼,便已收回视线,沉默地往屋内走去。   女使也早跟他进去,穆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大汉一眼,大汉差点瘫下来。方才那位郎君的眼神也太过骇人,明明有眼白,看在眼中却跟没眼白似的!大夜里的,看着实在是吓人得紧!难怪连马车都是黑的,穿着一身黑,就连眼睛都是黑的!看起来还是个尚未弱冠的年纪,长得却比穆掌柜还高,气势就更别提了。   他能不被吓着吗?!   穆扶道:“那是三郎君。”   “是是是!!”大汉赶紧点头。   “你去将那人带来,三郎君要瞧他。”   “是是是!!”大汉除了应是,旁的什么再也不会,转身就去另一个屋子里头拿人。   穆扶这才抬脚进去。   洇墨正提壶泡茶,抱怨道:“好歹是个茶楼,茶罐子倒有好些个,一点儿好的茶都没寻着!”她早解了披风,正往茶盏中捻茶叶,抬头见穆扶进来了,又道,“穆叔,您瞧,这都是些什么茶!”   穆扶笑:“这儿的茶哪有江南好,好的都先紧着宫里头了。”他笑罢,朝首位上的人道,“郎君,且忍忍,处理完这事儿,咱们便回。”   本在沉思的赵世碂回神,不在意道:“我在开封府长大,哪里就吃不惯这些。”他接过洇墨递来的茶盏,吃了一口,“将人带来。”这才是正经事,若不是为此事,他也不会回来。   “李大已去提人!”   赵世碂点头。   洇墨再道:“当真不歇过一晚再回?哪有这般赶的,今儿好歹是郎君的生辰,婢子该给郎君下碗面吃了才是……”   她正说着,李大将人提了进来,他手上拎着的也是一个汉子,长得也是高高大大的。进来后,他便将人扔到地上,规规矩矩地跪下道:“三郎君,小的把人带来了!”   赵世碂点头,穆扶道:“你先下去吧。”说罢,他扔给李大一包银子,“三郎君赏你的。”   李大赶紧接在手里,跪着连连道谢,随后爬起来转身就跑。   穆扶上前去,扯了地上大汉嘴中塞着的布团,他却还晕着,也不知是真晕,还是装晕。   赵世碂手拿茶盏,走上前,抬脚便踩住他,手一翻,整杯茶均倒在了那人的面上。茶水到底是烫的,那人被烫了个激灵,立即睁开眼,痛叫出声,赵世碂却又踩住他的半张嘴。   他惊慌地盯着头上的赵世碂。   赵世碂不再沉默,而是摆出一副笑脸:“周大当家的,可还认得我?”   周大当家的却倒宁愿他别笑!吓得立刻道:“三郎君!小的什么也不知啊!您就放过小的吧!”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便说你不知,那你到底是知还是不知?”   周大当家的立即痛哭:“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啊!”   “你不知,我倒是知道些事。我说给你听,可好啊?”说罢,赵世碂又是一笑,笑得愈发灿烂。   赵世碂生于寒冷,十六岁的他却长得仿若夏日里开满枝头的紫金花,仅看那张脸,比夏花还美,偏他总是冷着一张脸,更是将自己给埋在黑色当中。冷不防这么一笑,竟如传闻中的彼岸花一般。既美,又令人忌惮,更不敢靠近。   周大当家已被折磨半个月,此时见赵世碂笑成这般,想到人人都说三郎君一笑便是要杀人了,笑得越美,杀得便越狠毒。他哭得眼泪都已落下,恐惧间只会不停道:“小的什么也不知道!三郎君您要明察!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周大当家何必如此,咱们话话家常罢了。我又不是吃人的鬼怪,你又何必躲我躲到开封府来,我为了见你一面,还得坐上好几日的船,好生辛苦。如今我只是有些疑惑,想问问你,今儿既然重逢,你也为我解解惑才是。据闻杨渊杨大人家的舅爷在苏州买了个五进的大宅子,这事儿,你可知?前些日子,盐城监又有十几户盐户逃出了盐场,这事儿,大当家可否知道?再有……”   周大当家的哭着打断赵世碂的话:“三郎君饶了小的吧,小的真的不知啊!”   赵世碂再笑,笑着对洇墨道:“将茶壶提来给我。到底我年纪小,身上无官位,更无差事,不如杨大人,周大当家的瞧不上我,不愿与我说实话呢。”   洇墨笑盈盈应下,将铜壶递给他。   赵世碂手举铜壶,温柔道:“大当家的仔细瞧瞧,这可是梅花瓣儿上头的雪水煮出来的,我身边一个才十岁的女童每日清晨去园子中亲采的,我从杭州带来,你尝尝?”   大当家的还未反应过来,赵世碂手一歪,烫水已往他面上浇去。   铜壶一直在炉上温着,水极烫,周大当家的面上瞬间便起了无数的水泡,他疼得想嚎叫,赵世碂却踩着他的嘴,他无法出声。赵世碂不慌不忙地浇着,直到周大当家的疼到用手扒着他的鞋子无声求饶,他才又将铜壶给洇墨。   他敛起笑容,收回脚,沉声道:“说。”   周大当家抽搐着,却不敢去摸脸,只是喘着气道:“杨渊家舅爷买的宅子是我替他买的,房契上头写的是他家舅爷的名字,明年再换回来,这事儿是我给办的,银钱也是我给的。他说今年盐制有变,官府将出盐钞,他能早些帮我置来,届时银子分他三成。”   “他不过是一个盐税司,哪来的本事。”   “小的也这般说,他却说他与转运使林大人是相熟的,林大人家中郎君过生辰时,杨大人带我一同去,林大人与他谈笑风生,小的便……林大人那处,小的送了双倍的银钱,由杨渊代我送去。三成里头,也有一成是林大人的。”   “盐城监之事又如何说?”赵世碂再问。   周大当家开始不愿说,赵世碂一抬下巴,穆扶上前去踩住他的脸。   水泡瞬间便被踩破,他再度痛哭,呜呜咽咽地招了个一干二净,连送出去的银子所记下的账册子在哪处都说了,说罢,他求道:“郎君,小的往后一定痛改前非,为郎君做牛做马,求郎君放过我。”   赵世碂再笑:“我何时缺过牛与马?”说着,他走到周大当家的跟前,低头看他,轻声问他:“你可知,我最厌恶哪种人?”   他呆呆地未有言语。   “我最厌恶不忠之人。”   “郎君……”   “你当初也曾是下等盐户,被逼无奈上山当山贼。是我给你银子,给你人手,助你建寨子。你一朝翻身,贿赂朝中官员则罢,你竟敢反过来,与场官勾结,扣压本钱,再去欺压其他盐户。仅这点,便够你死上一百回!”   “郎君,小的知错了,小的真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更遑论,你竟拿这扣压之钱,再去贿赂官员!”赵世碂伸手,洇墨将一把尖利的短刀递给他,“你是本郎君第一个重用的人,却也是第一个背叛我的,还是因这样的事背叛我。今日,本郎君亲自教会你到底何为‘忠诚’!”   周大当家的还未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   直到赵世碂用刀尖在他脸上刻字,他疼得恨不得即刻去死,可他的嘴早就再度被布巾捂住,身子也被穆扶紧紧禁锢着。   赵世碂在他右脸颊刻了“忠”字,又在左脸颊刻了“诚”字。   刻完后他扔了刀,起身,冷冷道:“将他带回杭州,杀了他,把他的尸体架在寨子门口风干,让每个人都好好看,让他们知道何为忠诚,让他们知道背叛我的下场,更让他们知道残害同类的下场!”   “是!”穆扶说罢,便拖着已经疼晕过去的周大当家出去。   方才刻字时,流了不少的血,房门再打开后,血腥气散了些。   洇墨皱眉道:“婢子打些水来,三郎您洗洗手。”   赵世碂不置可否,坐回首座,继续沉默不语。   洇墨很快就拿来铜盆,伺候他洗手,洇墨依然不死心:“今儿城里十分有趣,郎君明日再回吧?您总是这般,娘子说了许多回,总要出去看看有趣味的东西,您才十六岁哪!”   若不是周立这回闹的事太大,再不收手,他们恐将暴露,赵世碂真不愿回开封府。   他当初既已走,已“死”,赵十一便真的死了。   他作为赵世碂,不应再回开封府。   他本质上依然害怕、排斥这里。   但洇墨这般劝他,他也隐隐地想出去走一遭,尽管知道不会遇到那个人,却也想去再看一眼。也正因为不会遇到那个人,他才敢再去看一眼。   毕竟这回再走,又不知何时才能来。   且他也有疑惑,他走之前,明明交代吉祥每旬皆要传信于他,可五年来,竟是从未有过音信!   他想了一番,点头应下,他也想弄清楚此事。   洇墨高兴:“那婢子去收拾一番,便陪您一同出去!”   赵世碂叫住她:“叫人去将那账册子取回。”   “郎君您就放心吧!”洇墨笑着出门去准备。   赵世碂则是低头自嘲地笑了笑,并从袖中抽出把刀端看,柄上镶着的红蓝宝石倒依然还是那样耀眼。 第84章 桌旁却已无人。   西大街热闹的灯火间, 赵琮慢步行走着, 也没个具体方向,那家汤圆铺子, 也不过是多年前偶尔听谢文睿说过一次, 他原本就记得模糊。他鲜少出宫, 对外头的道路也不甚了解。上元节本就是年轻男女相处的好时候,如今赶上好年份, 西大街上到处都是打扮得鲜亮的年轻男女。   人一多, 他更找不着方向。   大街两侧有无数的铺子,其中卖花灯的最多, 欢快的脸庞在各色花灯的映照下, 更为灵动。   赵琮索性随着人潮走动, 看到这许多的欢颜,面上才不由浮上一层真挚的笑容。   染陶与福禄皆换上寻常服饰,陪在他的身边,其他侍卫身着常服, 混在人潮中, 紧紧盯着他与四周。   有多人在猜灯谜, 赵琮不时停下,听他们解谜,染陶见他终于有些兴致,笑道:“郎君,咱们也买个灯罢?”   福禄赶紧点头:“可不是,这些灯虽不是十分精致, 倒也是很有几分趣味!小的方才瞧见一个兔子灯,做得可真是太活灵活现了!被一个孩童买去,拿在手里,当真合适得很!”   赵琮知道他们是想哄他高兴,他此刻兴致也还算可以,便点头应下。   “郎君快瞧瞧,咱们买哪个好!这么多好看的呢!”染陶看向身边围绕着的花灯,太多了,看得人眼花缭乱。   赵琮倒没有仔细找,他已被几步外的一盏锦鲤形状的灯吸引住了目光。   做这盏灯的人定是个心思灵巧的,锦鲤画得活灵活现,当真像他后苑中亭子外,湖水内的锦鲤,他不由便往前走去。还差两步便到时,那盏锦鲤灯先被人取下,他停下脚步。   “这位郎君!可要买灯?!”原来取灯的是卖主,是位年轻的小娘子,穿着朴素,却活泼得很,笑起来两颊皆有酒窝。她手拿锦鲤,拦住一位郎君,仰着头兴奋又期待地问道。   赵琮不由也朝那位被她拦下的郎君看去,却只能看到个背面。   “郎君,买一盏吧!您是不喜欢这个?那你喜欢哪个?”   那位郎君却依然一动不动,未曾转身,也不曾回头。   赵琮暗笑,这位郎君应当生得不错,冷成这般,那小娘子的脸在灯下都红了,也要拦他。   “郎君,您看看吧,只要您喜欢,我都送你呀!”小娘子不放弃。   那位郎君也终于舍得动一动,他侧身,低头看那位努力仰头看他的小娘子,冷漠道:“不用。”   小娘子脸上的那朵花瞬间便谢了,她耷下肩膀。   赵琮也终于看到了他的侧面,其实看得并不仔细,那人着一身黑,外头的大毛黑披风,在他侧脸时,也将脸遮去了小半。但仅半张侧脸,赵琮也能看出,的确是个生得不错的。   放到他的上辈子,便是极为上照的那种轮廓。   他长得很高,仅看侧面与背影也看不出具体年纪来。   不待赵琮看仔细,那人已经回身往前走去,很快便已离开。   卖花灯的小娘子却望着他的背影在发呆。   赵琮走上前,温声问:“此灯可卖?”   “不卖——”小娘子没精打采地回头,待再看清赵琮的脸时,她的精神又一振,立即道,“不卖!只送!我将灯送给这位郎君!”   赵琮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心中大笑,真是个可爱的小娘子。他笑着接过她手中的花灯,小娘子也高兴坏了,又问:“郎君,您是很喜爱这盏灯吗?!”   “是,你画得很好。”   小娘子笑得脸上又开了朵花。   赵琮又怎会真白要人家小姑娘的东西,他看了染陶一眼,染陶会意,从荷包中取出几个打成桃花形状的小金锞来,并递给他。   这是赵琮专门令人打来给赵宗宁玩的,赵宗宁欢喜得很。   赵琮伸手,笑道:“给你。”   小娘子盯着他手心里的小金锞,半晌没回神。这几个小金锞,怕是得有二十两!二十两金子便是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是多少文?她打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么多钱,压根不会算。她最贵的灯才卖五十文一盏哪!   她立刻摇头:“郎君,这个我不能要。”   “拿去买花儿戴。”   她依然摇头:“谢谢郎君,我不要,这盏灯是我送你的,我有花儿戴的!”她边说边指着头顶,她的发髻上戴了一朵绢花,老旧的样式,也并不精致,却极新,一看便知是逢年过节才戴的,但她却满足得很。   赵琮心中叹气。   染陶见她能逗陛下高兴,也笑着劝道:“小娘子,收下吧,今日我们郎君与你遇着也算缘分,你的灯令我们郎君高兴,你收下,去买了漂亮珠花戴,你高兴了,我们郎君会更高兴呢。”   小娘子被染陶这番言论说得迷糊了,又懵懂地抬头看赵琮。   赵琮笑着朝她点头,又将手朝她伸了伸:“拿去吧。”   小娘子低头看他的手心,这还是她头一回见着这么漂亮的金子呢,她挣扎了片刻,小心地颤抖着伸出手掌。赵琮笑着将金锞子放到她手上,她低头看了许久,高兴极了,抬头对赵琮说:“原来金子拿在手里是这样的!”   赵琮愈发笑得高兴。   小娘子被他笑得眼都花了,回过神来,笑着说:“郎君!我教您如何看这灯!里头还有蹊跷呢!”   “好啊。”赵琮点头,他按照小娘子的说法,举起灯,将它对着月亮。   赵世碂怔怔地看着几步外的赵琮。   赵琮手中举灯,对着月亮而看,他身边的人都在笑着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他也笑了起来。他再换了个方向看灯,仰头时,头上的风帽便掉了下来,染陶伸手又要为他戴上,他摇头,反而看得愈发仔细。   锦鲤灯是以红色为主色,映照出来的灯光便也偏红,将赵琮本就玉白色的脸庞照得更为莹润。   他的手指在月光与斑斓的灯光下似乎都在淡淡地泛着光。   赵琮连着看了三个方向,第三个方向,恰好对着他。赵世碂吓得立刻就要躲,却已来不及,但也没事儿。因赵琮并未看到他,赵琮的眼中只有灯与月亮。   看罢,他才低头,笑着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卖灯的小娘子连连点头。   染陶这才重新为他戴上风帽,赵琮未再拒绝,反而是提着灯,往他走来。   他立即避到了灯架后,眼睁睁地看着低头看灯的赵琮经过他。   经过他时,染陶小声道:“郎君不能那样对着风口呢,风可大了。”   赵琮笑道:“无碍。”   无碍——   时隔五年,再次见到赵琮,也再次听到赵琮的声音。   是这样的猝不及防。   可他的声音依然是那般云淡风轻,仿佛无论世事如何都扰不到他。   他望着赵琮他们离去的方向出神。   “三郎!”洇墨推了推他。   他回过神来。   “三郎,你怎么了?!”洇墨不解,“是身子有哪处不适?”   赵世碂摇头。   “那——”   “你去吧,买灯去。”   他们俩之所以去而复返,正是因洇墨想买那盏锦鲤灯,谁又能想到,一回头便看到了赵琮。   洇墨叹气:“婢子就想买那盏锦鲤灯呀,买不成了,被人买走了,婢子方才见着了!不过是位俊俏郎君,买去便买去吧!”   洇墨的声音将他渐渐拉回神,他再度自嘲地笑,其实五年未见,他早就与从前长得不一样。从前他还比赵琮矮了一头,如今不知高去了多少。如今的他,即便站在赵琮面前,赵琮怕是也认不出他来。   他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这么说,他却还是不由又往方才的地方走去。   卖灯的小娘子见他去而复回,好奇道:“这位郎君是要?”   “方才那人给你的金锞子。”   “啊?”小娘子不解。   赵世碂伸手,洇墨将一个五十两的金元宝放到他手上,赵世碂递出去:“换那几个金锞子。”   “……”   “不够?”   洇墨直接将一包金子递到他手里,赵世碂再全递出去。   “……”   “还不够?”赵世碂回身看洇墨,洇墨也无奈,身上仅带了一只荷包而已,她从头上拔下金簪,赵世碂正要接过去。   小娘子回过神来:“多少我都不换的!”她气鼓鼓道,“这位郎君长得俊俏得紧,脾性却是特别怪,根本不能与方才的郎君相比!这是那位郎君给我买花儿戴的金子!是他的心意!多少我都不换的!”她手上甚至开始收拾起摊子来,她不卖灯了,这就家去。   赵世碂眼睛一眯,又动杀心,杀了,金锞子就是他的。   洇墨是看着他长大的,十分了解他,见他这副模样,赶紧拉住他,小声道:“三郎,咱们明日便要回去的。您还要不要隐下去了?”   要隐下去,就不能在这个时候,在城中街上杀人呀!这儿又不是杭州,到山中找个寨子,便能将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到底此处是京城,今日又是上元节。   小娘子丝毫不知道有人想杀她,她手快地收拾好灯,临走前,还朝赵世碂狠狠地“哼”了一声。   赵世碂自知道不能杀人,洇墨不知道赵琮便是皇帝,他却知道赵琮出来,身边定是跟着许多侍卫的,只不过藏在人群中罢了。   一杀人,他即刻便能暴露。   赵世碂心中不痛快。   若没见到赵琮,他就不会是这副样子。   过了五年,竟还和从前一样,只要有赵琮,他自己就会变得格外可怕。   他并非杀人狂魔,往常即便杀人,也要有个缘由,如今因为这种小事,他竟然就动杀心。   赵琮不在宣德楼,跑到这处做什么?   他也明知此时他到底要如何行事,却难以自控,到底又往赵琮离去的方向走去。   洇墨丝毫不知缘由,只是跟着他。   赵琮找到了当初谢文睿说的那个汤圆铺子,也是他当初曾说过要带赵十一与赵宗宁同来的铺子,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头。今日虽是上元节,但人人惦记着花灯,反倒没多少人来吃汤圆。   铺子很小,里头摆了一张桌子,外头摆了两张,除了低头做汤圆的婆婆,竟无一人。   见赵琮过来,婆婆立即热情地招待,要将他往里头引。   赵琮挑了外头的桌子坐,福禄为他擦了桌与凳,他坐下。婆婆见他穿戴便知不是常人,却也不惧他,问他要吃什么馅儿的,又问了忌讳,才将汤圆奉上。   小瓷碗,里头共十只。   婆婆笑道:“十只汤圆,十全十美,团团圆圆。”   染陶笑:“婆婆好会说话。”   “这位小娘子,我虽老,眼睛却是亮的,你家郎君真是个福气相,这一生必定是十全十美,团团圆圆的!”   这下,连赵琮与福禄都笑了起来,赵琮还打趣道:“这位婆婆,你再瞧瞧这位小娘子如何?”   婆婆还真仔细看了一番染陶,说道:“小娘子的有缘人怕是就在这灯市之中呢!”   染陶的脸一红。   萧棠今日的确在,甚至托公主带话,想见她一面。陛下倒是十分赞同,就连福禄都开她玩笑,她却不愿见。当初与孙大郎之事,虽说她无辜,但她到底不愿嫁人。与其见了空给希望,不若索性不见。   赵琮笑道:“婆婆说得倒是在理。”   “郎君……”染陶更为不好意思。   福禄笑得肩膀直抖,赵琮也笑,这处是笑得一团欢喜。   婆婆原也跟着笑的,直到铺子中又走进两位客人,婆婆赶紧走去欢迎:“郎君,快请进!”   来人自是赵世碂与洇墨。他们俩直接走进铺子内,坐到里头的那张桌子旁。   洇墨脆生生问道:“婆婆,你们铺子里头都有些什么馅儿的汤圆?”   若今日跟来的是茶喜,立即就能认出她来,因当初是她来宫外将小郎君叫走的,茶喜记得特别紧。茶喜一直为当年放走小郎君的事而愧疚。   可今日来的是染陶,他们均不认得这位女使,更认不得五年后长得很是高大的他们的小郎君的背影。染陶与福禄甚至都未往那处看一眼。   倒是赵琮抬头,亲眼见着那对主仆从他身边走过,再走到里头的桌旁坐下背对着他。   只一眼,他便认出此人是方才被拦下要送灯的那位郎君。   他们要了两碗芝麻馅儿的汤圆。   赵琮低头,舀起碗中的汤圆,也是芝麻馅儿的,他咬了一口,馅儿立刻流到了瓷勺上。汤圆外头白得诱人,芝麻馅儿虽是黑的,也香得很。   这家店虽小,婆婆做的汤圆却的确好味道,赵琮吃了一个,不由又抬头看了那位郎君一眼。   他的披风看起来很暖,他长得很高,即便坐着,也比身边他的女使高了许多。   不知为何,赵琮突然想到了小十一。   如果小十一能平安长大,如今不知是什么模样?魏郡王府的郎君个个生得高大,小十一的大哥赵世元,当初还未弱冠时,便长得比赵从德还要高了。   如果小十一能平安长大,定然也像这位郎君一样,生得高大且俊俏,走在街上也要被人送花灯的。   赵琮苦涩地低头笑。   赵宗宁从前常拿他的相貌开玩笑,还说上元节要与他一同出来看灯,要看到底有多少人要送他花灯。   只是他的小十一,定是不如这位郎君这般冷漠的,也不会穿着这样的一身黑。小十一风雅得很,作的画连赵宗宁都喜欢,还会做香饼子。   越想,赵琮越觉得苦涩、难受,那甜甜的汤圆就越发吃不进。   恰好,巷子外守着的一位侍卫这时走来,弯腰轻声道:“陛下,公主那处托人叫您回去。”   “何事?”   “说是惠郡王家的乐安县主不见了。”   赵琮眉头一皱,这可是大事,他立刻起身。他抬脚便要走,走之前,脚一顿,又对染陶说:“请里头那桌的郎君吃碗汤圆。”   “是。”   赵琮说罢,便带着福禄急匆匆往巷外走。   染陶叫来婆婆说了些话,往她手里塞了些金锞子,婆婆还没反应过来时,她也转身随着赵琮离去。   婆婆纳闷地看了看手中的金子,再看了看空空的巷口,尚有些懵。   听闻赵琮他们离开,赵世碂回头看来,婆婆这时才反应过来,立即道:“这位郎君,方才坐在此处的郎君,请你们俩吃汤圆呢!”   赵世碂看向铺外的小方桌,桌上留有一碗汤圆,热腾腾地冒着热气。   桌旁却已无人。   平白让人只看着,心中便觉得寂凉。   作者有话要说: 卖灯小娘子:愤怒]   十一娘(划掉)郎:[斜眼]   围观:[围笑] 第85章 福禄手上是一把刀。   赵世碂带着洇墨走在阴暗的巷中。   他此时面色很不好, 心中也更加不痛快。   尽管这位婆婆比那个卖灯的小娘子识趣许多, 将那几个金锞子让与他,现在金锞子也在他手心里头捏着。但他还是不痛快。   他果然不该回开封府。   可若不回开封府, 谁知周立又能闹出些什么事来, 那是个心大却又没本事的。被官场中人耍着玩, 一边往里头送钱,还一边被卖。再任由周立胡闹下去, 他也迟早被发现, 他也得被周立给卖了。   且周立太不是个东西,赵世碂虽已不想着皇位, 上辈子好歹也是当皇帝的, 虽冷漠, 心中也惦念着百姓。周立生于百姓,一朝得势,竟反过来欺负这些可怜的老百姓。   他怎能袖手旁观?这样的人,有一便要杀一, 丝毫不能心软。   但这些都不是让他不痛快的原因。   只是, 一旦遇着赵琮, 他便似变了个人一般,这才是让他最不痛快的。   五年后竟还是如此。   就连洇墨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要洇墨说,他们郎君当真是个厉害的。打小便极有分寸,按部就班,将一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后头虽不知到底为何, 他们一同离了开封府,搬去杭州住。   郎君倒依然是那副镇定非常的模样,几乎就没事情能难倒他。当初才十一岁时,初到杭州,有人不服他,他直接砍了那人的头,挂在寨子门口。之后,再没人敢忤逆他。   砍头于山贼那些亡命之徒而言,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郎君当初才十一岁,看起来瘦弱,哪料到刀拿在手中快、准、狠,砍了头,面色还那般平静。他伸手擦去脸上的血,扔了刀,抬头反倒笑起来。   他笑得有多好看,下头的人便有多恐惧。   他们自不住在寨子中,平常也是住在杭州城内,郎君另有其他事要做。离得远远的,那些人也不敢不听话。周立纯粹是活腻了,才敢这般行事。即便胆子大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们郎君给逮着了,回去也是一个死字。   这五年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这般失态。   她斟酌着,正要开口说话,忽见不远处的巷尾停下一辆马车。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洇墨从袖中抽出短剑,往前一步,半护着赵世碂。赵世碂却又往前走去,除了赵琮,他从来不惧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巷中极黑,巷子的两侧几乎均是寻常百姓家的后门,这样的日子里,人人都在街上看灯,此处自然是没人且冷清的。他们俩走近马车,恰好站在一户人家的门边上,身形微藏。过了会儿,远处又跑来一人,他还未靠近,马车帘子便被掀开,一人着急地小声说道:“刘管家!您可来了!”   “如何?”   “放心吧!人在里头呢!”   “行,这是你们的酬劳,记住了,闭紧你们的嘴巴!”   “刘管家放心,今儿城门关得晚,我这就跟我兄弟出城去!连夜往南走!”   赵世碂听到此处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大概又是些败类,尽做一些偷鸡摸狗之事,他懒得去在意。他又不是开封府的护卫,哪里管得这些事。   谁料他刚要转身静静离去,便听赶车之人猥琐地笑着说:“刘管家,咱们备了两辆马车,宫中的人都往那辆追去了!咱们这辆隐蔽得很!”   赵世碂眉头一皱。   方才赵琮连汤圆也不吃急匆匆便走了,此刻听来,似乎与此事有关?   那他就不能不管了。   赵宗宁见赵琮来,便急急拉着他的手,红着眼圈道:“我与安娘过州桥,南去看灯。谁料桥上人多得很,将我们二人分开。我当安娘有侍卫跟着,应没事,哪料走下桥,我回身一看,她人便没了!她的丫鬟与侍卫都当她与我在一起,皆找不着她。我已命人去找,有人说,见着州桥下有马车出没,他们跟着去了,也找到了,可那马车竟是空的!”   “这定然就是个幌子,哥哥,谁要害安娘!”   赵宗宁都已多少年没这般小女儿姿态过,到底赵叔安与她关系甚密,她慌了神。且赵叔安这等身份,没了也不能大肆寻找,否则将污了名声,她急得很。   赵琮宽慰道:“既用马车转移注意力,自然还有另一辆一模一样的。朕已命他们关上城门,州桥到城门总要些时间。今儿街上人多,马车赶不及出开封府的,只要还在这城内,自然就能找到!”   “哥哥,我担心的是……”   赵琮知道她担心什么,他叹气,他也担心。赵叔安长得太漂亮了,越大越漂亮,偏又长得无害,怕是被人给盯上了。旁人又不知她是县主,身份高贵,今日侍卫全是寻常服饰,跟在一边也看不出来。   但他得安慰妹妹:“没事儿的,惠郡王府也已知道,都去找了,一定没事!”   赵琮与惠郡王府的人都在寻找,赵叔安的哥哥赵叔华甚至已亲自带人去找。   而方才那个阴冷的巷子里,此刻地上正躺着两个死人,人是洇墨杀的,一刀一个,利索得很。那位刘管家还没回过神来,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他也正准备趁那两人拿钱走人时,从背后杀了他们。   毕竟死人才不会将不该说的话说出去。   哪料到一旁蹿出位小娘子!双手各拿一把短刀,转瞬间就把两人给杀了!他才知道,这不是小娘子,这是位女侠啊!他吓得转身就想跳上马车逃,抬头一看,一位实在看不出年纪的郎君站在月下,站在马前朝他笑。   明明是笑着的,却比那位女侠还要令人惧怕!   他手拽着缰绳,直哆嗦,竟不知该做些什么。那位女侠收起刀,上前来就把他拽到地上,他闷哼一声,也不敢说话。   赵世碂则上马车去查看,一进去便见到躺在里头昏迷着的女娘。   他皱眉,借着灯去看,竟然是赵叔安。   赵叔安与他一样大的年纪,五年过去,相貌自然也有了些许变化,倒也还能认出,如今也的确生得更为美貌。他虽人在杭州,却也知道她早已被赵琮封为县主。   他不信这是谁见她生得好才无意中拐到一位县主,听刚刚那三个杂碎的话便能得知,是有预谋的,不知是哪个下三滥的垂涎赵叔安的美貌,才使这招。此人定也是高门之后,否则如何能知道赵叔安的相貌?   他突然就想到当年那个用迷药去迷染陶的孙竹清。   当年孙竹清被吓破了胆子,人是疯了,只是不知五年后是否已恢复。他冷笑一声,孙家这伙人怕是心还没死呢。   他从马车上下来,洇墨让开,他上前抬脚就往那管家心口用劲踩去,管家吐出一口鲜血。   赵世碂直接问道:“谁派你来的?”   “小的不知!”刘管家倒也硬气,不说。   “谁派你来的?”赵世碂再问。   “问再多遍,小的也不说!”   “到底,谁派你来的?”赵世碂问第三遍。   刘管家索性闭眼。   赵世碂冷笑,看了洇墨一眼,洇墨会意,上前便用布巾塞住他的嘴。刘管家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洇墨低头就将他的手指砍了一根。刘管家瞪大眼睛,浑身都在发抖。   “还不说?”赵世碂再一示意,洇墨又砍了一根。   刘管家哆哆嗦嗦地回过神来,嘴巴呜呜咽咽,赵世碂笑:“说不说?”   他慌不迭地点头,总算是招了个一干二净。   这事儿也真的是巧了,赵世碂也没料到他五年没回来,一回来就撞上这样大的热闹瞧。   果然是孙竹清那个渣滓干的。   孙竹清两年前渐渐清醒了,原本还有几分天真与善良,这回疯病好了之后,彻底成了个渣滓。孙家虽已没落,孙太后到底还在宫里当太后,明面上的体面还是要给的,有些宫宴,孙家也会进宫出席。   赵叔安如今这么貌美,可不就被他给盯上了。他自知如今的孙家跟惠郡王府有天壤之别,倒是又想到这个损招。   赵世碂其实压根不是喜好多管闲事之人,相反他冷漠得很。   但这些事、这些人偏偏都与赵琮相关,赵叔安是赵宗宁的闺中密友,赵宗宁又是赵琮的宝贝妹妹。   他既已撞上,还真不能不管,其实按他的处事风格,他还想将孙竹清拎出来再揍上一顿,彻底割了他那个家伙才算解气。但如今已然来不及,赵琮方才走得匆忙,定会派宫中侍卫出来找赵叔安,惠郡王府也会有人来。   此处离赵叔安走失的地方也不是十分远,只不过偏僻了些,总能找到的。   他想罢,对洇墨示意。   洇墨点头,直接将刘管家打晕,赵世碂用刀尖沾着刘管家的血,在他身上写了个“孙”字,他直接拎起刘管家,将人也扔进马车内。他再凑近赵叔安看了眼,见她还是昏迷着的,便放下心来。他收回视线,转身下马车,朝洇墨道:“送到惠郡王府后门去。别让人瞧见。”   “是!”洇墨身手轻盈,很快便将马车赶走。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赵叔安困惑地眯了眯眼,眼前还是方才那双转瞬即逝、十分眼熟的眼睛,以及黑暗中莹莹一闪的宝石光芒。   她到底又昏睡过去。   赵琮与赵宗宁两人坐在马车中等,等了许久,等来的消息皆是尚未找到。赵宗宁无比自责,自责得哭了起来。自她及笄后,赵琮就没见她哭过,他心疼得很。   直等到赵琮不得不回宫,还未有消息传来,赵宗宁不愿回去:“哥哥,你回去吧,我在这儿继续等消息。都怪我,安娘才会……”她说着又要哭。   这时,车外福禄的声音匆匆响起:“陛下!找到啦!”   赵宗宁立刻掀开帘子:“何处找到的?!”   福禄凑到马车跟前小声道:“还不知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惠郡王府后门处停了辆车,县主就躺在里头呢!”   赵宗宁心一紧:“人如何?”   福禄自明白她的意思,立即道:“公主放心,县主毫发无损。”   赵宗宁这才松下一口气,往后瘫去,赵琮宽慰道:“这下可放心了?”   福禄还道:“这事儿蹊跷得很,惠郡王与世子都在查呢。”   赵琮道:“你去告诉惠郡王,这事儿朕替他做主,明日进宫,与朕商量。”   “是!”福禄回身就去办。   人既已找到,赵琮与赵宗宁这才放心回去。   赵宗宁想着明日一早便去看望赵叔安,也未随他回宫,只自己回了公主府。   赵琮回到宫内,大惊之后,他也觉得有些累。更何况,灯市有多漂亮、璀璨,回过头来,就会发现他正进行的人生究竟有多苍白。他暗叹口气,挥退下人,独自靠在榻上呆呆地望着角落里的炭盆,里头燃烧的香饼子还是梅花香,却是其他人做的。   这五年来,他作为赵琮,一直在做一个称职的皇帝。   可他自己知道,在赵琮的里面,还有一个真正的自己,这个自己是赵琮与赵琛的结合体,这个自己真的活得很累,很累,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天。   再有一个多时辰,这一年的上元节便要过去,小十一的十六岁生辰也将过去。   他是否真的要醒来?   他又是否真的要接受小十一已死的事实?   最后一个时辰便显得尤其珍贵。   他正发呆,福禄忽然从外面冲进来,一进来,他连礼都来不及行,只是大声道:“陛下!!”   赵琮回神,见他这副奇怪模样。   福禄不知是激动还是伤心,一张脸通红,直喘气,赵琮从未见过,他轻蹙眉头:“怎么了这是?”   他与染陶等人先回来,福禄在惠郡王府,这是查到真相了?可是真相也不至于让福禄激动至此啊。   福禄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赵琮一看,眼睛便跟黏住了似的,再也无法移开视线。他的呼吸更是早已静止,他连呼吸都不敢,生怕一呼吸,一眨眼,一瞬间,福禄手上的东西便不见了。   福禄手上是一把刀。   那是小十一的刀啊!是他亲自令人做了送给小十一的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娘:我刀呢[>_<][这回是真丢了!]   围观:[吃瓜] 第86章 “我的刀不见了!”   赵世碂回到元家茶楼的后院, 洇墨为他解去外头的大毛披风, 说道:“穆叔去查各家的帐啦!难得回来一次,穆叔也不得闲。郎君你且坐着, 婢子给你下碗面去!好歹是生辰, 总要吃一碗的。”   赵世碂默认, 洇墨自去忙碌。   赵世碂习惯使然,又想摸出刀来看。那把刀, 他一直是藏在右袖内的。因要放刀, 他的袖中常年都缝有一个暗袋,口子朝内, 刀一向在里头放得好好的, 往常一摸便能拿出来。可这会儿, 他居然没摸到,他不禁一惊,立即将两边的袖口都仔细看了一遍,没有!   他起身, 自己将长衫脱了, 腰带也胡乱解了, 还是没有!   “洇墨!!”他立即大声朝外喊。   洇墨跑进来,见他一副慌慌张张衣衫不整的模样,也吓着了,她可从未见过他们郎君这般过。   “刀!”   “啊?”   “我的刀不见了!”   洇墨是知道他有一把很宝贝的刀的,从不舍得用,睡觉时却一定要压在枕头下, 起身时一定藏在袖口内,无事便要拿出来看上几眼,谁也不让碰。   不待洇墨再说话,赵世碂又道:“找!去马车里头找!披风里找!”   “是是是!婢子去找,郎君您别急,别急!”洇墨回身去找。   赵世碂却真的慌了,慌得身子甚至有些抖。   那已是他唯一的念想。   怎能给弄丢?!   洇墨找遍了,也未能找到,再回来仔细看他外衣的袖口,常放有刀的那侧暗袋里,开了一道口子。   赵世碂常年穿着黑色衣衫,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那道小口子。   洇墨将口子绷开,给他看,赵世碂不说话。洇墨见他面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委屈的神色,心里难受,又在暗袋里摸了摸,角落里摸到了几个小金锞,她递给他,小声道:“郎君,这还在呢。”   赵世碂默不作声,面上浮出更多的委屈。   定然是要上去收拾那几个渣滓前,他将金锞子塞进暗袋时,动作间,刀子稍稍换了位置。后头他又是提剑写字,又是拎人进马车,动作更大,口子就是这么来的。   他把刀给弄丢了。   他依然不说话,并低头看手心里的桃花小金锞。   洇墨心疼坏了。   赵世碂缓过来后,倒也没有放弃,继续找。   与此同时,宫中的西华门内突然也按次走出两列侍卫。   其中领头的叹口气,说道:“陛下还未死心呢。”   “据说今日是那位小郎君的生辰,陛下怕是又……”   “唉,罢了罢了,咱们去找一番吧,反正是找不到的。”   “是啊,人早死了,还如何找。”   他们骑上马,往外扩散,再一次找起了根本找不到的赵十一。   赵琮也好,赵琛也罢,似乎突然之间全活了。   他甚至来不及去细问福禄这把刀的由来,只听福禄说到是在乐安县主被迷倒的马车内找到的,他便挥手不愿再听。他不想再听到不好的话。   他现在只沉浸在小十一果然没死的大喜讯里。   小十一若是死了,这把刀早就跟着一起沉了!   这把刀,世间唯有一把!刀柄上的“小十一”三个字还是他写的!刀在,人一定也在!即便刀落到了旁人的手上,有了刀,就是有了线索!   他一定能再找回小十一!   他起身,觉也不睡了,兴奋不已地在室内来回走。   恰在此时,惠郡王求见。   惠郡王急成这样,夜里都要进宫来,看来赵叔安所遇之事果然是有预谋。他此时亢奋得很,立即令福禄去请惠郡王进来。   惠郡王府的人发现后门处的马车,见到那位刘管家身上写着的“孙”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孙家如今没落,竟还有此胆量。惠郡王就这么一个闺女,如何能忍?赵叔安的哥哥弟弟们更是恨不得即刻拿上刀,去忠孝伯府上,即刻便砍了那孙竹清。   赵克律话不多说,衣裳也不换,直接进宫求见赵琮。   赵琮听闻此事竟然又是孙竹清所为,自然也只有更气的。   他听赵克律说了一番,问道:“那人果真是出于孙家?”   “他身上不知是被谁用血写下一个‘孙’字,咱们府上总与忠孝伯府有些往来,据闻他的确是个眼熟的面孔。”赵克律说罢,眼睛一暗,“总不能这个时候就去孙家拿人,更何况,又是这样的事情!”赵克律说到最后,声音已是气极。   赵琮太明白了。   但凡今日是其他事,他能立即光明正大地替惠郡王府做主,偏偏是这样的事。要如何与人交代?道那忠孝伯府的大郎君迷晕了乐安县主,所以才来忠孝伯府拿人?乐安县主的名声还要不要?   忠孝伯府,如今从上到下,无人有任何官位与差事,还真没什么好再罚的。   赵琮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回身朝赵克律道:“二哥,此事到底不宜声张,否则于安娘的名声不利,但朕定是站在二哥这处的。”   这话的意思便是,你赵克律尽管找人私底下去治孙竹清,他赵琮绝无二话。   赵克律要的也是这句话,他是惠郡王,私底下整治孙竹清的法子多的是,只要陛下允许,他便能放手去做。   不过他还是说了句:“太后那处?”   孙太后近几年很是沉寂,偏偏因她沉寂,反倒没办法拿她如何。但凡场面上的事,她回回均要出席,她到底是孙家人,连带着忠孝伯府也一个不拉。这回整治孙竹清,明面上又不能说出来,万一孙太后出手阻止该如何?   赵琮笑:“二哥放心,娘娘这几年悠闲得很,况且娘娘一向最公正不过。”他自会令人好好看着孙太后,有何好担忧?   赵克律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就想走。   赵琮赶紧又问道:“二哥,马车之事?”   赵克律回过神来,立即道:“瞧臣这急的,陛下,马车一事,尚在调查。当时臣与叔华他们皆在外头,还是后院婆子发现后门外的马车。发现时,马车已停在那处许久。臣仔细询问过一番,竟无一人听到声响,咱们王府后头,又无他人居住,是以暂时还不能查出来到底是谁这般心善。”   他以为赵琮是担心他们,才问得这般详细,不由心中又生出几分感激。   赵琮的确也担心赵叔安,但是他其实是更想知道那把刀由何而来。但是听闻这个答案,他又不敢再问下去,万一不过春秋一梦,又该如何?   他犹豫着,赵克律再道:“王妃见到里头是咱家安娘便哭了,也没查探,立即将安娘送回院子。是王妃身边的丫鬟查探时,瞧见马车内的那把刀,马车内铺着地毯,与刀颜色相似,若不是上头宝石亮,还真瞧不见。恰好此时臣从外头回去,福大官也到咱们府里,他便要走那把刀。陛下,可是那把刀,其中有蹊跷?”   赵琮给赵十一做了把刀,又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儿,赵克律自然不知道。   赵琮顿了顿,摇头,说道:“无碍。”   赵克律听罢,知道这刀定有缘由,否则福禄瞧见时便不会那般。但陛下明显不愿说,他也不再问,这便回家去。   赵琮继续在室内来回地走,走了无数个来回,又去看桌上摆着的刀。   上头镶有的红蓝宝石,竟比五年前的还要耀眼,“小十一”三个字无比清晰,时光在这把刀上似乎从未流逝过。   他睡不着,因是上元节,朝中再度沐休三天,翌日他也无需上朝。   赵克律走后,染陶进来,想劝他睡觉,可瞧他这兴奋模样,到底也不好开口。赵琮不用人在室内待着,挥手让她出去。   染陶一到外头便叹气,福禄从阶下上来,问道:“姐姐你叹什么气呢?”   “陛下不愿睡下歇息。”染陶看他,“你也真是糊涂,那把刀就不该拿给陛下瞧,若小郎君当真还在,怎能五年间毫无音信?这回乐安县主的事儿,又是孙竹清此人所为,孙家向来狼子野心,且小郎君曾令他们面上无光。说不得当年小郎君被赶出开封府,他们气不过,又被陛下夺了爵位,拿小郎君撒气呢!要我说,当年害小郎君的人,说不定也有孙家的份!船上飘荡,做了坏事儿,又有谁能瞧见?那刀精致,光那宝石便是上等中的上等,谁看了不眼红?怕不是……”染陶到底没说出口,怕不是当年那些歹人害死小郎君,还把刀给抢走。   “唉,姐姐,我瞧见那把刀,旁的也未多想,一时就——”   “陛下今日出去看灯,好容易愿意忘却从前的事,这可如何是好?你瞧着吧,侍卫们还是寻不到人的。”   福禄顿时十分自责,与染陶两人望着院子皱眉皆不说话。   而正如染陶所说,侍卫们找了一宿也没找着人。   回来给赵琮汇报时,赵琮虽有心理准备,可听到这样的回禀仍觉失望,但他勉强打起精神,只道:“继续找。”   殿前司心中也觉无奈,并叹气,但只能应下,出去命人继续找。   赵琮疯狂地在找赵十一。   赵世碂却也在疯狂地找刀,他甚至已带着洇墨出去将他昨夜行过的每条路都找了一遍,却依然什么也没找着。他当真不是慌乱之人,此刻却既慌乱,又暴戾。他走回西大街,再沿着昨日那条道找一回,不小心便撞着人,他回头就是一个怒瞪。   被撞的是个小娘子,原先还气,一瞧见他的相貌,不由就有些痴了。   他们俩站在大街中央,恰在此时,远处行来一列侍卫,正一个个地拉着男儿在问。小娘子回过神,她身后也是跟着女使的,立即道:“三娘子,宫中侍卫怕是在找人呢,咱们快些回去吧,回晚了大郎要担忧的。”   小娘子不说话,又悄悄瞄了赵世碂一眼。   赵世碂却未在意,他皱眉看向那列侍卫。一看,他便知不是赵琮的那帮贵族子弟亲卫,却也是赵琮的亲卫,只是身份稍有不同。   他正疑惑这些人为何要出来,侍卫已经找到了他身后,其中一人小声道:“头儿,那位小郎君如今长得是什么模样啊?没个模样,没个画像,咱们就是把开封府翻过来,也找不着啊!”   侍卫长怒道:“哪有你说话的份!找去!”   赵世碂一听,便有些怔愣。   侍卫们已经拉着他身后的一位儿郎仔细查探。   那人吓道:“大人,我可什么也没做啊,你们别抓我!!”   “老实点!你今年多大?”   “我,我十六呀!”   “你家住何处?……”   赵世碂抬脚立即离去,侍卫长见到他的背影,想要叫住他,却又见他这般高大,一点不似十六岁的郎君,且他穿着华贵,似是大户人家的郎君,到底未开口。   赵世碂躲过一劫。   方才被赵世碂撞到的小娘子却还恋恋地看着赵世碂离去的方向。   一拐进巷子中,洇墨立即道:“三郎!那些人是在找你吧?!”   赵世碂沉默。   “咱们还是快回杭州吧!”   当年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赵世碂从未与人说过,洇墨只当他与宫中官家有些仇怨,此时又见侍卫们居然这般找人,在大街上逮着同龄的儿郎便问,她自是担忧极了。郎君在杭州势力再大,却也是暗中的,如何能与皇权对抗?   再者他们悄溜溜回来,行踪又如何暴露?   赵世碂却想到了其他事。   为何赵琮突然要这般找他?   为何偏偏是这个时间。   他当初已经“死”了啊,难道赵琮知道其他事情?   他不由有些担忧,隐隐觉得他的刀,兴许掉到了不该掉的地方。昨日他难得做好事,看在赵琮的面上,救了赵叔安一回。   刀,是否就在拉扯间,便掉在了那处?   他顿时将眉头皱得更紧。 第87章 且那把刀真成了刻在他心头的一把刀。   赵世碂也知道, 他此刻当立即回杭州才好, 可他找不着那把刀。   他不能回去。   且他已回不去,城门处每日都有侍卫在搜查, 见着年轻的儿郎便要问仔细年龄与家中情况。   他再有能耐, 也不能飞檐走壁翻过城墙。   他只能留在开封府, 还住在元家茶楼的后院。这茶楼原本便是他的产业,他重生归来后, 拿着他娘攒下的银子, 令穆扶在外头开的。十年间这生意已是越做越大,将一旁的其他铺子也盘了下来, 俨然已是东京城内最大的茶楼。   五年前离开前, 吉祥应得好好的, 可元家茶楼从未有信传于他。   他甚至怀疑吉祥是否已经死了,否则何至于如此?可吉祥是个机灵人,最会自保,不当轻易死才是, 但若不死, 为何一点音信也无?他问得清楚, 这五年来,从未有过信鸽飞来。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更想与吉祥取得联系,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他怕被赵琮发现。尤其,赵琮竟然在找他。赵琮是不信他已死?这些年来, 竟然一直还在找他?   饶是他,也觉着有些难以置信。   元宵那日,匆匆一面,可赵琮笑得依然如往昔那般,仿若从未变过。   赵琮不该如此啊,他们也不过相处近一年罢了。   他的离开与留下,不该令人惦记才是。   他又哪来的本事令人惦记这么久?   且那日仅仅见了赵琮一面,他又变得奇怪起来。他万事不怕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怕赵琮,怕极了。   这几日,他一面令洇墨出去找刀与打探,一面只能留在茶楼内独自烦闷。   侍卫们已疯魔,在城中逮着人就要问。据洇墨说,甚至有些身量高的小娘子,也要被拦下,生怕她们男扮女装。   而这几日的东京城也着实热闹得很。除了侍卫们跟翻地似的找人,还有一事。   这话得从惠郡王赵克律说起,他那日从宫中出去后,便寻机将孙竹清骗出来,堵在一个没人的宅子里,令人将他打了个半死不活,还专门冲他身下那处打。   孙竹清是个草包,想骗出来实在容易,找些美人去,一勾一个准。他被打得半死不活,身下那处更是废了。赵克律也不放他回去,继续将他困在宅子里,不让任何大夫给他医治,摆明就是拖着要让他身下那处彻底坏了。   即便这般,惠郡王府的人还是不甚痛快。赵叔安文雅,胆子又小,醒来后,人还迷糊,根本说不了话,她被吓坏了。   她的哥哥赵叔华,一气之下,连面也不遮,亲自又去将孙竹清揍了一顿。   孙竹清消失了几日,忠孝伯府中人倒也还好。毕竟孙竹清往常也曾如此行事过,几日不着家,他们只当他又在外胡闹。况且他疯了几年,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家里人都不敢过分刺激他。   这日,孙竹清的娘亲于氏还在与丫鬟说要给他相看媳妇儿的事,孙竹清也已二十二岁,却因名声不好,没有人家愿意嫁女儿给他们家。偏于氏心大得很,以为她儿子便是娶公主也能娶的,轻易不往低门人家看。   如今几年拖了过去,她已是有所觉,正与一个常在大户人家行走的媒婆划拉那些没落侯府家的小娘子,她的贴身丫鬟突然冲进来,张口就道:“不好了不好了!”   她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主母,最不喜的便是这话,于氏眉头一皱正要训斥。   丫鬟似要哭了一般:“娘子!真的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不知是哪个狠心的东西,打了咱们大郎,还将他扔在府外。身上衣裳都破烂了,没一处好皮肉了!”   于氏眼前一花,差点又要倒。当年就是因触怒陛下,被扒了衣裳跪在宣德楼外,被所有人看了个遍,他们清儿才得了疯病。如今这般,万一又疯了该如何是好?!   “娘子!您快去看看吧!”   她一拍桌子,振作起来:“谁敢打我们家大郎!!”说罢便立即匆匆往前院去。   孙竹清如今脸皮厚,经此一难,倒也没有疯。他一醒来,更是什么也顾不得,立刻高呼是赵叔华打了他。偏他还没脸没皮,非说是他与赵叔安彼此心悦,赵叔华痛打鸳鸯!   他爹娘一听,这还得了?!   恰巧这几年,孙博勋好面子好惯了的人,在东京城难以忍受他人的白眼与奚落,住不下去,长久住在洛阳的别院里。他也没料到他儿子还能闹出什么大事来,毕竟陛下早已不把他们孙家看在眼里,不看在眼里,虽没好处落在身上,却也没坏处。   孙沣也是个混账,向来靠父亲与妹妹,如今父亲与妹妹均不管事,也无事可管,他倒是也把桌子一拍,居然要到惠郡王府讨公道去。   于氏比他有些心思,眼珠子一转,拉住他,道:“且慢。”   “且慢?!儿子都被打成这般了,还能如何慢?!”   “哼!赵叔华即便是惠郡王府的世子,也无理由这般打咱们清儿!太后娘娘如今虽不管事,到底是太后!我便是哭进宫里去,陛下也不能不管这事儿!只是,清儿方才说,他与乐安县主两情相悦……”   孙沣脑袋一转,立刻也明白过来,跟着便笑了起来。   孙沣带上人,竟抬了二十多抬的礼品,且还带上一对大雁,直接去了惠郡王府。   开口就道,替他们家大郎孙竹清求娶乐安县主赵叔安。   原本冬日里头大雁便难寻,这么一对养得极好的大雁便吸引足了众人的目光,这又是忠孝伯世子带人往惠郡王府去的!无数老百姓在惠郡王府外头挤着看热闹,孙沣更乐,更觉此行定能成,他心中痛快。   惠郡王府的管家开始还好言好语劝他们回去,孙沣丝毫不听,赵叔安几个年幼的弟弟再也忍不住,出来就打。混乱之中,大雁早就飞到了天中去,孙沣带着人与他们对打,边打边叫嚷着他们大郎与乐安县主两情相悦偏惠郡王痛打鸳鸯之类的话。惠郡王府的人恨极了,就连管家与门房处的人,也纷纷拿上棍棒一起打,场面一团乱。   孙沣自然不占上风,打到一半,他倒也不打了,转身便去宫中求太后做主。   赵克律哪里想到孙竹清这么不要脸面?连这样颠倒黑白的话都说得出口!   事发突然,赵琮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孙太后本就憋着一股气,听到孙沣这般说,到底是她的侄儿,这般打他,就是打她的脸面。   她张口便要给孙竹清与赵叔安赐婚。   正巧闻讯的赵琮走进来,听到这话,便道:“孙家大郎如何配得上乐安县主?”   这便是瞧不上她们孙家,孙太后心中一梗,硬撑一口气,反问:“如何配不上?”   赵琮心中冷笑,他这几日本就因依然找不到赵十一而烦闷,上元节那日的兴奋早已消失殆尽。他们完全是撞到了他的枪口上,他直接道:“孙竹清,何以配得上乐安县主?是身份配得上?还是才情配得上?抑或是相貌配得上?!此事莫要再提!”   当年染陶的事,虽遮掩下去,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装什么傻?   如今不得了,连赵家女儿都敢肖想了!   赵琮连着染陶的那份气一同气上了,他气极,好歹赵叔安是她妹妹的闺蜜,怎能容孙家胡搅蛮缠。   他板下脸,直接道:“太后,世子,不是朕说,孙竹清到底是什么品格,你们比朕还清楚。二十多岁的郎君了,成日里不干正事儿,不读书,不学习,也不求上进。东京城中那么多个衙内,再不济的,还知道帮家里管管铺子呢!他呢?!他当年到底做了些什么,旁人不知,你们还不知?他的话,你们也能信?!”   “陛下!”太后脸上无光。   “娘娘莫要与朕多说,世子这便回家去。明日,亲自去惠郡王府赔礼道歉!否则,朕派人去你们府上陪你们!当年,朕念在他已疯,才未罚他。这一回,你们当好自为之!”   赵琮说罢,拂袖而去,这家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他一走,孙太后连连喘气。   孙沣还要再说话,孙太后怒拍桌子:“给我滚!”   孙沣只好悻悻而归。   王姑姑赶紧抚着孙太后的心口,嘴中怒道:“陛下这也实在过分!”   孙太后冷笑:“他是皇帝,我们又能如何?!”   赵琮走回福宁殿,抬头便见吉利又在喂鸽子,想起又到了吉祥传信出去的日子,他看了吉利一眼,才走回正殿。   过了大概一刻钟,吉利进来,行了礼,便将小纸条递过去:“陛下,这是今儿的。”   赵琮打开看,果不其然,上头写的又是这十日来他做了些什么。   说来也奇怪,自五年前,这吉祥每隔十日便要往外传一回信。吉祥不知道,吉利每日都要清点鸽子数目,吉利更是知道鸽子常飞往的方向。头一回有鸽子要往宫外飞时,便被吉利给看到了,并用弹弓打了下来,抱上就来给赵琮看。   赵琮打开一看,还当吉祥终于露出马脚,往外告知他的行踪。他当时提防吉祥提防得很,以为终要逮着吉祥身后之人。而吉祥每隔十日便要往外传一回,五年来,每个月皆是如此,吉利也拦下了全部鸽子,他的书房内压了好几叠这样的小纸条。   可渐渐地,他也越来越摸不清吉祥的路数。   吉祥往外传的纸条上虽写有他每个十日里头的行踪,可除此之外,也就只有这些。用赵琮上辈子的话讲,上头记着的就是他赵琮的日常,几乎从未谈过朝政之事。只有几回,他被某几位大臣气得发怒时,上面倒都写上了,但是侧重点是他“发怒”,倒未提到因何事发怒。   有些时候,不解的赵琮,脑中也会不由晃过某个想法,毕竟他也不傻。这件事的逻辑太过不合常理,只有往荒诞了想去,事情似乎才是对的。   但他又会将这种荒诞的想法都从脑中甩去。他压根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若那般想,他曾经给出去的关心与爱护又算是什么?   如今,他早已不如当初提防吉祥,吉祥除开这个可疑的行为外,也的确得用,早与路远一同,已成为福禄的左右手,帮着管宫中事。   他将今日的纸条用镇纸压住,便挥手令吉利出去。   吉利出去后,他靠到椅子上,再拿起桌上的刀看。   那日在福禄手上看到这刀时,他真的是狂喜,只当赵十一很快便能找到。可找了五日,据闻侍卫将大街上的郎君都问遍了,也没找到一位十六岁的神似赵十一的郎君。   他不愿失望,却忍不住绝望。   他拿起刀,用刀柄抵住脑袋,不解,难道赵十一真的已经死透?可若是已死透,为何偏偏是上元节那日,这把刀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死后都能穿越,他以为这是老天爷冥冥之中给他的暗示,暗示他赵十一将要找到了。   可是为何,就是没找到?!   他的小十一,本来就不该死才是。   赵琮不愿放弃,坚持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暗示,侍卫依然每日在外找赵十一。   赵世碂却愈加烦躁,刀没找着不说,洇墨日日都出去打探,说如今城中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更不敢出去。城门处盘查的侍卫也加了一倍,他哪里还敢轻易行动。   惠郡王府与忠孝伯府这几日也有热闹好看,东京城里的动静更是大,老百姓们最爱看的便是这样的纷争。   而就在这日,又闹出了更大的动静。   孙沣被陛下训斥过,倒也老实去惠郡王府赔不是,赵克律被他气得心肝疼,不愿轻饶他,要他跪下赔礼道歉。   其实孙沣给一个郡王爷跪下本就不算什么事,偏偏他还以为他们家是从前,他脾气大,立即又闹了起来,继续叫嚷着孙竹清与赵叔安两情相悦的事,并且再也不改口,更令人出去胡乱宣扬。   赵叔安的名声彻底被他给毁了。   赵叔安如今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要她知道外头如何传她,怕是要上吊自尽。她性子柔和,且是十分传统的大宋女娘,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   而赵宗宁近些日子一直在忍,忍到此时再也无法再忍,她带上公主府的侍卫,直接骑马至忠孝伯府门口。   侍卫长直接喝道:“叫孙竹清出来!”   赵宗宁今日骑马,作一身儿郎装扮,一头长发束成发髻,头戴金冠,端的是风流倜傥。她骑马往门前一立,微抬下巴,眼露不屑。门房的人立刻便开始哆嗦了,回身跌跌撞撞往里头通报。   孙沣出来,给她行了礼,便想打发了她。他从未与赵宗宁正面交锋过,在他看来,一个女娘,又能厉害到什么地步?   赵宗宁冷笑:“叫孙竹清出来。”   “公主!大郎如今重伤在身,不能出来啊!”孙沣装相。   赵宗宁话也不多说,直接抽出长鞭,骑在马上,便往地上用力一甩。   孙沣惊吓过后,抬头看她。   赵宗宁一字一顿:“将那个渣滓带出来!”   孙沣回过神来,大声道:“公主好生无理,我们家大郎苦……”他以为赵宗宁是惠郡王府,为了名声还要忍一忍。赵宗宁却从不按人想法做事,她一挥手,打断他的废话:“给本公主堵了他的嘴!行!既不愿让孙竹清出来,澈夏,你带人进去,亲自将孙竹清押出来!”   澈夏今日也作儿郎打扮,应下便亲自进去拿人,侍卫则上前堵了孙沣的嘴。   孙竹清被带出来,就在忠孝伯府门口,被赵宗宁抽了一顿,抽得奄奄一息。   赵宗宁不阻百姓在一边看,还特地令侍卫去邀人看,她抽完,对大家道:“忠孝伯府孙竹清,心思龌龊,爱慕乐安县主,自知配不上,尽会使这些阴损招数!在场百姓皆有眼有脑,试问,一个郡王府的县主,何以看得上这种渣滓一般的人?!乐安县主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大家看看地上抽搐的孙竹清,再看看公主,公主作儿郎装扮也是无比俊俏,据闻乐安县主更貌美。   那么貌美又身份高贵的县主能看上这样的人?   百姓们赶紧一同摇头。   乐安县主怕是疯了才会看上这样的人吧!   谣言自是不攻而破。   赵宗宁此举立马便传遍了开封府的大街小巷,身在元家茶楼的赵世碂更是立即便已知晓。   他原本就暗暗担忧赵琮,虽知晓赵琮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弱,从前离着千里,五年也过来了。但如今离得这样近,总是不觉便替赵琮烦恼。   且那把刀真成了刻在他心头的一把刀。   他到底坐下,写了纸条,并用飞鸽传往宫中。   若吉祥还活着,自能收到,也能为他解惑。   若吉祥已死,小小一只信鸽,也无人能察觉,吉利从来都是憨的。   孙竹清却差点没被赵宗宁抽死。   孙太后听闻此事,更觉她的脸面已被彻底抛开。   赵宗宁这般抽孙竹清,便是抽她的脸,抽他们孙家的脸啊!她做不成皇帝便也罢,她只做太后,可赵琮竟连后宫的权利也不给她。更是将她娘家贬成伯爵,她的父亲母亲如今都要避到洛阳去。   孙竹清是孙家这代唯一的嫡子,身下那处据说已毁,往后怕是连生育能力都无。他虽妾侍众多,家中倒记得嫡庶有别,严格把关,没让任一个妾侍怀上孩子。如今倒好,倒不如当初便让那些妾侍怀上!   孙家真要无后。   孙太后坐在昏暗的宝慈殿内,既气又哀。   王姑姑道:“公主实在太过分!往常不顾规矩,与朝臣一同上朝便也罢,如今竟做男儿打扮,这般打公爵之后!”   孙太后冷笑:“姑姑说笑,孙家早不是公爵之家。”   她知道青茗是替王姑姑顶罪,她也想处死王姑姑,可王姑姑抱着她的腿哭了一宿,向她忏悔。她又想到幼年时在宫中如何难过,王姑姑如何待她,到底没能下手杀了她。但即便如此,她对王姑姑也不如从前。可宝慈殿也不如从前,只有王姑姑还对她全心全意,她只能这般与王姑姑继续相处着。   “陛下心思极深,骗了咱们这些年,一旦上位,竟连一点情分也不顾!”   孙太后更是笑:“姑姑,你说什么笑呢?你当初要毒死他,他不恨你,不恨我,恨谁?!你都要毒死他了,他再不立起来,等着你再下手?你以为青茗出去顶罪,你我就没事儿了?”   “……娘娘。”   “你且少说几句吧!我留着你这条命也不过因宫中孤苦罢了。你再敢有这些胡乱心思,我定要杀了你!”   孙太后虽这般说,却也的确很气,赵家欺人太甚。她气着气着,倒也笑了起来,在王姑姑不解的眼神中,说道:“我孙家既要无后,大郎这般,日后怕是也无人敢嫁他。我这个姑姑,少不得要替他相一门亲事!”   “娘娘?”   “大郎既配不上乐安县主,反正是攀高枝,何不攀个最高的?!”   饶是王姑姑,也被惊着了。   “去!给我磨墨!我虽已式微,打个赏,赐个婚倒也是使得的!” 第88章 “去将吉祥捆起来!”   赵琮正在崇政殿处理政事, 开熹初年改元之后, 他改了官制,停了许多旧时多余且没必要的官职, 精简了官制结构。这五年来, 他还在逐步调整着。凡事只要存在, 便要变,停滞不前总是不行的。   上元节的三日休沐已过, 寻找小十一的事再重要, 他也总要上朝。   今日小朝会过后,他在崇政殿见几位宰相与重要官员。   上元节以来, 他的情绪也是大起大落, 且睡得不好, 面色很不好看,下头官员均很老实,说话也是轻声轻语。   五年后的此时,钱商倒依然是中书侍郎, 只是他这个宰相之名又名副其实了更多, 他不再是副相。如今, 他既为中书侍郎,更兼尚书省右仆射,已是真正的右相。不似当初孙太后听政时,无法贬斥钱商,却也不愿将权柄交于他之手,只让他做普通的中书侍郎。   而如今的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依然是当初孙太后重用的杜誉。   赵琮原本想将黄疏从宜州召回,让他当这左相,偏偏黄疏此人当真怪得很!他不愿意回来!他非要留在宜州,赵琮又不能亲自去抓他回来,只好留他在宜州继续任知州。黄疏此人本事很大,任职期间,政绩显著,这种人才放到地方上,也是造福百姓。   因黄疏不愿回来,赵琮才重新看杜誉这个人。杜誉的确很有才干,赵琮初时留着观察一番,见他可堪重用,赵琮不是小气的人,到底将他留了下来。这让原本胆颤心惊的杜誉更为佩服他,立时对他死心塌地。   从前的右仆射,如今只是副相,却好歹降得不多,还算是勤勉。   开熹元年的恩科,状元是一位姓易名渔的扬州人士。赵琮原本还真想给萧棠开后门,让他当状元。可坦白说,萧棠此人综合能力极强,但摊开来,样样都不是最好的。   且赵琮对萧棠有另外打算,在他看来,萧棠是自家人,自然是要放到最值得放的位子上去,真要当状元,去了翰林学士院,岂不是浪费?他便按照萧棠的真实水平,点他做二甲第一名。随后,便将萧棠派到御史台去历练。   状元易渔自是去了翰林学士院,赵琮原本也未将此人放在心上,当初萧棠将易渔此人告予赵宗宁知道。赵宗宁却道这人阴险,直接省了他的名字,并未告诉赵琮。   赵琮见他文章作得好,心想让他去翰林学士院倒也对。   哪料到过了半年,易渔呈上了一样大发明,把赵琮给彻底震撼了。   没错,此发明正是赵琮找了很久的活字印刷术。   易渔脑子灵活,有文采,家中又有钱,家中有印厂。易渔从小好读书,更是喜爱书籍,常去印厂。难得的机遇,被他钻研出这等印刷方法。他立刻谁也没告诉,只带着贴身小厮,借读书之名,日日在别院中一遍遍地试。试到能印出书来了,他才去参加科举。   他的确有大志向,这技术,便是他这条道上的通天阶梯!   赵琮自然惊喜非常,立即派易渔负责此事。赵琮知道,古时,活字印刷术其实从未真正广泛使用过。因为不实用,古时的印刷匠识字到底少,根本无法普及这项技术。赵琮是真的想开发这技术,仔细思考几日,便将易渔派至扬州知宝应县。   淮南与两浙多文人,读书人也比北方多,在当地做实验,效果肯定比北方要好。   除此之外,他还将赵世晴的夫君司朗也派至扬州,在旁协助易渔。说是协助,其实也是监管。   赵琮不是傻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易渔的功利心很强。这样的人用起来有好处,却也有坏处。他必须要派人盯着,司朗是最合适的,世家子弟,偏偏也是文采斐然,能与他一同研究此技术。   侯府世子,易渔不敢得罪,再要隐瞒,也总要将这技术示予几分给他知道。   再加之,自从小十一消失后,赵琮将魏郡王府贬成了尘埃,他们府上除了郡王爵位,如今几年当真是什么也没有。就连世子妃姜氏的兄长姜未,在外驻守河东,虽未被召回,赵琮也派了其他人去太原与他一同驻守,分了他的权。齐国公府姜家这几年也没捞着什么好处,赵琮对他们不闻不问。   可是触底总会反弹。   赵琮知道该掌握度,这个时候,他开始重用赵世晴的夫婿,到底令魏郡王府的人松了口气。且蔡雍与谢致远皆是魏郡王府的姻亲,他们到底还有盼头。此事也可见,魏郡王看起来糊涂,到底是当真得太祖教导过的,早就为他们府上铺下路。   易渔是三年前去的扬州,今年回京述职,前几日刚到京中,今日便来宫中求见。   赵琮坐在上头,下头分坐钱商、杜誉、蔡雍、萧棠、司朗与易渔,赵琮正听易渔上报印刷术之事。   恰在此时,吉利从走廊里溜了进来,掀开帘子便往里头瞧。   这是十分没有规矩的行为,但他是吉利,福宁殿里叫得上名号的太监,其他小太监也不敢拦他。福禄站在赵琮身后,见他竟这般,也傻眼了,回过神来,便示意他赶紧走。   可吉利压根不听他的话,只盯着陛下看。   赵琮正闭眼听易渔说话,心中也百般思量,没瞧见他。   福禄小心翼翼地便要出去,将吉利赶走。赵琮却又忽然睁开眼睛,这一下,便瞧见了吉利,吉利的眼睛亮得很。   福禄见陛下发现了,立即弯腰道:“小的这就赶他出去。”   赵琮立即拦住他:“将他叫进来。”   福禄只好去把他叫进来。   吉利一进来,就跪下道:“陛下,小的有事情要禀报。”   “你说就是。”   “小的要私下禀报。”   赵琮的精神一振,可是鸽子又出什么事了?!苍白的脸上都起了一些血色。   不知为何,他的手忽然便有些抖,他愣了愣,起身道:“你随朕来。”他撇下官员,带着吉利走到隔壁的内室中。   官员们面面相觑,福禄笑道:“诸位大人喝些茶。”   赵琮坐下后,便想伸手去拿茶盏,却发现有些抖。   他看向吉利。   吉利弯腰,将手中未拆开的纸条递给他,很激动地说道:“陛下!宫外有鸽子直往福宁殿飞来!小的立刻便用弹弓打了下来,上头果然有东西!”   赵琮看向吉利手中的小纸条,很想立刻拿来打开看,可他莫名又有些怕。   五年间,这样的时刻,突然飞来一只信鸽,上面会写些什么?   “陛下?”吉利见他不拿,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   赵琮深呼吸,微微颤抖着手从他手中取过纸条。   他再度深吸一口气,用微抖的手展开那张小小的纸条,上头就一个字:刀。   笔画简单,根本也看不出此人的字迹。   可赵琮却抖得愈发厉害。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抖什么,更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   偏偏此时,外头福禄又来报:“陛下,惠郡王求见!”   他微微回神,下意识道:“让他进来。”   惠郡王赵克律很快便走进来,一来他便道:“陛下!小女已醒!”   赵琮还有些恍惚,应道:“那很好。”   “陛下!小女醒来便道,那日,是,是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救了她……”   “……”   “小女道她昏睡间见到了救她之人的相貌!臣最初也不信,毕竟小郎君当初已是……更何况,五年已过,小郎君的相貌定是也有变化。但小女说她当初曾多次与他一处说话、玩耍,记得他的相貌。即便长大了,眼睛不会变,那双眼睛,她熟悉得很。她还道她瞧见了宝石的光芒,她说,公主告诉她,陛下曾送过一把刀给小郎君!”   其实赵克律最初也不是十分相信,毕竟小郎君消失了五年,谁也没找着。   可女儿一醒来,便坚持道是赵世碂救了她,非说她见到了他。尤其她又不知的确有一把刀掉在了马车里,却立刻提起那把刀。   他不该相信,可想一想,此事竟也合理,否则谁会这般救了他的女儿,还做好事不留名?不是他自吹,实在他的女儿太过美貌,见过之人,很难不起龌龊心思。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进宫来告予陛下知道。毕竟近日来,侍卫们都快将开封府给翻过来了。   “臣一想,那刀是——”赵克律话说到一半,忽然听到怪异的声音。   他惊诧之下抬头,吉利已经大声喊道:“陛下!”   赵琮蓦地吐出一口血,他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挥了挥,示意吉利别大声叫。   可他即便按住了心口,还是忍不住吐出了第二口、第三口以及更多的血。   他真不是傻子。   五年来,清醒时的他,其实隐隐有过猜想,可是他每次都迅速推翻自己的猜想。   他根本舍不得去怀疑赵十一。   他明知吉祥出现的时机过分巧合,也明知小十一出现的时机同样巧合,可他舍不得去怀疑。   他不忍心去怀疑。   赵十一救过他,赵十一更是那样乖巧,那样可爱。   他更是将小十一当作真正的家人,小十一怎会骗他,小十一怎会与小太监联合起来骗他?   小十一人都不见了。   他不愿怀疑,不舍得怀疑。   可终究到了这一日,纸条上的字写得明明白白:刀。   又有谁会在这个时候传信进宫来,只为一把刀?   又有几人知道这把刀的存在?   又有多少人能够明确知道福宁殿侧殿的位置,从而再去训练信鸽?!   小十一为何不喜欢其他的动物,非要喜欢鸽子?   赵琮吐出越来越多的血,脑中也闪过无数场景,太多太多的不合常理,现在一一想起来,赵十一竟是从一开始就在布局,就在骗他。   为何要骗他?   他有什么值得别人去哄,去骗的?   还不是只有这个皇位。   小十一来于他的皇位最摇摇欲坠的时候,却也走于他的皇位最无法攻破的时候。   小十一真的只是傻,真的只是自闭症吗?   当初要用枸杞害他之人,到底是王姑姑,还是他赵十一?   他还能怎么骗自己?   汴河明明甚少有人溺死,汴河最为平和,为何偏偏死了他?   既死了,为何又要回来?!   他从前有多希望赵十一回来,此刻就有多么后悔与痛苦。   他宁愿他一辈子被骗。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根本再也按不住心口,他领口的白毛上沾满的均是斑斑点点的红色鲜血。   崇政殿内早已一团乱,吉利狂奔出去叫御医,福禄令人立刻去将崇政殿封起来,他怕有人给他们陛下下毒。   赵琮却伸手拽住福禄。   “陛下!!”福禄担忧出声。   赵琮咬牙,想要说话,可是心中疼痛厉害,嘴中不住往外吐血。   福禄哭出声来:“陛下,御医立马就到!立马就到啊!染陶姐姐也快来了!”   “吉——”   “陛下?”   “吉祥!”   赵琮说完这个名字,再猛地吐出一口血,便晕了过去,恰巧晕倒在福禄怀里。   福禄大声喊道:“御医为何还不来?!!”   路远哭道:“福大官,吉利已经去叫了,就来就来!”   “去将吉祥捆起来!”   “是!”路远转身就出去,却又与外头一个匆匆跑进来的太监撞了个照面,他还不知陛下吐血晕过去,一进来便慌道:“太后赐婚公主与孙家大郎!消息已传到宫外去了!”   福禄冷笑。   惠郡王赵克律此时也冷笑,大声道:“陛下本就被孙家气着,还未说话,孙太后却不顾上下尊卑,违反宫规,胡乱作为,气得陛下都晕了过去!本王倒要去瞧瞧,到底谁敢去宣这道旨!”   他起身往外走去。   福禄派人回福宁殿叫染陶的时候,吉祥便知道陛下吐血晕过去的事。他吓坏了,这可是要事。他记得郎君走前的话,遇到这样的事是要立刻传的。他即刻就写纸条,令鸽子传出去。   鸽子刚飞出去,路远便带人进来,伸手指他:“将他捆起来!!”   吉祥不待问上几句话便被堵住嘴,捆住手脚,带去了崇政殿。 第89章 赵世碂竟然死而复生。   元家茶楼人多且杂, 本就是个消息集中地, 太后赐婚公主与孙家大郎的消息,即刻便传到了此处。赵世碂立刻便知道, 洇墨讶异道:“孙家大郎那种下三滥的人, 还想尚公主?!”   赵世碂压根没当回事, 赵宗宁若能接受那才有鬼。孙太后真是有能耐,赵宗宁都敢去惹。   他脑中还是只有他的刀, 恰在此时, 窗边飞来一只鸽子。他一看,心中便是立刻一定, 以为吉祥终于有了回应。他来不及细想其中的不对劲, 何以五年未有鸽子飞来, 偏偏是今日?   他匆忙从鸽子腿上解开纸条,打开看,待他看清纸条上的内容,他的面容立刻便阴下来。   “三郎?”洇墨叫他。   赵世碂伸手抓住窗棱, 望着窗外忽然飘起的小雪。   他心中挣扎得厉害。   挣扎的时间看似很久, 其实很快, 他忽然便下定决心,转身立即朝外走去。   “三郎!”洇墨叫他,他却未应,洇墨匆忙拿起衣架上的披风,上前为他披上,再问, “您要去何处?!”   赵世碂走到院中,翻身上马,一句话未说,便朝皇宫赶去。   孙太后这个老东西,都这个份上了还不安分!她有什么能耐给赵宗宁赐婚?还将赵琮气吐血,气晕过去!   赵世碂骑马迅速穿梭在人潮涌动的街上,脸色与天色一般,越来越阴。   风雪天又将来临。   宫中雪琉阁内,飘书听得消息,慌忙走进室内:“娘子!!”   钱月默本在看书,听她慌张,抬头看她:“你怎么了?”   “娘子!太后赐婚宝宁公主与孙家大郎!”   钱月默手中的茶盏立刻掉到地上,碎了满地,她不可置信地轻声反问:“你胡说什么呢?”   “婢子没胡说啊!已经有人出宫传旨了!”   “孙竹清怎配得上公主!!”钱月默这般文弱的人,气起来也很可观,她气急了,伸手猛拍桌子,手上的玉镯子即刻便碰碎了。   偏偏这时,又有另一个宫女进来,急道:“娘子!陛下被太后气得晕过去了!”   “……”钱月默再看她。   小宫女满脸焦急:“娘子您快去吧!陛下吐了好些血!”   钱月默既担忧赵宗宁,又担忧陛下,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穿着身上那家常的七成新的长袄便焦急地走了出去。   赵世碂骑马骑得飞快,很快便赶至东华门,他也来不及感慨如今与从前,下马直接走至门前。   守门太监自是不让他进的,但见他穿得华贵,倒也不敢硬拦,只道:“这是哪位郎君?今日宫中有事,陛下无空见你们,郎君改日再来吧!”   赵世碂当日自愿从此处离开,自知道此时想要回来并不容易,他早不是当初那位金贵的赵十一了。   且他当年不留只言片语便离开赵琮,赵琮找他找了这么久。   如今赵琮醒来不知会如何看他?怕是恨他恨得很。   他当年是装死离去的,走得痛快,也走得干净。   他又要编些什么话才能骗得赵琮相信?   赵琮亲政以来,威严日盛,怕是再不好骗。   但他已顾不得这些,他再度高估了自己。他此时仅担忧赵琮,他只想看赵琮一面,谁也阻止不了他。   五年已过,守门的小太监早就不知换了多少轮,赵世碂直接自报家门:“我是魏郡王府的赵世碂。”   小太监们纷纷愣住。   他们瞪大眼睛,抬头看着面前这位高大且俊俏过了头的陌生郎君。   赵世碂再道:“正是那位小十一郎君。”   “……”太监们面面相觑,面前之人的气势骗不了人,但他们也不敢随意放人进去,尤其宫中如今正是关键时刻。但若真的是那位小郎君,就这么打回去,日后陛下知道了也要气。其中一个太监便道,“这位郎君,小的们谁也没见过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待小的进去通传一声。”   赵世碂虽急,却能理解,他总不能在赵琮家门口杀人,只能点头答应。   小太监回去叫人,恰好碰到宫道上往崇政殿赶去的钱月默,他弯腰行礼。   钱月默没当回事,正要继续走,小太监却道:“淑妃娘子,宫外头来了位郎君,自称是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小的——”   “什么?!”钱月默一向说话轻声细语,此时却也不由大惊,大声打断他的话。   小太监说了一番。   钱月默扶着飘书的手就赶紧往宫门走,远远地,她便瞧见了那位负光而站的高大郎君。她的脚步没有停顿,一直走到东华门内门边上,她终于看到了门外的他,与他的脸。   其实只一眼,钱月默便能确认,的确是那位小郎君。   有时候,年岁能带来许多改变,身量,相貌也能有些微变化。   但有些东西始终是变不了的。   她始终记得当年那位小郎君瞧她时的阴郁眼神,此时,这人身上笼罩着的,全是这样的气势。他的确是长大了,也长高了,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他幼年时候就长得似个漂亮的小娘子,如今更不用多说。偏他身上还满是霸道的气息,那股阴郁也依然萦绕不散。   漂亮又霸道。   钱月默心中暗道。   “淑妃娘子,多年不见。”尤其,他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钱月默立即确认得不能更确认,此人的确是那位小郎君赵世碂!   她没想到,此人竟然真的没死!   赵世碂又道:“既已确认身份,我可能进宫去?”他不想令赵琮为难,语气已算很好。   太监回神,立即道:“小郎君请进!”   他们都知道这位小郎君在陛下那处的地位,此时毕恭毕敬得很。   赵世碂径自穿过宫门,走到钱月默身前,问道:“他在哪里?”   赵世碂未指名道姓,钱月默却知道他问的是陛下,不由就道:“陛下正在崇政殿,陛下——”她想说陛下被太后气晕过去了,更是被气得吐了血。赵世碂却未听完,而是大步往前走去。他身量高,步子迈得大,且快,不一会儿便远离她们。   钱月默站在风雪中,望着雪花间那个纯黑的身影,心生许多感触。时隔五年,此人竟然真的没死,还回来了。他一回来,不知魏郡王府会如何?陛下可会看在他未死,并已回来的份上饶过魏郡王府?   可他若是没死,这几年又是在何处?为何不回来?   陛下会如何作想?   但这些显然不是她能参与的,她只不过心中独自思量。   且不知为何,她总隐隐觉着有些不对,这位小郎君对陛下的感情,似乎——她并不知该如何去形容。   而赵世碂的身影很快便拐进宣佑门,消失在了宫道上。   钱月默叹口气,到底将心中一些怪异的想法推出脑外,带上飘书也往前行去。   赵琮这番吐血与晕倒来的实在太过突然,人都没来得及移回福宁殿,此刻就躺在崇政殿内,御医皆围着诊治。原本在外头的几位官员,也不敢离开,纷纷坐在厅内,皱眉等待。崇政殿内安静极了,谁也不敢说话,毕竟也再无任何事情能重要过这件事。万一陛下真是中毒,在场之人谁都脱不了干系,他们都有嫌疑。   偏在此时,外头又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钱商等人都不由挑眉,此时怎还能如此行事?!小太监却已冲进了内室,不待他们抚平眉头,便见染陶竟又亲自从里头出来了!   萧棠见着染陶便有些激动,染陶一直避着他,今日实在是出了大意外,她也顾不上,才来到崇政殿。此时她出来,眼中却恍若没有萧棠,且她的脚步竟比方才那位小太监的还要慌忙!   她匆匆跑出去,急急穿过院子,走到殿门口,看到了殿外站着的熟悉又陌生的人。   与钱月默一样,染陶也是立刻便认出了他。   她也没想到,小郎君当真没死!此刻她正为陛下焦急,如今乍然见到他,突又似当年,立刻有了主心骨一般。   她这般看着赵世碂,赵世碂从她眼中瞧见许多情绪,终究有些不忍,朝她安抚一笑。   “小郎君!”染陶立刻便落下泪,并要往地上跪。   此时,仅这一声称呼,便述尽了这多年来的一切情绪。   赵世碂上前扶住她,想了想,到底开口:“染陶姐姐。”   “小郎君!”染陶扶着他的手臂便开始落下泪。   尽管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瘦弱且身量不高的孩童,不仅如此,他还长得这般高,染陶却一点儿陌生的感触也无。她来不及去问他这几年的经历,更有许多疑问与诧异也来不及问出口,她急急便道:“太后要给咱们公主赐婚,陛下被气得晕了过去!吐了许多血!”   赵世碂也不再多说话,而是立即迈进殿内,松开她的手,大步往内走去,染陶赶紧跟上他。   一进厅内,钱商为首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不解地看他。   染陶立即道:“这是我们小郎君!”   众人心中也满是诧异,此人不是死了吗!   赵世碂略微扫了一眼,有几人他并不认识,但他也不在意,他着急往内室走去。只是快要走进去前,他回身看向一点,易渔匆匆垂下视线。   赵世碂盯他看了几息,转身走进内室。   易渔这才又抬头看往内室的方向。他们这些人根本没资格进内室,即便陛下吐血晕过去,他们也不能进去。这位不知哪处冒出来的小郎君倒能随意进出,据闻曾经有个魏郡王府的小郎君很得陛下宠,甚至是养在身边亲自教养的。只是后来不慎落水身亡。   就是此人?   他不是死了吗?   而且此人极为阴郁,看起来更是有些凶悍,何以得陛下喜爱?   陛下那般霁月清风,喜爱的竟然是这般性子之人?   他心中好奇极了,但在场之人,无人敢议论这些,他又是官位最低的,只能低头继续等待。   赵世碂来了没多久,赵宗宁也匆匆赶到。   太后指婚的旨意?   赵宗宁没等惠郡王到,直接将那纸张给撕了,扔到了宣旨的太监面上,笑道:“改日,本公主有空了再去给你们太后娘娘回话。”说罢,又朝澈夏道,“今儿本公主不高兴,将这些东西都拖下去,抽他们五十鞭,再放他们回去。”   “是!”澈夏带上人就往后头走。   稍后惠郡王赶到,她才知道哥哥吐血晕过去的事,她也以为赵琮是为她的事被孙太后所气,自然恨得很。   她立时便赶去宫中。   哪料到,宫中还有这样一个大惊喜,抑或大惊吓在等着他。   赵世碂竟然死而复生。 第90章 他回来了。   赵世碂当初离开前, 与赵宗宁之间的关系已变得很平和。   他救了赵琮, 并正式开口说话时,赵宗宁的确怀疑了他许久。但他当时早已决心要走, 从不多管闲事, 管的事也都是为赵琮好的事。久而久之, 赵宗宁已渐渐放下对他的成见。   但此时,当赵宗宁一进内室, 瞧见床边坐着的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时, 她的眉毛不由又挑了起来。   她也一眼便能认出眼前之人,那双眼睛太过好认。   她来得匆忙, 旁人尚没来得及与她说赵世碂之事。   她今日又是一身儿郎打扮, 她但凡扮成儿郎, 就不爱穿红,爱挑那月白色的长衫穿,穿起来愈发飘逸、俊俏。她又生得高,有时从后头看, 倒真辨不出雌雄来。   她一身白地进来, 就瞧见床边那个一身黑的。   一身黑的那个还在说着话, 听到她进来,抬头看她一眼,便继续问话:“除此之外,还有哪处不妥?”   从前的白大夫,如今还是御医的头儿,汗涔涔地说道:“陛下勤于政事, 虽一直调养着,身子却总有些虚,今日因怒急攻心才这般,其他并无大碍。待下官为陛下施针,醒来喝了汤药即可。”   赵宗宁刚要开口,赵世碂已先道:“竟还要施针?!”他的脸色不由便更阴。   白大夫也不敢擦汗,小心翼翼道:“陛下喝药要紧,总要先醒来。”   “那还不快去!”赵宗宁这时终于逮着机会开口。   “是是是!公主!”白大夫说罢,便爬起来,洗了手,上前施针。   这般,赵世碂才舍得从床上起身,将位子让给白大夫。他虽起身,却还是盯着床上躺着的赵琮看。   元宵那日,终究是月下看人,也是灯下看人,与这样面对面地看,其实又是不同的。五年前,赵琮已是十六岁,相貌已定,多年以后的如今,赵琮的脸其实与往日并无太多不同,甚至就连病中的苍白脸色都与当初一样。   可赵世碂知道,终究有些东西是变了。   这五年赵琮是如何当皇帝的,天下人皆知,他虽身在杭州,无法亲眼见证。却也能看邸报,能听人们之言,赵琮已是皇帝,且是真正的皇帝。赵琮有智慧,也有谋略,若不是当初闹蝗灾,怕是如今大宋将会更好。   但即便蝗灾,赵琮也能处理得那样好,连他都佩服。   当初有许多读书人都夸赞宫中官家的,赞他初亲政时,便已下令在开封府及京东一带挖池塘,多种绿植。可见赵琮早已思虑到这一点。除开蝗灾的处理,赵琮这些年做的事当真多了去。   据闻就连西夏的皇子都来讨好他,去岁,大宋更与西夏重新签订了条约。这个新条约,还是赵琮亲自与使官谈的。如今大宋的马匹,有七成皆是来自于西夏,且赵琮下令,新运来的马匹,并不急着分派至军中,全部归到河中地区,先在当地养上一阵,半年之后再慢慢分配。   如今谢文睿就在永兴军路,正负责此事。   人人都知道,西夏的马也好,辽国的马也好,一到大宋立刻就变了似的。   其实上辈子的时候,他已想到水土不服这个问题,但当时匆忙,根本来不及行这般举措。如今还是平和时期,赵琮却能这般做,又没人教他,赵世碂是很佩服的。   而且西夏和辽国的人精明得很,送来的马匹从来都是下等的。   赵世碂虽见不到,却相信,按赵琮的本事,如今西夏送来的马匹,一定不再是下等品种。   除了马匹之外,再说盐,那更是能说上许多。赵世碂有时也不禁想,赵琮脑中到底是如何生出那么多办法来的?决计不可能是赵宗宁教的,赵宗宁远不如他。   越想,他就越明白,他们当初都被赵琮给骗了。   也正是如此,赵琮早已不需要他,赵琮自己已足够强悍,他愈发觉得没有回来的必要。况且,赵琮其实是这般聪明,他真不知该如何圆过那么多的谎话。再想到这五年间,经常做的那些梦,他的眉头便越蹙越紧。   “公主,小郎——”白大夫施好针,回身,一看赵宗宁看他的眼神,没敢叫出来,只道,“下官已为陛下施针,半个时辰后,陛下将醒来。”   赵宗宁点头,并挥手:“下去吧,外头候着,有事我自会叫你。”   白大夫行礼,带着人出去。赵宗宁又看染陶:“姐姐,你们也下去。”   染陶担忧地看了看赵世碂,赵世碂却还是盯着赵琮看,恍若未闻,赵宗宁冷笑。染陶到底行了一礼,拉着福禄一同走了出去。   这般,内室中又仅有他们三人。   赵宗宁从袖中抽出鞭子,在手上掂了几下,绕着赵世碂走了一圈,笑道:“这位郎君是谁啊?”   赵世碂依然盯着赵琮看,未说话。   赵宗宁“哼”了一声,又笑:“瞧起来倒是眼熟得很哪。”   赵世碂回身看她,面无表情:“是我。”   赵宗宁反倒被他噎住,旋即冷笑:“死而复生?”赵宗宁对于赵世碂的怀疑当真早就消失殆尽了,她也真的以为赵世碂早已死了。可一个早就死了的人,突然光明正大出现在你的面前,还是在这样的时候,赵宗宁如何不怀疑?   她现在对赵世碂的一切都充满了怀疑。   赵世碂这五年间到底在何处?当初的他到底是被害,还是如何?赵世碂为何又会回来?为何这么清楚地知晓宫中之事?   她也是得惠郡王告诉才知晓,即便这般,她已是除二哥之外,最快知道哥哥气吐血晕过去的人!   可竟然还快不过赵世碂!   这个人身上处处都是谜!   他突然出现,究竟想要做什么?!   赵宗宁眼中也布满阴郁,盯着面前的他看。   赵世碂倒突然平静下来,他走进宫门,就已经做好打算,被怀疑免不了。这些都是他自愿,但是他人如何,他并不在意,他只要对赵琮负责便好,只要赵琮愿意信他,他也自有话给赵琮交代。   赵宗宁见他不说话,更气:“回头我定要将今日放你进来的人好好抽上一顿!你身上处处诡异,实在不是善类!”   “你我非要在他病着的时候吵?”赵世碂无奈。   赵宗宁更气,当年哥哥落水时,他便这么说过,如今还来教训她!   她为何要吵?还不是因为他!她眉头一挑,还要再开口,外头澈夏小声道:“公主——”   “什么事?”她回头。   澈夏走进来,看着赵世碂有些犹豫,没说出口。   赵宗宁一挥手:“你说!”   倒也奇怪,她虽讨厌赵世碂,但的确直到此刻,不知不觉间,也未将他当作外人。她自己兴许感受不到,赵世碂却看得出来,不由又看了她一眼。   “公主,孙家接了太后的旨意,在闹呢!”   “如何闹?”赵宗宁冷笑。   “非说是太后赐的婚,要抬上聘礼来咱们公主府!”澈夏气得狠,说出来的话也是咬牙切齿。   赵宗宁如听到大笑话一般笑了起来。   赵世碂这时倒说了一句:“如今什么东西都能肖想天鹅肉。”   “这还算是人话!”赵宗宁瞪了他一眼,将鞭子收起来,“我先去处理了孙家那帮蠢货,你的账,留着慢慢算。再过半个时辰哥哥将醒来,我若来不及赶回来,你莫要与哥哥说我去出气的事。”   “我自知道。”   “哼!你先想想如何跟哥哥说罢!”   赵宗宁说完,便潇洒地抬脚走出内室。   她倒不是放过了赵世碂,只是事情总有个轻缓急重,孙家实在太碍眼。她倒不怕真有人逼她,只是厌烦得很。她好歹是公主,即便不在意外人之言,这样丢人的消息,总归令她气愤,也丢哥哥的脸。且她的名字,又怎能与孙家那个渣滓被人共提?   更何况,孙家还将哥哥气成这样。   赵世碂身上的谜,她总会一个个解开的。   他既然有胆子回来,就得接受她的扒皮。   这一回,哥哥再怎么拦着,她也不依!更何况,如今的哥哥早已不是当年的哥哥,看赵世碂怎么解释去!   外头的官员见她出来,起身纷纷行礼:“见过公主!”   方才她来得急,也未与这些个官员见礼,此时说了句“起身”,她就要匆匆出去。却在收回视线时,瞄到了一个陌生身影,她便道:“这位是谁?怎的从未见过。”   易渔顿了顿,起身作揖道:“公主,下官易渔。”   赵宗宁想了想,原来是三年前被哥哥派去扬州的那个状元郎,更是曾被她道过“阴险”之人。三年前,她还未及笄,也未参与进政事当中,等她参与进来,此人已走。因而,她从未见过他。   据闻倒是个十分俊俏的。   赵宗宁喜欢颜色好的,便道:“你抬头,本公主看看。”   易渔便抬头,大方看她。   赵宗宁道:“状元郎果真俊俏得很。”说完,她大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纷纷怪异地看向易渔。毕竟人人都知道宝宁公主十三岁的时候,便成日里念叨着要养面首。公主虽还未大婚,但的确是喜好那些颜色好的男子,她府中甚至是养了一个戏班子的。   如今公主当面夸这位易大人俊俏,这……   易渔倒十分镇定,早听闻公主喜欢扮作儿郎,今日总算是得以见到。只是公主原来和陛下长得并不相似,甚至格外不同。   赵宗宁来时是从西华门进的,因而没碰上钱月默。此时一路往宫外急走,倒是与她碰了个正着。   钱月默一见她,立刻着急叫她:“公主!”   赵宗宁已走过,回身看她:“淑妃娘子?怎的了?”   钱月默嗫嚅一番,小声道:“孙……”   赵宗宁笑:“你也知道了?”   “公主!这可如何是好!”钱月默立即上前,抬头着急地问。   “如何是好?孙太后算什么?那纸早已被我撕烂!本公主的婚事,只有哥哥和我自己能做主!”   钱月默循规蹈矩多年,如今听赵宗宁这般说,也有些傻眼,原来太后传出去的旨意,还能给撕了?   赵宗宁如今往后宫走得不多,也不总是见钱月默。今日见钱月默这般关心她,这个时候,倒是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多谢淑妃娘子的关心。”   钱月默脸一红:“没,没有……”   “唉。”她又叹气,“你快去崇政殿吧,哥哥已施针,半个时辰便能醒,其他人我信不过,只信你。我处理好宫外之事再来。”   “好!”钱月默点头。   赵宗宁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去,澈夏跟着她,往她身上披大披风。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   飘书轻声道:“早就听闻公主爱扮作儿郎,今日总算得以瞧见,当真是好看。”   钱月默点点头,又眯虚着眼睛看了片刻,直到再也看不到赵宗宁的身影,她才回身去崇政殿。   她刚要进崇政殿的门,福禄正出来,见着她,行礼道:“见过娘子。”   “快起来,你这是要去何处?”   “小郎君道,陛下身系万民,当真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儿。如今太后气晕咱们陛下,那就是愧对万民,愧对天下,得过来给陛下赔不是,也得去宣德楼上给大宋万民赔不是。”   “……”钱月默沉默,这的确是那位小郎君能说出来的话。   福禄也不敢耽搁:“娘子,小的这就去了,小郎君也正找您呢,您快进去吧。”   “你快去吧。”   “是。”福禄带上后头的小太监,往右拐弯而去。   钱月默却突然有种不真实感。   似乎时光又回到五年前的某个时刻,似乎这五年间没有任何不同。   五年前便是这位小郎君将孙太后气晕过去,还在她殿中杀人。如今也是他,说出这么些大道理,引出这么一番谁都想不到的话。   这位小郎君也没做什么,仅这么一句话,似乎就宣告大家:他回来了。   钱月默叹气,只是不知这一回,陛下是否能再如五年前那般,即便不笑也如春天的微风,若笑,那就是湖面被风掠过的轻微涟漪,荡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她其实当真想念五年前的陛下。   这五年,陛下撑得也不易,公主到底是女儿家,有些事情并不能亲力亲为。也得有人来帮帮陛下才是。   她收起心思,走进了崇政殿。 第91章 “我错了。”   五年不长不短, 但凡人, 都有变化。   钱月默的变化其实也不小,这五年, 后宫之事皆是她管。陛下不喜太后, 她往常也并不常往宝慈殿去。她的性子虽还清清雅雅的, 但因管事,行事也比往日多了许多威严。有几回真与孙太后对上了, 她还真的从未落过下风。   孙太后来或不来, 她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她进来后与赵世碂见了礼,两人便未再说话, 只是坐着。   只不过赵世碂坐在床边, 她坐在一旁的榻上。赵世碂当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琮看, 钱月默这心中的奇怪感便越生越多。   而正如他们俩都料到的那般,孙太后自然是不愿过来的。   赵世碂冷冷一笑,钱月默暗道:就是这种笑容!与当年一个样儿!   若不是赵琮正昏迷,赵世碂定要亲自去宝慈殿的, 再杀几个人吓吓孙太后也无妨。赵琮如今虽有威严, 到底温和, 从来少杀人。孙太后便是被惯的,要是多在她殿中杀上几个人,她还敢这般?   他听福禄那般说,便道:“据闻忠孝伯与夫人,如今住在洛阳?”   “是。”福禄应声。   “他的女儿在宫中气晕陛下,愧对万民, 他作为父亲脱不了干系。即刻命他们回京!”   “……”福禄不敢应下来。   如今的陛下不是当年的陛下了,其他事他们能应,但这等事儿,他们还真不敢轻易应下来。他是陛下的贴身太监,有些话,陛下也跟他说起过。陛下总说“触底反弹”这四个字儿,斩草除根也得看清楚时机。而对于忠孝伯府,陛下便说,如今根本不是什么好时机。   虽说孙家的确糊涂,陛下醒来兴许另有其他计划,但此时,他真不敢应。   赵世碂在杭州,手底下一群从前的盐户,后来的山贼,如今的私兵给他用,为他办事,他早已习惯大手一挥做那领导之人。更何况,他上辈子便是带兵打仗,还做皇帝的。他习惯了这作风。   等他看到福禄面上的犹豫,他才有些回神,奇怪的是,他倒也不气愤,反而还挺高兴。这说明,赵琮真的已是个有威严的皇帝。   他要说话,钱月默忽然小声惊呼:“陛下醒了!”   他立刻回头,看向床上。   赵琮缓慢睁开眼睛,眼前还有些迷糊。   他先是听到钱月默的声音:“陛下?”   后又是福禄的声音:“陛下,染陶姐姐去御药局熬药了,稍后便来!”   听到“药”字,他才记起,他似乎吐了许多血,又晕了过去。   他为何吐血?   他的头再度疼起来,他真是一点儿也不愿想起那些事。   头虽疼,眼前却越来越清晰,他终究还是看清了面前的人。   除了钱月默与福禄那两张早已熟悉的脸之外,又多了一张脸。   这张脸,熟悉,却又陌生。   这张脸上交织了太多的神情,殷切、忐忑、紧张,兴奋。   赵琮却差点再吐出血来,他不由咳了几声,福禄立即去倒来温水,轻声道:“陛下,小的伺候您进一点儿水。”   赵琮却是盯着那张脸。   五年不见。   五年原本有多难熬,此时他就有多么想回到知道真相的前一刻。   赵琮伸手,想撑床坐起来,钱月默赶紧上前扶起他。自始至终,赵琮都在紧盯着赵世碂看。   赵世碂原本心中的确是纷杂交织着各种情绪,如赵琮看到的那般,殷切、忐忑、紧张与兴奋皆有。可看到赵琮这样的神色时,他的手脚不知不觉就有些凉。他虽然还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可是这样的赵琮让他心慌。   赵琮,似乎很厌恶他?   可是为什么要厌恶他?   仅仅因为他当初骗他,装死离开了这里?   赵琮不该是这样心狠之人啊。   赵世碂早知道,只要遇到赵琮,他便会完完全全变作另外一个人。可此刻,他也没想到他会变得连他自己都忘了去在意这些变化。   他甚至有些害怕。   他的心神似乎已被赵琮所控制。   他更不知赵琮开口将要说什么。   可赵琮已经撑着坐了起来,他依然紧盯着面前的赵世碂。   这个人不是他的小十一,又或者,从来就没有过他的小十一。   所谓的小十一,也只不过是这个人装来骗他。   赵琮甚至已懒得去想,为何醒来,他人便在此处。他都能把信鸽直接传到福宁殿,又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他都能将他赵琮耍得团团转,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面前的人,可长得真好看。   十一岁的时候,就惹得宫女们天天偷看他、围着他。如今的他,甚至好看到令人眼花。   可是漂亮的东西,全是会吃人的。   漂亮的东西,全是有毒的。   赵琮心中一痛,嘴角又溢出一丝血。   福禄吓坏了,立即道:“陛下!”他说罢,就要转身叫御医。   赵琮拉住他的手,福禄焦急:“陛下!小的去叫御医啊!”   赵琮自己擦去嘴角的血,轻声道:“你们出去,他留下。”   “陛下……您好歹让御医再看一眼吧。”钱月默也急。   “朕无碍。退下。”   同样的,赵琮未指明“他”是谁,但他们都知道。   福禄与钱月默均不敢不听他的话,此刻的陛下十分骇人,病中醒来,脸色苍白,眼睛亮得很,嘴角一抹鲜血,虽说刺目,却也莫名地炫目。   赵琮的威严很足,他们俩到底退了出去。   随后便是一片安静。   赵世碂突然就不敢看赵琮,他低头,想了片刻,抬头道:“我——”他不知该继续说什么,赵琮却看着他,一副等他说话的模样。他到底又道,“我被人救了,我跟我娘怕被他们找到,一直没回来。我们住在海州,我娘当时管着王府后院,身上有些银子,才能过下去。我——”这是他已想好的说辞,却突然说不下去。   因他抬头时,看到了赵琮嘲讽的目光。   赵琮知道他骗他。   可是要他如何说出真话?!   说他重生而来?   说他当初就是进宫抢皇位?   说他当初就等着赵琮死?!   他不能那样说,他一辈子都不能那样说,否则赵琮一辈子都会厌恶他,这辈子赵琮也再不会信他。   他宁可再用一百个谎言去圆起那个最初的谎言,也不愿意用这个最初的、最大的谎言去令赵琮伤心。   错在他,不能让赵琮平白被牵扯进来。   赵世碂被赵琮看得越慌乱,心中却也越清明。他知道,哪些话能说,哪些话即便死了也不能说。   赵琮看到他这副样子,心中满是难受。   到这个时候还不愿意说实话。   他难受得很,心里面疼,他靠在引枕上,急躁与气急之间,不由又吐出些血。赵世碂颤抖着手,慌忙上前要去擦他嘴角的血,可他的手还未碰到赵琮的脸,赵琮便一把打开他的手。   赵世碂有些委屈,他也恍惚,他当年走得到底对不对?   若对的话,为何现在又走回原点,他还是自己回到了这里,还惹得赵琮这般气他。   可若是不对,当初他就已经完完全全被赵琮改造成了另一个人。   他不愿意。   但无论对不对,此时的他,只希望赵琮别气他。   而赵琮此时终于开口,可他一开口,赵世碂便僵住了身子。   因为赵琮问他:“你和吉祥,是何关系。”   赵琮的声音极小,且虚弱,   但赵世碂清清楚楚地都听到了耳中。   他说不出话来。   赵琮笑:“你骗我。”   赵琮甚至连“朕”都没说,不自觉地就说了“我”。   赵琮再笑:“你从一开始就骗我。”   赵世碂压根不敢抬头去看他。他不知道赵琮到底知道多少,他不敢问。   赵琮歇了口气,又道:“你既然骗我,为何还要回来,为何不骗我一辈子?!”他的声音已渐渐变大。   赵世碂依然低着头。   “既然死了,就一辈子别回来!就一辈子死在外面!”赵琮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些哭腔。上辈子被骗,这辈子还是被骗。为何每个他真心对待的人,都骗了他?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活该用真心换取欺骗?   赵世碂这才慌忙抬头,立即道:“我没有骗你。”   赵琮冷笑:“没骗?没骗我,你为何装死?没骗我,你为何与吉祥信鸽传信往来?你在我面前装傻子!装不会说话!你到底为的是什么?为我的皇位?为我的命?!”越说,赵琮越悲伤,他那么真心对待的孩子,所求的居然也不过是这些。   “我没有!”赵世碂说得违心,虽说他后来改了,但他当初的确因这些而进宫。可他万不能对赵琮说实话。他不能说实话,心中便越发讨厌自己。   “赵世碂!”赵琮愤怒,大声叫他的名字,说着便又吐血。   赵世碂下意识地就去用袖口擦他嘴边的血,赵琮再度打开他的手,并道:“你为何进宫,为何骗朕,为何再装死,死了为何又要回来。这些朕统统不问,朕只当从前的好心都喂了狗!只是今日,你既有脸回来,朕便当面告诉你:朕命你从今以后不得踏入开封府一步!朕命你即刻离开开封府!再也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我不!”赵世碂想也没想,立刻拒绝。   赵琮被他气得直哆嗦,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走,却又莫名其妙地来。 第一回 来时,骗去他的同情心。第一回走时,骗去他的半副心神。   这一回来,又要骗去他的什么?!   他除了命与皇位,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人再去骗?   这辈子还不如不要!   他上辈子都跳海自杀了,为何又要把他送来这辈子继续受折磨?!   “你,即刻便走!”他放在被面上的手不住颤抖,硬撑着,再度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走。”赵世碂只剩这一句话,“我不走,我绝不走……”   赵琮连连喘气,大声喊:“福禄!!”   “陛下!”福禄赶紧冲进来。   赵琮抬起手,指着赵世碂:“将他拖出去!赶出开封府!再也不许他进东京城!”   “……”福禄有些傻眼。   “快去!”   “是!”福禄一个激灵,立刻要去拉赵世碂。   赵世碂却突然跪了下来,跪到床榻边,他抬头看赵琮,轻声道:“我错了。”   赵琮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真的好恨自己哪。   这个骗子就这么跪下来,眼眶含泪,抬头看他,仅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么三个字,他立时就心软了。   他真的恨,真的不甘心!   他喘了口气,浑身无力,往后瘫去,眼看着又要吐血。   赵世碂往前膝行一步,双手扶着床边,依然抬头看他,再道:“我错了。”   赵琮被逼得直接再吐出血来,且这一回再也止不住,赵世碂伸手去扶他,赵琮即便瘫软,也记得推开他,并朝他道:“滚。”   福禄哭着上前扶住赵琮,往外叫御医。   白大夫跑进来,瞧见这场景也觉纳闷,上前要诊治。   赵世碂却挡在面前。   福禄哭道:“小郎君!您先出去!陛下不愿见您!陛下都这样了!小的求您了,您出去吧!”   白大夫脑仁直疼,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赵琮却不愿躺下,吐着血也要看着赵世碂。   赵世碂咬牙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走。   赵琮身子一软,滑了下去,眼圈却也变红,并再度晕倒过去。   赵世碂边走,边解开外头的大毛披风,扔到地上。他走出内室,经过正厅。其他官员再度看向他,他却未抛去一点眼神。   他很冷漠,也很沉默。   原来将赵琮气吐血的,不是孙太后。   是他赵世碂。   他走下台阶,转身,撩开衣摆,朝赵琮躺着的方向跪了下来。 第92章 他暗暗说服了自己。   赵琮这一回晕倒, 再不似方才那般, 仅半个时辰便醒来。   他气狠了,吐了太多血, 很久也未醒, 且御医不敢再为他施针。   陛下既未中毒, 福禄也出来请各位大人先回家去,他们陆续离开。   只是他们一走出正厅便傻眼。   那位传闻中得陛下万分宠爱的, 已死的, 突然又回来,已长大的小郎君, 在台阶下跪着呢!   他跪得一丝不苟, 腰板挺直, 视线下垂,一动不动。   他们也不敢多看,只能低头从他身旁经过。   司朗眼神复杂地瞄了他一眼,决定回去要好生与赵世晴商量一番, 这番也太奇怪。赵世碂忽然死而复归, 还跪在这里, 明显就是惹恼陛下的模样啊!所以说啊,这人也得看命,虽是王府末流庶子,谁让他得陛下亲眼。魏郡王府真是得也因赵十一,失也因赵十一。   但这赵十一,照样如此。   讨得陛下欢心, 便是同公主一般尊贵。惹得陛下恼怒,即便是这样的风雪天,也得在外头老实跪着。   易渔也看了一眼,再默默收回视线,走在最后头,一行人终于走出了崇政殿。   路远送几位大人离开,回来瞧见赵世碂还那般跪着,也不由叹气。   他走进去,到福禄身边,小声道:“师父,小郎君还在外头跪着呢……姿势一点儿没变。”   “唉,跪着吧。”福禄也没办法,陛下都说要逐他出开封府,他们岂敢说什么?况且,他以为,小郎君应该也跪不了太久。都是金贵人,身子健壮是一回事,可这跪功真不是一般人能练得的。   可赵世碂却一直跪着,跪到日落,再跪到月升。   甚至外头飘起了雪,他居然还在跪着。   染陶心疼地站在门口看了几眼,却也不敢为他撑伞,更不敢给他送些热茶水喝。   她只能叹气,转身再回去。   福禄问:“如何?”   “还跪着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姐姐,我也不知。陛下气狠了,还要小郎君‘滚’。”   染陶再叹气,又道:“听外头递话进来的人说,公主还在忠孝伯府呢。”   “在那儿待着做什么?”   “咱们公主如何性子,你是知道的。具体由来,也没打听出来,但总归是他们惹得公主不高兴。陛下被他们孙家气成这般,公主定要替陛下出这口气的!”   福禄听罢,小声道:“姐姐,陛下怕不是为这事儿气的。”   “啊?”   “陛下怕是为……”他指指外头,“为那气的。且陛下命人捆了吉祥,吉利正看着呢。方才小的在外头,听到陛下与小郎君在里头言语颇为激烈,似乎也提到吉祥。”   染陶皱眉:“吉祥,你是亲自去查过他的。”   “是啊!清清白白,一点儿错也没有,这几年吉祥办事也很妥当,从不犯错。”   他们俩想半天也没想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染陶又出去看了眼,见小郎君身上已被雪盖了一层,头发也已成白色,心中难受。可是她不敢去扶他起来,到底咬牙,眼不见心不乱,转身又回室内。   趁着宫门还未关,赵宗宁匆匆归来,她走得极快,此时雪已下得愈发大。   崇政殿内无人过来,殿外至厅前的青石板路已被白雪覆盖,雪面上一点儿印记也无。赵宗宁连伞也未撑,只是披着大毛披风。她戴着风帽,低头行路,也没瞧见前头是个什么情况,只能见自己在雪地上印下一个个的脚印。   她走至阶前,正要上去。   澈夏却在身后拉住她,她一顿,问道:“怎么了?”   “……”澈夏不知如何说才好。   赵宗宁戴着风帽,看不仔细,索性揭下帽子,正要再问,一回头,瞧见就在脚边,跪着一个人。   雪下得大,已将赵世碂全身覆盖住。   赵世碂却真似石头一般,一动不动,腰背始终挺直着。   赵宗宁一看便知,他已经跪了许久,脸冻得雪白,身上的雪厚得很,他却连件披风也未披。他也未穿袄子,只穿了件寻常黑色的单薄衫袍。   赵宗宁与赵世碂有些相似,均是心狠之人,但少时到底有过交情,也曾当过家人。若是旁人这般,赵宗宁万不会心疼一点儿,如今瞧见赵世碂这样,赵宗宁莫名也有些看不过去。   她站在一边,看了会儿,赵世碂依然一动不动,唯有睫毛偶尔颤一颤,说明他的眼睛还在眨,也说明他还有知觉。   赵宗宁当真以为赵世碂不是个好东西,否则何以活着却始终不回来,他不知哥哥如何想念他吗?如今又何以突然回来?她原先真信他是真死了,有今日这么一出,她前后串联,真没法再把赵世碂当纯良之人,此人心中鬼心思多得很。谁知道,他今日又回来做什么?   而他面朝哥哥躺着的地方而跪,既然跪了这么久,也没人来叫他起,显然是已惹怒了哥哥。   赵宗宁虽觉得他有些可怜,倒也以为他罪有应得。   她“哼”了声,说道:“撑不住,便起来罢。在这儿装相有何意义?早干什么去了。”   赵世碂自然是不会回话的。   “既不听,便跪去。最好也能跪晕过去,看哥哥这回还会否心疼你!”   说罢,赵宗宁一甩披风,拾阶而上。   赵琮这一回再醒来,天边刚刚染上一层浅淡的朝霞。   他方醒,赵宗宁便握住他的手,轻声叫他:“哥哥。”   赵宗宁的手,软软的,暖暖的,让刚醒的赵琮舒缓许多。   赵宗宁轻声道:“哥哥还有哪处不适?白大夫就在外头呢,叫他进来。”她说罢,便朝外喊人,白大夫立即进来,又一番查探,他也松了口气:“公主,陛下无碍,只是要静养几日。”   “外头下这样大的雪,朝会停几日也无妨。街边扫雪也要好些时候呢,各位大人们也不便进宫。”   赵琮没有反应。   白大夫等人跟着点头赞同,福禄则跑出去告知各方。   他跑出去,见赵世碂还是那般跪着,身上的雪又厚了几层,他的膝盖不由都跟着疼了起来。但他们不敢拦哪!他只好埋头往外跑。   白大夫与染陶一同去御药局配药并熬药,出来也瞧见了赵世碂。他们俩也是只敢看看,随后就赶紧收回视线往外走。   因陛下醒了,殿内的宫女、太监也渐渐走动起来,愈来愈多的人瞧见了跪着的赵世碂。这是件无比令人惊讶的事,且又不是什么不许人言道的事,一传十,十传百,等天彻底亮堂时,几乎整个宫里人都已知道。   钱月默正用早膳,她一晚上都没睡好,精神不大好,飘书在旁道:“娘子,小郎君还在外头跪着呢……”   “啊?还跪着?”钱月默不由便放下筷子。   “从昨儿下午,咱们还在崇政殿时便跪着了,跪了一宿,这雪可下了一整夜呀!先头您还未醒时,婢子去崇政殿问陛下的情况,小郎君都跟个雪人似的!偏偏跪得那样板正,染陶姐姐也无奈呢,说他动都没动过。”   钱月默也觉心慌,那样冷的天,穿得那么单薄,还跪在雪地里,如何受得了?万一伤到了腿可如何是好?她越想便越不解,陛下那么疼他,如今既没死,还回来了,为何会闹成这般?   “公主也在呢。”   “公主也在?”钱月默立即问。   “昨儿晚上赶在关宫门前来的。娘子,您可要去劝劝陛下?”   钱月默苦笑:“我怎劝得?我又如何劝?”她在陛下那处不如公主,也不如染陶与福禄,他们都没劝,她哪里敢。   钱月默既已知道,孙太后自然也能知道。   她如今愈发破罐子破摔,娘家早已指望不上,赵琮也不能真杀了她。这日子,也不过是过一天便混一天罢了。她往后也不想再去管娘家如何,只愿自己过得高兴。   听闻赵世碂居然回来了,还在外头跪了一夜,她冷冷一笑。   当年赵世碂好生威风,小小年纪便将她气晕过去,还在她殿中杀人,昨日甚至让福禄来说那番话,靠的是什么?他依靠的也不过是赵琮的疼宠!如今倒好,赵琮也厌了他,她倒也要去瞧瞧他的热闹。   再者赵宗宁那般不尊重她,既然陛下已醒,她也要当面问清楚。   如今但凡必要出席的场合,孙太后已许久不出宝慈殿,这番出来,宫道上扫雪的小宫女与太监纷纷向她行礼。她却觉得尴尬,她向来心高气傲,其实这些小宫女太监们心思最为简单不过,她却怕旁人嘲笑她。   她忍着,到底维持原先的风度,走到崇政殿。   刚入殿门,她便见到跪在阶下的身影,她挑起嘴角一笑,走上前。在赵世碂身边,她停下,佯装愠怒:“小郎君年岁还小,是谁胆子那么大,让他跪在此处?!”   带她进来的小太监低头,不说话。   王姑姑腆着张脸,故意道:“怕是惹怒了陛下罢!”   “姑姑可别胡说,小郎君向来得陛下宠爱,怎能惹怒陛下?你快去扶小郎君起来,别跪伤了。小郎君还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王姑姑装腔作势地就要上去扶。   这时染陶撩开帘子,站在台阶上,似笑非笑看了眼,才笑道:“太后娘娘来了?”   孙太后不忿地“哼”了声。   “娘娘既来了,快进来吧,陛下醒了——”   听到此话,赵世碂终于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向染陶。之前染陶与白大夫一同出去,他便猜测赵琮是醒了。如今得染陶这句话,他便有些迫切。   他抬头的瞬间,眼睛一眨,睫毛上新染的雪花便落了下来。而他发上的雪,有些已经融成水,再结成冰。   染陶心一紧,知道他是担心陛下,暗自握了握手,才继续道:“陛下醒了,请娘娘进去呢。”   孙太后笑:“正巧,我有事要问陛下呢。”   染陶也笑:“也真是巧,陛下也有事儿要问娘娘呢。”   孙太后再“哼”一声,走上台阶。   赵世碂看着孙太后得意的背影,眼中满是阴鸷。只是他很快便收回视线,继续面朝赵琮躺着的方向,视线下垂,一丝不苟地跪着。   赵琮虽已醒来,气色却不好,赵宗宁亲手喂他喝了些红枣与些许药材炖出来的汤。他不愿辜负妹妹的好意,到底喝了些,也喝了药。但是即便这般,脸还是有些灰白。   赵宗宁心中也叹气,哥哥的身子是没法大好了,如今被外头那个小没良心的一气,气得更是不好。但他们谁也不敢提外头那个人,偏偏不提吧,赵琮自己心里也挂念着。他醒来,人就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里,难不成真的滚了?他一想就更气,却也不好过问。   他还是恨赵十一,赵十一骗了他。   骗他的好心,把他当猴子一样耍。五年前,赵世碂才十一岁!十一岁就有那么多心思,就知道骗人!如果赵世碂不是别人,他会很敬佩,偏偏那是他曾经真心去爱护过的孩子!这个他真心爱护过的孩子,兴许开始就是要他命来的!   他心中想着这些,精气神便愈发不好。   孙太后得意而来,他也懒得搭理。   如今,孙太后与他之间早已不再互相演戏,相看两生厌,不如不看。   孙太后既然自己要过来,便让她说去。   孙太后倒好,一进来就问赵世碂的事,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问为何被罚跪在外头,还为他求情。   赵琮听到此话,脸色突变。   赵世碂在外头跪着?!   从昨日就开始跪着,一直跪到现在?!   外头可是一直在下着雪!风起的声音,他在屋子里头躺着都能听到。这样的天气,在雪地里跪着,这可如何是好?身子还能吃得消?!   他顿时又心疼起来,可是赵世碂骗他在先,赵世碂都要他的命了,他还要心疼他?   赵琮皱起眉头,一点儿没理孙太后,甚至已完全忽视了她。   孙太后还要再说。   赵宗宁嗤笑一声,说道:“太后娘娘这可真是一心为哥哥好,知道哥哥不爱听什么,还偏要说些什么呢。”   孙太后面上一冷,也笑:“我也有事要问公主呢,我为公主赐婚,公主为何打了宣旨的太监?”   “娘娘竟不知道?我不仅打了宣旨的太监,我还撕了您亲手写的那张纸呢!”   “你!”孙太后转向赵琮,“陛下,你瞧瞧,我是瞧宁娘也已十八岁,想着为她挑个夫婿,谁料她竟——”   赵琮此时正是乱极的时候,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娘娘,你不替孙家一族要脸面,朕还要替我们赵家要脸面。”   孙太后一噎,面色涨得通红。   “娘娘还是回宝慈殿歇息去吧。”赵宗宁嘲讽道。   这话说得孙太后脑中又是一热,不由又冷笑:“陛下,我好歹是太后,养你十多年。难道我连宣个旨意,赐个婚的权利也没了?不论前朝,还是咱们大宋,都没有这道理!太后下的旨意,既已盖了我的印,便是撕了毁了,那也得按照旨意来!”   赵琮已经闭眼。   赵宗宁更气,这个老虔婆,给她留脸面,她自己不要。哥哥这般难受,她还非要过来气哥哥!赵宗宁索性起身,笑道:“娘娘不是要赐婚我与孙家郎君吗?成啊,本公主这就再去一趟忠孝伯府,好好说道说道这个赐婚,看看如何接了娘娘这道旨意,您看如何?”   孙太后以为她话中有圈套,不愿接下,但她看赵宗宁笑得毫不示弱,也气。她也笑:“那我就等着吃宁娘的喜酒。”   “少不了您的!”赵宗宁说罢,回身对赵琮道,“哥哥,我去去就来!”   说实话,赵琮还真不担心赵宗宁,赵宗宁行事一向大气,又有分寸。此番去,倒霉的也只有孙家。他也烦了孙太后在这处啰嗦,他更想独处,便点头应下。   赵宗宁回身就往外走。   孙太后再说了几句,赵琮闭眼完全不搭理她,她到底也是要颜面的,气急便也离去。只是出去后,免不了又将赵世碂嘲讽一番。   赵世碂照例一动不动,心中却想,既然已经回来,这一回自不会放过孙太后。让她在这宫中蹦跶得已经太久,有些人也得拖拽出水面才是,否则后头总要再次伤到赵琮。   人都走光了,赵琮耳边才又再度清静下来。   他隔了会儿,睁眼问床边陪着的染陶:“什么时辰了。”   “陛下,快午时正了。”   “午时正……”赵琮默然,跪了快十个时辰了。他又有些迷糊,难道赵世碂真的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否则赵世碂何必走了又回来,又何必在外头跪到现在?今日这天气怕是真能跪死人,且赵世碂大有一股他不叫起便真的不起的态度。   可他又想,赵世碂就是吃定了他的心软!   他不能心软!   可是他真的不由便心软起来,他隔了会儿,又问:“什么时辰了。”   “陛下,午时正。”   “才午时正?”   “陛下……”   赵琮叹气,继续闭着眼睛。   外头的风却越刮越大,雪也越下越大,茶喜在外探脑袋,染陶轻声走出去。赵琮立刻睁开眼睛,却又听不到她们二人在说什么。   染陶回来后,继续沉默地陪着,也不告诉他说了些什么。   他忍了会儿,到底没忍住,问道:“茶喜来说什么?”   “陛下,茶喜说,小郎君的腿已经被雪没过了……”染陶说得小心翼翼。   赵琮呼吸一窒。   他睁着眼睛看向床顶,看了会儿,到底叹了口气。   他就是心软啊。   骂也骂过了,血也吐过了,反倒把那股怨恨给骂没了、吐没了。他也还是心疼,还是想听他自己解释,还是希望小十一没有骗他。   赵琮无力道:“叫他进来。”染陶惊喜地抬头看他。   赵琮再叹气,过了五年还是个祸害,宫女们依旧偏爱他。她们哪里知道,这个祸害心里到底有多少主意与心眼。偏偏心中有这么多主意,他还是会心软,还是愿意听他解释。   “快去,若是动不了,使人将他抬进来。再把御医都叫来。”   “是!”染陶立即出去吩咐。   赵琮继续看着床顶,心中哀道:没道理找了、等了、盼了五年,人终于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他一声解释都听不得的。   他暗暗说服了自己。 第93章 他愿意做赵琮手中那把刀。也愿意,做他身前那面盾。   赵世碂还当真没法再动。   他这辈子自进宫后, 过得也是金尊玉贵。在杭州时, 过得不比宫里差,宅子里的花园子比赵宗宁公主府的都大。   到底在雪中跪了十个时辰, 衣服早已被雪水浸透, 甚至已成冰, 而他的双腿更是被厚雪掩盖。听闻赵琮叫他进去,他大喜, 立即便要起身, 却压根站不起来。染陶心疼地令两个大力的太监上前将他架起来,赵世碂这才发现, 双腿已完全麻木。   他苦笑。   他这回真不是故意施苦肉计, 他是真想求得赵琮原谅。   但他现在不得不被太监架着才能立起来, 即便立起来也动不得。他现今长得高大,也不轻,两个高壮太监合力才能把他抬起来,将他送到了内室中。   赵琮原本心神不宁, 听到声音, 立即往外看去。   一见赵世碂是被人给抬进来的, 身上还有许多积雪,他本是靠躺在床上的,立刻坐直。可他又想,他不能如此,他又强迫自己坐回去,继续冷着一张脸。   路远早将一张矮榻搬到床前, 太监们将赵世碂放到榻上。赵世碂撑着坐起来,抬头看向赵琮。   赵琮刻意避开他的视线。   赵世碂眼中亮起的光,顿时又熄灭。   恰好染陶等人皆未盯着他,他突然便又往床榻上跪去。可他的双腿已无知觉,他是双手扒着床边,硬用上半身将自己给拽下去的,他“噗通”一声,扑跪到床榻上。   赵琮心一跳,回身一看,额头不由便有些疼,他怒道:“这是做什么!”因身子不好,他的声音很小,偏又气得很。   染陶回过神来,立即道:“婢子这就扶小郎君起身!”   赵世碂却不愿,双手扒着床榻,坚持地看着赵琮,又道:“我错了。”   赵琮特别痛苦,他想求赵世碂别再这样看着他,也别再说这样的话。他真的不想再对赵世碂心软。   可是赵世碂抬头看他的眼神真的太可怜。   赵琮原本那样疼痛而坚定的心被他这般眼神看得再度动摇。   他们两人这样,其他人都不敢再说话,也不敢有所行动。   赵琮沉默了许久,无奈道:“你先起来。”   “我不走。”赵世碂又道。   声音十分可怜,赵琮嘲弄地笑:“当初让你走的人,不是我。”   染陶等人纷纷低头,不敢听陛下这般说话。   “我真的错了。”   赵琮叹气:“染陶,给他换衣裳,拿热水来,再拿些热的软和的吃食来。”   “是!”   染陶带了小太监与热水进来,要给他擦身子、换衣裳,赵世碂还扒着床边,不肯动。   赵琮气:“先换了衣裳!”   赵世碂这才松开手,心中却不由松了口气,能同他这般说话,便是还有转机吧?   他身子动不了,也不好移动,便在床边换衣裳。赵世碂这几年频繁做着那些荒唐的梦,在赵琮面前光着身子换衣裳,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他背对着赵琮,低头任由小太监们为他换。   赵琮不经意地瞄了眼,随后便有些恍惚。   再见赵世碂以来,他光顾着气,还未来得及仔细看一眼五年后的赵世碂。现在他才发现,孩子当真已长大。赵世碂的肩膀已这样宽阔,背脊是那样厚实。他看得渐渐出了神。   直到赵世碂换好衣服,回身看他。   回到宫中,染陶拿来的衣裳自然便不是那黑色,而是红色,上头又绣着繁复的金色纹。染陶怕他冷,还特地又给他膝上盖了条毯子,毯子也是鲜艳的大红色,喜庆极了。   赵世碂已五年未曾碰过这样的颜色,也有些不自在。尤其当他回头,看到怔怔看着他的赵琮时,他也有些恍惚。   五年的时光也不知是否当真存在过?   所以他才这么害怕赵琮,只要在赵琮身边,他总找不到自己。就连时光的印记,似乎都能凭空消失。   赵琮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以为赵世碂死的那几年里,他无数次地怨自己,如果他当初早点从大庆殿回来,抑或他亲自乘船去追回,是否小十一就不会死?他更是无数次地梦到小十一,每次均是他伸手时,小十一便消失了,随后他便醒来。   他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有见到小十一的这一天。   长大后的小十一长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直到外头御医进来,赵琮才回神,轻声道:“看看他的腿。”   白大夫也弄不清楚情况,只知道听陛下的话,应了声便上前查探,仔细看了很久,禀道:“陛下,小郎君身子极为强健,双腿并无大碍,只是这些日子不好走路。受暖,每日泡澡,再配以按摩腿上的穴位即可。”   赵琮点头:“既如此,先去煮些姜汤来,有那南地进来的绵糖,多放些——”说着说着,赵琮也不由愣住,他倒还记得小十一喜欢吃甜口的事。   如今多年已过,怕是早改了。   更何况,他又如何得知,当年的小十一是否只不过是赵世碂演给他看的一个人呢?   兴许赵十一当时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叹气,轻声道:“抬他下去泡身子吧。”泡完再说那些糟心事,到底是身子要紧。   赵世碂却不愿走,伸手依然紧抓着床榻。赵琮也气,腿当真不要了?!他瞪着赵世碂,赵世碂也看他。赵世碂的视线格外直白,赵琮被看得到底低下头,无奈道:“都出去吧,朕与他说话。”   “是。”大家应下,转身一一出去。   赵琮先是看着他的腿,后来还是抬起头,说道:“腿不要了?”   “无碍的,陛下不用担心。”上辈子打仗时,在雪地里待三两天的时候都有过。左右不过休息一两天便能好。   不担心?!跪得都立不起来了,怎么不担心?!   赵琮心中气,面上倒也没显,再问:“跪着可难受?”   赵世碂摇头。   “为何?”   “是我错了,该跪。”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赵琮嘲弄,“不过哄我心软罢了。”   “我没有。”   “没有?”赵琮的目光变得尖锐,“当初你为何会在后苑中?当真是被家中兄弟灌醉?当真被孙筱毓欺负?”   赵世碂沉默片刻,开口:“我在家中不受重视,我娘也被欺负——”   赵琮不客气地打断:“所以你就装可怜?!”别逗了,这种招数,他前世不知在多少影视剧作品中见到过,他自己上课时还讲过,拿这个来哄他,真是笑死人了!   “我只能装窝囊,装傻。六岁那年,第一回 去上学时,赵世廷把墨汁洒到我身上,弄脏了我的新衣裳,那是我娘攒了几年的衣料子为我做的。回去后,我娘就哭了,说她‘对不住我’。之后,我就再没去上过学。不上学的时候,我只能在窗前画画,画那些鸟——”赵世碂喃喃地说着,他说的是他上辈子的经历,他为了圆那个最大的谎言,只能说这些,可说着这些时,他又不由深陷其中,“我画了许多年的鸟,那些鸟喜欢我,每天都会飞来,尤其是那窝燕子,每年春天,它们都来。赵世廷却带人掐死了它们。除了我娘,没有其他人对我好。我娘常被府里侧妃欺负,我想帮她,可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傻子’罢了,我帮不了。我厌恶他们每一个人,我想报仇。”   赵世碂顿了顿,他又要开始撒谎了,可是他不得不。   他道:“十一岁那年,我作为庶子,难得有机会进宫。我便想,我的机会来了,我再不想回到府中被欺负,我想出人头地,我想找个最大的靠山,我——”   “你找上了朕。”赵琮开口。   赵世碂点头。   “我是否该相信你的话?”赵琮苦笑,却又的确为赵世碂幼年时候的经历心疼,“吉祥呢?”   “我进宫后,看他是新来的小太监,威胁他为我办事。”他想了想,又道,“吉利也被我威胁过……”   赵琮又被他给气着了,嘴唇直哆嗦,都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连吉利都被他给威胁而利用!吉利这个呆子还瞒着他!回头就让吉利跟吉祥一起关着去!   赵世碂有些心虚:“吉利对陛下十分忠诚,只是帮我瞒过我能说话的事。我拿刀架着他威胁。”   “你这么有本事!又何必非要进宫来讨朕的欢心?!”赵琮气急。当初才十一岁就这么有心机!他成日里防着这人有心计,那人有心眼,却不料,十个那些人加起来,都比不过眼前的这一个!还不是看他当初也是个病弱皇帝,好欺负!   “徐侧妃不喜我们母子,当时想除去我,我不得不进宫。”   “你倒是无辜。你五年前一走了之,为了给你报仇,朕倒是将他们母子发配得远远的,永不许回东京,徐侧妃的名字甚至被我从族谱上除去!当真是好思量,这招借刀杀人倒是用得妙。”   赵世碂抬头看他,眼睛晶晶亮。他并没有试图借刀杀人,但是赵琮为他做这样的事,他莫名很高兴。   赵琮不耐烦,避过他的视线,已不愿再问他。原本他还有许多想问的事,例如当年枸杞之事,却也不知该如何问。毕竟这事也复杂得很,其中绕进了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再例如吉祥传出去的那些纸条,他也想问。可那些纸条上写的都是他的日常,传给赵世碂,不过是因赵世碂也惦记他罢了。赵世碂若有其他心思,看他吃了些什么,穿了些什么,为谁高兴,为谁气,又有什么用?   他反倒不知是该气,还是该高兴。毕竟一传也传了五年,且小没良心还从未收到过,都被他截胡了。   他再叹口气,又想起当年赵十一下水救他的事,小十一应该真的没想过要他的命吧?应该真的只是来宫中求他庇护吧?小十一那时贸然开口,若他稍微有一点怀疑,小十一便露馅了。小十一这样聪明,当能想到这一点。可小十一为了给他出气,还是说话了,甚至去宝慈殿与孙太后对峙。   况且,他也知道,无论他有什么怀疑,赵世碂这般聪慧,总有办法找出话来回他的。真真假假,他已然已经分不清,他当年怎么就捡了这么个祸害?但凡当初狠心一些,不管他,如今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他当真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偏偏在小十一的事情上头,他总是心软。   他叹了气,又问:“这几年,你到底在何处。”   “杭州。”   赵琮冷笑:“海州?”   “我再也不会骗你。”   “若朕不问,你会说真话?!”   “陛下,我错了。”   赵琮听到他这样叫,便生气,冷着脸问:“既没死,为何不回来?”   “回来也是受制于人,我不能在宫中住一辈子,总要回魏郡王府。”   赵琮气笑了,又问:“五年前,到底是被人逼走,还是你主动走?”   赵世碂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赵琮一股气终究没发出来,到底是灭了,他反而更气。可是这么一张漂亮的脸那样可怜地盯着你瞧,还要如何生气?!不管好坏,到底曾在他眼皮子底下养了近一年啊!   赵琮没好气地问:“腿如何?到底疼不疼?”   赵世碂点头:“疼。”   “方才御医在时,为何不说实话?”   “我已经十六岁。”   赵琮被他气笑了:“往年装傻子的时候,也没见你要面子!”   赵琮的话句句带刺,赵世碂心中却舒坦极了,只要赵琮愿意理他!怎么骂他都好!   “如今,为何又回来?”   “我在杭州做些买卖,有个掌柜的偷了我的银子,背叛我,我来抓他回去。”   赵琮再度气笑,背叛?他也知道背叛两个字?   “谁知你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你又为何突然进宫?”   “孙太后给公主赐婚,外头人都道你被气晕过去。我住在元家茶楼,那处消息最灵通。”   赵琮看他一眼:“元家茶楼也是你的产业?”   赵世碂不自在地点点头,除了杭州的那些私兵与最大的那个谎言,他在赵琮面前已无任何秘密。   “真是小瞧了你。”赵琮更气。亏他还为赵十一担忧,人家有钱又有脑子,长得好,怕是无数小娘子要扑上去,哪要他担心!在杭州过得好好的,偏偏他在这开封府要死要活!越想越厌烦,赵琮是皇帝,也有脾气,他伸手指向外面,“走吧!”   赵世碂大惊:“陛下说过,我不用再走的!”   “没让你离开开封府,你出宫去!不耐烦看你!”   “我——”   “快走!心机颇深的年已十六的郎君,无须在朕面前装可怜。”   赵琮这般说,赵世碂偏又真的装起了可怜,可赵琮已不看他。他心中哀叹,只好真做出一番离去的姿势,他的腿已恢复些许的知觉,但他起身时还是一个趔趄,自然是又摔倒在床榻上。   “……”赵琮立刻紧张地坐起来。   赵世碂回头看他。   赵琮无力地靠回去,半晌后,轻声道:“御医说你要泡澡,你回福宁殿去。侧殿里头,你的床,你的被褥还在,泡完便躺着去。”赵琮已无劲骂他,“自己叫染陶进来。”   赵世碂摇头:“我就在这处。”   “别总是在朕跟前装可怜,你的本事大得很,朕受不起。”   “我在这里陪陛下。”   赵琮再气,一口一个“陛下”,当真是十分尊重了。谁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偏偏这是最让人气愤的,明知道他还有话瞒着自己,却舍不得再罚他。好不容易回来,难不成真让他跪在外头一直跪到死?又或者,真要把他赶出开封府才舒坦?   赵琮心中自嘲,那他自己倒要先死一回。   他气自己,却又指着床板:“朕动不了,你自己上来,腿伸进被子来,被中暖和。”   赵世碂这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他这时倒是有了劲,赶紧撑着双臂上床,将腿伸进被中。一探到被中的温暖,他脸上难得起了笑意。不是因要杀人而起过分璀璨的笑意,而是因温暖而一圈圈漾出来的柔和笑意。   赵琮看他这般笑,不由声音也缓和下来,并问道:“既回来,你已十六岁,可曾想过要做些什么?哪能总做买卖,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一切都听陛下的。”   赵琮再度气笑,这会儿倒乖得很。   他与赵世碂来来回回说了太多话,累得很,这会儿也觉着自己可笑。被气吐血的是他自己,将人骂出去的也是自己,这会儿叫进来舍不得的还是他自己。他有些倦了,闭眼便想睡。   他已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其实他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赵世碂的话,吉祥真的与他只是这样浅薄的关系?但当年吉祥的确没用枸杞害他,这也是让他一直不解的事。现在看来,赵世碂当年到底知不知那些枸杞?他知道了,并拦下了他人的阴谋?   谁知道呢,赵琮心中暗笑,且笑自己。   他忽然睁开眼睛,也恰好?住赵世碂直晃晃的视线,他轻声道:“若要骗,就要骗一辈子。若要瞒,更要瞒到天荒地老。”   “……”赵世碂不由又紧张起来。   只赵琮说完便真的闭眼睡去。   也不知为何,已很久未能好好睡一觉的他,这一回很快便跌入梦乡当中。   赵世碂望着他熟睡的脸,暗自道,他会将那些该瞒住的,瞒他一辈子的。   既已回来,也不后悔。   一直以来,依然迷茫的前方,忽然也清晰起来。   赵琮向来温和,往后,他愿意做赵琮手中那把刀。   也愿意,做他身前那面盾。 第94章 他要如何不怕赵琮?   外头依然有风雪, 内室中倒是暖融融。   赵世碂背朝外而坐, 双腿伸在被中,他看着赵琮的睡容看得出了神。   之所以那样害怕赵琮, 除了因他但凡遇到赵琮, 或者赵琮的事便迅速变作另一个自己外。还因他这几年频繁做的梦。   他是多活一世的人, 知道春梦这回事。这辈子,初次出精便梦到赵琮倒也不算惊悚。惊悚的是, 这几年来, 他频繁梦到赵琮。醒来后,身下便一片冰凉。   他要如何不怕赵琮?   当年十一岁时, 还能拿羊肉汤当幌子, 如今是再也不能。   也不是没想过找妾侍, 他这辈子并无娶妻生子的执念,一切随缘。反正不做皇帝,又不用人来继承江山。且上辈子时,曾有扮作妾侍的细作下毒害他, 他忌惮女人。但是频繁做那样的梦, 他到底还是打算找些漂亮女娘放到后宅里。   结果人也找了, 一共找了三个,他去看了眼,甚是美貌,却始终不想碰。   他将人养在后宅里,再度独自做着关于赵琮的梦,尤其是这一年来, 几乎每十来日便要梦到一回。   他在感情上头是迟钝且毫无经验的,还当真没想到那一层,只当是愧对赵琮,从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至于为何梦的是春梦,他就懒得再往下想下去。   此时他盯着赵琮看,心间倒是难得的平静。   想他活了两辈子,加起来唯有的平静时刻,都是在赵琮身边。   这般想着,他倒又笑了起来。   只可惜赵琮睡着,没有看到他的笑容,那笑容里头竟盛有蜜糖似的。   他这样笑着,染陶从外走进来,轻声叫他:“小郎君——”   他在外五年,从未有人这样叫过他。但是一旦回来,似乎也无隔阂,他自然而然地应声回望,面上笑容甚至还未散去。   染陶一愣,也笑,继续小声道:“姜汤煮好了,您也得吃些东西,吃了便去泡泡身子罢。”   染陶见他坐在床上,陛下也已睡着,便知道陛下也不再生他的气,即便是有什么误解,两人怕也已说清。   赵世碂收起笑脸,摇头,他此时一点儿也不饿,也不想泡什么身子,他只想看着赵琮。   “好歹吃些东西吧,您在外头……近十个时辰,您不吃,陛下醒来也要担忧的。”   赵世碂想了想,回头再看赵琮一眼,这才点头,小心地挪到地上。染陶上前扶着他,他的腿脚虽有些知觉,到底走路不便。他在搀扶下,轻手轻脚地走到隔窗外的榻上坐下,面前的小桌上摆了一些清淡的吃食。   他抬头便能透过隔窗看到里面睡着的赵琮。   他先是喝尽了那碗姜汤,染陶用瓷勺为他盛了一碗红豆粥,红豆已熬糯,他舀起一勺吃了口,是甜的。他们都还记得他喜欢吃甜的,他心中不由又叹气。   他边吃,边看着隔窗内的赵琮。   染陶在一边与他说话:“茶喜高兴坏了,在收拾侧殿呢,您从前惯用的东西都摆上了。”   赵世碂的手一顿,他并不打算再住在宫里。只是听方才赵琮说的话,再听染陶说的,似乎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要继续住在宫里。他当年才十一岁,住在宫里还有缘由。如今他都这样大了,站起来比赵琮还要高一头,如何还能住在宫里?   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拿他与皇位说事。   他现在对皇位真是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且他既已回来,回头魏郡王府知道了,肯定也有好些人要去应付。他吃着粥,看着赵琮,耳边听着染陶的话,脑中想着之后种种安排。   染陶伸手为他往小碟子中搛了个芙蓉饼。   他低头看去,这是赵琮最喜爱的,只是从不表现出来罢了。但只要跟着赵琮用几回膳,便能发现。他搛起小巧的芙蓉饼,咬了一口,里头也是甜甜的红豆馅。   他正吃着,福禄又从外头进来,显然是想找陛下回话,而陛下睡了。他往赵世碂看来,赵世碂也看他一眼,福禄不由就走到他面前,直接道:“小郎君,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   “孙家彻底惹怒了公主,公主用鞭子将孙家的门匾给抽下来了!还道太后既赐婚,她就把孙家大郎收到公主府去……”福禄特地说重了“收”这个字。   赵世碂想笑,这的确是赵宗宁能做出来的事。   染陶皱眉:“活该!”他们一直在赵琮跟前,早已习惯兄妹二人的面首论,且赵宗宁向来有威严,他们没觉得不妥,染陶还道,“不过就凭他那副样子!如何能进公主府?!”   “姐姐,孙家拉着他死活不肯放呢。公主就坐在首座上,道‘今儿人不让我带走,本公主便不走了!’”,福禄学了一遍。   染陶与赵世碂一同笑了起来。   福禄见他们俩笑成这样,心中倒是感慨,都已多久没见染陶姐姐这样笑过。实在是陛下这几年过得苦,陛下都笑不出来,他们如何笑得出来?这位小郎君也真是本事大,一回来便将陛下气得吐血,跪在外头跪了一宿,陛下还是惦念他,到底舍不得他。   而原本被阴云笼罩的皇宫,瞬间便见到了阳光。   染陶笑骂:“你胡说!”   “姐姐,小的可不敢胡说,是澈夏姐姐亲自过来说给小的听的,那段儿也是她学的。她道,怕陛下担忧,公主派她来赶紧说一回。”   “此时如何了?”   福禄鄙夷道:“孙竹清那副样子,孙家倒拿他当宝呢,到现在依然不肯放人。公主也正坐在忠孝伯府里头喝茶,院子里站着的,都是公主府的侍卫。外头也有老百姓在看呢,人们一问就都知道了。这事儿纯粹就是太后娘娘欺负咱们公主,公主能怎么办?旨已下,总要按旨办事。”   染陶点头:“正是这个理。”他们从来不担忧赵宗宁,这回孙太后与孙家也是砸自己脚的命,“陛下正睡着呢,醒来再说罢。”   “是,小的这就去告诉澈夏姐姐。”   “快去。”   福禄朝赵世碂行了礼,回身出去。   赵世碂迅速吃完,继续去里头床边坐着,盯着。染陶在外看了眼,笑着将碗碟端出去。   而宫外,孙家始终不肯放人。   向来是只有宝宁公主逼别人,哪有别人逼她的道理?既然孙太后逼她,她就让他们好好知道被逼的滋味儿。省得孙家常拿“太后”这个身份当免死金牌。她反正是一点儿也不急的,于氏在下面哀声哭,她皱眉:“打她,本公主今儿是来收人的,大喜事,听不得人哭。”   “是!”程姑姑下去就打人。   于氏被打时,还哭道:“公主非要搅得我们忠孝伯府鸡犬不宁吗!”   赵宗宁笑:“谁是鸡犬?”她笑罢,脸上笑容消失殆尽,起身将鞭子再往地上一抽,冷声道:“本公主给你们面子,亲自过来一趟与你们说太后娘娘的赐婚之事,你们就是这么待本公主的?!太后娘娘说了,旨已赐下,就必须得成!今儿,我非得将孙竹清带走!”   她收起鞭子,绕着在下头跪着的孙沣与于氏走了一圈,再笑道:“你们也别担忧,我府中养了那么些戏子,个个过得滋润。旁人想进我公主府,还进不得呢。我今日亲自来接你家大郎,你家大郎去了,与他们一同住,还能学会唱戏呢,多好呀?”   于氏一听这话,眼前就一黑,索性晕了过去。孙沣张嘴就要反驳,赵宗宁皱眉,程姑姑手快地上前用布堵住了他的嘴。   “哼!将孙竹清带来!”   “是!”侍卫转身便去拿人。   赵宗宁不屑地坐下,孙竹清那副模样,谁乐意见他?带回去,就扔进后头的柴房里劈柴去!劈到死为止!   她坐下,正抬头,却见外头走进一位文弱郎君。   他身着竹青色的长衫,面色苍白,却又生得十分漂亮,看起来身子并不好。他缓慢走进来,抬头,朝赵宗宁行礼:“孙竹蕴见过宝宁公主。”   赵宗宁从来没见过此人,不过听他名字,也知道是孙家后人。只不过怕是庶子,才从未在人前现过。赵宗宁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很给面子地问了句:“你是孙竹清的弟弟?”   “公主,我是他的哥哥。”   赵宗宁挑眉,孙竹清不是人称大郎吗?   “公主,我是家中庶子,生母是个女使,在我五岁时便已过世。我身子不好,甚少露面,虽排了竹字辈,却未被记入族谱中。”孙竹蕴有条不紊地说完,低头拱手又道,“我听说家中事,自愿替弟弟进公主府。”   不仅是赵宗宁,下头被堵着嘴的孙沣都愣住了。愣罢,孙沣不顾堵着嘴,趁程姑姑也在怔愣的功夫,他跳起来,上前就打了孙竹蕴一个耳光,扯了布巾便骂:“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跟你娘一样!”   孙竹蕴摇摇欲坠,差点儿倒地上,赵宗宁回过神:“给我制住他!”   几个侍卫上前围住孙沣,并再度堵住他的嘴,他气得拼命扭打。   孙竹蕴却满脸冷漠,白皙的脸上迅速起了一道红印子,他依然有条不紊,并跪下来,说道:“还请公主成全。”   赵宗宁看他看了片刻,道:“你抬头,我看看。”   孙竹蕴抬头看她。   赵宗宁左看右看,都觉得他当真是好看得很,是她这一年见过最好看的郎君,一见便令她想起春天将开的桃花。其实经由孙竹蕴这几句话与他的表现,便能听出、看出来,他怕是与孙家人有仇,他的娘亲估计也是被人害死,敌人的敌人便是挚友。与其在这里受制于人,不如换个地方,跟她走,下了孙家的面子,也算逃出生天。   赵宗宁丝毫不介意,孙家儿子当她的面首,好得很呀。   宁愿做她公主府的面首,也不愿做忠孝伯府的郎君。   非常好。   她立刻笑起来,起身,说道:“我很喜欢你,你代你的弟弟跟我走吧。”   恰巧澈夏从外头回来,禀道:“公主,陛下已经歇下了,婢子已告知福大官。”   赵宗宁点头,笑道:“你再去宫中一趟,告诉太后娘娘,我不要孙竹清了,孙竹清生得难看,我不喜。孙竹清的哥哥,孙竹蕴生得好,我谢谢太后娘娘赐她的侄儿于我,明日送礼进宫中谢娘娘。”   澈夏笑着应是,回头再去办。   赵宗宁走到孙竹蕴面前,笑道:“走吧。”她说罢,便笑着往外去。   孙竹蕴起身,抬脚也要跟上,孙沣伸手拉住他。孙竹蕴脸色如冰,弯腰掰开了他的手,说道:“父亲,不顾廉耻的我走了,往后怕是不能再尽孝于您。您当仔细身子。”   “……”孙沣望着他的背影,终究也被气得晕了过去。 第95章 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   近来京中传得最热闹的要属两件事, 一件是宝宁公主收了个面首, 此面首还是出自孙太后的娘家忠孝伯府,还是自愿跟公主走的。另一件是, 传闻中已死五年的魏郡王府小十一郎君, 回来了!   老百姓们茶余饭后, 最爱说的便是这些贵族人家的事儿。只是不知为何,往常说得最热闹的元家茶楼, 这回却一样新文儿也没有。但好在京中并不缺这些讲书的人, 此处没有,其他地方自有。   洇墨叹口气, 回身看穆扶:“穆叔, 咱们三郎进宫好几天了, 也不见传个信出来,这可如何是好?娘子还惦记着他回去呢。且这番在宫中,到底是安还是危?”   穆扶倒镇定:“郎君既无信传出,那便是无碍, 否则他定有法子的。”   “外头都传陛下疼宠我们郎君, 可若真疼宠, 当初又何必要走?”洇墨不解,她哪里知道,他们郎君便是被陛下疼宠得过头,不敢再待下去才走人。   “这些事,你我哪里能过问。”   洇墨点头,又道:“再等一日, 郎君若还无信传出,穆叔便先带着周立回杭州吧,拖不得了。我在这处等着,有了消息,再传于你。”   穆扶叹气:“也只能如此。”   自那日大雪后,天总算是放晴,朝会暂且再歇一日,赵琮却要去崇政殿处理政事,早早就醒来。   他坐在镜前,染陶给他梳头。   染陶瞧了他几眼,笑道:“陛下今日气色真好。”   赵琮不在意道:“睡得好,气色自然就好。”   “正是如此,小郎君真是灵药,一回来,陛下便睡得好啦!”染陶他们并不知赵琮跟赵世碂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小郎君回来,他们陛下的确睡得好了,也是事实,她不由又跟从前一样说话。   赵琮自然听得出来,也知道她的意思。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因为染陶说的是实情,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悲哀。   明明就是个没良心的小骗子,他还真的一直记在心里。回来了,他便心安了。他低头,随手拿起根玉簪看,不由道:“这个好看,给他。”   “婢子稍后便送去。”染陶还笑,“陛下还是一有好东西,便记着小郎君。”   是啊,一有好东西,还是只念着他。   赵琮明知自身弱点,觉得无奈的同时,又不满道:“他如今穿得跟什么似的。”   “是呢,小郎君如今尽穿黑色衣衫。”   “实在不甚好看,年纪还小,成日穿得那样黯淡。叫尚衣局来人给他量尺寸,全部换新的,黑的不许再穿。”   “是。正巧天转暖,正要制春衣,先做二十身如何?”   “不够,四季的都一并裁了。他还小,怕是还要长个子,往后每个月都重新量一次尺寸。”   “是。”   说了赵世碂的事,赵琮又问:“太后那处如何?”   “淑妃昨儿下令将那几个出去传旨的太监都给打了一百大板,娘子亲自盯着打的。打完,那些太监就没气儿了。”   人真的是都会变的,钱月默往常那么柔和的女孩子,如今罚起人来也面不改色。倒也不是不好,在宫中想要活下去,钱月默作为品级最高的嫔妃,要立威,自然是要变。   赵琮只是因此又想到了赵世碂,不知他归来,又有哪里变了?   这几日反正是只想着卖乖,在他跟前乖得很,一点儿变化都看不出来,反而比从前还会讨他的好。也是这时候,赵琮才知道,好看的人乖起来是有多要命。五年前,小没良心的会说话后,他便已经开始忙碌,没什么交流,人便走了。   现在才知道,再没良心,再有心眼,嘴是真的甜,尽会说好听的。   赵琮叹气,说道:“她也是替宁宁抱不平。”   “正是,咱们谁不气?淑妃娘子也是替公主杀太后的威风。娘子这般,太后自然气。娘子理都没理她,转身便回去了。”   “公主那处如何?那孙竹清的哥哥,可讨她欢心?”   “尚不知,不过据闻的确是生得很好的。”   “也罢,她喜欢就好。”   赵琮本就觉得公主养面首没什么,况且这还是赵宗宁小时候,他给灌输的思想。女孩子不必活得这么拘束,由公主带带头也好,放到现代也不过是交男朋友而已。往后,他也想改一改男女和离的政策。   这些年,因赵宗宁的带头,已有愈来愈多的小娘子出门时不戴幕离、不遮面,这样就很好。   说完,发髻便已束好,染陶另拿起一支簪为他戴上。他正要起身,外头小宫女高兴地跑进来道:“陛下,小郎君来啦!”   赵琮回头,恰好见赵世碂进来。   他上下一打量,穿了身茶色长衫,虽也暗淡,已比黑色好上许多,他的面色这才好看些。   “怎起得这般早?”赵琮问。   “我来陪陛下一同用早膳。”   赵琮虽被他这番话说得高兴,却不信,越乖,越是有事要求。这几日赵世碂在他跟前卖乖,不也是正为骗他的事而做补偿吗。   “有话你就直说。”赵琮的语气不太好。   “……”   赵琮愈发觉得自己的脾气也有些怪,他看向染陶:“你们出去。”   “是。”染陶带人出去。   赵琮声音放缓:“说罢,到底有什么事。”   赵世碂不由迟疑起来,他的确是有事要来,吉祥还被关着呢,吉利因为被他威胁过,也被关了起来。没道理,他这个主谋还好好的,小跟班还被关着吧?这俩对他也算极为忠心耿耿,吉祥便罢,本是自己人。可吉利,这五年竟然真的未将他当年用刀威胁他的事说出来。   况且,他得出宫一趟。宫外诸多事情要他去安排。   那日赵琮睡醒后,带上他就回了福宁殿,一句要他出宫的话也不提,他那时也不敢提,只好住在福宁殿中。一住便住到今日,腿脚已好,赵琮还不提让他出宫的事。他听闻赵琮要去处理政事,便赶紧来了。   他这么大了,还住在宫中,像什么样子?   他不愿惹怒赵琮,也不愿惹他难过,可总得说出口。   但他懂得说话技巧,见赵琮问得这么直接,先道:“陛下,能否放了吉祥和吉利?”   “哼!这两个东西,朕还没使人打他们板子呢!”   “皆是因为我,他们才……”   赵琮又气:“知道就好,朕还没收拾你呢!你就替他们求情!”   “陛下……”赵世碂抬头看他。   赵琮一看到他这眼神便觉厌烦,厌烦自己对他下不了狠心,赵琮蹙眉:“再饿他们几日,届时再说!”   “多谢陛下。”赵世碂笑。   笑得耀眼,也炫目。   赵琮心中哀叹,却也要承认,长大了的确是个祸害,看到这样的笑容,他的心便软了,声音也软了下来:“还有什么事?”   “陛下,我进宫好几日了,想出宫一趟——”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琮便抬头看,眼神十分犀利。   赵世碂一愣。   赵琮不悦道:“福宁殿是不够你住?还想着出去?好让你再溜?这回要溜多少年?”这些话其实并不符皇帝的身份,但他听到赵没良心的这话,不由便问出了口。是的,五年前他便怕了,真怕他一松手,这人就又要溜了。   “……陛下,我再也不走了,我从杭州回来,身边也有人跟着。总要去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回杭州帮我打理一番。”   赵琮伸手拿茶盏,喝了点茶,这才平静一些:“带了多少人回来?”   “就两人。”   “现在出去,午时必须要回来。”   “……”   “不愿意?”   赵世碂知道赵琮是怕他再溜,他也愿意每天都能看到赵琮,可他的身份与年龄实在是再不好在宫中住下去。他思考一番,到底道:“陛下,我已经十六岁了,实在不合适再在宫中住。”   赵琮重重放下茶盏:“当初装傻也要进来,如今倒只想着走!”   “陛下,我如今住在宫里,旁人该如何说你,又如何说我?”   “你还怕别人说?我都不怕!”赵琮正在气头上,却也知道赵世碂说的是实话。赵宗宁能养男宠在府里,且有他这个哥哥护着。他能如何?赵世碂又不是他的男宠,而是他的侄子。他是皇帝,养这样一个聪明且已长大的侄子在宫里,旁人自然会生出其他心思,稍久一些,定会有官员要上奏这件事,反而对赵世碂不利。   这些他都知道。   但是人好不容易回来,他才看了几天,就又要走了?!   赵世碂又道:“陛下,我欲在城中买个宅子,买个离御街近的。往后你要见我,我可以随时进来。”   “不住魏郡王府?”   “不住。”   “你既已回来,他们定要进宫,怕也要去找你。”   “我无碍。”   赵琮有些失落,十一岁的时候还知道躲进宫来求他庇护,如今已经“无碍”。   他拍拍身边:“来坐。”   赵世碂坐到他身边,赵琮拿起桌上那只玉簪,欲为他簪上,可是小没良心真的长得很高了,坐着也比他高。   他低声道:“低头。”   赵世碂这会儿十分听话,低头,赵琮将那支玉簪为他簪上。   随后他问道:“你娘呢?”   “在杭州。”   “她可要回来?”   “看她。”   赵琮见他这有条有理的样子,既为他欢喜,又觉难过。还是小时候好,好逗又可爱。如今虽更好看,却再也逗不得。赵琮有些无力,轻声道:“你去吧,不用你自己买宅子,朕给你置一个。今日你还回来,再在宫里住几日,外头宅子打点好了,你再出去。”   赵世碂知道他难过,顺着椅子便滑跪到地上,他仰头看赵琮,保证道:“陛下,我日后常来看你。”   “谁知你讲的话有几句真。再者,你已经十六岁,朕也要给你差事去做,哪能成日进宫来。”他伸手给赵世碂,“把外头的事都处理好,回来帮朕。”   赵世碂拉着他的手站起来,点头:“好。”   赵琮松开手:“快走。”说罢,便回头。   赵世碂定了定,回身走了。   赵琮暗自咬牙,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说是陪他用早膳,结果说完自己的事还是走了! 第96章 赵世碂去公主府送东西。   赵世碂不是独自出的宫。   大户人家的郎君, 出趟门, 哪个身后不跟着几人?   赵琮最看不得他受委屈,更不许旁人小瞧他, 叫了几个太监陪他一同去。要不是赵世碂坚持道坏了规矩, 赵琮的亲卫也是要跟着他一同出去的。赵世碂心中叹气, 却也知道赵琮是怕他再溜,倒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过了, 当年一走了之, 没料到把赵琮吓到如此地步。   他也没想到,他在赵琮心中, 真的有这般地位。   他如今是再也不想着跑了。   这会儿再出宫门, 门边的太监与侍卫个个对他恭恭敬敬, 不过几日,一切又似五年前。且赵琮帝威日盛,如今这些人对他,比五年前还要尊重。   他上马, 很快便到元家茶楼的后院。   洇墨见他回来, 立刻跑出来, 高兴道:“郎君回来了!”她说完,便见到后头跟着的几个太监。   路远一同出来的,笑道:“这位姐姐如何称呼?小的路远,陪小郎君出来的。”   “……”洇墨听到这称呼,愣了愣,也笑, “大官好,婢子名洇墨。”   “洇墨姐姐好。”   几人互相道了好,赵世碂令路远等人去前头喝茶,他拉上洇墨进去说话。穆扶不好露面,在里头等着,见他进来,赶紧行礼。   赵世碂扶起他:“这几日可还好?”   “都好着呢,周立的账本子也已被小的找到。”穆扶边说,边将账册递给他看。   赵世碂翻开看了几眼,交给洇墨:“收好。”再对穆扶道,“你今日便回杭州,回到杭州后,先使人去将杨渊家暗地里搜一遍。”   “小的知道。”   “若是搜不到,便去苏州他舅爷家的宅子搜,一定有东西。搜到了,也别急着送来,传信于我即可,你好生收着。”   “是。”   “没我盯着,他们的训练也不可懈怠,你要盯着。”   “一定。”   “那几个与杨渊、周立勾结的场官,趁他们往返之时抓起来,别急着杀,关进寨里。”赵世碂一一说着,穆扶点头纷纷记下。赵世碂又朝洇墨道,“给我研墨。”   洇墨为他磨墨,他倾身写信,写好后交于洇墨为他封好。   他再递给穆扶:“交给我娘。”   穆扶应下,这时才有机会问:“郎君不回杭州?”   赵世碂摇头。   “那,郎君日后——”   “陛下怕是要给我派差事。”   “郎君要去哪个衙门任职?一旦这样,您魏郡王府所出的身份便要继续——”   赵世碂皱了皱眉,说道:“先这般,日后再说。”   穆扶点头,便要出门,赵世碂又叫住他:“你到杭州后,令虞先生来京城,带上五十人——”他想罢,五十人似乎有点多,会令赵琮觉得他有所企图,他改道,“二十人即可。此外,你再派人去趟福州。魏郡王府从前那位徐侧妃在那处呢,据闻是被贬到了盐场去,你令人去瞧瞧。宋州也得去一趟,赵廷在那里。”   “小的都记下了。”穆扶应下,出门离去。   洇墨这才赶上问:“郎君,您要住宫里?”   “陛下要给我置宅子——”   “郎君何不自己置个?”自个置的话,尽可挑自己喜爱的。   赵世碂理所当然道:“他要给我,我不能惹他不痛快。他高兴就好。”   洇墨觉得这话有些怪异,却又不知是哪里怪异,赵世碂这般迟钝的人就更不知道了。他又道:“只是既回来,咱们也得置点家产才是。你往外去找找,找些上好的田地与宅子买了。”   “婢子知道!”   “陛下给我宅子,怕是也要给宫女与太监我的。”他明面上,毕竟是魏郡王府的人,宗室之人,家中有太监与宫女也不怪异,“你往后得与他们打交道。”   洇墨笑:“郎君放心吧,娘子虽无故进了魏郡王府,婢子那时也还小,到底有穆叔安排,也被买了进去,顺当当地分到娘子跟前。婢子陪娘子在王府住了十多年,自明白这些,也知道如何打交道。”   赵世碂点头,低头想着还有哪处忘记交代。他一低头,洇墨便看到他头上的玉簪。她还从未见过他们郎君戴这样的东西,好奇道:“郎君,你发间的玉簪,好生别致。”   赵世碂想起赵琮亲手为他戴上的模样,不由露出笑意:“他给的。”   “……”洇墨愈发觉得怪异,只是赵世碂已站了起来,要往外去,她叫住,“郎君要做什么去?”   “出去逛逛。”   “郎君换身衣服罢,今日外头风尘大,骑马归来,衣裳落了灰。”   赵世碂也未多想,换了身衣裳,自然又是从头黑到尾。他换好衣裳,便带着洇墨与路远等人出去逛大街。   其实杭州的好东西有许多,只是回来前,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些事?   否则他定要带些礼物回来,如今只好在城内逛逛。且他有心去公主府看看赵宗宁,她到底是赵琮的宝贝妹妹,总要打点好关系。总不能往后见了面便是吵架。   他不缺银子,买起东西来,只问好看与否。他也知道赵宗宁喜好什么,她就喜好那些华丽的东西。去银楼,他挑了一套全珊瑚打制的头面,花去黄金百两。就这样,他还嫌不好。店家看到他这样的客人,笑得已经不见眼与牙,立即道:“郎君,这珊瑚是从海上来的,那头的大掌柜跟我说了,还有一批更好的呢!只是要等上几个月。”   赵世碂不在意道:“你制好后,便送去公主府。”他朝洇墨示意,洇墨放下三个五十两的金元宝,笑道:“这套头面的钱与那套的定金。”   “哎哟!原来是送予宝宁公主的!小的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那人还要再说,赵世碂已经转身出去。   洇墨笑眯眯道:“咱家宅子置好后,我来告予你,往后有好东西尽管送去公主府,回头来咱们府上取银子便是。”   “一定一定!”   赵世碂去公主府送东西。   赵宗宁虽看他不爽,但是哥哥喜欢他,又能如何?   且女子都爱这般精致漂亮的东西,她与赵世碂有仇,与首饰又无仇,平白送来的,为何不要。她大方收下礼物,还仔细看了一番,才让澈夏拿下去。   她喝了口茶,抬眼看他,挑起嘴角:“十一郎君此番回来,有何打算?”   “皆看陛下安排。”   赵宗宁冷笑:“十一郎君向来嘴甜,又有好计谋。五年不见,依然如此。”   “我这番送了礼,宝宁公主还要这般刺我?”   “本公主不与礼物作对,却是要与你作对的!”   赵世碂也很无奈,他与赵宗宁怕真是八字不合,上辈子被她杀了也就罢了,这辈子怎么也合不起来。他往后继续往这儿送大礼,就不信不能把赵宗宁送得好说话。   他原本打算走,却又想起孙竹蕴。   孙竹蕴,他上辈子时从未见过,赵宗宁的三位短命夫君中,没有此人。不过重生以来,已有太多事与上辈子时不同。这到底也是件趣事,他今日心思轻松,便问:“孙家那位郎君?”   “生是生得好看,会弹琴,也会说话,不卑不亢,实在是个妙人。只是身子不好。叫了宫中邓御医来为他瞧身子,邓御医暗地里告诉我,他幼时被下过毒,身子是真不好,日日都要吃汤药的。”赵宗宁虽与他不合,却也的确是不由便把他当家人,自然而然便道,“其实面首是个幌子,谁让孙太后惹我不高兴,我非要下他们家的面子。既非要带一个回来,我带个漂亮的回来,也是赏心悦目。”   “他生母是?”   “我没细问,据闻是个女使,早死,怕也是后宅中人害的,估计与他中毒之事有关。”   “那这人确要好好留着,万一日后当真能用到。”   赵宗宁赞同地点头:“他恨极孙博勋与孙家,一来便与我坦白。我瞧着,他还有事瞒着,并要告诉我的,否则何苦来我这儿?我也不急,他总会说出口。他平常陪我下棋,为我弹琴,也不错,我们君子之交。”   “那此人还有点本事,竟得公主赞誉。”   赵宗宁冷笑:“只要是心善之人,本公主自会善待,也会给予赞誉。但一些心眼儿黑得透透的人,本公主只会厌恶!”   赵世碂本在喝茶,听罢,差点烫着。他总算是知道了,赵宗宁是不会说他一句好话的。他既已将礼物送到,也不多待。他在宫中也住不了太久,这便准备回宫陪赵琮。   他骑在马上,慢悠悠地从街上行过,忽然便闻到一阵香味。   他侧脸看去,洇墨也是五年没回来,也不知道那是个甚。路远看了眼,笑道:“是如今京中生意最好的一家铺子,去岁秋末新开的,卖些糕饼点心!”他说罢,又小声道,“咱们陛下也有耳闻,总想着来试一试,只是从未有空闲时候,公主也道好吃呢。”   本已准备走的赵世碂回神,下马,走到铺子跟前。   铺子前许多人在排队,他高高大大地往那儿一站,旁人也不敢有怨言。更有小娘子瞧他长得好看,不由便痴了。   这么一看,赵世碂便看到了其中有一笼芙蓉饼。   他想了想,转身也去队伍后头排起了队。   洇墨、路远等人:“……”   洇墨上前:“郎君,婢子来吧,哪能您来。”   赵世碂摇头,坚定地排着。   洇墨、路远他们只好陪着,身边还有几匹马,倒比糕饼铺子还要吸引人。正排着,前头一位女使打扮的小娘子排到了,买了些点心,手上托着几个纸包,递进街边的一辆马车内。稍后,马车内却又走下一位小娘子,她扶着女使的手下来,脸红了半张,走到赵世碂跟前,轻声道:“这位郎君。”   赵世碂压根没听见,他脑中想着事儿。   小娘子脸更红,洇墨笑问:“这位小娘子,有何事?”   她低头将手中的纸包往前递了递,小声道:“见郎君在等,送予郎君罢,甚种类都有的。”   在杭州时,也常有小娘子送东西给他们郎君的,洇墨已习惯,笑着便拒绝:“多谢这位小娘子,此处东西难买,小娘子自个儿留着吃才是。”   “我……”   赵世碂听到动静,终于低头看了眼,她反而又将头低得更低。   赵世碂无谓地收回视线,往前又挪了几步。   那位小娘子到底转身又上了马车,马夫却久未听到赶车走的指示。   她的女使小声劝道:“三娘子,那位郎君身边几人,虽着常服,却似是太监,郎君定然是皇族之人。”   被称作“三娘子”的小娘子,正是上回在西大街被赵世碂撞过一回的小娘子。她咬了咬下唇,依旧通过马车帘子的缝隙往外看。   “三娘子,若是寻常人家,咱们家倒也有法子。只是这是皇族贵人……您也刚来开封府没几日,大郎也不久住京城,咱们到底人生地不熟的……”   三娘子叹了口气,轻声道:“走吧。”   赵世碂压根不知,他又无缘无故地惹得一位佳人的芳心暗许。他终于排到,开口就道要一笼的芙蓉饼。   洇墨赶紧道:“郎君!买这么多,凉得也快,买少些,还可藏在披风间。”   赵世碂一想也是,要了十只。   外头做的芙蓉饼不如宫中的精致,却又别有香味儿,据闻里头拌馅用的也是鸭油。赵世碂接过店小二递来的纸包,转身便往马走,洇墨给了店小二一角银子,也未要找。   路远正笑:“郎君,可要现在吃?前头有个茶楼,不如去——”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赵世碂已经先一步将那纸包塞进了前襟中,并又用披风将自己裹得更紧。他翻身上马,低头对洇墨道:“过几日宅子定了,我使人送信予你。”   “是!”   赵世碂一甩马鞭,往宫中行去,披风飘扬。   路远急急与洇墨打了声招呼,带着人也随着赵世碂跑了。 第97章 除了送过他一副画的画儿,还送过什么?!   赵琮正在崇政殿议事。   在大宋, 倒没有贱籍与寻常户籍之分, 人人都是一样的户籍。唯有盐户,户籍是独有的盐籍。尤其是淮南、两浙以及福建沿海地区, 盐户们, 生来便被束缚在盐场, 世代制盐,轻易不得离开。   若是被发现逃跑, 追回定要处以杖刑。   赵琮早就想把这项政策改了, 他一亲政便想着提高食盐的生产量,这几年下来倒也有些成效。只是因这独有的盐籍, 盐户们的积极性始终一般, 且盐民们大多过得苦。盐场复杂, 小小场官却有无数人奉承。他也知道,朝廷分派下去的本钱,怕是许多都已被场官吞下。   甚至有些还没轮到场官,便在其他环节中被人吞了。私吞盐本钱之事, 看起来简单, 好处理。实际上官员之间互相包庇, 一环套一环,当真难查得很。前几年蝗灾、旱灾,他根本分不出心神来处理。   少了、没了本钱,盐民们每岁还要制出规定数量的银钱,也无银钱修缮制盐工具,实在是苦, 不仅于民不利,于整个大宋的食盐产业也不利。   他想让国家更好的前提,并不是以压榨百姓为前提与代价。   他希望百姓也能过好,尤其向来少被人关注的盐民们。   盐官要治,盐制要改,便先从盐籍下手。   他思索这事儿思索了许久,今年遇到好年头,他打算即刻就改。   赵琮亲政也已有五年,官员们都知道这是位极有想法的皇帝,提出来的想法大多极为用处,也愿意拥护他的这些新政。赵琮也不沾沾自喜,他自个儿结合后世经验想出来的法子,总有漏洞,总要与这些官员好好商量。   此时正与众人商议着,恰好出现了分歧,赵琮拿起茶盏喝茶,抬头便见福禄进来。福禄走到他跟前,小声道:“陛下,小郎君回来了。”   赵琮看了时辰,早就过了午时,心中莫名不悦。   “他在外头呢。”福禄再道。   “叫他进来吧。”   “是。”福禄转身出去叫人。   没一会儿,福禄便掀开帘子,赵世碂走了进来。   出去一回,倒又换了身衣裳。   赵琮瞧他那一身黑,没来由又是气。   他尚未察觉到他对赵世碂有些过度的控制欲,他只是不喜欢看赵世碂穿得黑黢黢的,似乎总在提醒他这孤独的五年。他喜欢看赵世碂穿得如往年一般,似乎那样,那五年就未存在过。   他的小十一,便还是他的小十一。   赵世碂虽未笑,眼中却是带着笑意的,只他见赵琮忽然冷下来的神色,也有些不明所以。五年前的赵琮不是这般的,那时的赵琮,性子别提有多好,反倒是他,总是在别扭生气。   他走到赵琮跟前,行揖礼:“陛下。”   赵琮回神,气归气,也总要办正事儿。赵世碂不管是什么样子,只要回来了,就是他除了妹妹之外最在意的人。   谁也不能欺负他,不能小瞧他。   赵琮也起身,将赵世碂叫到身边,对下面的几位宰相与心腹官员道:“这是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朕的侄儿,赵世碂。”   下面的人也赶紧起身,行礼。   “朕欲放他至朝中历练,只是到底去何处还未定下,他年纪还小,更少经事,届时还得你们多提点。”   众人连声道“不敢”。   赵琮再看一眼外面,说道:“不觉已是申时,今儿就到这,众卿归家去罢。朕的宫女做了些很不错的糕点,你们皆带些回去。”   赵琮深知人际交往需要的是什么,他虽是皇帝,不用讨好人,更何况是这个皇权至上的朝代。但尽管他是皇帝,下头站着的这些人,涉及政治与利益,总归是充满着心机与攻击。只不过是看谁的心机更深,看谁的攻击更为绵软罢了。   人心压根是种奢侈的东西。   但积水成渊,笼络人心,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招数更有用。可不要以为作为皇帝就是唯我独尊,无需人心。站得愈高,便愈加需要人心。往往关键时刻,才能看出集人心的好处。   可笼络这回事,多一分便是讨好,自降身份。少一分便是虚假,徒劳无益。   赵琮这五年来一直在缓慢地笼络着,度与频率把握得也极好。   此时下头官员倒是真心实意地又谢了一回恩,才按次有礼离去。   人走后,赵琮便蹙眉,直接道:“这身衣裳难看,不许再穿。”   赵世碂倒也未在意,他从不在意穿着,他从怀中掏出那个纸包,递给赵琮,笑道:“芙蓉饼。”   “……”赵琮一愣。   “还是热的。”赵世碂边说边打开纸包,给他看,“香得很。”   赵琮的心立刻又差点软化了。   小十一出去一趟还记得给他带吃的,还是他喜欢吃的东西。   “陛下尝尝。”赵世碂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正是百般讨好时,更知道赵琮喜欢如何的自己,赵琮就喜欢小时候那个乖乖的,看似好逗的他。他立即便拿了一只出来,乖乖递到赵琮嘴边。   赵琮的嘴唇触碰到软和的芙蓉饼表层,抬头看了眼赵世碂的眼睛,不由自主便咬了一口。馅儿很甜很香,且饼的确还热着,赵琮咬了一口,红豆沙流了些许到赵世碂的手指上。   “味道可好?”赵世碂问。   赵琮点头,轻声道:“甜、糯。”   赵世碂反手尝了口手指上的红豆沙,笑:“的确甜。”   “……”   那些被赵世碂杀了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临死前,面前笑得彼岸花一般的三郎君,真有笑得如同真正的夏日里枝头上开满的紫金花一般的时候。   只可惜,这件事恐怕世上也只有赵琮能知晓。   只可惜,此时的赵琮也还不知晓。   赵琮不喜赵世碂那身黑黢黢的衣服,吃了一个芙蓉饼,便赶紧带他回福宁殿。令茶喜带他去换衣服。赵琮自己也换了身,解了发髻,坐在榻上由染陶为他通头发。   染陶忽然便笑了起来。   赵琮诧异:“你笑什么?”   “陛下,今儿路远随小郎君出宫去,可遇到件极有趣的事儿。”   “何事?”   “这芙蓉饼,是小郎君亲自排队买的,就是去岁城中新开的那家怡福记,公主也夸口味儿好的那家。”   赵琮点头,心中舒坦,小没良心的记得给他买吃的就已是很不错,还自己排队,这让他很欢喜。   “谁料咱们小郎君长得太俊俏,有位小娘子便上前与他说话,想要将自己买来的糕点送予他呢!”染陶笑,“小郎君如今也十六了,婢子想了回,东京城内还真没有配得上他的小娘子呢!”   赵琮莫名便冷下脸来。   才回来没几天,他还没看够,哪能就让人成亲去?小十一才十六岁,不立业,就想成家?想到这儿,他又不禁想,小十一到底通没通人事?在杭州那些年,到底有无妾侍?   染陶见他忽然不说话了,再一细看,陛下竟还冷着脸。她虽不知为何,却也收起笑容,不敢再笑。   直到赵世碂换了身衣裳再来,赵琮回头一看,不是黑色的,他脸色才好看许多。   他又令尚衣局的人立即来给赵世碂量尺寸,几位绣娘围着他边量尺寸,边夸他生得好。一是为了讨陛下的好,二也是赵世碂的确生的俊。   赵琮心中一边高兴,一边又不高兴。   生得俊好啊,可是生得越好看,将来越便宜了他的妻子。   绣娘还问赵世碂喜欢什么样式,赵世碂不在意道:“随意做几身便是。”   赵琮却道:“花册子拿来,朕看看。”   “是。”绣娘将册子给他。   赵琮拿在手里仔细看,染陶等人暗暗咋舌,陛下真是比原先还要宠小郎君了。陛下即便是自己的衣裳,也从不过问的。五年前的时候,陛下也不过偶尔过问小郎君的衣裳,如今倒拿着花册子替小郎君看样式!   那日在崇政殿,陛下是当着几位相公的面为大家介绍赵世碂的,这便是不再避人。   陛下既有意,这些官员自然也将消息放了出去。   赵世碂就这般再度正式进入了众人的视野当中。   魏郡王府内,赵从德听闻这事儿,立刻从椅子上起身,不信地问:“果真是他?!”   “世子!果真是他!陛下当着几位相公的面说的,要放他到朝中历练!这一听,职位便差不了!听几位相公说,小郎君如今生得极俊!据闻不少人家观望着想择他为婿呢!”   赵从德倒不在意这个。他起身,在屋中走了几圈,想着赵世碂回来了,不知他的娘是否也在京中?只是这显然也已不是重点,他转来转去,怒道:“当初因这小子,咱们府中一落千丈!如今就连最不成器的宗室子弟都在大宗正司里头捞得清闲职位,就咱们魏郡王府什么也没有!世元都二十二了,也没个正经差事。我暗自瞧着,若不是实在于礼不和,赵琮怕不是早就想把我们整个魏郡王府给贬了!”   “世子……隔墙有耳啊。”   “隔墙有耳个屁!还有甚个好怕?如今谁还来魏郡王府?这小子倒好,回来后倒是照样得重用!我好歹是他爹,他也不回来拜见我!”   “世子!听闻陛下赏了他一个宅子!”   “嗬!王府已不在他眼中,他是看不上了!”   “他如今还住在宫中呢,世子不若进宫探望一番?”   赵从德不耐烦:“要我给赵琮服软?”   二管家见说不通他家世子,也很无奈。陛下早已不是从前的陛下,偏他们世子转不过弯来。   “父亲在做何事?”   “王爷在圆融亭里喂鱼呢。”   赵从德又在屋中绕了几圈,最后坐下道:“我倒要看看,这个兔崽子回不回来拜见我!若不拜见我,我倒要去问他,也非得到大宗正司告他去!赵克律不管也得管!这事儿就该他们大宗正司管!”   “……世子。”   “魏郡王府已似透明人一般,再这样下去,才当真要完。若想得注意,就先得掀起风浪来,无人来掀,我便自己掀。我倒要看,届时赵琮是否还当瞧不见!他赵世碂再得意,也是老子的儿子!哪有儿子回来,不拜见老子的?赵琮也没法替他遮掩!”   二管家倒也不敢附和这样的话,只是又道:“世子,他既然回来了,当年之事总要查清楚吧?小的倒觉得,与其从小十一郎君身上下手,不如直接请陛下查清当年之事!人可不是咱们王府害的,查清楚,哪用再麻烦您亲自来啊?该给的,陛下自会给,再者,侧妃娘子与小十郎君也能回来!”   赵从德皱眉不语,最终摇头道:“无需这般。”徐侧妃早已无用处,不必再留着,叫回来才是个麻烦。   二管家莫名替徐侧妃心疼,好歹跟着世子近二十载,盐场可苦得很哪!   况且,他以为实在不该与陛下杠上。   偏偏他们世子也是傲气得很,不愿低头。   他又能如何劝,只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赵世碂还在宫里住着,赵从德也不好进宫去找麻烦,他就等着赵世碂出宫住时再上门。赵世碂也当真是京中红人,陛下又是给宅子,又是专门令人去给他修宅子,修得整座东京城都知道。   赵琮往常压根不是这样的人,却因赵世碂的复归而仿佛变了个人。可若说他变吧,除了赵世碂的事以外,他还是从前那个帝王,与朝臣商议政事时,照例有条有理,也照例引人敬重,威严依然很盛。   赵琮偶尔能察觉到他自己病态般的不对,但是他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五年未见,时光他无法追回,便用宅子、衣裳、吃食等等去弥补。既是弥补时光,也是填充那五年间自己心房的缺失。   这会儿,殿中省专门负责为赵世碂修宅子的盛音过来回禀修缮之事。   赵琮听他在下头讲,听得也很仔细。   盛音将边边角角都讲到了,最后道:“陛下,您放心!小的派了许多经验丰富的健壮小子去修缮,天也已晴,不出十日便能修好!小郎君——”   赵琮放下茶盏,托在手中,垂眸:“十日便能修好?”   “……”盛音平白出了身汗,修得太快,不好吗?   赵琮皱眉。   盛音小声问:“陛下,十五日能修好?”   赵琮依然皱眉。   “二十日?”   赵琮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最少一月!”   “是是是!这宅子修起来费时又费事儿,雪又刚化,总要最少一个月的!怕不是还要往两个月上头数呢!”   赵琮这才舒展开眉头,瞄了他一眼,轻声道:“此事——”   “出了这门,小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去吧。”赵琮满意了。   盛音行了礼赶紧溜。   他一走,路远进来了。   赵琮抬头看他,没见着赵世碂,眉头眼看着又要皱。孩子真的是大了,往常整日在宫中,也没见烦,自个还知道自娱自乐地去后苑里画画儿。如今回来,三天两头往宫外跑,偏他也忙。尤其今日,一早醒来便去主持朝会,今日是五日一回的朝会,不仅五品以上官员进宫,开封府内的所有官员都来,他出门也早。   没见着人,便已出去,结果回来,人也不在。   一问,带上路远,又出去了。   现在倒好,路远自己回来了,他倒没回来!   路远见他们陛下神色不好,立即跪下道:“陛下!小郎君随后就回来!”   “他做甚去了?”   “小的今儿随小郎君出去逛西大街,小郎君买了些纸与笔,随后又去了趟银楼——”   “他去银楼做什么?”   “小郎君挑了一副头面。”路远老实道。   头面?头面那是女孩子用的物件。他买那个做什么用处?赵琮再度皱眉。   路远听不到他的声音,有些担心,便想着挑好听的话。陛下爱听什么?只要是关于小郎君的好话,陛下就爱听啊!   路远赶紧笑着得意道:“陛下,小郎君在银楼里头挑东西的时候,恰好有几位小娘子也在。小的眼拙,也认不出到底是哪家府上的,倒是气度均不凡,偏偏她们都盯着咱们小郎君瞧呢!有位女娘,胆子也是大的,还问起咱们小郎君是哪家郎君呢!”   “……”赵琮很想问路远一句:不说话,谁会当你是哑巴吗?   长大了当真不好,才回来几天,成天往外面跑就算了,不着家就算了,还学会偷买礼物,这会儿将路远支回来,定是送礼去了!   这个小没良心的,除了送过他一副画的画儿,还送过什么?!   他好歹养了他近一年!更被他骗了近六年!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娘:天地良心,头面是买来送给你的宝贝妹妹的![虔诚举起双手] 第98章 他虽不解,此刻却也的确高兴极了。   路远话没说完, 便被赵琮给赶了出去。   他一脸纳闷, 福禄正巧从外回来,瞧他这傻样儿, 问道:“你杵在这儿做什么呢?”   “师父, 我被陛下给赶出来了。”   福禄立即怒道:“你可是说错了话, 还是做错事?!”   “我没做什么啊,我今日陪小郎君出去, 先回来一步——”   “为何你先回来一步?”   “小郎君给陛下买了个扇坠儿, 哎哟那真是个稀罕东西啊,琉璃制的, 里头能刻字呢……”   福禄伸手打他:“你倒讲些实在的!”   路远躲着他, 急道:“我这不正讲着呢, 那扇坠儿就稀罕在能在里头刻字!丁点儿大的孔,城里会那般刻字的就一人,还住得远,小郎君怕回来得晚, 陛下担忧, 便命小的先回来了!”   “既如此, 是好事,陛下为何不悦?”   “小的不知啊,师父。”   “你将此事告知陛下时,陛下脸色如何?”   “师父,小的还没来得及说呢,就被陛下给赶出来了!”   福禄抬脚踹他。   “……”路远摸着屁股, 弹跳到一边。   福禄瞪了他一眼,欲进去禀告。路远样样都好,就是玩心太重,是以无法挑大梁。这般,福禄倒真想念吉祥,吉祥最得用,吉利虽忠心,却过憨,只有吉祥是样样都刚刚好的。   偏偏如今还被关着呢,陛下没说放,他们也不敢提。   福禄要进去禀告,就见小宫女从里头出来,轻声笑到:“福大官,陛下躺下歇息呢。今儿陛下起太早。”   “……”   福禄只好在门边候着。   直到赵琮歇了一觉醒来,赵世碂还未回来,偏钱娘子又有事来回禀,福禄也不好进去打搅。钱月默与陛下一同用了晚膳,福禄更不好细说,他站在廊下都愁死了。他不懂甚个控制欲,只知道他们陛下看不到小郎君时兴致便不好。   月亮都高挂了,小郎君还没回来!   他伸手叫来路远:“小郎君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张家街那处啊师父!”   福禄皱眉,张家街虽说是远了些,但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未能归。   他再一拍路远的脑袋:“快去东华门那边守着去!”   “是是是……”路远转身就跑。   他刚跑,染陶从里头出来,说道:“钱娘子今儿怕是要歇在这儿,我瞧她与陛下有话要说,飘书呢?”   “跟茶喜在一处说话呢。”   染陶点头,去找飘书。   赵琮靠在榻上,膝上搭了毯子,钱月默坐在一边,轻声道:“王姑姑近日里倒依然老实,妾也未见她与人有往来。前几日,宝慈殿的几位太监,被妾给下令打死了,这……”   “你做得很好。”   “是,这事儿过后,妾依然好生供着宝慈殿,该她们的一样都不少。”   赵琮点头,这样就很好,明面上,他是一定要做得很好的。   这几年,他与钱月默配合默契,他也向钱月默透露过一点王姑姑有问题的意思,钱月默果然就帮他盯起了王姑姑。只可惜王姑姑狡猾得很,或者说王姑姑背后的人极为狡猾,太过风平浪静。   钱月默知书达理,脑袋也清晰。他有时遇到些疑惑之事,也愿与钱月默商量一番。   赵琮喝了口茶,又道:“今年难得好年份,待龙抬头,朕欲亲耕。”   “陛下说得是,前几年一直少雨,到底令百姓沮丧。”   天子亲耕是由来已久的事,只是前几年旱得厉害,忙蝗灾还不忙过来,他又不信真有什么灶神,索性免去了这些琐事。但是老百姓们终究还是在意这个形式,今年年份好,他自要继续。   只是,也得有些改变。   他的手松松地搭在毯子上,又道:“从前先帝在时,亲耕不过领着百官在先农台行些虚礼罢了,有甚用处。今年,朕欲在开封府外找片田地,亲自耕地。”   钱月默看他。   “届时,你与其他宫妃陪朕同去。”   “是,妾自会安排。”   “少不得都得下地亲耕,你们好生准备,穿些轻便的衣衫。”他说罢,抬头看钱月默,“怕是要辛苦你们一番。”   钱月默笑:“怎会辛苦?妾幼年时去城外庄子上住过,也随娘亲去田间看过。”   赵琮露出一点笑意:“朕明日便令太常寺安排此事。”他说罢,又蹙眉,“几位娘子那处,你定要交代好。朕是放心你的,只是她们……”   “陛下放心,妾一定好好告予她们。”   赵琮点头,张口就想留她歇在这里。这几年皆是如此,每个月总要留她住几回。他倒也不是不想册封钱月默为皇后,只是当初他以为小十一死了,压根不想办喜事,他那几年尤为夸张,甚至命令魏郡王府给小十一挂了一年的白。   这不仅是于礼不和,这是完全没了礼,许多大臣求他深思。   他还是一意孤行,他当时恨极了魏郡王府。   现在想想也真是可笑极。   这几年因无法立钱月默为皇后,他总觉得亏欠她,毕竟钱月默帮过他许多忙,他更是曾亲口说要立她为后。虽钱月默并不在意,他却有些过意不去。他只得经常给她好东西,连带着对她的娘家也颇有照顾,钱月默的父兄都有好差事。   钱家一门忠心,他倒愿意相信。   此时他不由又想,不如趁着好年份,干脆立钱月默为后算了?也让天下百姓一同热闹热闹。   可他心中莫名地有些不情愿,却也不知这不情愿来自何方。   只是他与钱月默说完事情,他又想到了赵十一,他往窗外看了眼,天都黑成那般,人却还没回。   他的脸色不由又黑下来。   钱月默一直小心看着他,心中也觉诧异。   正在此时,福禄笑着在隔窗外说道:“陛下,小郎君回来啦!”   赵琮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并从靠枕上立起上半身,问道:“到了哪里?”   “路远使人来回话,已到东华门,怕是再过一会儿就到福宁殿!”   “这么晚才回来,也不知用膳没,染陶呢?叫她去安排些吃食来。他人到后,便——”赵琮说到一半,又靠回去。一天没见人影,一回来,他又何必这样?没准人在外面吃得痛快呢,与那收他礼物的小娘子。   赵琮眼中的亮光又收了起来。   钱月默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手,起身行礼道:“陛下,妾先回去。”   赵琮点头,小声道:“去吧。”   钱月默笑着转身,走出福宁殿。   她在宫道上走得不快,没一会儿便瞧见远方大步行来的赵世碂。   赵世碂如今长得高,腿长,迈的步子也大,路远跟在他后头小跑步,才勉强跟上他。   她停下脚步,待赵世碂走到面前,才弯眼笑道:“小郎君怎的这会儿才回来?”   赵世碂一看便知,她是从福宁殿出来的。他心中有些不高兴,只要是离赵琮近的,他都不喜欢。他知道钱月默是赵琮的宠妃,望着面前笑得温柔的精致脸庞,他不由想,如今因他住在侧殿里,赵琮不召钱月默侍寝。   那等他出宫去,赵琮岂不又要常召她来侍寝?   这般一想,赵世碂看向钱月默的眼神再度不善起来。   钱月默早已习惯,她也已不是五年前的她,会因此困惑。她让开身子,轻声道:“小郎君快回吧,陛下惦记着你呢。”   赵世碂听她这般说,面色一缓,随后便一丝犹豫也没有,大步走远。   钱月默转身看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赵琮坐在榻上,实际焦虑得很,但他面上一点儿也不显。   他也到底令染陶去准备吃食来,她正与茶喜一一往榻边的小桌上放。虽已元月,天还冷,内室中却温暖极。但此时的暖又不同,毕竟此刻其中坐着的赵琮也是暖的。   他面前的桌上,食物也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染陶与茶喜摆好东西,相视也是一笑。   内室中除了梅花香,还有食物的烟火香气。   没有通传,赵世碂直接走进来,赵琮差点又要坐直,幸好他在关键时候克制住自己。他面目平静,看向笑着走进来的赵世碂。   赵世碂走得急,绕过隔窗,走到他跟前,轻微喘着气。一时间也没说话,只看着他。   染陶拉了拉茶喜的手,两人悄悄地走出去,内室中便只剩他们俩。   赵世碂知道他回来得晚,赵琮便又不高兴。但也不怨赵琮,他“死”的那几年,赵琮被吓坏了。他之前令洇墨去打听魏郡王府的事,今日出宫,洇墨与他说了许久。   他才知道,赵琮当初令魏郡王府给他挂了一年的白。   他当时倒没觉得高兴,只觉得心酸。   因他想起了上辈子,上辈子赵琮死时,魏郡王府才给挂了几天的白?   这辈子,他假死,赵琮却这样对他。   想到这些,他的眼中不由漫上了名为柔和的陌生情绪。   怕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有这样的时刻,他的眼中也会有这样的感情。   是以如今的赵琮这样担心他,他哄一哄赵琮也没什么,过去都是赵琮哄他的。他两辈子加起来,本就比赵琮大。赵琮虽已亲政,虽是皇帝,却也才二十一岁。   这样想着,他便上前坐到赵琮身边,笑道:“陛下,我回来了。”   听到他说话,赵琮到底绷不住,皱了皱眉,问道:“怎的回来这么晚?”   “我去张家街寻一位手艺人,他却回乡下老家住去,我又往城外跑了一趟,好歹在关城门前赶了回来。”   “去寻手艺人做什么?”赵琮好奇。   “我今儿买了个稀罕东西,城中只有这位老人家能在里头刻字。”   赵琮本还好奇,一听这话便又不高兴,原来是为了将礼物完善,好送礼去!   一直观察着他的赵世碂,清晰地看到他面上表情的变化,赵世碂不解他为何突然便不高兴。他坐着比赵琮要高许多,赵琮低头不看他的话,他便看不到赵琮的脸。他顺势又滑跪到榻边,仰头去看赵琮:“陛下?”   赵琮没搭理他。   他伸手去拉赵琮膝上的毯子:“陛下……”   赵琮看他一眼,见他眼神有些可怜巴巴,到底又不忍心,勉强道:“无碍。”   赵世碂从前襟内掏出一个小荷包,将它递到赵琮跟前:“陛下。”   “嗯?”   “陛下,你看一眼。”赵世碂将荷包摆到他腿上。   “这是何物?”   “你打开看。”   赵琮想了想,搁下手中的手炉,抽开荷包的系带,从中拿出颗水滴形状的东西来。是琉璃。他立刻想到路远说的话,原来这就是赵世碂要送人的那东西!   嗬!送礼物给小娘子,还拿来给他看了把把关?   真当他赵琮是他爹啊!   就算是爹,也没道理帮儿子看这些东西吧?!   赵琮烦躁地也没仔细看一眼,便将东西塞回荷包中。   赵世碂一愣,轻声道:“陛下不喜吗?”   赵琮抱起手炉,再度不搭理他。   赵世碂也有些失落,他上回给赵宗宁买头面的银楼,掌柜的如今一有好东西便往洇墨那处送。那家银楼也的确很有本事,常能寻到精巧又稀罕的物什。他今日出宫去看宅子,便去随便看看,想找些东西送予赵宗宁。   哪料,他一眼便看中这琉璃。   尤其听闻里头能刻字后,他便立刻买下来。这东西好看,做扇坠儿最合适不过。且这琉璃烧成了雨过天青色,正是赵琮喜爱的那种朦胧飘渺。   可是赵琮并不喜欢。   赵世碂也低头不语。   室内安静极,赵琮又心疼起来,他看了低头的赵世碂一眼,还是开口:“你送予女娘的东西,给朕看,朕也不能替你拿主意。”   “陛下,这是送予你的!”赵世碂立刻抬头。   “……”赵琮愣住。   赵世碂再从荷包中拿出扇坠,递到他眼前:“里头刻了字儿。”   赵琮云里雾里地接到手中,仔细看了眼,里头还真刻了字。   刻了“宝”字。   “这扇坠儿到底小,老师傅说只够刻一个字。”   “……哦。”半晌,赵琮就应了一个字。   赵世碂却将脑袋歪在臂膀上,继续仰头看他:“陛下喜欢吗?”   赵琮莫名地觉得脸有些烧,这种时候,面对这张脸,以及这样期待的眼神与表情,有些扛不住……   “可以让染陶打个络子配,用天青色的丝线。”赵世碂建议道。   赵琮已经不大会说话,幸而他的身子不好,脸色常年偏白,即便此刻因脸烧而有些红,也看不出太多不同。   他将扇坠儿捏到手心,过了许久才缓过来,他抬头问:“可吃了饭?”   “尚未。”   赵琮赶紧指着小桌:“吃。”   “陛下喜——”赵世碂还要问。   赵琮打断:“快吃,再不吃便凉了。”   “那陛下喜欢吗?”赵世碂却不愿放弃。   赵琮沉默了片刻,轻轻地点了头。   赵世碂这才笑撑着矮榻起身,继续靠着赵琮而坐,背对他,埋头开始吃矮桌上的东西。他已四五个时辰未进食,此时的确饿极,只知苦吃,却也吃得好看。   赵琮靠在引枕上,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漫上的,有复杂,还有不解,更有些许的迷茫。   与赵世碂一样,虽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他又何尝真正恋爱过?   他又何尝得知喜爱与喜爱其实也是不同的?再者,他一直当小十一是他的侄子,从未往其他地方想过。   他再低头看手心躺着的水滴,隐隐现出其中的“宝”字。   他虽不解,此刻却也的确高兴极了。   他再看一眼赵世碂认真吃饭的背影,到底还是露出一丝笑容。 第99章 可他不愿做赵琮保护下的无用之人。   那枚水滴形的扇坠儿, 赵琮没舍得用, 染陶虽的确给他打了个络子配,他却也将扇坠儿压到了枕下。   随着化雪与放晴, 朝中一切恢复如常。   赵琮的心境倒没有跟着恢复如常, 但诸多事情需要他来决策, 他也只能压下纷杂的情绪。   在开封府过完年的谢文睿将要去永兴军路的任上,临行前, 来宫中见他。   赵琮与他既是君臣, 也早已是好友。   谢文睿直接来福宁殿见他,得了通传, 他便走进殿中。   听到脚步声, 赵琮抬头看他, 笑道:“文睿来了?”   只这么一声,谢文睿便已察觉,他们陛下是真变了。   他虽说在开封府过年,却在永兴军路负责军务, 并非京官, 年后这些日子, 但凡朝参,他也甚少参与,与陛下见得少。只听人说,那位消失五年之久的小郎君回来了,陛下因此和悦了不少。如今上朝时,下头人上奏也不似从前那般爱抖。   今日一瞧, 当真是如此。他心中感慨,那位小郎君真是个厉害人啊。   此刻,面前的陛下,与其说是变了,不如说又隐隐有了几分从前的姿态。   他收起心思,行了个礼。   赵琮指着面前的圆凳:“快坐。”   谢文睿也不客气,当即坐下,并道:“陛下,明日臣便启程去永兴军路。”   “雪化了,路上好走。”   “正是。”   赵琮又笑:“只是朕今日叫你来,是有其他事。”   “陛下请讲。”   赵琮指指桌上他正看着的疆域图:“文睿,朕欲派你去登州。”   “陛下?”文睿不解地看他。   “这几年你在永兴军路督促马匹之事,成效显然,养了一两年的马再运到其他地方,甚至是南地,也无不适。你做得很好。”   谢文睿有些羞赧:“多谢陛下夸赞。”   “朕知道,这几年你也顶了不少的压力。”赵琮说罢,叹气,“其实何止是你,初时朕提出这个举措,诸多大臣反对。前年,朕令你将马往南方运去时,他们更不解,甚至连朕的老师也进宫来劝朕。中原之地,自古以来便占了些许地利,遇上太平年份,人们往往过于平和,也有些自得。”赵琮指了指图上的广西两路,“他们以为将马送到这两处是浪费,西南处自开国以来一直太平,此时看起来威胁是不如北边,可一旦打起来……”   谢文睿听了此话,脸色也一凛:“臣明白这个道理!”   “也幸好,你能顶住重压。年前你回来时,朕听你说了,手下有几人也很得用。此时,也该做些其他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啊!”   谢文睿皱眉仔细看桌上的疆域图,想了会儿,抬头问道:“陛下欲派臣去登州,组建水军?”   赵琮笑:“不愧是文睿!”他又道,“只是不仅如此。”   谢文睿认真地看他。   赵琮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小的扇坠,眼睛倒也没看桌面,不知看向哪处,喃喃道:“登州临海,他们只看得到这点,常因登州无盐场而以为水军并无需要。大臣们更因辽、夏之地无水域,以为水军毫无用处。可是他们忘了,与登州隔海相望的,还有其他地方。”   谢文睿立即再看疆域图,隔海相望的,是女真,这是陛下亲笔写下的两个字。以及高丽国。   打仗这回事儿,你不去打别人,别人也会来打你。好斗是人类本能。   既然要打,自然是掌握主动权比较好,但如何掌握这个主动权,也很值得推敲。莽撞地一味地往前主动,那叫蠢。聪明的办法,是先引得别人打。   本来世间任何事情都能用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来概括:大鱼吃小鱼。   他想与他的国家一同当大鱼。   前几年辽国本已有允女真做属国的趋势,偏当初在他们大宋上演的戏码,在辽国也上演了一回,且要更热闹。辽国皇帝过世,几位皇子与皇后之间斗得厉害得很。再加之有顾辞在耶律钦耳旁煽风点火,耶律钦也是皇族之人,心思向来活络,更是投身于混战当中,搅得战局愈发混乱。   现今的辽国是由先皇帝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听政,辅佐她的亲生儿子,只是她的亲生儿子才不到三岁。其他皇子不服,也不听太后用,反倒团结起来与太后作对。只有耶律钦,抱着别样心思,正百般讨好辽国太后。   他们自斗还来不及,今年的大朝会,耶律钦都没空过来,自斗妨碍了他们的眼界,自然也没空去收女真。赵琮以为,于他,于大宋而言,正是拉拢女真的好时机。女真左靠辽国,右侧又是高丽,地理位置实在重要。   况且女真一旦发展起来,于大宋才是真正的危机,他也要及时扼杀对方。   赵琮倒也没有讲仔细他的想法,只是又看向他:“你的那位至交,顾辞,今年过年依然未归?”   谢文睿有些失落,低头:“并未归来,他无父无母,说回来也是冷清。”   赵琮倒没有仔细看他的神色,只是可惜道:“倒也可惜,朕一直想亲眼见他一面。这几年,也多亏他,他也当真好本事,唬得耶律钦与他交好,耶律钦这人可是难对付得很。既非君子,却又并非小人。”   谢文睿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下回你再与他通信往来时,告予他,过几年回来,朕给他派差事。”   “陛下,他若不是个怪人,怎能骗得耶律钦团团转?他向来机灵,连跳大神都会,也才能因此唬人,辽人向来信这些。也因他是个怪人,他从来都不愿为官,当年也只是考了个举人。”   “虽说如此,这般的郎君,朕也想当面见一面,道声谢。”   谢文睿立即站起来,作揖:“他哪能当得陛下的谢。”   “朕说能,便是能。”赵琮往下压手,“文睿且坐下。你去永兴军路,安排好一应事宜便回来,朕会再派人去接替你。之后,你便去登州。朕给你一个‘权知登州’的官位,任命文书,朕即日便会发下。此行去登州,朕也派了军器监丞钟兴与你同去,他将暗自带上一批新研制出的弩与弓过去,你们届时多试验,好好相处,他是个脾性很好的人。至于水军的募兵,这些等你到那处安定下来,再做安排,一切等同于禁兵,朕也会令登州知州全力给你支持。只是莫要声张,凡事谨慎,此行的真正目的唯有朕与你们二人知晓。”   谢文睿一一应下。   赵琮又交代了一些,再道:“这几年,辛苦你在外头,也耽误了你娶妻生子。如何,家中可有瞧中的小娘子?朕为你赐婚。”赐婚也是体面。   谢文睿赶紧低头,小声道:“尚无。”   赵琮暗笑,虽说已经二十三岁,谢文睿倒是还有赤子之心,说起这些事来,竟还这样不好意思。似他这般的年纪,哪个不是早已有儿女?   他笑道:“也罢,此事不急,只是若有心悦之人,你当告予朕知道。朕替你做主。”   “是。”   两人议完正事,说笑一番,谢文睿离去。   谢文睿走后,赵琮走到内室,坐回榻上,靠着引枕,再看手心里的小水滴。   在这里,十六岁成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十一今年恰好十六岁。   他是否不该为了自己的私心,是否也该给小十一赐婚才是?   正想着,染陶进来为他倒茶,他抬头,问道:“他回来没?”   这些日子,赵世碂还是成日里往宫外跑,他跑得越厉害,赵琮越不愿让他出宫去。他们俩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等他真出了宫,可还有时间进宫来?   染陶笑道:“谢六郎出去的时候,正巧遇着小郎君,他们俩又一同出宫去。”   赵琮“哦”了声,心中更失望。   是不是因为他当皇帝也已久,身上威严太甚,小十一如今也不愿与他同在一处。而且他两辈子加起来,本就挺大了,思想是否有些过于老旧?反而是谢文睿这样年轻的郎君,小十一才愿交往?   赵琮叹气,低声问染陶:“朕是不是将小十一管得太过严?他出一趟宫,朕也要令他们多人跟着。”   染陶听到他们陛下有些低落的声音,心中一颤,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柔声道:“陛下是喜爱小郎君,才这般对他。小郎君才多大呀?才十六呢!正是要好好教的时候,也幸好咱们小郎君在外头五年也长得这般好。陛下也是知道的,京中多少郎君成日里游手好闲,不知做正事。陛下是为了小郎君好,才这般约束他呢。有陛下的亲自教导,咱们小郎君自会更好。”   染陶实在太会劝人,赵琮一想,可不是!   他自然要看好小十一,否则被人带坏了怎么办!   他又问:“朕是不是该替他相看媳妇儿了?”   染陶一点儿没犹豫地说:“陛下,小郎君还小呢。待再大几岁,才合适呢。”   赵琮满意了。   染陶站在榻边陪他,他继续想赵世碂的事。   他在考虑赵世碂的官位问题,赵世碂是宗室之人,自然不用考科举,可是安排到哪个位子上,他也有许多考虑。   从盲目的私心来讲,他自然是希望他的小十一越威风越好,恨不得给个宰相当。   但是抛却这盲目,他也知道,将小十一放得越高,对小十一越不利。   况且小十一的为官能力到底如何,他也不知。   尤其魏郡王府曾被他狠狠踩下去过,这几年他从未见过魏郡王。如今小十一回来了,人既无碍,他也该见魏郡王一面。   没办法,作为皇帝,总要讲究面子工程。   尤其又是大宋这个朝代,讲究柔与和。他才亲政五年,根本无法扭转所有人的想法。赵琮低头喝了口茶。将朝中各处官位拨拉一遍,他心中已有思量。放到外头去,他肯定是舍不得的。不如便让小十一去做个词臣,风雅又受人尊重,还不用吃苦,俸禄还高,也能常进宫来。   虽说小十一也不用靠着俸禄吃饭。   想到俸禄,赵琮又抬头:“给小十一做的衣裳呢?”   “陛下,尚衣局早晨已送来一批,剩下的还在赶制。”   “快些,天越来越暖和。”   “是。”   “给他宅子里打的家具如何?”   “早就量了尺寸,小郎君府中的正房已修缮好,床与榻已经摆进去。待下个月都修好,就能都搬进去啦!”   赵琮这才又收回视线,思索了会儿,轻声道:“令魏郡王明日进宫来见朕。”   “是。”染陶转身出去。   赵琮放下茶盏,拿起扇坠继续看着发呆。   赵琮除开政事外,满脑子都是赵世碂,以及与赵世碂相关的事。   赵世碂却跟谢文睿在外面吃酒。   谢文睿与他也就仅有几回照面,但奇怪的是,再见面,竟也无陌生感。赵世碂说了几句客套话,邀他去吃酒,谢文睿欣然应下。   两人找了家酒楼坐下,两人竟然也聊得来。   赵世碂看他一眼,道:“多年不见,谢郎君竟还和从前一般。”   谢文睿有了五年的历练,也不似从前那般有些拘束,爽朗地笑:“小郎君倒是大变了模样,长得比我还高!”   赵世碂回来后,福宁殿的人还叫他“小郎君”,他也不忍拒绝。但是毕竟听习惯了,尚能接受,谢文睿都这般叫他,他便觉有些违和。   可他又不愿按魏郡王府的排辈叫,毕竟他其实压根没有赵家血脉。   他没再在意称呼之事,而是问起另一件他感兴趣的事:“谢郎君可已成亲?”   谢文睿有些窘迫,怎的今日都在问他成家之事,他低头道:“尚未。”说罢,便喝尽一盅酒。其实顾辞不回来是有缘由的,他向顾辞表明了心意,顾辞便再不愿见他,而是躲着他。如今连国都不回,他也着实苦闷得很。他每回替陛下向顾辞传信时,总也有一封自己的信件,顾辞却从不回应。   赵世碂暗想,这辈子果然又如此,其实他还想细问顾辞之事。他今日将谢文睿叫出来吃酒,便是想知道,到底是为着什么,谢文睿才愿为了一个男子,连家室也不要。他更想知道,男子与男子之间,是如何相互喜爱的。   可是他要如何问出口?这是人家私事,他哪能多问。谢文睿自己也不愿说。   赵世碂顿时也有些烦闷,干脆也同谢文睿一起闷声喝酒。   这么一喝,就喝到了月上枝头。   还是路远怕他再喝下去,回宫晚了,陛下又要生气,赶紧说要回去,赵世碂才回神。谢文睿早喝了个半醉,看起来这几年过得也不太如意啊。可他仕途上正是春风如意时,怕是感情之路不顺畅。   这么一想,赵世碂莫名心理平衡许多,交代谢文睿的小厮小心送他回家。   他也带着路远回宫去。   到了外头,风一吹,赵世碂闻到自己满身的酒味。   他的酒量很不错,其实并没有醉,但这酒味也太过……   他不禁皱眉,这样回宫,赵琮一定要生气。气起来怕是还要罚路远,以后说不定又不让他出宫。可他在宫外还有事情要做,他也不敢长期待在宫内。   这些日子,他成日里往宫外跑,自然也是有原因。   这次回来,赵琮对他太好,比从前还要好,时日一久,他已经开始找不着方向。又如同当年那般,他渐渐又迷茫起来。他甚至希望赵琮早点给他差事,有了事儿做,自然又能清晰起来。可赵琮一直拖着,赵琮是不想让他吃苦,不管上辈子如何,在赵琮那里,他始终还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郎。   可他想做赵琮的刀与盾,不愿做赵琮保护下的无用之人。   但他不敢说,一提这些,赵琮便以为他又要走,只气。   这些又能怪谁?还不是怪他自己,当初那样离开。   他想罢,骑在马上,看着夜间的街头,忽然便道:“我喝了太多酒,你们回宫吧,我回我那宅子里头住。”   路远一愣:“小郎君!宅子还没修好呢!”   “宅子虽未修好,正房已差不离,床也已置进去,有地儿睡觉就成。”   “这——”路远皱眉。   “去吧,再不回,宫门便要关了。你们回去后,千万别说我饮酒之事,陛下要气的,你们也免不了被罚。”赵世碂说罢,一夹马腹,便往前行去。   “哎——”路远跟其他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看他远去,宫门确也将关,他们只好回宫。   赵世碂回到修了一半的宅子,目前这儿也就洇墨带了几个临时买来的小丫鬟在住。见他回来,自然是大惊。   他也不多说话,只令洇墨去拿酒。   洇墨拿了酒来,他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借着月色继续喝酒。 第100章 小没良心的一点儿也等不得!   福宁殿中, 赵琮抱着手炉正看书。   染陶手持托盘走进来, 轻声道:“陛下,都准备好啦。”   赵琮看了眼, 是温热的加了绵糖的羊奶与切好的林檎果, 他道:“回来了正好吃。”   “正是, 吃了好睡。”染陶将碟子放到桌上,立身道, “怕是要回来了, 婢子去外头看看。”   “好——”   赵琮话音刚落,路远从外头进来。   “怎么就你一人。”   “陛下……”路远跪下, 倒也真怕说小郎君喝多了, 陛下更气, 他只小声道,“小郎君与谢六郎在外头吃酒,晚了,怕赶不上, 便令小的们赶紧回来!他去外头宅子睡一晚。”   “……”   染陶见陛下脸色微变, 立即先道:“你真是个傻小子, 你当在宫外陪小郎君才是!”   “小的错了……”路远也有些忐忑,他说罢,陛下久久未有回应,是不是还是气到了?   他一直跪着,染陶也不敢说话。   过了挺久的时间,赵琮突然开口:“将盛音叫来。”   “陛下?”染陶不解, 都这个时辰了,叫他来做甚。   “将他叫来。”   “是,是。”染陶回身就出去。   路远将身子伏得更低,生怕碍了陛下的眼,陛下未叫他起身,他也不敢起。但他已是多虑,赵琮压根忘了他。   赵琮此时心中跟有火烧的。   盛音来得很快,一进来,便行礼:“陛下,小的来了!”   赵琮看他,正要说话,瞧见还跪着的路远,开口:“你出去。”声音冷冰冰。   路远磕了个头,转身就溜。   赵琮再看盛音,声音冰冷且平静:“宅子还要多久才能修好?”   “还要一个多月呢!”盛音按照从前说好的时限说。   “到底还要多久?”   “……呃。”盛音开始冒汗,难道又有变?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陛下。   陛下阴沉着一双眼睛看他,他身上的汗瞬间便凉了下来,立即低头,并道:“陛下!再有一个月成不成?”   “太迟。”   “二十日?”   “迟。”   “十日!”   “迟。”   “三日!陛下,三日之内一定能修好。”   赵琮点头:“去吧。”   “是……”盛音小心翼翼地走出内室,呼出一大口气,赶紧往外走。走到廊下,染陶皱眉问道:“陛下此时叫你来,所为何事?”   “唉,上回陛下嫌宅子修得太快,今日陛下又觉着太慢了,要三日内便修好呢!”   染陶一听便明白了。   她是贴身陪在陛下身边的,陛下到底有多舍不得小郎君,她是最了解的。怕是小郎君今日不回来,陛下到底还是被气着。   陛下难受,她便也难受,却也觉得无奈。   小郎君都已经十六岁,真不能日日捆绑在跟前。前些日子,小郎君刚回来,陛下看得紧也有缘由。如今陛下既然已看开,她也不再劝。小郎君总要成亲生子的,陛下又不能看管他一辈子。   这回,出去便出去吧!   陛下总要适应。   她令人将盛音送走,转身进去,赵琮见她进来,直接道:“制好的衣裳别往这儿送了,送到外头去吧。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差什么都记下,给他补上,一一走朕的私库。你再挑几个人给他用。”   “是。”染陶应下,还要再说。   赵琮却自己从榻上起来,转身往内走去,边走边轻声道:“朕睡了。”   “……”   染陶竟也不知他们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还在气着,还是当真已经看开?   次日,染陶带人一同出宫。   赵世碂昨夜到底是喝醉了,睡得也晚,还未醒。洇墨见他们一行人过来,立即将他们往里头请。茶喜也来了,一眼便认出洇墨,她盯着洇墨看。   洇墨歉意地对她笑了笑。   茶喜“哼”了声。   染陶皱眉:“怎的这般不知规矩?”   “姐姐,这就是当初来宫里将小郎君叫走的女使!”   染陶也看她,洇墨赔不是道:“两位姐姐,对不住,当时实在是没法子。”   “罢了,都是当年的事了,就忘了吧。”染陶拉上茶喜的手,对洇墨道,“陛下令我来瞧一回,看看还有什么差的,回头好给添上。陛下也知道小郎君这处无人用,我今日带了人来,且宫中尚衣局给小郎君制了些衣裳,今日先送了一批过来,便也一并带过来。”   洇墨往他们身后看去,共有六名宫女与六名太监,外头车上堆了许多个箱笼。   她暗自咋舌,箱笼里头难道都是衣裳?这些才是其中一批?   染陶笑:“这是茶喜,日后她在此处伺候小郎君。”   “茶喜姐姐好。”洇墨向来嘴甜。   “免了,我还没你大呢。”茶喜不满。   染陶点她的脑袋:“真是不知规矩!”   “没事,没事。”洇墨赔笑。   他们一来,洇墨原本买来的丫鬟没了用处,只能干看着。且宫人规矩大,小丫鬟们刚买来还没来得及调教,纷纷看傻了眼。   太监们忙着搬箱笼,宫女整理。   染陶则与茶喜一同将宅子看了遍,洇墨也在一旁陪着。   越看,洇墨心中越是诧异。据闻宅子还有一月有余才能修好?今日陛下这架势,是不打算再让郎君进宫住了?   她暗自高兴,这好啊!   总住在宫里,万一又惹怒那位皇帝该如何是好!且在宫里,他们郎君也总受拘束,有事要回也寻不到人呢。   她高兴了,醒来的赵世碂却瞧着面前笑盈盈的茶喜傻眼了。   茶喜手上拿着一只茶盏,笑道:“小郎君!您醒啦!这里头是蜜水!”   “……”赵世碂还往外看了眼,好看这到底是不是尚在宫中,他云里雾里地接过茶喜手中的茶盏。   茶喜一股脑地将事情全部告诉他知道。   赵世碂立刻便清醒过来,赵琮到底还是气了他。   他连水也不喝,立即起身换衣裳,出门就要进宫。   他也顾不得上身的衣裳太过华丽,那是赵琮钦点的样式,他只能穿。他一出房,见到院中情景,便又是傻眼。一晚而已,竟然还能有这般变化。   茶喜又道:“今儿出来时,染陶姐姐就令人搬了许多花草带来,果然——”   她没说完,赵世碂已大步往外走去。   他匆忙骑马至宫中,赵琮却不在福宁殿,在崇政殿处理政事。他又去崇政殿,福禄没让他进去,只是歉意笑道:“小郎君,陛下在里头有要事,今日谁也不见。”   “……”   往常赵琮在崇政殿处理政事的时候,他又不是没进去过。   赵琮就是又被他给气着了。   昨夜喝酒到底情绪受影响,此时赵世碂十分后悔,他明明是不想惹赵琮气的,他又对福禄道:“进去给陛下通传一声。”   福禄点头,进去通传。   赵琮正在里头见魏郡王,原本也有些心神不宁,不知染陶在外如何,见福禄进来,他立即看过去。   福禄走到他耳边,轻声道:“陛下,小郎君来了。”   赵琮面色一冷:“不见。”   “陛下……”   “叫他回去,往后没朕的通传,别进来。”   “是……”福禄只好出去。   赵琮自是气的,好不容易回来了,让他在宫中多住一些日子又如何?他赵琮又没有眼巴巴地盯着他在宫中住一辈子,当时要他滚出开封府时,倒知道跪下认错,如今才多久?   既然要出去,就赶紧出去,再也别进来!   其实赵琮知道他自己不对劲,但他已来不及去辨析这不对劲到底为何。   他冷着一张脸,等了片刻,没等到福禄再进来,知道人大约又是走了。   他这才看魏郡王。   几年不见,魏郡王也老了许多。   赵琮虽气,却也知道正事要紧,他叹了口气,说道:“王叔,你也老了。”   魏郡王从前就是爱装相,眼泪说来便来,这会儿有了这几年的经历,眼泪更是来得快。他还特地低头用袖子擦眼泪。   赵琮知道他虽是在演,却也有几分真情实意。   毕竟在这样的王朝,被皇帝厌弃便等于失去了一切。这几年,他们王府纯粹是靠爵位与姻亲在撑。他不喜魏郡王府,旁人也不敢与他们来往。   魏郡王听到他这话,起身就又要跪。   赵琮安然坐着,倒也没拦,见他跪下,叹道:“王叔,你还是快些起身。你这样,朕这心里头也不好受。”   “陛下啊!”   “王叔,朕其实是感激你的。因为你,小十一当年才能陪在朕的身边。当初朕还未亲政时,也是你帮朕与太后周旋,更教朕如何与使官打交道。”赵琮声音脉脉,音量恰好,说得很感人。   魏郡王起身,坐在高椅上,边点头,边又去擦因感动而流下的泪。   “王叔也知道,朕刚亲政时,头一回私下见的官员,其中就有你。”   “臣都知道,陛下对臣抱有厚望,皆是臣家中那些不肖子孙没出息!惹怒陛下!”   “王叔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当初赵廷在宫宴上失了规矩时,朕便说过,朕重家风。你们是郡王府,如今整个大宋不过只有两位郡王爷罢了,你们在外代表天家,却屡屡做出这样的事情,朕如何不气?朕也要与王叔说几句心里话,当初朕那般气,的确有私心。小十一,好好的一个孩子,不过回了一趟魏郡王府,人便没了?朕到底如何才能不气?!便是普通百姓家,也没有这个样子!”   魏郡王又要起身。   “王叔你坐着,朕这几年也有苦衷,今日能与王叔这般说一回,心中也痛快不少。”   魏郡王点头:“臣都知道,当初臣也狠狠罚了他们,只是为时已晚啊!”   “如今小十一回来,朕也才能放下过去,好好与王叔说一回。但这些年,朕心中对你也有愧疚。”   “陛下!臣担不得!”   “王叔莫要这般,你对朕如何,朕心里知道。小十一既平安归来,朕也当放下过去那些才是。只是你们府上那位侧妃,当初被朕贬到盐场去,朕是万不会再恩典她回来。她的儿子,据闻还在宋州,他也不能再回开封府。”   “陛下说的是,臣都晓得。”   “王叔,朕看着你,也觉心疼。朕知道你也愿宗室好,更愿魏郡王府安宁,朕又何尝不是如此?惠郡王家的叔华,文采非凡,如今在国子监挂职,做得很好。朕瞧见这般的赵家子孙,便十分欢喜,也愿宗室中再多些这样的后辈。”   “臣有愧,没能教出得力子孙来!”   “世子虽胡闹,十一的大哥,赵世元,却也是个好孩子。”赵琮气归气,还是要给赵十一捞好处,就是要魏郡王知道,他们家就是成也赵十一,败也赵十一!往后全都得讨好赵十一!谁让从前他们的确欺负、忽视赵十一,赵十一再骗他,当初留在宫里,魏郡王府为了自己,竟无人来带他回家也是实情。   魏郡王早就成精了,怎会不懂赵琮的意思?   不过他心中也是一松,原本只当今日进宫,不过就是与赵琮叙一番往事。真想捞到好处,还得过些日子。没料到,赵琮说了一番,二话不说就决定给世元差事。他这心中既高兴,也有些感慨,陛下比他想象中还要果断许多。   甚至,他也早已摸不准陛下的想法。   赵琮说了这么一通,喝了茶,润润嗓子,再道:“王叔,你回去后让世元过几日进宫见朕,朕与他说说话,给他安排差事。”   “陛下,臣愧不敢当啊!”魏郡王颤颤巍巍地再跪下。   赵琮心想,给了你好处,也就别再装了。他也无力再应付下去,放下茶盏道:“王叔也回吧,明日朕要出宫亲耕,世元也来。”   “谢陛下恩。”   赵琮看魏郡王颤颤巍巍的模样,到底也有些心疼,他一直记得当初魏郡王的那几分真心。那也是他式微时,唯一关心他的人。他起身,下去亲手扶起魏郡王,这么一个举动,倒叫魏郡王流出了一些真心实意的眼泪。   福禄亲自送魏郡王进宫。   染陶进来见他,给他回禀外头的事,赵琮兴致缺缺地听了番。   直到染陶说:“怪道小郎君昨儿没回宫,他在外喝酒喝多啦!怕是怕回来惹您担忧。”   赵琮立刻抬头看她。   染陶心中叹气,果然还是在意。   她道:“婢子们早上去的时候,小郎君还未起身呢,问了小郎君身边女使才知道什么情况。婢子方才又去问了路远,小郎君怕你罚他们,没许他们说实话,这小子,还真没说!婢子已经罚他了!”   赵琮却又高兴起来,原来不是不愿进宫,只是喝多了怕他担心呀!   他立刻便露出笑容,笑着又想叫盛音过来。可他转念一想,东西都搬出去了,哪还能再让人回来?他顿时又收起笑容,甚至暗自反思,他往常不是这般浮躁的人,这件事情上头怎会如此反复?   染陶见他们陛下突然又不高兴了,更觉诧异,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她哪里晓得,赵琮自己也不知道呢。   他继续抱着手炉,问道:“他身边的女使叫什么名字,人如何?”   “名叫洇墨,据闻小郎君尚未出生时,她便在单娘子跟前伺候的,也是亲眼见小郎君长大的。人看起来,很妥帖。”   “那就好。”赵琮点头,“她叫洇墨,你叫染陶。”   染陶也笑:“是!婢子也这般觉着,名字倒跟对了一对儿似的!”   赵琮再度莫名高兴,他笑问:“他人呢?”   “呃……小郎君又出宫去了。”   “……”赵琮沉默。   他才与魏郡王说了多久的话?   小没良心的一点儿也等不得! 第101章 画卷上竟然有个年轻男子在亭中笑。   赵世碂出宫后, 到晚也未再回来, 且一点音信也没有,更没使个人进宫来说一声。谁也不知他干什么去了。   赵琮靠在床上一直等, 染陶进来几次, 到底劝道:“陛下, 小郎君毕竟已长大,这几年又在外, 怕是早已无法适应宫中规矩。”她还有一句话没说, 陛下也当适应如今的小郎君才是。   “朕知道。”   “陛下快些睡吧,您定了明日出宫, 到了城外, 您更要亲耕, 得累一天呢。”   “染陶。”   “嗯?”   赵琮斟酌一番,还是问道:“朕对小十一的态度,是否不对?”   类似的问题,白天时, 陛下已问过一回, 可他如今又问, 染陶心中再叹气。她轻声道:“陛下,您的态度不无不对,小郎君也无有不对。只是隔了这几年,总……”   赵琮知道,隔了几年便如此,往后赵十一还会娶妻生子, 他应该早些适应才行。他徒问这些,又有何用?他暗自嘲笑,不等染陶给他整理被子,他自己先躺了下来,面朝里,轻声道:“朕睡了。”   染陶知道心理落差最令人难受,可这也是实情,陛下总要适应的。她也不再劝,也劝不得,这事儿总得陛下自个想明白才是。她放下幔帐,转身出去。   翌日清晨,赵琮早早醒来,穿了身轻便的衣裳,便带着宫中妃嫔,宗室子弟与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一同去城外。   这事儿,赵世碂倒是知道的,只是赵琮之前也没定个具体日子下来。便是今日外出,也是他昨日临时定下的,还没来得及告诉赵世碂。原本,赵琮是想带赵世碂同去的,可此时也没了兴致。他还当小十一是孩子,赵十一却真的已不是孩子。   城外早已安排好田地,赵琮还允附近的村民同观。   村民们难得一见皇帝,自是兴奋得很。赵琮是已将表演刻进骨子里的人,在这样的场合下,自然是表现完美,无论他的实际情绪如何。   同观的村民们跪下高呼万岁,他叫起,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语,便亲自下田。可又把大家吓着了,谁也没想着,这亲耕,当真是“亲耕”!   就是几位近臣,也没料到他们陛下当真要下地!   钱月默更是紧跟他,一起下地。其他几位妃嫔,虽不得宠,但陛下与淑妃也从不缺她们吃喝,这几年从未因无宠而被折腾过,陛下反而常赏好东西给她们,如今反倒也心境平和起来。她们早就被钱月默说过一回,今日也都穿了轻便衣裳,纷纷扶着宫女的手下地。   赵琮向来生活在城市,稻与麦从前是分不清的。反倒是这辈子开始当皇帝,他样样开始学,样样开始认。如今倒知道两者的区别,只现在才是二月,放到上辈子,也就是公历三月,还不到插秧的季节,他也只能耕一耕田。   且这田地已是打理得差不多,他即便真下地耕田,终究还是做样子。但他到底拿着犁刀好好将身边一块地平了一遍,妃嫔们有样学样,其他官员更是学了个十成。   一旁的村民早已傻眼,官家、宫中娘子与这些达官贵人们,居然真的把一块田地给平了一遍!   这当真是有史以来最实在的“亲耕”。   赵琮平完他身边那块,直起身子,便觉得腰酸,腿脚皆疼。   他身子不好,从不习武,顶多用完膳,在院中走几个来回罢了。养尊处优惯了,哪能干这样的活?其实平到一半时,他便觉着有些不适,硬是撑下来。   他一抬头,看到村民们殷殷的眼神,顿时觉得这点苦不算什么。   他笑道:“今年定有好收成。”   村民们一听,又跪下谢恩。   赵琮笑着再叫起,因要在百姓面前持有形象,他硬撑着没去扶住染陶。   此时,城内赵世碂的新宅子中,他倒是熬了一宿,终于将画作成,面上也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他放下画笔,便往外叫人,茶喜走了进来。   洇墨原本就不是普通丫鬟,穆扶不在,她也要管京中生意。茶喜来了,赵世碂分了分,令她主要去管府外的事。   茶喜手托花蜜水进来,叹气:“小郎君,您到底画些什么呢,一夜也不睡。要是被陛下跟染陶姐姐知道,婢子又要被骂啦!”   赵世碂一直记得当年茶喜对他的好,赵琮派她过来,他还挺高兴的。   他现在兴致好,边喝水,边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婢子十八啦!”   “如今陛下把你给了我,我将你嫁人如何?”   茶喜大惊失色:“是婢子伺候得不好吗?”   赵世碂笑:“我是为你好,才想将你嫁人。”   茶喜松了口气,说道:“婢子不嫁人,同染陶姐姐一样。染陶姐姐伺候陛下一辈子,婢子便伺候您一辈子!”   染陶不打算嫁人?萧棠怎么办?   不过赵世碂也未再深究这件事,等画晾干,他亲手将画卷卷起来,用丝绳松松系好,寻了个雅致的黑木盒子出来。他将画卷小心放好,便转身去洗漱、换衣裳。   茶喜为他束发髻时,依然诧异:“小郎君,您到底画了什么?”   赵世碂笑而不语。   束好发髻,他自己拿了赵琮亲手给的那支发簪簪上,转身再亲自去挑衣服。   茶喜更为纳闷。他们小郎君可是从不过问这些的呀!   赵世碂是知道自己惹赵琮生气,想去哄赵琮高兴,他知道赵琮喜欢什么东西,赵琮极为在意这些。他自是要将自己收拾得齐整些,赵琮自会愿意见他,赵琮看着喜欢,也就能早些原谅他。   他选好衣裳,换上,便抱上黑木长盒,往宫中去。   等他到宫外,守门的太监讶异道:“小郎君!您怎的这个时候进宫来?”   “……”赵世碂不解。   “可是陛下有事情要示下,派您回来?”他们都当赵世碂也跟陛下一同去城外。   “……”   赵琮一行人早晨出城出得早,此时趁着日头正盛回来。   阳光暖洋洋的,照得马车内也暖,他昏昏欲睡地靠在马车内的榻上,随着马车摇晃。今日出宫,坐的是八驾马车,摆了帝王仪仗,但也未摆全。不过清了御街与几条主道而已。出宫本就为亲耕,为天下祈福,没道理折腾老百姓。   因摆了帝王仪仗,染陶也不好陪他坐马车,只是在车外跟车。   他腿脚疼,也就只能自己时不时捶几下。   眼看着拐道便上西大街,再行一会儿便能到宫中,染陶在车外小声告予他,他松了口气,只想快些回去好好泡一泡身子。   正在此时,车队却忽然停了下来,马车虽不快,倒也是有惯性的。赵琮往前一扑,幸好他赶紧拽住身后的扶手,才没被甩出去。   他往后靠在榻上直喘气,简直不想再说话,暗道这辈子,就这体质,也不知到底能活到什么时候。他正要问染陶是何事,染陶已经小声道:“陛下!小郎君来了!”   “……”赵琮其实还在气,却也讶异,他连宫都不回了,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   赵世碂昨日之所以不等赵琮消气便回去,便是赶紧去想办法哄赵琮高兴。   可赵琮是皇帝,要什么没有?   他在街上转了一圈,没见着一样可心的东西,什么也没买着。正巧一家珍宝铺子给他拿名家画作看,他想起赵琮喜欢他作的画,这才有了想法,转身便家去画画。   从昨日下午直画到早晨,可算是画好。   急急地要去宫中见赵琮,哪料他招呼都没打一声,便带上所有人出城了!明明前些日子,赵琮还问他定哪个日子最好,此时竟然撇了他就走。   他自是又吓着了。   他听了太监们的话,转身便往城外赶。因御街与主道都清了人,骑马行起路来,快得很。街边守着的侍卫开始还要拦他,侍卫长却是认得他的,立即放行,之后一路顺畅。   远远地,他瞧见了车队,他拉紧缰绳,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他的马一声鸣叫,前方打头阵的亲卫们骑着的马也没好到哪里去。   若他不是是赵世碂,是人人都只知道的陛下心尖上的人,那些亲卫们怕是早上前将他拿下。   前方有了突发状况,福禄立刻带人行来,正问:“怎么了这是?!——小郎君?”   赵世碂从马上下来,面上难得有了急躁:“陛下呢?”   福禄怔愣:“陛下在车上呢。”   赵世碂从马背上拿下一样东西,就要往前去。   福禄这才回神,赶紧走到他面前,小声道:“小郎君,这到底不合规矩,这么多人瞧着呢,好歹让小的去禀告一声!”福禄这说的是特别大的实在话,意指:这么多人面前,您好歹演一演才是!   赵世碂脚步一顿。他竟然急得忘记了规矩?   这番功夫,御驾那处又有人跑来,行礼便道:“小郎君,陛下说他知道了,要您就在前头,一同回宫。”   在前头?跟一群外人在一起?这怎么够?!   他得见到赵琮才行啊!他又惹怒了人,怎能再在前头待着?   他再道:“我有话要对陛下说。”   “……”传话之人只好再回去。   赵琮一听传话,更气。   不回宫的是他,此时死活非要见他的也是他!   他赵琮就这么好见?!   心中虽气,脑中虽这般想,赵琮皱眉在车内静了会儿,到底开口道:“叫他在外跟车。”   “是!”   赵世碂得到回应,松了口气,立刻再翻身上马,将那长盒紧紧抱在怀里,行到赵琮的御驾旁。   染陶暗道,陛下跟小郎君两人相处倒是极为有趣,怎的似乎十分别扭?   但她也不多想,只往旁让了让,好叫赵世碂骑马恰好跟在一边。   这边总算妥当,福禄高喊一声“起驾”,车队继续往前行去。   赵琮的御驾旁,跟有许多贵族子弟,其中就有赵世碂的大哥赵世元。   他在赵世碂身后,抬头暗暗看他几眼,心中也有思量。他与这位弟弟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回面,还在王府时,他们两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多年之后的现在,他们之间依然有着天壤之别。   只不过这别,可就不同了。   御驾竟会为他而停,且陛下一点儿不气?还让他跟车在一旁?   赵世元都不禁想,这位十一弟弟到底有什么好本事,能哄得陛下这么喜爱他。他也好学学,好让他们魏郡王府重返荣光?难道是因他生得好?可是他们王府子弟生得都不差啊!   他很不解。   不止赵世元这般想,其他人人都这样想。   此时人人都紧盯着赵世碂,赵世碂却不自知,他在车外,小声道:“陛下。”   赵琮暗“哼”,压根没理他。   “陛下,我错了。”   赵琮更气,“我错了”三个字说一回、两回,还有用。说多了有什么用处?真当他赵琮还是从前的傻子好哄?!   赵琮依然未出声,赵世碂的脸便变得更阴。   赵世碂在赵琮面前是乖得很,仿佛身上的阴郁与霸道便全没了。但此时赵琮在马车里坐着,他身上那股阴霾就渐渐将他包围,盯着他的人也不敢再盯。   直到回到宫中,车内的赵琮再未应过他,他便一路脸阴到宫门处。   赵琮是皇帝,车驾可以行进去,他们却不行。赵世碂翻身下马,将盒子抱紧,依然紧紧跟着马车,一直走到福宁殿门口。   赵琮没听到小没良心说话,只当人又耐不住,说不定又不在马车旁了!他却又下不来脸去问。他既气,又厌烦这样陌生而奇怪的自己。   偏偏腿脚疼得很,马车一停下,他便烦躁地自己掀开帘子,他起身便要下马车。   染陶等人都没料到他突然就下了马车,马车还未停稳。赵琮的腿脚本就疼,他矮着身子出来,脚底板猛地一疼,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往马车下掉。福禄等人吓得立刻就往地上扑,预备当垫子。赵世碂却先一步扔了怀中盒子,大步上前揽住赵琮的腰,将赵琮抱在怀里。   赵琮一吓,再一愣,耳中便听到重物坠落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往地面看去。   一个黑木盒子摔在地上,已摔开,其中一幅画卷掉在地面,丝带松落间,画卷展开半幅。   午时阳光下,画卷上竟然有个年轻男子在亭中笑。 第102章 不是那种喜欢,而是那种喜欢。   不待赵琮看仔细, 赵世碂便立起身子, 二话不说将他给抱进了福宁殿。   身后众人还在怔愣,福禄是头一个回神的, 他从地上爬起来, 急道:“快起来!进去!”其他地上趴着的才一一跟着起来, 往殿中跑。   染陶则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画卷与黑木盒。   她也惊讶,画上之人, 是他们陛下吧?   这画是小郎君作的吧?   此画的确是赵世碂所作, 为了讨赵琮欢心而作,但他现在也没了讨欢心的兴致。他着急地将赵琮抱进正殿的内室中, 将他放到榻上, 便着急地要去脱赵琮的靴子。   靴子已拽下一半, 赵琮猛地回神,他立即把脚往回收。   赵世碂看他:“你的脚怎么了?!”   “……”赵琮也不知他是怎么了,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就不敢看赵世碂的脸, 他的脚也忘了再收回。   趁他迷糊, 赵世碂手快地脱了赵琮右脚上的靴子。赵琮的脚一凉, 赵世碂从一旁移来炭盆,赵琮的脚面漫上融融暖意。他低头看向赵世碂,赵世碂在脱他另一脚上的靴子,只留给他一个脖颈可看。   赵世碂手快,两只靴子很快便已被他脱下,赵世碂正要跪下。   福禄从隔窗后绕进来, 急道:“陛下——”   赵世碂不悦道:“出去。”   “小郎君——”   “都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   福禄在隔窗外犹豫了会儿,到底老实出去,并拦住了所有打算进来的人。   赵世碂这才跪在地上,并将赵琮的脚抱在怀中。赵琮的脸莫名有些烧,他再度想收回双脚,可是赵世碂抱得紧,赵世碂抬头看他,叫他:“陛下。”   赵琮不再动。   赵世碂的声音很委屈。   “陛下,我错了。我不是故意不回宫,也不是不愿意进宫与你一同住。只是我已长大,在宫里,别人会以为我对你的皇位别有企图。你身子不好,又尚无皇子,别人更会胡乱猜测我的心思。可是——”   赵世碂看他,认真道:“可是我没有这些心思,我不愿被人这般猜想。陛下,我也不是存心惹你生气,只是我因此事有些迷茫,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该如何与你说。昨日喝多了酒,怕你见我喝酒要气,便未回来,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陛下,你别生我的气。”   赵世碂仰头看他,看得认真。   赵琮低头看他,却已看呆。   “陛下……”赵世碂再叫一声,将他的腿与脚抱得更紧。   赵琮渐渐回神,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下意识道:“我没气你。”   “陛下千万别气我,往后我再也不随意就走,也再不做惹你气的事。五年前,你保护我。往后,我在你面前,我来保护你。任何惹你气的人,我来帮你杀他。任何你厌恶的事,我来替你做。我早已不是十一岁,不需再装傻,更不敢再骗你,我能为你做许多许多的事。”   赵世碂说这番话的时候,始终仰头看着他。   赵琮的眼圈不知不觉便红了。   “陛下?”赵世碂再问。   赵琮点头。   “要陛下亲口说。”赵世碂再委屈道。   赵琮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好。”   赵世碂心中包袱终于落地,往后他一定忠于赵琮,凡事以赵琮为先。   他也会一辈子瞒住那个最大的秘密。   他低头扯去赵琮脚上的袜子,为他按脚底。   赵琮早已不在意。   他怔怔地看着不远处墙角的炭盆,眼角莫名起了些微湿意。   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对劲来自于何处。   真是太不妙。   他喜欢上了他的侄子。   不是那种喜欢,而是那种喜欢。   赵世碂晚上留在了福宁殿,且是正殿。   赵琮出去走一遭,又是亲自下田耕地,到底身子有些不适。后来御医也来看了一番,为他按摩了腿上的穴位,赵世碂一直在一旁盯着学。   之前与赵琮说了那番话,赵世碂顿时又清明起来。御医们走后,他还帮赵琮按腿按了许久。赵琮已没劲拒绝,他此时既欢喜,又心酸。   活了两辈子,终于喜欢上了一个人。   这个人偏偏是他的侄子。   他有些不甘心。   他明明不是赵琮,他明明与赵世碂没有血缘关系,他是从另一个世界穿来的。   可他也的确是赵琮,的确与赵世碂有血缘关系。   在他上辈子生活的地方,同性本就难以被人接受。如今时代,男风虽说盛行,却也只不过是个风潮罢了,人们总要娶妻生子。更何况他又是他的侄儿。   为什么他终于有了喜欢的人,却是这样的人?   他闭着眼睛,没去看赵世碂。   心中的心酸到底盖过欢喜。   再喜欢也没有,注定没有结局,也注定了是无望。   赵世碂却以为他是身子不舒服,不愿说话,倒是很乖,按了腿,就乖乖去榻上靠着,自己看书,不打扰他歇息。   后来染陶轻手轻脚过来,小声道:“小郎君,您去侧殿休息吧,婢子在这儿看着。”   “我就在这儿。”   “小郎君——”   “你们去歇着吧,我在这儿陪他。”   染陶又小声劝了几句,赵世碂依然不愿回去。   幔帐内,睁眼的赵琮一一听到耳中。   他叹气,从枕头下面摸出那个小扇坠。他伸手将它举高,晃了晃,小水滴摇来摆去。里头的“宝”字也摇来晃去。   他苦笑。   往后还要给小十一相看儿媳妇,还要看他娶妻生子。   他倒宁愿自己再迟钝一些,宁愿自己永远不明白这份感情。   但是喜欢这件事该如何说?   往往开窍便是一瞬间的事。赵世碂抱起他的时候,他的心跳已经不对劲,赵世碂再仰头委屈对他诉说的时候,刹那间,他便领悟了这种他也从未有过的感情。   前世里,他教学生们去如何表演爱,表演喜欢。   他也试着去喜欢上那个曾骗过他的人,却从未成功过。   谁能想到,穿过这许多年,穿过不同的空间与世界,他终于领悟“喜欢”二字。   却偏偏是一段无望的“喜欢”啊。   唉。   赵琮叹气,心道还是得将赵世碂外派出去才行。   将赵世碂留在这儿,他真怕自己毁了他。他的性格本就偏阴郁,这辈子又是皇帝,亲政以来,看似绵软,实际作风很强硬。他定下的事,从不因人改变,许多人惧他。他也不知这份喜欢,再深下去,偏偏得不到时,能不能令他做出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如今尚能控制,将来小十一娶妻生子,他要如何忍。   虽然小没良心骗过他,但他还是希望小十一能够正常地去娶妻,去生子。   小十一要活得比这个时代里的每个人都好。   他将扇坠再度塞回枕下,心中也已做下决定。   宫外的魏郡王府内,赵世元一到家,便被魏郡王叫去书房百般询问。   赵世元将今日亲耕所见详细讲了一番,魏郡王沉思了会儿,说道:“我虽已远离朝堂,却知,如今朝中官员,多数皆惧陛下。孙太后亲政时,有燕国公坐镇,朝中官员三天两头也要起争执。更别提先帝那会儿,先帝就是个菩萨性子,为了登基倒杀了人。但能力实属一般,政事常常交予宰相,他不闻不问,三两个月不上朝那也是常有的。可你瞧瞧如今朝中,杜誉与钱商两个脾性差了十万八千里之人,竟从未当面起过争执。”   “陛下今日将孙儿叫到跟前问话,面上虽是笑着的,却的确让人平白便生出惧意来,孙儿说话时也很是忐忑。”   “正是如此,咱们都被他给骗了!这几年我也反复想,先帝共有五子,身子健壮,却连连病死。他身子那般弱,何以能活下来?”   “大爹爹是指,那些人,为陛下所害?”   魏郡王怒瞪他:“快收起你这些心思!”   “孙儿知错!”   “孙太后此人虽不是极为聪明的,但自小便进宫,说起对后宫的了解,她认第二,旁人绝不敢认第一。陛下从小在宫中,与她朝夕相处十多年,从未在太后面前露过真正面目,并活到登基时。孙太后即便听政,也被他骗得从未对他下狠手,这才是最令人畏惧的!”   “那咱们王府待如何?”   “待如何?如今不是咱们想如何的事儿了。是看陛下要给咱们什么!好在陛下虽心思深,却念旧情,当年我到底曾出手过几回。若不是这旧情,如今还真不知当是何情形。”   “大爹爹,另有一事。”赵世元又将赵世碂今日拦御驾的事说了遍。   魏郡王拧眉,也不知此事该如何解。   只能说是赵世碂当真有本事,连陛下都愿意任他哄。   当初赵世碂突然开口说话,并在宝慈殿那番举动,是人人都知道的。当时他还有疑惑,以为是小十一受了刺激。如今五年已过,魏郡王再度苦笑。当真是,赵家出了个会演戏的皇帝便罢了,他们郡王府居然出了个更甚的。   偏偏最要命的是,他们发现得太晚!   魏郡王叹道:“世元呐,你是嫡子,且是长子,往后郡王府都是你的。小十一,陛下看重他,自也要重用他,他将来的成就恐怕你们众兄弟之上,你可要记得,家和才能万事兴。”他担心大孙子心理不平衡。   赵世元笑:“大爹爹放心,十一弟弟受陛下看重,也是我们郡王府的荣光。他好,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替他高兴。”   魏郡王松了口气,儿子没教好,孙子到底是教好了。   世元虽说性子平和,将来难以有大出息,但作为王府之后,能守住魏郡王府便已足够。如今有赵十一在,他们魏郡王府只要安生,定能再安虞几十年。再想得大胆些,陛下一直无子,若是多年之后依然无子,从宗室中过继谁去?   铁定是他喜爱的赵十一之子。   即便不过继,能似如今这般,他将来也能放心闭眼。   他拍了拍赵世元的肩膀,心中秤砣总算落地。   赵从德知道他的大儿子今日与赵琮一同去亲耕,原本以为儿子回来也会与他说道一番。毕竟父亲这五年来已不甚管府中事,哪料儿子回来没见他,反倒去了父亲处。   他心中不平,也往正院去,到的时候,赵世元已走。   魏郡王瞧见他便没有好脸色。   赵从德赔笑一声,问道:“父亲,世元呢?可说了些什么?”   “世元今日也疲累,我令他回去早些歇息。”   “正是,听说今日陛下带人一同下地耕田,当真耕了!我们世元可没吃过这个苦。”   魏郡王刚因他终于尊重陛下,不再直呼其名而欣慰,听到他后头的话又是一阵好气。   “陛下那般身子,都能下地,世元就不行?!”   “爹爹也别气我,他为了好名声,自是要作这番秀。咱们又捞不着好处,何苦要跟着作这样子?”   魏郡王气得又想揍这个儿子。   赵从德再道:“今日陛下可说了给咱们世元什么差事?”   “定差事哪是那么容易?陛下回头召世元进宫去说话,才能定下来。”   “父亲,你也去与陛下说一说,也给我派个差事。”   魏郡王气道:“你当差事是田间的白萝卜?一拔就是一个?!”   赵从德不满:“我可没种过田,更没耕过地,没见过白萝卜怎么拔的。赵克律不过大我几岁,我们还是平辈儿呢,何以他掌管大宗正司,我却要在家中闲成这般?”赵从德还有理了。   魏郡王更气,连连拍了几下桌子:“赵克律能写会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讨陛下欢心,女儿又与宝宁交好!你呢?你有哪点,能得陛下重用?你连大宗正司里头到底有哪些职位都不知!”   赵从德被堵住嘴,半晌才道:“世晴与宝宁不也交好?赵琮就是偏心!”   “滚出去!”   “父亲!”   “我可警告你,好不容易世元能得差事,你可不许坏了他的好事!快滚快滚!”   赵从德气呼呼地走出正院,二管家也不敢与他说话。他一琢磨,果然爹跟儿子都是靠不住的,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第103章 换作了另外两个字—— 宗宝。   这一回, 赵琮再没赶赵世碂出宫去, 赵世碂自己也满口不提。   盛音都懵了,也不知这宅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修好才好?陛下的主意每天都在变呀!   洇墨还在宅子中, 茶喜留了四名宫女与太监在宅子内, 其余的人又全部带回宫中, 继续在侧殿伺候赵世碂。   赵琮已打算派赵世碂去淮南,自知没多少相处的日子, 尽管每日于自己而言, 既是甜蜜,又是折磨, 还是不愿放赵世碂出宫去。   这日, 他在崇政殿与钱商、杜誉等人商讨淮南盐户之事, 说到一半,他又令福禄去将赵世碂叫来。   赵世碂一进来,赵琮指着末尾的位子:“坐那儿。”   萧棠立即起身:“小郎君,来下官这处坐吧。”   赵琮笑:“他最小, 又身无官位, 坐那儿正合适。”   此话十分亲昵, 赵世碂也听话地坐在末尾,但在场众人,哪个敢小看他?   赵琮继续道:“方才再提及盐籍之事,这事儿自去岁至今,已商讨数回,再也拖不得。今日朕便定下去除盐籍之事, 只是朕欲先在淮南东路试验一番。”   下头坐着的人,跟着赵琮也有五年,明白他的做事风格。陛下常改革,改革起来想法十分多,格外大胆。偏偏陛下又做得谨慎,每次均是寻一两个地方先试验一番,好坏都有了反响,总结过后,才行下一步。   陛下亲政五年以来,每回派去负责试验之事的,期满之后,不论是回京当官,抑或是留在当地,官位、差事均有提升,更是得陛下重用。   此次,不知陛下又将派谁去?若是问他们一番,他们也有人选推荐,众人心中各有思量。   赵琮也没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去思量,直接再道:“赵世碂负责此事。”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生出一股“果然如此”的感觉。   但钱商杜誉等人得赵琮重用,显然并不是因他们万事只听赵琮差遣。但凡真正得用的官员,不仅要会听,还得会议,更得会驳。   杜誉直接起身道:“陛下,臣以为,此事派小十一郎君去做,并不妥当。”   钱商也起身:“臣附议,食盐之事本就纷繁复杂。盐籍一事看起来简单得很,不过是官府改个章程,实际办起来却牵扯过多。淮南东路盐场众多,盐户数已近万,盐民世代生活在盐场,少读书,不识字,对外了解颇少,要他们接受这样的改变,怕是要费许多口舌。且当地场官众多,与盐民之间的关系更是难梳理。小郎君身份虽尊贵,但从未经事,乍到那处,如何面对百般状况?”   赵世碂原本静静坐着,听到赵琮命他去做这事儿,虽不高兴,毕竟又要出京,要离赵琮远远的。但想到这是为赵琮分忧,且这是赵琮琢磨了挺久的事,让他去做,便是放心且信任他,他还是很乐意的。   哪料到听到这两人的话,他低头,心中不屑。   就这种事儿,他三天内便能解决。他又不是真正的十六岁的青涩小子,瞧钱商说的那番话,甚个“从未经事”,甚个“如何面对百般状况”。   他们以为盐民是什么妖魔,又是什么鬼怪吗?   虽盐民的确与外交流甚少,但也不至于这般。用对了法子就成。   他虽不满,倒也知道收敛性子,不给赵琮丢人。他微微低头,并不说话。   钱商说完后,又有几人发表意见,赵琮任由他们都说完后,才淡笑道:“世碂虽说少经验,却心思灵巧,且做事踏实,朕倒是极放心的。”   赵世碂特别高兴,赵琮这么叫他,往常他特别讨厌这个名字,如今从赵琮口中念出来,似乎名字便突然变好听了!   陛下都这么说了,他们能说什么?   是以人们才说,智者千虑,终有一失。陛下那般缜密的人,一旦面对这位小郎君,总似变了个人。只是他们当真以为错了,赵琮虽说的确偏心赵世碂,却也未偏到这种地步,政事上头他很清明。   他安排赵世碂去淮南自不是胡闹。   就说赵世碂成日里给赵宗宁送头面一事。他初时尚不知,是赵宗宁都觉着有些过了,将东西带进宫来给他看,他才知晓。且他看着那些珠宝玉石也有些惊诧,他还特地将赵世碂叫来问。   赵世碂却有些不在意,只说“公主喜欢就好”。   他妹妹那样大方之人都有些语塞,更不提他。   倒也不是他与妹妹没见过世面,比这多上许多倍的他们也见过。只是寻常日子里头,谁这样不眨眼地乱买东西?再听他那样一说,赵琮自然能猜到他这五年一定赚了许多银钱。   赵琮训了赵世碂一回,不许他再乱买,他还有些不愿,到底也应了下来。   这事,便被赵琮记在了心里。他虽猜不出赵世碂到底靠什么赚了这样多,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赵世碂的确很有本事。没本事之人,如何赚这样多的钱,他自己是赚不出来的。杜誉、钱商,都赚不出来。   且这些日子以来,他虽未与赵世碂正经谈过政事。但偶尔有些疑惑,也不好与官员商量时,话音里掉出来几句,赵世碂每次皆有不俗见解。   赵琮是很相信赵世碂的能力的,只是他人并不知。赵世碂又曾在杭州生活五年,对那一带定是有多了解。   赵琮再道:“但这回的事儿到底不简单,朕也欲派萧棠与他同去。”   萧棠听罢,立即起身,作揖道:“陛下,臣领命。”   赵世碂这时也起身。   “你们二人同去,有商有量,将这事儿办好。”   “是!”二人异口同声。   萧棠妥帖又多经事,这般安排,其他人均放下心来,以为陛下还是睿智的,并未被侄儿迷了心智。再议了会儿事,众人散去,只萧棠被留下来。   萧棠也是自家人,赵琮指了指近前的两张椅子:“你们俩坐过来。”   赵世碂毫不客气地坐到离赵琮更近的那张,赵琮已极力克制不去看他,却还是不由看他一眼,一看,心中又是一凉。   真是祸害,怎么就长得这么讨人喜欢?   他心中虽凉,却也记得正事,对萧棠道:“子繁,十一他头一回办差事,你到时多提点他。”   萧棠赶紧笑:“陛下,您这是折煞我!臣是知道小郎君的本事的,这回去,臣还要听小郎君派遣的!”   赵琮也笑,语气更是轻松许多:“他哪有什么本事呀——”边笑,边看了赵世碂一眼。   赵世碂也笑,倒也奇怪,赵琮说他没什么本事,他也高兴。   “他这次便是过去协助你,盐场到底复杂,若是当地官员拿乔,他的身份正好拿来用。你也是头一回被朕放到地方上去,来回总要几个月,你放心大胆地去做,不必拘束。朕已命人守住消息,无需过早让当地官员知道,你们将到楚州时,再给他们传信。”盐官里头猫腻多,要想看到真实情况,还真得静悄悄地去。   萧棠连连应“是”,赵琮再交代一番,才放他回去。   等到萧棠也走之后,赵世碂立刻坐到赵琮身边。   赵琮的手一颤,旋即便摆出一副很镇定的模样,与赵世碂说正经事:“这回朕特地派萧棠与你同去。萧棠性子好,好相处,人也机灵。你定要多向他学些真本事。若是当地真有官员不听你话,你尽管拿出身份来压人!万不能被人欺负!”   虽说赵琮知道小没良心压根就不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那副纯良,小小年纪就知道躲进宫,十一岁就在宝慈殿里杀人,又将孙太后气晕过去。他连孙太后都不忌惮,连皇帝都能骗,还能被那些官员欺负?   他要赵十一向萧棠学习,可萧棠是个十分正派的人,也没甚鬼心思,怕是萧棠要多向他学习才是。   可是自家孩子自家疼,他还是不由便为之担心。   赵世碂听罢,立即点头:“我都知道。”   赵琮回头看他一眼,见赵世碂的眸子亮亮的,也干净得很,心中莫名觉得自己有些龌龊。人家孩子真把他当叔父,他在这里暗恋不说,还怨恨两人竟然有血缘关系,这真是玷污了小十一对他的孺慕之情。   他暗叹口气,说道:“三日后便出发吧,你将茶喜与路远带过去。”   “陛下,吉祥跟吉利……”   赵琮脸一板:“那两个东西再也别想回福宁殿!”   “陛下,他们是被我威胁才这般。”   赵琮没理他,赵琮是皇帝,自然也需要忠心之人,虽说是他们因为赵十一而背叛他,他也气得狠。   “陛下——”   “此事再议!”   赵世碂乖乖闭嘴,又道:“陛下,我去淮南,办好事儿,很快便回来!那儿有许多好玩的物件,我给你带回来。”   赵琮原本还在暗自苦笑,他这回派两人出去,没说具体归来的时间,只因他自己还在犹豫。他明明已下定决心,在小火苗刚起的时候便要狠心将其灭了。可一想到,若是真送到外头过个三年两年,他这心里头就难受。索性也不定时间,让他们俩随缘,不过这事儿也的确如钱商所说,并不好办。   他并不知赵世碂在杭州便是成日里跟这些打交道的。   两浙路的盐民与淮南的盐民还又有不同,两浙路山多水多,地势复杂,好藏人,因而私盐贩子也特别多,当地的盐民都比较灵活。可是淮南皆是平原,盐场一个连一个,盐民们都被圈在盐场里,想溜都没得溜,久而久之,人就十分老实。   老实之人,听话,但一旦改革,哪怕是往好的方向改,他们也难适应。   赵世碂虽住两浙路,对淮南也自信得很,他压根没将这事儿当做一件事。只当出去几天,加上往返的日子,半月怕是都够了。因而他十分高兴,毕竟这是替赵琮去办事儿。   赵琮却想,果然是个孩子,出去玩就高兴,一点离别之情都无。他以为盐场之事十分棘手,没几个月当真办不下来。   两人各有心思,赵世碂其实在外生活了五年。但在赵琮这里,却是赵世碂第一回 独自出远门,赵琮已及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亲自去看染陶给他一一将东西备齐。光衣裳就装了五个箱笼,赵世碂看到都傻眼了,立即道:“陛下,我才去几日?哪里穿得这么多。”   “在外头,样样不便,都带上。”   “我与萧棠按陛下的说法,去楚州一带,那儿离杭州倒也不是十分远,来回走水路也就一日多,若真差东西,回我杭州的宅子拿,也很便宜。陛下不必令他们为我备这么多。”赵世碂是不想赵琮为他忙碌。   赵琮却又不高兴,他似乎总在多管闲事。他的兴致顿时全没了,冷冷道:“染陶看着收拾吧,都听他的。”说罢,他便转身进书房。   “……”赵世碂沉默,不知自己哪里惹得陛下不高兴。   赵琮苦恼,烦闷。暗恋就算了,反正是一辈子无望的暗恋,将对方牵扯进来就有些无耻,但他控制不住!   幸好,三日之后,赵世碂总算是滚蛋了。   滚蛋前,赵世碂来找他要刀。   不提刀还好,一提刀,赵琮更气。当初若不是这把刀,怕是这个小没良心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赵琮看他一眼,直接道:“没有。”   “……”   赵琮暗“哼”,起身离去。   气归气,赵世碂走了没半天,赵琮便已开始想念。他不禁又觉得自己做错了,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天大地大他最大。他喜欢一个人罢了,放在跟前又有何错?他就不该把赵十一放走啊!   可转念,他又想,他既然喜欢小十一,自然希望给小十一最好的。小十一长大了,总要飞出去的。   赵琮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思念当真难熬。   尤其又是这种明白自己心意后的思念。   但朝会还要去,政事也还得商议,日子照样是一天天地过。   他虽没将刀当面给赵世碂,却偷偷给他放到箱笼里。赵世碂离开后的第一天晚上,开箱笼自能看到,立刻便写信给赵琮。   写好后,他将信递给路远:“送出去。”   路远看了眼外头的汴河水,苦恼道:“小郎君,咱们今晚歇在船上,暂时传不出去呀。要等明早船停在大码头才成。”   赵世碂不满,却也无法。   于是赵琮收到这封信时,已是第三日的早晨。   他依然是在崇政殿与官员议事,小太监在外探头探脑,赵琮立即瞧见,便问:“何事?”   “陛下,小郎君的信!”   赵琮伸手:“拿来。”   小太监上前,将信递给他。   赵琮也不用福禄拆信,自己直接撕开信封,从中拿出张纸来,一看,他便笑了。   下头的官员们悄悄对视一眼,继续眼观鼻。   纸上是小十一画的一把刀,与那把刀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原本刻有“小十一”的地方,换作了另外两个字——   宗宝。 第104章 “明日出发,去淮南。”   也是赵世碂去淮南的第三日, 赵琮收到他的信没多久。   殿外又有小太监进来禀报:“陛下, 魏郡王世子赵从德求见。”   赵琮几乎没作思考,便道:“世子怕是不知道, 世碂已去淮南。他若要见世碂, 待世碂回来再见。”   “是。”小太监应下, 回头要走。   赵琮又道:“世子也已许久未进宫来,既来, 你请世子进来喝杯茶, 再送他出去。”   “是。”   赵琮则继续议事,其他人心道, 陛下果然不喜赵从德, 但好在还给了一番面子情, 估计又是因赵世碂的缘故才愿意给。   赵从德自然知道他的十一儿子已去南方,虽不知到底是为了何事而去。他们府上如今是门前冷落,但也不至于连这个都打听不到。他原本就等着赵世碂的宅子建好,去摆摆威风, 哪料这个机会都没得。   这五年, 他在家真是闲怕了。   也不知赵世碂何时归来, 他在家总坐着也不是个事儿。   他便打算进宫去见太后,出门前二管家进来,悄声道:“世子,舅爷那处有信来。”说罢,便从前襟处掏出一封信。   他的眉毛一挑,立刻抢过信去看。看罢, 他似是有些激动,在屋里来回转了许多圈。二管家再问:“世子,您还进宫不?”   “进!”赵从德将信锁进小盒内,痛快出门。   到得宫门,陛下不见他,倒也在他意料之中,但他今日进宫本就不是为了见陛下。小太监带他往宫中走,快到宝慈殿时,他道:“我许久未进宫,既陛下正忙,没空见我,我去拜见太后娘娘。”   小太监顿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连他都看得出来,陛下不喜世子,世子竟然还主动要去见太后!不过世子再不讨陛下欢心,也与他无关,既要见便见去。他行礼,将世子送到宝慈殿,便在殿外等候。   宝慈殿门前冷落的程度不下魏郡王府,乍然有人进来,门口打瞌睡的小太监还吓了一跳,看清来人之后,他便赶紧往里头去禀报。   孙太后听闻是赵从德过来,也有些惊诧。   王姑姑赶紧道:“前些日子,魏郡王进宫,就连他们府上大郎都被陛下带着一同去亲耕。娘娘,魏郡王府这是又要立起来了!”   孙太后却兴致缺缺,立起来又如何?她早没了造反的心思,再者,魏郡王府所谓的立起来,也不过是看赵琮如何行事。赵琮若不喜,他们照样不值一文。她早已与赵从德断了,也再不想见此人。   她一口回绝。   殿中宫女出去一趟,回来道:“娘娘,世子不愿回。”   孙太后厌烦,指王姑姑:“你去赶他走。”   王姑姑领命去,也未能劝回赵从德。孙太后倒笑了,当年她大权在握时,赵从德跟她甩脸子,如今她什么也没有,他倒知道讨好。   赵从德此次进宫来,到底所为何事?她反倒好奇起来,令王姑姑将人带进来。   赵琮议完事,令大臣们家去,他去内室中歪歪身子。   他歪在榻上,靠着引枕,手上拿着赵世碂寄来的那张纸,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好看。   福禄笑:“陛下,小郎君给您写了什么,您这样高兴?”   赵琮眉梢上全是喜意,的确怎么遮,也遮不住。福禄面前,他也不想遮。他将纸叠好,小心放到桌上,并未回答,只是又问:“孙博勋可知道他们家的孙竹蕴被公主带走之事?”   “邵大人那处盯了好些天,未见忠孝伯府有人往洛阳送信去。孙博勋住的别院,离洛阳街市也远得很,且他们家如今跟人少来往。恐怕还真不知道这事儿呢!”   赵琮也这么以为,否则孙博勋不会至今还没反应,孙沣到底怕他父亲,不敢将此事告知。可是这么有趣的事,一定要让他知道才行。赵琮伸手点了点桌子,吩咐道:“派人去洛阳,将此事告知忠孝伯。”   “是!”福禄回身便去派人。   福禄走后,赵琮又从袖口里摸出小扇坠,将它与那张纸放在一处,边看边笑。兴许是因赵世碂不在此处,又刚收到这样一封信,他现在觉得这样暗自的喜爱似乎也不错。他不影响任一人,自己静静喜欢就好,这样他便少了许多负罪感。   他又想到赵世碂给他画的画,将他画得格外俊朗。   只有爱慕一人,才能将对方画得那样美好。   小十一一定也是喜欢他的,虽然这份喜欢,与他的喜欢一点儿也不一样,但已是足够。   只因赵世碂这封信,他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他起身,便想穿鞋回福宁殿看画。   福禄又进来,禀道:“陛下,已经派人去。”   赵琮点头,表示知道,再指脚:“穿鞋,回去。”   “陛下,还有一事呢。”   “嗯?”   “魏郡王世子又去宝慈殿了!”   赵琮本伸脚欲穿鞋,听到这话,他顿了顿。福禄告诉他这事儿,一定是气不过赵从德不识抬举,这个份上还去宝慈殿。但他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儿,有没有一种可能,赵从德与孙太后关系匪浅?   这个匪浅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匪浅。   坦白说,赵从德人虽没本事,但是的确生得很好。仅看他的脸,绝对料想不到他是那般吊儿郎当的人,孙太后的相貌更不必多说。   赵琮心中摇头,如果真是,那可就太有意思了。魏郡王如此厌恶孙太后,是否也与此有关?   福禄给他穿好鞋,扶他回福宁殿。   赵琮看赵世碂给他画的画,又看了一晚上。   如赵琮预料,孙博勋还当真不知孙竹蕴被公主带走之事。他只知家中又与公主起了些许风波,却不知道具体情形。他虽气,也知这个时候装睁眼瞎才是最正确的法子,索性也没去过问。   可宫中太监来告诉他,他们府上的孙竹蕴被公主收到公主府的事儿时。   一向冷静克制的他,差点就撑不住。   他二话不说,留传话的太监们在家住一晚,他一把年纪,却连夜带上心腹骑马回开封府。   天刚亮,他从马上下来,令心腹踹开忠孝伯府的大门。他大步进去,冷声问:“孙沣在何处?!”门房吓得瑟瑟发抖,说了地方。   孙沣歇在妾侍处,孙博勋当真是十分克制的人,却气得已经顾不得规矩与脸面。他直奔后院,将孙沣直接从妾侍的热被窝里拎了出来,扔到地上抬脚就是一顿踹。   妾侍吓得直尖叫,孙博勋看心腹一眼,心腹上去一拳,妾侍翻了眼白昏死过去。   孙沣也已清醒,他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不解道:“父亲?!您打我做什么?!”   孙博勋伸手指他,气得声音直发抖:“孙竹蕴被宝宁公主带走了?!”   孙沣不乐:“正是,他与他那不知廉耻的娘一个样儿……”   孙博勋再猛踹他一脚:“我与你说过多少回,孙竹蕴不上族谱,不现于人前,更不许出家门!你竟敢让他见公主?!”   孙沣躲着他父亲的脚,急道:“我能如何?公主上门来亲自讨要大郎,他要是不跟公主走,咱们大郎该怎么办?!也多亏他主动出来,我事后想想,虽丢人,却也的确是唯一的法子……”   “你是个大废物!孙竹清就是个小废物!废物活该被人带走!”   “父亲!”孙沣不满。   孙博勋再踹他几脚,踹着踹着便浑身没劲,眼看着要往下瘫,他的心腹赶紧上前扶住他。   孙博勋难得眼中现出一些老泪,他靠在心腹身上,望着地上的孙沣,喃喃道:“天要亡我孙家啊!天要亡我孙家!出了这么些不肖子孙!”   “父亲何以这么说我们家?!”   孙博勋伸手再指他,却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的手一阵阵抖,终究扶着心腹的手蹒跚而出。   他的心腹叹道:“伯爷,事情还未到那一步。”   “是我不对,我当初就该毒哑孙竹蕴,亦或干脆杀了他。”   “他是您的孙儿,您无法下狠手,这事本就不怪你。”   “他当年亲眼见他娘死,他也知道我下药令他病弱,他一直恨我,恨孙家。如今被他逮着这个机会,终于离开,他怎不会报复?不论他说的是真是假,他这个身份,就无人疑他!”   “我们何不先下手为强?”   “赵宗宁还是郡主时,郡主府便似铜墙铁壁,如今已是公主,我们如何能进去杀人?!”   “伯爷……”   “我已老,早已断了念想,左右不过一个死字!宫里头,珑娘怨我恨我一辈子,到了我这个岁数,只愿她能平安老去。赵琮虽心思极深,哄骗了我们这些年,却也有致命伤,他心软,且念旧情。他刚被抱进宫时,珑娘待他很好。只要珑娘不做错事,赵琮自会留她一条命,还给她一世富贵荣华。可如今——你也知道,当年先帝并不属意珑娘做继皇后,属意的是安贵妃,是王姑姑……若王姑姑知道她丈夫与女儿的死因,她怎能不恨?”   心腹再叹:“伯爷,其实大郎这事儿本就是因太后娘娘而起。”   孙博勋苦笑:“你这大实话便是往我心里扎,是啊,终归是因人心不足,终究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与其说怪她,不如说怪我!可我们孙家也是前朝世家,不比赵家差,一起打的江山,何以落到他们手上?祖宗有命,我又何敢不从?”   “伯爷……”   孙博勋叹气:“如今便是行一步看一步罢了。珑娘进宫太早,后宫教会她野心,却忘记给足她心思。我愧对她,将她送进去,却未能保护好她。”   孙家这一番对话无人知晓。   便是赵琮也没那个本事知道,他没有读心术,更没有千里眼与顺风耳,孙家的一些陈年旧事,他哪里能知道?再者孙家的这些事,涉及的不过是孙家之人的生死而已。   一家之生死,与天地、江山相比,又算什么?   孙博勋要保的是孙家一族。   赵琮身后,却是整个王朝。   赵琮这些日子除了忙朝政外,便是等信。   赵世碂每日皆会给他写信,有时整一天都在船上,没法送信,便会等到第二日停靠码头再送回,这个时候两封信便会一同到。   赵琮每天都要将信读上许多遍。   赵世碂有时会给他讲岸边风景,有时则给他画船舷上停靠的水鸟。终于到楚州的那一日,他甚至给他寄来一块石头,是赵世碂在海边捡的。   其实是块有些普通的石头,青蓝色,上头有一道白边。   但在赵琮眼中,那却比任何一块玉石皆要珍贵。恰好他也从私库中翻出来一块好玉,他在上头刻了字,刻了“小十一”三个字。虽说赵世碂已长大,他甚至已经甚少这般叫称呼他,赵琮还是最喜爱这三个字。   染陶也帮他打了络子,等小十一回来,他便给他,赵世碂得每天都挂在腰间才行。   这会儿,他将这块石头与那块玉放到一起。   染陶笑:“陛下,这两样放一处,会碎的。”   赵琮将石头与玉分别用丝布包起来,再放到一处,他回头笑:“这样便不会碎。”   染陶一愣。   陛下十岁便登基,十六岁亲政,向来俯视众人。他们常常忘记,原来他们陛下真的才二十一岁,真的还很年轻。   陛下面上的笑向来也是温润而恰好的,此时这样的笑容,莫名令染陶想起那刚熬好的澄黄色的糖,香甜得很。   赵琮笑完便转身回去,将东西置好。   染陶则也露出浅淡笑容,果然只要小郎君在,陛下就能展笑颜。哪怕是远方寄来的信件,送来的石头,都能如此。   赵琮等信已成习惯。   偏偏赵世碂到楚州后,再没信来,他面上的笑容又没了。没有音信,他便不知赵世碂还好不好,他甚至担忧赵世碂是不是乍到南方,水土不服而生病?想罢他又笑自己,赵世碂可在杭州生活过五年。   这样独自困扰了几日,总算又有音信来。   只是这一回来的不是赵世碂的私人信件,来的是萧棠传的信,信上共说了三件事。   盐城监的盐民因盐籍更改一事,不满且集结起来与场官对抗。   赵世碂杀了一位盐民,引起众怒。   一个叫作杨渊的盐税司,死了,死因在查,却牵扯进了当地半数的官员。   萧棠信上写得格外简单,可往往越简单的语句,才越能说明事态的严重性。   赵琮这颗心便再也放不下。   他担忧盐籍更改之事,这是他深思熟虑了几年,与各位官员商议许久的事,万不能还未开始试验,便要因此而废。   他担忧赵世碂。   小十一在他面前乖巧,但由当年因他落水便在宝慈殿杀人,便能看出他其实是个性子十分刚烈的人。他决不相信小十一胡乱杀人,小十一即便真的杀了盐民,也定有原因。   但是旁人只会以为他暴戾。   赵琮现在只觉得幸亏还没给小十一官位,否则定要被参!   赵琮背手在室内思虑许久,回身对福禄、染陶道:“去收拾东西。”   “陛下?”   “明日出发,去淮南。” 第105章 此时是初春,再也不是当年的寒冬。   赵琮自出生以来, 头一回将出东京城。   他定下后, 一面吩咐染陶去收拾箱笼,一面令福禄去召钱商、杜誉等人进宫。   钱商等人自然是极力反对, 毕竟陛下的身子并不是十分好, 万一出去一趟, 伤了身子该如何是好?杜誉极力苦劝:“陛下!此事虽急,却万不必您亲自去, 您若担忧, 臣愿去一趟!”   “正是如此,或派闻侍郎去, 他曾在淮南东路任转运使, 对那一片熟悉得很。”钱商附和。其他官员也各有劝说。   赵琮却打定主意定要亲自去一趟, 他到此处二十一年,虽已是皇帝,却从未真正看过这片江山。谁又知道再过几年他的身子当如何?说不得哪天,他这个身子, 便要一命呜呼。与其再等, 不如现在就去, 他早想去看一眼他的江山。   再者,食盐当真十分重要,往后若打起仗来,万一稍处劣势,边境军队的物资还得靠食盐的“折中”。这更是他头一回针对百姓做出改革之措,定要出效果。他不愿看到民与guan之间是这样的对立状态, 他非得亲自去看一眼。   除了这些理由,便是他十分担心小十一。   小十一再聪明有心机,到底是头一回领差事,他怕小十一因这回的事,往后被人小瞧了去,更怕小十一受打击。小十一才十六岁,正是意气风发时,万不能受打击。   赵琮下定决心的事,谁劝也没用。   他道:“朕大约去一月,这些日子,钱卿与杜卿代朕理事,朕的御宝共有三枚,皆在书房内,福禄留守。若有大事,已来不及向朕传信禀报,你们需同宝宁公主商议,三方都认同便可用印。”   众人无法,只得应“是”。   赵琮见过官员,又在福宁殿与赵宗宁交代一番。   赵宗宁皱眉:“哥哥的身子,怎能长久坐船?”   “无碍。”   “哥哥——”   “不必劝朕,朕的身子,朕心里有数。今日在崇政殿,为了说动那些大臣,可费了好一番口舌,你可让哥哥歇歇。”   “哥哥!”赵宗宁嗔道,“这回哥哥特意要两位相公还要与我商议,怕是朝中又有人要在背后说我。”   “那你怕不怕?”   “我自是不怕,我怕他们说哥哥!”   “他们能说朕什么?”赵琮笑,“无非是说朕不顾礼制罢了。可是谁又规定女子不可参与政事?”   赵宗宁叹气:“我知道哥哥的意思,可这路岂是那么好铺?要许多年,怕是才能修出一点儿来。”   “可若是没人起这个头,连这许多年都没有。”   赵宗宁点头:“哥哥放心吧,我会帮你盯着的,万不会让人趁你不在时使坏!我也会把握好度,轻易不管事儿的。”   赵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心中庆幸,幸好还有妥帖的妹妹,否则他当真不敢轻易离开东京城。   福禄留守,翌日,天未亮,宫中便驶出三辆四驾的马车。   染陶陪赵琮坐在第一辆,第二辆是些宫女,第三辆摆放着箱笼与一应物什。其余的太监、侍卫均换了常服,骑在马上,护在车旁。   车队直往汴河码头而去。   到得码头,天才初亮,人并不多,上工的人也还没来,赵琮扶着染陶的手走下马车。倒是个好天气,河面上并无雾气,他回身看一眼,河面上的船只还不多,码头边倒停靠着不少尚在休息的。   他不由便想起五年前,他当时站在此处,有些莫名的担忧,却也相信小十一当真晚上就将回来,谁能想到回来的是那样的噩耗。   幸好赵世碂真的还能回来。   正是三月,天还没大暖,晨时的码头边虽有些微凉意,倒也不是十分寒凉,他披一件薄薄的披风便好。他暗自伸出手,伸到披风外,有淡柔的春风拂过手面。   他露出些微笑容,真好,此时是初春,再也不是当年的寒冬。   福禄等送行的人跪在码头边,赵琮站在船头,望着码头愈来愈远。   染陶站他身边,担忧问道:“陛下可有哪处不适?”   赵琮摇头。他与水之间的羁绊很深,父母的死,他的死,他的重生,他所热爱的,他所惧怕的,皆与水脱不了关系。他也从不晕船,站在船头,嗅着三月天里,河面上独有的冷冽水气,他只觉得十分舒服。   虽已习惯皇帝这个身份,但当真也会有无力的时刻,他到底也只是凡人。暂时的离开,他都不由生出一丝轻松感。况且他上辈子便是南方人,大约在如今的两浙路一代,这一回,隔了千年,他倒能回一趟老家。   染陶再道:“陛下,进去吧,到底太阳还未出来,水面上凉。”   赵琮不再拒绝,要想以后多一些这样出行的机会,他就得好好保护自己的身子。再想到几日之后便能见到小十一,赵琮面上露出笑容。   他一掩披风,转身走入船舱,人与笑容皆掩于春日的妃色船帘内。   赵世碂与萧棠一同来楚州,到楚州后,楚州的知州李志成招待得格外热情。萧棠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更别提那位魏郡王府的小郎君,五年前便有耳闻,如今这位小郎君归来,过了这么些日子,地方上也都已知道。   李志成亲自带人去城外十里处接的他们,若是仅来萧棠一人,他自然不会亲去。萧棠也知道这是看在赵世碂的面子上,萧棠还揶揄他一回。他们二人同来的一路上,倒是颇为聊得来。   李志成接了他们,安排他们去他家中住,他们二人自是拒绝,但抵不住李志成一片坚持,到底住进了李府。   赵世碂十分想念赵琮,只想着速战速决,等不及转运使与提举常平茶盐司从扬州过来,当晚便同萧棠与李志成详细说了一回陛下的意思。赵琮思量此事已久,这一年来更是频繁与官员商议,虽未传扬,却也不避人。朝中人脉错节,李志成作为一州之主,自然也有办法得到消息,只是不知陛下到底在哪处做试验,更不知陛下何时派人到地方。   赵世碂是将到楚州时,才传信给李志成,一得到信,他便知道这两位来楚州的目的。   这是陛下的意思,再者又是为盐民好,为盐民好,也是为楚州好,楚州若好,他的政绩便好,他自然很是赞同。   李志成此人,名字取得是不错,其实是个标准的守成之人。他读书读得中规中矩,考科举也考得中规中矩,做官更是。偏偏他中规中矩,无论是先帝在时,太后听政时,还是陛下亲政时,都没人在意他,他反而安稳无忧地也当上了楚州知州。   赵琮再能干,也不能面面俱到到连一任普通知州他都要亲管。   楚州是个很微妙的地方,它地处淮南东路,且临海,本是个格外值得重视的地方。偏偏楚州盐民众多,淮南东路的盐民,有一半皆在楚州。盐民多了,与食盐有关的事儿也就多了。这个时候,转运使大人与提举茶盐司大人反而比他这个知州来得更有话语权。   他平常处理一州之事,倒有一半与盐、盐民有关,却又不能独自拿主意,还得转运使大人与提举茶盐司大人点头才成。而且楚州毗邻扬州,扬州是淮南东路的治所,扬州知州与他一样是知州,他却拍马也赶不上人家。有些时候,楚州的事,扬州知州反而比他说得上话。   也好在他并无大志向,这样混着,倒也舒心。上头大人们管事儿,他在下面捞好处。这回三年下来,楚州若能一切太平,他又能混个优等考评,回头也能往上再升一升。   但是再无大志向的人,李志成也已年过不惑,终究有了些许的追求。听闻陛下这回竟将这盐籍更改之事的试验地设在楚州,他也有些激动,只当自己的好运道已至。谁不知道试验之后皆有好事?他若能把这事儿办好,也能在陛下跟前挂个名啊!他还从未去大庆殿参与过大朝会呢!甚至从未亲眼见过陛下!   因而他愈发去讨好赵世碂与萧棠,赶在转运使大人们来前,赶紧将人劝到他家中住。他还暗自想,这回一定要紧紧揽住大功劳,万不能再被人抢去!可他再百般讨好,也没料到这二位连顿饭也不愿好好用,连他特地预备的果子酿的酒都未尝一口。他特地预备的上好清茶,更是直接被那位小郎君用来淘饭吃。   吃罢,便拉上他商讨盐籍之事。   他一愣,倒也高兴,恨不得只有他一人与这两位便能将这事儿办妥。   李志成虽善于守成,但到底也是自己读书考上的科举,多年为官,多少也有些本事,三人的确将这事儿商量了个八成。   次日清晨,转运使等人还未到,他们仨便先去盐城县。   盐城县境内有个盐城监,盐城监内有楚州最大的盐场,位于楚州东部,离楚州城有一日的马程。   不论是萧棠,还是李志成,原本都以为赵世碂吃不了苦。毕竟他是王府中人,更是陛下亲自养在跟前的侄儿,他出来这么一趟,身边还跟着好些太监与宫女。其中两位,据闻还是陛下跟前贴身用的。李志成不敢怠慢,还琢磨着是否给小郎君安排一辆舒适的马车,马车也的确安排来了,他还笑着问:“小郎君,可要将您身边的宫人也带去?”   赵世碂却皱眉:“安排马车做甚?”   “啊?”   “可有其他的马匹?”   因要响应陛下在河中关于马匹的一应举措,如今很多官员不提倡马匹家用,现今陛下的大红人就在跟前,李志成自然是摇头:“小郎君,没了,这已是咱们楚州城内最好的马了!”   赵世碂一眼就看穿他的心事,冷冷一笑,真是胡说八道!赵琮从未有过这样的要求,赵琮最知道把握度,偏偏这些人为了讨好尽做些装腔作势的无用功。   不过他倒也不再废话,而是伸手去,路远递给他一把刀,他将马与车之间的缰绳砍断,路远再收回刀。赵琮给他的刀,他可舍不得用。他择了一匹马,翻身上去,对路远等人道:“你们在此处歇着,我明日便回。”   路远与茶喜知道小郎君要去办正经事,立刻应“是”。   李志成还未反应过来,萧棠已经笑着翻身上另一匹马,这位小郎君倒也真是让人预料不到。   赵世碂低头,再淡淡看李志成一眼:“李大人,赶路要紧!”说罢,他一甩马鞭,已先行离去。萧棠笑着对李志成道:“李大人,你也快些跟上吧!”   跟上?!   马车跟前就两匹马,他们一人骑走一匹,他怎么办?!   萧棠也不等他,追上了赵世碂。   李志成再不演戏,阴着脸令小厮再牵一匹马来,他翻身上去,急急地也走了。   路远与茶喜等人笑出声来。 第106章 他满脑子都是萧棠那番“心悦”的说辞。   当日, 不待日落, 赵世碂与萧棠便已到盐城县。   之所以来得这样快,皆因一路上, 赵世碂除了午时吃了些许, 补了些水, 就未曾歇息过。萧棠还年轻,虽长久做文官, 少动, 好歹还算能撑住。李志成四十多岁的年纪,哪里能跟上他们这速度?   行到一半时, 他脸色便发白, 留在路旁一家茶寮歇息。   到得盐城县, 萧棠原打算先去县衙去找知县、县丞等人,正好歇过一晚,明日好行事。   赵世碂却已往盐场行去,萧棠不解, 昨夜他们虽已商议了个八成, 却主在传达陛下的旨意, 以及如何安排盐籍更改之后陛下吩咐的后续事宜。毕竟更改盐籍这一事,在他与李志成看来,总要与当地官员一同布置才行。   但赵世碂已走,他也只好跟上。   淮南的盐场与两浙路的盐场不同,不仅是地势的不同,盐民的统领方式其实也是不同的。且因淮南的盐场管得严, 一些犯了事儿的兵士也是被贬至此处的盐场,充作“役夫”。   既管得严,盐户间等级也是十分严明,有上等、中等与下等之分,但不论是何等级,都得老实在盐场中待着。   斜晖下的盐场倒是很安静,赵世碂从马上下来,正要上前。   气喘吁吁的萧棠叫住他:“小郎君,咱们今儿看过一眼也就罢,总要与知县、县丞知会一声,他们不出面,盐民、场官怕是也不听我们的。”   萧棠性子谨慎,说出这话来倒也正常。毕竟改革之事本就是一种颠覆性行为,尤其这次要面对的还是不谙世事的盐民,自然还是等当地官员过来,一同规劝比较稳妥。   不等转运使等人便罢,毕竟上头的官员其实不甚了解盐场的具体情形。但当地官员总归是明白的,他们倒是外来者,对盐场的了解其实也很零散,不该这般草率行事。   萧棠的想法其实并无错处。   但赵世碂也有自己的想法。   即便不为早些回开封,他的性子也注定了他大刀阔斧式的行为。且他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对盐户之事颇有了解,尤其这辈子。   穆扶前些日子还传信给他,两名与杨渊沆瀣一气的场官已被他们截住,关在寨子里头。场官皆是末等官员,说的再直白些,连官员都算不上。消失了两三个,倒也没人在意,只当去镇上喝酒。   偏偏这样的人,却能与人相勾结,做尽了坏事。从周立那处搜来的账本子,他也看了,杨渊也好,知县也好,全部脱不了关系,他们与场官、上等盐户之间皆有勾结。   赵琮的抱负,是他的抱负,上辈子他自己还未来得及实现的抱负,更是他的抱负。   他也期盼这些盐民的可怜境况能够有所改变。   他是特地挑这个时候来的,便是要趁众人不注意,否则当地官员定会有明里暗里的阻拦,毕竟改革之后,盐民的待遇提高,他们就少了捞油水的机会。   除此之外,萧棠等人也不知道,越是不谙世事的盐民,越不能拖,拖下去,受害者始终是他们。穆扶也曾长期与下等盐户打交道,按他的话来说,那些盐民生来便在盐场,与外界几乎没有接触,虽单纯,却也根本蛮不讲理。   与他们硬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因为他们不知何为道理。   面对这群人,只能强硬,只能直接。   他原本不想同萧棠解释,但念在他兴许是染陶的未来夫婿,到底说道:“萧大人,盐民累世生活在盐场中,自出生便未出过这块地方,他们知道些什么?你也知道,朝廷中每年发派下来的盐本钱,又有多少真能落到盐户的手中?浑水才好摸鱼,若真要等当地官员出面,怕是能拖上几月,也不得解决此事。陛下若真打算这么做,又何必派你我过来?又何必特地叮嘱无需提前知会这些官员?”   萧棠一听赵世碂的话,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赵世碂说罢,不再解释,拿出文书便上前。场官自然立即放行,跟在他们后头讨好。   赵世碂倒也不说废话,令他将这片盐场中所有盐户家的户主集中到晒盐场上。   场官一边按吩咐去办,一边赶紧令人往知县、盐税司等官员那边上报。他们谁也没得到通知!忽然便来了两位京中官员!据闻知州大人在后头也将到!   盐民们成日里面对海风与日晒,个个黑黢黢的,站在晒盐场上,迷茫地看着赵世碂与萧棠。   赵世碂直接便将赵琮的打算告予这些盐民,盐籍本是无法更改,如今陛下将他们的户籍改成普通户籍。往后他们皆是自由身,另外再与盐场签订不同年份的纸约,统统在盐城县的衙门里头留档。   若想一辈子制盐,可签长约,并一直续下去。   若想离开盐场,也可签短约。或者干脆不签,离开盐场,一应制盐的工具与家中房子皆算公有,官府再给予他们一批安置钱,但往后就得自己交税,也无地方居住,更要服兵役,还要讨生活。   只是原本有罪的犯人,不得参与其中,必须继续在盐场服役。   赵世碂讲得很详细,也很通俗,他们一听便懂。   盐民们听到这政策,个个傻眼了。其他税收之类的倒也没在意,只听到能出盐场,就够他们大惊。   他们无论年纪,自出生便在海边,便在盐场中,从未想过还能做其他事。盐场也有外头的小贩来卖东西,告诉他们外头是如何。制盐辛苦,这些年来盐场一直有人往外逃。   可盐场皆在海边,想要逃出去如何难?几乎从未有人能成功逃出去过,被抓回来便是杖二十,杖五十,杖一百的也有过。   如今面前这位大人却说,陛下要放他们出盐场?   一位年轻汉子不可置信地问:“大人,您说,我们可以不制盐?我们可以离开盐场?”   赵世碂矜持点头:“正是,这是陛下的意思。”   于这些盐民而言,陛下当真是天边的人物,他们听罢,更是傻眼。   一位老汉又问:“大人,我这般年纪,也能出去看一看?”   萧棠笑:“无论年纪与否,皆可。”   下面“轰”地一声,立即讨论开来,赵世碂也不急,任他们去说。一旁站着的场官自听赵世碂说话起,就没回过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场官,自然也就是吃盐场的,吃盐民的。   陛下这么一改,盐民全走了,他们怎么办?!他们吃不着,也给不了孝敬,上头大人怪罪下来要如何?!   其实这些场官想得太浅,也想得太多,盐民是不会全走的,他们世代生活在此。便是有人出去,怕是过不了多久还将回来,毕竟他们只会制盐。况且,税收也好,兵役也好,于他们而言都是大差事。享受一项权利,便得完全抛却另一项,没有两头占的好事儿。   赵琮不是傻子,若盐民真走了,食盐由谁来制?赵琮还留有后招,他这番试验盐籍更改的目的,只是为了改善盐民的生存境况,让他们过得更好。   只是赵世碂此刻并不打算全部说出来。   他方才这番说明,只是要盐民们自己心中有个数,要他们知道官家的安排。若由当地官员来安排,谁知他们要如何添油加醋地与盐民说?   而反响果然很激烈,盐民们激动极了,恨不得立刻出盐场。   赵世碂倒也不急,凡事都得看上三日。   他今日目的已达到,见此情形,也不再多留,便欲同萧棠离去。   可笑的是,场官将他们送出去,腆笑着竟要往他们手里塞银子。   赵世碂笑:“你姓甚名谁?”   这是个巡捕官头头,咧嘴笑:“大人,小的姓王!也没个名儿,您叫我王大就好!”   赵世碂笑了笑,直接将王大腰间的腰带抽了,一把便将他的手捆起来,再冷声道:“公然贿赂朝廷官员,我倒要去问问知县大人,这该如何办!”   王大吓懵了,不待反应过来,已经被赵世碂用绳子牵住,捆在马背上,转身就往县衙而去。   萧棠也有些懵,他对于这位小郎君其实并不了解,一路过来,只觉得他言语有度,且长相俊朗,对他还算温和。萧棠暗自以为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还当他也是个文弱性子。方才他尽管不是十分赞同赵世碂的做法,但也未阻止,毕竟那到底是陛下最疼爱的侄儿。   没料到,仅一会儿,他就变了个人!   他哪里知道,赵世碂对他还算温和,敛起霸道,全是看在染陶的面子上,以及当年赵琮亲政时他那一回拥护的面子上。   他们回去的路上,遇上了闻讯而来的盐城县知县、县丞等一应官员,对方倒也想讨好,赵世碂直接将王大跟一包银子扔到知县怀里,微笑道:“盐城监到底是大宋最大的盐场,好生富裕,一个场官竟然就能轻而易举地拿出五十两银子来!”   知县脸上讨好的笑立即变成苦笑,说不出话来。   赵世碂高坐马上,依然笑:“京中每年派发下来的盐本钱,便是上等户,一年也不过四十贯钱罢了。一个巡捕官这么一会儿竟能拿出五十两来?”   “大,大人——”县丞是个机灵的,正要开口。   赵世碂已道:“将人带上,即刻回县衙门!我向你们通传陛下的旨意!”   一听“陛下”二字,几位官员颤颤巍巍地就要跪,赵世碂却已往前行去。萧棠正要走,被知县死死拉住马,作揖哀求道:“这位大人,不知大人是京中哪位相公?”   萧棠长得倒是和睦的,人也和睦,只笑:“相公不敢当,我乃御史台侍御史萧棠。”   知县的腿立刻一软,即刻跪到地上。这可是专门弹劾官员的侍御史啊!又是当年拥护陛下亲政的萧棠!天下人人尽知他是陛下的心腹!这可如何是好,忽然就来他们盐城县,先前一点儿通知都没有,他抖抖索索地拱手:“萧大人!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啊!!”   “知县大人请起,陛下的旨意要紧,快随我一同回县衙才是。”   知县连连点头,却又想萧大人这么有面子的人,却还要落后半步于方才那位大人,不知那位大人又是何方神圣啊!   要死也得死个痛快,他继续哆嗦:“萧大人,方才那位大人——”   萧棠知道他们心中怕,倒也不拖延,继续笑道:“那位是咱们陛下的侄儿,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   知县跟县丞等人全部跪在地上不敢动了。   萧棠拉了拉缰绳,声音倒是温和:“诸位快些吧,天已将黑。”他说罢,往前去追赵世碂。   知县大人满头是汗地爬起来,带上人往回走。   半道上再接了李志成,一行人终于回到盐城县衙。   原先李志成还敢跟赵世碂搭话,见他去了一趟盐城监,回来面色就是冷的,也不说了,只敢问萧棠几句。得知场官竟然贿赂他们,他也有些眼花。盐城监到底是他们楚州名下的!堂而皇之的竟敢贿赂京中官员!   这官员,向来是一级压一级,他将知县与县丞叫进去狠狠训了一顿。   但他们有共同利益,训过后,李志成也晓之以情:“这回陛下以咱们盐城监为试验地,那就是咱们的好运道来了!你定要好好应对!那位小郎君,别看他年纪小,那可是陛下最疼宠的侄儿!将他哄舒坦了,你我都好!”   知县连连应下,心里却也苦,该怎么哄啊?倒是头一回见到送银子还被骂被打的!   李志成做事中规中矩,倒也有个好处,因胆子小,从不敢收人礼。况且每岁上头拨银子下来,是直接由转运使与茶盐司接手,顶多跟他知会一声,便发到盐场上去,余下的均由知县负责。   李志成当真一分钱也没贪过,他不知道,知县、县丞等人却搜刮了不少,他们怕啊!怕得很啊!侍御史大人都亲自来了,万一发现,往上一报,他们彻底完蛋!   挨过训,知县出来就立即再派人往扬州去报信,指望扬州的大人来保他们。   李志成自己也有想法,他只想着捞功劳,想着进京见一回陛下,自然要讨好赵世碂。可如何讨好是个问题,他想了好半天,他的师爷道:“大人,郎君是皇族中人,又得陛下疼宠,自是尊贵,想必是什么也不缺的,怕是不好送礼。”   李志成怒道:“还用得着你说?场官送了五十两银子,就将他气得那副模样!谁还敢送?!”   “大人,我当年在京中读书时,曾有幸结识一位宗室子弟。与这位郎君一样,往那儿一站就是尊贵!他也没甚爱好,倒是与我说,听闻咱们南方女子貌美声柔,十分感兴趣。”   李志成眼睛一亮。   师爷再道:“大人啊,您想,他什么也不缺,家中定也多的是美人。可这美人啊,南北之地可不同。”   李志成立即知道该如何讨好赵世碂,他小声对师爷道:“你连夜赶回楚州,挑那美貌又知礼的!”   “是!”师爷领命而去。   赵世碂倒不知有人将要给他送美人,他用了晚膳,便独自在歇息的房中写信。他想了一番,在纸上画下落日余晖下的盐场,正画到一半,外头有人敲门。   “谁?”他问。   “是我。”是萧棠的声音。   赵世碂将纸略微掩一掩,便令他进来。   萧棠走进,问道:“小郎君还未歇息?”   “萧大人不也是。”   萧棠笑着坐到他面前:“原本要睡,思来想去,有些事总要与小郎君说一说。”   赵世碂见他的确身着亵衣,外头披了件披风,不过都是男子,也不讲究。他示意萧棠说。   “小郎君,原本陛下命你、我来此处,我虽不觉得此事好办,倒也不觉着难办。今日在盐场亲眼一见,到底是我狭隘,我自考中进士后,一直在京中为官,身为御史,每日处理的无非是那些事。方才我思虑一回,幸而今日按小郎君之意行事。”   赵世碂亲手为他斟茶。   萧棠也不客气,喝了几口,再道:“盐场当真错综复杂,盐民心思简单,官员却不尽然!都道京中官员心思多,今日一见,地方上怕是比京中更要难办,且天高京城也远,更难对付。今日若要等知县过来,我们又如何看得到盐民们即时的反应?又如何能瞧见这么富裕的场官?有当地官员做幌子,怕是许多事情便瞒过了我们。怕是真要等上数月,也不见这盐籍之事有进展。”   “萧某当真佩服小郎君。”萧棠感慨,不得不承认真有那么些人天生就是要做大事的,无论做什么,都能头脑清晰,他的确还有许多要去学习。   赵世碂听到萧棠这些话,并不得意,他多活一世,若连这些都不知道,那才是丢人。   他道:“萧大人过誉,我不过是得陛下指导罢了,这些都是陛下的意思。”他直接往赵琮身上安睿智的好名声。   萧棠信了,再感慨:“陛下再指导,也得小郎君有悟性才成。”   赵世碂笑了笑,又问:“萧大人何不去地方上走一遭?”   萧棠沉默,他已做了五年的御史,其实早想去地方上任职,倒不是陛下不放他,只是——   “可是因为染陶姐姐?”   “……”萧棠立即抬头看他,面色微红。   “染陶姐姐不愿嫁你?”   萧棠涨红着脸,到底点头。   赵世碂不在意道:“染陶姐姐既不愿嫁你,你也当早日想开,早些成家才是,天底下多的是女子。你这般有出息,定有许多人家愿意嫁女儿予你。”赵世碂虽多活一世,却也是大宋本土人士,又向来在感情上头不开窍,自己虽无成亲的意愿,倒也以为于男子而言,成家本就是应当的。染陶既不愿嫁,他再娶一人便是。   萧棠却有些恼怒,半天憋出一句:“我非她不娶!”   赵世碂不解:“为何?”   “小郎君还小,怕是不知心悦之情吧。若心悦一人,此生眼中便再也看不进其他人。若心悦一人,哪怕能远远看她一眼便也好。若是心悦她,只要她高兴,一切都好。若不是她,终生不娶也无妨。”萧棠连说一串,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立即低头。   赵世碂却被他这番话给惊着了。   原来这就是心悦之情?   当年谢文睿是否对顾辞也抱有这样的心思?   可萧棠是男,染陶是女,阴阳之和,本为天道。   谢文睿与顾辞之间,又算什么?   他想不通。   萧棠也已起身:“我回去歇下,小郎君也早些睡吧。”   不待赵世碂应声,萧棠又道:“小郎君,盐城县猫腻多得很,往后怕是有好些事需要你我处理。要想将改革之事落实,咱们免不了先要解决这些。”   赵世碂点头,萧棠告辞离去。   赵世碂却再也没能回过神来,他倒没惦记着萧棠那番关于盐场的话,那些都是好解决的。   他满脑子都是萧棠那番“心悦”的说辞。   他想了许久,依旧没能想通,却也睡不着,索性继续作画。   等他画完一幅,他才将纸叠好,塞入信封内。只等明日回楚州城,便令人送回开封。已有一日未寄信出去,赵琮怕是已有担忧。   他想罢,笑着将信与刀一同压在枕下,这才睡去。 第107章 他还得赶着回楚州给赵琮送信呢。   去盐城县前, 赵世碂的确打算只在当地待一天, 与盐民们说明情况之后,总要给他们时间去反应, 三天的时间刚好。   却没料到, 隔日他压根没能回楚州城。   仅仅一晚上, 盐城监便突生大变。   翌日清晨,他正睡, 卧房的门再被敲响。   他皱眉醒来, 眯眼往外看去,县衙后院当然不能跟他自己的家比, 更不能与宫中比, 幔帐薄得很, 外头的光全都透进床里来。他伸手正要拉开幔帐,门外先响起李志成慌张的声音:“十一郎君!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李志成怕他,却这般敲他的门,想必真是出了大事。   只是赵世碂经历众多, 除开赵琮的事, 任何事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只有赵琮的事才是大事, 李志成找上门来,怕是盐籍的事,此事与赵琮相关,勉强算是大事。他起身迅速穿好衣衫,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李志成便跪到地上:“郎君!不好了!盐城监的盐民们闹事儿了!他们与场官打了起来!还要往盐场外冲, 巡捕官人手不够,正苦苦维持!转运使大人们也正往盐城县赶来!他们瞧见这样定是要气的,这可如何是好啊郎君?!”   赵世碂眯眼:“可有派人去围住盐场?”   李志成一哽:“外头刚有人来通报,下官还未来得及派人。”   “废物!”赵世碂转身进去,将枕头下的刀收进袖中,再将信塞进前襟内。他披上披风,急步往外走去,边走边道,“一刻钟内,盐城县衙内所有护卫在门前集合,再派人从楚州城内调护卫来。”   “是!”李志成慌忙去安排。   赵世碂方到衙门口,萧棠也匆匆赶来,急道:“小郎君!此处猫腻竟比想象中还多!”   赵世碂冷笑,可不是。仅仅一夜,就有人能挑唆得这些盐民们暴动。既暴动,他们还如何改革盐籍?这是明着要他们没法办好差事,明着要赶他们走啊!   更是明着要忤逆圣上。   赵世碂冷笑愈深,地方上的官员不比京官,对赵琮了解不深,当真以为陛下好糊弄,为了一己私利就敢这般行事。他还真要看看他们还要如何!   护卫们集合之后,他们立即赶往盐城监。   盐场很大,赵世碂令护卫们将之围了个水泄不通,赵世碂要进去,巡捕官拦住他:“大人!不可啊!里头盐民手上可是有家伙的!”   赵世碂瞟他一眼,将他推开,直接迈步进去。   里头果然闹得厉害,昨日那些老实巴交的盐民这会儿被煽动得蛮不讲理,眼神中全是原始的愤怒。高声叫嚷着“坚决不改盐籍”,赵世碂挑了个人问为何。   那人情绪格外激动:“改了盐籍,是要将我们赶出盐场!是要我们的命啊!”   赵世碂总算知晓穆扶说的蛮不讲理是如何体验,明明昨日解释得那般清楚,他们也那样兴奋,此时却又这般。人群中还有人在煽动,不知是谁在推搡,人潮忽然便向赵世碂涌来。赵世碂没注意便一个趔趄,萧棠与李志成都吓坏了,纷纷冲上来护住他。   赵世碂冷笑,将他们二人都推开,反手更是将身前的几名盐民也推开。   又有人大嚷:“他是官家的人!他哪里知道我们多苦!他们与场官是一伙的,不给我们本钱,却要我们每年产那么多盐,制不出还罚我们!打我们!如今竟连盐场也不让我们待!连家都不给我们!他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让他活!”   这话一出,多人响应,更是拿着家伙往他扑来。   李志成拉着赵世碂往后躲,苦道:“郎君啊!这些盐民不讲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要是官家的侄儿在他任上被人给伤着了,他真是再别想做官了!李志成心中苦得很。   赵世碂不信这个理。   他再将李志成甩开,往前一步,正好一位面目已十分疯狂的健壮男子拿着长棒便要往他头上打。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扎进男子的腹中。   扎进去后,他又将刀子拔出来。   赵世碂前世里不知杀了多少人,深知如何伤得吓人,又如何令对方保有一条命。他扎的是个完全不会令人丧命的地方,但他再拔出来时,便十分骇人,血直接在半空中划过一道。   红色,醒目得很。血腥味,经由海风一吹,立刻飘散。   立刻,没人再敢说话。   被扎的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赵世碂,赵世碂却看也没看他,反而往前又走一步,方才还愤怒的盐民们不由都往后退了一步。   在赵世碂身后,那位男子已经闭眼倒在地上。   民怕官,但官也不能明面上便打百姓,抑或杀百姓,否则终要被追究责任。人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仗着这会儿是关键时刻,多人瞧着,盐民们也才敢这般闹,可面前这位大人二话不说就杀了一个!   李志成吓得双腿直发软,萧棠也有些愣,早些年,他听说过这位小郎君在宝慈殿杀人的事,那时小郎君才十一岁。其实他是不信的,尤其这几日他与赵世碂打交道,更觉得对方俊雅非常,他压根不信赵世碂会杀人。   如今一见,他也有些震惊。   赵世碂却又往前走了几步,盐民们连连后退。   赵世碂不屑地笑了声,他并无意与民为敌,甚至他两辈子加起来的心愿与赵琮一样,是令百姓们过得更好。可偏偏面前这群人极为容易被人煽动,以暴制暴是唯一的方法。   血腥味的寂静中,赵世碂冷声道:“陛下自亲政以来,一直为令盐民们过得更好而数次与群臣商议,商议多年,终于选定此处为试验地,这是大好事儿。昨日我与大家将一切说得清清楚楚,你们也听得明明白白。何以不过一夜,你们竟这般?!到底是谁在其中煽风点火!本郎君定会查出来!”   他说罢,再道:“陛下是官家,是天家,心中只有百姓,所作所为皆只为百姓!陛下亲政那日,便道:他愿万民安!这样的官家,你们如何将那些话说得出口?!”   “……”众人沉默。   赵世碂伸手指向身后倒在地上流血之人:“轻而易举便被人煽动,做了蠢事,被扎刀子,那就是活该!陛下既说改盐籍,自有后路给你们,只不过我还未提起罢了。制盐还得取卤、验卤,煮卤水,更得暴晒!这些,你们比谁都清楚,凡事皆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们竟连几天也等不得?你们不信陛下,不信万民之主,倒信那些胡乱之言?!”   盐民们好煽动,却也是真老实,听到赵世碂这番话,纷纷愧疚地低头。   赵世碂说罢,静了片刻,才道:“这几日你们自去家中商议。三日后,我自会来告知你们陛下余下的打算。这也是陛下吩咐的,陛下说要给你们时日去自家商议。且我等奉陛下之命来到此处,要做的不仅仅是盐籍之事,陛下知道你们过得不易。这回我们定会将一切查清楚,给你们交代,也给你们更好的盐城监。”   这时,领头的几人已经扔了家伙,跪下哭道:“大人!小人们糊涂啊!”   余下的人纷纷扔了家伙,跟着一同跪下,说着同样的话。   方才还混乱的场面,不过一刻钟,便已截然不同。   萧棠沉默。   李志成是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还当今日出不了盐场,非要被这些凶悍的盐民们拿家伙揍呢!盐民们整日干活,身体健壮,且黑黢黢的,看起来便骇人!在场的护卫又少,楚州城的护卫还未来,他可吓死了,差点也跟着跪下来。   如今倒好,这位小郎君竟然迅速扭转了局面!   方才还凶悍得很的盐民们,竟然都开始哭了起来!   他听着小郎君那番话,也想哭呢!   赵世碂这时叫来身后的两名护卫,指着地上的盐民道:“叫个大夫来给他诊治,没伤到根本,流些血罢了,死不了,不过给他一个教训,拿蠢买教训,不为过。”   这话一说,众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盐民们跪得更是心甘情愿。   赵世碂对这种崇拜毫无兴致,上辈子打了胜仗,面对敌方的万人尸骨,那才叫痛快。   他还得赶着回楚州给赵琮送信呢。   该说的也已说,他转身便走。   他倒是干脆,其他人全部没回过神来呢!   他已经快走出盐场,萧棠才从身后急急赶上来,并叫他:“小郎君!”   赵世碂脚步不停,只道:“我得回楚州城,萧大人请自便。”   “小郎君!萧某不解,陛下明明尚未那般吩咐啊!再有,你何以知道如何制海盐?不怕你笑话,我曾去过河中一代,见畦夫制池盐,却也没弄明白具体方法。小郎君何以知晓这海盐的制作方法?”萧棠佩服极了,也好奇极了。赵世碂不过才十六岁,为何就知道得这么多。   赵世碂上辈子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盐制,他登基前,因不停打仗,边境物资奇缺,不得不用食盐去换物资。他曾亲自去盐场与盐民交涉,亲眼见过盐民制盐,他甚至知道该如何验卤。   他更是管过食盐的运输一事,但这些事他如何说出口?   正是因为他上辈子曾做过这么多的努力,却无法实现,他此时才会这般。既是为了拥护赵琮,更是为了自己未完成的理想。   他要如何与萧棠说?   他走到盐场门口,找到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对萧棠笑道:“萧大人,我与陛下私下相处的时候多,又是他的侄儿,陛下总是不吝指导我的。陛下博览群书,什么都知道,我自然也能知道。”   这般说得通。   萧棠再度感慨:“枉我读书近三十载,陛下若能去考科举,状元舍他其谁?天下的状元都得汗颜罢?”   “陛下怎会考科举?”   “是我糊涂了。”萧棠笑得羞赧。   赵世碂却当真也很喜欢萧棠,萧棠这个人,有就是有,无就是无。是真正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且他总能发现别人的优点,总能虚心讨教。这般的人虽无大天赋,累年下来,也将终有大成就。   他还真想与萧棠好好说道一番,但他必须要去楚州。   再不回,便赶不上今日送信,赵琮又要晚收到一日,他会担心。   他手握缰绳:“萧大人,转运使等人将来,且还有好些事要应对,我先走一步,你也快来,好歹在楚州歇上几日。”杨渊收周立的银子,且还跟转运使林白分,这个林白身上也有东西好挖。只是林白,偏偏是杜誉的门生,这就很有趣了。   到底谁是真无辜,又到底是谁想在其中摸鱼。   他也得回楚州给穆扶传信,关起来的那两个场官正好能用上,穆扶等人到底从杨渊家搜到些什么,他还不知道。且他来时,也已将周立的账册子带来。他要快些好解决好这些事,才能早些回东京城。   想罢,他再不多话,转身便骑马离去。   萧棠倒觉得好笑,来时那般急躁的赵世碂,此时倒知道要休息!   他转身再度走进盐场,小郎君打前阵,他也得收好场才行。 第108章 它将熟悉的声音带至赵琮耳旁。   赵世碂急匆匆往楚州赶, 却又没能回到楚州。   他去了其他地方。   他在回楚州时, 再度在半路被人拦下,这回遇到的是从扬州赶来的转运使林白等人。转运使虽只是个从四品的官, 却已是地方上官位最高的, 整个大宋仅有二十来人, 便是在官家那处也是能排得上名号的。   他出行,场面也不小。   淮南东路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能在淮南东路任转运使自然也非常人。   林白当年考科举时, 主考官是杜誉,虽说太祖忌讳考官与学生过分亲密, 百年以来, 这些主考官与学生之间隐隐还是有了些许关联。   赵琮并不是很忌讳这样的关联, 使用得当,反而能使朝中关系更为稳固,他以为太祖的许多行为过于绝对。林白当年出任淮南东路转运使,也是由杜誉提议, 赵琮见他履历可观, 又叫进宫去说了几回话, 才定下他来。   人人都有优缺点,林白的缺点便是过于迂腐、刚正。他以为官员之间,既有上下之分,上级便要维持姿态,下级更要对上级尊重。且他其实并不赞同陛下让宗室之人参与朝中政事,他甚至几度上奏。   赵琮没理他, 但也觉得这人有些意思。不理,他照样上奏。   因而此时遇上赵世碂,他面上便不太好看。   赵世碂与萧棠将到楚州时才给李志成传信,李志成又急急给他们传信。林白本就气,萧棠虽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不过也是个从六品,更别提那位陛下的侄儿,身上连个官位都没有。   陛下令他们来处理改革之事,他们竟不早早传信于他!   他带着一行人赶到楚州,扑了个空,又赶紧再往盐城县赶,路上遇到往楚州去叫护卫的人,一听盐场的盐民竟然闹事!林白则更气,他以为这位郡王府的郎君实在是胡闹!哪能不与官当地员知会一声,便直接去与盐民接触的道理?   官民官民,官在前民在后,即便改革,那也是河水自上往下流,盐民们接受便好!还与他们讲道理?!   他又没甚好怕的,从马车上下来,还等着赵世碂给他行礼。   赵世碂上辈子是当皇帝的人,这辈子只对赵琮低头,只跪赵琮与他娘。   其他人在他眼中什么都不算,他一见林白的迂腐模样便不喜欢,骑在马上,反而低头睥睨林白一眼。   林白不怕赵世碂,其他官员可怕得很。   这要是其他人,扬州知州等人早已怒喝出声,偏偏面前之人,他们不敢!   林白已是中年,留了胡须,虽是面不改色,见他这般,胡须还是气得颤了颤。   赵世碂已办好他此时该办的事,也不与他们多说,拉了拉缰绳,将马调个方向便要走。却听楚州方向又传来马蹄声,稍后便瞧见远方的尘土飞扬,飞扬间一位护卫骑马急速赶来,不到面前,他便从马上翻下,跪到林白跟前,大声道:“大人!杨大人被刺杀!已丧命!”   林白眉毛一扬,又惊又怒:“什么?!”   “大人!杨大人是在赶往楚州的船上被人所刺身亡!血水染红水面,才能被其他船只上的百姓发现!”   扬州知州也急:“杨大人岳母过寿,这几日一直在苏州,听闻京中有官员来此处,下官给他传信,他才急急往楚州赶来!”   “立即派人去将杨大人的尸身接回!”林白怒极,这几日,淮南东路连连出事,无疑是挑衅他的能力与威严,更是影响他的政绩。   “大人!已有人去捞取杨大人的尸身!”护卫紧接着又为他们说了一番当场的情形。   赵世碂却没再听下去,他没料到此处的官员竟然这般有趣。   穆扶后来又审问了周立,周立也不知杨渊、林白到底是与京中哪位官员接洽。他看人倒还算准,林白这个人,迂腐得很,那副姿态虽令人不喜,倒真不像是那种不要颜面而去私吞盐本钱,去与下官共同收取贿赂的官员。   杨渊之死,是出自谁的手?杨渊突然死了,指向的又是谁?   他挑起嘴角凉凉地笑,原本真当几天便能解决好的事,如今怕是真要拖上一月有余。   他一甩马鞭便走,林白叫住他:“你留步!”   扬州知州等人也叫他:“郎君!您请留步啊!”   赵世碂理都没理,与他的马一同迅速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上一回,穆扶派人暗自将杨渊家搜了个遍,只是具体搜出了些什么,他还不知道。他急速往扬州赶去,他得再去搜一搜如今杨渊的家。   路上遇着路远,他松了口气,本还担心无人可用,幸好他们在。   路远也是骑马来的,见到他,一脸惊喜:“小郎君!您说今日回楚州,小的们怎么也等不到你,茶喜姐姐急得很,命小的们来路上看看,可巧就看到了!”   赵世碂拉住缰绳,看了看路远身后,不多不少,连上路远刚好五人。   他指着其中两个:“你们去一趟杭州,杭州城内十五巷,肖府。你只说是我派你过去,你找一位姓虞的人,你告知他,盐税司杨渊被人害死了,他便知如何做。随后你与他们一同去盐城县。”   被吩咐的两人听罢,再学一遍,赵世碂点头,他们转身便走。   路远是赵琮的贴身太监,见识比许多官员都多,一听这些话,就知道盐城县出事了。   赵世碂再看路远:“你们随我去扬州。”   他并不过问,立即应下:“是!”   赵世碂往扬州去了一趟,算有收获,他带着宫中太监亲自去光明正大地搜杨渊的家。几本账册子明晃晃地放在书房内,想必正等人来搜。他拿起一看,终于知道这群人想要指向谁,账册子上,杨渊将私吞的盐本钱与收的贿赂,都送予了林白。   除此之外,另有书信,提及是杜誉向林白透露盐钞之事,更提及收取多少贿赂之事。   原来他们真正指向的人,是杜誉。   但不仅如此。   他们搜过之后,往回赶时,萧棠派人来通知他,他刺了一刀的那名盐民死了。   他再笑,原来这次指向之人,竟还有他。   又是谁这么厌恶他?这样的事,也不忘把他给拉进去。   他可才回京两月而已。   之后的事便再也无法控制,原本被安抚的盐民们因那位男子之死,再度躁动起来。尽管赵世碂暗自猜测,定是又有人故意挑唆盐民暴动。但这次的暴乱,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急匆匆赶回盐城县,林白自还是对他不满。   赵世碂又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不管林白清白与否,他又何必为此人留面子?他直接将账本子扔到林白面上,笑道:“这是我从杨渊家搜出来的,他们家的家眷亲眼所见,我带来的陛下贴身太监也亲眼所见。林大人,周大人,还有些我不认得的大人,你们仔细瞧瞧,你们的名字可都在上头写着呢!”   林白虽气,倒当真不怕,只气得直吹胡子。其他人大多有猫腻,吓得赶紧拿起账本子看。   上头某某人,某日得了多少银两,记得一清二楚。   要说做这账本子的人也是聪明得很,九分真中掺了一分假,将那些真得了银子的人吓得立刻便软跪地上。其中几人纷纷对赵世碂拱手道:“郎君!这账册子是假的啊!”   “你又不是账房先生,你说假便是假?”赵世碂再看众人,“但凡名字在账册子之上的,全部捆住关起来!”   “你敢!”林白拍桌子。他为官多年,做了十年的知州,再做转运使,在地方上向来是被人奉承的份,如今却要被一个毫无官职的,向来被他瞧不上的宗室子弟这般行为,他能忍?   赵世碂再笑,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都早死了。   林白不敬他,他其实并不气,他只是厌恶这种迂腐之人。   他连看一眼都不愿,直接朝路远示意,路远点头,拿起册子便问:“何清是哪个?!”   一位身着七品官服的官员抖抖索索地不敢抬头,赵世碂抬下巴:“捆起来。”   几个小太监立即上前去捆他。太监们在宫里是受过老太监百般教导的,这些事儿做起来不比侍卫们差,甚至比他们还身手伶俐。这些个都是文官,少时读书,长时做官,身子早就乏软,根本反抗不了。路远一个一个地报名字,太监们一个一个地堵住嘴用绳子捆。   太监们出自福宁殿,平常是伺候陛下的,林白在他们眼中,甚都不算,他们照样捆。   念到最后,只余大约五人还没被捆,都是八九品的末位小官,估计也没人去贿赂他们。他们松了口气,倒也被吓着了,纷纷跪着低头不敢看赵世碂。   赵世碂望着被堵住嘴的官员,说道:“我无权审你们,也无权将你们关进大牢。这番作为,也不过是不想放走漏网之鱼。杨渊的尸身,我也已派仵作去查看。待我与萧棠萧大人解决完毕盐场之事,自会火速向陛下禀报此事。究竟是再派官员来这儿调查,抑或就地摘了你们的乌纱帽,再或者直接要了你们的命,权看陛下!你们若清白,自无事。”   “只是你们心中也当有个数,盐民不知事,无人挑唆,他们懂暴乱?他们说的那些话,无人教予他们,他们会说?盐民们的盐本钱到底去了哪里?你们与场官到底又有何勾结?既我与萧大人奉陛下之命来到此处,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赵世碂说罢,转身走出屋子。   路远面上也淡淡的,带人将捆住的官员挨个查了一遍,再与名册对一遍,才冷笑道:“诸位大人好生待着罢!”   林白被堵住了嘴,手脚又被捆着,转而怒视他。   路远笑:“这位大人别瞪我,小的虽是个太监,却也知道百姓苦。你们身为官员,却这样吸百姓的血!小的也替你们不堪!”   他说罢也转身离去,与其余几个太监牢牢守在外面。   赵世碂连轴转,忙完这边,又赶紧往盐场赶。   李志成虽中规中矩,倒记得干活,与萧棠一同安抚盐民。萧棠一见他过来,立即擦了把汗:“小郎君!您可算回来了!——”   赵世碂抬手,制止他的话:“我都已知道,林白等人已被我关了起来。”   “啊?!”萧棠与李志成都傻眼了。   赵世碂挑重点,将杨渊之死与他家账册子那些事说了一遍。   李志成心中直道“我的个乖乖!”,林大人居然还贪盐本钱哪!亏他往日里那般信任、仰望林大人!   萧棠则皱眉:“小郎君,我的官位在他之下,这样……”   赵世碂不在意道:“万事有我顶着呢。”   萧棠细想一回,来前,陛下便说若是当地官员拿乔,郎君身份正好拿来一用。难道陛下早预料到这点?   他倒是不禁又对陛下更为钦佩,心中想着出了这样的事儿,总要传信于陛下。否则,即便有小郎君的身份,他们也不好处理此事啊!   转而他便写信令人往京中传于陛下。   萧棠倒是又过分崇拜,赵琮预料到当地官员不好对付,毕竟都是地头蛇。他也知道这些盐场所在地,定有猫腻,但他也没想到猫腻竟会这般多。   他们往淮南来时,正好赶上顺风,且赵琮不晕船,在水面上身子毫无不适,船行得很快。从汴河改道再至大运河,顺流而下,五日之后到得楚州城内码头。赵琮使人去问了一番,知州李志成也好,赵世碂、萧棠也好,果然都不在,如今均在盐城县。   他也不再逗留,直接又坐船去盐城县。   赵世碂并不知晓赵琮将来淮南,他这些日子一直住在盐场附近,与萧棠各有忙碌。那日将林白等人捆起之后,他再派仵作去查那位被他扎了一刀的尸身。他扎过一刀的地方,果然被按着原本的口子再度扎了许多刀。   他令人提了大夫与叫场官询问,只知当时伤口已包扎好,那男子又不是什么贵人,既已包扎好,他们便都已离去。压根查不出来,到底是谁钻进男子家中又扎了他数刀。   而人流血过多总会死亡,即便不是致命地方。   屡劝不听的盐民们却再也听不得解释,以暴制暴,头一回杀一个还有用处,这会儿再杀,已无震慑作用。   盐民们在意的是什么?   无非是生存,是他们赖以为生的盐本钱。   他此时唯有将吞了他们钱的人找出来并杀了,才能震慑他们。   派到杭州去的人也是走水路,杭州离楚州虽不远,却也不是很近,恰巧又碰上逆风,来回花了两日多,寨子建在山里头,去提人也需来回一日多。因而当他们回到盐城县,再提人往盐场赶时,赵琮正好刚到楚州,也正好没碰上。   赵世碂见人提了过来,稍微放下些心。   不管如何,赵琮是个和善的人,派给他的事,他还是愿意尽量缓和地去处理。杀了该杀的人便可,无辜的人实在不该被牵连。   被他牵连死去的那名男子,他已经令路远单独给了银子安置。   这两名场官早就被穆扶调教过,老实得很,招了个干干净净。只不过他们俩只是寻常的催煎官,他们供出来的人无非便是些上等盐户,以及盐城县里头的末等官员。   林白也好,杨渊也罢,尚不是他们能触到的级别。   但已足够。   隔日清晨,赵世碂令人再度将盐民集合起来。晒盐场上有个木台子,赵世碂就站在上头,萧棠与李志成分立两侧。   赵世碂看了看下头的盐民们,既觉得他们可怜,也恨。但他们不识字,不念书,何以懂道理?   念及赵琮的那些后招,赵世碂倒也感慨,赵琮想得远,也有大志向。   这一日倒是个好天气,海风温柔,海浪声缱绻。   赵世碂背手,沉默片刻,对下头的盐民们说道:“上回见你们,我便说,三日之后自有交代。你们却不信我,更不信陛下,又闹出风波来。那名被我误伤的男子,仵作前些日子也已查看过一遍,结果也已经告知于你们,他是被人再度扎了几刀才身死。”   “你是王府里头的郎君,自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平头老百姓,还不是被你们骗的份?!仵作说不定还是你的人!”   赵世碂一听这话便有些气,但他今日要成事儿,不能动怒。   他听罢,并不理,只继续道:“你们在意的是什么,陛下心里头有数。你们怀疑的是什么,陛下心里头更有数!按我朝规矩,盐民每岁的盐本钱应按时发放,上等盐户每户四十贯,中等盐户每户三十五贯,下等盐户每户三十贯。这几日,我与萧大人、李大人与你们多人接触,并询问你们,也知道,你们从未按时收到过盐本钱,即便收到也是与规定数目相差甚远。”   下头人纷纷点头,叫嚷着“没错!”。   “你们以为是朝廷不给你们派钱?”   有人点头,也有人犹豫地说“说不得也是上头大人抢了咱们的钱去!”。   赵世碂这时朝下面站着的路远点头,两个太监将两名场官押到了木台子上。李志成与萧棠也纷纷一愣,赵世碂令太监将两人的头抬起来,他指着他们,问道:“你们可识得?”   “这是咱们盐场里头的催煎官大人!”立刻有人认出了他们。   赵世碂点头:“正是如此。只是你们知道他们是催煎官,是否也知道他们其实吞了你们的本钱?”   下面的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些催煎官成日里头与他们打交道,住在一处,吃在一处,据闻俸禄也低得很,与他们一样可怜,媳妇儿都娶不得,怎会私吞他们的钱?!   赵世碂冷笑,再微微一抬下巴。   太监抽出他们两人口中的布巾,他们老老实实地再招一遍,并将到底是与哪些官员联手,与哪些上等户联手也都说了出来。   下面一片哗然。   赵世碂也不制止他们,只是又道:“盐场已被封死,方才他们二人提及的上等盐户,即刻便能抓住,谁也逃不掉!”他再指那二人,“各位也都瞧见了,并非陛下不给你们派发钱,甚至陛下每岁都惦记着这些,常要过问,宫中更有详细记录。只是陛下身在京中,要处理诸多事宜,如何能轻易离京,亲自处理这些事情?”   “陛下知道你们的境况,他亲政以来,一直为改善你们的境况而百般考虑,才想得这么个法子来。方才有人不屑于我是王府之人,我是出自王府,可我更是陛下的侄儿。陛下亲派我这个侄儿来此处,难道就是为了唬你们,为了与你们作对,为了杀人?”   他们不由便摇头。人家是贵人,哪会干这种事儿。   可赵世碂又道:“但今日,我也的确要杀人。”他说罢,便再看路远一眼。   路远领命,走上木台子,从袖中抽出把短刀。众人怔愣之间,他已经手起刀落地直接用刀子割了两人的喉,只刹那间,两人便已毙命。   李志成再度腿抖,哪能杀人杀得这么猝不及防!   幸好路远瞧见,搭了他一把,否则他真要跪下来。   盐民们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忽然便亲眼见着两个熟悉之人被割喉,还要如何不慌张?!   赵世碂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杀鸡儆猴就是要用在最有震慑力的时候。   就在众人吓得怔愣间,他道:“这般之人,私吞盐民的钱,该杀,该死。往后,只要胆敢这般行事,有多少,杀多少!陛下心怀万民,极为憎恨这般不堪之人。在场各位,还要怀疑我与两位大人不怀好心?还要不解于陛下的打算?”   “不敢怀疑!”他们大声回道。   赵世碂心中冷笑,他可不信,不过这回估计能震慑好些日子。他望着台下之人,再道:“陛下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前几日我便说,陛下还有其他思量。今日不妨告予你们,陛下……”   赵世碂也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耐性,竟真的与这些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赵琮的好,更是将赵琮的打算一一详细告诉他们。   可他看不得这些人误解赵琮的好心,有史以来,赵琮这样的皇帝当真少见。   赵琮是真的很在意百姓,既在意,他便不能令赵琮失望。既在意,也不能白在意,他要令所有人都知道赵琮的苦心。   如果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赵琮的苦心与心愿。   那么他自己的心愿大约也就能解了。   赵世碂说得详细,萧棠却又听得有些痴迷。   从来到楚州的那刻起,这位小郎君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全都是出乎人意料之外。他与李志成两人,徘徊在信与不信之间,无比折磨。每回当他们以为这次走进死胡同时,赵世碂却又能徒手劈开一道口子,耀眼的光芒倾洒而入。   这样的人是奇人。   他也不知除了佩服,还该做如何反应。   这一路当真是惊险!   李志成更是痴迷,一边听着这位小郎君的话,一边拨拉着家中女儿。凭他的官位,正妻指望不上。可这位小郎君有陛下爱护,又这样有本事,往后说不定也能封个王爵。便是当王府的侧妃,那也比其他人家的正妻强!即便侧妃,那也是要上皇室族谱的!   想到皇室族谱上有个李氏,他心中便热得很。   盐场中,只有赵世碂清朗的声音,为众人说明陛下的种种安置,每个人都仔细听着,并不时点头。   里头的人,谁也没瞧见,就在盐场门口,离晒盐场十尺的地方,站着一行人。   站在最前头的是位郎君,身着妃色长衫,外披堇色披风,披风的下摆因海风丝柔的吹拂,忽而便轻摆起来。   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十尺外的那个黑色背影。   海风柔和,却不陌生,因它带来的全是熟悉的声音。   它将熟悉的声音带至赵琮耳旁。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娘:将我陛下吹上天!不要睡了起来一起吹!   赵琮:我听到了[笑眯眯]   十一娘:[捂脸]   十一娘,又名赵世碂,此人乃开封府赵琮第一吹,粉丝中的大Ace,大宋赵琮后援会会长。 第109章 两人皆在里头笑。   说了许久, 赵世碂才停下话语。   染陶也才敢小声道:“陛下, 小郎君说完啦。”   赵琮缓慢回神,微微点头。   染陶笑:“陛下, 小郎君当真神气得很呢。要婢子说啊, 怕是您多虑, 您瞧,这不一点儿事也没有。”   赵琮面上也露出笑容。   赵世碂说罢, 也不愿久留, 转身就往台下走。台子有些高度,路远怕他摔着了, 伸手还要扶他, 先转身, 一下子便瞧见了他们陛下正在十尺外的地方站着呢!他大惊,脑中却无比清晰,因并不知晓陛下是否敛了身份才来。他没敢叫出声,只是傻愣愣地盯着那处瞧。   赵世碂见他这傻样, 也往外看了眼。   他顿时比路远更傻。   赵琮瞧见他这副模样, 面上的笑意越漾越深, 比身后的夕阳还要绮丽。   来的路上,赵琮当真急得很,萧棠的来信太过简单。   他完全不知小十一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引得盐民如此。他虽依然坚定认为小十一不会有错,却无法不心忧。一路紧赶,总算五日便赶到此处。他们先去了盐城县衙, 知县、县丞都被关了起来,余下的人虽说也能撑起衙门事务,对于其他事也是一问三不知,只道京中来的大人们将他们带去查问。   赵琮并未露面,是他的亲卫露面。   衙门里头的人虽认不出这些亲卫,见他们身着常服也气度不凡,且都佩一样的刀,便知怕是京城来的禁兵大人,更觉得他们大人犯了大事,也不敢隐瞒,把能说的都说了。   既已知道人在盐场,赵琮也忧心盐民之事,立即也带人赶至盐场。   谁知一来便听到了这么一番话。   他已知晓自己对赵世碂的心意,也知道他与赵世碂永无可能,他已做好一辈子默默看着赵世碂的打算。   给他好的,最好的,助他成长。   便是赵琮除去皇帝这个身份外,关于自己的最大心愿。   可是听赵世碂这般说话,话里话外全是在维护他,在歌颂他。他明知道赵世碂只当他是叔父,却也当真感动。   他付出的,注定得不到想要的,也不敢去获得。   赵世碂回报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却又莫名与他心中真正所需相叠合。   听罢小十一这番话,他当真已经觉得很足够。   赵世碂不知赵琮心中所想,回过神来后,虽还觉得有些赧然,到底从台子上跳下来。也不知是因路远痴了到底没去扶他,还是地下的泥地过软,赵世碂差点没站稳。   他那么大的个子,一歪,他自己都觉着场景有些好笑。路远回过神,赶紧扶住他。他的脚底到底也是稳的,趔趄几下便站稳了。   他抬头,赵琮果然笑得更甚。   赵世碂愈发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是大方之人,可说了那么些话,还被赵琮听到了耳中,他难得生出几丝羞赧。此时又差点摔倒在地,他的脸面要往何处放?   直到赵琮缓慢收起笑容,面上只留浅淡笑意,站在不远的地方安静看他。   他也思念赵琮已久,到底略过心中那不知名的赧意,走至赵琮面前。   但他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还是赵琮笑着轻声道:“走路也不看着点。”   “……”他也觉着这般挺丢颜面。   赵琮又细细看他一眼,再道:“怎的晒黑了。”   赵世碂虽不在意相貌,却知道赵琮跟人赞过他长得好,他也曾亲耳听赵琮与绣娘说起。当年赵琮没把他扔出宫,说不得也是他的长相讨了赵琮的欢心。这些原本都不算是个事的事儿,似乎现在却成了一个事儿。   晒黑了,应该挺难看罢。这些日子除了奔波便是忙碌,盐场临海,日头大,又有海风吹,自然要晒黑。   他原本也是直盯着赵琮看的,这会儿却突然不敢再看赵琮带笑的脸,视线往下移了移。   好在身后匆匆跟来的路远等人“救”了他。   路远跑到跟前,小声道:“陛下!”   赵琮收起笑容,看他一眼。   路远立即就跪了下来,认错道:“陛下,都是小的无用,没能护住小郎君!”   赵琮压根不知道这事儿因何而起,虽的确气他们,但也没罚,又叫他起来。   后头萧棠跟李志成也一同走来,萧棠也想跪,赵琮先道:“子繁免礼。”   这便是还不想在此处暴露身份,萧棠行了揖礼:“陛下。”   李志成一听这称呼,身子抖着又想往下瘫,萧棠一把捞住他,对赵琮道:“陛下,这位是楚州知州李志成。”   赵琮看他,淡笑道:“原来这就是李大人。”   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李志成却想,难道陛下早就对他有所耳闻?!他心中火热得很,一激动又要往下瘫。本已松手的萧棠,赶紧再度对他伸了一把手,将他扶住。   赵琮少见地方官员,即便见,也是一些地方高官回京叙职时。见到李志成这般,他不由也是一笑。   这笑得李志成愈发乐颠颠的,他也不再往下瘫,而是乐得彻底不知东南西北。   还是萧棠问道:“陛下,此时天将黑,怕是只能歇在盐城县内。可这县中——”他们在县衙里住着也就罢了,陛下怎能住在那种地方?   李志成一听,赶紧道:“陛下!下官老家便是盐城县的,老父老母与下官同住楚州城内,此处留有老屋。虽不精致,乡下地多,倒是很宽敞的,家中留人每日收拾,也干净得很!”   赵琮原本是打算夜间歇在船上的,毕竟的确已晚,没有好歇息的地方,他也不愿兴师动众。但他再看赵世碂一眼,面上均是疲色,一看便是没睡好的样子。他怕赵世碂与他一同歇在船上睡不好,点头:“那便住在李大人家。”   李大人激动得只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萧棠笑道:“李大人快带路吧!”   “是是是是是!”李志成颠起来就赶紧把陛下往前请。   萧棠倒是松了口气,他传信到京中,等了几日没有回信还有些担心。哪料陛下竟亲自来这一趟。陛下既来,一切便都好办,他当真放下心来。他松了口气,抬脚要走,却发现赵世碂还停在原地,他转身正要叫。   “世碂。”陛下却已先叫出声。   赵世碂回神。   赵琮回身看他:“过来。”   赵世碂才往他走去,正走在赵琮身边的李志成赶紧让了让,赵琮抬手就想拉他。转念一想,这不是小十一小的时候,不能随意拉手。再者,他对小十一这种心思,更不能拉手。   他将手又收回袖中,赵世碂没见着。他方才之所以出神,倒不是因羞赧,他的赧意也早过去。他只是忽然想到,赵琮为何出现在此处?怕是有人传信于他。赵琮是否担心他处理不了此事,才来这里?   这让赵世碂很难堪。   赵琮信任他,才派他来此处!他更是说过要保护赵琮的话,如今区区这样一件小事却被他给办成这般,还被赵琮给知道、看到了。   他觉着自己有些无能。   赵琮又转头看一眼他的神情,见他面色有些晦暗,却不知为何。   不过很快他们便走至码头,他的船还停在那处,几人分别上了船。萧棠与李志成也不敢与赵琮同处,去了另一艘船。赵世碂有些犹豫,他没能办好事儿,愧对于赵琮,他也想跟着萧棠走。可他又想念赵琮,想看看他。   赵琮直接道:“跟朕来。”   赵世碂不再犹豫,心中居然升起一丝欢喜,立即与他一同走进船舱,染陶等人守在外头。船方动,有些摇晃。赵琮正倒茶,茶盏一晃,滚水洒出些许,落到他的手面上。他轻微地“嘶”了声,赵世碂彻底回神,立即要抢他手中的茶壶。   赵琮倒没给他,而是将茶盏递给他:“吃些茶。”   原来是给他倒的!赵世碂也不再扭捏,赵琮反正已来,什么情形,赵琮都知道了。这回办不好,下回定能办好!   赵世碂倒也会自我调节,坐下一口将茶水喝尽。   这回出来当真是过得艰苦,尤其这几日,他往返于扬州、楚州与盐城县之间,又是与盐民扯着嗓子说话,又是怒斥那些个官员的。睡没睡好,吃也没吃好,就说这水,几个时辰了,他都没进过。   赵琮见他这样快便喝尽,心疼地再给他倒一杯,递给他:“慢些。”   赵世碂再度一口喝尽。   “你慢些,茶水烫!”   赵世碂总算露出笑意:“口渴。”   “知道口渴,怎不喝水?”赵琮慢条斯理地说着,手却很快地连着倒了五杯,“晾着,慢些喝。”   赵世碂点头,再迅速喝完一盏,解了些许的渴意,也不再着急。他抬头便问:“陛下,你怎会来此处?”   “萧棠传信于朕,说你杀了一位盐民,朕担忧。”   赵世碂暗叹气:“陛下,是我没办好差事,你别担忧他们。”   赵琮的手顿了顿,心念,他哪里是只担忧盐民。   只是被他担忧着的人却不知情,继续说道:“那人,不是我杀的。”   “朕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   “但也的确是因我而死。”   赵琮原本想跟他说说闲话,被他起了这么一个头,也停不下来,立即问道:“萧棠传信至宫中,却写得格外粗略,这处到底出了何事?朕方才在盐场听你话,看你们行事,还杀了两个场官?萧棠信中还道,死了一个盐税司,却拉进去半数官员?朕去了县衙一趟,知县等官员据闻也都被关了起来。”   赵世碂将前因后果都与他说了一遍,又问:“陛下,你可怪我?只是我这五年来住在杭州,做买卖,手下小厮与盐场中人有些来往。我倒也知道盐民本性如何,他们那样的脾性,这样的法子才是最合适的。”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法子,永远没有完美。   赵世碂这个方法,快速而直接,立竿见影。但与此同时,缺点也是立刻显现。就如同海上的风暴,来得突然,狂风骤雨,无比骇人。走得也突然,却又在海边留下不少馈赠。   当真是有大惊,却也有大喜。   若是换个法子,当真跟官员们联合起来规劝盐民,虽温和,却浪费时间。   再者,盐城监竟是这么个地方,半数官员私吞盐本钱,还想方设法地阻挠他与萧棠行事。这般拖下去,才是不知到底有多少人要缓慢折磨。如此看来,的确是赵世碂的法子更胜一筹。   也正是因赵世碂的做法,才能迅速将那些官员从泥水中拖出来好好打量几眼。   赵琮心中想了几回,觉得赵世碂这回没做错,只是方法太偏激。如果是他,会选用赵世碂的方法,但是做的过程中,会再柔和一点。   只是各人各风格,他虽是皇帝,却不能方方面面都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切后果,他来承担。   更何况,此人又是赵世碂。   想罢,赵琮抬头看他。   赵琮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他思虑的过程中,赵世碂一直担忧地看着他。他怕赵琮以为他无用,更怕赵琮往后便不再让他办事儿。   他也不知自己面上的紧张。   赵琮一看他这难得紧张的模样,反倒笑了,轻松道:“没事儿,这次你做得很好。”   赵世碂不信。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百姓,正如你所说,最合适的是直接。否则,按照以往的方式,怕是温温吞吞也难行事。只是,你也当缓和些。”   “陛下——”   “你头一回挑大梁,做成这样已是很不错。”赵琮既来,原本是打算亲自管这事,这会儿倒觉得,他不必出面,让赵世碂与萧棠继续去做即可。赵世碂性子刚烈,做事直接,萧棠与他倒是好搭档,适当互补。   赵世碂经他夸奖,到底也是高兴的,顿时就笑了起来。笑罢,他又觉着自己有些可笑,立即敛起笑容。   这更将赵琮逗笑,并笑道:“人家十六岁的郎君在做什么事?你的十六岁又在做什么?朕很为你骄傲。”   连活了两辈子的赵世碂到底又乐得笑了起来,再不管他到底多少岁,得赵琮夸奖,他就是高兴啊!赵琮并未觉得他无能!   赵世碂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看到他就高兴的赵琮,见他笑成那样,自然只有笑得更欢的。   两人皆在里头笑。   守在外面的染陶也露出笑容,果然还是得小郎君在啊。   她又对路远道:“你们也真是,自小就在宫里头,六七岁便来了福宁殿,什么事没见过?如今不过这些官员贪盐本钱,你们都助不得郎君!可叫陛下好生担忧!”   “小的们错了。只是姐姐你不知,小郎君气派得很,做甚决定,小的们都不敢反驳,那些个大人们更不敢说话。”   染陶听罢,叹气,倒也是这个理。   别瞧他们陛下在小郎君跟前这副万事都好的样子,实际上陛下脸一板,吓人得紧。小郎君也正是,当年十一岁就在宝慈殿杀人,连福禄都怕。   不过她又继续训道:“你们反驳不得,得照顾好小郎君的起居才是。你没瞧见,人都晒黑了,陛下心疼呢!我方才瞧小郎君的衣裳,袖口都有了磨损。”   “小郎君一办起事儿来,就劝不得,样样都急,箱笼还在楚州城内呢!好在,姐姐你来了。”   染陶点头,想罢,又走去帘子跟前问道:“陛下,小郎君可要用些吃食?小灶上煨着鸡汤,下些面吃吧?”   赵琮不待问赵世碂一声,直接道:“呈上来,多切些牛肉来。”   “是。”染陶转身自去忙碌。   她身后的船舱内,依稀传出两人的说话声。   船只摇晃间,夕阳的余晖仅留一抹,恰好洒在水面上,船往盐城县的方向驶去,渐渐行过那抹余晖。   待船只驶过,余晖也无,空中渐渐现出一轮弯月,水面亦然。 第110章 折磨得很哪。   李志成的老家, 的确如他所说, 虽不富贵,却当真宽敞且干净。此处是淮南, 夜间又飘起了柔和的雨丝, 反倒正有几分清雅之意。   李志成命家中留用的女使、厮儿收拾房屋, 他紧张又激动,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琮在船上已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了解清楚, 倒也不歇息, 走进已收拾好给他住的厢房,与赵世碂、萧棠与李志成说这盐籍一事。   他也不拖延, 开门见山道:“子繁传信于朕, 这到底是朕亲政以来头回大改盐制。朕担忧盐民, 便索性来这一趟。方才船上,世碂与朕皆已讲明。这番,便是想与你们再议一议这事儿。”   李志成能与陛下同议事,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赵琮本也不需要他说话, 萧棠先开口道:“陛下, 小郎君是否也与您说了账本之事?”   “已说。朕十分震惊, 也十分失望。”   萧棠羞愧道:“皆是臣无能,没能知晓这些官员竟有如此行径。”   赵琮笑:“你虽是侍御史,却又不是这儿的官,与你有何关系?”   李志成一看陛下竟然还会这般笑!又看傻了。   赵琮好笑地看他,问道:“李大人,你有何高见?淮南东路这么多官员, 从六品往上的,没牵扯进去的官员可当真不多。账本子上却没你,朕很欣慰。”   李志成一激动,血就往脸上漫,立刻涨得通红,随后便老实道:“陛下,下官得知林大人他们贪盐民的钱时,也真是吓坏了!咱们为官者,本就该凡事为民,本就该以身作则,本就该——”   赵琮有些无奈,打断他的排比句:“李大人,他们可曾给你送过银子?”   李志成回神,立即摇头:“陛下!下官从未收过!更是从未有人与下官提及此事!”   赵琮知道为什么,就他那说排比句的功夫,谁敢给他送礼?李志成一看胆子就小,前头送,后头估计就能往上头告那些人去。   赵琮是彻底绝了跟他深入聊天的念头,转而再与萧棠道:“朕来前,以为此处境况已是凶险极。今日来看,虽说有些棘手,但你们二人倒也能解决。盐籍之事,便继续由你与世碂来做。至于官员之事,无论是贪钱,还是盐税司之死,皆牵扯颇广,便交给淮南东路的刑狱司来办。”   萧棠一听便知,陛下并未怪罪他们,他松了口气。   赵琮再道:“今日世碂在盐场的那番话说得倒也好,为官者,首先便要将民放在心中。有民才有官,官来自于民,读书多年,科举为官,谁心中没点大愿想?定是皆望大宋万安。那些个连盐本钱都要吞的官员,朕失望,且不齿,天下百姓更是如此,你们当得点教训。”   “是!”萧棠与李志成立即应下。   赵琮再问了些话,看看外面天色,说道:“天色已晚,先到此处。明日你们自行去处理盐籍一事,朕信你们。”   “是!”被陛下说一声“信”,总归是种鼓励,萧棠说罢,便与李志成一同退出去。   李志成出去后,一想,不对啊!   那位小郎君还在里头呢,也不知小郎君晚上住哪间屋子?他又回去,染陶守在外面,见他回来,笑道:“李大人,有何事?”   李志成笑着道:“不敢不敢,只是不知郡王府的小郎君有些什么喜好?下官好叫人去准备。”   染陶听罢,笑得更深:“李大人自去休息吧,咱们小郎君与陛下还有话要说,余下的事,皆由婢子们来。”   “原来如此。”李志成也不敢多问,到底是走了。只是这越走,他越发想把女儿送到赵世碂跟前。亲眼所见才知道,陛下到底有多宠爱这位小郎君啊!   他们皆走后,赵琮沉默一会儿,问道:“你也以为此事当真是杜誉所为?”   赵世碂摇头:“不是。”   没了外人,赵琮也不再摆出标准笑容,笑得有些不屑:“杜誉做了十一年的宰相,权便是他的命。这些蝇头小利,他会看在眼中?更何况,账本子居然放在那么明显的地方,摆明了就是要人去看。”   “杨渊之死也很蹊跷。”   “林白这个人,朕也见过,虽的确迂腐,但是个肯做实事的。他年年都要数次往朕那处写奏章,什么事儿都能被他说一遍,一点儿不怕得罪人,不是御史,倒成天把自己当御史待。朕也不信他会贪钱。”   “陛下,我虽不喜林白,也知他兴许无辜。但当时那番情景,只能一同捆起来。”   赵琮看他,宽慰笑道:“朕没怪你啊。”说罢,他又蹙眉,“如你所说,的确只能一同捆。朕亲政五年来,朝中还算太平。往日里上朝,官员之间虽偶有纷争,但真没起过大矛盾。朕仅有一人,天底下却有无数多的官员,为了私利,自然要相互攻击,攻击才能有所得。这回,显然是有人下定决心要拖杜誉与林白下水。”   赵世碂见他蹙眉,便不太高兴,恨不得立即替他抚平,却不能,他又道:“陛下,若要拖杜誉下水,这么做显然是不够,他们定有后招。不如顺水推舟。且这些个宰相当久了,受人奉承,难免不会飘飘然。吓一吓他们也好。”   他的话又说到了点子上。水至清总是无鱼的,身为皇帝,要做的最重要的事便是如何让朝堂这汪池水保持刚好的清澈度,既要有鱼,又不能是死鱼,还不能斗得太厉害独留斗鱼。朋党之争,害处极多,但谁又能说它没好处呢?   杜誉门生众多,有林白这样愿意踏实干好事儿的,但也有其他在外逍遥胡乱行为只是他还不知道的。   赵琮轻声道:“就让刑狱司去查,查出什么,便是什么。该怎么罚,便怎么罚。”   赵世碂点头。   赵琮又叹气:“虽知官员之间斗争难免,也有益处,朕却觉着有些疲累。与人猜心思,当真累得很。就例如盐钞一事,朕从前提过三两回,就未再深议下去,却也能传出来。当时一同议事的,不过是宰相、副相,六部之人,皆是朕亲自任命,亦或亲手提拔,能称为朕的心腹也不为过。可这些人里头,又到底是谁,主动搅起浑水?还是说,那人故意提起此事,引朕怀疑每个人?”   赵世碂上辈子的时候,遇到这种事,只会将有嫌疑的人全部杀尽。这辈子有了赵琮的指导与潜移默化,他的行事方法变了些许,根子却未变。如果他是皇帝,遇到这样的事,他怕是还要杀了一批人。   天底下读书人那样多,有抱负、有心机、有能力的人更多,少了一个宰相又有何妨?斗来斗去,挑衅的无非是他的皇权,谁敢挑衅,谁就得死。   但他不能将这话说出口,只是他瞧着赵琮这样疲累,格外心疼。   若是可以,他倒是宁愿替赵琮当这个皇帝。倒不是他对皇位还有所贪恋,当真是做皇帝实在累极,他舍不得赵琮这样辛苦。   赵琮叹完气便闭眼想事儿,虽与人心思来,心思去,有些疲累,但他也早已习惯,况且他也不能得了好处再装呆,做皇帝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他心里也知道。只不过小十一是他信赖的人,他才会这样多说几句。   只他说到一半,忽然察觉靴子又被人给脱了,他的手一抖,立即睁眼。   赵世碂抬头看他,轻声道:“陛下,我给你揉揉腿。”   赵琮呆愣几息,立即往回抽腿。   赵世碂不解:“陛下?”   “你怎能做这样的事!”赵琮的声音有些焦急。   “陛下……”   “好好一个郎君,怎能给朕做这样的事!这岂非自降身份!”赵琮的腿被赵世碂揽在怀里,温度由腿至上,他吓坏了好吗!可他死要面子,不能表现出惊吓之意,只好说出这些愤怒之言。   赵世碂却以为他当真生气了,轻皱眉头,说道:“陛下,我为你做这样的事又如何?”   “不行!”   “陛下,我是你的侄儿,怎能不为你做这样的事?!”赵世碂也委屈,这么多天不见,好不容易见到,赵琮还这么累,他给他揉揉腿又怎么了!在宫中又不是没为赵琮脱过鞋。   赵琮一听这话,更是不好受。   是啊,赵世碂是他的侄儿,两人的身体里留着一样的血。   他索性将腿盘起来,避过去不看赵世碂,愠道:“你出去吧。”   “陛下……”   “出去!”   除了当初重逢时,赵琮几乎从未这样与他说过话,方才两人还好好地议事,忽然就要赶他走。好些日子不见,好不容易见着,在船上说政事,在这儿也一直说政事,他还未能与赵琮说说家常呢。   赵世碂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可是赵琮不看他,他到底起身出去。   染陶见他忽然出来,一惊:“小郎君——”   赵世碂已埋头走远。   染陶赶紧进去,他们陛下盘腿坐在榻上不说话。她心中一抖,两人这是起了争执?方才还好好的呀!   她轻声走近,小声道:“陛下?”   赵琮回头看她,眼圈竟然微红:“朕想歇息了。”   “好,好。”染陶赶紧应下,已不知多少年,她再未见过这样的陛下。自小,陛下即便受委屈,也很少露出真委屈的表情。只有陛下幼年六岁时,有一回病痛实在难耐,他抱着自己哭出声来。染陶一想,也有些难受,出门就叫人抬水进来给他沐浴。   赵琮泡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躺到床上。   他出门,被褥也好,幔帐也好,皆是从宫中带来的。在他泡澡时,染陶便带人换好。是以他躺在床上时,鼻尖依旧是宫中味道,倒不令他陌生,只是他却睡不着。   他不禁又想到赵世碂双手握住他的腿与脚,并抬头看他的模样。   这般想着,他的身子便有些颤抖。   他也不是真正的毛头小子,因这辈子身子弱,于那些个事上头,他没甚欲望,很难起意。更何况,做皇帝忙得很,他每日都在上朝,处理政事,到了时候,早就沉沉睡去。   可是方才赵世碂手间的温度,实在可怕。   他明显察觉出身下那少有动静的物件,终于有了反应。   这令他难堪。   久违的感触却也令他有一些向往。   他的手轻微颤抖,差点就要碰到那处。他又将手收回,闭眼不停深呼吸,告诉自己,小十一那是自己的侄儿,即便这般都是龌龊的,都是玷污小十一对他的孺慕之情。他反复对自己念叨,总算是将身子念得凉了下来。   他舒出一口气,转身要睡,却听到门“吱哑”一声响。   他不禁又伸手抓住褥子。   能这个时候进来的,不是染陶便是……染陶万不会这个时候来,能被染陶放进来的也只有赵世碂。   来人果然也是赵世碂,他悄声走到幔帐外,过了会儿,轻声问道:“陛下,你歇了没?”   赵琮连呼吸都不敢,生怕出声响。房内静得很,他却听到下跪之声。   跪下的是赵世碂,他跪下后,便道:“陛下,你今天生我的气,定是睡不着的。我来跟你赔不是。”   “……”   “陛下是怕我那样做失了身份?可是我只对陛下那样做啊!”赵世碂说是来赔不是,却也依然委屈,“外头人人怕我,十一岁我就杀人,那日在盐场捅人一刀,盐民们全被我吓坏了,李志成看到我腿就抖。我只在陛下跟前这样,别人并未看低我。我在外威风得很,我只在陛下跟前这样而已。”   赵琮眨了眨眼睛,依然不说话。   “是以陛下不用替我担心。只是上回白大夫说了,陛下要少劳累。你一路赶来,仅五天便到此处。我知道你疲得很,我只是想为你揉揉腿罢了。上回,我跟白大夫学的。”   赵琮也不知该如何才好。   “陛下——”赵世碂又叫他,且赵世碂知道他生气,叫得愈发委屈。赵世碂自己还不知,他已隐隐发现了讨好赵琮的窍门。   赵琮没忍住,隔着幔帐道:“朕没气。”   赵世碂立即拉开幔帐,高兴道:“果真?”   赵琮一愣,没料到他直接就掀开了幔帐,有些不自在,便想坐起来,赵世碂却又将他按回去:“陛下,你躺着就好!”   赵琮被他一碰,肩膀跟火烧一样。   “陛下,你当真没气我?”   “朕没气,只是那会儿因杜誉之事有些烦闷。”赵琮说着瞎话。   赵世碂倒也愿意相信,立即道:“陛下,你若觉得烦闷,都交予我来办便是,你也夸我办事办得好。”   赵琮有些没好气:“交给你来办,不等刑狱司审,你怕是就要把人都给杀了。”   赵世碂听了这话却高兴,扶着床榻便坐到床边,讨好道:“陛下,我给你揉揉腿吧?我洗了身子,换了衣裳,身上没灰尘。”   “原本也未嫌你身上脏。”   赵琮还能如何?   气也不是,乐也不是,烦闷更不是。   他对赵世碂当真是束手无策,远了不是,要思念。近了更不是,要疯魔。   可不管如何,正值夜间,静谧且平和,他又无法再度不理赵世碂。他暗自反思,说了要一辈子默默地看着小十一,这才多久?他暗自吸一口气,躺着对赵世碂道:“在船上,染陶每日皆给朕按穴位,真不用你。”   赵世碂有些不乐意:“她能,我为何不能?染陶也是将要嫁人之人,尽管是你的女官,男女终有别。反倒是我,本就是男子,丝毫不碍事。”   赵琮语塞,就因为你是男的才碍事好吗!他就是个gay,只能喜欢男的!女的在他跟前,才是安全的!   赵琮无言以对,只好囫囵道:“快去歇下吧,什么时辰了。”   “陛下,我能睡在你这处吗?”   赵琮一听这话,差点没翻眼晕过去。被碰一下都得烧半天,还要睡一张床?!他立即拒绝:“不能。”   “陛下——”   “你已十六岁,怎能与朕同睡一床。若是往后你的妻子知晓这事儿,定会笑你。”   “陛下,我不成亲,不会有妻儿。”   “这都是玩笑话,待你遇到心悦之人,怕是要来求朕给你赐婚。”赵琮说得有些落寞。   赵世碂接道:“等那日来了再说吧。”   “……”   “那日来了再说”?他倒还真盼着那日?   赵琮顿时十分气,深觉这是自己没事儿找气受!他掀起被子:“快去歇着,明日还得处理盐民的事儿。其他地方的官员若知晓朕来到此处,怕也要来拜见,忙得很。”   赵世碂一想,是这个理,只好依依不舍地起身,却还是低头看着赵琮:“陛下,当真不能同睡一处?这一路上有许多趣事儿,来不及写信给你,也来不及画给你,我想说给你听。往后几日你我都忙,怕也没时间说的。”   赵琮的心一软,差点就要同意。   但是身体抖得厉害,他终究道:“忙过这几日,你慢慢与朕说。”   赵世碂有些失望,他的确还有许多话要与赵琮说,只是他也不愿打扰赵琮歇息,到底帮他掩好幔帐,告辞离去。   赵世碂一走,赵琮扯下被子,闭着眼睛,好半天才舒出气来。   活了两辈子才知道,甜蜜与折磨当真能同时存在。   赵世碂与他说话,哪怕一个字,也是甜的,赵世碂对他笑,更是甜的。   只是一旦想起他与赵世碂之间的关系,一切都成了龌龊。   折磨得很哪。   赵琮悠悠叹气,到底是睡了过去。 第111章 世碂的确最知道他。   翌日, 淮南东路能连夜赶来的官员, 已全部赶到李志成家的老宅。   赵琮一路行来,并未声张, 但既已到, 也未真正避人, 李志成便将消息全部放了出去。陛下登基十一年,亲政五年, 头一回出巡, 便是来他们这儿,官员们即刻便换了官服赶来。   他们来得倒早, 赵琮还未醒。   这回被牵连进盐本钱一事的官员, 大多是扬州与盐城县的官员。其他官员一瞧, 离得最近的转运使林大人不在,扬州知州也不在,更别提盐城县的知县了。他们离得远,还什么都不知, 自是好奇, 转身就去打听。   李志成深觉这是他人生最风光时, 人人都赶至他家,他考上进士那会儿,名次靠后,连先帝的靴子都没瞧见,只是羡慕地看一甲三人骑马游大街。这会儿倒好,个个追问他呢!   他自是知无不言, 心中也得意,他们楚州可是几乎没人牵连进去!守成又如何?这会儿看出守成的好处来了吧!   其他官员听罢,却不得意,而是心焦得很。早年倒是听闻陛下是个懦弱不中用的,可瞧瞧陛下亲政以来做的这些事儿,当真是用绵软的法子做着强硬的事儿啊!这样的一位皇帝,突然就来到淮南东路,且连转运使都被关了起来,真不知下头将发生什么!   有人脑袋灵活,立即便蹭到已被层层围住的司朗与易渔跟前打听。   司朗与易渔倒好,一问三不知,只说陛下是个极为宽和之人,要他们放宽心。这么一说,他们更没法放心!   司朗与易渔也无奈,他们也不知陛下忽然来。   他们俩虽还在宝应县的任上,活字印刷术才是他们的大差事,他们俩整日里忙活这个,轻易不闻窗外事。他们俩都不差钱,人人都知,也知道他们是陛下特地派来的官员,自然无人给他们送银子。忙活字印刷术还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去打听楚州的事儿?   还是得着李志成的消息,他们才立刻赶来。   司朗是赵世晴的夫婿,又是侯府世子,看起来尊贵得很,与陛下关系也匪浅。人人围着他,其实他知道陛下重用他的目的。他在陛下跟前也不过如此罢了。他没甚个大志向,风雅惯了的人,做好陛下安排他的事即可。因而即便被殷勤询问,他也是面色淡然。   易渔却不尽然,年后,从京城回宝应县之后,印刷术便有了大进展,如今已能印出更为清晰的书来,也有愈来愈多的人参与其中。他听闻陛下喜好民间的词曲,已命人去印,本想印好之后,送往京中。   哪料陛下忽然就来了!他有些兴奋,揣上新印出的几本书便赶往此处。   他被围着,倒是不说话,只盯着北面,据闻陛下就歇在那处。   自考上状元以来,虽也有风光,但他官位末等,其实很少能与陛下见面。直到他呈上印刷术,陛下才多看他几眼。可随后又将他派至扬州,三年来,也只有回京叙职时见过三两面而已。   他的眼中满是期待。   他永远不能忘怀第一回 见到陛下的场景。   那日秋雨连绵,他与萧棠同跪宣德楼下。他不似萧棠虔诚,只不过为一己私利罢了,毕竟这是锦上添花的事儿。他指望能在陛下跟前博个眼熟,将来为官之路好能走得更顺畅。   他也没料到,他们竟然真将陛下给跪来了!   陛下叫他们起身,声音在雨中温润异常,他悄悄抬头看过一眼,就再也无法忘怀。   原来天底下真有那样的人。   枉他自认家中富可敌国,更以为他的才情天下第一,见了陛下才知自惭形秽到底是何滋味。   他盯着北面尽是发呆,忽听得有人讨好司朗:“世子,您可是陛下重用之人啊!您又是陛下的侄女婿,陛下自是什么都惦记着您的,怕是陛下醒来,知道您在,立即要叫您去说话的!”   司朗笑:“不敢当——”   易渔已有些欣羡,司朗好风雅,书读得好,做起事儿来能力不过一般。但他是世家子弟,夫人又是赵家女儿,自然得陛下看重。   他还未说完,由外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怎会这般吵闹?”   声音明明不高,且有些低,听起来,说话之人年岁也不是很大,偏这话说得众人立即停止议论、恭维与问候,且不约而同往外看去。   司朗面露微笑,心道,这才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呢。   他们算什么呀。   赵世碂走进来,站在门边,扫视一圈,只见满屋子的人,均身穿官服,他能猜到怕是官员们闻讯而来,他立即皱眉。   这也来太早,天还没大亮呢!   李志成立即出列,作揖道:“十一郎君,下官连夜派人往各地传信,泰州、泗州、真州三处的官员便赶了过来!其余海州等地,因有些远,怕是还要几个时辰才能到。”   李志成倒也实诚,赵世碂未给他脸色看,只是再瞟一眼陌生的官员们,说道:“陛下还在歇息,此处又非街市,哪能容你们这般吵闹?”   那些个官员压根不认识赵世碂,不过听李志成的称呼,也能隐隐猜到是谁。做官的都是人精,也都被官场磨了许多回,即便是个年轻儿郎,也不穿官服,他们也立刻一同作揖行礼,连声道罪过。   赵世碂朝身后的路远道:“搬些椅子过来。”   “是!”路远领人回头就去搬,没一会儿便搬了近二十张椅子来。   赵世碂依然站在门边,对官员们道:“按官位排着坐吧,陛下自会来见你们。”   李志成立即讨好道:“还是小郎君想得周到啊!”   赵世碂暗“哼”,这种讨好在他这儿可行不通。他对李志成道:“你今儿就在此处陪各位大人,盐场那处,我与萧大人去便好。”   “是是是!”李志成赶紧应下。   赵世碂转身欲走,萧棠怕是也将醒,他们得速速办事儿去。他将要转身,倒是又瞧见一张面熟的脸。此时人人基本都半低着头,唯有那人抬头看他,他再度看过去。   易渔与他对视几息,才缓缓垂下视线。   赵世碂眼中染上阴霾,但也只是一瞬,便移开视线,再看到他身旁的司朗。   虽说魏郡王府对不住他娘与他,赵从德更不是个东西,赵世晴却关心了他两辈子,他开口道:“大姐夫。”   司朗受宠若惊地抬头。   他是当真受宠若惊啊!谁不知道世晴的十一弟弟到底是个多怪的人?上月,世元与他通信,还提及十一拦御驾的事儿。即便如此,陛下也未罚他!这般厉害的人,他以为还是躲着点儿比较好,可别想去讨好处。   可也是这样总是冷冰冰的十一弟弟,居然叫他“姐夫”。   十一弟弟这么一现身,也没怎么,说了几句话,便唬得这些个官员不敢多话。今日来到此处的皆是知州、权知州等人,在地方上已是高官,却怵他。司朗倒也佩服他,立即摆开笑脸:“十一弟。”   “大姐夫既来,便同我去后头等陛下吧,陛下也惦记大姐夫。”赵世碂知道赵琮的打算,赵琮从不在他跟前避讳。昨日在船上,赵琮还提及既然来了一趟,定要去扬州看一看司朗做的事儿。如今司朗既已过来,倒省得赵琮过去,来来回回,总归是累的。   都亲自邀请了,司朗岂有不去的道理?   他欣然应下。   因想到赵琮,赵世碂又和气几分,并对李志成道:“李大人,诸位大人连夜赶来,怕也饥饿,你令女使备些膳食给他们用。”   李志成立即再应是。   赵世碂再不久留,与司朗一前一后离去。   他们一走,各位知州、权知州等大人们一同松口气。   心道:乖乖,原来这就是陛下的那位侄儿!原本只当陛下盲目疼宠,如今看了人才知道,当真是令人怕得很哪!站那儿,就是威严。   易渔只是个知县,本无须他过来,因司朗才能来这一趟。坐在最末尾的位子上,他有些不甘心。   赵世碂给足司朗面子,令路远送他去后头等,他自己则是与萧棠一同骑马出去。   司朗念及世元如今已去太常寺做事,心中倒再感慨一回,魏郡王府要靠的,果然还是这一位啊!他心中拨拉着,家里倒是有几个未出嫁的妹妹,只是他已娶了宗室女,妹妹再嫁不得宗室子。   姨母平津侯家的表妹倒也是个貌美且性子柔顺的,赵十一已到年纪,按照陛下这个疼宠法,定是要亲自为他指婚的。他倒要给世晴写信,世晴闺中时与宝宁关系不错,若能提一提表妹的名字,怕也有几分成算。   赵世碂不知他又被人给惦记上了,旁人不仅惦记着给他送侧室,还惦记着为他送正房呢。他与萧棠再去盐场,处理下头的事。   经由昨日一事,盐民们倒是好说话,如今盐城县知县关着,他们俩亲自为盐民们说了纸约如何签,又如何成效。因盐民配合,这一行总算顺利。   人分三处,扬州的刑狱司也是早早赶来,只他赶来便立即带人再去验尸,并搜集证据,审问各位官员,忙得尚来不及拜见陛下。刑狱司倒也是个实在人,知道此时把这事儿办好,才是对陛下真正的尊重。   赵琮醒后,照例是喝花蜜水,边喝边问赵世碂。   染陶道:“小郎君与萧——去盐场了。”   赵琮抬眼看她:“还不打算嫁?”   “陛下——”染陶虽是未嫁女,却见多识广,倒不似其他小娘子那般过分羞涩,只是稍有不好意思。   赵琮劝道:“他对你一片真心,你们幼时也是有婚约,他家中连妾侍也无。人人都道萧御史铁面无私,一同吃酒席,只要席面上有官妓,他便立刻就走。为这事儿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时不时便有人来朕这儿说他不好。子繁这人当真不错。”这个年代,有多少男子能做到这般地步?   染陶叹气,她自知道。   可她到底与孙竹清闹过那样的事儿,她觉着自己配不上萧棠。二十年已过,她早已不是家中的娇娇女,萧棠也不是当时连书都读不起的窘迫少年郎。萧棠能力好,又得陛下重视,正是风光大展抱负时,若娶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不知好上多少倍。   这种事儿总得自愿才行,赵琮也不再劝,将水喝尽。   染陶也回过神,将各处官员到来之事禀告于他,又道:“初时吵闹得很,还是小郎君命人搬椅子过去,令他们按官位坐,现在静得很呢。小郎君还令李大人准备吃食给各位官员。”   睡了一觉,赵琮已收拾好心情,听到赵世碂这般妥帖的做法,眉目之间不由还是起了笑意。   “承忠侯世子在外头呢,也是小郎君将他带来,说是陛下一定想见他的。”说罢,染陶就笑,“最知道我们陛下的,就是小郎君啦!”   赵琮眉目间的笑意刹那间便染上整张面庞,再也抹不掉。   世碂的确最知道他。 第112章 愈是无意,才愈发撩人!   因有赵琮在, 赵世碂做起事来, 更是细致,他不愿令赵琮失望。   盐籍之事, 总算是缓慢进入推进阶段, 每日下来均有进展。赵世碂还专门找了几个口齿伶俐且机敏的年轻盐民来, 将其中种种,与他们详细分说一遍, 随后便由他们为盐民解惑。   盐民们到底惧怕官员, 从同类那处得到解释,便更为安心。哪怕再有焦躁, 有熟悉的人解释, 也能早些平息。   赵琮那日见了司朗, 又见了各处官员,说了些勉励的话,便令他们先回各自任上。诸位官员自是速速应下,陛下在这儿, 再不把差事办好, 怕是不想要乌纱帽了?!   刑狱司这些日子一直审问那些被关的官员, 每日来禀报。   赵琮头一天听时,叫上还未离去的官员们同听。   刑狱司道,其中有几位官员,倒是傻的,收了银子,自己家里还留了字据, 一搜一个准。他问陛下该如何定罪。   赵琮先笑:“诸位大人皆是知道的,大宋向来厚待官员,哪怕是九品官员,俸禄也足够一家上下老小安置。朕登基以来,也从未见过如此多人贪污受贿的情形。朕震惊,却也失望。如今,朕倒有个问题,想问问诸位。”   下头人低头聆听。   “何以官员的俸禄会如此丰厚?”   还能如何?本朝重读书人,更重官员,给足了银钱,本意是要官员们好好替官家办事儿,替百姓办事儿啊!   但下头没人敢言。   赵琮笑眯眯地等着,也不急。   最后是易渔出列,行礼道:“禀陛下,是为了令官员无后顾之忧,好生为民做事。”   赵琮赞许点头:“易大人说的是。”   易渔低头,微微露出笑容,陛下还记得他。   只是赵琮赞完,便敛起笑容:“易大人不过宝应县知县,却知道这个道理,为何那些转运使也好,知州也罢,却能做出这样败坏的事来?!莫不是真当天高皇帝远,朕看不到你们的行径?”   陛下发怒,下头官员立即跪下一片。   赵琮索性起身,平静道:“朕厚待你们,是指望你们厚待百姓。有民,才有国,有国,才有你们。”   “是!”   “盐户一年盐本钱,最高不过四十贯,朕一月给你们多少?便是知县,一月也有三十两银子!四十贯,四十两,却是他们一年的花销!试问,这样的钱,如何贪得下去?!”赵琮的确十分气,他再道,“更不论,除了银子外,还给你们面,给你们米。米面均是百姓种出来的,在座各位出门,人人都得叫上一声‘大人’,但‘大人’当真如此好当?你们所做之事,也当真担得起百姓们那一声的‘大人’?!”   赵琮抬脚往前走几步:“你们吃着百姓种出来的米面,拿着朝廷派发给你们的银钱,就得为百姓做实事!”   诸位官员的头低得更低,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   赵琮背手,平息片刻,又坐回首座,朝路远示意,路远叫起,官员们才又一一起身。   “这回淮南东路一事,朕很失望。只是望着你们,朕还能有些许欣慰。好在,有人贪,却还有人未贪。”   官员们又是下跪,连声道“不敢”。   “朕夸你们,便是你们值得夸。你们得了朕的夸赞,当更好的去办差事。”   “是!”   赵琮这才对刑狱司道:“至于如何定罪,已有确凿证据的,立即摘了乌纱帽,革了功名,家中三代不许科考。原本该杖二十的,统统杖一百。该杖一百,亦或充作役夫的,皆流放。该流放的,全部当众处死!”   “……”官员们开始抖腿。   刑狱司也有些胆颤心惊,到底抬头:“陛下,太祖亲定的律法有言,文官不得杀,《宋刑统》中皆有记录。”   祖宗之命便是人人头顶的那把刀,赵琮能明白,但他能除了世袭罔替的燕国公爵位,便能改去更多。犯了罪,最多不过流放,小命留有,流到几千里之外,使足了银子,找个替死鬼,还能将人换回来,有何用处?   赵琮平静道:“太祖之言定是真言。只是百年前的大宋,与如今的大宋早已不同。太祖定下规制之时,定也是期冀于后代能有更好的改革。从这一刻起,朕宣布,文官皆可杀!”   刑狱司咬牙,应道:“是!”   “朕回京后,会与宰相、六部共商律法更改一事。改好,便广发,你们当做好准备。”   “是!”   赵琮敛目:“退下吧。”   “是!”   人人不敢多话,全部抖抖索索地退了出去,晒到外头好不容易出来的太阳,他们才舒出一口气来。舒了口气,便又继续抖,抖着出了李宅,抖着上船回家。   易渔原本还想请陛下去扬州看一眼印刷之事,此时也不敢再开口。   他逗留在李家宅子外犹豫,直到司朗走来:“易大人,可是在等我?”   “是。”   “陛下跟前的女官给我拿了些糕点,皆是陛下喜爱的,你我分食罢。”司朗手上提着个精致的纸包,边说,边往外走,却未见易渔跟上,好奇回头看他。   易渔道:“世子,我们可要请陛下去扬州看一眼?”   司朗笑道:“我已向陛下禀报印刷一事,陛下说这一行要做的事儿还很多,看后头安排再做决定。若是要去,会提前告知于我。”   易渔静了几息,道了声“是”,也与他一同去码头,坐船回宝应县。   往后的日子,赵琮始终没再露面,依然住在李家的宅子中,隔两三日,京中便会有信传来,是要他拿主意的事。除此之外,他便带着染陶到海边随意走走。楚州临海,却非琼州那处的海,这儿的海并非蓝色,但也有潮涨与潮落,赵琮看着也觉着挺有意思。   染陶怕他冷,想劝他回去。   赵琮却还望着海面出神,他这回来淮南,原本真是为了来理事,结果他成了享福最清闲的那个。一点儿事也不用他管,赵世碂都办理得好好的,萧棠也是能干人,两人办得有条有理。   最初各地官员们都回去后,他还有些不放心赵世碂,私下带了染陶与几个侍卫又去盐场看了一番。远远便见盐场里头秩序井然,门口就如寻常那样立着两个巡捕官。只有里头太平,外面才会只立了俩。   他往前走近,他的侍卫皆是禁兵,亮了亮专用佩刀,巡捕官虽不知陛下来到淮南,却也猜他怕是京里头的大人。如今盐场里的场官被赵世碂收拾得服服帖帖,立即垂下脑袋,也不敢看京中大人。   赵琮站在门边,也不进去,只往里看了几眼。赵世碂与盐城县里头余下的一些官员、萧棠在与几个上等盐户代表说话,一看便是在商议事情。   染陶轻声问:“陛下,可要进去看看?”   赵琮摇头,百姓们不知道他来,官员们都知道。他进去,那么多官员,铁定要向他行礼,他无意打扰盐场此时的宁和。   他一直看着赵世碂。   他觉着赵世碂真是一个很不错的孩子。直接与盐民对话,闹得那样风波,看似荒唐,实际上赵世碂的思维十分清晰。就是这样的思维,令赵琮很惊喜。   毕竟他从其他的文明世界而来,那里向往平等与自由。   这里却不是,赵世碂作为土生土长的大宋人,能将第一份选择直接交与这些盐民,虽搅得风波不断,却还能收场,且效率很高,很令人佩服。   他来与不来,实际根本就是无差别的。   萧棠与他单独说话时,也屡屡称赞赵十一。   赵琮想到萧棠那些夸赞的话,不由也挑起嘴角。萧棠从不奉承人,他说的话,赵琮是愿意相信的。   而此时他望着海面,倒又想到其他事,但凡为人,总有野心,更何况他是皇帝。大宋的制船业很发达,却也有些无奈。百年前,辽、西夏各自占据一方,牢牢割断了大宋与西北的联系,他们无法与西边的国家做贸易往来,只能走海上这条路。   久而久之,百年已过,倒也另辟蹊径。   只是总要将失去的拿回来,西夏皇室内斗,辽国皇室也在内斗,看似是大好时机,实际上是两边的好处都不好占。若此时,两边都想要,总会顾此失彼。如今看来,最好的法子是由他来介入其中一方的内斗,最终达到表面平稳,内部依然暗潮涌动的局面,这样才能放下心来对抗另一方。这一方也与他息息相关,离不了他的支持,还能助他。   来日也好收回。   到底介入哪方,也需好好思考一番才是。   赵琮看似还在看着海面发呆,心中却想着这些事。这儿的海边有许多大块石头,且形状各异。他正站在一块平坦石头上,迎风而站,衣角被海风吹起,从他身后看去,倒有几分遗世独立感。   染陶正要再上前劝他回去,毕竟海风凉,她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待她回头,赵世碂已走至她身边。染陶正要行礼说话,赵世碂摆手,并对她笑了笑。   染陶笑着小声问:“小郎君今儿的事忙完了?”   赵世碂含笑点头。   “婢子劝陛下回去,他却不愿,小郎君来了就好啦,海风凉呢。”   赵世碂一听,便皱起眉头赶紧往前走去。   染陶在身后看他抬脚踩上石块,往他们陛下靠近。小郎君来得静悄悄,一点儿声响也无,陛下尚不知。小郎君今日穿着一身玄色衣衫,陛下倒是依旧喜欢看他穿天青色的衣衫。只可惜小郎君如今大了,个子也长高了,不愿穿那飘逸颜色的衣裳。   倒也不怪他,小郎君原本就生得好,小时候就漂亮得跟个小娘子似的,如今虽已长大,长相依旧甚过许多小娘子。这个年纪,再穿那样颜色的衣裳,怕是更要惹人看了。   小郎君也的确合适黑色的衣衫,那样的长相,有黑色的衣裳压一压,反倒更俊了,也才更像一位威严的郎君。只是陛下不喜他穿黑色,两方各退让一步,小郎君便只好穿这黑里透红的玄色衣裳啦!   染陶想着便是一笑,觉着他们陛下与小郎君相处得真是极为有意思。   正笑着,小郎君已走至陛下身后,似开口叫他,倒把出神的陛下给吓了一惊。陛下惊诧之下,立即回头,脚下没站稳,身子便往后仰去。   染陶吓得正要上前,小郎君已经一把抱住了陛下。   她大松一口气,连连拍着心口,还不待平息下来,她自己的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染陶……”   她一愣。   萧棠面上白里藏着红,他站在染陶身后也不敢动,只是染陶也不回身,更不应他。他想起小郎君叫他一同来时说的话,说讨小娘子的欢心,总这样是不成的,总得主动才行。   可他读圣贤书多年,主动不起来啊!   但他想到这是多年以来,唯一的一回两人独处的机会,到底狠下心来,走到她面前,又叫了声:“染陶。”这一回,他的声音大方且坚定许多。   染陶不大好意思地低头,也不好就此躲开。   萧棠的手握了握,面上依旧藏着红,到底将话说出口:“昨日我与小郎君同去县衙,出来时,外头有个女娘卖,卖绢花。我看了看,虽说是乡野制品,但,但当真很是好看。看起来,跟真花似的。我,我买了几枝,茉莉花。”萧棠边说,边从袖口中小心翼翼拿出那几枝绢花,递给染陶。   染陶将头低得更低。她的闺名,便是茉莉。她娘喜好茉莉,她出生那一日,正是初夏,窗外种着的一簇茉莉全开了。她家虽有些家产,却也是小户人家,女娘娶名字自也无甚讲究,邻里间,许多小娘子直到出嫁也没个闺名,只按排辈叫。她爹到底读过几本书,也喜茉莉之清美,也无忌讳,为她娶了这个名字。   萧棠自然是知道她闺名的。他既知道,便愈发有些紧张,但也依然对她道:“这,这当真好看,寒冬时插在发髻间跟真的似的,很别致。来这儿办差忙,我也没空闲去逛,据说楚州城里有个大的银楼,里头东西不比京里差,有空闲了我去逛一回,给,给你买——”   染陶小声打断他的话:“萧大人说笑。”   萧棠一急:“我没说笑啊!我如今有了些许家产,京中也置了宅子,我去银楼给你买宝石花簪戴!”   染陶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可她不知该如何说,陛下在不远处,她不敢离开。她只好再道:“萧大人请慎言!”   萧棠面上更红,他知道染陶是陛下的贴身女官,看重这些规矩,他们俩的婚约早已作罢。只他也急,他束手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便将那几枝茉莉花硬塞进染陶手中。染陶不愿它们落地,自然得拿着。   萧棠立刻笑了起来,染陶的头彻底贴到了心口处。   而石头上站着的赵琮,看海看得好好的,想事情也想得好好的,哪就料到赵世碂忽然走到他身后,并高兴地叫了他一声“陛下”。   他一惊,回头看赵世碂,却没料到那石头有些滑,于是就……   赵世碂再次拦腰抱住了他。   他的心跳得不比上次慢,且这回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心意,尚未站稳,就伸手去推赵世碂。这么一推啊,脚又是一滑!   赵世碂便将他搂得更紧!   他急得很,压根不敢与赵世碂有任何身体接触。他立即往远处看去,一看不得了,染陶正与萧棠说话呢,头都快贴到脖子了。他只好自救,努力平静开口:“放开朕,这样成何体统?”   赵世碂今日心情看似十分好,他笑道:“又不是头一回,头一回抱陛下的时候,我才十一呢!”   赵琮看着他的笑脸,不知该如何接话,更不知如何反应。   好在赵世碂将他搂紧,两人一同站直后,便放开了他。   赵琮刚松一口气,赵世碂却道:“这儿海风大得很,陛下出来怎不带件披风?”   “在马车里头。”赵琮说着便要往马车走。   赵世碂却忽然拉住他的手,他又是一愣,赵世碂却摩挲片刻,抬头蹙眉认真道:“陛下,手凉,往后再来这儿看海,可得披上披风。”   赵世碂的掌心暖和极了,赵琮的手面瞬间便被暖意包围。   他的脸也被暖意包围,又渐渐烧起来。   他其实有些沉溺其中,好在海风尚大,将他吹醒,他暗道:这可是你侄子啊!!   他猛地甩开赵世碂的手,大步往外走。   赵世碂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自己又惹他生气?他着急上前,哪料石头太多,之间也有缝隙,石头表面平滑。赵琮走得慌乱,脚不觉便滑落,卡进其中一条缝隙中。他的身子一矮,往下倒去,赵世碂立即大步跨到他跟前,托住了他。   “陛下!”   赵琮此时只想捂面,他的脚陷进去抽不出来了,而且因方才那一歪,脚踝已崴。他这辈子那病弱的身子啊,脚疼得很,压根不能再走路。这下好了,不想被抱,也只能被抱回去。毕竟染陶抱不动他,萧棠或者其他侍卫,他更不愿意被抱。   赵世碂着急抱着他往马车走时,他心中哀哀想到,老天果然是公平的。   让他死里重生,来这里当皇帝,却又给他这副破身子,还给他这么个侄子。   愈是无意,才愈发撩人!   气啊! 第113章 他想,赵琮也定会喜欢那处。   来淮南时, 赵琮带了御医。   他回到李家宅子时, 脚踝已肿了很大一块,靴子都不好往下脱。染陶眼泪花儿直冒, 不敢脱。最后还是赵世碂下定决心给他拖拽下来, 把赵琮疼得直咬牙。脚崴的疼痛, 真是谁崴了谁才知道到底有多疼!   他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 任白大夫为他查看。   其实也不用查看, 并未伤筋动骨,只是崴成这样, 总要三两天才能消肿。赵琮心里头有数, 倒也没怎么着, 赵世碂却被吓得不轻,不停威胁白大夫,把白大夫吓得直冒冷汗。   赵琮暗自看着,心里头又发笑。   赵世碂这样倒像电视剧里头的那些皇帝, 动不动就要御医的小命。这样看, 小十一其实挺适合当皇帝, 天生有威严。他向来是个发散性思维,原本就能在亭子里一坐便是一上午,且不觉着无趣。   这会儿人人担忧他的脚,他却又开始发散。   若是他早死,小十一做皇帝,他是放心的。只是不知他死了, 小十一会不会伤心呐。他倒不是想太多,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身子,他的运道一向也不太好。老天爷平白让他过来当皇帝,自是不会让他当太久。   他想,脚崴了,小十一都这样担忧。   他若是死了,小十一会十分难过吧。他有些自私地想,如果那样,他应该会是小十一心中最惦念的人吧?甚过他将来的妻儿。   这么一想,他倒是又乐得笑了起来。   赵世碂不满抬头,埋怨地叫他:“陛下!”   赵琮却不气,只是笑得更乐。   因这事儿,赵琮彻底成了闲人,连外头也不好去,整日里在屋子里坐着。   好在盐籍更改一事依然顺利,赵世碂每日归来,为他按摩腿脚时,皆要仔细将这日发生的大事小事说一遍。赵世碂的处事风格与他截然相反,交流起来,倒也受益许多。赵琮暗想,倒能将西夏、辽国一事与小十一说道一番。   这日,他等到小十一回来,将要与他说这事儿。   小十一先道:“陛下,今儿又出了一事,当时我与萧棠正在县衙,恰好见着。”   “何事?”   “县衙里头几位官员因证据确凿,已是定罪。林白的证据不确凿,依旧只有杨渊那一本账本子徒做证据罢了,且还不正。去他扬州府上搜东西的人,什么也没搜着,连那所谓的受贿而来的银子也没找着,账册子都来回翻了许多遍。”   赵琮好笑:“那是因林白原本便是被陷害、冤枉的,如何能搜到。”   “正是如此,只是他虽说没有确凿证据,定不了罪,却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无罪。今日可好,杨渊的舅爷要来讨回他的尸身,刑狱司自是不给,他们闹起来,他的舅爷直喊冤枉,还道杨渊是被林白害死的。他还带来一封信,上头是杨渊的字迹,是杨渊写给他,只是他昨日才从外回苏州家中,才收到。”   “信上写了什么?”   “无非便是林白要更多银子,他给不出来,不想再压榨百姓,林白怀恨在心,要杀他。”   赵琮再笑,临到这个份上,这个盐税司也不望坑一把林大人哪。   “只是这事儿的确有迹可循,杨渊是盐税司,可林白却不喜他做这个盐税司,几次三番与身边官员提起过。刑狱司分开审问,用不同的法子问,倒当真人人都这么说。”   “口说无凭。”   “林白还真写下一封信来,往京中去的,提议换一位盐税司来。”   “信给谁?杜誉?是否已发出?”   “倒不是给杜誉,杜誉好歹宰相,哪里有空闲管一个小小盐税司?是给他的一位同年兼好友,也是杜誉的门生。”   “是否已派人至京中取那封信?”   “刑狱司尚无这权利,有权利的林白正被关着呢。”   赵琮笑:“这戏越唱越有意思,既如此,朕做主,叫他派人去取信来即可。”   赵世碂点头。   赵琮看了看自己搭在椅子上的脚,静默片刻,说道:“若这信被证实,林白的罪状又多了一条。”   赵世碂点头:“那些人辛苦一番,肯定会拿出证据来证明杨渊是林白派人所杀,怕不止这一样。”   “既已这样,你直接修书一封告知杜誉这些事,看他如何反应。这几日,部分官员均已定罪,乌纱帽已除,你顺便令他与钱商商讨一番,吏部挑新的人一同带来。”   “是。”   赵琮揉了揉额角,又道:“杜誉虽心机颇深,能力却当真不错。但他已做了十一年宰相,也该动一动。”   赵世碂抬头看他,赵琮是想换了这个左相?他没料到赵琮会这般想。毕竟这是他才会有的想法,在他眼中,他的皇权才是一切,谁也不能挑衅,宰相本就该同其他官员一般,三年一换,或者五年一换。   杜誉真的已做太久的宰相,不管有错无错,总该冷一冷。   可赵琮向来温润,心怀天下,怜悯众人。   赵琮心中还有其他想法,这盘被人逼着下的棋,其实可以下得很漂亮。他是赵琮,是官家,没人可以逼他。即便是逼着他上阵,他也得掌握主动权。逼他的人,若被他抓住,只能死。   杜誉也有其他合适的地方好待,而左相也有他人可做。他心中已想好,只是还要看后续发展如何,他也并未对小十一提起。   不知为何,他不愿小十一以为他是个心机颇深的人。   这些日子,他空闲,赵世碂则为他忙前忙后,当真如当初所说,给他做了许多许多的事。他只要赞一句,小十一就笑得格外明朗。其实他也知道,小十一与他一样,都不是开朗之人,性子都阴郁。   他更知道,外头人都怕小十一。   是以小十一越是这样高兴地笑,他愈发愿意夸赞小十一。   他喜欢看小十一这样的笑。   这样也好,外头的人不必知道他的小十一还可以是这样的,只他知道便好。   他若表现得太过聪敏,兴许小十一就不愿再为他办事儿了吧?   他这般想,赵世碂心中也有所想。   杨渊真正的账册子,都在他手上呢,这回虞先生过来,将账册子带给了他。从杨渊家中到底搜到些什么,也已告知他。杨渊的书房内藏有个小箱笼,里头放有一些纸、笔,还有金元宝与几册书。   看起来很寻常,但是这样的东西为何偏偏要锁起来藏在书房内?   虞先生未将箱笼带来,毕竟来时不好藏,却与他描述一遍,他没想明白。忙完此处的事,恐怕还得回杭州一趟。   他想罢,转身朝赵琮道:“陛下,盐籍的事儿再过五日便已差不多,因制盐量排在前头的十户人家,家中孩儿能去县学读书,几乎无人离开盐场,个个干活卖力。”   “上户资源本就比下户多,制盐量也定比下户多上许多,如何分配?岂不公平?”   “我与萧棠早已想到,上、中、下,皆有三个名额,分别排序。余下的一个名额,给予制得最好的那一户,由县官与场官共同选出。”   赵琮这才又点头:“这很好。”只是,“他们卖力,朝廷的盐本钱也当跟上才是。待回京,朕予每户每年再添十贯。”   “是。”赵世碂说完正经事,又道,“陛下,后头的事,已无需我与萧棠。陛下与我一同去趟杭州吧!”   “……”   “陛下,我在杭州的宅子十分精致,陛下一定喜爱。园子中还有湖,里头有许多锦鲤,漂亮得很,我家中还有一艘画舫。杭州街头十分热闹,不比开封府差。”   赵琮被他说得心痒痒,他犹豫道:“怕是要快些回京。”   “陛下难得出来一趟,本就是一个月的打算,如今提前办好这儿的事,去一趟杭州又何妨?”赵世碂说着,又滑跪到地上,仰头看他。   赵琮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被他一看,心神一松,糊里糊涂就点了头。   赵世碂立即笑开,起身道:“我出去命虞先生先回杭州准备!”   赵琮见他这欢喜模样,也笑,便点点头。   方点了头,赵世碂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赵琮想到还能去杭州玩几天,到底是高兴的,本已收起笑容,嘴角再度翘起。   赵世碂命虞先生回杭州去安排。   虞先生是个经年的读书人,极有文采,偏偏于科考上头毫无运道,什么都没能考出来。赵世碂便邀请他来府中,勉强算是幕僚或者谋士,毕竟赵世碂身无官职,不好给他具体身份。   虞先生四十多岁,留着一把山羊胡,他的妻子也与他一同住在赵世碂杭州的宅子里,往常倒能与单娘子一同说话。   赵世碂直接道:“先生,陛下是极为聪慧的,即便他未亲眼见过这个账册,他也坚信林白未贪钱。”   虞先生点头:“陛下难得明君。”   听到有人这样夸赵琮,赵世碂也高兴,他笑了笑,又道:“陛下不愿林白死,但杨渊等人明显是要拖他死。如今关键之处在于,能否找到林白的确杀死杨渊的证据。若找到,林白免不了一死,若找不到,谁也不能定他死罪,甚至因证据不确凿,其他罪也不好定。”   “三郎的意思是?”   “先生回去告知穆扶此事,令他速速带人去调查,尤其是当日杨渊坐的船。到底是官船,还是民船,船夫又是什么来历,等等,皆要打探清楚。其中定有蹊跷,若是发现,立即带回。”   虞先生拱手:“虞某明白。”   “此事颇急,先生速回。”   虞先生点头。   “先生到家后,告知我娘,令他将我的卧房收拾出来给陛下。陛下喜好朱色、妃色的物件,喜好绵软的物什,喜好靠在榻上,喜好用果子茶淘饭,喜好清淡食物,喜好……”赵世碂绵绵不断地说了无数赵琮的喜好。   虞先生都已傻眼,记了半天才记全,这才匆匆离去。   虞先生走后,赵世碂在屋内来回地走,那本真正的账册子是否还有给予赵琮的必要?   毕竟赵琮从一开始就确定林白与杜誉皆是无故牵连。给或不给,似乎已无必要。即便要给,也是故意找个时机,由其他人奉上去,万不能由他自己给。   否则赵琮定要怀疑他。   最初令穆扶去收罗那些私盐贩子、山贼做私兵时,他的确抱有其他心思,毕竟他以为自己还要继续当皇帝,这是给自己留的后手,这辈子万不能稀里糊涂地死。   之后,他已不想当皇帝。可那么多个寨子里,集了那么多人,倒也不好散出去。   散出去,往何处安置?   且他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是被人背叛而死,他总有些缺失安全感,只他自己意识不到。留有这些人,他仿佛便能安心些。   但若是被赵琮知道,赵琮会如何以为他?   所以这事儿,他也瞒住了赵琮。若是叫赵琮知道,他这几年在两浙没少用食盐赚钱,虽未触犯大宋法律。但他收编从前的私盐贩子,总归是不对的。他想了一番,还是决定依然瞒着赵琮。   与赵琮一样,想到将要同去杭州,他也抛开这些事,转而笑起来。   杭州那五年,他过得多有愧疚,却也难得太平。   杭州是他喜欢的地方,他希望赵琮也能去看看,他想,赵琮也定会喜欢那处。 第114章 赵琮的嘴唇比三月的桃花瓣还要美。   亲政以来, 赵琮也未忘记他从前便惦念着的州学、县学。如今许多偏僻地方的县城中, 也已陆续建起县学。淮南本就是读书人众多的地方,人人都知读书好, 只楚州一带, 盐场多, 盐民多,少了些许读书氛围, 县学有时都是坐不满的。   赵琮将盐场与县学联系到一块, 倒也期望能起到个互相扶持与进步的作用。   盐城监的盐场内,盐民们陆续与县衙签着纸约。也正如赵琮开始所预料那般, 因正常户籍要交各样税, 遇上战乱还得服兵役, 除此之外还得重新找营生。盐民们深思熟虑后,倒是皆愿意留在盐场,毕竟做盐户,每岁有朝廷派发的盐本钱, 且如今制盐制得好, 制得多, 家中孩儿还能念书。   京中大人更是说了,再不会有人贪他们的本钱,甚已处罚那些贪他们本钱的县官,他们还有甚个不放心?   如今盐民干活满是冲劲,盐场内也十分太平。   赵琮又去看过几回,还去看了一眼县学。   盐城县的学堂倒是建得不错, 墙边种有兰草与竹子,庭中种着许多桃树。学堂中的教书先生告诉他,这是能结果的桃树,结出来的桃子格外香甜,结果时摘下,拿去集市上卖,赚得银钱,倒还能为学生们买些纸笔。   赵琮赞许点头。   正是三月末,桃花还未落尽,孩童们读书的清脆声中,赵琮抬头仰望灼灼桃花,倒是又露出一丝笑容。   他想,这应当是他来到这里二十一年来,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春天。   盐籍之事渐渐办妥,盐官之事还待慢慢处置,杜誉与钱商的信也从开封寄来。   杜誉自是自我检讨,并已主动闭门在家不问政事,称一切待陛下回京处置。赵琮又看钱商的信,钱商先说新添官员一事,称已派人从京中来楚州、扬州等地任职,请陛下放心。除此之外,便是与他说杜誉卸职一事,钱商倒是也坚信杜誉绝无行这般之事的可能,却也没有为杜誉求情,只求陛下明察。   赵琮放下钱商的信,再去看杜誉的信。杜誉很聪明,主动先卸职,也毫不避讳他门生被牵连的事,请他彻查。   赵琮仔细看了好几回杜誉的信,才将它放下。   钱商也做过主考官,可钱商几乎无有门生,偏偏杜誉门生众多。   杜誉当真十分聪明,知道他赵琮并不忌讳朋党、门生,也知道他赵琮的底线,行得一丝不错。   太聪明并非好事,聪明到琢磨他的心事本是好事,但是琢磨之后为自己牟利便不好。陷害杜誉的人也聪明,知道这么搅一回,身为皇帝的他自会生出其他想法。   赵琮将两人的信再度塞回信封中,往后靠去,长叹一口气。   幸好盐籍之事已办妥,明日便与小十一同去杭州,能暂时歇歇脑袋。   赵世碂与萧棠将尾已收好,两人从盐场回来,路上,萧棠犹豫半晌,开口道:“小郎君,我能否同去杭州?”   “你不去?”   “我去啊!”   “原本我就当你要去的。”赵世碂骑在马上,马慢悠悠地晃着,他也显得很是闲适,他回头看萧棠,“染陶姐姐还未明白你的心意?”   “……”   “买的花可送了去?”   萧棠叹气:“我硬塞给她,她怕是不喜欢,那绢花,才几文钱。”   赵世碂笑:“你怕是读书读傻了罢,送礼物予心爱之人,从来不问贵重,只问意义。”   萧棠一愣,暗自一琢磨,是这个道理啊!   赵世碂再道:“染陶姐姐既未还你,肯定是喜爱的。”   萧棠咧嘴笑,笑完又好奇:“小郎君,你连心悦之情都不懂,怎的知道这么多?”   赵世碂心道,活了这么些年,没吃过,还没看过么?看多了,自然就知道怎么哄。他懒得解释,而是一夹马腹,加快速度。   到李家宅子后,他下马正要去找赵琮,外头佩刀的侍卫进来,看到他便道:“小郎君,有扬州来给陛下的信。”   怕是司朗的,赵世碂朝他伸手。侍卫放心交予他,赵世碂拿在手中随意看一眼,一看,他便顿住脚。   上辈子司朗也是赵世晴的夫婿,他不喜魏郡王府,更是厌恶齐国公姜家,赵世晴却对他好。他登基后,只留了赵世晴与她娘、丈夫家的命,若不是赵世元与他嫡出弟弟实在是不得不死,他也会留他们一命。   司朗是真正的风雅之人,他见过不少司朗的画作与字作,他认得司朗的字。   这信,不是司朗写来的。   可从扬州来的信,不是司朗所写,还能是谁?   定是那位状元郎。   赵世碂不由冷笑,他直接将信一把揉进手中。不论这易渔是想往上爬想疯了,还是有其他目的,有他在,此人就别想得逞。易渔眼中的欲望与企图心太强,强到已经遮不住。   难怪总是垂眸不看人。   赵世碂再冷笑,将纸团掐得更紧,抬脚往里去见赵琮。   打点好这儿,他们原想从盐城县出发去杭州。   赵琮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李宅,对李志成的观感倒很是不错。他虽没大本事,做这个守成的知州倒做得挺实在。念及李志成的贡献,赵琮决定先去楚州待上半日,看几眼,再由楚州去杭州。   由盐城县去楚州行船,很是便宜,并不累人,赵世碂也赞同。   往楚州去的路上,赵琮有些愧疚地对染陶说:“原想放你回一趟扬州家中,只是时间上头不宽裕。”他心中实际将染陶视为家人,才会抱有愧疚之意。   染陶立即惊道:“陛下怎能如此说!前几日,得陛下恩典,婢子的爹娘皆来盐城县,已是见过一面。婢子还见着了家中侄儿,爹娘虽已年老,倒也精神。且家中不愁吃喝,侄儿小小年纪已能背诗,婢子放心得很!陛下还给爹娘赐黄金,更赐书墨给侄儿,婢子一家都无比感念陛下。”   赵琮有心帮萧棠,说道:“朕当真没想起来,还是子繁提醒朕。”   染陶一听,立即低头,再度不说话。   赵琮看她只插有一根金簪的发髻,暗想,甚个时候,染陶愿意簪上萧棠送她的茉莉花呢。他看着染陶看了会儿,缓缓收回视线,却与赵世碂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们俩坐在同一艘船上,只他与染陶说话,没注意到赵世碂。   赵世碂坐在窗边,一直静静地看他们俩说话。   他一回头,可不就对上了。   赵世碂也不慌张,更不惊诧,反而对他露出一抹笑意。   赵琮顿时便觉着有些口渴……他有时倒宁愿赵世碂对他时,跟对待外人那般凶神恶煞。   他反而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拿茶盏,染陶见他要喝茶,先拿起递给他。他拿起茶盏,借喝水抬头的功夫再偷看赵世碂一眼,竟然还在看着他!   赵琮的手微微一抖,尽量平静地放下茶盏,起身道:“朕去歇会儿。”   “婢子去收拾铺盖。”染陶说罢便去收拾。   赵琮也要进去,将要进去时,到底回头,好奇问道:“你坐在窗边,看什么?”   “陛下,两岸有桃树,柳树。我看岸边柳枝,看水面桃花。”   赵琮心动,也走至船窗边,往外一看,果然如此。杨柳嫩绿的小芽随风飘曳,桃花被风吹落的花瓣随波荡漾。   赵世碂指向远处:“陛下,那处是田地,你瞧,那是水牛。”赵琮看去,赵世碂再指水面,“百姓家中养着的鸭子,陛下没见过吧?”他一副得意的样子。   赵琮好笑:“说得你常见似的。”   赵世碂但笑不语,再与他指着船外熙攘赶集的人群,船外叫卖吃食的老大爷,以及远处码头边上抱有满怀桃花在卖的小娘子……赵琮看得有些痴迷,这些是他从未见过的,也是他一直想见的。   他看得目不转睛,压根不知赵世碂看他也看得目不转睛。   赵世碂看他的眉毛,看他不时颤动的睫毛,看他的鼻梁,看他的鼻尖,再看他的嘴唇。春日天暖,船外是浓浓春意,赵琮的脸色比之寻常要好看许多。他的嘴唇不再是苍白,反而有了红润之色。   他们的船只终于行到码头边,外头抱花的小娘子一见窗边赵琮的脸,立即脆声道:“郎君!可要买花?几日之后,今岁桃花就要落尽啦!十文便能买三支!”   赵琮笑。   “郎君!买去簪在鬓边,好看得紧!”   赵琮瞧见这样灵动的小娘子,倒也喜欢,转头就令人下去买花。船暂且停了下来,路远与染陶正要下去,小娘子知道他是要买花的,从中挑出三支来,朝他挥手:“郎君!你瞧,我挑了三支最美的!”   赵琮再笑,笑着,便有春风路过,桃花上的花瓣被吹起些许,有几瓣随风晃晃悠悠飘至窗前。赵琮看那几瓣花瓣,却不妨有一瓣直往船中来,并贴在了他的嘴唇间。   他伸手就要拿掉。   一旁却已伸出一只手。   他回头,以为赵世碂是要帮他拿去花瓣,他朝赵世碂一笑,花瓣眼看已要掉落。   赵世碂却伸手按住那瓣花瓣。   赵琮瞪圆了眼睛,直盯着他。   赵世碂似是魔怔了一般,他的视线由赵琮的眼睛移至赵琮的嘴唇间。   赵琮的嘴唇比三月的桃花瓣还要美。   他的手指轻微使力,指腹隔着花瓣与赵琮的嘴唇触碰。   赵琮反手死死抓住窗棂,脑中一片空白。   赵世碂却似爱上了这般行为,他似乎纳闷至极,反而皱起眉头,再去用手研磨赵琮的嘴唇。   正当此时,染陶与路远已买了花,小娘子又高兴喊道:“郎君!花给你的女使啦!”   赵琮猛地回神,他收回手,推开赵世碂,狼狈地大步走进船舱深处。   他立刻翻身躺到染陶铺好的船上,心跳却如何也停不下来。   两辈子加起来,他头一回这样狼狈。   赵世碂要做什么?!   赵世碂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赵琮匆匆走进内室中,他才回神,他不解地低头看手指,方才的触感似乎还在。他再不解地看码头边上小娘子手中那捧桃花,不知为何,他不愿那些花再被其他人买去,他索性也走下船。   赵琮在床上躺了片刻,未见有人进来,他渐渐平静下来,刚觉诧异。   染陶轻挑帘子走进,轻声叫他:“陛下。”   赵琮睁眼看她,却又是一愣,染陶怀中抱有一大捧桃花。她笑道:“小郎君下去将那位小娘子的桃花都买了来,当真好看得很!”   桃花枝用一根玄色的丝布系着。   染陶还笑:“太多,抱不过来,一时找不着丝绳,小郎君一上船索性解了腰带来绑!”她说着,将花往前再递了一递,“陛下您看!”   赵琮看了,并看了许久,久久未出声后,他再闭眼,轻声道:“开船吧。”   “好!陛下,花呢,放在哪处?”   赵琮想叫她将花拿出去,却不舍,终究道:“放在床边。”   “是。”染陶将花摆在床边的小桌上,又为赵琮理了理被子,才小心走出去。   船再度往前驶去,赵琮听着水声,河边的人声,脑中有些乱。   他再度看向床边的桃花。   桃花美,却不弱,离开枝干,依然开得热闹。   这样热闹的花朵就在眼前,赵琮愈发不明白,小十一,到底怎么了?   桃花香气淡淡,且绵长,如同薄薄的屏障,就在身前。   似乎真相就在它之后,可他不敢去碰。 第115章 他只想把她推进河里淹死。   些微摇晃的船舱内室中, 赵琮到底浅浅睡去。   窗户开了条细缝, 偶尔有风丝流入,一些花瓣飘落, 跌至赵琮发间, 他却浑然不觉。   赵世碂依然坐在方才的窗边, 看着岸边景色。   岸边没了卖花的小娘子,也无卖吃食的老伯。岸边是绿色的田地, 本应令人只看便能心旷神怡。   他却一点也看不进去。   他忽而便起身, 往内室走去。因他在,染陶很放心, 早已去了外头。此时这儿就他与赵琮两人, 他伸手撩开内室的帘子, 恰好看到一瓣花瓣刚被风吹起,缓缓飘至赵琮的发上。   他一手撩开帘子,身后也有微风悄悄进来。   水上风大,只这一点, 又带起不少花瓣, 它们甚至回转飞舞, 再静静悉数落在赵琮的发间。   赵世碂不由便看呆。   赵琮却似察觉到风带来的凉意,原本他是平躺着的,忽然便微微一动,右侧而睡。   赵世碂莫名紧张。   赵琮却未睁眼,依然睡着,只是动作间, 他将花瓣全部枕在耳下。   赵世碂放下帘子,转身靠在木墙上,久久未能回神。   到楚州后,李志成殷勤介绍,不时与赵琮说话,赵琮借机免去之前那番尴尬。   赵世碂静静跟在身后,萧棠本想与他说话,可瞧他这副过分平静样子,忽然就不敢再开口。萧棠只好也噤言,他不时去看赵琮身边的染陶。染陶似乎知道他在看她,愈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萧棠才觉着这样有些不好看,也尴尬低头。   各人各有心思。   赵世碂却不知自己到底是何心思。   他们欲在楚州逗留半日,李志成早令人给他们收拾了厢房歇息,赵琮在船上歇了一觉,毫无困意,且他此时正怕独自面对赵世碂,便听李志成的建议,去逛他家花园子。   李志成为官多年,家中好歹有些家底,花园子建得很是漂亮,却也不奢侈,满是南方的雅致,赵琮看了一圈,很喜欢。他原本就喜爱亭子,李府的亭子造得好,取景也美,亭边堆起来的假山更是有趣味,他仔细看了许久,才坐至亭中。   李志成也想多在陛下跟前混眼熟,但他知道自己不太会说话,这时候倒也知趣,行礼便退下。染陶与几名宫女陪赵琮坐在亭中,染陶为他煮水泡茶。   水将熟时,染陶奇道:“咦?小郎君呢?方才逛花园的时候,还在咱们身后的呀。”   这么一说,赵琮又想到船上那一幕。   他微低头,费时安顿下来的思绪又再度起伏。这究竟要如何说?   他不是傻子,又曾是现代人,既已开窍,就样样都理得清。可小十一之前船上那番举动,他不敢理清,这要真理清,哪家侄子对叔父做那样动作?!   这明显就是对心悦之人才能做的行径!   他那样喜爱小十一,都没敢想过还能这般做!   他是小十一的叔父,他不能将小十一带坏。他也不禁反思,他是否曾对小十一做过暧昧举动?言过暧昧话语?越是反思,越是有些烦闷。   他低头,染陶也瞧不见他的表情,未察觉不对劲,待水熟之后,便泡茶。她将茶盏递给他:“陛下,茶。”   赵琮暗叹气,正要伸手接过,却见亭子外一抹亮色飘过。   染陶自也瞧见了,那抹亮色掠过之后,倒也不隐藏,反而往他们走近。走近才瞧见,是位美貌小娘子,十六左右的年纪,她站在桃树下,身着桃色衣衫,真是人比花娇。   染陶立刻皱眉,他们陛下正在亭中歇息,却忽然闯进一位小娘子。能闯进此处的,自然是李家人!闯进来做何事,还用多说?染陶不满,这李家初看还知规矩,哪里知晓此时竟这般!   她低声道:“陛下,婢子去撵她。”   赵琮点头。他对李志成也有些失望,明明是个老实人,这时却行这种事。   哪料染陶下去时,那位小娘子却以为是来叫她上去,她立即笑开,并往前行来。染陶还未下亭子,她倒上来,屈膝便行礼,高兴道:“姐姐,可是王府郎君叫奴家上去?”   听到这话,与自称,染陶又是一愣。   她原本以为此人是李家女儿,且为陛下而来,可这么一听,根本不是呀!她这么一愣,那位小娘子竟已直接绕过她,走进亭中。   她一进去,就再朝赵琮行礼,羞涩道:“郎君,奴家在此处等候郎君多日,可算将郎君盼来!”   “……”赵琮方才也听清楚了她的话,再听她这么一说,自然也能明白,顿时也说不清道不明其中滋味。   这位小娘子,说罢,便抬头悄悄看赵琮。赵琮本就生得好,只因身份特殊,很少有人敢这般打量他,便是一些宫人,甚至部分官员也不知他具体长什么样儿。她不知他是皇帝,倒是敢看,越看,她笑得越是妍丽。   她长得实在貌美,笑起来甚至甚过枝头桃花。   听她所言,她并不认识赵世碂,否则也不至于将他认作赵世碂。她自然是李志成安排的人。只是不知这人是赵世碂令他安排,还是李志成自作主张。   赵琮觉着小十一还小,并未开窍,不该懂得让人安排才是,可是看到这般漂亮的小娘子,他又不禁犹豫。他这么一犹豫,那位女娘往他又走近些,含笑依然羞涩地又唤了他一声“郎君”,赵琮回过神,索性指着前头的石凳子要她坐,问她的来历。   这位小娘子虽羞涩,倒也不怯,直接坐下,与他说话。   原来这位女娘的确是李志成自作主张令师爷安排的那一位,只是安排后,盐场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李志成自己都把这人给忘了,更别提他的师爷。因赵世碂等人住在李府,箱笼等物皆在此处,李家的女眷在后院中,轻易不敢过二门,有理有度。   这位女娘,因是为赵世碂准备,就安排在了前院的厢房内,与后院也无联系,李家女眷均不知。李府的前院忘了此人,后院又不知此人,她自己却是急了起来。既是为赵世碂安排的人,也不敢找那些胡乱地方出来的女子。这位女娘家中原是有些家产的,父亲也读过书,考过科举,只是屡试不第。他的父亲更是从小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虽不说十分精通,却也都有模有样。后因父母过世,她的叔婶侵吞她的家产,并赶她出来。   李志成的师爷瞧中她正是因为长得好,还读过书,不是寻常女娘。   可再不寻常,家都没了,饭没得吃,她也得为自己谋生活。她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今日听照顾她起居的女使说那位王府郎君回来了,只是待上半日就要走。她急了,若是一面也没瞧上,那位郎君就走了,她可怎么办?   都说富贵险中求,她也不求富贵,只求有口饭吃,索性牙一咬,将头上那根来到李府才为她置办的金簪送给女使,求她打听。打听到人在花园,她找到这里,打算搏一把。   坦白说,这位女子长得妖妍,话说得多了,羞涩不见,倒是十分大方,且的确有度,不令人反感,甚至确是知书达理的。   赵琮却从她话中听到了其他东西,他亲政以前,在大宋,若是一户中,父母身亡,未嫁女是不可继承任何家产的。若有亲兄弟,便给亲兄弟,若无,则给父系中的其他兄弟。千年来,女性长久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律法年年有更改,这一项上头却是大同小异。   人们早已习惯这一点,愈是这样,女性愈是要依附丈夫与儿子、父亲。   赵琮亲政后,倒想大改,却也知道观念难扭转,他在一点一滴地改。   首先改的便是,若父母过世,未嫁女也能得家产,与兄弟以及兄弟的子女按丁分配。若是无兄弟,家产便全是未嫁女的。可听这位女娘的话,她并未分得财产。   赵琮难得能与百姓接触,报到他跟前的都是好事。他亲政后刚改了律法,添加进《宋刑统》时,有人讨好他,还特地给他上报各地的实施状况,很是良好。他虽知道官员刻意讨好,但他命令各地官员按照新律法行事,且相应地制定了严格处罚,他以为怎么也能将这新法实施下去,哪料眼前就有一桩不是的。   他顿时也顾不上其他,而是问道:“你可有兄弟?”   女娘一愣,摇头:“郎君,奴家是家中独女。”她与赵琮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赵琮声音亲切,她早已放下戒心,此时又想到伤心事,眼睛一红,“若是有个兄弟,叔婶又怎能这样欺人?”   “按照《宋刑统》,既无兄弟,你家中家产应给你才是。”   女娘苦笑:“郎君,您是贵人,哪里知道地方上的苦。话虽这般说,不怕郎君笑,奴家也是读过书的,父母刚过世,奴家也拿律法说事,可叔婶直接将奴家打出来。若是去官府告官,他们便要将奴家送给六旬老汉做妾,他们是奴家的叔婶,掌控着奴家的身家大事,奴家能如何?”   “你母亲的嫁妆?”   “也早被他们侵吞,奴家的娘亲,家在福建,家中舅舅常年出海,已多年未见,联系都联系不得。”   赵琮越听就越是皱眉,他又问:“你家中父母过世,自应去官府销户,官府既知,不问你此事?”   “这……”女娘低头,不敢再说。   “你直说。”   “叔婶送了他们白银百两。”   赵琮一听便气得心肝疼,嗓子都跟着难受。   他为了普及这项新法,特地为此匹配严厉的刑罚制度,怎料他管不着的地方,竟还是如此!   女娘见他这样气,倒是感激道:“郎君是天家子孙,心怀百姓,切莫为了奴家的事气成这般。奴家打小住在楚州城内,见了许多事,也有人家亲戚和睦,反帮独女,大约只是奴家的运道不好。”   赵琮更气,他辛辛苦苦制订那些法规,不就为了让这些可怜的,无父无母的,也无兄弟的未嫁女能有些好运道?   结果却这般!   楚州虽非望州,倒也是上州,却这样行事!其他地方,还不知道该如何呢!   他拿起茶盏喝了口茶,倒觉得今日来楚州半日倒真是来对了。他放下茶盏再问女娘其他事,女娘见他问得仔细,认真作答,一时之间亭中只有两人的对话声。   染陶站在外头,偶尔能听到他们的话,她是女官,不能过问政事,她也从不管。她心中想的是,李知州原本还挺得陛下喜欢,虽无大成就,人却老实、踏实。哪料一会儿就出了这样的事,尤其他还给小郎君安排妾侍……   她暗自摇头,这李知州啊,真是何苦。   再说赵世碂,他跟着赵琮逛了会儿园子,见赵琮始终当他不在,心里也有些不知名的落寞,索性转身往反向去。反向也有个园子,没人在,他自己往美人靠上一躺,看着头顶发呆。   此时正是桃花遍开时,南方多桃树,李府自然也是。亭边也全是桃树,风一吹,花瓣纷纷往下落。赵世碂手一抬,又攫住几瓣,他看着花瓣,将之夹在食指与拇指的指腹间,研磨了会儿,倒是又想起赵琮嘴唇的触感。   他不禁蹙眉,这算什么?   他虽见过男子与男子相恋,例如谢文睿与顾辞,却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天。不管是前世,还是这辈子,他从来都是只问前方,且做事只讲究快、准、狠,他根本无法停下来领悟。   他又想起赵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时的模样,以及猛地将他推开大步躲回内室的场景。难道是因赵琮觉着自己被冒犯了?   他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做此解,毕竟赵琮最是懂规矩,怕是不能接受被侄儿这般轻薄。   他也自我反思,那个动作确实不大好。   恰好风渐渐变大,他又坐起来,倒不是觉着自己冷,他想起赵琮并未披披风,想去找他。虽说还是不解,也还是有些落寞,但他若是不去认错,赵琮估计也不与他说话。   反正千错万错,赵琮没错,都是他不对。   他再去赔个不是,赵琮怕是又愿意理他了。   他这么一想,倒是又生起几分高兴,立即往赵琮那处走去。   谁知,他刚到,远远就见赵琮与一位女娘对坐说话。   他停下脚步,这儿的亭边也有桃花,花瓣被风吹得也是纷纷洒落,赵琮长得好,那位女娘从背后看也是生得不错。亭下看过去,亭间正是如梦如影时,虽是桃花,有些妍丽,可此时场景不也正是赵琮喜欢的朦胧飘渺。   赵世碂自己都不知他的脸冷成了什么模样。   好在染陶瞧见他,立即叫:“小郎君!”   这么一叫,赵琮也往他看来,方才赵琮还不愿见他,这会儿倒是又直视他,只是仅看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与身边的女娘说话。   随后他便带着那名陌生女娘匆匆下来,赵世碂阴沉着一双眼睛看那位女娘。   赵琮方才与她说话,已知她的姓名,姓苏名妍。他还有事要问苏妍,只是他也有事要与李志成说,说完还得去杭州,有些匆忙。他打算带苏妍一同走,船上再问,便对染陶说:“这位苏妍,与我们一同上路。”   染陶能猜到陛下为何带她走,也不多问,只是点头:“是,陛下。”   赵琮此时正急着找李志成,甚至来不及与赵世碂说话,他被苏妍说得那些话气到现在心口还在疼,他原本想告知赵世碂一声。可他一看,赵世碂在盯着苏妍看呢!   嗬!   原本就生气,此时更生气,他索性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往外走去。   小宫女们急急跟上,染陶则是留下来与苏妍说话。   赵世碂阴森森地盯着苏妍看。   苏妍一直当赵琮是王府郎君,因染陶那声“陛下”,她才察觉原来那是宫中官家!!她顿时也有些云里雾里的。她迷迷糊糊抬头,瞧见阴鸷盯着她看的赵世碂,不由便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赵世碂却想,此女还要与他们一同去杭州?!   他只想把她推进河里淹死。   宫里头有个美貌的钱月默还不够,这又要从宫外带回去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宗宝:那是你的小娘子,靴靴[围笑] 第116章 赵世碂却忽然被温柔的春风吹得遍体发凉。   当日, 他们到底按照原本就打算好的时间去杭州。   只是去之前, 少了个送行的李志成,又多了个美貌的苏妍。   但凡为皇者, 出京一趟, 带回几个美貌娘子, 本就是常见事,随行的宫人和侍卫瞧见貌美的苏妍, 一点儿反应都无。他们陛下登基多年, 宫中也不过就四位嫔妃,其中还只有钱淑妃受宠, 即便受宠, 一月也不过召幸几次而已。   如今再带回一个, 他们还高兴呢。   人人都挺高兴,除了赵琮与赵世碂。   赵琮临行前的几个时辰,在书房里将李志成从头到脚训了一遍。中庸本无罪,谁也不能要求所有官员皆是聪明有天分的。但若是中庸, 却还无知, 且混沌过日, 那就是大罪!   李志成原本还当这回能升官,最好是能去京里当京官,那样他就能多去讨好赵世碂,他心里想得美。哪料转眼就被陛下训得跪在地上不敢动弹,赵琮倒也没有除了他的乌纱帽。   李志成还没坏到根子上,还有良心, 尚能救。他做下的错事,就得自个去填补好。   赵琮给他半年时间,若办不好就提头去东京城见。陛下早改了规矩,文官如今也能杀,李志成心里怕得很,也被陛下训得心里生出许多愧疚感,直点头应下。训完,他连送行也未被允,临时将楚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官都叫到府衙里头议事。   赵琮上船后,倒又将苏妍叫进去继续问话。   赵世碂站在船头看着水面,一张脸就没往晴转过。   楚州去杭州,要行船一日,待赵琮与苏妍说完话,已是夜间,赵琮早早歇下,依然未叫赵世碂进去。   赵世碂心中不痛快。   正巧苏妍出来小声问染陶:“姐姐,能给身轻便衣裳予奴家穿吗?”   “娘子身上衣裳好看得紧哪。”   苏妍不好意思地笑:“奴家有眼不识泰山,错认了人。陛下宽和、温润,说过些日子便让奴家回家。如今,奴家也没甚好做的,给姐姐打打下手也是使得的。”   染陶看她一身绫罗,腕上套了五六只金镯,头上更是戴了许多宝石金簪,她却不贪图这些,心中倒是还蛮喜欢苏妍,便应下来,进去给她找衣裳。   苏妍松下一口气,心中也高兴,不防自己还是有好运道的。陛下说帮她追回家产,过些日子她回家去,将从前家中的两位老仆再请回来,关门过日子便是。陛下已说,会督促女户一事,日后她也能独自立户。   她想得正高兴,正觉日子有了盼头,却忽然察觉身后似有人靠近。她转身,面前便是一个十分高大的身影,她尚来不及抬头看一眼,来人突然朝她伸手。她吓得又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船边,那人还是挡在她面前。   陛下就在里头,她根本不敢不懂规矩大声尖叫。   赵世碂伸手就想推她下水。   身后传来染陶诧异的声音:“小郎君?”   苏妍松了口气。   赵世碂阴着脸,回身令人摆上踏板,上了另一条船。   苏妍惊魂未定,问染陶:“姐姐,这位郎君是?”   “这位便是咱们陛下的侄儿。”   原来就是李大人原先要她去服侍的人!苏妍心中连连感慨,幸好遇上陛下,没做此人的妾侍,命大福大。   “来吧,换衣裳。”染陶又道。   “是是是。”她立即跟随染陶去换衣衫。   染陶忙完再进去,赵琮已从床上起来,正在桌前写信,见她进来,抬头问:“小十一呢?”虽有些尴尬,该关心的还是得关心。   染陶上前拿披风为他披上,说道:“陛下放心吧,小郎君去隔壁船上,茶喜早就为他备了吃的。”   “哦……”   染陶随口又道:“方才婢子出去,瞧见小郎君与苏小娘子说话。”   赵琮握笔的手一顿,赵世碂果然喜欢那种桃花般妍丽的相貌?   难怪要给他买桃花!   看到桃花瓣飘到他脸上都要摸!   两人就这般互相误会着,终于到得第二日,船只渐渐驶入杭州境内。   杭州比楚州繁华,岸边的街市也格外热闹,赵世碂之前想叫赵琮看着高兴,特地吩咐挑了个最大的码头停船。赵琮下船,瞧见来往行人,的确很舒心。   赵世碂早已安排家人来接,穆扶不好露面,是虞先生带着人来一同接。   他们隐于杭州时,因身上无官位,各项用具的规制上头都有限制。如今即便赵琮来,也是静悄悄来,虞先生也只带了两驾马车过来。见到陛下,虞先生立即跪下行礼:“草民见过郎君。”   赵琮倒对此人感观不错,立即叫起,并问:“你是?”   “禀郎君,草民是替小郎君看管宅子的,姓虞。”   赵琮心道,看这举止与言谈,便知不是普通管家,不过他也不多问,此时又是码头,人多口杂,他扶着染陶的手上了马车。进去才知道,这马车别看仅两驾,外头看起来也是普通的青帷,里头宽敞又松软,且还没有刻意华丽,所用的东西却都是好的。   染陶看过一回,笑道:“定是小郎君命人备上的吧,皆是妃色,且松软,都是陛下喜爱的呢。”   赵琮扯了扯嘴角,闭眼养神,借机不说话,染陶于是也噤口。   他们一行人往十五巷肖府而去,赵世碂在外头骑马与虞先生说话。   虞先生先道:“三郎,杨渊从苏州去楚州时,坐的船恰好还是运盐的船。”   “民船,还是官船?”   “是官船,却是民运的。从明州运盐至京中,经过苏州,他上了船。”   “杀他之人呢?”虞先生既这么说,那便是有了眉目。   “杨渊在苏州养着一户外室,周立之前买的宅子,正好被他拿来安外室。”   赵世碂好笑:“那房子的房契上可是杨渊舅爷的姓名,杨渊给外室住,舅爷也不问,更不告诉他姐姐?”   “他那舅爷啊,就是个胡搅蛮缠的!就靠杨渊给他银钱好活,替杨渊干些不法的事儿,他怎敢得罪杨渊?三郎,这杀死杨渊的人,便是这外室宅子中的厮儿。”   “难道这外室也是他人派过来的?”   虞先生笑:“郎君猜得正是,也不知谁花了这么多功夫,一环套一环的,一个盐税司也这般,到底想要做什么?”   赵世碂也懒得问其中细节,做什么?这些做官的,所为的不过就是那权臣之位。这次明显就是要拖杜誉下水,无非便是与杜誉有仇的那些人。心倒大,做了权臣,下一步要做什么?挑衅皇权?   他暗自冷笑,有他盯着,看谁敢。   他再问:“那厮儿没死?”   “这其中可真是复杂,本该事成之后,由外室将厮儿杀了。偏偏那厮儿与外室又有私情,杀了人,拿了银子,他们俩索性一同逃了!”   赵世碂再冷笑,当真是一群不是东西的东西,不要脸面。   “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被咱们带人给抓着了!郎君欲如何处置?我带人倒是逼问过一回,这两人也不知主使是谁,只知道谁给他们银子,让他们何时杀人。他们招供出来的人,我们也去查了,也不过是小喽啰,估计也活不了几日。”   “将他们推出去,只要他们承认杨渊是他们所杀,与林白无关就成。”   至于如何让那二人愿意,那就不是他的事儿了。   虞先生等人自有办法,他听罢,笑着点头,应道:“是。”   赵世碂又问:“给陛下住的地方都收拾好了?”   “郎君放心吧,娘子亲自带人收拾的,正是您的院子。”   “好。”赵世碂点头,再不说话。   染陶在里面陪赵琮,其余宫女都在外跟车,其中也有苏妍。他不觉又盯着苏妍看一眼,心中却想,若是赵琮真把这人带回宫可怎么办?   他们二人,既是有意避开,也是实在是得不到空子,往后竟再也没独自说过话。   到十五巷的肖府后,单娘子的身份不好过来迎接陛下,赵世碂陪他一同进去。   但单娘子总要过来给陛下行礼,赵琮这才头一回见到赵世碂的娘亲。   怪道当年赵从德死活也要把人抢回去。   单娘子的确长得过分貌美,虽有些清清冷冷,却气质高华。赵琮看得心中暗自不解,这样的女娘,不似是卖炊饼家能生出来的呀?   不过他是皇帝,哪能过问这种事,他看了眼单娘子,再看赵世碂一眼,笑道:“娘子请起。”   单娘子笑着起身,低头站在下头。   “娘子请坐吧,朕过来一趟,反倒是叨扰你们。”   “陛下怎能这般说。”单娘子立刻回道。   赵琮笑了笑,虽知道要克制,到底又忍不住道:“小十一长得与娘子真像。”的确很像,从前他觉得赵世碂长得像魏郡王府的人,是因为郡王府的人都好看,赵世碂也好看,好看的人嘛,本就长得差不多。   此时见到单娘子,他才发现,赵世碂其实长得并不像赵家人,反而跟他娘是八分相似。只是他比他娘还要冷冰冰,但赵琮又想到,小十一对别人冷冰冰,对他却从来不是。   但这种事儿就不能细想,一想就又要想到船上那一幕。   他回过神,再叫单娘子坐下。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因为有小十一这个共同话题,两人居然聊了特别久,尤其说了许多小十一幼年的事。说到后头,谁也不愿停下话音。   还是赵世碂道:“娘,陛下要去歇息了,坐了一天的船。”   单娘子立刻回神,再行礼:“妾身有罪,陛下快去歇息吧!”   赵琮也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一说起小十一就停不下来,更何况小十一还就在一旁坐着呢!他在这儿,单娘子也拘束,他索性起身道:“娘子留步,朕去歇息。”   单娘子令赵世碂去陪赵琮。   赵世碂将赵琮送到他的院子门口,两人一同停下脚步,但是谁也没说话。   赵琮等半晌,只好道:“你难得回这儿,去与你娘说话罢,朕进去歇着。”   “是。”赵世碂说罢,转身便走。   “……”赵琮完全没料到他应得这么痛快!他于是又气到了。   单娘子还等在原处,赵世碂一进来,她立刻起身,眼泪又要往下落。   赵世碂叹气:“娘,您又为何哭,我这不是好好的。”   单娘子拉着他的手好一顿哭,哭罢才感叹道:“陛下性子可真好。我这般的身份,他也不怪罪,还那般与我说话。怪道你能做出那样的选择,这样好的皇帝,也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即便是他娘夸,赵世碂也扯起嘴角,点头:“他是很好。”   单娘子叹了口气:“其实如今这样,又有何不好?你所说的上一世,成日里刀光剑影,人血尸骨,即便登上高位,又如何?娘所期盼的,不过是你安稳一世罢了。”   没错,单娘子是唯一知晓赵世碂重生的人。   赵世碂甫一重生,便将这事告知了她。他当时还小,若要为将来埋线,必须要他娘助他,他只能对他娘说实话。自然这样的惊世之语,最初也不能被他娘所接受。他娘还以为他遭了脏东西,乱了神智。   他直接便道出了他们母子的真实身份,他娘大惊过后,花了些许时日,总算接受了这件匪夷所思之事。他们母子的真实身份,上辈子的赵世碂也一直不知,哪怕他娘死,也未说出口。因那时他太小,又一直懦弱,他娘不敢说。   直到他登基,在外流浪的穆扶才回来,将真相告诉他,他也是临死前十日才知晓。   赵世碂坐在她身边,看她道:“娘,我也觉得如今很好。”   “陛下喜爱你,你便好好为他办事。娘从不求你有大成就。”   赵世碂点头:“我知道。”   “陛下提到你的时候,眼神都是柔和的。娘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爱你。也是因为喜爱你,我即便是魏郡王府隐匿在外的妾侍,他也不怪罪,可见他到底有多喜爱你。”单娘子边说,边温柔地欢喜看他。   赵世碂被她看得心中也是一暖,他知道,世上只有两人会这样看他。他娘,和赵琮。赵琮对他那样好,他不该为了一个女子就与赵琮那般,他过会儿还是得赔不是去。   他反手握住他娘的手,问道:“娘当真不与我同去东京吗?我有宅子,你住在家中,赵从德不会知晓。”   单娘子笑:“我在杭州已住得很习惯,南方润得很,养人。虞娘子平日陪我,我们二人说话,这日子过得很宁和,我很知足。”   “只是……”   单娘子再笑:“别可是了,如你所说,你的上一世里,我早死。也正是因这前车之鉴,我才明白,人生在世,自己痛快才是最重要的。原先你还小时,我还不知你重生而来,我怨得很。怨家人,怨世道,怨自己,怨赵从德与魏郡王府。上一世的我,即便徐侧妃不下手害我,怕也是要早早怨死。”   “娘——”   “不必劝我,这一世,娘还能为你做些事,不拖累你,于我已是福气。现下,陛下喜爱你,你能做你喜爱的事,娘当真十分满足。”   赵世碂听到他娘的这番话,知道他娘说的皆是心中之言,但他还有疑惑:“娘,你不想回家乡看一眼?”   单娘子笑:“家乡?”   “是,家乡。”   “何为家乡?有家人,有家,才能称为家乡。如今,我的家乡在东京,也在杭州。有你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乡,有家的地方,更是我的家乡。”   赵世碂听到这话,便是知道他娘已彻底将往事放下。   单娘子温柔地理了理他的衣袖,说道:“去吧,舟车劳顿,你也疲累,快去歇息。”   赵世碂离开小厅,微低头往前院走。   他心中觉着有些愧对他娘,若不是因他,他娘即便是上辈子,也早有办法离开郡王府。只是当时女子不可单独立户,带着他,他终究没有名分。他娘怕他无法好好长大,为了他,他娘才留在魏郡王府。   他娘初时虽排斥他的出生,却到底好好保护他十多年。   只上辈子的他娘,即便心中努力刚强,却终究因被生活打击,再加之被人所害,早早死去。这一世,因他的重生,他娘与他早早便坚强起来。   他此时又想到赵琮允许女子立户的打算,心中倒是又叹一会气,若是当年他娘遇上这样一位皇帝,他娘又何苦忍受那些?他娘那般的身份,本不该面对那些龌龊之事。   他娘其实十分想念他,但为了他,从未对他有任何强求,也无需他留在杭州。   他不禁想,他呢?   真正的家乡早已不是家乡,如今的家乡又在何方?   正思索着,前方有人小声叫他:“三郎君。”   他抬头一看,从月亮门后隐出一人来,是他当时买回来的三位妾侍之一。他微微皱眉,他早忘了这三人,如今赵琮还在,若是瞧见了定要不高兴。他开口就想令她回去。   她却立即低头道:“郎君,妾身等待多日,总算等得郎君回来。此番过来,是有事想求郎君成全。”说罢,她就跪到地上。   赵世碂令她快些说,她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到后头已是泪流满面。   其实是很寻常的事,这位妾侍也是个可怜人,毕竟如今世道,可怜的女子多的是。她是被后娘所卖,如今她有婚约的表哥从边境回来,打听到她的事,一路找到杭州,想赎她回家,并娶她。   赵世碂心冷,听罢,心中倒不觉得感动。   他只是好奇,为何她的表哥与他分别五年,天各一方,却还能记得她呢?他问出口。   妾侍虽不解他为何要这般问,却老实道:“郎君,表哥与妾身幼年一同长大,有少时情分在。”   少时情分?   少时情分值几个钱?   赵世碂冷笑:“当初买你花了三百两白银,他可有?”   妾侍哭得愈甚。   赵世碂依旧没有生起一分心疼,他的心如他的名。   只是块石头。   妾侍磕头求道:“郎君,您买我们三人回来,却从未碰过我们。妾身今日斗胆有话要说。”   “说。”   “妾身曾多次见您看一把刀,您仅看,却从不舍得用,不知郎君心中是否也有惦念的人?若是郎君有,自也明了心悦之情。妾身与表哥从五岁一同长到十一岁,后因他要出去学本事,我们二人才分开。虽已分开,表哥却常写信于我。直到我被后娘卖到此处,我们二人才断了联系。原本以为此生不过如此,表哥却回来找妾身。郎君,您能明了这份心意吗?郎君也有心悦之人,妾身求郎君看在这份上,放妾身走吧。”   赵世碂却怔愣住,他反问:“看刀与心悦又有何关系?”   “郎君,若不心悦他,为何要日日看他的东西?只因看着他的东西,便能想起他。只因不愿忘记他,才要日日看他的东西。更因压根忘不了他,才能日日记得看他的东西。郎君,妾身亦如此啊!有他在的地方,妾身才能心安!求郎君成全!”   她哭得泣不成声,赵世碂却忽然被温柔的春风吹得遍体发凉。   他也已听不到女子的哭声。   他耳边是萧棠的话:若心悦一人,此生眼中便再也看不进其他人。若心悦一人,哪怕能远远看她一眼便也好。若是心悦她,只要她高兴,一切都好。若不是她,终生不娶也无妨。   还有方才那位妾侍的话:有他在的地方,妾身才能心安!   这些话在他耳边轮番响起。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妾侍依然在哭。   他看了片刻,说道:“你走吧,走时安静些,从后门走,别让人瞧见,不用你的赎身银子,官府的文契自会有人去销。十日之后来府一趟,我让我娘给你添妆。”   “不,不用郎君这般费心!”妾侍惊喜抬头,立即拒绝。   “你若不收,就别再走了。”   “……”妾侍有些迷茫。   赵世碂转身要走。   妾侍又赶紧道:“妾身祝郎君早日与心悦之人心意相通,愿你们白头偕老。”她说罢,规矩地磕了个头。   赵世碂浅淡而又惨淡地笑了笑,抬脚走了。   更令这位妾侍迷茫的是十日后,她来取添妆。她原本以为顶多是几根金簪罢了,单娘子却给她备了三十六抬嫁妆!!要知道,在他们杭州,许多殷实人家嫁女儿也不过十二抬,顶多二十抬。知州大人家嫁女儿也才四十八抬!   况且那三十六抬全是实打实的,手是真插不进去。若要松些放,还真能放到四十八抬!   她吓坏了,压根不敢要。   单娘子却笑着拍拍她的手,说道:“三郎临走前说了,你的那番话,值得这些。”   她就愈发迷茫,最终单娘子令家中小厮抬东西送她回去,赵世碂还送了她一座三进的宅子。这也成为她这一生都不能解开的疑惑,到临终前那一刻,回光返照之时,她还记得与子孙说三郎的好,更记得要他们也生生世世祝三郎过得好,祝愿三郎能与心悦之人白头偕老。   她自是不知她的那番话到底有多值得。   困扰了赵世碂多年的问题,因她的话,终于有了答案。 第117章 有赵琮的地方,大约就是他的家。   赵琮从开封来楚州这一路, 虽不晕船, 身子勉强还能维持,却也一直没能好好休息。   再从宫中带再多的用具, 歇息时宫中气息再浓厚, 那也不是宫中。   如今到杭州, 却突然宁静下来。尽管他与赵世碂之间还尴尬着,住在赵世碂的院子中, 忽然便有了心安之感。   他回到院子后, 写了一些信,令人送到开封府, 早早便用了膳、歇息。   即便不为那份尴尬, 单娘子也难得见儿子一面, 他独自在房中歇息,并不愿打扰他们母子。   赵世碂杭州的家中免不了也有桃花,染陶去剪了几枝插瓶,放到内室中。   赵琮看着那瓶桃花发呆。   赵世碂买来的那束桃花, 到现在也一直留在船上。   他不敢多看。   他们毕竟是那样的关系, 以后还是少些暧昧举动才行。他叹口气, 决心在杭州待个三两日便回去。这次回去后,赵世碂的宅子也修好了,往后他住宫外,自己住宫内,时日久了应该便好了吧?   他又想到这座宅子,的确如赵世碂所说, 精致得很,只是为何要叫“肖府”呢?单娘子姓单啊。但此事也不好拿去问,他想了会儿,猜想怕是当初为了隐匿,随意用了个姓罢了。   他的身子困顿,胡思乱想一番,便沉沉睡去。   赵世碂踩着夜色而来,在外守着的染陶见他过来,笑道:“小郎君,娘子可已歇下?”   赵世碂点头。   “陛下也睡下了呢。”   赵世碂再点头:“我看看他。”   “是。”染陶让开身子,放心让他进去。   南方宅子与北方宅子的格局有些不同,他其实有些怕赵琮睡得不好。他的卧房内也无隔窗,仅有屏风。绕过屏风,他先是瞧见床边桌上,胭脂釉的细颈高瓶中,插有几枝粉白相间桃花。   一见,他的指尖便有些热。   他静默片刻,走至床边,撩开幔帐。   赵琮怕是刚睡着还未太久,睡姿还很优雅。他平躺着,手放置在被上,呼吸平缓。房内虽点了蜡烛,却不多,灯光有些浅淡。浅淡的灯光下,赵琮的脸色到底如何,看得也不仔细。   自在船中那一幕后,他们俩似乎都因尴尬而再未互相打量过。   在与赵琮分开的那五年内,他其实好奇过,为何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他便被赵琮影响而改变至此?为何他连皇位都不要了?那可是他曾心心念念到死的东西啊,也是他再生后为之百般筹谋的唯一目的。   他又到底将赵琮视作什么?   叔父?当然不可能。他们哪里有血缘关系。   君臣?自然也不可能,他不愿他们仅是这种关系。   他们的关系不止君臣,“君臣”这两个冰冷的字眼怎能形容他与赵琮之间。   说来奇怪,他是个冷冰冰的人,心也是冷的,他宁愿全天下的人都离他远远的。只除了赵琮,他希望他与赵琮之间的关系,是天下独一份的,是任何一样词语,任何一个字都没法形容的。   回到东京,回到赵琮身边后,他只想着不惹赵琮气,只想着讨赵琮的欢心,更想着如何才能立在赵琮面前,助他,护他。   他已无时间去考虑他们俩到底是何关系。   多年未见,他忙着修补二人的关系,他要让赵琮适应如今的他。   他有时会担忧过分暴戾的自己会令赵琮不喜,他会刻意在赵琮面前更乖一些,更可爱一些,就像十一岁时赵琮曾笑着赞过的那样:可爱。   虽说他依然不懂可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大约,是个好意思吧。   他想,赵琮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他的。因为那时,赵琮每每看到他,都很高兴,都会弯眼笑。   可是他有时又会担忧这样的他会显得过分依赖赵琮,显得有些软弱,他怕赵琮不喜。   他甚至对自己都起了从未有过的困惑与不解。   不知不觉间,此刻,他回过头去看一看。   竟然从十一岁遇到赵琮之后,从他将赵琮从后苑抱出来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不同。   他娘说,早已没有家乡。   他们真正的家人与家抛弃了他们。   两辈子以来,除了最初懦弱时,他一直活得看似肆意与大胆,实际只有他自己才知晓心底的迷茫。正是因为迷茫,当一切都没了时,他比谁都更疯狂地去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   他本就是不该出生却出生的人。   他的出生不似别人带有祝福与期盼。   甚至他的娘,虽然后来百般疼爱他,初时也难以接受他的存在。   可既已生为人,只要还有神志,有谁不渴望有个家,有个落叶归根的地方。   或者说,那不是家,而是个令你一看便心安的地方,或者人。   他娘又说,杭州是她的家,东京也是她的家。   他,更是她的家。   他的家?   没人给他,他得自己去找,去拿,去获得。   赵世碂这样看着熟睡的赵琮,忽然也明白何为家。   有赵琮的地方,大约就是他的家。   也是他一心向往之的地方。   有了赵琮这个人,他大约就真能活得像个人。   可是赵琮这样的人,谁不愿意去靠近呢。   赵世碂呆站在赵琮的床前,直到赵琮睡得越熟,睡姿开始不复优雅,赵琮侧过身子,朝外而睡。他原本摆放在身上的手也往外伸来,一只手被他压在身下,另一只已伸出床外。   赵世碂才渐渐回神,他弯腰,小心拿起赵琮的手,想将他的手塞回被子去。   赵琮却反手攥住了他的手。   他的指尖再度热起来。   他不由又跪到床榻上,更近地去看赵琮的脸。   难怪人们总说无知者才是最勇敢的。   他终于发现了他对赵琮的真正心思,可他又如何将这份心思说出口?   赵琮是否喜爱男子?即便喜爱男子,赵琮是皇帝,他有宠爱的宫妃,将来更有皇子。赵琮会为一个男子放弃天下?即便赵琮愿意,他也不愿意。天下一切皆不易,既生来便是皇族,更应好好担起这份职责,若这份职责都担不好,便是愧对百姓与天下,愧对这一生。   赵琮若不喜爱男子,怕是要厌恶他吧?往后还愿看他?   若赵琮既喜爱男子,恰巧也喜爱他。   他们是名义上的叔侄啊。   他又如何与赵琮说他并非赵家人?告诉赵琮他的真实身份?他的真实身份涉及那唯一的秘密。知道他到底是谁后,赵琮还愿信他?   赵琮怕也是再也不愿见他。届时,他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阴谋。   赵世碂苦笑,拨拉一番,无论哪种境况,无论隐瞒亦或坦白,结局竟然都是一样的。   他本是干脆之人,也终于遇到难以抉择之事。   他小心松开赵琮的手,赵琮却还紧紧攥着,他低头再看赵琮的手。   看了许久,他没能忍住,低头在赵琮的手面上落下一吻。   他再抬头,赵琮居然动了一动,他立刻僵住身子。   幸好,赵琮动作之后,松开了他的手。   他松弛了身子,再看赵琮一眼,到底起身。   这一回赵琮再没有拉住他的手,他的右手似乎有些失落,他抬起右手看了一眼,掩好幔帐,转身出去。   幔帐内,赵琮睡得愈发香甜。   他又梦到上辈子的小时候,与父母同去海边玩。这一回的梦,里边无有忽然而至的海啸,也无有慌张的人群。只有静谧的海面,以及他与爸爸、妈妈三人面上的笑容。   梦中,他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奔跑在温暖的沙滩上。   即便在梦中,他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随后像是察觉到了冷,他自己将那只被赵世碂亲吻过的手放到了被中。   似是无意中也要保存这个难得的亲吻。   赵琮在杭州待了三天。   隔日用过早膳,赵世碂便来接他出去逛街。   赵琮原本还在尴尬,也为赵世碂盯着苏妍多看几眼而有些气,可赵世碂一进来,便大方道:“陛下,用过早膳,我陪你出去逛逛吧?”   他一愣,小十一怎的突然就变得大方起来!   赵世碂索性坐到他身边,再问:“陛下?”声音和举止竟跟往日里一般!   赵琮盯着他看,莫名其妙摸他嘴唇的事儿就这么给忘了?就这么算完事儿了?   赵世碂与他对视,眼神如同往日那般干净。   怎么看,怎么都是当真已经忘了的模样。   赵琮败下阵来,既赵世碂都翻过这篇了,便说明他当真并非刻意,没有其他意思。他怎好继续这般别别扭扭的?   但是他心中隐隐也有些失落,原来赵世碂当真并非刻意啊。   用完膳,他带上人与赵世碂一同出门逛大街。   往府外走的路上,地面上落了一地的桃花。赵琮看向地面上的桃花,心想,没准真是那天的桃花迷了人的眼与心罢了。   两人之间不复尴尬,两人私自的刻意忘记,反倒再成全、完美了彼此的刻意,彻底变作无意。   反正船中那一幕,只有他们彼此知道。   他们若忘了,那便真是忘了。   再无人记得。   赵琮在杭州的三日过得很舒心,玩得好,住得好,吃得也好。在街上,他只要瞧一样吃食多看两眼,赵世碂立刻便去买来。杭州的糕点实是太多,各式酥,蜜酥、滴酥,应时的桃花酥。更有各式糕,糖糕、栗子糕、豆糕。卖吃食的铺子一家连着一家。   赵世碂样样都买了,赵琮脾胃不好,不敢多吃,每样只尝一口。   在这无人认识他的杭州街上,赵琮玩得当真有些忘我,不必去管他人的目光,更不管自己的身份与年纪,只是也忽然变小了似的跟着赵世碂到处逛。   他穿一身朱色长衫,身披月白的披风。赵世碂着玄色衫袍,发上仅簪一根黑木簪。两人站在一处,身上所着,明明是反差极大的两种颜色,却莫名融洽。   染陶在他们身后跟着,瞧小郎君带着陛下四处找吃的模样,不由也跟着笑。   尤其当小郎君新买来一样吃食,陛下尝了一口,觉着对口味,点头说“好吃”时,他们两人面上一同露出来的笑容。   仅看,染陶都觉着浑身暖洋洋的。   若是……身后没有那个总是跟着的萧棠,染陶大约会更自在些吧?   杭州繁华,银楼也许多,打出来的首饰比北方精致许多。赵琮买了许多带给赵宗宁,也没忘了钱月默,便连戚娘子等人的,他都买了。   他这个、那个地选了一圈,回身见赵世碂与掌柜的说话,他问道:“你看什么?”   赵世碂回头:“只是看看。”   “哦。”   其实装作忘记也不难,例如今日,他们俩就跟那一幕从未发生过似的,玩得可高兴了。但是静下来,还是容易多想。   他索性也不再犹豫,直接从一旁的托盘内拿起一根簪,给赵世碂看:“可好看?”   那一看便是男子束发髻所用。   赵世碂笑着点头。   赵琮很高兴,立即对掌柜的道:“这个也要。”   “好嘞郎君!”   最后付账时,赵琮从染陶手中接过荷包要给,他来到这里还从未真正买过东西。既来外地,无有束缚,自要体验一番。赵世碂怎能让他花钱?赵世碂早就命人记下账,回头去他们府上取银子。   掌柜的如实一说,赵琮有些泄气,原来如今人家是这般买东西的。   倒也是,染陶身上带的银钱又不多,荷包中的银子本也是不够的。   他没精打采地转身出门,赵世碂见他不高兴,赶紧追着出去,说道:“陛下,前面有家馄饨铺子,做出来的小馄饨,皮薄,且透,汤清……”   他未说完,赵琮立即道:“去!赶紧去!”   赵世碂看到赵琮这难得一现的活泼性子,心中欢喜得很,自是笑着直点头,带他往前去。   染陶笑着正要跟上,萧棠“咳”了一声,染陶不由又是低头。   他们俩之间的些许事,其余几个熟悉的小宫女们都是知道的,她们嘻嘻说笑几句,全部追着陛下跑了。   染陶站在原地,再度红了脸庞。   萧棠手抖地将手中东西递出去:“这,这,我买了支步摇……”   “……”染陶再度低头看脚尖。   而在不远处的馄饨铺子里,赵琮将看着喜欢的口味全部点了一份,春笋馅儿的,鸭肉馅儿的,虾仁馅儿的,另有荠菜馅儿的等等。   荠菜在北方少见,他已多年未曾吃过。更何况荠菜这种实则为野菜的食材,宫中根本不会用。   馄饨铺子的老板手上灵活得很,不多时便将共八种口味的小馄饨全煮好,分装在八只白瓷浅碗里,一一端上,又撒了一把小葱,滴了几滴麻油,说了声“请用”,便再去忙碌。   赵琮今日玩得十分痛快,活泼性子收不回来,望着八只碗,八种口味的小馄饨,也不知先吃哪个才好。   他先用汤勺喝了一口汤,随意挑了一碗,舀起一只馄饨吃,吃进口中发现是鸭肉的。   赵世碂问:“如何?”   赵琮咽下去,点头:“好!”   赵世碂笑。   赵琮已经去尝其他口味,手却不够用,他正吃着荠菜馅儿的,赵世碂伸手递来汤勺,轻声道:“这是春笋馅儿的,十分鲜嫩。”   赵琮一时吃得痛快,忘了惦记规矩不规矩,直接张口吃进赵世碂喂来的小馄饨。他咽下,再笑:“好!”   赵世碂也笑,再舀其他口味的也给他吃。   染陶赶到时,便见不远处的小桌旁,他们陛下低头在自己吃馄饨。一旁的小郎君却又时不时地将汤勺喂至他嘴边,他也照样吃进去。吃完后,两人再对视一笑。   染陶忽然就没再往前走。   其余的宫女与侍卫因不打扰陛下,原本就站得远,谁也没瞧见。   染陶也不知是否错觉,她觉着他们陛下与小郎君面上的笑意,比这日渐浓厚的春意还要暖融融。   她其实有些不解。   但再多看几眼,她也跟着他们一同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娘:[推眼镜]追不到提头来见。   琮:-_-|| 第118章 他想见小十一。   三日之后, 他们离开杭州。   赵世碂的娘亲依然留在杭州, 虞先生带了一些人与赵世碂一同回开封。   赵琮恰好瞧见,多问了几句, 赵世碂不在意道:“陛下给的宅子太大, 多带几人回去, 才能填满。”   赵琮点头,知道赵世碂是真的要住到宫外去了。   心中说不上是失落, 还是失望, 毕竟这本就是应当的。   他正要走进船舱,又见最后头的马车内走出两位貌美女娘, 看似年岁不大, 却都已梳妇人髻。他有些不解, 再看赵世碂。   赵世碂不由有些慌,却又很快定下心神:“陛下,她们是之前我在杭州时的妾侍。”   “……哦。”半晌之后,赵琮才应了一声。   他再点点头, 扶着染陶的手走进船舱。   走进前, 他背对着赵世碂说道:“你带着两位娘子, 朕这儿又不好住,你与他们到另一边的船上去罢。”   “是。”赵世碂也应下。   赵琮再无停顿,身影迅速掩于船帘之后。   往回行时,赵琮便坐在上回赵世碂坐着的窗边发呆。   来时桃花开得正盛,回去时,桃花已败。水面上再无桃花瓣, 那日的窗前与赵世碂的手,那日的满怀桃花顿时也似梦非梦起来。赵琮都不禁疑惑,它们当真发生过?   八日之后,他们到达开封府。   宫中来迎接的车驾一字排开在汴河码头处,赵琮扶着染陶的手走上岸边,福禄激动地立即跪下:“陛下您可回来了!公主与淑妃娘子皆在福宁殿等您呢!”   外头再好,还是家中好,这句话不假。   哪怕他去的地方曾是他上辈子的老家,可跨过千年,那里怎会还有他的家?   一回到开封府,想到待会儿便能到熟悉的福宁殿,他心中也安。   他下意识地回头就想叫上小十一同回宫,他也回头了,更是看到小十一,却也看到他身后的两位貌美女娘。他这才想起,一切都不同了啊。   赵琮露出浅淡笑意:“回去好好歇息,歇够了再来宫中见朕。”   “是。”赵世碂应声。   赵琮觉着自己还有话要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只好再道:“朕回宫了。”   “是。”   赵琮多希望他能说一句“我明日便去宫中看你”。   可他没说。   赵琮再笑了笑,终究坐进马车中。   赵世碂目送宫中车队离去。   他心中有鬼,愈发要借两位妾侍做掩饰。   他想,这样应当是对的。   无论对与否,赵琮一回到宫中,便又开始忙碌,且比从前还要忙碌。   这一个月来堆积的政事,出去一趟,带回来更多的政事,令他忙得无暇再去伤春。   首先要解决的便是杜誉的事,翌日他便召杜誉进宫,私下与他在崇政殿说话。   杜誉连官服都未穿,进来便跪在地上拜见他。   赵琮也未叫起,而是喝了一口茶,随后放下茶盏,声音清脆。他就这般看下头跪着的杜誉。   这些宰相虽平常与御史台之间相互牵制,但在朝中,说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为官者,能当上宰相,那便是最大的成就,尤其杜誉与钱商是大宋仅有的两位正经宰相,还不是副相。   杜誉能令太后重用,还能令他赵琮继续用他,自是有本事的。   赵琮佩服他的本事,只要杜誉始终心思正,他并不愿抛弃此人,毕竟培养一个合心的手下总要几年。   这回的事情,虽指向杜誉,却也没有明确证据,他并不好给予任何处罚。   况且,后手应该还在后头。   隔了会儿,他见杜誉的后背已有些微颤意,终于开口道:“杜卿请起。”   杜誉松了口气,这才立了起来,却也不敢抬头。   赵琮笑:“杜卿今日进宫,何以官服都不穿?”   杜誉立即作揖:“陛下,臣心中有愧,无颜再穿那身紫衣!”   “杜卿言重,此事与你并无关联。”   杜誉心中刚一松,赵琮又道:“虽说那位被刺杀的盐税司家中的账册子上,的确有你的名字,朕却是不信的,朕不信你贪钱。”   若真不信,岂能拿出来说?陛下是在试探他!   杜誉真是有苦说不出,他堂堂一国宰相,怎会贪这些?位极人臣,位极人臣,他已做到这个份上,岂会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   他再度跪下来:“陛下……”   “怎的说着说着又跪了下来。”赵琮依然笑,只是再不叫起,而是道,“林白此人,也是你为朕所荐。他这人虽有些迂腐,办事倒利索,也刚正。朕也不信他贪钱,但朕信与不信,总归是没用的,知人知面到底不知心,杜卿,你说是也不是?”   “……是。”杜誉的后背上起了一层的汗。   赵琮叹气:“朕倒宁愿他的确未叫朕失望。杜卿这些时日一直闭门家中,怕也不知道外头的事。淮南的刑狱司是个能干的,将事情查得有条有理,如今的确有罪的官员已尽数服罪。只林白,至今还未有证据证明他的确贪钱,且下手杀害那位盐税司。”   这软一句,硬一句,杜誉除了应“是”,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他早知道,陛下并不好对付,今日进宫已做足准备,结果还是一句话也没机会说,更无机会为自己辩驳。   “杜卿门生众多,在外为官者也并不少。这倒是几年来,头一回遇着这样的事。”   杜誉立即磕头,再道:“陛下,天下学生一心向学,所为的皆是陛下与大宋!”   赵琮暗想,收门生的时候,暗自往外放的时候,可没见他说这话。赵琮继续笑:“自古以来便有这般传统,杜卿何必惶恐。朕亲政后的恩科,由蔡雍主领,状元易渔不也奉蔡雍为师?这原本就是应当的呀。”   赵琮说得轻松,杜誉心里却越来越沉。   陛下这是在敲打他啊!   易渔是认蔡雍为师不错,但是蔡雍那种硬邦邦的性格,理都没理过!易渔去他门上拜见,他见都没见一眼,徒叫当年新鲜出炉的状元没脸,这事儿人人都知。   陛下这般说,明面上是宽慰他,实际上就是已对他不满。只是不知陛下已对他不满多久?杜誉越想,额头上的汗就越多,枉他自认年岁大过陛下一倍有余,渐渐便越了界。细想这几年,他的确提拔了过多自己的门生。   额头上的汗越多,他越不说一句话,而是再度跪伏到地上。   赵琮又喝一口茶,再道:“不说林白这事儿还未有确凿证据,就算有,也不能证明与你有关。朕一年给杜卿那么多俸禄,杜卿还差那点银钱?”   杜誉开始微微发抖。   赵琮叹气:“如今朝中,人心浮躁,正是需要你这般的官员正正风气才是。朕是很信你的,账册上一个名字并不能说明什么,并非实证。待林白之事查清,自有公道出。杜卿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别再闭门不出。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站出来为自己正名。还是说,那身官服当真不想再穿?”   杜誉本因他说得严肃,正要听话起来,一听最末一句,又跪了下来。   赵琮用茶盖撇了撇盏中茶叶,不经意道:“回家去吧,明日穿上你的正二品官服来上朝才是正经事儿。”   杜誉不敢拒绝,规规矩矩应了声“是”,小心退出正厅。   甫一出门,他便长叹一口气。陛下能知道,他也能猜到,这回就是有人要搞他。这个时候,他正应在家中躲着才是,否则一出来,有仇没仇的都得拉弓盯着他。   陛下看似信他,却已是疑他,并不想保他,非要他出来当靶子。他出来,那些人的心思才能继续下去。陛下聪明得很,这般才能抓到后头的人。可是又能怪谁,终究是他这几年开始狂妄起来。   他连连叹气,心中苦闷异常。那个死了的杨渊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突然冒出来,还没来得及查清楚到底是谁的人,就干脆地死了。这下可好,人人都当杨渊是林白的人,更是他的人!他也暗自猜测到底是谁要害他,钱商自不可能,他的女儿在宫中独宠,算陛下的半个岳丈,岂会贪图这些?   其余的几个副相,仔细想一番也无可能。除了郑桥之外的副相,皆是陛下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得陛下重用,且资历还一般,根本没有与他对上的理由。郑桥当初与他同被太后所用,后陛下亲政,他虽被降为副相,却也保留了颜面。   况且郑桥与他一向交好,更不可能是他。再往下头的职位上数,那些人更没有害他的动机。杜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开始怀疑这是陛下为了踹他下去故意设的局。   他摇头,依旧暗自叹气,离开皇宫。   他走后,福禄进来道:“陛下,杜相公出宫去了。”   赵琮点头,又问:“朕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有异常?”   福禄则是摇头:“两位相公似往日那般,每日亲领五品往上的官员前往垂拱殿,随后散去各自屋子与衙门办事。淮南那处发生的事儿,若不是陛下写信回来,小的与两位相公皆不知情。一接着陛下的信,杜相公即刻便闭门家中,并不过问。因淮南的消息还未传进京中,初时许多人不解,去杜府门上询问,杜相公却谁也不见。人人又去钱相公那处问,后头连钱相公也不见人了。前些日子,淮南的事陆陆续续传回京中,人们才知此事。”   福禄细想一番,又道:“若是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事儿,便是自从南边的事传到京中,外头愈来愈多的人说杜相公伙同门生贪盐民的本钱。据闻,现在外头的茶楼与酒楼里头,许多人正骂杜大人呢!”   赵琮再点头,表示已知晓。舆论是个好武器,人人都知,古人更知,这肯定也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不禁又觉着有些厌烦,只是这事无人可抱怨,他是一国之主,厌烦下属之举,若是与亲信官员抱怨这种事,定要被人取笑。   只是他的确觉着厌烦,杜誉被人陷害也是咎由自取,这几年杜誉确已渐渐猖狂。   能与他解忧,与他讨论此事的人,只有小十一。   他下意识地就开口:“叫小十一——”   “陛下?”福禄见他说到一半便住口,不由诧异。   赵琮暗自苦笑,从前还当小十一没开窍,真当小十一是个孩子。如今人家能独当一面,能将盐事处理妥当,更是连妾侍都已带回,可见早已不是个孩子。他哪还能似从前那般,动不动就叫人进宫来。   他道“没事,回福宁殿。”说罢,他便起身,福禄赶紧替他穿鞋。   之后的几日,杜誉如常上朝,朝中官员们倒是个个平静,似是什么也未发生过。赵琮见状,也觉着有意思,他都令杜誉主动站了出来,怎的还没人出来当领头羊。   而这几日,赵世碂也始终未进宫来。   赵琮不大适应,他想遣人去问,又怕小十一觉着被约束。毕竟小十一已是有妾侍,将来也快要能成家的人。扪心自问,换位思考,谁愿意成天被自己的叔父束缚着?   赵琮出京一月有余,一直运道很好,除了那回在海边崴了一脚,身子无有不适。便是刚回来那几天,身子也尚好。等他连轴转,忙完堆积的事儿,他立刻病倒了。   其实也不是大病,还跟从前一样,身子虚,提不起来劲,只能在床上躺着。一病,赵琮的心绪就有些低落,也不许人将他病了的消息传出去。也恰好轮上旬休,官员们休息一日,不用上朝,他生病的消息自也传不出去。   赵琮喝了药躺在床上看着床顶发呆,因病所致,他的心绪由低落转为委屈。   染陶轻声进来,对他道:“陛下,几位娘子在外头,想进来见您。”   “不见。”   “陛下,淑妃娘子可要见?”   “不见。”赵琮现在只要瞧见打扮精致的女娘,就能立刻想到赵世碂身后站着的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娘子,一个比一个貌美。他不由暗自气愤,他就该也将苏妍带回来,也封她个美人。苏妍长得比那两个还好看。   他越想越偏,又想起在杭州买的那根玉簪,他也顾不得生气,立即问染陶:“那根玉簪呢?”   “嗯?”染陶一愣,才想起是什么,立即道,“婢子去拿。”   染陶很快拿来,赵琮接到手中看。   他想见小十一。   可是小十一沉迷于美人中,压根不来见他。他不叫,人就一点儿音信也没了。   他现在病了,他就是想见小十一。   他将玉簪递给染陶:“送去给小十一。”   染陶领命出去亲自送玉簪。   赵琮心中终于舒坦了些,这下人总要进宫来了吧。   他计算着赵世碂到这里来需要多久,赵世碂的宅子就在御街尽头,从家门口到宫门口,再到他的福宁殿,若是快些走,一刻钟都用不着。   他耐心等着,可四个一刻钟都有了,人还没来。 第119章 赵世碂猛地一甩马鞭,往皇宫疾行而去。   赵世碂的宅子, 如今就叫赵府, 那字还是赵琮当时写的。   染陶到赵府去送东西,一到便被告知, 郎君不在府上, 出去了。染陶还记得那两位被他带回来的女娘, 虽说打听这种事儿不太好。但她跟在陛下身边许多年,亲眼瞧着陛下长大, 她总觉着因这事, 陛下不大高兴。   她能猜出原因,向来是人一旦成了家, 便真成了人。小郎君这两位虽说仅是妾侍, 却也足以证实小郎君的确已长大成人。陛下向来把小郎君当孩子般关心爱护着, 忽然便成人,心中自然有些许失落。   茶喜留在家里,听了话,便道:“姐姐, 那两位娘子住在后院里, 从不出来的。”她又小声道, “小郎君令我看着她们,不许她们出后院一步。小郎君也一回没往后院去过。”   “依你这么说,小郎君怕是不喜她们?”   “瞧起来似乎是。”   染陶皱眉,这既然找了妾侍,还是得找可心意的才成,不喜爱的放在家中又能如何?   人既不在家, 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染陶就与茶喜说着话,一同等了片刻。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人还未回来,染陶也不能再久待,只好留下玉簪先回宫。   赵世碂其实是去了公主府。他也没甚地方好去,京中也无好友。在家中枯坐无趣,宫中又不好去,他只能去公主府找赵宗宁说话。   赵宗宁是赵琮的妹妹,这般说起话来,似乎也与赵琮有了关联。   他将从杭州带回来的礼物一并带过去,觉着不够,又到银楼添置些许。   赵宗宁见他过来,还不乐意道:“原本今日我与叔安约好,要启程去洛阳的,你一来,倒坏了我的好事,哼。”   赵世碂不客气地坐下,问道:“去洛阳做甚?”   “那处牡丹尽开,我们看花去。”   赵世碂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洛阳离开封府近,赵琮也该去看看散心才是。他听说了,赵琮一回来就忙于政事,一刻也没闲。总这样绷着,身子定要伤着,要多出去转转才成。   这回赵琮在南方,每日都很高兴,尤其在杭州不过问政事的那三日。   但他心中这般想,却未说出口,他要自己进宫与赵琮说,这样,还能见一面。   他令身后的人将东西奉上。   赵宗宁见到那许多锦盒,便撇嘴:“你又送这些,哥哥知道你乱花银子,又要说你与我,我可不敢收。”   “大多都是在杭州买的,他都知道,不贵重,却很精致,你看看。”   赵宗宁心痒痒,打开看,果真是。   她欣赏了许久,才笑道:“哥哥也给我带了许多,与你挑的不一样,但都是好看的。”她又指了一盒珍珠,“这个好,我可能分给叔安半盒?”   “送你,便是你的。”   赵宗宁点头,对澈夏道:“这盒珍珠,分半盒予乐安县主。”她看了会儿,又指着一盒玛瑙棋子,“这个送去给淑妃娘子。”   赵世碂好奇:“你与她还有往来?”   “这回哥哥去淮南,不放心宫中,我每隔几日便要进宫一趟,与她见得多。再说了,她还未出阁时,我们原本就认得的,她人挺不错,叔安也喜欢她。”   “赵叔安可订了人家?”   “尚未,你有好人选?”   “我哪有好人选,只不过问问罢了。”   赵宗宁皱眉:“叔安本就胆小,元宵时因孙竹清那个渣滓,闻男子就色变,如今她家中不敢与她说嫁人的事儿。”   赵世碂无所谓道:“她这般身份,就是不嫁又如何?难道家中养不起?”   赵宗宁笑开:“你倒是看得开嘛!也难得说了一回令本公主高兴的话!正是如此,女儿家就该这样,家中如珠如宝地待着,何必定要嫁出去被人欺?那么多兄弟,便是一辈子不嫁,还怕不能保护她?”赵宗宁说完,又很感兴趣地问,“据说你带了两位妾侍回来?如何?听闻十分貌美啊!何时也让本公主见见?”   “堂堂宝宁公主,何以对两个妾侍这般感兴趣?”   “哼,你是我的侄儿,我看看侄儿的妾侍又如何?”   赵世碂顿时无言以对,但他今日来公主府本就为了打发时间,说说这些无趣言语也无碍。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倒是难得没吵起来。   赵宗宁还道:“你也年已十六,家中兄长都已成亲,你也当快些。只是哥哥喜爱你,定要亲自为你赐婚的,你可有中意的?”   赵世碂摇头。   “我这儿有个人选,说给你听听?你若喜欢,我告诉哥哥去。”   “我只不过王府庶子,公主别害了人家女儿。”   赵宗宁又讨厌他,可是也将他当做家人,听他这般自我贬低,便气道:“你是哥哥亲自教养的侄儿,福宁殿中住了大半年,胡说什么呢!我要说的这位小娘子,是平津侯家的小女儿,她——”   赵世碂扛不住,立即起身:“今日就不打扰了,我先回去。”   “你这人!”赵宗宁生气。   赵世碂已大步走出花厅。   澈夏直笑:“公主,小郎君才十六,怕是不愿太早成亲,成亲早了,有人管着,谁愿意呀?您就别说了。”   “为他好才这般,平津侯家的那位小娘子真的很是不错,与他相貌也配,还是世晴与我说了一回,我才记起她去岁刚及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啦!”赵宗宁说着又道,“哥哥最喜欢他,他的亲事定是很看重的,只是哥哥又不熟悉京中小娘子,我免不了要为他相看一番的。指望他们王府?算了吧。虽说是个没良心,心眼儿坏的,好歹与我们兄妹也有缘分在。我替他做这个主。”   “既如此,公主不若在咱们府里办个花宴,多请些小娘子来?”   赵宗宁一想,点头:“你说得倒对,平津侯家的小娘子性子太和顺,怕是那小子也不喜欢。成亲嘛,是好事儿,万一两人性子不合,岂不是好心办坏事?既误了人家小娘子,也是令他不痛快。我得为他好好挑挑。”   “正是这个理,既如此,婢子去写帖子?”   “待我与叔安从洛阳回来,再办这事儿。”   “是。”   赵宗宁又叹:“只可惜淑妃是宫妃,否则带她出去玩一回也不错。”   澈夏再笑:“公主从咱们府里挑些开得好的牡丹送进宫中便是,这般,淑妃娘子也能赏花啦!”   “你说得倒是,快令人去办吧。”   澈夏应下。   赵世碂往公主府外走的路上,心中想道,赵宝宁倒记着给他看亲,她还是先惦记她自己的事儿吧!   他正要走出一道门时,瞧见前方而来的一位陌生男子。   那位男子显然也不认得他,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这位郎君好,我是孙竹蕴,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原来这就是孙竹蕴,赵世碂是男子,看同类也看不出好坏来。在他眼中,好看的男子只有一位,那就是赵琮。   但这位孙竹蕴,他倒是能看出来的确气度不错,难怪连赵宗宁都夸。   他没笑,只接口道:“赵世碂。”   孙竹蕴一惊,立即作揖:“原来是魏郡王府的十一郎君。”   “孙郎君不必多礼。”赵世碂对其他人向来就是冷冷清清的态度,他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一番孙竹蕴。   孙竹蕴并不气,只是笑着任他打量。   赵世碂愈发觉着此人有些意思,正好他最近闲来无事,他还惦记着孙太后呢,也想早些把孙太后与赵从德的私情给挑出来,否则这俩早晚还得生事。只要这事儿一出,孙太后再是太后,即便依然不能杀,但往后当真是什么面子里子也没了,彻底无法再生事。   只是他到现在也不知,王姑姑为何会背叛孙太后。上辈子王姑姑疯疯癫癫,只记得如何害赵琮。至于背叛太后之事,她怕是藏得太深藏了太多年,即便已疯,也是一个字都未吐露。当时孙太后已死,赵世碂也无太大兴趣,并未继续查下去。   如今倒是有些后悔上辈子没问清楚,不过这辈子的事情本就有了大不同。孙竹蕴的突然出现,说不定正是一个契机。   他想罢,便道:“孙郎君从何处来?”这话说得他是住这儿,孙竹蕴反倒是来做客一般。   孙竹蕴自小就被藏在孙家,倒不觉得如何,且他也从不以为公主府就是他的家。他依然笑眯眯道:“我往常也不出公主府,只是公主喜爱牡丹,我恰巧懂些花草,方才在前头院子里打理花。”   “孙郎君对公主倒是一片真心,难怪公主不时称赞你。”   “郎君说笑。”   “早就听闻孙郎君风雅非凡,却未想到,连这也懂。不知孙郎君还知道些什么,也早些说出来,好让咱们开开眼界。”   孙竹蕴照例是笑得平和,并道:“郎君怕是不知,有些话说出来,不仅不能讨人欢心,反而惹人厌烦。只有说给懂的人听,他们才觉着开眼界呢。”   “何人才是懂的人?”赵世碂知道孙竹蕴听懂了,而孙竹蕴果然知道些什么。   孙竹蕴笑:“时日再久些,自能见人心的。”   赵世碂皱眉,警告道:“只愿时日久了,孙郎君的良心还在。公主待你不薄。”   孙竹蕴有些诧异,兴许是幼时见过太多,他也是活得很明白的人。他自然能看出赵世碂是哪种人,这种人还会真心替赵宗宁打算?   但赵世碂不再说话,而是径自离开公主府。跟在他后头的小太监们也一一跟上。   孙竹蕴目送他离去,回身往后头去见赵宗宁。   赵宗宁见他过来,倒也高兴:“你来了?明日我与叔安去洛阳看花,你同去吧!”   孙竹蕴笑着点头:“是。”   他想,公主给他一个逃出来的机会,他怎会做出对公主不利之事?他的身子很小便坏了,硬撑着这口气,只不过希望那些害他娘的人能够付出相应的代价才是。孙家自诩高贵,他要亲眼看着孙家从高贵变为笑柄。   这样才能放心死去。   兴许是找到了要做的事,回去的路上,赵世碂总算打起了精神。恰巧路过上回那家糕点铺子,他不由停下马。他身后的太监问道:“郎君可要买?小的去。”   赵世碂暗叹气,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买芙蓉饼。   这会儿倒是无人排队,他立即便拿到了店家递来的纸包,并依旧塞入衣襟中。他再翻身上马,预备回府。心中也觉着有些怅然,重生回来,皇位没了,这便算了。皇位是赵琮的,他心甘情愿。   偏偏他还心悦一人。活了两辈子,他也不容易,恨不能放肆一回。   只是那人是赵琮,当真是放肆不得。万一行错一步,都能害了赵琮。   明明心中有人,明明那人就在离家不远处,却日日不得见。   当真是没意思透了。   他倒宁愿再去边境打仗、杀人,只可惜赵琮手段非凡,哄得那些使官人人与他交好。再加之西夏与辽国都忙着内战,连些许边境摩擦都无。   他打起的精神再度消散,低垂着头,骑着马缓慢往家的方向回。   刚走没多久,远处传来着急的叫喊声:“小郎君!”   他抬头,只见两个家中的小太监急急冲到他面前,喘着气道:“郎君!小的们在街头等了许久,总算是瞧见您了!”   “出了什么事儿?”   “宫中的染陶姐姐来府上送东西——”   赵世碂皱眉打断他的话:“怎不早些来告诉我?!”   “小的们不知郎君去了何处……”   赵世碂一噎,怪他自己。他抬手就要甩马鞭,太监又道:“染陶姐姐等了一个时辰才走的。染陶姐姐还说——”他说罢才想起,染陶姐姐说这事儿不能声张,他的声音太大了。   赵世碂急:“还说什么?”   太监小声道:“染陶姐姐说陛下病了……一直躺在床上……”   “……”   赵世碂猛地一甩马鞭,往皇宫疾行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宗宝:晚了╭(╯^╰)╮ 第120章 原来赵琮的嘴唇是这样的触感。   赵世碂也不知他成日里都在做什么。   人都生病了, 他还在外面瞎晃悠!   他急匆匆赶到东华门, 翻身下马就往里走。宫道是熟悉的,他走得飞快, 却在拐进宣佑门时, 差点与人撞了个正着。   他抬头一看, 是赵从德。   赵从德进宫来定没好事,若是去看赵琮, 肯定也没什么好心思。更何况, 他会去看赵琮?怕是去看孙太后。赵世碂懒得搭理他,回头就要走。   赵从德气得就差头顶冒烟, 他的儿子, 自回到开封府以来, 比皇帝还难见!难得一见,竟然这般对他?!   他立即摆出长辈的姿态,怒斥道:“对待父亲,你就是这般态度?!”   赵世碂不想给赵琮丢脸, 毕竟名义上, 赵从德是他的父亲。他们俩若是这个时候, 在这儿吵起来,亦或打起来,被外人知道了,还要说赵琮没把他教好呢。他不耐烦地说道:“见过世子。”   不说便罢,一说,赵从德更气。   这五年, 赵从德过得有些窝囊,脾气也就愈发不好。尤其他方才又去宝慈殿讨好孙太后,好话说尽,孙太后也不愿替他到赵琮跟前说句话,他更觉气愤。心中愈发觉得,如今人人不把他看在眼中。往年孙太后哭着求他娶她呢!   瞧见儿子也这般,他伸手就要打赵世碂,边伸手,边怒道:“我可是你父亲!”   他的手还没挨着赵世碂的脸,赵世碂已经稳稳拦住,并抓住他的手腕,冷笑道:“世子是要与我在这儿打一架,好叫天下人知道魏郡王府就这素养?府中侧妃陷害庶子与妾侍,王府名声已破落至此,世子还嫌不够?”   太监们听了这话,纷纷低头,不敢听。   “你——”赵从德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赵世碂“哼”了声,甩开他的手,绕过他大步上前。   赵从德气得伸手扶墙,直喘气,他也已是不惑的年纪,这么一气,心口是真疼。连他儿子都这般对他!他心中恨,也不信,他赵从德这辈子就活该如此!   赵世碂大步走进福宁殿。   殿中的太监宫女见他来,立即行礼,他赶不及叫起,直接走进正殿当中。再绕过隔窗,走进内室。   染陶正坐在桌边打络子,听到声响,抬头见到他,立即站起来,轻声道:“小郎君来了?”   赵世碂在内室中迅速看了眼,赵琮不在,只有床上的幔帐是拉着的。   他抬脚就要去,染陶立即再轻声道:“小郎君,陛下好不容易睡着。”   赵世碂顿住脚步,心中急得很,急得面上都泛出急躁来。可又无人能排解他的急躁,他只能对染陶道:“我去公主府。”   染陶恍然大悟:“怪道婢子等了许久也未等到郎君回来。”   赵世碂面上全是急躁,还有些许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无措。他看到遮掩得实实的幔帐,觉得心里也不痛快。他只好再对染陶道:“陛下可是又气我了?”   染陶一愣,不知为何,她觉着这话有些怪异。   她想到陛下见她独自回来时面上的失望,再见小郎君面上无措的慌张,不知不觉便道:“小郎君,你这些日子一直没进宫来,陛下有些难受呢。”   一听这话,赵世碂心里面便疼。还不是那般猛地扎进一刀的疼,是丝丝绵绵的疼,看似轻,看似无力,实际钝得很,也久得很。   他也想进宫,可他不敢进宫。他怕自己做出越界的事来。他的执念太深,当年有赵琮包容他,他才能放下些许。可如今这件事,赵琮也帮不了他。不知心意便罢,一旦明白,没人拦着,自己也控制不住时,他也不知他到底能做出些什么来。   染陶又道:“小郎君,你不在宫中那几年,你是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过来的。那几年啊,陛下连笑都少笑。往年,咱们陛下多和气的人哪?那时,只要有人敢提到你,陛下便要气。魏郡王府里有位郎君不过说你的确已过世,陛下便不许他们府上的人再进宫,整整五年哪。直到你回来,陛下才解了禁令。”   这些,洇墨不知,未与他说,赵世碂全都不知道。   “陛下令人在汴河上搜你,寻你,找了一年多。你一回来,陛下便又开始笑了。咱们陛下看起来风光,其实自小在宫里,没玩伴,还要面对各方的不怀好意,当真是过得艰难。最艰难的那年,是你陪着陛下,陛下便一直惦记着你。”   染陶放下手中的络子,继续说:“婢子呢,也劝陛下,小郎君长大了,总要娶妻生子,陛下自该早些适应才是。只是,难啊。婢子是伺候陛下的,难免有些私心。小郎君日后还是多进宫来看看陛下吧,日后你成亲了,陛下便要更少能见你了。”   这些话,染陶其实不该说出口。   但她总觉得,她应该将这些话说出来。陛下过得太苦了,总是在忍,她看着都心疼。   赵世碂听完这番话,久久没说话,过了会儿,才低沉道:“多谢。”   染陶苦笑:“小郎君莫怪罪婢子就好。”陛下若是知道了,怕也要怪她的。她回头也得与陛下认错。染陶往前走几步,“小郎君既来,晚上在宫中陪着陛下用膳吧,婢子去膳房瞧瞧。小郎君就在此处陪着陛下吧。陛下近日来睡得不好,怕是过会儿也要醒的。”   “好。”   染陶行了个福礼,走出室外。   赵世碂却还站在原地。   他耳边还是染陶方才的话,他的手不时握成拳,松开,再握成拳,再松开。   他与赵琮刻意保持距离,本是为了赵琮好。可赵琮这样在意他,他却兀自远离,到底是对赵琮好,还是不好?若不能在赵琮刚好需要他时便在,他从前对赵琮说过的那些话又算什么?   他重生一回,原本还当老天是给他再一次当皇帝的机会。   如今看来,是为了弥补他上辈子至死也未得到与明白的东西。   他已经死过一回,他皇位也已不要,为何不能去要他好不容易拥有的心中之人?   他还有何好怕?   赵琮是他的。   赵琮就该是他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所做的一切,全是错的。   赵琮本就喜爱他,他深知如何讨好赵琮,即便赵琮对他的喜爱之情只是亲情,他深信,他能令赵琮也心悦他。   即便赵琮一辈子也不能心悦他。   赵世碂想到这点,眉心渐渐皱起。   除了他,谁也不能入赵琮的眼。   谁敢,他就杀了谁。   可若是,赵琮这辈子也无法心悦他。   那也无碍,赵琮的眼中只能有他。   他不能将自己推出赵琮的视线哪。   只是赵琮太重规矩,只要他们一日是叔侄,赵琮便一日受这规矩所约束。他的真实身份永世也不能叫赵琮知晓,但他必须得令赵琮知晓他不是赵从德的儿子,他与他之间毫无血缘关系,届时胡乱为自己安个身份便是。他娘当初是被抢进郡王府,还有个丈夫,人尽皆知。   他到时只要说那丈夫被赵从德害死就成。   只是这事办起来有些麻烦,若是贸然与赵琮提起,他娘怕要受牵连。毕竟这是混淆皇室血统的事,赵琮身为皇室之首,得祖宗之命,有些事不得不办。   他不愿令赵琮为难,更不愿令他娘难堪。   如何才能最好地解决此事?   那只能早些爆出赵从德与孙太后的那些真正的龌龊事,赵从德做了这样的事,定要受重罚。有赵从德的事在前,他娘本就无辜,届时自会更无辜,自然怪不到他娘身上去,赵琮怕也能安心一些。   赵世碂凝眉,望着桌角,来回再细想一遍将要做的事,确定已无遗漏,他才转身往床前走去。   他要堂堂正正地对赵琮说出心悦之情。   他也要在一切后顾之忧都无的情况下,让赵琮明白他的心意。   而这张床,是他上辈子也躺过的地方,更是全天下的人都梦寐以求的地方。   这辈子,因赵琮之故,他原本对这张床已无企图。   此刻,他看着拉得严严实实的幔帐,眼中的寒夜孤星,刹那间便化作四月天里,南方木桥下,飘荡着桃花瓣的春水。   他想,这张床,他一定还会再上的。   赵世碂在床前停下脚步,没有一丝犹豫,伸手撩开幔帐。   其实经由睡姿便能看出赵琮睡得好不好。赵琮睡得并不好,他依然平躺在床上,眉头甚至还皱着。方才染陶说他是喝了药才睡的,怕是因药中安神而起的睡意,因而他既能沉睡,却又睡得不踏实。   赵世碂如同往常那般不由便跪在榻上,趴在床边,看着赵琮的脸。   下定决心仅是一瞬间的事,决心所起的勇气,却给足了他底气。   赵世碂现在格外踏实,这飘忽的人世间,忽然又有了目标与前方,他不仅踏实,还有些高兴。   他望着赵琮的脸,竟然就浅浅露出了笑容。   浅淡却又难得柔和、温和,若赵琮能瞧见,心中最深处怕是都能被这笑容所晕染。   他不禁想,与心悦之人应当如何相处?   定是不能再似从前那般。   他上辈子的时候曾瞧见过谢文睿与顾辞相处的场景,他们二人拉着手,见他过去,顾辞那样胆大包天的人居然知道羞赧,立刻便将谢文睿的手给甩了。反倒是一本正经的谢文睿死抓着他的手不愿放。   赵世碂想着,试探性地再伸手去握住赵琮的手。   赵琮的手软极了。   他平常习武、骑马,掌心总归磨得有些厚重。   他并非第一回 去拉赵琮的手,但他知道,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真的是他头一回去拉赵琮的手。   他爱不释手,反反复复地轻轻抚摸着赵琮的手。   赵琮却一直睡着,他暗自感激那碗汤药。   他想起五年前,他还装傻在福宁殿时,他用指尖在赵琮手心写字。赵琮偶尔逗他,也会在他的手心写字。赵琮的手软软的,却又凉凉的。他不由又将赵琮的手握紧,恨不得将满身的暖意都传给他。   他曾吻过赵琮的手面,此刻他轻轻地捏着赵琮的手,只想吻遍他的指尖。   既已想通,原本就无所畏惧的赵世碂没了最后的担忧,他低头去吻赵琮的指尖。赵琮的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赵世碂莫名希望赵琮此时能醒来,甚至能亲眼瞧见他在亲吻他的手指。   他觉得自己再也等不及。   但赵琮未醒。   赵琮因睡觉,发髻早已解开,头发铺满枕头。   赵世碂难以抵抗诱惑,伸手去整理他浮在面上的些许发丝,想要令他睡得更好些。他一手握着赵琮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拂开赵琮的头发。拂开后,他舍不得收回来,继续轻轻地整理着赵琮的鬓边。   这般整理着,福至心灵般,他彻底难以抵抗真正的诱惑,他探过上半身,往赵琮靠近。   似迷惑,也是诱惑,不由自主地,他便吻住了赵琮的嘴唇。   碰触的瞬间,赵世碂只觉浑身的肌肤似乎正被海边的日光笼罩,也被海面的风包围。非比寻常,难以言喻。他的肌肤,他的身体,与他的心灵一同悸动。   原来赵琮的嘴唇是这样的触感。   与隔着桃花瓣用指腹触摸时是截然不同的。   他迷恋地不舍离去。   “啪——”身后却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他立刻回身望去。   惊慌失措的钱月默呆站在内室门旁,隔窗之后,手中的托盘已落至地面,瓷盅碎了一地,鸡汤更是洒满一地。   钱月默连眨眼都已不会。   她惊吓地盯着他。   赵世碂怎会怕?只怪她打扰了这难得时刻。   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   他不悦低声道:“滚。”   “……”钱月默回身就跑。 第121章 赵琮,他志在必得。   钱月默慌慌张张地走出福宁殿正殿, 形容十分怪异。   飘书纳闷上前:“娘子?”   钱月默却一句话也未与她说, 直接便往殿外走去。不仅是飘书,就连福宁殿中的宫女与太监都面面相觑, 尤为不解, 却也不敢上前问。钱月默匆匆离去, 直走到宣佑门处她才渐渐缓下脚步。   飘书也才敢再问一句:“娘子?您是怎的了?”   怎的了?!   钱月默此时仍觉自己瞧见的是假的,她早觉着这位小郎君对陛下有些不对劲。她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只不过大多时候仅是看, 心中想,却不说出口罢了。当年小郎君才十一岁, 杀孙太后殿中人那一回, 她便觉着此人不简单。   这位小郎君回来后, 又是拦御驾,又是在淮南杀盐民,虽说总有因由,陛下却丝毫不怪罪, 一直护着他。她后来也隐隐察觉, 陛下那回气吐血, 怕不是被孙太后气的,是被他给气的!   可即便被他气得吐血,陛下还是原谅他。   她依然默默看着,她还真当这位小郎君怕是要对陛下不利。否则,他何以对陛下那般依恋?   一位这样厉害、能干的郎君,却过分依恋着陛下?   她毕竟是宫妃, 常见他们,比其他人更知道赵世碂与陛下相处的场景。   陛下身子不好,当年陛下与她一同谋划“中毒”之事,小郎君却冒出来。她当时心中就是有怀疑的,只是没有证据,她并不敢与陛下说。   这回他回来后,她越发以为赵世碂有其他心思。   她还想着,盯好了,若有不对便要赶紧告知公主。   如今她只觉着自己可笑。   这位郎君有其他心思不假。   他惦记着一些不该惦记的东西也不假。   但他惦记的不是陛下的位子!   他惦记的是陛下!   钱月默自小到大,熟读百书,进宫后又有诸多见识,这些年也已很少有事能让她这样惊慌。   可她无法平静。   赵世碂是陛下的侄儿啊!   是陛下亲自教养的侄儿!   他却趁陛下熟睡之时——   钱月默急得脸红,便是在心中,她也不好意思说出那几个字来。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此事能与谁说。   陛下是否知晓小郎君对他这番心思?她是否应该告知陛下?   前朝宫廷混乱,的确有皇帝娶侄女的事儿,却被后人骂尽。他们大宋重读书,重礼数,怎能容许这样的事儿?   更何况他们皆是男子!   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她由惊吓转为急躁,用了比往日里少上许多的时间,很快便回到她的雪琉阁。一进去,她却见到公主府的女使。   她一愣。   女使已笑着行礼:“婢子见过淑妃娘子。”   “快起来。”   “是。”女使再福一礼,让开半个身子,给她看身后的花,共十盆牡丹,她笑道,“公主与乐安县主明日欲去洛阳看牡丹,公主惦记娘子,本想邀娘子同去。却知娘子宫中事务繁忙,便命婢子进宫来送花,这些都是公主亲手挑的。”   钱月默看向十盆花,看得出神,已忘记与女使说话。她又往前走几步,十盆颜色各不同,有御衣黄,也有小桃红,都漂亮极了。她走到其中一盆跟前,花瓣儿是水红色,花瓣层层又叠叠,娇气又甜美。   女使见她盯着那株瞧,再笑:“这是公主最喜爱的一盆,名叫赵粉。”   钱月默伸手轻轻抚摸花瓣,霎时,什么都忘了。   钱月默是慌慌张张地走了,瓷盅落地的声音却着实响得很,将本就睡得不踏实的赵琮惊醒。   赵世碂更为不悦,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趁赵琮正睡着,才敢做些平日里根本不能做的事,钱月默倒好,一来便坏他的好事!这么一想,自十一岁到现在的厌烦,全部自心中升起。   当年他头一回见钱月默,心中就不欢喜。   没想到钱月默倒厉害,这些年受宠非凡。他再想到赵琮与钱月默说话时言笑晏晏的模样,心中更不痛快。   钱月默就是与他作对来的!   他此时倒终于理解,为何上辈子时,谢文睿始终不愿成亲,也不让顾辞娶亲。   他现下只要一想到赵琮后宫中的女人,想到那些女人能触碰赵琮的身体,他就觉着难以控制自己。   不过此时他倒再没有心思去放任心中无端生起的醋意。   因赵琮已睁眼,并看向他。   方才还阴鸷要淑妃娘子“滚”的小十一郎君,立即耷下眉毛,滑到床榻跪下,轻声道:“陛下。”   赵琮令人出宫给他送东西,却没找着人,他又多日不进宫,赵琮自是气他的。   他倒是先下手为强,先装老实,先认错。   赵琮本就睡得不好,身子也不舒服,睡前被气得不轻。   染陶都亲自去他们府上找他,没找着人不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未见人回来,据闻本已出门好几个时辰。出门又是做何事去?   睡前被气,睡醒,气他的人倒老老实实地跪着,一脸无辜,跟什么也没做似的。   赵琮偏更气。   他觉着,赵世碂已抓住他的软肋,这也不是头一回。赵世碂倒知道,不管对与错,先跪下认错,再摆出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   赵琮气啊!   他气得撇开眼睛,眼不见心不乱,往床里看去。   他这是还不知道他被他的好侄子偷亲了呢,若是知道,怕是更气,却也更烦恼的。   赵世碂正要再说话,外头染陶等人匆匆进来,虽轻手轻脚,他听觉却敏锐,一下便发现了。   小宫女们见淑妃娘子那样慌张离去,自是赶紧去找染陶报备,染陶生怕出事,也赶紧进来。哪料一进来,就瞧见小郎君跪在床榻上的模样。   染陶脚步一滞。   其实给陛下下跪原本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但这在床榻上跪着,且还是双手放在膝上地跪着,肩膀还耷着,这便显得有些怪异。   赵世碂也没料到他们匆匆就进来。   他原本想跪得正经些,可他一想,他太在意面子,便是心不诚。赵琮见他赔不是的心不诚,更要气他。   染陶他们瞧见就瞧见吧,反正都是福宁殿的人,谁也不会将此事说回去。   丢人就丢人吧。   他便继续低头老实跪着。   染陶:“……”   她闻到香味,低头看到洒了一地的汤水,令人去收拾,她则是轻手轻脚进来,轻声道:“陛下。”   赵琮这才回头。   “陛下,您醒了?肚中可饥?”   从赵世碂那处受的气,赵琮又不能施到染陶身上,他摇头,并要起身。染陶上前扶他,赵世碂立即先一步起身去扶。   赵琮皱眉:“谁叫你起身?”   染陶:“……”她低头不敢看。   赵世碂默不作声,将他扶起来,再继续低头老实跪着。   赵琮:“……”   他被气得更甚。好不容易,他压下那股气,对染陶道:“你先出去吧。”   “是。”染陶也不再问淑妃之事,陛下无碍便好。   陛下跟小郎君置气,算是无碍吧?若真的置之不理,那才要出事儿呢。   毕竟自从小郎君归来后,此事倒也有过几回。染陶低头退出去,将恰也收拾好的宫女、太监等人一同带出去。   赵琮满脸不虞,往床上一靠,并不说话。   这要赵世碂还未开窍,亦或还未下定决心时,怕也不能配合。如今他既开窍,也已下定决心,自是知道该如何哄。   赵世碂低头老实道:“陛下,我今日去公主府送东西。与公主说了一番话,后来又遇着孙竹蕴,又说了一番话,才拖了那么久。”   赵琮本还有好些话要说,被他这番话一说,顿时就跟噎着似的。   赵世碂真是越来越了解他!   赵世碂这样老老实实地一解释,自己的确再无立场与理由生气,且他是去找自己的妹妹,给妹妹送东西,自己有何好气?   毕竟也是临时起意令人去送东西的,赵世碂又不是天天只坐在家中,光等着他的人。   偏偏就是这没甚好气的,令他更气。   赵世碂继续老实道:“陛下,上回你说好吃的芙蓉饼,我今日又买了。”边说,他便从衣襟中掏出纸包,递给赵琮看。   赵琮:“……”   赵世碂聪明,可赵琮不得不认输,他的确立刻就气消许多!他还不由想,若是真不惦记他,何苦出趟门还惦记着给他买芙蓉饼吃?   赵世碂的手一直伸着,他只好接过纸包。他也觉得有些尴尬,气与不气,当真反复。他接过之后,先教育道:“你虽已十六岁,也已有妾侍,朕仅是你的叔父,却也不能管你。但你也要知道,你年纪还小,那些事情上头,要克制!”   赵世碂立刻道:“陛下,我从未碰过她们。”   “……”赵琮不信,不碰,还千里迢迢带来开封府?不碰,不沉溺于此,为何不进宫?“你又何必在朕跟前不好意思,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陛下,我还小呢,我买她们,只是为了充门面。”活了两辈子的赵世碂说得丝毫不脸红。   “……”   “陛下,我说的都是真的,一点儿没碰过。她们住在后院里,我回来后,一次也没见过她们。”   “果真?”   “真得不能更真。陛下可召茶喜进宫来问。”赵世碂一直观察着赵琮的表情,见他面上有些微变化,心中稍稍放心。赵琮既在意这样的事儿,就是对他有意,他的希望很大。   赵琮将信将疑,那么漂亮的女娘,放在后院,一碰也不碰?十一岁不就出精了?!   赵世碂见他面上还有怀疑,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陛下,我还从未碰过谁呢,那些事上头,一点儿也不懂,陛下教我罢?”   赵琮的脸立刻再度烧起来,他慌急,也气急:“尽会胡说!”   赵世碂趴到床边,抬头看他,乖道:“陛下,我最听你话,也最信你的话,你教我什么,我都记得。你不教我的,我学不会。”   虽这话胡说八道,但是赵琮不由便被他说得高兴起来。   赵琮心中得意,到底没白养。   赵世碂见赵琮这下就高兴起来,心中暗叹,赵琮其实是个精明的人,却被他几句话一说便高兴成这样,赵琮自己甚至还未察觉。他心中觉着离光明更近几步,更有信心以外,却也不得意。赵琮既这般坦诚对他,他更要好好保护赵琮这难得的赤子之心。   他见赵琮兴致正高,立即再道:“陛下,我今日去公主府,公主说她明日与赵叔安一同去洛阳看花。陛下不如也去罢?大好春光,正是要出去踏青时。”   当皇帝的确要心系百姓,赵琮这也太过心系,自己的身子一点儿也不顾。   赵琮回过神,摇头:“京中事多,朕无空闲。”   “陛下,可是杜誉的事?听闻他已上朝,淮南的事怕也要有消息传来,我来帮陛下,早日办好,我们便去洛阳看花?看几日便回来,便是几日,也已足够。”   赵琮瞄他:“你已多日未进宫,帮朕?”   赵世碂立即装傻,没接这话,反而又问:“陛下还从未去过洛阳吧?赵洛在那处办州学,陛下不去看一眼?”   赵琮的确在意州学之事,虽知道赵世碂又在逃避话题,却也的确被他说得心动。这回出去一趟,他也发觉常出去的好处。若他不出去,他又如何能遇上苏妍,又如何能知晓那么多事情?他是应该多出去走走才是。洛阳离开封很近,来回坐船不过半日。   赵世碂见他已开始松动,再接再厉:“陛下,去吧,我会帮你处理这些事。”   赵琮“哼”了声,不满道:“要你进宫时,你人不在,这会儿只会讨好朕!”   赵世碂这时才继续认错:“陛下,我刚从淮南回来,立即进宫,怕是又要有人看我不耐,还要说你偏袒我。淮南东路转运使林白之所以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正是因为如此。”   “按你这般说,反倒是朕不对了?”   赵世碂伸手拉住他的手,笑道:“陛下没错,都是我的错。”   赵琮再愣,好端端地为何拉他的手!   他再仔细一看,赵世碂似乎变了个人,偏他怎么也瞧不出赵世碂到底哪里变了。他云里雾里地也忘了抽回手,就这般与赵世碂对视。   赵世碂笑得愈发讨人欢心,见他这样,心中满满都是信心。   赵琮,他志在必得。 第122章 他想,要是能天天这样该多好。   赵琮回过神, “咳”了声, 收回视线。   他也想要抽回手,赵世碂却紧攥着不放。赵琮暗地里使劲儿, 赵世碂使更足的劲。赵琮索性放弃, 再加之他贪恋赵世碂手心的温暖, 权当没什么特别的,他再看赵世碂, 说正经事:“既已休息了几日, 也当回来办事儿。想去哪处任职?”   “全听陛下的。”   “你大了,自己有主意, 朕若是给你安排个你不喜的, 你嘴上不说, 心里怕是要怪朕的。”   赵世碂听到他这些微别扭的话,心中欢喜,说出来的话便越乖巧:“我是陛下教养的,陛下给什么, 我就拿什么。”   “……”   赵琮心中气啊。   赵世碂怎么忽然就这么会哄人高兴!   赵琮原是想让他去做清闲风雅的词臣, 但在淮南露了那么一手后, 再去做词臣,难免浪费,他征询道:“先去尚书省历练几个月如何?”   赵世碂立即摇头:“陛下,让我去大宗正司吧。”   赵琮拒绝:“那儿什么都没有,皆是虚职!”   “正是虚职才合适我呀,陛下, 你想。赵叔华、赵世元,王府嫡子,赵叔华连世子都封了,也不过在国子监、太常寺这些地方挂职,其余的宗室子弟全是在大宗正司领虚职。我不过郡王府的庶子,真要去了尚书省,怕是许多人都不满,背地里也要怨你。尚书省,那是进士都要磨炼许久才能进的地方,我才十六。”   “哼!”赵琮脸一板,“谁敢呢,你是正经办过事,出过力的,人人看在眼里。再者——”   “陛下。”赵世碂捏了捏他的手,“让我去大宗正司吧,陛下要我为你做事时,我便去做。我不要那些好听的名头,也不要升官发财。”   赵琮诧异,但凡男儿郎,总有追求,不是钱财,便是官位。赵世碂有钱不假,但谁还能嫌钱少了?又是个才十六岁的郎君,于仕途上头,心中难道就无抱负?   “那你要什么?”   “我要陛下欢喜我。”赵世碂仰头看赵琮。   “……”   赵琮的脸又烧了起来。   “陛下?”赵世碂再捏他的手。   赵琮眨了眨眼,再回神,不知不觉便避开赵世碂的视线,“哦”了声。   “陛下觉着如何?”赵世碂却还在追问。   “嗯?”   “陛下可欢喜我?”   “……”   这要如何回答?!   赵琮从不知道赵世碂还有这一面。他被问得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欢喜?他若是不喜欢,怎会因他而情绪百般变化,犹如一个神经质?他都被这喜欢逼得宛如一个神经质了,还要问他?!   但他不能如实回答。   赵世碂依然紧紧盯着他,看着赵琮的面部变化,心中更有数。   他也再不逼迫赵琮,见好就收,说道:“陛下,我就去大宗正司。”   赵琮这才勉强收回心神,摇头说道:“大宗正司里头的职位早已满,你既这般想,便去馆阁做词臣。”赵世碂说得也是,只要有他在一天,他会给小十一地位、钱财,没人能欺负他。官位到底如何,反是无关的。有要做的事,小十一作为皇帝特派官员,照样可以帮他去办。   假如他将来不在了?   他要是真不在了,继承人也只能是小十一,小十一将来就是皇帝,更无人能欺他。   赵世碂不知他心中这些想法,对这个结果也满意,点头:“成!”   赵琮见他答得痛快,知道他愿意听自己的话,心中高兴,立即笑起来。   赵世碂这才松开他的手,他觉着手中暖意瞬间便没了,心中有些遗憾。   赵世碂却打开小纸包,用一边放着的干净丝帕包起一只芙蓉饼,托着递给他:“陛下,尝几口吧。还热着。”   到底是赵世碂亲手买回来的,赵琮点头,咬了几口。   “陛下,还跟上次那般一样好吃?”   赵琮点头,并道:“你也尝尝。”   “好。”赵世碂应下,直接在赵琮吃了几口的芙蓉饼上咬了一口。   “……”赵琮傻了。   他要他尝尝,没要他这样尝尝啊!   “这样尝尝”的赵世碂抬头,继续笑:“陛下,跟上回一样甜。”   “……”赵琮招架不住,且又不觉想起还在淮南时船上那一幕。他好不容易收回视线,下意识地便道,“朕再歇会儿,你先家去吧。”   惹不起,躲得起吧?   赵世碂知道要把握度,点头应下:“好。”他从床榻上起来,扶赵琮躺下,再为他盖好被子,再将幔帐拉起,临要拉紧前,他再笑,“陛下,我明日再进宫来。”   “好。”赵琮抬头看他,迷糊应道。   赵世碂再对他绚烂一笑,将幔帐拉上,转身而去。   赵琮却失落极了。   小十一难得笑得这样,他还没看过瘾呢,幔帐就给拉上了!   但人是被他赶走的,他也只能心中想想,总不能再将人叫回来。   这回,他倒是迅速便睡着。   他还是觉着哪里都不对,他自己不对,小十一也不对,今日的一切事都不太对。但他也已来不及去想,睡前时,他满脑子都是赵世碂那绚烂的、忽而一现的夏花般的笑容。   赵世碂却高兴极。   不管心境如何,身子的确正是十六岁少年郎的身子。他的脚步轻盈,从正殿出来时,脚步甚至有些飘。   他的面上依然浮着一层笑容,这样的精气神,配上他的身姿,俊逸极了。   淑妃匆匆而去给福宁殿众人带来的担忧,因他这满身的精气神,即时便散了。大家都有数,小郎君都这般高兴了,陛下肯定唯有更高兴的!   染陶也松了口气,见他出来,便笑:“郎君,您来看,公主府送花来。”   赵宗宁既送花给钱月默,哥哥定然也是要送的。只不过送到福宁殿的花要经更多盘查,因而这会儿才到。   一共送了二十盆来福宁殿,排成两排,花都开得正盛,染陶正清点。   染陶他们眼中只看到花,赵世碂倒是又看到了其他东西。   他面上也不显,走到花前,赞道:“倒是美极。”   “是呢,公主眼光向来好极!澈夏来送的,她说,公主明日与乐安县主同去洛阳赏花。”   “过几日,陛下与我也要去的。”   “果真?”染陶也高兴,他们都愿陛下能多歇歇。   赵世碂兴致好,也笑:“自然是真的。”   染陶立即便念叨着要如何收拾,要带哪些物什,赵世碂状若不经意地问了句:“如今殿中花草是谁打理?”   “是刘显,小郎君怕是早已不记得此人。他原先也是都都知,后因犯了事儿,被太后捋了职位。陛下念他侍奉有功,未要他命,令他侍弄花草,他倒也有些能耐,侍弄得很好的!”   “牡丹可不好打理,这是公主送来的,可要好好对待。他人在何处?我与他交代几句。”   染陶也未放在心上,应下便令人去叫刘显来。   赵世碂去侧殿,坐下未太久,刘显便已到。   五年前离开时,刘显因陡然没了官位,一朝成为末等太监,人瘦了,也老了许多,且总有些畏畏缩缩。这五年怕是过得不错,如今倒又胖了起来,且面色居然红润,走起路来步伐也稳当。   他进来后,磕头便道:“小的拜见十一郎君。”   刘显从前是为吉祥做过几回事的,虽不知吉祥背后是他,赵世碂是知道刘显有几分能耐的。   有能耐的人,胆子大,心境平和下来,反倒更能定下来做事儿。   赵世碂要早些解决赵从德的事,便也不再拖延,直接道:“你往常可往宝慈殿那处去?”   这话,平常不平常,是要看何人说,何人听。   他这么一说,刘显这么一听,立即抬头看他。   “可去否?”   “禀郎君,每旬总要去上四五回的。陛下十分尊重太后,每月总要送应季花草去的,花草皆是由小的打理。”   “既如此,倒有些事要你来办。”   “……”刘显不说话。   “如何?”   刘显小声道:“郎君,小的愚笨,粗俗,怕是没法替郎君办事儿。”   赵世碂笑:“五年前,那般落魄,都能从宫外运东西进来。还是嫌本郎君不给你金子?”   刘显大惊,立即再看他。这事儿要是说出去,他的命一定要没了!   赵世碂伸手拿起茶盏喝茶,轻松得很。   刘显咬牙,再磕头:“全听郎君吩咐。”   赵世碂放下茶盏,轻声道:“往前走几步,我有话要吩咐你。”   “是。”   刘显离去后,赵世碂起身再打量福宁殿的侧殿,忽然也不想离开。   他索性叫人进来收拾床铺,他也睡了一觉。   赵琮睡醒之后,打算去崇政殿处理政事。   染陶先是说了赵宗宁送花来的事,又笑道:“小郎君说,过几日,也要与陛下一同去洛阳观花!”   赵琮这觉睡得好,笑着点头:“是,顺便看看那处的县学。赵洛在那处打理得一直不错。”   染陶讲她准备了些什么,一一说给他听。   赵琮不在意这些,听罢,便要换衣裳去崇政殿,染陶这才道:“陛下晚上想用些什么?”   赵琮本打算说“随意”。   染陶再道:“小郎君许久不在宫中用膳,不知还喜不喜八宝鸭子汤——”   赵琮回头看她。   染陶恍然:“瞧婢子忙的,陛下,小郎君没回去!在侧殿呢!他也在歇觉呢!一直未醒!”   赵琮眼睛一亮。   是以才说人类复杂。   赵琮吧,也知道应与赵世碂保持距离,可是赵世碂在的时候,他就是高兴啊。听说赵世碂留在宫里,他就是欢喜得不行。他恨不得立即就去侧殿看赵世碂,好在他还算是一位理智的皇帝,还惦记着因病落下的政事。   且淮南的事怕也有新的回信,他到底克制住了自己,换了衣裳去崇政殿。   只是临离去前,他回身看侧殿,倒是又不觉露出笑容,欢欢喜喜地走出福宁殿的门。   他想,要是能天天这样该多好。 第123章 真的仿若他才十一岁的时候。   待旬休过后, 上朝时, 赵琮当着众人的面任命赵琮领馆职做词臣。   虽说词臣也皆是进士才能当的,更是个令人欣羡的官位, 毕竟风雅, 俸禄又高, 还常与陛下见面,说出去更是风光。人人尊重, 更以拿到词臣的笔墨为荣。但赵世碂这样的人做词臣, 众人反倒不觉着如何。   赵世碂是宗室子弟,本就不缺银钱使, 身份也高, 更何况他是陛下最疼宠的侄儿, 更不用靠这个官位才能见陛下,他原本就是想见便见的。即便他没有进士这个身份,陛下令他做词臣,人们不仅不嫉妒, 反而有些诧异。他们都当陛下要让他领要职, 哪料最后反而是这么个华而不实的职位。   可以说, 这样的职位,于赵世碂一点用处也无。   赵世碂却高高兴兴地领了任命,并谢恩。他谢了恩,还没规矩地抬头朝赵琮笑。   笑得露出小白牙,当真是好看、喜庆又可爱。   这一瞬间,真的仿若他才十一岁的时候。   赵琮暗自掐了掐手, 才没使高座上的自己跟着笑,保住了他的威严。   赵世碂就这般定下了官职,翌日他去汇文馆,上峰也不为难他,并为他派了差事,倒也不难,令他跟着修修史书。因常要在宫中翻查资料,藏书阁离福宁殿近得很,他索性又住在了福宁殿。   他去与赵琮说。   赵琮有些懵,当初怎么留都不愿留,说是怕人闲话,现下自己回来了?如今不怕了?   赵世碂正色道:“陛下,我头一回正经办差事,真想把它给办好了,这几日便让我住在宫中吧。待过几日,熟悉了,我再住回家中。”   赵琮真当他是这个念头,点头应下,他也想多看看小十一。   这一回,赵琮再不如从前那般惊慌,他觉着两人的相处,令他很舒适。他无有负罪感,赵世碂办事认真,也不是每日都能一日三餐同食,但总能一起吃一顿。赵世碂偶尔还虚心向他讨教,有时又会说话逗他笑,这些都令他无比受用。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五年前,小十一还没走,他也还在与众人装傻的时候。   他竟然很怀念,也很享受。   他受用的同时,并不知赵世碂为了保持这样刚刚好的距离做了多少克制。   总之,这些日子以来,赵琮过得舒心极了。   只待下一个旬休,他便与赵世碂一同去洛阳看花。   正是舒心时,朝中终于有了动静。   因淮南盐籍的后续事宜已处理得差不多,林白与杜誉到底无有贪钱与陷害官员的实际罪证,无法定罪。   只是虽无法定罪,总要有所处罚,盐城县与扬州发生那些事情,皆是林白这个转运使的失职。赵琮将林白贬至广南西路融州融水县做知县,融水县虽偏僻,却也是融州治所,赵琮对林白还是有些期待的。   而杜誉,赵琮正等后手,只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林白的处罚,众人心服口服,杜誉的罚俸,却有人不服。   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是一位名叫杜诚的御史。   没错,这位杜御史,正是当年被赵琮讽刺过,得孙太后授意,陷害武安侯,大列罪状的那位杜御史。   这位杜御史,还是杜誉的侄儿!亲侄儿!   赵琮亲政后,杜誉保住自己的宰相之位,也保住了他的御史职位。如今在朝上,忽然被亲侄儿这么一参,杜誉手中笏板差点拿不稳。   赵琮心中笑,真是有趣啊。   他抬了抬下巴,微笑道:“杜御史说。”   杜诚此人摆出一副正义凛然,像从前列武安侯罪状那般,将他亲叔叔的罪状足足列出了八条。说到最后,他激动高喊道:“陛下!杜誉虽是下官叔父,虽与下官血脉相连,下官却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而置之不理这等龌龊之事!陛下!下官所言,字字真言,杜誉是宰相,却行得不正,如何领百官?又如何独自面对天颜?陛下,臣等不服!臣等为官,本就为民,这般的宰相,百姓也不服啊!”   大宋朝的文官,个个能言善辩,到了赵琮亲政之后已是好了许多,毕竟赵琮强势。先帝还在时,文官们能在朝上吵得直接打起来,先帝还乐呵呵的,吩咐史官赶紧记下来,他以此为荣。   赵琮虽不反对官员们提意见,但若为了提而提,未免可笑。如今赵琮已改了律法,文官已能杀。但总不能因为这种事儿就杀文官,杜诚自有胆子。而朝中记恨杜誉的人自然也多得很,听了杜诚的话,有小半的人举起笏板附议。   赵琮也真是佩服,这杜诚口才不比当年差,嗓子且还更大了,连杜誉家中修宅子拖欠修缮款的事儿都能拿来参。   但现下,下头跪了一地,他还真不好办。   他再看杜誉,温声问:“杜卿,可有话要说?”   杜誉也是骄傲之人,没做过的事,他绝不承认。但他无有儿子,这个侄儿自小便住在他家中,他也向来将侄儿当作亲生儿子调教,今日被他背叛,心中寒凉。他跪下来,规矩地磕了个头,冷静道:“陛下,臣为官多年,不敢妄言,只能说,臣无愧于陛下,更无愧于百姓。臣更经得起陛下的明察!”   杜诚立即再高呼:“下官所言也是真言,陛下明察!”   倒是人人要他明察。   赵琮再看钱商,看其他宰相,他想,到底是谁呢。   不管是谁,杜誉这宰相是再当不得。   不过赵琮本就不想让他当宰相,他早已给杜誉想好了去处,这会儿顺水推舟,他只说令杜誉暂时在家中歇息。打算过几日,再将杜誉的真正去处说出来。他要说得太干脆,别人都能看出来他早就打好主意。   他需要大臣们的忠心与听话,却不要他们十足的忌惮,他也更需要他们的坦率。   而只在家中歇息,杜诚显然不满,还要再说。   赵琮笑眯眯道:“除此之外,摘了杜诚的乌纱帽,革了他的功名,逐他出京,永世不得回东京,杜家全族不得接济他。”   “……”杜诚不解并茫然抬头看他。   赵琮并不解释。   这样的人,谁都能拿来当刀子使,亲叔叔那样对他,他说背叛就背叛,真是恶心极了。当初杜诚伙同孙太后陷害武安侯时,赵琮就厌恶此人,若不是杜誉极力保下他,他还能有这个能耐陷害他的叔叔?   赵琮本已忘了他是谁,他倒好,自己又跳了出来。   赵琮说罢,转身便走。   福禄高呼“散朝”。   陛下一走,垂拱殿中的官员顿时生出百态,但几乎人人都避着杜誉。钱商叹气,上前来扶起杜誉,杜誉苦笑。   钱商要再劝几句,福禄走来,恭敬道:“钱相公,陛下召您去崇政殿。”   “是。”钱商再拍拍杜誉的肩膀,“过几日,我去你府中与你吃酒。”   杜誉苦笑着摇头:“你去陛下那处吧。”   钱商又劝了几句,转身与福禄离去。   福禄心中也感慨,左相与右相能相处得这般好,也就他们陛下能做到,只可惜这位左相不争气。   钱商与福禄一走,彻底无人理睬杜誉。   杜诚傻乎乎地跪在地上,猛地回神,想到自己什么也没了,叔父却只不过停职在家中歇息,陛下显然是信叔父的,压根不是那些人口中说的甚个陛下早就不满叔父!他知道自己被当刀子使了!他立即扑过来抱住杜誉的大腿,哭道:“叔爹爹,侄儿并非有心,实是——”   郑桥却从一旁走来,叹道:“杜大人啊!”他打断了杜诚的话。   杜誉倒也未在意,依然苦笑:“郑兄还是离我远些吧。”他拱拱手,独自离去。   郑桥摆出一副担忧面孔,直到杜誉走远,他不经意地低头,威胁地瞪了杜诚一眼。杜诚惶恐,立刻低头。   郑桥却不爽快。他是从前孙太后听政时的右相,陛下亲政后,他倒成了副相。   他也不服,他与杜誉一同效力于孙太后,何以他降职,杜誉却还做左相?!他这股气憋了五年,今日总算出了一半!原本当盐籍一事能拖杜誉下水,辛苦筹备一年有余,得人支持,在多处盐场布局,好不容易陛下下令在楚州试验,样样都考虑周全,结果杀死杨渊之人出了错漏,居然主动揽下罪!   他恨得很!   陛下不痛不痒地罚了杜誉半年的俸禄,顶什么用处?   幸好还有杜诚这个傻小子。   他出宫回府,书房中立即站起几人,笑道:“提前恭喜郑相公了!”   郑桥笑:“哪里,还早着呢。”   “杜誉这回再难翻身,即便陛下偏他,亲生侄儿这般参他,那么多人看在眼中,他再也回不到左相之位。陛下要挑新的左相,自然是您了!”   郑桥嘴中虽谦虚,心中也的确这么想。不论是资历,亦或年龄,杜誉下去,左相自然只能是他!他已等了五年!   他畅快笑出声,对那几人道:“也多谢你们主人相助。”   那几人的头头赶紧恭维道:“哪里哪里,我们郎君向来钦佩郑相公,往后还得靠相公提拔才是。”   郑桥大声笑:“好说好说!往后只要有我郑桥一日,你们主人为官之路定再无后忧!我定全心看顾!”   几人自是再表达谢意。   郑桥得意背手,渐渐敛起笑容,再道:“杜誉的侄儿已被陛下逐出京城,正好……”   “相公放心,此人活不过三日,只要他一出东京城——”   郑桥心中最后一口气也松了下来,并再度露出得意笑容。   崇政殿内,钱商以为陛下是要与他商讨杜誉一事。   他刚起了个头,赵琮挥手道:“钱卿坐,杜誉的事,朕心中有数,这会儿要说的是旁的事。”   钱商行礼坐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明义也知道,如今西夏与辽国皇室皆在内斗。”   “正是,陛下是想介入其中?”   他算是赵琮的半个岳父,又是聪明人,与他说话痛快得很。赵琮点头:“你有何高见?”   “陛下,西夏本就不足为惧,内斗之后,更是一盘散沙。反倒是辽国……陛下可曾记得,臣当初提到的女真?”   赵琮自然记得,只是他有想法,暂时不愿公开,他没法百分百相信每个人。钱商就没有异心?钱商的女儿是钱月默,他善待钱月默的家人,却也不是傻子,钱家男儿个个有好差事,他自然也要小心行事。钱月默一直无子,他到底急不急?   赵琮也不想做个多疑的皇帝,但有些事情总要小心些。   他面上也不显,只是道:“朕自然记得,只是五年已过,女真连西夏都不如,压根不是威胁。若是助辽国打它,岂非是帮辽国除尽障碍?更何况,如今大宋的马匹大部分来自于西夏,辽国于大宋而言,重要性已不如曾经。”   钱商拱手:“是。五年前臣也未想到还能有今日,多亏陛下聪敏,能与西夏谈下这比买卖。”   赵琮仅微笑,他知道,很多人都在好奇他何以能够谈下这比买卖。   其实很简单,萧棠当年成日里在王五正店吃酒不是白吃的。因当年李凉承约他在那家酒楼见面,他觉得无趣,只令萧棠盯着,足足盯了两年。后来还真盯到了来大宋出公差的西夏使官,赵宗宁立刻带人将他逮住,不放他回国。   打扮成汉人的西夏使官,鬼鬼祟祟,身上还带着李凉承的另一个信物。   只要大宋将他交给西夏,李凉承还能活?   李凉承的大哥能生吞了他。   这位西夏使官只能认栽,回去将大宋皇帝的条约说得天花乱坠,正争夺皇位的大皇子原本也不是个能干的主,糊里糊涂便签了下来。   等到后悔时,为时已晚。   且大皇子后来只盯着皇位,防着弟弟,再无心思在意这些。阴差阳错,赵琮便与西夏谈成了这笔买卖。   也是这件事,令李凉承更佩服他,总想与他取得联系,他却懒得搭理。   赵琮不觉得光彩,一直未与他人说。   他不说,钱商自也不问,他仔细思索一番,郑重道:“陛下若是过问西夏之事,陛下支持哪位皇子?若是过问辽国,陛下是支持太后、三岁的皇帝,还是其他皇子?”   “你觉着如何?”   “各有利弊。但依臣看,怕是支持辽国才是正理。太后,终究只是太后。”钱商边说,边抬头看他一眼。   赵琮知道他的意思,就跟他们大宋一样,太后始终名不正言不顺,辽国的太后总有一天要被赶下去。   “陛下,您若支持辽国皇子,将来他们都得感激您。趁机,咱们也能签下与大宋有利的条约。”   “若是西夏?”赵琮再问。   “陛下,西夏不成气候,即便支持他们,联合起来又如何与辽国抵抗?不若初始便支持辽国。”   赵琮微微皱眉,钱商的想法与他恰好相反。   他在登州那处安排水军,就是等着从女真入手,再办辽国。且辽国有个耶律钦,顾辞唬人的功夫了得。辽国就是太后掌权才好,届时他们三方一起动,搅得辽国大乱,趁乱打进去才是正理。   叫他们内外皆乱,东方是女真,南方是大宋,已是两面攻击。   再加一个西方的西夏,那就齐活了。   他掺和西夏的事儿,将西夏笼络来,才是正经事。   但钱商是文官,说这番话也有道理,他的法子柔和,能不打仗最好,能签条约就能办好的事儿自然还是签条约。   赵琮却知道,有些仗必须要打。现在不打人家,将来就是人家打他们。   但是钱商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更改观念,他也无意灌输,再与钱商说一番,赵琮便放他走,还对他道:“明义已多日不见淑妃吧?朕叫人带你去雪琉阁。”   钱商拒绝,称不符规矩。   赵琮笑:“已五年,明义还是这般,你也该多让夫人进宫看看淑妃。你去吧。”   钱商再谢恩,往外走去。   钱商往外行去,在宫道上拐弯时瞧见往崇政殿去的赵世碂。赵世碂没瞧见他,大步走得潇洒,钱商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往雪琉阁去。 第124章 他希望有一天,赵琮再也离不开他。   钱商走后, 赵琮走进内室中的矮榻边坐下。   方才他们俩议事时, 遣散了所有人,这会儿钱商走后, 福禄进来看了眼, 也被赵琮挥手散出去。   榻上有矮桌, 他撑着矮桌,手指按摩自己的太阳穴。   他还想着朝中事, 忽然又想到得找人盯着杜诚才是, 把杜诚当刀使的人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杜诚。他开口就叫:“福禄。”   话音刚落,立即便有人进来, 他依然皱眉揉着太阳穴, 轻声道:“你去令邵宜派人盯着杜诚, 即刻便去……”他说到一半,身边有人坐下,他睁眼,视线已被衣袖遮住。   是绿色衣衫。   他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 直到赵世碂伸手按摩他的太阳穴, 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小十一啊。   赵世碂已领官职,目前是个从六品的小京官儿,官服可不正好是绿色。   只是自他开始办差后,两人每回一同用膳,大多是晚间,赵世碂早换下官服。他这还是头一回见小十一穿官服呢, 他回头看。   赵世碂坐在他身边,笑道:“陛下,可是头疼?”   赵琮仔细看他,松林绿的圆领衫袍,明明六品官员都是这么穿,他见得多了,早已不觉稀奇,毕竟萧棠也是从六品。偏偏小十一穿上这么一身,就格外不同。   赵世碂似是发觉他在看什么,笑着起身,还转了一圈,再对赵琮笑:“陛下,这一身,如何?”   赵琮还在细细打量,这也是他头一回这么细致地看官服。   从六品身上也无需配鱼袋,更不能佩戴玉佩,很素。却将十六岁的小十一衬得愈发俊俏,他腿长,腰肢细,肩膀宽阔。能将这般平淡无奇的官服穿得俊的人,才是真的俊。   真是不能多看啊,赵琮暗暗叹气。看多了就能再想到船上那一幕,想到岸边刚抽芽的柳枝。春风当中随风摇曳,看似漫不经心,却又满是生机,能将人的心神全部吸去。十六岁,真是最好的时光。   赵世碂再笑:“陛下,很好看吧?”   赵琮不由点头,很好看,非常好看。   “我今日特地穿来给陛下看的。”   赵琮笑着拍拍身边:“行了,坐吧,朕看过了。”   赵世碂依言坐下,再为他揉着太阳穴,轻声问:“陛下为何头疼?可是为了今日朝会上的事儿?”赵世碂只是个从六品,无特令,这样的朝会他是不能参与的,但他就在宫中藏书阁内做事,更何况他身份本就不一般,自然就能立刻知道。   赵琮在他面前也不装,点头:“如你与朕所料,果然有了后手,只是杜誉那个侄儿真是令人恶心极。”   赵世碂早已察觉,赵琮十分痛恨背叛之人。   他劝道:“陛下,原本咱们就等着这事儿发生的。如今发生倒也好,可要派人去盯着杜诚?”   赵琮笑:“倒想到一块儿去了,朕打算派邵宜去。”   “邵宜是专门为陛下搜集消息的,何必麻烦他,未免大材小用。我这回从杭州带来的二十人也都很有能耐,挑几人去吧?”赵世碂说完,便盯着赵琮。   他有私心,他希望有一天,赵琮再也离不开他。   政事中离不开,生活中离不开,感情上离不开,整个人都离不开。   他要开始渗透。   赵琮却不知他的心思,因他按摩得舒服,早已闭眼,并感兴趣道:“他们能盯紧了?”   “陛下,你信我呀。”   赵世碂的声音亲昵,仿若撒娇,赵琮心情很好,睁眼看他:“邵宜也派一人与你们同去。”赵世碂还要说话,他道,“不是不信你,只是此事毕竟不是小事,多些人,也是多一重保障。”   赵世碂知道不能急,乖道:“好。”   赵琮拍拍他的手:“你快出去安排吧,安排好早些回来,一同用晚膳。”   赵世碂反手握住他的手,点头:“好。”   赵琮心中又生出一些不对劲,可赵世碂已先一步松开他的手,行了揖礼,转身走出内室。   赵琮愣愣看着他的背影,低头又是一笑。   赵世碂穿绿色衣衫可真是太招人了,越是那样的长相,穿着绿色、天青色、湖蓝色等色的衣衫,越是好看。当真是灵透透的十六岁少年啊,比嫩芽还要水嫩。赵琮再叹气,这么穿着官袍出去,不知道又得惹到街上多少小娘子的欢心。   他不禁又想改官袍服色,原本三品至六品间的官员是该穿绯色衣衫,偏偏他们大宋不是人人能穿红色。这些也早该改了,赵琮想到就要做,立即叫福禄去传礼部的人来议事。   他们在这儿说话的时候,钱商也正与钱月默说话。   虽是父女俩,其实能说的也不多。钱商是严父,从小严格要求她读书写字,除此之外也无太多交流。   他们二人对坐,喝了一盏茶,钱商起身要走。   钱月默赶紧对飘书道:“你去将上回陛下赏的春茶制的茶饼装一匣子来。”   飘书应声而去,钱月默笑道:“父亲,这茶饼极香,陛下只赏了女儿。”   “陛下待你好,你也当知礼才是。”   “是,女儿一向如此。”   “陛下已二十一,过了今年,明岁怕是要选秀的——”   钱月默立刻打断他的话:“选秀?!”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赵世碂,他能愿意?   钱商却当她自己不愿,皱眉道:“你这是如何形态?陛下是天子,后宫自不能这般冷清!”   “可,陛下从未提及。”   “这只是我们几人的想法,年底将与陛下提起。”   “是,女儿不会与人说。”   钱商也再无话可说,待飘书将茶饼拿来,小太监便拿上匣子,送他出宫。   钱月默坐在首座上不说话。   飘书思虑了会儿,开口道:“娘子,方才婢子在外头都听到了。”   “嗯?”   “娘子,咱们相公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钱商是个合格的宰相,也的确督促她读书,使她见识颇多。但他的确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与丈夫,他娘也受了不少妾侍的气。若不是他娘身份高贵,娘家厉害,自己也能干,也不能将钱府管理得井井有条。   飘书是随她从娘家来的,家中如何,自然知道。   飘书再叹气:“相公也不帮帮娘子,娘子还未怀上皇子呢。相公倒想劝陛下再选秀。”   钱月默无谓地笑了笑,当初进宫,父亲就教她莫要争宠。不知为何,父亲不愿见她受宠。她心里也不甚清楚,大约是父亲怕她太受宠,从而遭人嫉妒?   不管选多少妃嫔进来,她都无甚好担忧的。她与陛下之间的情谊,不是随便来个人都能替代的。她也不嫉妒,他们早已是挚友。   她担心的是那位小郎君。   他都敢亲陛下!   若要他知道陛下要选秀,还不得把后宫闹翻?   他如今可是又住回宫里来了!   她这些日子都不大往福宁殿去了。   她暗自看着,这一回啊,这位小郎君住进来,估计就不想再出去。后宫是她在管,她真怕再进来几位宫妃,那位小郎君要发疯,她到时候可如何是好?   钱月默愁死了,只可惜,无人能懂她的这份愁。   不管钱月默如何心焦,钱商在宫道上再次遇到赵世碂。   赵世碂见到他就想到钱月默,自是没有好脸色,却好歹停下脚步。   钱商的为官之道早就练得如火纯青,他也不气,还笑着问:“十一郎君可是要出宫?”   “正是。”   瞧这惜字如金的模样,钱商也不讨嫌,伸手:“十一郎君请吧。”   钱商好歹是一人之下的宰相,正经二品官员,他要走在钱商前头,被人瞧见,定要说他不懂规矩,回头又说赵琮惯他。   他可不傻,而是道:“钱相公请吧。”   钱商很受用,笑呵呵地先一步出宫。   赵世碂觉着钱商这个人也很有意思,杜誉修炼成那般,都能憋不住收门生,钱商这种心思灵透的人,私下里就没个想法?赵琮式微时,他就能把女儿送进宫,还能抓住机会,与赵琮搭上关系,这么敏锐的一个人,不该这么老实,简直是一丝污点也无。   他的儿子们,哪个不在要职?   他低头,暗自笑了笑,决定也找人盯着钱商。   越是没问题的人,越有问题。   赵世碂出宫后,便去匆匆安排,他记着赵琮的话,还得赶回宫去用晚膳。   他在家中见穆扶,穆扶虽不知他是重生而来,但十多年来为他办各样事,自知道他们郎君是为了皇位。如今见他穿个六品官袍,还这样乐颠颠的,他心里就有些难受。   赵世碂交代完事情,见他这样,好奇道:“穆叔?”   穆扶低声道:“小的说了,三郎怕是要怪罪。但有些话,小的不吐不快。”   “你说。”   “咱们筹谋多年,仅一身绿色官袍便算了?三郎,小的不甘心哪。您本该是万人之上,为何要如此?咱们又不是没能耐!当今圣上于您有恩,对您是好,您日后登基,宽待他即可,何必如此?!”   赵世碂沉默。   “他若是真对您好,为何仅给您六品官位?他还是防着您!”   “穆叔。”赵世碂严肃开口。   穆扶抬头看他,眼圈泛红。   赵世碂也叹气,他娘最艰难的时候,是穆叔一路护着的。前世里,登基后,穆扶跋山涉水也要回来找他。他放缓声音:“这个官职是我自己要的,他原本要我去尚书省,我不愿。”   “三郎?”穆扶不解。   赵世碂却不知该如何与穆扶解释,这样一种情感,他自己都花了五年才能明白,穆扶又如何能明白?这样一份感情,说给谁听,谁都不能明白吧。   隔了一世,隔了那么些恨与怨、人血尸骨,他居然做出这样的选择。   谁都不能明白。   但无碍。   他自己能明白就好。   他只是找到了他真正想要的。   这样令他安心。   他无法解释,只对穆扶道:“他的确对我很好,六品官职也好,我所做的这些事情也好,他都事先征询我的意见。甚至就连许多政事,他也只与我谈论。穆叔,皇位之事这便作罢。”   “三郎——”   “无需可惜,我很敬佩他,你往后也需如待我一般待他。”   “唉!”穆扶叹气,“小的自会按郎君所说行事,他的确是位好皇帝,小的只是替郎君不甘心罢了。您若登上高位,做得不比他差。”   “这倒不一定。”赵世碂笑,他上辈子没当几天皇帝就死了,他连贴身女官与太监都驯服不了。   在笼络人心这一点上,他根本无法与赵琮比。   赵琮连他这颗石头心都能笼络过去,且还是无意为之。   跪赵琮,他跪得心服口服。   穆扶知道他的想法,也不再说,只道:“郎君放心,小的亲自带人去盯那位御史。至于钱商钱大人,郎君也放心,虞先生手下有几位颇能读书,正好派上用场。”   赵世碂点头,又道:“穆垠快放出来了。”   穆扶笑:“那小子自个犯蠢,活该被关。不过官家的确心软,即这般还能饶过他。”   夸赵琮,赵世碂便笑着点头。穆扶也不再多言,转身出去。   赵府既立,自有人上门来拜访,更何况赵世碂身份又不俗,多的是人上门递帖子,亦或送礼单。   穆扶走后,洇墨进来将一些重要的事项说与他听。   赵世碂挑了些重要的礼单看了看,又问洇墨如何处置。洇墨多经事,处理得都很妥当,赵世碂很放心。   洇墨说到最后又道:“三郎,魏郡王世子也派人来过一回。”   “何事?”   “他指望您去郡王府见他,说是有事要同你说。”   赵世碂冷笑,做梦去吧,赵从德那脑子,能说出什么事来?   “不过也是上个月的事儿啦,您从杭州回来,他就再未派人来。”   他上回都差点跟赵从德在宫里打起来,赵从德还有脸来找他?只是他也知道,赵从德如今往宝慈殿去的勤。孙太后还能听他哄?若再听他哄,孙太后落得坏下场那就是活该。   上辈子到死,这两人的“好事儿”都没给曝出来。   赵世碂笑,笑得露出一点白牙,这辈子,他让他们好好感受一番何为闻名天下。   说完了事儿,赵世碂预备回宫。   洇墨赶紧道:“婢子馄饨都包好啦!包了八种口味儿呢!”   “快拿来。”   赵琮喜欢杭州的小馄饨,开封府少见,宫中御膳房内也有人会包。但他这回从杭州也带了女使来,都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包的小馄饨那才地道。赵世碂早令人备上,今日回来一趟,正好带走。   洇墨将小馄饨都置在匣子里,递给赵世碂身后的太监,笑道:“分了八格放置,郎君带回去,陛下跟前的染陶姐姐知道如何煮的,茶喜也知道,今儿晚上就能吃上啦!您快回吧!”   赵世碂也笑:“将家中打理好。”   “是!”洇墨将他送到门外,她的面上也全是欢喜。她不如穆扶那般不甘心,只要娘子与三郎过得舒心,她就已很满足。   宅子离皇宫很近,赵世碂也未骑马,只是往皇宫行去。   赵琮果然又猜对了,这么一个俊俏到令当今圣上都心慌慌的人,又一路引得不少女娘侧目。御街上本就有铺子,热闹得很。赵世碂目不斜视,直往宫中去。   官袍本就惹人眼,他这样的更惹人看。   其中一家铺子,匆匆走出一位女娘,她身后的女使也很激动,小声道:“三娘子,果然是那位郎君哪!这一回他穿了官袍!愈发俊逸!”   女娘也激动,只是她尚能稳住,仅手中握着帕子,紧紧盯着赵世碂的背影。   “三娘子,您当真与这位郎君有缘。若他不是皇族之人,该多好呀!”   三娘子咬了咬下唇,小声道:“他既穿官服,又这般年轻,使人打听,怕能打听出来身份?”   女使思虑一回,小声道:“三娘子,打听了又能如何呢?”他们这样的身份,即便真能攀上皇族郎君,除非落魄的,才能勉强做个正室。可这位一看便是神采飞扬,很得重用的模样,三娘子做不了正室的,怕连妾侍都当不得。她可听说了,要是王府郎君,便是妾侍也得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说不定这位便是郡王府的郎君呢。他们家除了这身份,什么没有?怎能将娇养的女娘送去当妾侍。   三娘子却紧蹙眉头,哀声道:“只是打听罢了。”   女使不忍心,点头:“三娘子放心,婢子使人去打听,西大街上好几处茶楼有人专事此项营生。”   她松了口气。   毫不知情的赵世碂恰好走到宫门处,他不由露出一点笑意,从太监手中接过食盒,亲自拎着,抬脚迈进东华门。   作者有话要说: 宗宝:人人都在惦记我们小十一[忧伤]   宗宝:不能让他穿松林绿了,太好看,太招人了[忧伤]   宗宝:可是其他颜色穿起来还是好看啊[忧伤]   十一:陛下,吃馄饨啦!八种味道!   陛下:好[正经脸][不露声色][超开心] 第125章 我的心也定了下来。   晚膳时, 他们一同吃小馄饨。   赵琮不重口腹之欲, 即便十分喜爱的,尝过几口便罢。但他也还记得杭州那三日, 的确过得愉快, 如今又有杭州口味的小馄饨吃, 他也新鲜。染陶还特地跟之前在杭州小铺子时那般,用八只天青釉的小瓷碗分别盛了八种口味, 奉到他面前。   赵琮笑:“倒跟在杭州时一样了。”   染陶也笑:“是小郎君叮嘱的。”   他就回头看赵世碂, 赵世碂对他缓缓一笑。这会儿笑,倒不是白天时春风得意的笑, 而是灯下静默的笑。   赵琮被他笑得又是一懵, 赶紧低头吃馄饨。   赵世碂挑了挑嘴角, 只看这幅样子便能知道,赵琮定也是心悦他的,只待解决身份问题。他见赵琮只低头吃眼前那碗,也欲效仿在杭州时那回, 他用汤勺舀了其他口味, 递到赵琮面前, 小声道:“陛下。”   “啊?”赵琮抬头看他,再见他又要喂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立即去看染陶。染陶笑着福了一福,带人转身便下去。   他们俩单独用膳时,向来只在内室中,赵琮还偏好坐在榻上, 小桌就摆在跟前,舒服得很。内室中又只剩他们俩,赵世碂索性往他坐得更近些,继续将汤勺递到他嘴边,诱哄中又带有三分撒娇:“陛下,吃呀。”   “陛下”赵琮难抵诱惑,乖乖张嘴吃了。   赵世碂就低头笑。   赵琮耳廓瞬间便红了,他莫名也不敢再说话,只是埋头吃馄饨。赵世碂也不再喂他,又将另一碗往他跟前推了推:“陛下,这碗是虾仁馅儿的,你喜欢的。”   “哦。”赵琮低头吃了几个。   赵世碂再递另一碗:“这是黄鱼馅儿的,早晨刚从江南运来。”   “哦。”赵琮继续低头吃。   这般,赵琮将八种口味都尝了一遍。他虽低头,却能感受到赵世碂一直盯着他瞧,他再难坐下去,放下汤勺便道:“朕去书房看会儿书。”   “陛下不吃了?”   “嗯。”赵琮想赶紧走。   赵世碂却道:“陛下等等我,我与你一同去。”他说罢,手快地将赵琮面前的八只小碗全部拢到跟前,一个接一个地将八碗小馄饨全部喝尽。馄饨本就包得小巧,赵琮是身子不好,吃东西才细嚼慢咽。到了赵世碂那儿,可不正是一会儿就吃尽八碗。   赵琮耳廓依然红着,那些都是他吃剩下的!!宫里是穷到没东西给他吃了吗?要吃剩下的?小十一到底又要做什么?!原本那天船上的事,大家都忘了,都当做什么都未发生过。这些日子也相安无事,他为何忽然这般暧昧?   他是真不懂,还是装哪?   可是赵琮自问,从未表现出过不对劲哪?   赵琮心中再急,却要面子,只好等着,随后一同去书房。   赵琮喜欢靠在榻上,因而他的书房内也摆着矮榻。他原本以为小十一跟来是有话要说,结果小十一也拿了本书看。他更不懂,索性不再看赵世碂,也捧了本词册子看。   当年还未亲政时,空闲多,他总是靠这些打发时间。如今忙碌,看这些倒成奢侈。这词册子是刚从扬州送来,是易渔与司朗令人用新印刷术印的,所选诗词大多也是江南之地流传的。   他正看一首《忆秦娥》,“楼阴缺,栏杆影卧东厢月”,他看到这句便觉着有些凉,不自觉地动了动脖颈。他抬头,才见赵世碂早没坐在椅子上看书,他已坐到书桌后,低头不知在画些什么。   因赵世碂低着头,他便借着灯光悄悄打量他。   看自己心喜之人,从来都是看不够的。这几日的生活,赵琮很满意,不恐慌,不愧疚,他只希望能一直这般下去。正看着,小十一却又抬头看他,他顿时有些困窘,要低头。却又想,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看自己侄子怎么了?!   他再抬头,光明正大地看。   赵世碂笑,离他几尺远,对他道:“陛下,我在画你呀。”   “……”赵琮再度认输,自己的侄子还真的不能常看。他立即低头,却恰好见到这首词的最末一句: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眼前正是结灯花时,他不由再度想到江南的那日春天。   赵世碂这时放下画笔,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陛下,你看什么呢?”   赵琮不愿让他瞧见那首词,立即将书合上:“随意看看。”   赵世碂却忽然拉过他的手,不经意般地问:“陛下,你手凉吗?开封府的春日来得晚,也短,夜间还凉。”   赵琮不动声色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赵世碂则是不动声色地紧紧抓着,继续无辜道:“陛下,细想一回,从我回来,这几个月来,陛下总是在忙,我也一直在外奔波,我们已许久未这般好好说话。”   这么一说,赵世碂声音有些委屈,赵琮也有些难受,可不是如此。   “陛下,我的差事定下来了,我的心也定了下来。”赵世碂却又忽然冒出这这一句,且他说后一句时,一直盯着赵琮。   赵琮被他盯得招架不住,脑中又是空白。   赵世碂再笑,继续恍若无意般,却依然不放开赵琮的手,而是再道:“陛下,我小的时候是不是很乖巧?”   赵琮这才回神,立即气笑:“你小时候乖?你还记得跟赵廷在后苑打架那一回?说到那一回,朕就来气!好事儿不做,偏要去跟人打架!当时朕心疼得很,你如今倒是告诉朕,你本就是装傻,心里门儿清,当初为何一定要与他打架?打架便打架,还被他给扎了一刀!”   赵世碂才不会说那刀是他自己扎的,他也没想到他在赵琮那边都坦白成那样了,赵琮还以为那刀是赵廷扎的。他心中更柔软,捏着赵琮的手,看着赵琮道:“他背地里说你坏话,连上在魏郡王府那一回,我给他教训,那算轻的。”   赵琮一愣,心中倒高兴,但嘴上还道:“那也不能不顾自己安危!”   “陛下,你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   “……咳。”赵琮找不到话再说,他下意识地又想抽回手,并道,“朕去歇息。”   “陛下,再说一会儿话吧。”赵世碂拽住他的手,并从下往上看他低着的双眼。   赵琮眼神有些躲闪,脑中也有些混乱,便问:“说什么?”   “陛下,你可认得顾辞?”   赵琮精神起来,他当然知道!小十一是要与他谈政事了?这好呀!只要不这么暧昧,说什么都好!   他点头:“知道,却是从未见过。”   赵世碂继续道:“陛下,你可知道,他与谢文睿?”   “啊?”赵琮不解。   “谢文睿心悦他,他却躲着谢文睿,是以才多年未回大宋。”   赵琮怎么也没想到,小十一要与他说这些!小十一从何处听得这样的小道消息?   赵世碂却看着他继续说:“陛下,其实男子之间原本就与男女是一样的,谢文睿对顾辞倒是一片真心,只可惜顾辞不解。”   赵琮晕乎乎道:“顾辞怕是有苦衷。”   “陛下,除开地裂天崩,又有什么苦衷是解不开的?天下这么多条道,总有一条合适自己。即便没找到合适的,也总能走出一条新道来。”   “……”   “陛下,我说得对吗?”赵世碂声音中带着两分撒娇。   赵琮只好点头。   赵世碂依然不放过他,再问:“陛下,你可有心悦之人?”   “朕……”有啊,赵琮却不敢说出来,他已经被赵世碂左一句右一句地说得脑袋转不过弯儿来,且赵世碂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时便要捏一捏。   “陛下,你说过,若我有了心悦之人,便告知于你,你为我赐婚?”   “……对啊。”赵琮更不明白赵世碂的意思。这到底是要暧昧,还是赵世碂真的有了心悦的小娘子,要他赐婚?!怕他不答应,才这样讨好他?他有些紧张。   赵世碂笑:“我就是再跟陛下确认一下,陛下不要忘记哦。”   “……”赵琮觉着自己快要疯了。   赵世碂真的、真的,太知道如何讨他欢心了,语气也好,面色也好,全部都是他最喜欢的。   他正要疯的时候,赵世碂终于松开他的手,并浅浅笑道:“陛下快去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朝呢。”   赵琮已无法主动思考,完全是靠赵世碂说一句,他接一句,听了这话,他问:“你不睡?”   “我不用去朝会,无碍。我将那幅画作完再去睡。”   “好。”赵琮踩在云端似的走出书房,赵世碂还将染陶叫起来,送他去内室歇息。染陶一点儿也不觉异样,转身就伺候赵琮睡觉。   赵琮躺到床上才回过神来。若是小十一不说最后一句关于赐婚的话,他当真以为小十一也对他有暧昧!毕竟他是天生喜爱男人,这点感知能力也是有的,更何况他也不差魅力,就算小十一喜爱上他,即便有违伦理,也属正常。   他能喜欢自己的侄子,侄子为何不能喜欢他?   偏偏又说了句“赐婚”,他反而不知道小十一到底要做些什么。   又是与他说谢文睿与顾辞的事,又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到底要做什么?!   赵琮烦恼地掀起被子遮住脑袋,若是小十一也喜欢他,那该如何是好。   他耳边又闪过那句“我的心也定了下来”。   小十一的心定给了谁?   若是定给了……他?   他们是叔侄啊,赵琮烦恼焦躁得甚至开始狠咬自己的手指。有了钻心疼痛,他起身,将染陶叫进来,问道:“他回去没?”   “陛下,小郎君还在作画呢。”   “他若回去,便将作好的画拿来,别告诉他。”   “是,陛下。”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染陶轻声进来,问道:“陛下,睡了没?”   “尚未。”   “小郎君作了两幅画。”染陶笑眯眯地递给他看,赵琮坐起身,直接将画卷摊在被子上。一幅是赵世碂所说的画的他,因时间短,画得不是过分精致,但一眼便知是他。   画上的他,手拿书卷,低头看书,嘴角是一抹笑。小十一连他鬓边几缕发丝都画上了。   他再看另一幅,怕是临时起意,画得有些潦草,却将水、桃花、船与桥画得格外细致。尤其船上的窗户内,探出的那支桃花。   仅寥寥几笔,便令春意尽现。   尤其画卷左侧提了一句: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赵琮不由叹气,还是被看到了啊。   他看了画,染陶将画卷收拾好。   赵琮继续躺下,他也继续咬手指,可咬得再疼也阻止不了脑中思绪。   小十一到底还是故意的吧?下一步,小十一又要做些什么?   小十一当真不顾他们叔侄的身份?   小十一是否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思?   前些日子小十一的怪异似乎也有了解释,这是小十一也有了决定?   小十一决心回应他?   赵琮一边担忧,一边又有些高兴。   最起码,小十一的心中似乎也是真的有他的。   至于叔侄什么的鬼关系,赵琮叹气,睡醒了再说吧。   可是他想,若是小十一当真也对他有心,甚至也不在意叔侄关系,他该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这首词的原文——南宋·范成大·《忆秦娥·楼阴缺》:   楼阴缺。兰干影卧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第126章 活了两辈子,他终于有了少年模样。   这么想了一夜, 赵琮自然睡得不好。   醒来后, 他沉默地坐在镜前,任染陶为他梳头。数年如一日, 早晨的情形, 他早已习惯。虽说赵世碂这些日子住在宫中, 早晨时分却是从不来的。他也不愿早早就叫人醒,不用人来请早安, 想让赵世碂多睡会儿。   他正眯着眼, 却又听到脚步声。   他睁开眼睛,染陶已经惊喜道:“小郎君来啦?”她松手, 赵琮回身看他, 见他一身官服, 问道:“早晨有差事?”   赵世碂笑:“我来陪陛下用早膳。”   “……哦。”赵琮不知赵世碂到底意在如何,也不多看他,只是回身。染陶早已为他束好发髻,只待戴上朝冠即可。也不急着此时戴, 出门戴上就行。染陶原本还要说话, 因赵世碂来了, 早膳要加菜,她福了一福,转身便去准备。   赵琮虽精神不好,想了一夜,倒也镇定许多,他刚打算与赵世碂说些政事。   赵世碂已经先一步坐到赵琮面前, 依然笑着说:“陛下,小时候,我常看染陶为你梳头的。”   他的幼年时候,于赵琮而言也是美好,赵琮笑着点头:“是。”他又抬头看赵世碂,“虽是装的,你也的确乖巧。小时候的你,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朕给你什么书,都愿意认真读,还常去后苑作画。茶喜最喜爱装扮你,她的眼光不错,总是将你打扮得很漂亮,也常常带着一屋子小宫女给你裁衣裳,都是她们亲手缝的,那时你最爱祥云纹。”他边说,面上也现出几分怀念。   赵世碂暗想,赵琮果然还是喜爱那样的他,他立即道:“陛下,我如今也能乖巧。”   赵琮轻笑,并未搭理他。   “陛下——”   “你长大了,也答应朕再不装,何必强求呢?如今的你,本该如何,你便如何。朕还是喜爱真实的你。”   “那陛下喜爱现在的我,还是幼年的我?”   赵琮再笑:“多大的人了,纠念这些。”笑罢,他起身,“走,用早膳去。”赵世碂却又拉住他的手。   他回头看,赵世碂坐在榻上,抬头看站着的他,认真道:“陛下,只要你喜爱,我如何都行。”   赵琮虽已猜到赵世碂也已喜爱上他,虽也不知前方到底如何,更不知该如何处理两人的关系,却还是觉得他的感情观似乎有些问题。   他没再避开赵世碂的手,而是也认真道:“你无需做朕喜爱的你,你做真实的你。”   赵世碂眼中流光一闪,笑道:“好,都听陛下的。”   赵琮顺势将他拉起来,转身一同出去。   赵世碂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   他不做真实的自己,真实的自己,赵琮不会喜爱。只一个真实身份,赵琮便会厌恶他。   赵琮面前,他只做赵琮喜爱的那个赵世碂。   他有了差事,更已下定决心,往后他只心无旁骛地渗透进关于赵琮的一切。   待到身份问题也已解决,他便能放下心来向赵琮表明心意。   想到他们俩兴许能互知心意,更能更放肆地牵手、拥抱……   赵世碂便兴奋得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活了两辈子,他终于有了少年模样。   赵琮用了午膳休息时,染陶还忍俊不禁:“小郎君怕是刚得了差事,浑身都是干劲,陛下您不知道,今日他甚至在院中跳起来够游廊上歇息的鸽子,可把那群鸽子吓坏了!”   想象那样的场景,赵琮不由也笑了起来。   染陶继续笑:“陛下去上朝后,他便去盯着刘显侍弄牡丹,还问婢子去洛阳的箱笼收拾得如何……陛下,往日里小郎君总着黑色、玄色衣衫,生得又高大,看起来真不似十六岁郎君。如今他着绿色官服,嫩生生的,总算是有了十六岁郎君的模样!原本还怕他的小宫女,现下又爱跟着他跑了!他今日又去藏书阁翻阅资料,小宫女去给他送吃食。与他共事的大人,都夸赞咱们小郎君呢!”染陶说得十分得意与自豪。   明明他是皇帝,她更是皇帝的贴身女官,他们站在最顶端。   这些六七品官员夸奖赵世碂,却还是令她这样高兴。赵琮其实也高兴,大约这就是家长心理。他看小十一不似从前那样阴郁,心中也替小十一高兴。   将去洛阳前的日子,赵世碂倒是再未与赵琮说暧昧的话语,也未有暧昧行为。赵琮心中却是松了口气,否则他也不知该如何才好。加之朝中十分忙碌,前几日因暧昧生出的心慌也渐渐被驱散。   杜誉在家反省,官位未摘,这几日,不满的人也许多。有些人是趁着浑水好摸鱼,有些是当真信了传言,真以为杜誉贪钱又杀人。   赵琮沉得住气,依然在看。   赵世碂却也忙得很,他借着牡丹的话头,又将刘显叫到侧殿说话。   刘显跪着,老实道:“郎君,太后这些日子无有异常。”   “赵从德昨日又去宝慈殿?”   “太后没见他,只王姑姑劝他回去,他不愿意,王姑姑只好把他带进去,在偏厅说了会儿话,他才气冲冲地走了。”   “这几日,他怕是还要进宫来,你多盯着些。”   “是。”刘显无奈得很,也只能应下。   刘显盯着,也只能是盯着,他到底不是宝慈殿的人,只能借着送花的名义不时去转一圈,不过目前,赵世碂也只需他盯着而已。   次日,赵从德果然又进宫,孙太后已觉厌烦,终于见他一眼。   因要避人,孙太后即便无有其他心思,也只能在内室中见他。   赵从德进来,煞有其事地行了个礼:“见过太后娘娘。”   孙太后皱眉:“你有话直说!”   赵从德笑着起身,说道:“娘娘这些日子何必避我?我只想求太后在陛下跟前为我说说好话,求个差事罢了,娘娘连这个忙也不愿帮?”   孙太后冷笑:“陛下能听我的话?再者,你有何能耐能得差事?”   赵从德心中已觉不喜,他虽没本事,却心高气傲。二十多年前求着要嫁他的人,这般讽刺他,他能接受?   孙太后见他不说话,更是冷笑:“你求我,还不若求你儿子去!百个我加起来,也抵不上你那好儿子的一句话!”孙太后心中有怨恨,她知道赵从德如今常进宫不是惦记她,只是想利用她,已死的心还是难受,她又道,“你往后再别进宫见我!我瞧你便觉得恶心!”   赵从德抬头看她,跟着冷笑一声。   孙太后一愣,这倒是赵从德第一次对他这般。赵从德再不是个东西,好歹也是王府世子,仪态与相貌皆是顶好的,无论何时皆是翩翩风度,否则孙太后当年也不会心悦于他。   赵从德猛地这么一声冷笑,她莫名生起寒意。   “娘娘怕是忘了,十多年前,我到底为你做了何事吧?!”   孙太后的脸色一白。   “娘娘这是不念旧情,真要与我断了关联?”   孙太后握住手,长指甲陷进肉中,强撑一口气,反驳:“当年实属无奈,你我早已互有承诺。真要深究,你也脱不了关系,你又何必如此?”   “我是赵家人!我会害我叔父?”赵从德再冷笑,“娘娘,我也不愿违背承诺,可娘娘你瞧瞧,如今可还有我们魏郡王府的活路?我的儿子?他何尝将我放进眼中?娘娘若也不愿帮我,我便索性将此事说出去,豁出去算了!别人是信我,还是信你?”   “你!”孙太后怒视他。   赵从德这时又收起冷笑,深情看她,缓声道:“珑娘,当年我也不愿,可我只能如此,我如何与皇帝抢女人?”   说起往事,孙太后心神一动,她立刻气道:“你若不敢抢,又何必招惹我?!”   “我如何招惹你?”赵从德长叹一口气,再抬头看她,“那年,你十五,我才十八,你高高站在后苑亭中,问院墙外的我是谁,你可还记得?”   孙太后眼圈立时便红了。   之所以一次次容忍赵从德,只因当年时光。谁都有少女时候,她永远记得春日间,赵从德从地上捡起她的团扇,抬头看她微笑,也问她是谁的模样。   这是她不为人知的软肋。   她低头,伸手捂着双眼。   赵从德再叹气:“当年我为你做那事,我并不后悔。是我对不住你,你当我愿意娶姜四娘?我不得不娶!也多亏我娶了姜四娘,我才能为你做这些事。我为你做这许多,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能登上高位?”   孙太后低声道:“高位之心不过梦一场。”   “娘娘,你我已多久未这般说过话?”   孙太后红着眼睛,恨恨看他:“你若心中真有我,娶了姜四娘,家中为何又置那些妾侍?”   “长辈所赐,我如何拒绝?”   孙太后狠拍桌子:“你生了那许多的儿子!”   “珑娘——”   “罢了,都已过去二十多年。”孙太后拿起帕子掩了掩眼睛,再道,“我早已失势,往后你别再进宫寻我,我帮不了你,我也再无其他心思。往后你守着你的魏郡王府过活,我守着后宫罢了。赵琮是个心软的人,他不会动魏郡王府,只要你我护着那个秘密,魏郡王府定会无虞,你将来袭了郡王爵,安稳一世。”   赵从德眼中闪过不耐烦,抬头再深情道:“珑娘,你当我这些年为何变得如此?你当我不恨?我也恨!我恨我只是一个不得势的世子!我恨我娶不了心爱之人,更恨我不能日日见到她。我当初那般帮你,只不过想助你登得高位。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更不在乎那个位子,我只愿天地之间,再无人能阻隔你我。”   孙太后再度低头。   权力与感情交织,后来的她都想要,她却也还记得想要登上高位的初衷是多么单纯。她只不过想与赵从德在一起罢了。   她抬头看赵从德。   赵从德也已年过四十,虽混账胡闹,眼角虽已有纹路,跪在地上苦涩看她的模样,却跟二十多年前一样。   她也不能忘记,她刚被立为皇后,宗室进宫恭贺新皇后。   地上跪了满地的人,赵从德却悄悄抬头看高座上的她。   他们二人苦楚相望。   孙太后再度捂住双眼,无力道:“你走吧。”   赵从德低落地应了声“是”,又道:“珑娘,我往后可还能进宫来瞧你?”   孙太后满脸眼泪,她用帕子掩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赵从德失落道:“只愿下回我进宫来,你还愿见我,这些年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方才说了不少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我便是背叛全天下,也不会背叛你。我为你做的事,皆是心甘情愿,我永世不会说出口。只是如今,无人看重我,这些日子你也不愿见我,我心中也难受,我还想着年少时与你的那些梦。”说罢,他静悄悄退下。   孙太后伏在桌上痛哭。   王姑姑见他出来,迎上前来,笑盈盈道:“世子这要回去?”   赵从德脸上再无深情,而是疏离笑容:“王姑姑想得如何?”   王姑姑倒不惧怕:“世子是知道的,婢子伺候人伺候了一辈子,心愿也不过那一个罢了。”   “这是早就答应你的。”   王姑姑直视他:“世子得拿出真心来才是。”   赵从德笑:“多一个你,不过多一点助力罢了。你真把自己当盘菜?若没了你,本世子多的是人用。这几年来,你办成过哪件事?!那事也不过给你教训罢了!”   王姑姑脸色一暗。   赵从德憋得狠了,他是没本事,但他有好帮手。人人不把他当回事,他偏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低沉了五年,也该动一动。现在连王姑姑这种老货都敢威胁他,他更气,冷笑道:“你最好能劝动她,否则,第一个拿你的好女儿开刀!”   “世子!”王姑姑慌了。   “哼!”赵从德一甩衣袍,走出宝慈殿。   院中无人后,刘显从一缸睡莲后探出身子来,理了理衣衫,抱起地上的花盆,装作无意,大方走出宝慈殿。   路上遇到王姑姑,王姑姑斜他一眼。   刘显最初是孙太后的人,要讨好王姑姑。这五年来,他早已不忌惮她。他“哼”了声,皮笑肉不笑地说:“小的明日再来,陛下说了,这回的牡丹开得极好。娘娘无法一同去洛阳,便多送些来给娘娘观赏。”   王姑姑也讽刺:“刘大官真不愧是刘大官,一直得陛下重用,养花这样重要的事都交给刘大官来办。”这就是讽刺刘显只配侍弄花草,还乐颠颠的。   这样的讽刺话语,连挠痒痒都不算,他就是侍弄花草又如何?他侍弄的花草,连陛下都夸!刘显一翻白眼,抬脚走了。   他走出宝慈殿没多久,身后走来一个宫女,脆生生道:“刘大官,婢子帮你抱着这盆花吧?”   刘显回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宫女。   他一挑眉,“哟”了声:“你倒是机灵。”   宫女就笑,自报家门:“婢子是三年前来宝慈殿的,淑妃娘子亲自将婢子分来,娘子当初也夸婢子机灵呢,是以才让婢子当这宝慈殿的大宫女。”   刘显笑:“你倒是不谦虚。”   “大官,婢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在这宫中就得有上进的心才行,您说是不?婢子最钦佩刘大官,瞧见王姑姑那般,也替大官气。”   刘显再瞟她一眼,心道,这倒有个自愿上钩的。   他点头:“你说的是,将来定也能当个女官的,比她厉害。”   宫女笑得灿烂:“那就承大官吉言啦!”   刘显也笑:“我可不是大官,往后我要叫你姑姑才是!”   宫女乐呵呵地与他说了一路,将他送回福宁殿。   刘显打点好花草,便去侧殿等赵世碂。   赵世碂心情好,办好差事,回来见他一直等着,笑道:“什么事儿急成这般?”   “郎君!小的今儿去宝慈殿整理睡莲,恰好见王姑姑与世子起争执!”   “哦?”赵世碂挑眉,“可听到具体说了些什么?”   刘显惭愧道:“小的不敢靠近,没听清楚。”他说罢,又将那位宫女的事说了一番。   赵世碂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是。”刘显磕了个头,有礼退下。   再过些日子,便是端午,赵琮将去金明池观水战,太常寺已在做准备。届时,百姓在,官员们也在,孙太后与赵从德皆要出席,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们当年让赵琮落水,他也让他们落一回水。   赵世碂低头思量,想罢,嘴角翘出笑意。   只是令他笑的不是孙太后与赵从德的下场。   而是——   当年,他便是端午前进的宫,如今又是一年端午将到。   当年的端午,赵琮命人给他制新衣,那也是他两辈子以来,头一回穿红色衣衫。   今年的端午,他将最棘手的事儿处理好,他便能正大光明地对赵琮表达心意。民间嫁娶皆要穿红衣,他想与赵琮同穿红衣,且是样式一样的红衣。   赵琮定是会接受的,即便短期不能,长期也能。赵琮是最心软的,也最舍不得他,他只要乖巧一些,赵琮定会同意。   届时,他们也能在一起。   赵世碂坐在隔窗旁,日光照进来,零碎,没有模样,却又琐碎而温暖。   他的脸藏在这样的微光间,睫毛偶尔颤动。他低头独自想着,越想,嘴角的笑意便越深。   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到他身上,这姗姗来迟了几十年的少年意。 第127章 他头一回觉得赵世碂有些可怕。   临去洛阳的前一天, 也是官员们旬休的前一天, 赵琮将对杜誉的处置告知众人。   他卸了杜誉的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之职。   这是赵琮亲政后,第一位免去的宰相, 殿中站着的人莫名都严肃起来, 谁也不敢轻易发出声响。杜誉的名誉毁成那般, 被除宰相之名,本是应当的。他们早已猜到, 他们在意的不是这个, 他们在意的是陛下接下来的话!   他们想知道陛下到底想将杜誉安置到何处。   郑桥紧张、兴奋得嘴唇已抿成一条线。   他们低着头,赵琮瞧不见, 他轻松地继续道:“杜卿虽言行不当, 但念在他有多年功劳, 且又无有确凿证据。朕再任命他为太原府知府,原本的太原府知府回京叙职,进尚书省。”   众人一听这话便知道,陛下还未完全放弃杜誉, 心中也知道该如何继续与杜誉打交道。回去后, 定是要往杜府送礼的。   四五品的官员听到这儿, 心中有了数,也就再无好奇。   但部分从二品与三品的官员还都紧张着,太原府知府进尚书省,自是不够格做左仆射的,顶多去六部当个侍郎。   杜誉这个宰相位子,要给谁?!   二三品官员人人都觉着自己有希望, 尤其郑桥,他的手缩在袖中,已是僵硬。   赵琮却又说了些其他的事儿,他知道大家想听什么,终于他说完了其他事,才慢条斯理开口道:“至于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之位,朕也已有人选。”   下头一片寂静,是真正的落根针都能听见声响。   这要先帝在时,宰相之位,定是要与官员商讨的。但是当今圣上,看似绵软,实际强硬,众人不敢反驳。   赵琮也不再卖关子:“即刻召广西南路宜州知州黄疏进京。”   大家都舒了口气。   郑桥却因极度不可置信而睁大双眼,面色也迅速涨红,只是他低着头,谁也瞧不见。   赵琮继续道:“黄疏原本便是门下侍郎,在地方为官多年,政绩有目共睹。无论是年岁,亦或资历、才学与人品,他是最合适的。”   陛下既已决定,下头官员纷纷应“是”,原本觉着自己有希望的,也不过分失望,毕竟他们的确比不过黄疏。   赵琮含笑满意点头。   朝中丢块小石子,都能激起久久不尽的涟漪。   赵琮对杜誉的处置,以及新任命黄疏为宰相,无异于天上往下掉石头,水面上全是打出来的水花,人人都有想法。   但这些均与赵琮无关,他是皇帝,是官家,不能人人的想法都要顾及。   魏郡王府内,二管家急匆匆地冲进书房:“世子!”   赵从德大惊回身,怒斥:“混账东西!急什么呢!”   “世子!不好啦!”   “出了何事?”   “陛下叫杜誉去太原府当知府了!”   “杜誉不是贪钱还杀人?这样还不罢官赶回老家?!赵琮就这样当皇帝?”赵从德不解。   “小人不知啊!”二管家也急,“世子,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杜誉是去太原府当知府啊!咱们舅爷在那处驻守,本就被分权,如今这……”   赵从德眼珠子一转:“磨墨,本世子写信!”   “是是是!”二管家积极磨墨,并道,“陛下明日确要去洛阳的,您记得再跟舅爷说一回。”   赵从德不耐烦:“我自知道!”   “世子,有了舅爷在,小的这就安心多了。”   “哼,姜未本事足,便是十个杜誉去,也无甚好怕,保管给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叫赵琮百般后悔!”   “是!”   赵从德这处正得意,郑桥一回府,到得书房内,回身和气地对他的管家道:“你先出去罢。”   “是。”管家在宫外等他,再陪他回来,一路上也未来得及与人打听,还不知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只觉着自家相公心绪不平的模样,他也不敢多言,转身就出去,他刚将门掩上,就听到门后一声巨响。   他吓了一个激灵。   郑桥恨。   他比杜誉还要大五岁,先帝时候他已是中书侍郎,再熬几年,便能当上宰相。偏偏先帝去了,那也无碍,他跟随杜誉拥护孙太后。杜誉拥护,有几分改革之意,他却是没有的,他只念着宰相之位,只不过做一些面上功夫。   太后也果然让他当了宰相。   谁料,这宰相当了不过六年,他再次被驱赶下来。其实陛下若直接罢他的官,或让他也去外头当个知州,就如同当年的黄疏那般,也倒还好。偏偏陛下让他继续当这中书侍郎!偏偏他当回中书侍郎的同时,杜誉还安然坐在宰相之位上。   他如何不气?!   他恨了五年,攀上人与钱,终于得到这次的机会,这是他离原本的位子最近的一回。   可即便如此,陛下宁愿远召脾气臭又硬的黄疏回来,也不愿让他回到原位!   他恨!   只他再恨,也不敢与皇权对抗,他恨杜誉,更恨黄疏。他手撑桌面,双眼渐红。   正在此时,外头他的管家禀道:“相公,有人要见您。”   他回眸:“谁?”   “那三人。”   “叫他们进来。”   “是。”   郑桥这才松了口气,那些人还愿前来,显然是还指望着他。   他又挺起背脊。   赵琮自然知道,这两个任命定会搅得朝中之人心慌慌。他亲政已久,早已习惯,并为当回事。因他明日便要去洛阳,趁出发前,他还要处理些许事情。   他先令人将杜誉叫来。   杜誉也有些迷糊,他原本以为陛下要狠扒他的一层皮,结果却是这样。   他愈发不懂陛下,愈不懂,也愈加忌惮,走进崇政殿,便跪下老实谢恩。   赵琮依旧并未叫他起身,只是直接问道:“杜卿可知,朕派你到太原府的目的?”   杜誉的脑袋,细想,总能想明白。   杜誉抬头看他一眼,赵琮缓缓一笑,这显然不是厌弃。   杜誉心中激动,脑中迅速运转,太原府有谁?陛下亲政至今,又曾在太原府做过什么?   那位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消失的那几年,陛下厌烦魏郡王府,连着世子妃的娘家姜家都厌弃上了。姜家可也是个百年世家,赵家王朝在百年之前到底如何,人人皆知。赵家王朝是赵家、孙家与姜家一同打下来的,只赵家有个女儿是前朝贵妃,赵家更是前朝贵族,从而顺利被拥护登上皇位。   这百年来,孙家出了两个皇后,姜家一直驻守太原。   太原府可是重要位置,姜家也是唯一有驻守权的人家,他想到陛下几年前便已派人去分姜未的权,更是想到姜家这几年来的沉寂。   他暗想,原来陛下是这个心思。   他历经两朝,先帝、太后与当今圣上,他都打过交道。前两位可都是万分信任姜家,这一位却——   他再抬头看陛下一眼。   赵琮依然对杜誉笑。   除了赵宗宁与赵世碂,他不信任何一个人。   该抓在手中的,他都要牢牢抓在手中。   杜誉磕头,认真道:“陛下,臣懂得。”   “杜卿果然是聪明人。朕信你,你也有能力,是以才派你去。”   这真是一棍子接着一勺糖,以为要被罢职的时候,却给了个知府当。刚要欣喜时,又扔下这样一颗雷。再度战战兢兢,官家又说这是“信任”。   杜誉暗自苦笑,这要说是陛下设局拉他下水,他都信。只是他也知道,陛下怎会行这般的事?他此时心服口服,并承诺道:“陛下,臣明日便出发去太原府。臣定会与姜大人相处融洽。”   赵琮点头:“有事也不必怕麻烦,尽管传信于朕。”   这就是让他知无不言,盯好姜未,杜誉应下:“是!”   赵琮这才笑着再与杜誉话了几句家常,放他回去。   杜誉出门,遇见进来的赵世碂。   他向来不在乎那些虚的,更何况他已不是宰相,这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讨好一番也无碍,立即行了个揖礼:“见过十一郎君。”   “杜大人不必多礼。”赵世碂依然穿着嫩生生的绿色六品官服,与他道,“据闻杜大人将要去太原府任上?”   “正是。”   “太原府是个好地方。杜大人可要睁大眼睛仔细瞧瞧。”   杜誉抬头看他,赵世碂似笑非笑。   杜誉这心中就特别不是滋味,这位郎君是穿的嫩,才十六岁,也才是个六品官罢了,还是个没甚用处的词臣,瞧瞧人家这神态。活该赵家人当皇帝啊,一个两个地都这般厉害。孙太后当初如何行事,他可是都看在眼里的,任命个知州都要与人议上许多日。更别提姜家了,守着个太原府,就算真有造反的想法,又能干出些什么来?一百年已过,也没见他们家敢造反。   百年前就没能抢过赵家,如今还能抢?   要他说,陛下多虑了。   他暗自摇头,对赵世碂拱拱手:“臣定是要瞧得仔细些的。”   赵世碂这才笑起来:“恭贺杜大人,杜大人慢走。”   杜誉也被他笑得眼一花,心中倒也有与当时楚州知州李志成一样的想法,家中恰有适龄女,倒是可嫁与此人。不待他再想,赵世碂已走进崇政殿,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与宫女与他行礼,也纷纷跟上。   杜誉回过神,这位十一郎君,福宁殿住着,福宁殿的宫女太监跟着,他还想嫁女儿给他?他倒也好奇,这样的侄儿,陛下到底要给他赐个甚样的婚?   他觉着自个好笑,抬脚走下台阶。   “陛下。”   赵琮抬头,见赵世碂背光从外而来,又是一身官服,俊俏极。赵琮明知要克制,毕竟这几日赵世碂已不再与他暧昧,却还是忍不住再多看赵世碂几眼。   赵世碂走到他面前,行了个正经的揖礼,笑道:“给陛下请安。”   这把赵琮逗笑了,他放下揉着额头的手,拍拍身边,“坐。”   “陛下正为何事头疼?”赵世碂走到他身边坐下,并伸手为他揉摩额头与太阳穴,“我听说了,陛下派杜誉去太原,又将黄疏叫回来当宰相。”   赵世碂手上的力道刚好,这让赵琮很舒服,他闭眼,说道:“五年前,便想让黄疏当这个宰相的。他不愿回来。”   “我幼年时候,陛下给我看过他的笔记,确是个怪人,却也的确有本事。放他在地方上待了五年,造福百姓,此时也该让他回来造福更多的百姓。”黄疏从前也是他的得力干将,黄疏的本事,他也是知道的。   “这一回他总该再无话应对,总要老实回来的。”赵琮对于真正得用的人,向来是比较尊重。   “陛下,你可还记得范十悟?”   “嗯?”   “他与黄疏私交甚好,陛下若是直接发任命去宜州,黄疏这等怪人,怕还是不愿回来,一来一回费时间。陛下索性派范十悟去将人劝回来便是。除此之外,陛下还得派几名侍卫同去。一是为了防止黄疏依然不愿回来,侍卫们好绑他回来。二来,陛下,陷害杜誉之人虽然还未知晓是谁,但他们所图的自是权臣之位。黄疏这位新宰相,定是惹人眼。宜州至开封府,路途遥远,宜州山多,且山贼众多,官道上也不太平,死个把人,轻巧得很。”   赵琮睁眼看他:“你怎知宜州这般?”   赵世碂毫不慌乱:“陛下,我看过黄疏的笔记,除了《疏闻》之外还有许多,我都看了。正是因陛下,我才知道黄疏此人,也才能知道这些。”   赵琮信了,点头,并感慨道:“你想的周全,朕的确尚未想到。”他即刻便想传人吩咐下去。   “陛下,可要我派人与范十悟同去。”   赵琮失笑:“宫中侍卫多得很。”   赵世碂也笑,是他太急了。他轻声道:“陛下闭眼罢,我为你好好揉一揉,揉了就不疼啦。”   声音中似有劝哄,赵琮好笑抬眼看他,正要道“是将朕当作孩童了吗”,却撞进两汪温柔得过分的春水当中,那是赵世碂的双眼。   赵琮一个激灵,吓得赶紧再闭眼。   刚说赵世碂这几天不再暧昧,这怕人的眼神便来了。   赵世碂嘴角露出淡柔笑意,他伸手将赵琮的脑袋轻柔而又坚定地扳到自己肩膀上,继续为他按摩,并更轻地说道:“陛下,你歇着。”   赵琮将手缩进袖中,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他这样,仿佛正被赵世碂揽在怀中,偏偏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连动都不敢动。   他明明还要与小十一说姜未之事,说太原之事,说更多的朝中事。   可他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他头一回觉得赵世碂有些可怕。   当初察觉到赵世碂装傻骗他时,他都未觉得可怕,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镇定,即便喜爱上不该喜爱的人,尽管这人兴许也对他有意,甚至与他暧昧。   他虽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却是足够放心的。就如同他的天下,他以为都能掌握在手中,好好地处理。   可是赵世碂这样的言语与行为,突然让他有些慌张。   好像有些事情,是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   好像,喜爱也不仅仅是喜爱。   他也不知,喜爱到底能到达何种地步。   若是有一天喜爱延伸到他再也收不回的程度,他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郎:悄悄抱一下~   陛下:吓死了>_<[故作镇定] 第128章 “自然是喜爱你的。”   翌日清晨, 他们出发去洛阳。   只去一日, 又仅是看花,赵琮也未带太多随行人员。侍卫带了二十人, 宫女太监共十人, 到汴河码头上船, 便往河南府去。汴河也方醒,朝时霞光坦然而柔和地洒在水面上, 赵琮坐在窗前看, 这是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景色。   他正看着,身后有人进来, 他的后背一僵。   来人自是赵世碂。   赵世碂比汴河水面的霞光还要坦然, 他边走来, 边道:“陛下,窗边凉,晨时水上风大。”   昨日,赵世碂一直仿若揽着他一般给他揉着额头, 他不敢动, 只好装睡。哪料他装睡后, 赵世碂又把他给抱了起来!!他更不敢动,赵世碂将他抱到内室中床上让他睡。他哪里睡得着?躺在床上,左等右等,等到染陶进来,他才松了口气。   幸好赵世碂晚上与上峰一同出去吃酒,他才赶紧溜回福宁殿。   真的是“溜”, 虽看似平静,他其实心中慌极了。   赵世碂的举动越来越夸张,他不敢问。问了的话,赵世碂若承认是暧昧,他该如何回应?若是否定了,他才是没面子!   他慌张,赵世碂却这样坦然。赵琮心中便不平,他暗自呼出一口气,才敢转身。   赵世碂今日总算是不再穿他的官服,可他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衫!   袖口掐了祥云纹,腰间是月白色腰带,绣的也是祥云纹。从前赵世碂还小时,他最爱看他这样穿。如今回来,孩子长大了,不愿再穿。不穿便罢,偏偏他今日穿了!   赵琮暗自咬牙,赵世碂是不知道自己穿这身到底有多耀眼?赵世碂一定知道,他是故意的啊。   赵琮心中气,却又不舍得移开视线,连连看了许多眼。   赵世碂笑着,大方走到他面前坐下,还低头给他看:“陛下,发簪是你在杭州买的。我戴了。”   “……”   幸好赵世碂低头,赵琮赶紧狠狠眨了好几下眼睛,才能平静道:“很合适你。”   赵世碂抬头,笑道:“我也觉着,陛下给我的东西,都是合适的。陛下喜爱看我穿天青色衣衫吧?天渐暖,夏日里头我会多穿的。”   “……好。”赵琮觉着自己的心直跳。   天地良心,虽说糊里糊涂也活了两辈子,这真的是他的初恋哪!   心动是头一回!   迷茫也是头一回!   面对这种状况,他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世碂再道:“陛下的手可凉?”他说着,又要伸手。   赵琮手快地赶紧拿起茶盏,避开赵世碂的手,低头喝茶。   赵世碂垂眸微笑。   赵琮听到他的笑声,愈发心慌,放下茶盏,立即岔开话题,问道:“昨日与谁一同去吃酒?”   “说了陛下也不认得的,秘书省的一些同僚,范十悟也在。我提前把陛下的打算与他说了。”   赵琮点头:“也好,今日也有人要去他府上告知的。”   “陛下,范十悟家有个外甥女儿。”   “……”赵琮立即抬头看他。   赵世碂依然垂眸,慢条斯理地为赵琮倒茶,说道:“他与我提了几句,说他外甥女儿很好,陛下也是知道的,他的外甥女便是刘家——”   赵琮伸手抢过他手中的茶壶,阴着脸自己倒。   “陛下?”   赵琮来气,一会儿与他暧昧,一会儿又在这儿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陛下——”   赵琮将茶壶放到桌上,沉声道:“你的婚事自有朕做主,你才多大?那些人瞧你是朕的侄儿,个个想巴结你!你知道什么?老实着!”   “陛下,范十悟想将他的外甥女儿说给萧棠,来问我的话音。”   “……”赵琮的脸瞬间便涨红了。   “陛下,我不娶妻的。”赵世碂再保证。   可赵琮还是听到了他话音中的笑意,赵世碂很得意吧!   小兔崽子!比他还小,还敢这样逗他!   赵琮气得喝尽一盏水,再抬头,只见赵世碂眼中全是笑意,并仔细地看着他。他就知道,赵世碂一定是故意的!就算他是在玩暧昧,谁还不会了?   赵琮冷笑,迅速平静下来,说道:“萧棠是染陶的,其他人不许肖想。”   “陛下,其他人也肖想不了我的。”赵世碂赶紧道。   赵琮再笑:“你家中有美妾,寻常小娘子自是不敢肖想你的,毕竟那样貌美的少见,便是朕也不敢随意为你赐婚的,生怕不如你的美妾们。”   “……陛下。”   赵琮摆手:“朕要与你说正事。”   赵世碂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立即老实下来,乖道:“陛下说。”   “朕派杜誉去太原府,河东本就接壤于西夏与辽。其实朕一直有个怀疑。”   “是何怀疑?”   “当时你还小,尚不知。实际西夏的那位皇子李凉承,五年多前便曾与朕有联系。他当时不过不受宠皇子,却能使动使官为他传信。他对朕的性子十分了解。”   “陛下是怀疑大宋有他的细作?”   “细作本寻常,咱们也有细作在他国。只是什么细作,甚至能明了你的性子?”   赵世碂不解看他。   “你怕是不知,今年元月的大朝会,李凉承亲自过来。他来讨好朕——”   “讨好?”赵世碂的声音不知不觉便阴沉下去。   赵琮讶异看他一眼,赵世碂赶紧又笑道:“他如何讨好陛下?”   赵琮挑起嘴角,似笑非笑:“他效仿你,讨好朕。”   赵世碂皱眉。   “当时人人都以为你已死,他却效仿你来讨好朕。目的,你当能猜到。”   “他想当西夏皇帝,只是他的大哥如今掌权,且圈禁他们兄弟几人。他要讨好你,获得你的支持。”   “朕在意的是,他为何知道你的性子?你当时还小,成日里在宫中,少见外人,甚少有人知道你的脾性。”   赵世碂上辈子与李凉承打过照面,知道此人并不简单,但上辈子乱得早,战火四起。李凉承当时也的确一心向帝位,他登基后,也派人给他送大礼,指望他的支持。   只是他从来不知,李凉承还有这能耐。   明明上辈子时,李凉承并不了解他,也从未派人来摸他的脾性。   这辈子又出了偏差,是谁连这细枝末节的地方都能注意到?   他想到赵琮方才的话,抬头看赵琮:“陛下是担心姜家与西夏勾结?”   赵琮原本还因方才的暧昧与赵世碂的“捉弄”而气,一听这话,反倒是一愣,随后便畅快笑出声。   他命中注定就要喜欢上小十一的吧。   他不过说了这么几句话,小十一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这样的话,他也只能与小十一说。   他的眼神立刻就柔和下来,不复方才的气恼与躲闪,而是直视赵世碂:“姜家驻守河东百年,你也知道,孙家、姜家与我们赵家一同打江山。最后天下落到赵家手中,他们若是服气,孙家为何出了两位皇后还不够,还觊觎皇位?姜家在太原府这百年,心中能安?李凉承能这般知晓你与朕的性子,朕只能想到他们姜家。姜家女,是魏郡王府世子妃。且姜家与孙家关系也匪浅。”   姜家的确心不服,但是姜家无有这个能耐。赵世碂是知道的,毕竟上辈子,姜家穷途末路时,所依靠的根本不是西夏与辽国。   依赵世碂看,另有他人与西夏勾结。   只是他也未说出口,一来,这辈子本就有许多不同,姜家到底如何,他并不敢肯定。二来,他无有证据,不如便听赵琮的。   他看向赵琮,抚慰般地笑道:“陛下,即便真是姜家,也无碍。杜誉是个聪明人,再者这五年你已在分姜家的权。”   赵琮与他说这些,总是很畅快,又感兴趣地说:“你说,朕要帮李凉承抢皇位,还是帮辽国的皇子抢皇位?”   “陛下心中怕是已有论断。”   “你猜一下。”赵琮是高兴的,他说什么,小十一都知道。这件事,他也非要小十一再说一遍,似要应证他们之间的默契。   “西夏。”   “嗯?”   “陛下要帮李凉承。”   赵琮笑得眼睛弯起来,高兴道:“你从何得知?”   “陛下不喜李凉承此人,若不愿帮他,早在五年前便会一口回绝。”   “除此之外还有缘由,你知晓朕派文睿去登州之事吧?”赵琮说得兴致冲冲。   赵世碂却不满:“陛下何以叫他叫得这般亲近?”   “……寻常便是这么叫的。”   赵世碂撇嘴:“陛下叫其他官员不是这般叫的。”   “朕叫萧棠都是叫子繁的。”   “萧棠与染陶迟早都是一对儿,自无碍,是自己人。谢文睿……哼!”   赵世碂今日穿得嫩,又这样行事、说话,赵琮不由便软下声音来:“朕以后不这么叫他便是。”   “陛下,你要记得你今日的话,你只能那般亲近地叫我。”   赵琮心变得更软,点头:“好。”   赵世碂这才又笑:“陛下继续说登州。”   赵琮见他这么快又笑起来,也跟着乐,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心绪仅仅是因赵世碂的话语就来去翻转几回,他继续道:“朕在登州组建水军,与登州隔水相望的是女真。”赵琮拿起三个茶盏在桌上摆好位子,他指着,“东女真,南有宋,西有西夏。”他再拿起一只茶盏,放到三只中间,笑道,“辽国。”   他边笑,边抬头看赵世碂。   他原本还不愿在赵世碂面前表露他的几分心机。   可这是他亲近且信任的人,他为何不能大方示出?在大臣面前不能表露的得意与喜悦,他皆可放心展现。在所有人面前不能言明的计谋与想法,他也能放心告予。   这样说了,痛快极。   赵世碂瞧见他难得的得意,心变得怕是比赵琮的还要软。   “你怎不说话?”赵琮见他沉默,好奇问。   “陛下要我说什么?我就在这里,陛下要做什么,尽管派我去做便是。”   赵琮兴致好,玩笑道:“无论何事?”   赵世碂肯定道:“无论何事。”   赵琮很满意,想接着说,赵世碂却伸手拉住他的手。   太过猝不及防,赵琮没来得及甩开。   赵世碂又顺着跪下来,他双手拉着赵琮的手,摆在赵琮膝上,抬头看向赵琮。   赵琮的兴致方至最高点,被赵世碂这一手刺激得挂在空中下不来。他再度怔愣,怔愣地看着赵世碂。   他等着赵世碂的话。   赵世碂却问:“陛下,李凉承效仿我,学得像吗?”   赵琮点头:“五分相似。”   赵世碂有些委屈:“五分?”   “嗯……”   “既有五分,那便是很相似,陛下是喜爱他,还是喜爱我?”   “……”   “陛下。”赵世碂捏他的手心。   赵琮手心发热,手腕发热,心房也跟着热起来。   糊里糊涂地,他道:“自然是喜爱你的。”   赵世碂翘起嘴角,执起赵琮的手轻吻手面,再抬头,这回笑得比满枝头的夏花还要繁茂:“陛下,我就知道。你最喜爱我,对否?”   赵琮莫名吞咽口水,再度糊里糊涂道:“对。” 第129章 “陛下是我的。”   赵琮躺在床上, 面上满是怅然与恍惚。   他觉着自己真跟魔怔了似的。   同时他也意识到, 玩暧昧,他真的玩不过比他小五岁的侄儿。十一岁就会玩心眼骗人的人, 他指望跟这样的小没良心玩心眼?   好笑!   幸好赵世碂放过他, 也未再抱他, 只是劝他去床上躺一躺,只说躺一觉, 醒来便能到河南府。赵琮恨不得立即独处, 自然是应下,转身就去躺着。赵世碂为他盖好被子, 转身也出去, 替他掩好帘子。   他这才敢抖着手将手从被中伸出来, 赵世碂亲了他的右手。   他抖着左手去摸自己的右手,似乎还有些烫。   这下,他再也没法欺自己。   赵世碂,真的, 在, 跟他, 暧昧。   赵世碂的目的是什么?   赵世碂的确也喜欢上了他?   这该如何是好。   按理来说,他与赵世碂虽是叔侄,但血脉其实已经隔了许多层。如果硬要狠下心来,他没有什么不敢的。他本就是穿来的,他只是怕影响赵世碂的名誉。只是赵世碂如今这般作为,显然赵世碂也已不顾。   他并未打算睡觉, 却也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脑中想了许多。   若是赵世碂打算放纵,他要不要从?   感情这个东西,实在莫名。   他若是无视这份感情,将来无论如何,他也问心无愧。若是真接受了这份感情,他灯油枯尽早死的那天,被留下来的人,岂非很惨?   赵琮又叹气。   他真的是个果断的人,这件事上头却始终下不了决定。   早就做好决定的赵世碂却高兴得很,虽是被他诱哄,赵琮也亲口承认“喜爱他”。他站在船头,望着汴河水,心情极好。   他笑了一番,才渐渐敛起笑容,回想赵琮的那番话。   李凉承敢效仿他?   他冷笑,不管李凉承是对赵琮心有不轨,亦或只是想通过这个法子接近赵琮,都不行。   他转身踩上踏板,去了另一艘船。   他这回也带来了几人过来,他将其中一人叫至船尾,说道:“到得河南府后,你便即刻回开封府。”   “三郎吩咐。”   “回去后,给穆扶去封信,你带上几人,扮作商队,往西夏去一趟。”   “是,随后?”   赵世碂将手背在身后,幽幽道:“给西夏三皇子李凉承送礼。”   “郎君,送什么礼?”   “黄金。”   被吩咐的人一点儿也不多问,将话再学一遍,确定无错漏,才转身隐进船中。   李凉承想要当皇帝,缺什么?   缺银子,缺金子。   赵琮看似也的确想扶持李凉承当皇帝,他不干涉,但既要为赵琮所用,他得将此人调教得乖一些才行。   总是东一个想法,西一个想法,主意多的人,他不敢让赵琮用。   届时他来与李凉承打交道,到底与姜未有无联系,自能一览无余。他帮赵琮把关,好坏都有他在前头挡着。   赵琮一行人离开宫中,将钱月默也带走了,其他三位妃嫔在阁中不出来,宫中霎时便宁静下来。   王姑姑立在宝慈殿的院中,思索一番,手托托盘走进去,一进内室,她阴沉的脸上立刻笑出花,喜气道:“娘娘,陛下与淑妃皆出宫了!”   “嗯。”孙太后兴致不高,懒懒应了声。   “娘娘吃些,婢子挑的燕窝,未经她人手。”   “放着吧。”   王姑姑叹气:“娘娘,您这般,不是个事儿。您看,淑妃不在宫里,合该您得将戚娘子等来叫来宝慈殿好好教训一通。”   孙太后笑:“他们是赵琮的妃嫔,我教训了如何?”   “您是太后,掌管后宫!”   孙太后再笑,这笑话简直太可笑。   “娘娘,您真的就打算一直这般下去?咱们在宫中虚度日子便罢,宫外怎生是好?家中大郎身子至今未好,大娘子也已二十多,却还在宋州,嫁不了人,这回大郎过生辰,她要回来,娘娘召她进宫来说说话吧。”   孙太后漠然道:“他们咎由自取。”   “娘娘,您就别跟婢子装了!”王姑姑“噗通”一声跪下来,膝行到她跟前,“那日,世子也是哭着走的——”   孙太后诧异地低头看她:“他,哭?”   王姑姑点头,哀声道:“你们俩这又是何必!”   孙太后惨笑:“是啊,何必,当初不若从未遇见。”   “当年,您是皇后侄女,他是王府世子,你们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些年来,为何竟这般。娘娘在宫中被束缚,世子在宫外也落寞至此。婢子心中难受。”   “我不觉束缚,他的落寞也与我无关。”   “娘娘?”王姑姑不可置信,“世子为您,他——”   孙太后瞪她一眼,王姑姑噤声。   孙太后警告道:“那件事,只有我们四人知。”   王姑姑立刻磕头,小声道:“是,是,婢子便是死,也不会说出口!”   “你下去吧。”   “娘娘……世子其实有了计谋,您不想听一听?”   孙太后三度冷笑:“他的脑子能有甚个计谋?”   王姑姑立即道:“婢子本不敢与娘娘说,只世子前后与婢子分说一回,只说事成之后,你们便能在一起,婢子就,就……”   “王姑姑,你干了甚些蠢事,你自己心中没数吗?往后,再也不许见赵从德!他嘴上没几句真话,你一句也不许再听!”   王姑姑急急磕头:“婢子不敢,只是婢子听见娘娘在里头哭,世子往外走时也哭,婢子心里头也不好受。当年每回你们见面,婢子皆在场,婢子,婢子也怀念当时的大娘子。”   孙太后心中一酸。   少女时候,是人人都回不去的时光,却也是一提便要心软的存在。   她叹口气,轻声问:“他想了甚个蠢计谋?”   王姑姑眼中精光一现,低头小声说了。   孙太后一拍桌子,不可置信道:“他又疯了?!速速派人去河南府告诉赵琮才是!”   “娘娘!”王姑姑抱住她的腿,急道,“婢子不懂甚个计谋,婢子只知道世子所说的一箭双雕。此事只要成了,姜家获罪,世子妃姜氏定要被休。陛下,陛下……你们俩不就能再在一处?且这一回是,真正的光明正大啊娘娘!”   “一群疯子!!”   “娘娘……”   “不可!”   “娘娘——”   孙太后伸手捏起王姑姑的下巴,弯腰一字一顿道:“此事到我这里便是头。你派人去叫赵从德收手,便说是我令他收手!赵琮并非他想的那般弱小,赵琮厉害得很。他要真敢下手害赵琮,最后死的反而是他!放弃此事,咱们还有好日子好过。若真坚持,那就一同下地狱!只下地狱前,我先扒了你的皮。我虽已失势,折磨你倒也不在话下!”   “娘娘!”   “滚!”   “娘娘。”   “我再说一回,滚!”   王姑姑滚出内室,满面的不甘心。只是孙太后心已死,无论何事皆挑不起她的兴致。   钱月默与赵琮一同去洛阳,倒也高兴,只是她与陛下分坐两条船。   自那日撞上赵世碂与陛下的……之后,她看到赵世碂便有些怵。   偏一上船,赵世碂就钻进了陛下的船中不出来,染陶他们可是放心得很,皆在外头笑着说话。   只有她急!   她急得很,却又不能说出口。   过了许久,赵世碂人是出来了,却高兴得过分。一瞧就是没干好事儿,钱月默暗自忿忿,甩了船帘,独自生气。   飘书纳闷得很:“娘子,您躲在帘子后头看甚呢?可是看陛下?”   “不是。”钱月默烦闷。   “那?”   “你莫要说话。”   “……是。”   过了会儿,钱月默不放心,再度起身去船帘后看,却与赵世碂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一惊,正要收回视线,却见赵世碂竟然还对她冷冷一笑。她一个激灵,反倒醒了过来。   她思索一番,掀开船帘走出去。   他们几人的船上都是贴身宫女与太监,自无人敢胡乱说话,是以钱月默才敢独自与他见面。   赵世碂站在原地等她,钱月默走到他身前,应付地福了个礼:“小郎君。”   “淑妃娘子是头一回出京?”   “正是,幼年时候只去过城郊庄子。这是我头一回出京城。”   “那娘子可要好好观赏一番,我不打扰。”赵世碂转身要走。   “慢着!”钱月默叫住他。   赵世碂回身看她,眼神阴利。   钱月默见他凶狠,不由又往后退一步。   赵世碂这才翘起嘴角,勉强摆出一个笑容:“淑妃娘子有话要与我说?没错,那日我是在亲吻陛下,我没晕,更没醉。”   “你!!”钱月默很气,此人怎的嘴上毫无遮拦!尽然就这般说了出来!   赵世碂也气她,她是赵琮唯一召幸过的嫔妃,他自然气得狠。这回他与赵琮来洛阳看花,赵琮非要带她来。她知晓后,竟然也愿意跟来!明明那日都瞧见他亲吻赵琮,竟还无有自知之明!   因而,他见到她就有些口不择言,甚个话都冒了出来。   他笑得愈发灿烂,眼中阴鸷却也愈多,他往钱月默走近一步,轻声道:“陛下是我的。”   “……”   “你离他远一些!否则我有办法叫你名誉尽毁。”   钱月默回过神,气道:“十一郎君怎的一点道理也不讲,我不若跟宝宁公主说说去,叫她替我做主?也给你好好讲道理!公主毕竟是你的姑母,我也更要将你做的好事告诉她!”   “你威胁我?”   “哼。”钱月默努力撑着。   “即便你告诉赵宗宁,赵琮也是我的。”   钱月默都懵了,他竟然敢直呼陛下名讳!   赵世碂再走近一步,威胁道:“你告诉全天下,我也不惧。只是你要真敢说出去,毁了赵琮的名誉,我要你们钱家满门生不如死。我说到,便能做到。”   “你,你——”钱月默伸手指他,被他的恶意吓得说不出完整话来。   “陛下心中有我,陛下知道我的心思。往后你再不许来福宁殿!别再炖你的那些汤!”   “那是给陛下补身子用的!”   “让你的宫女送来!你不许来!”   “你!”   赵世碂再警告地看她一眼,转身便走。   钱月默被汴河水上的风一吹,心凉得很。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陛下那般温润,怎会对这样的人有那种心思?   一定是他胡说!   这位郎君也太能装,明明这样吓人,却在陛下跟前装得跟只温顺的猫儿似的!陛下成日里都被他骗!   “娘子……”飘书这时才敢从船中走出,小心翼翼道,“您与小郎君说甚呢?怎的似是起了争执。”   钱月默皱眉:“无事。”她转身也走进船中。   这事儿事关陛下名誉,她自不好多说,更不会与人说,也只不过在一旁盯着罢了。她就盯着,若是赵世碂敢对陛下不利,她立刻告诉公主去! 第130章 他嘴角微挑,将赵琮抱得更紧。   午时, 他们到达河南府。   只待一日, 他们不仅未通知当地官员,便是连赵宗宁都未说。赵宗宁原本只打算与赵叔安来洛阳, 来前风声走漏, 许多小娘子要与她同来。她这几年在京中女娘当中声望极高, 索性大手一挥,全部带来, 带了两船的京中贵女。她们在洛阳赏花, 这是洛阳县中近来人人都爱议论的事。许多男郎、女娘都以见得一面公主为荣。   赵宗宁就是这样一个热闹的性子,她既带这么多贵女来, 河南府与洛阳县的官员们虽与她男女有别, 到底一同上门见了礼。随后便令家中女眷陪同, 赵宗宁在洛阳玩得颇有些乐不思蜀,久久未回开封。   洛阳有牡丹,正是花开时节,本就多了许多外地赶来看花的人。有了赵宗宁的光临, 洛阳县内更为热闹。   街道上处处都是花, 有真花, 也有绢花。   只是街市上卖的牡丹花也不过寻常品种。   县衙也应了这份春色,专门选了几处洛阳县内的寺庙,在其中摆了许多牡丹花,供百姓观赏。这些牡丹,大多是洛阳县中的花农所栽,由官府起了个头, 自愿置在寺庙内供人看。   其中也有几盆格外貌美,一看便知不是凡品的,皆是来自于洛阳县内的大户人家。   寺庙内展览出来的,与街市上卖的一样,大多皆是寻常品种。   真正的好品种都在这些大户人家。   好品种的牡丹,娇弱,难养,普通人家养不起。河南府在本朝有个“西京”的名儿,可知这座城的重要性。东京城内的权贵与皇族,都喜在这儿建园子。洛阳县是河南府的治所,风雅起来,却比江南还甚。江南多文人,讲究的是书墨风雅。   洛阳县内,光是权贵们的园子,建了怕是就有二三十个。这些园子既有江南的雅致,更有北方的凛然,权贵之家不缺银钱与古物,园子建得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有雍容典雅的,也有风流俊逸的,更有舒缓雅致,应有尽有。   赵宗宁这些日子,与京中贵女,便是到处做客。   她是公主,家家都要邀请她去观赏的,她们玩得不亦乐乎。   赵琮虽也好奇,倒也知道空闲不多,况且他不愿透露行踪,自是不去这些人家的。他去洛阳县内的寺庙看花,洛阳寺庙多,这回摆花供观赏的共有五处,赵琮也不能每处都去,他挑了景明寺与长秋寺。看了花,还要再去县学看过一回。   因在船上已是歇息过,下了船,他们便一同先往景明寺去。   洛阳城内的路好认得很,他们一路步行,他与赵世碂走在前头,钱月默稍后跟着。钱月默戴了幕离,赵琮倒无有大男子主义,不许旁人看自己的妃子。实在是恰逢洛阳城中牡丹尽开,此时遍地都是人,钱月默生得太好,戴上反而能免去许多麻烦。   人多,自然热闹,街边摆的也都是牡丹。   赵琮看得很高兴,不时停下来仔细看路边的花,哪怕是十分普通的品种,开出的花也是美的,牡丹花瓣叠得喜庆又优雅,他看得很仔细,面上不时露出笑意。赵世碂尽职地在一边陪着,只是笑看,也不说话。   钱月默初时还盯着赵世碂,防止他干坏事儿,后也被这份欢庆吸引。   牡丹花香浅淡,但经不住有这么多的牡丹花,整条街上都是花香。钱月默甚少出门,渐渐也看得目不暇接起来,飘书更是兴奋,不时指着新奇东西给她看。   街上花多,自然也不缺卖花之人,有直接一盆卖的,还有卖单独一根花枝的,更有小娘子挽着竹篮子,卖已摘下的牡丹花。   钱月默虽戴着幕离,也能看出是个美貌娘子,不一会儿便有人走到钱月默跟前,笑着询问:“娘子买朵花戴吧?”   钱月默还未说话,赵琮侧身看来,笑着赞道:“这花儿不错,月娘挑几朵罢。”   女娘都爱花,钱月默高兴地应“是”,立即与飘书挑花。赵琮笑眯眯地看她挑了三朵,朝福禄示意付银子,他回头一看,赵世碂阴着脸站在身后。他一愣,赵世碂已回身走了!   赵琮懵了会儿,立即走上前,叫他:“你站住。”   赵世碂没搭理,依然往前走。   赵琮也未多想,立即去追他。   染陶急急跟上他们,福禄付了银子,将花递给飘书,转身也跟着跑了。飘书纳闷地低头看了眼花,她们方才在挑花,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   钱月默咬唇,看向赵世碂的背影。   她能猜到是什么。   她“哼”了声,这个赵世碂只知道在陛下跟前装!偏偏陛下疼他宠他又样样信他随他!她抬脚,轻声道:“咱们快些跟上。”   “娘子不簪花?”   “回头再说。”钱月默也匆匆跟上。   赵世碂腿长,步子迈得快,赵琮追不上。闹市街头,赵琮到底是皇帝,常年受宫中规矩约束,礼仪已经写进骨子里,也做不出街头大声叫人的事儿来。他急走几步,也追不上赵世碂。   赵世碂走得快,又走得霸道,在人流中,已经撞上了不少的人。他撞了人不碍事,被撞的人似乎都被撞疼,纷纷不满回身看他,他却无动于衷地继续往前走。   前头再走便是一座石桥,赵世碂先拐进临近的一条巷子中。   赵琮这个病弱身子,急走多步,便有些喘气,他再呼出一口气,走到巷子口,回头交代道:“你们在外守着。”   染陶与福禄面面相觑,应下:“是。”   赵琮抬脚走进巷子中,果然赵世碂在里头靠墙站呢,见他进来,也不抬头。   赵琮气道:“你做什么呢!”   赵世碂依然不说话。   “就不能慢些走?撞了那许多人,其中还有老人与孩童!”   赵世碂这才开口,他小声道:“陛下心中只有你的百姓与妃嫔罢。”   前半句话还算句话,后半句话算个甚?   赵琮往他走近,皱眉道:“你撞了人,你说是不是做错了事儿,这儿是闹市街头。”   “总归只有我是最没规矩的!”   “怎的越说越没道理!”   赵世碂低头,彻底不开口。   赵琮又气,也被他这没来由的话说得不知如何应对。   歇了片刻,赵世碂还不开口。他消消气,只好继续讲道理:“咱们是来看花的,是不?你到底所为何事,忽然便走,还走得那样急?你说个理由出来,有理的话,朕怎会怪你?朕知道你的规矩是好的。”   “……”赵世碂不说话。   “说话!”赵琮严肃道。   赵世碂气呼呼地小声道:“你给钱月默买花!”   赵琮一愣。   “还是牡丹花!”   赵琮更愣。   赵世碂索性抬头看他:“陛下是要封她做皇后吗?!”他这会儿已不仅是气呼呼,面上都是委屈与阴沉。   赵琮晕乎乎地看着他的面色,不可置信地想到,小十一是在喝醋吗?   牡丹花于百姓而言不算什么,但牡丹也有另一层隐喻,世人总以牡丹比喻皇后的。   赵世碂见他不说话,更气:“陛下果真是要封她做皇后了?!”   赵琮立即道:“不是。”   “陛下给他买牡丹花!”赵世碂依然委屈。   赵琮方才震惊于小十一可能喝醋的事儿,这会儿回过神来,也才仔细打量他的神色,瞧见他一脸的委屈,心里也可难过了。   他最看不得赵世碂难受。   他也立刻忘了赵世碂撞人的事儿,又解释道:“那花儿漂亮,给月娘买几朵罢了。与皇后又有何关?”   “陛下叫她叫得真是亲热。”   “……在外,不这么叫,如何叫?”   “她在家中排行第二!陛下叫她二娘子便是!”   “……”   “陛下?”   “行,朕下回叫她二娘子。”   就这样,赵世碂面上还委屈着,确认般地再问:“陛下真不立她做皇后?”   “真的。”   “陛下不哄我?”   “朕何时说过假话?”   赵世碂撇了撇嘴,还似不满。   赵琮心疼道:“别委屈了,你都十六了。”   “陛下以后也别再给她买花。”   “好,再不买。”   赵世碂依然委屈地靠在墙上看他,赵琮哭笑不得:“还气呢?”   “陛下抱一下我,我便不气。”   “……”赵琮的心神被赵世碂牵动着,却也还记得暧昧之事。两人这样的关系,两人这样暧昧着,抱?这样可好?他有些犹豫,可是赵世碂看他,越看越委屈。他心里难受,伸出手臂,想要松松地抱一下。   他的手刚触到赵世碂的衣衫,赵世碂已经先一步将他拉近,拢到怀里,并紧紧搂住。   赵世碂的下巴压在赵琮的肩膀上,在赵琮耳边依然委屈道:“陛下,你要记得方才的话。”   赵琮双眼发直,毫无反应,他已被抱懵。   “陛下?”   赵琮缓缓回神:“好。”   “这样,我就放心了。”赵世碂委屈说话,面上却早已没有方才的委屈之色,眼中流光溢彩,他嘴角微挑,将赵琮抱得更紧。   两人再从巷中出来时,赵世碂面上满是笑容,赵琮脸色有些红,却也尽量平静,倒也看不出异常。   染陶松了口气,赶紧小声道:“陛下,方才撞上的几人,咱们给了银子。”   钱月默也点头:“陛下放心,妾赔了不是。”   染陶笑:“娘子亲自赔不是,可把那些人给吓着了。”   赵琮朝她微笑:“做得很好。”   “都是妾应做的!”钱月默高高兴兴地福了个礼。   赵琮还要再说话,赵世碂转身朝前走去,众人又是一愣。赵琮有些尴尬,这种坏脾气到底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在,说吃醋就吃醋,一点道理也不讲!   但他虽尴尬,心中也有些新奇,更有些高兴。   兴许这就叫甘之如饴?   头一回有这感触的皇帝陛下,赵琮转身朝赵世碂走去。赵世碂见他回来,才露出乖乖的笑容:“陛下,我们去景明寺。”   “好。”   赵世碂的手垂在身侧,与赵琮的手不时碰触,却并不相握。赵琮知道自己应该将手收回,或者收到袖中,可是好不舍。   他索性让手掌舒展得更为自然些。   赵世碂面上笑容更甚,他还转身看了钱月默一眼,露牙一笑。笑中有威胁,还有得意。   “……”钱月默顿住脚步。   “娘子?”   钱月默暗自气愤:“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钱淑妃女士:我好恨!那个骗子,骗走了陛下的视线,骗走了陛下的心神,还想骗我们陛下的身体?!我好恨,恨吾不能揭穿此人真面目啊!   对洛阳园林感兴趣的可以看《洛阳名园记》,北宋李格非写的,李清照的爸爸哈哈。 第131章 七郎?!   景明寺是前朝留下来的寺庙, 已有几百年的历史, 在城内很有些名声,位于城内的东部。共有三道门, 他们一行人走进, 一门内的空地上摆着的皆是盆栽牡丹, 正有多人观赏。此处的花比之街市上的,种类又纷繁了不少, 赵琮上前随着人潮一同看。   钱月默也好奇, 自然也跟着。   赵世碂却回头威胁看她,暗示她远一些。   她毫不畏惧, 对上赵世碂的目光。   赵世碂似笑非笑:“后头有不少摊贩卖些小玩意儿, 娘子不妨去看看, 在这儿看花有什么意思。”   钱月默道:“在这儿看花,有意思得很。”说罢,她嫣然一笑。   赵世碂在赵琮跟前故意装委屈是真的,想惹赵琮心疼, 但他厌烦钱月默也是真的, 真得不能更真。身为男子, 与女娘计较有失身份,他也知道。但他偏偏看钱月默不耐烦,瞧见她浑身便不舒坦。毕竟钱月默与赵琮是唯一有身体接触的,赵琮那样喜爱她。   她这么一笑,赵世碂愈发笑得露出牙齿,有些阴冷, 低声暗含警告地说:“娘子当有自知之明。”   “是谁该有自知之明?”钱月默故意问。   赵世碂又被她一激,她钱月默是赵琮的妃嫔,于情于理,只要赵琮答应,便是跟着赵琮跟到天边去也合乎规矩。赵世碂的眉毛一皱,正要再说话,赵琮回头看他:“来看花,这花美。”   “……”赵世碂只好再舒展开眉头,笑着上前与赵琮说话。   飘书拉着钱月默,轻声道:“娘子,小郎君怎的对您有这样大的敌意?”   钱月默轻松道:“无妨。”   “婢子心里头有些慌……小郎君一会儿笑一会儿怒的……”   “别怕,走,看花去。”   钱月默再度走到他们两人身后,赵世碂偶尔回头瞪她一眼,她权当没瞧见。   他们看了一门内的花,又去二门内转了转,几乎均是些小摊贩。只是近来人人都在赏花,卖的也都是与花相关的物什,虽制造不算精致,却都很有趣味。钱月默的视线终于被吸引,与飘书等人流连于此,就连染陶都与她们一同逛。   福禄、侍卫则是陪着赵琮与赵世碂往更深处走去,更深处有个池子。今日来人都在看花,池子边没花,反倒清净。池边还有个亭子,赵琮看福禄等人一眼,他们留在原地,赵琮暗自叹气,走进亭中,赵世碂自也跟上。   赵琮这才回身看赵世碂,无奈道:“你为何与淑妃那般?”   “她跟着我们。”   赵琮更无奈:“是朕带她出来的,她自进宫,一直约束着。难得出来一回,也让她玩得尽兴些。她是女娘,你又何必针对她?”   “陛下到底还是不舍你的宠妃。”赵世碂撇嘴。   赵琮看乐了,往日里凶起来比谁都煞气,办起正事儿来也比谁都令人放心,这会儿倒好。方才两人抱都抱过了,赵琮虽知道这样不对,但这暧昧也就差一层纸而已,早晚都要捅破,只是也不知道谁要去捅。   虽说也还没捅,赵琮却平和许多。反正他已经抱过了,这件事情上头,他也不无辜。   他也不再强装,伸手拽赵世碂的衣袖:“坐。”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赵琮头一回与他有接触,虽说还隔着衣衫,赵世碂再想装委屈,也不由高兴地露出笑意,坐在赵琮身边。   赵琮拉他坐下后,也未说话,只是又收回手,看着亭外的人流。   大宋一向重经济,寺庙多,空地也。因而每月,这些寺庙都会专门挑几个日子出来,给百姓们进来做些交易与买卖。   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赵琮一直知道,却也从未亲眼见过。这会儿他坐在安静的亭中,寺庙中檀香味道很浓厚,且景明寺又是经年的老寺庙,禅意很重。偏偏寺庙此时的人间烟火气与它融洽得很,差别分明,合在一起也毫无怪异感。   于赵琮而言,这些都是仅看便很享受的东西。   赵世碂也不打扰他,只是静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陛下,常出来看看,很不错吧?”   赵琮笑着点头。   赵世碂见他高兴,心中也高兴,低头浅笑,陪他静坐。   他们俩就这般,并排坐着,一同望着亭外百态,心中都愿辰光能走得再慢些。   但辰光从不以他们的思绪而变,不知不觉,一个时辰便已过去,他们还要去长秋寺。赵琮先起身,正要出亭子。   却见从亭子右首处的小径内走出几人,是几位年轻郎君。个个生得风流倜傥,他们谈笑风生,一看便知出自大家。   赵琮怕被人识出身份,低头要走。   那几人中,为首的郎君已经先道:“这位郎君请留步。”   赵琮装作未听见,依然往前走,那位郎君干脆大步走到赵琮面前,笑道:“这位郎君——”   赵琮无奈抬头,他一见赵琮的相貌,愣了愣,立即笑着浅浅一揖:“郎君是从外地而来罢?江某生于洛阳,长于洛阳,从未见过郎君这般人物。”   赵世碂眉心紧蹙,如今是只要长得有些模样的,与赵琮搭话,他看着都不痛快,更何况这一位可不仅仅是有些模样,且这人未免太过自然熟。他上前一步,半拦在赵琮面前,低头不屑看他。   赵世碂生得太高,他比赵世碂要矮些,被赵世碂这么一拦,倒也不气,反而再笑:“不知二位郎君从何而来?”   赵世碂与赵琮皆未说话,他依然自然熟,先介绍道:“我乃洛阳城中江家大郎,江谦,江言欢,二位叫我言欢即可,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赵琮与赵世碂却不约而同对视一眼,他们立刻知道此人是谁。   赵、孙、姜三家是前朝贵族不假,却也仅是几百年的世家罢了。   要说真世家,还得属洛阳城中的江家。江家历经数朝,战乱、天灾,哪样没有经历过?因江家一族人丁始终兴旺,且知道趋利避害,再加之大约真有上天眷顾,他们家的嫡系血脉从未断过。   到了赵、孙、姜三家联合造反时,江家虽不参与,却直接送出半副身家,大宋开国后,太祖原想封他家做开国公,当时江家的掌家人一口回绝,只领着江家一族住在洛阳城中。他们不科考,不过问朝中事,只在这洛阳做悠闲世家。   赵琮一直对江家很感兴趣,只是江家人胆子小得很,即便是他亲政的大朝会时,也只派了个族中小辈去京中送贺礼。赵琮原本当江家人有些畏缩,毕竟如此胆小的可不多见,没想到今日这么一见,他才知道,江家是真聪明,也是真风雅。   任他江山万代,他们只管风雅度日。   瞧瞧人家郎君这模样,穿戴无一不是珍品,偏看起来素雅得很。这样的世家,子弟却这样亲和,眼中是真纯净。   只这一眼,赵琮对江家的感观便十分好。   但再好,他也不会暴露身份,只是江家大郎江谦即便非要问他身份,言语与形态也实在无法令人生厌,他笑道:“确是从外地而来,我在家中行七。”   江谦知道他是不愿暴露身份,笑着说:“七郎君!”他说罢,又再看赵世碂,“这位?”   赵世碂已十分不耐烦,他看得出来赵琮十分喜爱这江大郎。要说这江大郎,生得好,也会说话,谁瞧谁喜欢。就是谁瞧谁喜欢,他才厌恶。他撇过视线,看向赵琮,轻声道:“七郎,我们要走了。”   七郎?!   赵琮怔愣,偶尔在外,他也曾被人称过“七郎君”,他并不陌生。却是头一回被人叫“七郎”,七郎与七郎君不同,七郎君是尊称,七郎是——   他的心被赵世碂这声叫得麻酥酥的。   赵世碂似已察觉,唇角泄出笑意,伸手拉他手腕,再道:“走了,七郎。”说罢,拉着他就要离去。   这动作倒也寻常,男子之间平常有急事也常这般的,江谦倒也没觉着奇怪。他见两人真要走了,有些急,这样好的两位人物,他还未结识呢!   他立刻追上前两步,说道:“两位郎君且留步!今日在景明寺相遇,也是有缘。你们既是外地人,怕也知道洛阳城中园子多。我家在邙山脚下正有个园子,名叫锦园,园中有瀍水流过,雅致得很。这几日,园中正热闹,牡丹开得也正好,二位若不嫌弃,可能来赏个光?”   赵琮脚步一顿,这江谦倒是真诚相邀,他也想认真婉拒一回。   可不待他婉拒,江谦又道:“宝宁公主也要去我家园子的,二位不想一睹公主风姿?”   赵琮一听妹妹在,更想快点走。   他笑着对江谦再度表示婉拒,回身要走。   身后却已经又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江言欢,你为何不等我们便先要出来!”   赵琮再度想捂面,他要知道妹妹也在景明寺,他就不来了。   他无奈地看了赵世碂一眼,赵世碂朝他宽慰一笑。赵世碂挺愿意赵琮在洛阳多留几日的,政事是处理不完的,趁着好时光,多在外走走才是正经事。赵琮的身子不好,宫中人就怕他伤到,轻易不让他行动。   赵世碂却觉得,天气好的日子里多走走才是对的。   他大方回身,看向小径深处走来的赵宗宁,露出笑容。   赵宗宁看到赵世碂,一愣,再看到他身后的赵琮,惊喜道:“哥哥?!”   “……”在场众人纷纷傻眼。   赵宗宁已经欣喜地提起裙子,快步走到赵琮面前,撒娇道:“哥哥,你可是来找我的?怎不早些告诉我!”   赵琮无奈极了,这回是真要在洛阳再多待几日了。   赵世碂替他说:“陛下是趁今日旬休才来洛阳看花。”   “哥哥既然来了,多待几日,我们还可一同去看洛阳的县学!”赵宗宁直接挽住他的胳膊。   江谦等人这才纷纷回神,跪下行礼。   “快起吧,这儿人多,无需这般。”赵琮立即叫起。   赵宗宁兴致冲冲地指着江谦道:“哥哥,这位是洛阳江家大郎,江谦江言欢!”   “朕已知晓,江家大郎很好。”   赵宗宁听罢,挽着赵琮,笑得欢甜。   赵世碂一瞄,暗想,赵宗宁不会看上江谦了吧?   正是此时,钱月默又带人找来,她一见到赵宗宁,面上涌上的全是惊喜,不知不觉便叫了声:“公主……”   赵宗宁回头看她,笑问:“淑妃娘子也来了?你戴有幕离,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   钱月默笑得羞涩,也暗自感激幸好有幕离遮面。   江谦等人听闻她是宫妃,个个低头,不敢再多看。   赵宗宁却笑着又看了江谦一眼,钱月默察觉到她的视线,跟着看过去,瞧见一位格外俊逸的郎君,心便沉沉一落。   而赵琮也不再久留,与江谦再说几句话,转身带着赵宗宁便走。他的身份既已暴露,明日总要与当地官员、权贵人家见面。既要多待几日,也不急在今日将花看尽,这儿人多,久待终究不好。   他们一行人就此离去,江谦倒挺高兴,也不再与众人闲聊,而是也家去,将陛下来到洛阳之事告诉家中父亲与祖父,其他人均这般。   不到半个时辰,洛阳城内的官员与大户人家就全已知道陛下来到洛阳的事。   赵洛,也就是当初赵琮亲政时主动去崇政殿商讨州学的人,如今倒又回到洛阳县。只这回,他再不是知县,他已升任河南府知府,更兼管理京西北路的州学、县学一事。   他知道陛下来到洛阳,兴奋坏了。他是很佩服陛下的,自己也是陛下重用之人,立即便准备去宝宁公主在洛阳的别院拜见陛下。   在众人来拜见之前,赵琮正坐在赵宗宁的别院中与她说话。赵世碂、赵叔安与钱月默均在场,说的无非也是些洛阳见闻。大家都熟悉,且是家人,又正是好时节,几人坐在花厅中说得不时笑出声。   赵琮也惦记赵叔安的亲事,还特地问了回。   赵叔安不好意思道:“多谢陛下关心,只是我——”   赵琮笑:“别怕,朕又不是逼你。只是你当换个心态,若是遇到好的,你这般,岂非就要错过?”   赵叔安感激看他,应道:“是,叔安知道。”她说完,好奇地看赵世碂,“十一弟弟呢?”他们俩同岁,但她比赵世碂大几个月。   “嗯?”赵琮一时没明白。   “十一弟弟可相好了人家?”   “……”赵琮沉默,且莫名有些尴尬。   赵世碂这时起身,说道:“陛下,你来时坐了挺久的船,早说要歇息,我陪你去吧?”   赵宗宁一听她哥哥累,立即点头:“哥哥快去!澈夏你陪着哥哥一同去!”   赵琮也不多说,他也的确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题,索性起身随着赵世碂一道往后头走去。   他们俩走后,赵叔安起身道:“宁娘,我有些累,我也回去歇会儿。”   “你去吧,今日午膳你又没用,回头我让澈夏给你送些吃的去。”   “嗯……”赵叔安长得娇美,是令人一见便想要呵护的美。赵宗宁既是她的闺蜜,实际上也是她的姑姑,向来护着她。她很依赖赵宗宁,听罢赵宗宁的安排,便甜甜笑道,“还是宁娘对我最好,我不嫁人。”   “快去歇着吧!我要真不让你嫁,往后你瞧见心仪的郎君,怕是就要恨我。”   赵叔安笑出声来,扶着女使的手到后头歇息。   厅中只剩赵宗宁与钱月默。   赵宗宁回头看她,关心道:“淑妃娘子可要去后头歇息?”   钱月默低头,不语。   赵宗宁与她认识多年,却又不是十分熟,因而说话时便不如对赵叔安那般熟稔。她见钱月默不说话,再道:“淑妃娘子怕是也累了?”   钱月默还是不说话。   赵宗宁便挑了挑眉,她看钱月默。钱月默也长得美,她喜欢长得好看的,好看的人,她也会宽容许多。她原本有些不耐,见钱月默这般模样,到底又道:“淑妃娘子若不歇息,不如我叫孙郎君来,我们一同画画儿玩?他什么都会的。”   钱月默终于抬头,轻声问道:“公主不嫁人吗?”   赵宗宁一愣,她的婚事向来少有人敢提的,也就她哥哥、赵世碂与赵叔安敢与她提,她与孙竹蕴相处得挺好的,这也不妨碍她将来招驸马啊。她有些不满,但见钱月默抬头看她的忧愁双眼,以为钱月默是在担忧她,不满又消了。   她笑道:“大约总要寻个驸马的。只是我不嫁,他嫁来我的公主府。”   她说得骄纵,钱月默又问:“公主可是看中那位江家大郎?”   赵宗宁无谓点头:“是啊。他长得好,身份、家世皆好,配得上我。且他又不为官,若要寻驸马,他最合适。他性子不错,眼神纯净,哥哥也能放心。”   赵叔安心思纤弱,且是真正的小女儿家,这些话,她不爱与赵叔安说。   她寻常也无人可说,这会儿倒觉得与钱月默说说倒也不错,钱月默名义上是她的半个嫂嫂,说一说也无碍。   钱月默听罢,“哦”了一声,随后她便站了起来,小声道:“公主,我也想歇会儿。”   “去吧,这儿院子多的是,我让人带你去,你尽管挑。只要喜欢,愿意住哪处,便住哪处。安娘每回来都住不同的院子。”   赵宗宁与陛下是一样的,若真心待一人,便能将对方捧上天。   这些,钱月默都知道。她也知道,她能得赵宗宁这番关心,也只不过是借陛下的光。   赵宗宁也的确给她面子,将她送到厅外,她将走,又小声问:“公主可是喜爱那位江家郎君?”   赵宗宁挑了挑眉,反问:“喜爱?”何为喜爱?她喜爱华丽衣衫,也喜爱美丽容颜,如果这叫喜爱,那她大约是喜爱江言欢的?毕竟江言欢样样满足她的要求,她看着不烦,且赏心悦目,她笑,“大约也是喜爱的吧。”   钱月默咬唇,低头要走。   赵宗宁叫住她:“淑妃娘子久久未有身子,可要我帮你寻个名医来调养一番?”钱月默只能算她半个嫂嫂,她作为皇帝的妹妹,不该说这种话。但她见钱月默文文弱弱的,也希望她能多个孩子傍身,不由便说了这些。   钱月默低头,摇头道:“子嗣皆是缘,大约我的缘分还未到,多谢公主关心。公主莫要再送。”她福了一福,转身往外走去。   “……”赵宗宁有些纳闷,她往常祝其他夫人早生贵子,且要为她们引荐大夫时,她们都很高兴的。   她不解地目送钱月默离去。   明明正是人间富贵花尽开时,天地之间满是欢庆,这位淑妃娘子的身影为何这般忧伤?   她站了一会儿,澈夏从外回来,向她禀报陛下之事,又好奇道:“公主,婢子回来时,瞧见淑妃娘子似是哭了呀,眼圈竟然是红的。”   赵宗宁大惊,心道不止于此吧?她言语之间并无凶狠呀!   她感慨,这还真是位多愁善感的娘子啊! 第132章 “赵世碂要是死了,你们一起陪葬得了。”   赵琮挑了个临水的院落住, 澈夏再问赵世碂想要住哪处, 他直接道与陛下住在一处,澈夏也无怀疑, 待赵琮选好地方, 行了礼便去向赵宗宁复命。   染陶给他们俩倒了茶水, 也带人一同退出。   赵琮靠在榻上,低眉看着矮桌上的茶盏。   赵世碂轻声问:“陛下可要去后面看湖?”   赵琮抬头看他, 眼神直接。   十六岁是个很尴尬的年龄, 却也是个很重要且有几分标志意义的年龄。大宋男子,除了家贫实在没钱娶媳妇, 抑或男子不愿早早被约束, 大多十六皆已成家。赵世碂虽与他说过“我还小呢”, 其实也不过是说了玩笑而已。   这些日子,不仅赵叔安问这样的话,赵宗宁已替他相了许多小娘子。方才来的路上,澈夏特地说给他听。赵宗宁自然是好意, 也是真心替赵世碂打算, 她这回之所以愿意带这么多小娘子来, 实际就存了替他相媳妇儿的心思。   赵琮这般直直地看着赵世碂,心中却有些无力。   他们俩已经暧昧多日。双方心知肚明。   暧昧的纸何时能捅破?只是捅破又能如何?捅破了,他们俩还是叔侄。   赵世碂却被看得有些心慌,声音放得更轻,小心问他:“陛下,你是生气了?”   “嗯?”   “澈夏说的那些话, 陛下听听就罢了,我不娶妻的。”   “为何不娶妻?”   赵世碂噎住,因他心中已有人,却是一个暂时还不能说出口的人。他们的关系还未变,此时说出来,赵琮能答应?   赵琮看他噎住,心中起了凉意。赵琮不禁想,难道他们俩注定了只能暧昧?   赵世碂走到他面前跪下,将手放到赵琮的膝上,赵琮将他的手打开。   赵世碂仰头看他,赵琮索性侧过脸,不看他。   这样不知何时是个头的僵局,令赵琮不适。   “陛下。”赵世碂小声叫他,赵琮依然侧脸垂眸。赵世碂叹气,说道,“陛下,我很早就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只是总不到时候——”   赵琮打断他的话:“怕是再也没有这个时候。”   “有的!”赵世碂严肃反驳,“快了,真的快了!”   赵琮这才看他,他也抬头看赵琮,两人对视,谁也没眨眼睛。   “陛下,再等我几日。”   赵琮的眼睛撑不住,先眨了几下,赵世碂依然未眨。赵琮却真的有些好奇赵世碂的所谓“几日”到底是何意思,难道再过几日,他们就不再是叔侄?他们的关系还能有所变?   “陛下,你信我。”赵世碂再道。   赵琮其实是不信的,这就是一盘死局。他有时想把赵世碂紧紧拽在手里,即便是死局,困在一起也是好的,是以这些日子他放纵着自己与赵世碂的暧昧。他们拉手,他们拥抱,他甚至暗自期待,是否下一秒,他们将要亲吻?   此时他却有些清醒,他似乎不该这样自私,他独留寂地便好,他要将赵世碂推出去。他要给赵世碂娶最配得上他的人,让赵世碂过得比天底下的每个人都好。   只是他没说出口,他只是对赵世碂笑了笑:“朕信你。”   赵世碂立即露出灿烂笑容。   赵琮看得有些痴,只想将他的每份笑容都记在脑中。   毕竟这盘死局是注定没有活口的,他也不过度一日,便骗自己一日罢了。   此时的赵琮并不知晓,仅仅一日,他们俩的死局真的开了个活口。   只是这个活口,不是赵世碂等待多日等来的,也不是他赵琮费尽心思得来的。   这是个令所有人都未想到的活口。   很久之后,赵琮也不知,那一日的那些事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没有那一日,他们俩是否真的能做一辈子的叔侄?如果没有那一日,往后的日子,尽管无有心意相通,尽管含有欺骗与隐瞒,却到底能相伴一生。   无知,却也快乐。   可覆水终难收,经年也难忘。   赵琮住到公主府别院的翌日,洛阳当地的官员与有头有脸的人家皆来拜见,赵琮一一见了,又与赵洛说了半日的政事。赵洛说起州学、县学的事儿来就停不下口,赵琮就喜欢他这点,被他说得也很有兴趣。   赵洛立即又道:“陛下,近日城中花开,下官思虑一回,学生们只读书却也是无用的,总要通些风雅。只是学堂内,贫穷人家占多数,往日也无机会。这回,下官做主,便以‘牡丹’为题,学生们作些字画,题些诗词,作些曲也成。”   赵琮点头:“这想法有趣味。”   赵洛乐滋滋地笑着说:“上个月,下官便与诸位大人议好此事,连地方都挑好了。”   “是何地方?”   “是洛阳城内江家在邙山旁的园子!上月定下日子后,寻地方时,他们家听闻,主动要供园子给咱们用。陛下,这江家可是好人家,家中虽有族学,却又时常为学堂里的孩子置些笔墨纸砚。”赵洛说完,又道,“这回的事儿,本不算比拼,也是江家提出,届时由专人选最好的三人出来,也由他家出资,一人送一套文房四宝,不贵重,就算给个彩头。学生们听闻此事后,倒是又有更多干劲。”   赵琮这么一听,愈发觉得江家有意思,他问:“此事,朕怎的从不知晓?”   赵洛不好意思地笑:“江家为人谦和,从不要虚名,总要下官莫与人言道。只是这回……”   只是这回,他在这儿,也定要去亲自看一眼,到时候瞒不过去,赵洛才告诉他。   “这样好的人家,你该早些告予朕知道。”   “是下官有罪。”   “罪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得的?”赵琮笑,“你去吧,届时,朕与你们同去。”   “是!”   这边就定下了行程,赵琮也暗自笑,没料到还真要去江家园子。   晚间用膳时,他将此事告诉赵宗宁等人。   赵宗宁听罢,高兴道:“哥哥,我原也要去他家园子玩的!据闻他家园子造得格外精致。”她又道,“哥哥,你觉得江言欢此人如何?”   在场都是她的亲人,她又是个放肆的性子,因而说得格外直接。   赵琮抬头看她,见她笑眯眯的模样,不禁也笑:“宝宁公主是瞧上江家大郎了?”   “他长得好,家世好,又不做官,即便做驸马,也不愁坏了人家前程,多合适做我的驸马呀?”   她这话一出,赵叔安掩嘴直笑,赵世碂也挑眉看她。   赵琮更是笑得放下筷子:“哪有你这样坦荡的?”   唯有钱月默低头喝着碗中汤。   倒也没人在意到她,赵宗宁继续笑:“坦荡不好?哥哥,你明日再去多看他几眼,若是觉得不错,就给我赐婚吧!”   赵叔安伸手刮她的脸,轻声道:“羞羞。”   赵宗宁攥住她的手:“是是是,我羞,乐安县主日后一定不羞的!”她回手也去刮赵叔安的脸,两人笑闹成一团。赵琮好笑地看着,也不拦她们。又不是宫里,在外头不必太拘束。   用完膳,他与赵世碂一同回院子时,他还感慨:“宁宁似乎真的喜爱江言欢。”   “她哪里是喜爱。”   “嗯?”赵琮不解。   “陛下,公主性子再直率,也是女娘。哪个女娘提起心上人,是她那般模样?公主只不过瞧江言欢样样都合适才这般说罢了。”   “果真吗?”赵琮不懂女儿心思,他回身,“你如何得知?”   赵世碂暗想,上辈子,赵宗宁嫁了三位丈夫,长得都比江谦俊俏多了,一个接一个地死时,赵宗宁眼睛都未眨一下。人家小娘子,死了只猫儿狗儿的还要哭上一月。本质上,赵宗宁与他是同一种人,心冷且硬。他直到心中放上赵琮,才明白心悦一人到底是何滋味,又到底是何形态。   赵宗宁那样随便说句话便定下驸马来,怎会真心喜爱?   她这辈子的身份更高,资本更多,活得也更恣意,一个驸马她不喜爱,自能找更多的,讨好她的人多的是,她有何好担心?   但他也不好直接与赵琮说这些,他笑道:“陛下,你就想想染陶姐姐,她与萧棠。”   染陶虽是女官,但也是女子当中十分厉害、能干的人,别提她遇到萧棠了,她一听到萧棠的名字便……   赵琮点头,慢声到:“明日且先看看此人如何吧。”   待赵琮歇下后,赵世碂出来,打算去找赵宗宁再说一说她驸马的事。她是赵琮的妹妹,他也定要关心的。如果能够,他也愿赵宗宁这辈子能遇到一位心意相通之人。他挑了近道,却不料绕过一处偏僻地方时,他见到小径的花石上竟然坐着钱月默。   他停住脚步。   钱月默身后的飘书慌忙给他行礼。   他上前,问道:“娘子是在赏月?”   钱月默抬头看他,眼睛迷蒙。赵世碂不免愣住,钱月默饮酒了?!   飘书见被发现,立即跪下来,抖着声音吓道:“请小郎君帮我家娘子守住这件事儿,咱们娘子不是存心的,她不知那是果酒,只以为是果子露,便多饮了几杯,上头了,婢子陪娘子出来散一散!若被陛下知道娘子在这儿,在这儿……”   赵世碂才不会如此嘴碎,况且赵琮知道了更要过问,他才不给赵琮找事儿做,他更不会管钱月默饮的到底是果子露还是果酒,就算是醉倒了又关他甚个事?他只是沉声道:“天也已晚,扶她回去吧。”   “是!多谢小郎君!”   赵世碂抬脚要走,钱月默却叫住他:“小郎君——”   赵世碂顿住脚步,钱月默轻声问他:“小郎君,你是如何知晓心悦之情的?”   “娘子!”飘书吓坏了,只差去用手捂钱月默的嘴。   赵世碂看她一眼:“你下去。”   “小郎君——”   “下去!”赵世碂怕钱月默乱说话,说出赵琮来。飘书被他的气势惊到,从地上爬起来,退出二十尺之外。   赵世碂低头威胁:“你发什么疯,我管不着,也不会说给人听,但你要管住你自己的嘴!”   “小郎君是如何知晓的?”钱月默却执拗地问他这个问题。   赵世碂不喜她,冷笑道:“你是心悦谁?你可是宫妃,你是想死?”   钱月默却忽然轻声抽泣起来,赵世碂往后退一步,心道这位最为知礼的淑妃怎的好端端地便发起疯来!若是被赵琮知道钱月默哭的时候,他在场,可是要误会的。他又将飘书叫回来,怒道:“拿帕子堵了她的嘴!成何体统,哭哭啼啼,陛下若知道了,该如何?陛下最重规矩!”   飘书也跟着哭,还不敢哭出声,直点着头,用帕子堵了钱月默,将她强拽回去。   赵世碂松了口气,却还暗自想,都是些什么事儿!   隔日清晨,他们一同去锦园。赵世碂还看了钱月默一眼,见她如往常一般,这才放下心来。他倒不是担忧钱月默,只是钱月默是赵琮的妃子,若是生事儿,都在影响赵琮。   他们午时到得锦园,洛阳世家大多都在,见赵琮从马车上下来,纷纷跪下行礼。赵琮定睛一看,孙博勋与孙沣竟也在。孙博勋是常住洛阳的,赵宗宁与他先后来洛阳,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不知。只是孙博勋没脸去公主府的别院拜访,也知道他赵琮不会见他。   赵琮还当孙博勋真要退出这个世家圈,不料他们父子还是来了。   孙沣倒真的有些怕赵琮,老老实实地站在他父亲身后。   赵琮浅浅一笑,叫起后,便率先走进去。   孙博勋立即抬头,鹰样的眼神直射孙竹蕴。孙竹蕴面如沉水,跟在赵宗宁身后,只当没瞧见,一点儿眼神也未分去。孙博勋低头,待他们都走过后,他小声对孙沣道:“你今日便盯着孙竹蕴,与他坐得近些,定要寻得机会与他单独说话!”   “我知道。”孙沣不乐意道。   “今日到底能否成事,就看你了!”孙博勋怒斥。   孙沣急:“他这个大活人,我哪能跟住他。我看他做面首做得痛快极,面色红润,穿的衣裳料子比咱们还好呢!再说了,他到底有什么能耐,与他娘一样不知廉耻,我是他父亲,为何要去讨好他。”   孙博勋懒得与他解释,只道:“你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是——”   江家特地选了块空地,上头置了二十几张长桌,桌椅之间还有牡丹花与其他盆栽,这是给学生们作诗作词等用的。空地前,更有舒适高椅与桌子,赵琮等人便坐在那儿。   赵洛笑着介绍道:“陛下,今日是头一天,学生们先写些诗词来。”   赵琮环顾一眼,很满意,笑道:“朕来晚了,这便开始罢!”   “是!”赵洛走到所有学子面前,说了规则,再勉励一番。学生们跪下高呼三声“万岁”,再向各位老师行礼,随后一一落座,开始比拼。   期间也无人说话,赵琮悠闲地看着桌椅之间的少年们。   有大有小,小的八九岁,大的十六七岁的也有,穿着一样颜色的衣衫,浑身都是朝气。他看到十六七岁的学生,不由便将之与赵世碂做对比。赵世碂比他们高,也比他们俊俏,作为家长,他自是得意。他不免往右去看赵世碂。   因有官员与世家陪同,也算是个正经事,赵世碂并未坐在他身旁,且离他有些许距离。   他往右看去,却发现,赵世碂竟然也在看他。   两人对视后,赵世碂对他绽开笑容。   赵琮没忍住,垂眸收回视线,嘴角也露出轻微笑意。   不管死局还是活局,见到他,还是忍不住便要笑。   赵琮心情更好,不时与近前官员说话。   赵世碂一直盯着赵琮,见他看了会儿,又去看下面比拼的学子。赵琮看一位学子,看的时间较长。赵世碂不满看去,倒也是个十六七岁的模样,长得也不错,细皮嫩肉,白生生的模样,他暗自“哼”了声。   直到赵琮已经收回视线,他还不满地盯着那人瞧。   赵宗宁坐在他身旁,正与江言欢说话,两人不时笑出声。他另一侧的钱月默倒是从头到尾地沉默,真跟她名字似的。赵世碂难免心中起了好奇心,钱月默是心中有了谁?她一副自己还模模糊糊不解的模样,竟来问他。决计不会是赵琮,否则飘书不会吓成那般。   她是宫妃,怎敢有这样的心思?他又幸灾乐祸地想,钱月默有这样的心思才好,甚个时候爆出来,便能立即处死,到时赵琮就再无宠妃。   赵世碂一时想得痛快,再回神,见江谦已经坐至赵琮身侧,笑着正交谈。他不太乐意,只好继续盯着场中那位十六七的学生看。那位学生似在思索,笔蘸墨,好半天也未落下一个字。   他不时皱眉,再低头用指尖去理笔尖。赵世碂看得无趣,正欲收回视线,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赵世碂立即回头,只见无人注意之处,那位学生突然拽下了毛笔头。   那赫然是把细而锋利的尖刀!   刀光一闪,赵世碂脑中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思索,起身便连连踩着三四张桌子,往赵琮飞扑而去。那位学生却更快,他先一步到得赵琮跟前,太过突然,无一人反应过来,赵琮甚至还在侧身与江谦笑着说话。他举起手中制成毛笔形状的尖刀,就要往赵琮喉间刺去。   赵世碂急急扑来,撞开赵琮,从他身后抓住他握笔的手,他另一只手又从袖中抽出另一把制成笔状的尖刀,反手要往赵世碂豪无遮挡的腰腹刺去。赵琮被撞开身子,回头一看,眼中只剩那把刺向赵世碂的刀,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把刀,去阻止那把刀,学生手一翻转,割破他的手掌,赵琮立刻满手的血。   赵世碂闻到血腥味,满心疼痛,心神松动,他低头看赵琮。趁此机会,学生举起那把尖刀,再度往赵琮刺去。赵世碂已来不及阻拦,直接扑覆到赵琮身上,将赵琮严严实实地遮住,几乎同时到达的尖刀,深深刺进赵世碂的后背。   看似几经变幻,实际仅仅一两息的功夫。方才三人交手之间,手快无比,竟无一人能够瞧仔细。   今日在场的人,进来时都是经过严格盘查的,尤其那些学生,无一错漏,因检查得当,侍卫们也都站得比较远。赵琮身边围绕着的均是官员与世家,都因赵世碂用力一撞,跟着陛下一同躺在地上,便是福禄也站在官员之外,此时纷纷醒过神来,福禄尖声厉叫“护驾”。   赵宗宁叠声叫着“哥哥”慌张跑来,只见满地都是血。   一身天青衣衫的赵世碂,背后的雨过天青早已被血色所染,他的后背上还扎着刀。赵琮依然被他严严实实地盖着,除了露出的一点红色衣角,谁也看不到,赵宗宁也看不到。   “哥哥……”赵宗宁有些怕了,一时慌得,只是胆怯地再叫一声。   同一时候,侍卫急速跑来,福禄伸手指那位还要再刺的学生:“逮住他!别让他死了!”   那位学生却突然朝不远处的孙家父子喊道:“伯爷!世子!小的没能替你们杀了皇帝!小的有罪!”他说罢,便伸手用刀往自己的心口刺去,侍卫及时赶到,将他踢翻在地并死死压住。他的刀掉落在地,他却狠下心来,直接将舌头咬断。   场下的学生们吓得抱成一团。谁也不敢说话。   方才寂静的官员们,急急爬起来,有急着叫御医的,也有回身去找大夫的,更有人怀疑地看向孙家父子。场中乱得很,福禄冒着眼泪跪在一旁,不敢将赵琮拖出来,更不敢将赵世碂移下来,他看不到陛下,只是低声哭道:“陛下,小郎君,御医即刻就到!”   孙沣也终于回过神来,他跳起来,不可置信地说:“不是我们啊!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再看孙博勋,“父亲,咱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孙博勋沉默,眉毛直抖。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孙家要完了。   赵宗宁终于镇定下来,她回身狠瞪孙家父子一眼,高声道:“将园子封了,谁也不许出,更不许进!今日的消息就封死在这里!一个个地查!本公主倒要看,到底是谁敢刺杀陛下!”   “是!”侍卫们高声应下,转身就去办。   赵宗宁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再度寂静下来。   寂静中,众人心慌慌。   赵琮却觉得平静极了。   无论是方才福禄的声音,孙沣的声音,身边官员的声音,还是妹妹的声音,他皆未听到。   他只是睁着眼睛,躺在赵世碂身下,他的眼前是赵世碂的天青色衣衫。   他徒劳地望着赵世碂的衣衫,徒劳地望着面前好似依然恬淡的天青色。   赵世碂的手方才还拽着他的袖口,此时早已松开。   他知道,赵世碂已经昏了过去。   他闭眼,眼角到底流出几滴不知名液体。   除了与孙太后演戏,他从未真正流过眼泪。   而御医也终于赶来。   赵琮原本只打算来一日,连御医都未带,这会儿来的御医,是赵宗宁带来的,一直歇在前院。   他慌忙跑来,看到眼前场景,腿脚便一软,立刻朝赵宗宁道:“公主,需要有人将小郎君抬开。”   “快去!小心着,听大夫的话。”   侍卫们经御医指导,轻而又轻地将赵世碂从赵琮身上抬起。   赵宗宁终于见到赵琮。   赵琮面色平静。   赵宗宁却更怕,她轻声道:“哥哥。”   赵琮平躺着,没看赵世碂,而是与御医说话,声音平和:“带他去拔刀。”   “是!”   赵宗宁与福禄要上前扶赵琮,赵琮却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用的还是被割破的那只手掌,他却似乎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他起身后,再对御医道:“去吧。”   “是!”   御医与侍卫抬着赵世碂匆匆而去。   场中更为寂静。   赵琮回身看了眼地上舌头已断,满嘴鲜血的学生一眼,对赵宗宁道:“你的短刀给哥哥一用。”   赵宗宁懵懂递上。   赵琮手握短刀,走到近前,亲切地对侍卫道:“将他放到地上。”   侍卫们照做。   赵琮满脸平静,众人不禁懵,更是诧异,不知陛下要做什么。   正在此时,赵琮忽然蹲下身子,拿起那把短刀朝学生的右眼刺去。   “唔————”学生舌头已断,叫不出声来,疼得立刻蜷缩起身子。   赵琮不慌不忙地拔出刀子,血顷刻便冒了出来,沾染了他的衣衫。他依然平静,并对侍卫道:“将他摊开。”   侍卫们立即照做,分别踩住他的四肢,赵琮再朝他的左眼刺去。   “————”学生全身都在哆嗦、抽搐,身子变得扭曲。   赵琮拔出来,再刺他的手臂,他的手腕,他的手面,他的腰腹,他的大腿,他的小腿,他的脚面,避开了所有必死点。他到底是皇帝,虽不习武,倒也要学防身,他知道如何不将人杀死。   赵琮刺了他满身的血口。   福禄吓傻了,要上前扶他起来。   他却还是自己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对侍卫道:“抬他下去吧,血流多了会死,找大夫给他止血,给他包扎伤口,给他喂参汤,让他活着。”   侍卫们的手脚也直哆嗦,低头应:“是。”接着便将人拖走。   赵琮再回头,看向孙家父子,淡淡道:“捆他们。”   “是!”   赵琮再看众人,轻声道:“赵世碂要是死了,你们一起陪葬得了。”   “……”众人惊吓地看他。   这样不讲道理的话,这还是他们和气的陛下吗?   赵琮垂眸,看了眼刀,抬头再对赵宗宁露出一丝笑容:“这刀脏了,哥哥日后再给你一把更好的。”   “哥哥——”   赵琮手一松,刀落地。   钝钝声响。   他回身,独自一人往赵世碂被抬走的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即便是赵宗宁,福禄,染陶,也忽然不敢跟上他。 第133章 “实在是朕心中已有意中人。”   一件大好事, 最后这样收场, 在场之人,谁也没能想到。   赵琮走后, 余下的人不仅为陛下震惊, 也更为心慌。   宝宁公主说了封, 那就是真的封。江家的锦园,大小之门加起来共有六个, 如今全部紧紧关闭, 门内门外皆站有侍卫。且锦园外十里内不许留任何一个活物。赵琮来洛阳并未带太多侍卫,赵宗宁却带了许多。   她担忧哥哥, 也担忧小十一, 却知道此时有更重要的事儿等她去做。   在场的官员也好, 学生也好,世家也罢,她亲自带人一个个地查。摸遍全身还不够,还要被带下去脱了衣裳再查。皇权最高, 无人敢反抗, 且这些当地的官员与世家也都知道, 陛下在这个地界被人刺杀,他们往后都无好果子吃,这个时候配合调查才是。   检查了正主,再检查他们带来的小厮、女使、护卫,总之是一个不落地查。   因人多,天色已晚, 也不过才查了十来家。   去询问情况的澈夏回来,却带回钱月默。   赵宗宁皱眉:“淑妃怎也来了?”   “知道公主着急陛下,我打算来与你说一声,半路上便遇到了澈夏。”钱月默顿了顿,宽慰道,“公主别担心,陛下虽流血有些多,脸色不好,却还能坐着,伤口已包扎好。”   “小十一呢?”   “这——”钱月默不知该如何说,毕竟只有他知道赵世碂对陛下的心思,只是现在她也知道了,陛下对赵世碂是一样的。   “小十一怎么了?!”赵宗宁见她不说话,更急。   钱月默苦笑。   到底如何说。   陛下尚能坐着是不假,只是那脸色——   赵世碂被抬走时,赵琮一眼也没敢看。   他不敢看,他不知道看过后,他能做出什么事来。   那一瞬间,他甚至想杀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往那位刺客身上扎了数刀,闻到黏腻的血液味道,心绪才渐渐平缓。   赵琮走至赵世碂躺着的厢房内时,御医已准备好一切,却不敢拔刀。见他过来,立即下跪:“陛下,您可来了!”   赵琮皱眉:“为何不拔刀。”   “陛下——”   “说。”   “陛下,下官不敢翻动小郎君的身子,只敢经由刀刃没入的深度确认大概刺入的位置,小郎君这伤口恰在左背,这——”   他没说完,赵琮却都明白。古代医术到底有限,将刀拔出来,本就要大出血,若是不能及时止血,人定会死。哪怕御医医术高明,运气也好,将刀拔出来,也及时止住血,只要真的伤到心脏,届时一同发作,还是一个死字。   这些,赵琮都知道。   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很慌张才是,可他真的十分平静,他平静得过头。他一点儿犹豫也无,只是平静道:“拔。”   “是。”御医应下,得他一句话,御医放心不少,又道,“陛下,您的手掌——”   “拔刀。”   他是皇帝,御医自然更担忧他,再道:“陛下,下官为小郎君拔刀,由下官的厮儿为陛下处理——”   赵琮声音中这才带上不耐烦:“拔,刀。”   御医一抖,再不多言,爬起身,洗净手,做好准备,由他的厮儿为他挽起衣袖。御医倾身上前要拔,回身看他一眼:“陛下,您——”御医想劝他别看,毕竟太过骇人。   赵琮还是那个字:“拔。”   御医一咬牙,转身就去拔刀。   赵琮就站在床边,看御医拔刀。   死或生,不过就是碰运气,碰的是赵世碂的运气。   御医还在找着角度,赵琮脑中的平静也终于破裂,但他依然以为无甚可怕。假若赵十一这次真的死了,他与赵十一一同死。   这个皇帝,他也当够了。   他自认上头对得起赵家祖宗,下头对得起官员百姓,赵家宗室,除了魏郡王家罪有应得,哪家,他未曾好好对待?他问心无愧,别人却这般对他,对赵十一。   不如一起死。   这个皇帝,谁爱当,当去。   他本就是一个外来者,何必这般为这里的人费心费力?   他最初混沌度日,不是挺好?   他看似依然平静,情绪却已跌至平生最低点。   御医也终于找准位置,握住刀柄,提手便拔。   不如影视剧中那般夸张,也没有他方才泄恨插刀再拔出时的愤然,御医将刀拔出的瞬间,甚至无有血溅出来。御医的医术的确高明,他的角度找得好,只是找得再好,血也源源不断往外流。御医扔了刀,早已来不及与他说话,而是在几个厮儿的相助下,忙着给赵世碂止血。   赵琮却终于察觉到来自身体深处的一丝虚弱,他的脚也渐软,他不由便往后退一步,上半身眼看要往下瘫。   有人从背后揽住他,他无意识地靠着她。   染陶忍着泪意,轻声道:“陛下,婢子在这儿,别怕。”   赵琮还靠着她,明明身子发软,他却依然平静道:“朕不怕。”   染陶更为难过,她想将赵琮扶站起来。   赵琮再度道:“朕一点儿也不怕。”   染陶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成串地往下掉。赵琮平静极了,身子却也软极了。后头回过神来们的宫女跟着染陶一同过来,此时上前,纷纷扶他。   赵琮被几位宫女扶着,勉强站立。   即便这般,赵琮依然面色平静,他问道:“他死了没?”   低头忙碌的御医,身子再度一颤,他不敢掉以轻心,手上依旧忙碌,嘴中回道:“陛下,臣在止血。”   “止得住吗?”   “陛下,臣在尽力。”   “止不住,是否就要死?”   “……”御医说不出话来。   “他有多大的可能会死?”   “陛下——”   “他会死吗?”   “陛下——”御医除了唤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赵琮叠声问:“是否血止不住?是否即便止住也会死?你们别骗朕,是否伤到心脏?是否必死无疑?”   “陛下——”御医苦声。   “陛下……”染陶哭着再叫他一声。   赵琮眨了眨眼,说道:“朕不扰你,你给他止血。”   钱月默回过神,再匆匆赶到时,赵琮已被染陶扶着坐到床边。   御医刚为赵世碂止住血,他满脸的汗,正跪在地上回禀:“确已碰触到心脏位置,好在只伤到表层。陛下,臣已为小郎君的伤口敷好药,只是小郎君流血过多,怕是要昏迷许久才能醒。”   “何时能醒。”   “陛下,三日能醒来便无事。”   “若是醒不来?”赵琮冷静问道,“人就要死?”   赵琮一口一个“死”,御医听得都心慌,但他咬牙应下:“是,若是三日内不醒来,便是死。”   赵琮沉默。   沉默到钱月默都扛不住这份压抑,她上前,轻声道:“陛下,妾为你包扎伤口吧?”赵琮也流了许多的血,血甚至已凝结,他的左手掌血红狼狈一片。他却一点儿疼痛也感受不到,听到钱月默的声音,他反而下意识道,“淑妃熟读医书,可有办法快些让小十一醒来?可有办法让他即刻醒来?”   钱月默苦笑:“陛下,尚无有。”   赵琮一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也渐渐清醒过来,他也笑,笑自己。   御医趁机又道:“陛下,下官去熬药。小郎君虽昏迷,却要想办法灌进去些,喝药总比不喝好。”   “去吧。”   御医行礼,转身带着厮儿去熬药,染陶跟着一道去帮忙。御医来洛阳,药材定带得不够,山脚下又无处可买,江家应该有药材,她得去问。   他们走后,赵琮便侧脸看向趴着的赵世碂。   伤口在背后,赵世碂只能这般趴着。   从方才那刻至今,他还未看过赵世碂的脸。   他依然不敢看。   钱月默看到他这副样子,突然心中也懂了。她释然地笑了笑,去洗净手,拿上御医留下的用具,跪到赵琮身旁,柔声道:“陛下,妾为您包扎伤口。”   赵琮可有可无,并不说话。   钱月默垂眸,仔细给他处理伤口,血迹清除后,看到伤口,钱月默也不禁吸气。口子极长,也很深,她再抬头看,赵琮却依然漠然地看着赵世碂。她心中也不好受,忍着难受,手上更轻柔,为他敷药,再包扎。   待一切做好后,她便起身,陪赵琮站着。   她心中也百感交集。   难怪赵世碂那般厌恶她,为了陛下,他都能去死,他再无资格,还有谁有?且当时气氛宁和,人人言笑晏晏,是得多关注陛下,才能即刻便发现不对劲,并及时扑上来?   若是晚那么一点儿,仅仅一息。   他们大宋的皇帝便要……   她低头,暗自叹息。心中倒替他们俩难受起来。   她已经看出来,陛下与小郎君是彼此心悦的,只是世情如此,他们二人又将如何?若心悦一人,定是愿意与他共同执手,更愿光明正大现于日光之下。可他们,一位是皇帝,一位是王府郎君。一位是叔父,一位是侄儿。   到底要如何,才能坦诚面对天光?   想着想着,她也想到了自己,她的眼神也不由变得更为忧伤。   直到染陶与御医再回来,染陶亲手端着药碗,他们二人分别回神。   赵琮立即道:“喂药。”   “是。”染陶上前,御医与厮儿小心翼翼地将赵世碂翻转过来,因后背有伤口,也不能靠在床上,否则还要碰到伤口,御医要将人靠到自己身上,赵琮先道,“让他靠在朕身上。”   “……是。”御医此时压根不敢反驳,只是将赵世碂小心放到赵琮怀中,赵琮伸手环住赵世碂的腰与脖颈,他也终于看到赵世碂的脸。   他见过小十一最狼狈的模样,那年他装傻进宫,在后苑被女娘欺负,他的面上全是灰尘,却也不过如此。洗净后,他的脸色还是正常的,且是那样灵动,灵动到他以为赵家终于出了一位不一样的人。   可此时的赵世碂,竟然与他一般,脸上毫无一丝血色。   他原以为自己已难受到节点,已无什么能让他再度伤痛,可看到这样的脸,他才知道,心痛当真是没有底线的。   他低眸,低声道:“喂药。”   染陶小心用瓷勺撬开赵世碂的唇瓣,却无法将药喂进去。无论她如何试,都不成,药汁全部洒了出来。   御医道:“此药喝下去,能止血,也能令郎君早些醒来,不如让人来以口渡药?”   赵琮点头。   御医正要叫身后的厮儿来,赵琮却道:“都出去吧,染陶留下。”   “……”御医也不敢再说,行了礼,回身便出去。   钱月默却有些犹豫。   赵琮不在意,她索性也留下来,在一边看着。   赵琮朝染陶伸手:“碗给朕。”   染陶递给他,他伸手接过药碗,喝进一口,低头就去给赵世碂喂药。   钱月默与染陶一同怔住。   以口渡药这样的事儿,也向来是由下人来做的。   这可是陛下啊!   染陶还有些迷糊,钱月默心中却逐渐清明,她心酸地想,于陛下而言,这怕不仅仅是渡药吧?   赵琮也从未想过,他有与小十一亲吻的这一天。   他也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是这样的。   他一口又一口地将药喂进赵世碂的口中,药苦,他一向也怕极了苦的东西。此时再苦的药,也苦不过他自己,他心中一遍遍地念道“快醒吧”。   他心中哀伤、疼痛,却一丝不苟地将药喂尽。染陶、钱月默,谁也没说话,只有他喂药时偶尔响起的声响。   勉强将一碗药喂尽,他将碗递给染陶:“扶他趴下。”   钱月默主动上前拿走碗,染陶与他一同,将赵世碂扶到床上趴好,再为他盖好被子。   做好这些,赵琮转身在床边坐下,对染陶,以及背身往桌上放药碗的钱月默道:“正巧,朕也有些话要与你们说。”   钱月默回身,与染陶对视一眼,一同道:“陛下请说。”   “你们,一位是朕的贴身女官,一位是朕的妃嫔、挚友。朕不愿瞒你们。”赵琮说罢,又笑了笑,“其实朕不想瞒任何一人。”   他再抬头:“月娘每回来朕殿中,只不过睡在榻上,与朕毫无肌肤之亲。染陶,你其实一直知晓,只是不说罢了。”   染陶低头:“是,婢子一直知晓。”   “你们一定好奇这是为何。”   两人不敢说话。   “朕的确体弱,却不至此。”赵琮低头,伸手拉住赵世碂难得柔软的手,捏着赵世碂的手指,他想起小十一每回捏他手指与他暧昧的模样,嘴角也不由露出笑意,“实在是朕心中已有意中人。”   “陛下?是谁?”染陶好奇问。   赵琮与赵世碂十指交握,他轻轻抬起自己的手与赵世碂手,抬头,微笑:“是他。” 第134章 “我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   是他。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 往后多年, 都时常飘荡于染陶与钱月默的耳畔。   而在当时,她们俩再度怔住。   钱月默是早就猜到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陛下竟能直接告予她与染陶。   染陶怔住, 却也恍然, 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全部有了答案。   她们怔住时,赵琮又平静道:“告予你们, 也无原因。只是朕想说罢了。”   染陶到底忧心于他, 也陪伴他多年,思虑一番, 担忧道:“陛下, 小郎君呢?”   赵世碂从未对他袒露过心意, 他却肯定道:“他心中也只有朕。”   “陛下,婢子从小陪您长大。只要你欢喜,婢子如何都好。只是陛下是天子,小郎君偏偏是您的侄儿, 这要如何是好?可否会遭天谴?婢子担心……”染陶说着, 又落下泪来, 她是土生土长的大宋人,本就是有神论者。   赵琮都能穿越,也早已不是无神论者。   但是,天谴?   赵琮笑,天道若真是公平的,何以屡次让他与赵世碂遭遇这些?天若真有道, 又何必让他们叔侄相爱?   天道算什么。   染陶听到他的笑声,也不再问,只是又道:“陛下,今日之事,婢子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钱月默也立刻道:“陛下,妾也是。”   赵琮看向钱月默:“多谢你这几年。”   钱月默诚惶诚恐:“陛下,妾自愿如此,且您给了妾更多。”   赵琮再不多说,而是道:“你们下去吧,朕陪着他。”   “是。”   “这三日,朕谁也不见,后续事项先交给公主处理,一切按公主之令行事。只孙沣与孙博勋关起来,谁也不许碰,也不许留下一丝伤口,给他们好吃好喝。三日之后,朕亲自过问此事。”   “是。”她们都知道,陛下是等小郎君醒。   “去吧。”   染陶福了一福:“婢子就在外头守着,陛下随时召唤。”   赵琮点头,她们二人依次退下。   待她们都走之后,赵琮手中还握着赵世碂的手,却也不由滑到床榻上跪下。他自当皇帝,除了偶尔跪拜天地与祖宗,再也未曾下跪过。此时倒也不是下跪,他只是想到赵世碂经常这样跪在他的床榻上,拉着他的手,趴在床边,与他说话。或者跪在他的榻边,拉起他的手,摆在他的膝盖上,撒娇与他说话。   小十一其实压根不是嘴甜之人,只在他跟前嘴甜,也只在他面前撒娇。   他知道,那是小十一故意为之。   他却喜爱极了。   他喜爱赵世碂的一切,喜爱他的全部。   他效仿赵世碂,趴在床边,却看不到赵世碂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与后背上因绷带而鼓起来的那一块。在无人的厢房内,他眼圈再度泛红。   他捏了捏赵世碂的手,轻声道:“你快醒哪。”   他又道:“我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   他再道:“你也还没告诉我,你喜欢我。”   隐去赵琮关于心悦的那番话,钱月默将大致场景与赵宗宁描述一番。   赵宗宁松口气:“御医未将话说死,便是小十一醒来的可能极大,哥哥也没事,已是很好。既如此,哥哥放心陪小十一,这儿我先顶着!这三天,也够我将这些人全部查干净。”   钱月默点头。   “孙家父子,我已经命人绑起来。孙家的别院,也派人去封了起来,消息一律不许外漏。我倒要看,这一回,是要先憋不住跳出来!”赵宗宁眼中闪过阴狠。   恰在此时,江谦走来,他也满脸忧愁。   他们江家向来趋利避害,哪料这回染上这样大的一个麻烦,他抱歉道:“公主,这实在是——”   赵宗宁再不亲昵叫他,而是严肃道:“江郎君莫要再多说,此事已不是仅我一人便能抉择的。刺杀官家,那是诛九族的罪!”   “公主,我江家——”   “尚未查清,谁也不知与你江家到底有无关系,江家并非只有你一人!”赵宗宁天真烂漫起来,便与普通贵女差不多,只不过比一般贵女穿戴得更为华丽些罢了。到了这个时刻,也才能看出她真正的心性。   她到底是陛下的亲妹妹,更是得当初安定郡王亲自教导,能入朝中与官员议事的宝宁公主。   江谦无奈,赵宗宁已转身,继续去查看搜查情况。   钱月默朝他矜持点头,回身去追赵宗宁。   江谦再叹口气,眼神中也闪过阴利。真是做老实人也不成,他们江家低调如此,还要被人陷害!非得拖他们家下水才成?   原本他与父亲商议,已到这一代,该与宫中多些关联,家中都很支持他去尚公主。他也觉着不错,公主性子爽利,虽说爱养面首。但天之骄女,有这点儿癖好也不算个甚。他也是个风流人物,与公主本就各取所需。   现在看来,宫中关系不好搭。   尤其之前陛下那一手,当真把他给震住了。到底是谁说官家是个和气的好性子?!   他还是快些娶位妻子才是,不想再介入皇家事。   只是在这之前,他得先让他们江家躲过这一劫。   他们江家所求的,向来都是源远流长。   可是这个时候,不与宫中搭关系,又如何源远流长?   他叹气。   学子们在江家锦园比拼,好歹算是一件风雅的大事儿,洛阳县城本就一般大小,这事是人人都知道的。   只是一连两天过去,江家那处都没个音信传来,不仅是县学里头的先生觉着奇怪,一些未跟去锦园的官员也觉着奇怪。自然就有人去打听,锦园在哪处人人都知道,可是人去打听了,却在离锦园十里的地方便被拦了下来,公主府的侍卫凶极,且还不许他们回去胡乱说话。   这些人自然不敢胡乱说话,但城中并非只有官员,也有普通百姓。   锦园本就在城郊深处,百姓总要来回经过,十里以内不许留人,这消息渐渐还是传了出去。   很快,人们便知道,锦园那是出事了!   到底出了甚个大事,连江家的锦园都要封?甚至十里内还不许留人!   大家脑中都生起一个猜想,也纷纷被猜想惊得毛骨悚然。   消息在洛阳城内暗地里疯狂流传,也终于传到东京城内。   洛阳离开封近,仅三个时辰,东京城中也传遍这个大消息。   魏郡王府的二管家眼睛泛光,弯腰冲进赵从德的书房,兴奋又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世子!洛阳江家锦园被封了!”   赵从德回身看他。   “世子也知道,按您的计谋,原本咱们的人要在陛下回开封的船上动手脚,届时即便船翻了,咱们也有法子将祸水引到孙家身上。如今虽说陛下未按定好时间归来,去了锦园,倒也因祸得福!”   赵从德急道:“快仔细说来!这小子竟然还真的成事儿了?他果然有本事啊!你不过是提前派人与他说一回而已,他是姜未的人,竟也真的肯为咱们用?”   “那人前年便到洛阳,‘偶遇’孙博勋后,孙博勋觉着他有天分,资助他读书。这一回,恰巧河南府那个没脑子的知府说要在江家锦园比拼才学,那小子也在里头!到底是咱们舅爷有眼光!原先未等来舅爷的信便行事,小的这心中还有些慌,现在倒是彻底放下心来!世子,虽咱们打听不到里头的境况,但您想,为何偏偏是比拼之后,园子便被封了起来?若是陛下无事,至于如此?况且——”二管家上前,贴他耳朵旁说道,“孙家园子也被封了。”   赵从德眼神一凝:“这事儿可不能叫孙太后知道。”   “世子放心吧!”   赵从德总算露出笑意:“咱们怕什么呢,总归有孙家垫底,甚个事儿都是孙家干的!陛下小的时候,孙家就盯着皇位呢!他们家一直对咱们赵家江山虎视眈眈!”他得意极了,没有姜未,没有孙太后,他也能成事儿!他也是有威严的,连姜未的人都听他所用!   “正是!”   赵从德正要再得意笑,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神,大管家的声音已在外响起:“世子!王爷要去洛阳,令小的来传您同去!”   赵从德刚要说“不去”,转念又想,赵琮即便这回死不了,他那个病弱身板挨了刺,又能熬多久?此时不看好戏,还要等到甚个时候?这样的好戏可不是年年都有。况且此时也正是关键时刻,虽还要以孙太后为幌子,他去看看也无妨。他也知道最危险才是最安全,他这个时候去,才能彻底让自己不沾事儿呢。   他“哼”了声,抬起下巴,对二管家道:“记得将陛下受刺的事儿告诉太后,太后如今在宫中孤苦伶仃,无人去说,她怕也不知道的。”   “世子,您就放心吧!”   赵从德推门而出,与魏郡王一同赶往洛阳。   这一日的夜间难得寒凉,汴河码头却是人头耸动,水面倒映各式灯火。看似热闹,实际人人心中寂凉。   惠郡王、魏郡王,各家宗室皆在。钱商领着三品以上的官员也皆在,他们也不互相恭维,人人都知道洛阳出了大事,勉强行了礼,纷纷上船。   船只一艘接一艘地往洛阳驶去。   惠郡王家的船正要开,他的贴身太监道:“王爷,孙太后来了。”   赵克律眉头一皱,走到船头,果然看到孙太后正从马车上下来,宫女在身旁提着宫灯。   孙太后与他对视,往日威严再度回来,她沉声道:“洛阳出了这样大的事,我定要去。”   赵克律也看她,却知道根本拦不住。且他心中也觉悲凉,若是陛下真出了岔子,这赵家江山可如何是好?若是孙太后执意要掌朝政,他便是拼了命不要,也要联合宗室与百官反对,只是反对之后呢?从宗室中拱谁上位?   赵克律越想越心酸,当今圣上实在是个厉害人,他若真出了事儿,一时之间,竟然真的无法从赵家找出后人来。   赵克律也不由暗叹气,他也不再看孙太后,不管如何,先见到陛下才行。不管陛下如今是生,还是死。   他回身正要再进去,却瞧见孙太后身后还站了位年轻小娘子。   孙太后沉声道:“这是我娘家侄女儿,正巧从宋州回来看他哥哥,我带她同去。”   赵克律“哼”了声,拂袖进船。   孙太后面色平静,扶着王姑姑的手上船。   船中,王姑姑也有些兴奋:“娘娘,若是陛下真的,真的——”   孙太后蹙眉,经过与赵琮打对手的那几年,她已知道赵琮此人到底有多难对付,若不是这次实在是出了这样大的事,她是万不会蹚浑水。她也令王姑姑派人去警告赵从德,赵琮未按时回来,她还松了口气,以为赵从德成不了事儿。   哪料人留在洛阳,还是出了事,她没想到赵从德真有这样的胆子。只是事已至此,王姑姑说得也对,洛阳已这般,赵琮定是出了大事。赵从德那般没脑子的,倒也当真运道好。   此时她再不争一回,往后还能如何?   赵琮若是病重,或者过世,赵家定要选新皇帝。她并不指望再揽朝政,只是她要借此机会为孙家争得更多,她要孙家再回荣光时。她不由看向孙筱毓,说来也巧,孙竹清这个月过生辰,他倒记得他的妹妹,特地派人接她回来。   怕是冥冥之中真的有注定,否则为何恰好是这个时候赵琮出事,也正好是这个时候孙筱毓回来。   她伸手抚摸孙筱毓的头发。   孙筱毓乖巧跪下,轻声道:“娘娘。”   “到洛阳后,你只看,别说,万事都有姑母。”   “是。”   “你要记住,我与你所为的,都不是自己,而是孙家。你我都是孙家女儿。”   “是,毓娘知道。”   孙筱毓这五年终于有了长进,孙太后叹气,靠进身后的软枕内,她叹道:“只愿父亲与大哥未搅进此事当中。”   “娘娘,您放心,世子说了,这事儿——”她看孙筱毓一眼。   孙筱毓笑着起身,转身走出船舱。   王姑姑才继续道:“世子说了,一应儿都甩到姜家身上!与咱们不相干的。娘娘,若是陛下真已不好,您岂非又能再掌朝政?您届时便能与世子再在一处——”   孙太后淡笑,她早已不在意赵从德,更不惦记所谓朝政。   这一回她冒险去洛阳,只为孙家。 第135章 “哥哥!小十一醒了!”   锦园被封的第三日, 天方亮, 洛阳城内码头处便停满船只。   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一匹又一匹的马, 将东京来的贵人们带至锦园。在十里处, 他们自然也被拦下。赵克律与钱商亲自与侍卫言说, 侍卫只说按命行事,无有公主指令, 谁也不能进。   孙太后看似平静, 心中其实有些急。   她忌惮赵琮,却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她也从马车上下来, 走到侍卫面前, 倨傲道:“若我要你让开, 你让不让?”   侍卫双眼直视前方,声音冷漠:“不让。”   孙太后心中慌张,且被这份慌张刺激得愈发急躁,她不由高声道:“陛下在洛阳多日未归便罢, 我们来这一趟, 却不让见, 谁知你们心中打的什么注意?!”   侍卫平静,不言不语。   “你们公主打的到底是何主意?!”   赵克律皱眉:“太后请慎言。”   孙太后回身冷笑:“我此话难道不对?否则公主为何这般,还不让我们进去?”   赵克律也冷笑:“这是我赵家事。”   “赵家公主现在可是不让你进去啊。”孙太后眯眼看赵克律,却刚好看到他身后的魏郡王与赵从德。赵从德竟然对她露齿得意一笑,她心中更慌,慌过却又定下来, 这回怕是真如了赵从德的愿!如了赵从德的愿,后头怕是要大乱,她更要抓住机会,转身还要再说。   赵克律已威严开口:“既是公主命令,我等也不硬闯,你去与公主通报一声,难道这也使不得?”说到最后,他也满是怒意。   侍卫这才拱手:“王爷稍候片刻,下官去与公主禀报。”他转身骑马往锦园而去。   孙太后面色越发不好看,她说话一点用处也无,赵克律不过眉头一皱,侍卫便去了!   锦园中,赵世碂躺着的厢房内,床边,赵琮靠着床柱而坐。   染陶轻声走进,小声劝道:“陛下,喝些红枣茶吧?”   赵琮闭眼,眉头紧蹙,面色不比重伤昏迷的赵世碂好,甚至看起来更差。只是他一直撑着,他要撑着等赵世碂醒来。   他不作声,染陶再道:“陛下,您若不喝,小郎君稍后醒来,瞧见您这般,也要担心的。”   赵琮这才缓缓睁眼,染陶上前,伸手用汤勺往他嘴中喂水。   赵琮吃了几口,哑声问道:“今儿是第几日?”   “陛下,第三日。”染陶苦涩。   赵琮更苦涩,这就第三日了?人怎还未醒?   染陶徒劳劝道:“御医说了,小郎君的血早已止住,能醒的……”   染陶的话说得底气并不足,赵琮笑,能醒的,能醒的,都说能醒的,却为何还不醒?   “陛下,喝尽这碗吧。”染陶再给他喂水。   赵琮垂眸,却又问道:“东京那处可有何消息?”   染陶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此时他还惦记着这些,她摇头:“婢子这三日一直在这处院子里,尚不知。”   “你去与公主说,派人去外头看看。”赵琮再度将赵世碂的手抓到手里,轻手捏着,仿若梦吟般说道,“也到了他们该来的时候,叫公主派江家人去看。”   “是。”染陶不敢耽搁,出去就找赵宗宁。   没一会儿,赵宗宁便大步进来。   “哥哥。”她叫了声。   “坐。”赵琮只出声,却未动。   “哥哥要我派江家人去看?”赵宗宁这些日子已将人全部搜过,也查到了许多东西,只是赵琮一直未过问,她也没来打扰,此时见他终于开始过问,她直接道,“哥哥,那位刺客,是两年前入的县学,还是孙家作的保。孙博勋说他有天赋——”   “不是孙家。”赵琮却打断他的话。   “哥哥?”   “孙博勋没这么傻,不是孙家。”   “我也以为孙家若真的这般做,未免太傻。那哥哥要如何处置孙家?”   “孙家必死。”   “嗯?”赵宗宁也很少见他这般冷漠,赵琮一向很是仁慈。   赵琮依然低头,垂眸,声音冰冷:“孙家定要死。”他对这些人家千忍万忍,总想着留他们一命,现在看来,他留他们的命,他们却要他的命。他首先拿孙家开刀,叫那些暗地里的人知道,他赵琮当真不是好惹之人。   “……哥哥”赵宗宁还要再说话,外头澈夏禀道:“公主,江郎君派人来回话。”   “进来说。”   澈夏进来,低头道:“陛下,公主。太后、惠郡王、魏郡王、钱相公,等人全都来了!江郎君去的时候,正好也有侍卫回来禀告呢!江郎君派人来问,是否要让他们进。”   赵宗宁“哼”了声,赵琮已先道:“带他们进来。”   “是。”   “赵从德来了没?”   澈夏一愣:“婢子没问。”   “去吧,即刻带他们过来。”   澈夏退下,赵宗宁不解:“哥哥,你为何专门问及四哥?”   赵琮这三天陪在床边,等赵世碂醒来,也一直在想,想到底是谁这么想要他死。他想到很多人,他怀疑很多人,但第一个明确排除的便是孙太后。孙太后多年来,与他斗智斗勇,互相了解,孙太后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狠心肠。   只是除了孙太后还有谁?   赵从德倒也不是十分令他怀疑,赵从德的蠢不是装的,他是真蠢。只是这样的事儿,要么是极聪明的人所谋划,毕竟那样的情况之下,只要赵世碂晚来几息,他必死无疑,当真是争分夺秒。要么就是极蠢的人所谋,蠢到他一离了东京便要害他。且他近期在朝中的行为,怕是令更多的人开始慌张。   赵从德与孙太后之间关系匪浅,他其实不想往赵从德身上想,却屡次在脑中闪过此人。   他是能够穿越的人,有时,他很信自己的直觉。   他轻声道:“问问罢了。”   赵宗宁未当回事,陪他坐着,坐了好一会儿也未见有人来回话,她怕江谦降不住那些人,便道:“哥哥,我也去瞧一眼。”   “去吧。”   赵宗宁转身往外去。   赵琮依然低头,他等着,看这帮终于等不住的人,以为他已经病重或者死了的人,看他们这回又想从他身上拿走什么。   他挑起嘴角,明明在笑,眼中却全是寒光。   他在意天下人,在意赵家人,尽可能地平衡一切。他们却屡次逼他,他也要顺着心意来一回。   无论刺杀之人,与今日前来之人到底有何心思,他再也不会去在意。   从今往后,他想如何,便如何。   一味的所谓仁慈,有何用处?   而不等赵宗宁走到院外,孙太后等人竟然全进来了!   江谦虽是世家子弟,家中久无人入朝为官,自然是制不住这些人,但赵宗宁未想到,孙太后等人既然急成这般。她挑起嘴角笑,反倒停住脚步,看着他们走近。   孙太后面上有急躁、有慌张,也有一丝兴奋。这般看来,她压根不知道他们孙家早就被拖进水中了!赵宗宁还看到她身后的孙筱毓,赵宗宁再看赵克律,看魏郡王,看钱商,看更多的官员,这些都是哥哥信任的人。   当她看到,他们面上好歹真有几分因哥哥而起的担忧时,她心中才好过一些。哥哥那番好心,倒也没被这些人全给糟蹋了!   哥哥那样在意小十一,一心想等小十一醒,不愿见他们。   她自然立在原地,等他们走近,便不让进。   他们赵家人还未说什么,孙太后先急了,与她说了一番话,她依旧不让进,孙太后怒道:“公主这般推诿,到底是何居心?!”   赵宗宁反问:“娘娘又是何居心?”   “陛下原本两日前便要回开封!为何突然拖延?又为何园子十里外都禁止出入?若不是附近百姓发现,我们要被瞒到什么时候?居心?我只想问公主到底是何居心!”   赵宗宁不慌不忙:“那娘娘猜一猜我到底是何居心啊。”   “你!”孙太后往前一步“我们今日来,定要见陛下一眼,不管是生是死,是好是坏,见了陛下我们才放心!”   赵宗宁听到她这般说,心中气得狠,哥哥还好端端的呢,她口中就死啊活啊的!哥哥不信这事儿是孙家干的,她还是觉得孙家脱不了干系!但她面上却还是带着笑容:“娘娘怎似什么都知道?娘娘莫不是事先便听人说了什么吧?”   “我能提前知晓什么?我与所有人一般,昨夜才知晓!公主且让开!”   “我若不让呢?”   孙太后心中本就慌,也怕,更急,被赵宗宁这般一激,直接道:“公主难不成要趁这个机会上位为皇?!”   赵宗宁眼睛一眯,轻声道:“什么机会?”   “陛下久久未归,定是身上又不好,公主不知是何机会?”   赵宗宁“哈哈”大笑两声,气得从袖中抽出鞭子,孙太后自己想当皇帝想疯了,当人人与她是一样的想法?她抬手用鞭子直指孙太后,正要往地上甩,福禄静悄悄地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公主,陛下召他们进去。”   赵宗宁一愣,小十一在里头昏迷不醒,进去扰了人怎么办?   但她也不违哥哥的想法,既这般说了,哥哥自有打算。   她冷笑着让开身子:“既如此,太后娘娘自个进去瞧瞧吧。”   孙太后未听到福禄的话,虽觉着赵宗宁突然让她进去有些怪异,但她俨然顾不得。她再不拖延,匆匆进去,其余人等自然一并跟着进去。   唯有赵克律停下脚步,与她道:“宝宁,这?”   赵宗宁心中一暖,看向同样留下的魏郡王与钱商,说道:“王叔、二哥与钱相公进去吧,进去便都知晓。”   孙太后是头一个走进厢房的,她绕进隔窗,抬头便见赵琮坐在床边,大面朝外。   她一惊。   她想过各样情形,却当真没有想过这种,她未想到赵琮竟然完好无损!不仅完好无损,他还这样坦然地坐着!   她大惊的同时,不解极了,赵琮既无事,为何要留在洛阳多日,谁也不通知,政事也不管,任人误会。又为何要封江家园子,十里内不留人?!   她再往赵琮身后看去,赵琮身后的床榻上的确躺着人。   她脑中还要再想,但已来不及,她瞧见赵琮对她笑了。   赵琮缓缓对她露出一抹笑意。   那笑容明明很温和,甚至也很寻常,孙太后却不由抖了一抖。   赵琮温声道:“娘娘来啦?”   孙太后找回神志,勉强道:“我来看看。”   “看什么呢。”赵琮声音依旧淡淡。   他刚说完,更多的人从外进来,他们一进来,瞧见赵琮除了面色有些难看外,其他都好端端,不管心中到底是何想法,面上都是如释重负,立即叫着“陛下”,且要往下跪。   赵琮却伸出食指,竖着放在唇间:“嘘——”   大宋人不兴这个比划法,但人人都立即噤声,无声地跪到地上。   赵琮含笑望了众人一眼,他也看到了孙筱毓,笑盈盈地轻声道:“表妹也来啦。”   孙筱毓不禁瑟缩,蚊子般地说道:“见过陛下。”   赵琮再看孙太后:“娘娘坐呀。”   福禄立即给她搬来一张高椅,孙太后恍惚坐下,她的手脚莫名有些抖。其他人可还跪着呢!   赵琮却不放过她,继续问:“娘娘这样急,所为何事呢?”   “也无甚重要之事。”孙太后不知不觉便弱下声来。   “其实方才你们在外头说的话,朕皆已听到。你们嗓门太大,朕原本真是不打算见你们,可娘娘都咒朕早死,朕还能不见?”   孙太后立即抬头:“陛下!我绝无此想法!只是你未按时回开封,且毫无音信,我们都急得很!”   “这样。”赵琮点头,又笑道,“娘娘急,来这一趟也使得,只是为何还要将孙大娘子带来?”   “……”   赵琮再笑:“大娘子,朕记着是比宝宁大三岁,还是四岁?在宋州,一直耽误了婚事,这样,朕今日为她指门婚事,如何?”   “陛下!”   “太后别急,定是好婚事的。”赵琮说罢,再笑着看向赵从德,“四哥家有个儿子,朕记得,也在宋州的。真是巧了去了,门当户又对,一对小儿女便在宋州成亲吧,朕亲自给表妹添妆。”   赵从德低头,不敢说话,他也没想到,赵琮居然好好的!!他不禁想哪处错了,赵琮竟然无事?!他心中气,只当又失去一次好机会,虽可惜,机会总归还会再有。这个时候不好冒头,他老实极了。即便事关他的儿子,他也不言一语,反正早已是弃子。   “陛下!?”孙太后则是慌张抬头,孙筱毓怎能嫁给那人!哪里门当户又对?!她急道,“陛下,赵廷早已被逐出族谱,如何配得上毓娘?”   赵琮平心静气地笑,并商量道:“那娘娘觉得如何才配得上表妹呢?怕是只有做皇后,才配得上表妹吧?”   “陛下!”孙太后慌得差点瘫在高椅上。她带孙筱毓来的目的便是这个,若是赵琮病重,她死活也要让孙筱毓当皇后,那般,赵琮一死,他们还好做安排!哪料赵琮就这般直白说出口,赵琮怎的全知道?!   “娘娘别怕。”赵琮再看众人,“大家来这一趟,坐船半日,也不容易。都很好奇吧?好奇朕为何久久不归?”赵琮再笑,“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有人刺杀朕罢了。”   这样大的事儿,放到前朝那就是诛九族的事儿,赵琮却这样平静地说来。   赵克律、魏郡王俩慌得直接就喊道:“陛下——”   赵琮依然笑,不慌不忙,且将左手给他们看:“朕倒是没事儿,只不过伤了手而已,只是世碂有事儿了。”   魏郡王心中一抖,怎的又是小十一!   赵琮没再继续说此事,吊着他们,反倒又说起另外一事:“多年以来,朕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朕知道,你们急,尤其娘娘,是最急的——”   “陛下……”孙太后声音已带上哀求,她此时痛苦、难捱极了。   赵琮笑得淡然:“其实朕也急呀,朕就这身子,在场各位都是朕的亲人,朕的心腹,朕也不瞒你们。朕这身子,是生不出皇子来的。大家应该也能猜到?尤其娘娘,自小养朕长大,最知道朕的身子是如何弱了。”他还又再对太后露齿一笑,“否则娘娘这般急躁是为何?不正是想在朕过世后,好为自己多谋划一些?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要给朕送皇后。”   孙太后万万没想到,赵琮这样打她的脸!   她也万万没想到,赵琮竟说得这般直白!   在洛阳这三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赵琮竟变成这样?   可惜赵琮已收回视线,并不在意她,只是垂眸轻声道:“其实呢,朕也一直思量着这个问题。先帝也无子,是以才抱朕进宫。如今朕二十有一,这般身子,即便无人刺杀,也不知能活到甚个时候。大家担忧也是理所应当,毕竟事关国祚。”   “……”众人低头,一点儿声音不敢发出。   “思量到今日,朕倒也的确有了想头。朕的确想先立继承人。”   “陛下……”赵克律出声。   “二哥别急,朕是深思熟虑过的。”赵琮面上笑得和气,心中却全是冷笑,“今儿正好该在的人都在,朕便定了吧。朕定赵——”   “陛下!”魏郡王猛然出声,他直觉赵琮接下来要说的话很可怕,他一点儿不想听。帝位,他是想掺和,他也的确希望小十一能捡到这个好漏,但前提是赵琮的确已死。这样诡异的情形下,赵琮若要立赵十一为继承人,他们魏郡王府该如何自处?!   哪有皇帝健在,比他只小五岁的继承人还要更康健的道理?!   这是把赵十一串在火把上烤给众人看?陛下是已不满赵十一?是不满他们魏郡王府?要以此来警告他们魏郡王府?魏郡王怕极了,他想得更多,难道这回刺杀还与赵十一有关?赵十一那个脑子,可是灵得很!   魏郡王脑中什么胡乱想法都一同生起。   赵琮却是又轻笑出声。   明明声音比春风还温柔,所有人的肌肤上都不禁起了寒意。   赵琮笑罢,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平静说道:“朕定魏郡王府十一郎君赵世碂为皇位继承人,他日若是朕早逝,他即刻继位。”这语气平静得,仿佛他只是在决定晚膳吃什么。   钱商一板一眼开口:“陛下,此事到底事关重大,当与三省共同商议才能定!”   若是从前,赵琮会在意许多,在意规矩,在意自己的形象,在意众人的情绪。经此一事,他只想说统统见鬼去!   他是皇帝,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些人要他死,那些人害赵十一受这样的苦,那些人越不愿见什么,他越要捧到他们跟前给他看!再者,赵十一本就是赵氏皇室里头最适合继位的,他有这个才干与能力。   赵琮并未理睬钱商,只道:“正好钱相公在,福禄上笔墨,直接由钱商写诏书。”   钱商低头,倒也硬气:“陛下,此事不合规矩,臣不写!”   赵琮笑,再看其他几位副相,他们面上与钱商一样坚决。   没人愿意背这个也许要被后世百般痛骂的罪名。   是以才说,他当这皇帝有何意义?他无意独裁,但这种关键时刻却无人可用的境况令他无比失望。   他笑着笑着,面上的笑容再度变为冷笑。   直到忽然有一人出声:“陛下,学生愿写。”   赵琮往声源看去,江谦抬头看他,面色坚毅,再道:“陛下,学生曾下场科考,考中进士,本要外放,因母亲过世丁忧在家,往后再未为官,但身上是有功名的,二甲第十名。”   他没想到这位风流郎君的面上也能有这般表情,更未想到一直躲着的江家愿意站出来,他干脆点头,直接定下差事:“江谦入翰林,为知制诰。”   “谢过陛下。”   “写诏书去。”   “是!”江谦心中默念三回“趋利避害”,这是他们江家祖训。此时,他站出来,做这样的事,便是最佳的趋利避害。否则他们江家经刺杀一事,尽管清清白白,也总要沾上污点,毁了祖宗清名。唯有此刻他们江家再得重用,才能洗去污点。他当个几年官,借故再度赋闲在家便是。   他们不敢写的诏书,他敢写!   他心中稳当,起身随福禄到桌边替陛下写诏书。   钱商等人还要再开口劝。   赵琮不悦道:“噤言。”   “……”众人便真的不敢再说话。   内室中的气氛,古怪极了,且也绷得紧极了。   立继承人这事儿实在太过突然,赵宗宁一时半会儿也未反应过来。但她向来最听赵琮的,她也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她看向赵琮,赵琮朝她安抚一笑,她渐渐放下心来。   江谦很快写好诏书,为赵琮通读一遍,众人听到最末一句“知制诰江谦书册”,都还有些怔愣。   往常,陛下虽强硬,面上却还是绵软的。   这一回,竟连面上情也无有了。   这荒唐诏书竟然就真的写成了!   他们还拦不了!   大宋文官地位高,在场的都是高官,陛下向来与他们有商有量。他们也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儿,一时之间心中百转千回。   赵琮看了诏书,点头,再朝福禄看一眼。   福禄直接取来他随身带的御宝,在诏书上印下他赵琮的印。   这下,真的已成定局。   房中当真寂静一片。   赵琮接过诏书,暂且放到床边,先打破寂静:“朕只伤了手,世碂替朕挡过一劫。今日若不醒,便将身死。”   “……”在场之人更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都以为陛下出了事儿,急急来到此处,陛下好端端的!却忽然要立继承人,立下继承人便罢了,这人的生命却岌岌可危!这到底算是个什么事儿啊?!谁也不知道陛下是个什么想法!   赵琮也终于收起笑容:“都跪着吧,跪到他醒来为止。”   他们也无话可说,这位十一郎君原本便不比寻常,如今诏书已立,往后陛下过世,他就是皇帝,名正言顺。   他们皆老实跪着。   赵琮心中一直烧着的火,终于灭了一些。   这是赵世碂替他挡了一刀,否则他真躺在这儿,这些人又待如何行事?他心中冷笑,往后他依旧只信妹妹与小十一。这些外人,他再不会分出哪怕一分的怜悯。   静了许久,赵克律轻声道:“陛下,世碂——”他说到一半也噎住,显然还不知到底该如何称呼赵世碂。   赵琮未在意称呼。   御医说今日不醒,小十一就要死。   他其实怕得很,慌得很,偏偏这些人不让他好过,尤其孙太后,否则他今日不至于如此。即便他当真要选赵世碂为他的继承人,也不会选这个时候,这个境况。   他们偏要逼他。   赵克律此时这般问,他也知道他们一直好奇刺杀的事儿,也不劳他人说,直接冷声道:“学子比拼那一日,有刺客混入学生当中,欲对朕行刺。世碂替朕挡了一刀。”   “哦。”赵克律点头,也叹气,他其实能理解陛下为何这般做。那般喜爱的侄儿为他挡了一刀,能不气?且这般看,生的几率不大,诏书也算哀荣?   他正想着,赵琮又道:“刺客咬舌前,高呼称他受孙博勋父子所托来,刺,杀,朕。”   “……!!!”孙太后惊慌抬头看他。   赵琮对她露出残忍而又十分漂亮的笑容,见到太后这样,他终于痛快一些,他正要再刺几句。身后传来轻微响动,他一怔。   赵宗宁抢先道:“哥哥!小十一醒了!” 第136章 “赵琮,我心中有你。我心中只有你。”   尖如笔的刀刺入后背, 直往心脏而去的那一刻, 赵世碂是觉着有些悲哀的。   他上辈子被正面刺入心脏而亡,于他而言, 这是难消的阴影。   刀恰巧往他左背刺去时, 他脑中甚至涌上一股“果然如此”的念头。他上辈子得不到的东西, 他这辈子果然还是得不到。痛感是熟悉的,尖刀刺入皮肤的触感, 他甚至也是熟悉的, 忽然袭来的晕眩感中,他知道, 他大约又要死了。   他赶紧垂眸, 想要再看赵琮一眼。   方才, 赵琮为救他,去抢刺客的刀,手被割破,血流了许多, 多到他都能闻到血腥味。他想到赵琮平日里掌心的软暖, 想到往后将要多出一道伤疤来, 心痛极了,他往下找着赵琮的脸,却找不到。   他这才想起,他扑得太猛,他也比赵琮高许多,已将赵琮严实覆盖住。他的下巴抵着赵琮的头顶, 他怎会看到赵琮?   他心中酸涩,酸涩到想笑,临死前竟然都不能再看赵琮一眼。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哪。   他伸手抓住赵琮的衣袖,食指刚要碰到赵琮的无名指,他没了知觉。   再度醒来,他恍惚想起重生时的那刻。   似梦非梦,迷茫迷蒙。   他眯着眼睛,望着眼前一片红色布料,他有些诧异,他似乎并不是躺着?紧接而来的是后背的疼痛,他渐渐回神,还未彻底回神,突然他的手一热。   “小十一?”   有人叫他,他一怔。   这是赵琮的声音?   跪着的众人听到公主那般说,个个精神一振,抬头看向床上。陛下早已背对他们,陛下更是轻声叫那位如今更为金贵的郎君名字。   赵宗宁也走到床侧,问道:“如何?是否的确已醒?御医就在外头。叫他进来?”她说罢,也不等赵琮回应,便朝福禄示意,福禄出去叫御医。   众人面面相觑,诏书已下,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人既已醒,他们自然一同道:“恭贺——十一郎君——”   叫到一半时,他们也有些尴尬。又不能叫皇子或者太子,毕竟赵琮只是立他为继承人,还未立他为皇子,想来想去,只能叫“十一郎君”。   赵世碂后背的痛感一一将他的神智唤醒,赵琮握着他的手,他正要努力去反手握紧赵琮的手,他的心中狂喜,他原来没死?!   可不待喜完,他也听到那群人的声音。   他再一怔,他再为当今圣上挡上一百刀,他再是官家疼宠的侄儿,他也不过是名义上的魏郡王府庶子罢了,于情于理,这些人都不该这么“恭贺”他!   他听得出来,这压根不是那些宫女、太监的声音。他即便重病,听觉也敏感,他能听到许多熟悉的声音。他撑着手掌就想要起身,可他此时的身子实在不允许,他不仅未能撑起来,反而再度狠狠趴到床上。   赵琮慌道:“别动!”   赵琮这么一慌,下面的人也不敢再出声。   御医这时走进,赵琮急道:“快,小十一醒了,快!”   “小十一”是私下的亲昵称呼,赵琮已经慌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要这么称呼,大家心里都有数。   御医为赵世碂查看身体,赵琮已经完全忘记了身后的每个人。   还是赵宗宁开口道:“王叔、二哥与诸位大人不如先去隔壁歇息?”   “好,好。”赵克律也觉着站这儿实在是瘆得慌,这气氛无法形容,他先起身,带头出去。其他人见他出去,自然跟着一起走。赵从德原也是要立刻走的,他爹没走,他只好也留着。   魏郡王往前走几步,轻声问:“小十一如何?”   赵琮压根没有听到他的话,更不会搭理他。   赵宗宁虽也不是很喜魏郡王的一些作风,面上尊敬是要给的,她道:“王叔放心吧,御医说既能醒来,那定是无碍的。”   “好。”魏郡王点头,再道一声,“好。”他也不久留,转身带着赵从德出去。   魏郡王这心哪,其实抖得很,抖得手都跟着抖。   赵从德虽不喜赵十一,但是赵十一将来若真当皇帝,也是他家的面子,他倒是挺高兴,还暗想着如何从儿子手中把这皇帝抢来自己当。他一见自己父亲这般样子,不解:“爹爹,这可是好事儿,你何必这样?”   “你懂个屁!”魏郡王到外头,终于不用再忍,连不雅之语都说了出来。   赵从德要反驳,已有官员过来恭维他们。赵从德是个真没脑子的,做坏事想杀赵琮是一码事儿,虚荣也是一码事儿,他傻乐观。这些平常从不正经看他一眼的人,如今恭维他,他立刻乐了,立即与人说到一处。   魏郡王气得拂袖独自离去。   内室中除了御医与他们,人几乎已走尽。   赵宗宁望着依然瘫坐在椅上的孙太后,笑道:“娘娘为何不走?”孙筱毓低头站她身后。   孙太后手抓扶手,尽量平静问道:“何为‘高呼称他受孙博勋父子所托’?”   “哦。”赵宗宁不在意道,“就是字面儿上的意思呀,今日见你过来,我当娘娘为父兄而来呢,结果……这般看来,娘娘是真不知情?这样也好呀,哥哥能饶娘娘一命,否则,即便你是太后,参与刺杀圣上,也难逃一死哦。”赵宗宁说完便笑。   孙太后却怕极了。   她深深觉得这是一个圈套,是谁?是谁非要把她往这个圈套里推?   她怕得身子直抖,孙筱毓却忽然跪下来,低声道:“公主,我有一事相求。”   赵宗宁瞄她:“你说。”   “陛下说给我与魏郡王府十郎赐婚。”   赵宗宁点头,冷笑:“你不愿?”   孙筱毓立即抬头:“我愿意!请公主即刻送我去宋州!即日与赵十郎成婚!”   赵宗宁一愣,孙太后更是大愣,她勉强从父兄的事儿中走出来,不解地低头看孙筱毓,不可置信地问:“你是为何?”   孙筱毓低头。   为何?!   她的祖父、父亲必死无疑,姑母眼看也已不行,哥哥向来没出息,她此时只能去抱紧赵家这棵大树!赵廷是配不上她,可等到她家抄家之时,她能配得上谁?她怕是还要被流放!赵廷是没出息,赵世碂却有出息,赵世碂是下一任皇帝!   赵廷好歹是赵世碂的亲兄弟,她要为自己打算,她要救自己!她只要活着!她也要救她的娘与哥哥!   她此刻只恨当年未与赵世碂处好关系。   她不言语,孙太后却猜到了,她凄凉地笑:“大娘子果真是长大了,长大啦……”   孙筱毓低头,依然不说话。   赵宗宁懒得看他们姑侄儿这般来回,不耐烦地就想叫侍卫进来将两人拉出去,身后却传来赵世碂愤怒的声音:“我不要!!”   她一顿,立即回身。   赵世碂,一个重伤之后,刚醒之人,居然从床上立了起来。不管真实的他如何,在他们面前,他一直颇为有风度。尤其在哥哥面前,他一向是乖巧无比的。此时他的面上竟然全是愤怒,是真正的愤怒。   赵世碂再道一遍:“我不要!”   赵琮看到他背上的伤口再度裂开,已有血渗出。赵琮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尽量平静,并轻声道:“你先趴下。”   “我不要那些!”   “趴下。”赵琮重复。   赵世碂僵直着身体,跪坐在床上,看向赵琮,又道:“陛下,我不要这个!”   赵世碂背后的血渗出得越来越多,赵琮告诉自己要平静,可他的视线立刻再被血红迷住,他也想平心静气,可他不由就大声怒道:“朕要你趴下!!”   染陶、福禄与御医吓得全部跪到地上。   赵宗宁走上前,轻声叫他:“哥哥……”   赵琮伸手捂脸,过了几息,他轻声道:“你们都出去。”   “哥哥……”   “出去。”   赵宗宁不敢再惹他生气,小声再问御医:“小十一可要紧?”   御医其实想说是要紧的,可哪个刚醒的病人似这位这般的?他也忽然不知到底要紧不要紧,且他被陛下给吓着了。   他说不出话,赵宗宁叹气:“都出去吧。”她叫几名太监将瘫软的孙太后抬出去,她出去前,再看一眼,赵世碂还僵硬地在床上跪坐,赵琮也依然站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她其实能够理解小十一的想法。   皇帝健在,这样的继承人,在大多数人眼中就是个靶子吧?   但她也知道哥哥的想法,哥哥真没把小十一当靶子,哥哥是真给气着了,哥哥也是真想让小十一将来继承他的皇位。   她叹气,轻声道:“哥哥,过一刻钟我再带御医进来,小十一的伤口要紧。”   说罢,她将门紧紧关上。   房中彻底安静下来。   赵琮方才发了火,现下有些无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世碂伸手抓住床边放着的诏书,问他:“为何有此诏书?”   赵琮不说话。   “陛下是在疑我?疑我刺杀你?疑我施苦肉计?”   赵琮依然不说话。   “陛下是要推我出去当靶子?!”赵世碂醒来,听到赵琮的声音,正觉惊喜,转眼便看到床边放着的诏书。他是后背受伤,眼睛好好的,一看他便知那是什么。这是他这辈子刚重生时想要的东西,他为了这个东西进宫,为了这个东西撒谎,为了这个东西费尽心机。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他的名字,三个字,赵世碂,会那样容易就出现在这份诏书上。   可他早已不想要这东西!   他眼中皆是痛楚,身上的痛感早已不去在意,他直盯着赵琮,等赵琮一个答案。   赵琮心中也难受。   “陛下,你说话。”   “……”   “陛下——”   赵琮不知该说什么,他疑天下人,也不会疑小十一啊。   小十一为何要这么说?   小十一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喜爱他吗?   他不知赵世碂重生而来,赵世碂心中本就有鬼,遇到这样的事情敏感至极。是的,赵世碂怕极了,他当初到底心思不纯。这样坦然为之的赵琮令他怕极了,他见赵琮始终不说话,伸腿就想从床上下来。   赵琮终于开口:“别动!”   赵世碂还要下来。   赵琮上前按住他,再度怒道:“朕叫你别动!”   赵世碂抬头看他,赵琮面色很难看,赵世碂伤心道:“赵琮,这到底是为何?”   赵琮头一回听到赵世碂叫他的名字,其实他作为皇帝,又有谁当他的面这样叫过他呢,也就赵世碂。   他怔怔地看着赵世碂,赵世碂的眼睛似是深渊,他看着墨色深渊,眼圈不由渐红,他轻声道:“他们要杀我,你因我才这样。我厌恶他们,他们要的不就是这个皇位?我要他们知道,他们费尽心思也别想要!我死了他们也别想要!我就是立即死了,皇位也是你的!谁也别想抢!我要全天下人都知道!”   赵琮从未这样失态过,那回被他气得吐血,再醒来时,即便发怒,也仅是发怒。可此时的赵琮是陌生的,赵琮似已崩溃,他说罢,还道:“往后谁再觊觎这个位子,觊觎你,就全去死!”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赵琮,赵世碂心脏最深处的地方未被利刃刺穿,却在瞬间被赵琮发红的眼圈,些微癫狂的神情与凌乱的语言尽数击穿。   赵世碂突然很想笑。   命运当真十分可笑。   他十分想要的时候,得不到。他不想要的时候,偏有人往他怀里送。   赵琮已在他面前放下所有设防,将真正的自己都给他看,他还有何好隐藏?   除了他当初进宫是为了等赵琮死,不能说是因这会令赵琮伤心,他不舍,他也厌恶当时的自己。除了他的真正身份,不能说是因这会令赵琮再也无法相信他,他无法忍受。除了他是死过一次重来的人,不能说是因赵琮会把他看作怪物,他难以面对。   除这些,他又有何好继续隐藏?   他忽然伸手,拉住赵琮的手。   狂躁的赵琮平静些许,并看他。   赵世碂也看他,并轻声道:“我不是赵从德的儿子。”   “……”赵琮面露不解。   “我不是赵家人,我的身上毫无赵氏皇室血脉。”   “……”   “最要紧的是,我不是你的侄儿。你不是我的叔父。”   “……”   “赵琮,我心中有你。我心中只有你。”   “……”   “我不是赵家人,我不继承皇位。赵琮,你要一直好好活着,谁想杀你,得先过我这关。谁也不能杀你。你别怕,我会在你身边。我要做你手中的刀,我还要做你面前的盾。你要做一个名流千古的皇帝,你要一直一直坐在高座上,俯瞰众人,俯瞰我。”   赵世碂用指腹擦去他眼角的眼泪,再道:“倘若有一天,老天也妒忌你,带走你,我陪你一同走。我不继承皇位。这份诏书,就一直放在你那处,我不接。百年之后,与我们一同入地宫。”   赵琮也不知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但他知道,这是他两辈子以来,头一回有人对他说这些话。   这些是他渴求了两辈子,渐渐也不敢再去渴求的存在。   赵世碂的双眼已不仅是墨色深渊,赵世碂的双眼更是灵动河流,也是连绵高山。它们明朗,它们壮阔。他愿意为这双眼睛下坠,更能轻易被这双眼睛带得沉醉其中,也只想沉醉其中不复归。   赵琮似乎是不该哭的,赵琮也不能哭,赵琮更不会哭。   但他知道自己眼角还是有些许液体流出。   赵世碂一点一点地为他擦去。   赵世碂再道:“我原想再等等,我怕你难以接受我这样的身份,我不是赵从德的儿子,我也怕连累到我娘。赵从德行为荒诞,我原想找他的错处,好趁机向你坦白我与他无血缘关系的事。”赵世碂已将能坦白的全部坦白,他说罢又道,“陛下,你可会怪我?怪我瞒你这些?”   赵琮伸手揉自己的额头,一时之间接受太多讯息,大惊,大喜,他甚至难以捋清楚。   “陛下,我并不是高贵的宗室子弟,你可还会喜爱我?”赵世碂轻声问。   赵琮正要点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赶紧道:“你为何笃定朕会喜爱你。”他这会儿慢慢回神,想到方才那个陌生的自己,哭,闹,发怒,崩溃,实在是瘆得慌。他也有些不大好意思。   赵世碂总算露出一丝笑容:“因为你的眼中有我。”   “……”   赵世碂抓紧他的手:“我的眼中只有你,心中也是,你呢?”   “……”赵琮想挣脱开他的手,转身朝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得叫御医进来为你重新包伤口才是——”   他还未说完,赵世碂却从他身后紧紧拢住他,并抱住。   他顿住脚步。   赵世碂在他耳畔轻声问:“是否只有我?”   赵琮的耳廓瞬间变红。   赵世碂再问:“是否?”   赵琮快速地眨着眼睛,想着如何才能避过去,却发现无论如何也避不过。   他低头,垂眸,睫毛一扇,轻声道:“是。” 第137章 这一生,我也会与他共死。   一刻钟已到, 赵宗宁带御医进来, 她特地高声说一回:“哥哥,我带御医进来了!”   赵琮伸手去掰赵世碂交握在他身前的双手, 赵世碂却紧抓住不放。   赵琮并不怕人知道, 只是被妹妹看到这样的场景, 总归十分尴尬。且赵世碂虽不是赵从德的儿子,但这事儿如今还不能说出去, 到底事关皇家血脉, 总要从长计议。再者,要是被赵宗宁瞧见他们俩这样儿, 还不知要怎么想呢。   除去这些担忧, 更多的是, 他也很不好意思!!   偏偏他怎么掰,赵世碂都不放。   赵宗宁等不到他的回声,却已经带人走了进来,耳边的脚步声已近至隔窗, 赵世碂却还未放手!   赵琮着急小声道:“松开!”   赵世碂将头靠在他的后背, 委屈道:“我受了委屈, 不松。”   “被宁宁瞧见,如何解释?你要现在就暴露你的真实身份?!”   赵琮说得无心,赵世碂心中却又一惊。   真实身份。   赵琮定当他是他娘与那位传闻中卖炊饼的丈夫而生,他心中惊忧的同时,也有些难受。他还是在骗赵琮,但他会用自己的一辈子来补偿这不得不有的欺骗。他将赵琮抱得更紧, 轻声道:“那陛下要给我补偿。”   赵宗宁等人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赵琮急道:“补偿,补偿!”   赵世碂这才笑着松开手,与此同时,赵宗宁走了进来,她见两人这般,高兴道:“吵完架啦?”   “……”赵琮沉默,他在妹妹那处已没了形象,哪家皇帝能跟侄子“吵架”的?   赵宗宁走到床边,对着赵世碂教训道:“你也真是的,哥哥是被人给气着了,给你写诏书,也是为你好,给你出气呢!”   赵世碂懒懒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个甚!方才是谁大声嚷嚷?不要,不要的,跟谁要你命似的!”   “方才刚醒来,一下便瞧见诏书,不就懵了?”   “老实趴着吧!瞧你这脸色白的,就这样,还敢吵架呢!”   赵世碂再对她一笑,赵宗宁狠狠瞪他一眼。   赵宗宁从前对赵世碂是有很多偏见的,但是这一回,他救了哥哥。且当时情况,连她都未能察觉到不对,赵世碂却准确无误地及时趴到哥哥身上,救了他一命。   人心本就是将之比之的。   一心换一心,赵世碂性子或许古怪,从前也做了坏事,脑子更是过于灵活。但他的确将哥哥放在首位,否则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赵世碂那些血是实实在在流的,赵宗宁已彻底对赵世碂改观。   她也不再说诏书之事,在她心中,与赵琮一样,她真正将赵世碂看作家人,后续之事,他们回开封再说,当务之急是他的身子。她对御医道:“快来看看他,流了那样多的血,昏了三天才醒来,还这般不安生!”   “是是是!”御医立即上前,恭敬道,“小郎君,您趴下吧。”   赵世碂再看赵琮,对他笑。   赵琮也瞪他一眼,他咧嘴,笑得跟个傻子似的,老实地趴下去。   赵琮不比他好,瞧他趴下去,才敢放任面上展出笑容,那笑容并不比赵世碂的傻子笑容好到哪里去。   赵宗宁纳闷地看他们一眼,正要再说话,赵世碂却“嘶”了一声,大叫:“疼!”   御医吓得立刻就要跪。   赵琮也赶紧走到床边,弯腰着急问:“还有哪儿疼?啊?”   赵宗宁撇嘴:“方才也没听他说疼,尽会装!他就伤了后背!”   赵世碂趴在床上,脑袋转了个弯,右脸颊靠在枕头上,他可怜巴巴地看着赵琮,软软道:“陛下,身上疼得很。”赵世碂重伤刚醒,脸色本就难看得很,这会儿摆出这副样子来,当真可怜。   “……”赵琮脑中空空,伸手就去拉他的手,难过道,“趴好,让御医为你上药。”他说罢,要松手,赵世碂却又拉紧:“陛下在这儿陪我?”   “朕自是要陪着的。”赵琮转身朝御医道,“快给他上药,手上慢些。”   御医再立起来,点头上前就去忙碌。   赵世碂却还拽着他的手,赵琮严肃道:“松手,上药。”   “好吧。”赵世碂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赵宗宁愣了会儿,不高兴道:“你十六了,还当你是当年十一岁的时候啊?哪儿还有男儿郎的模样?你羞不羞啊?!”   赵世碂“哼”了声,只要赵琮心疼他,“羞”是个什么?   “你——”   “行了行了,让他上药。”赵琮劝。   赵宗宁满肚子的火,她决定,以后继续讨厌赵世碂!   原本包扎好的伤口根本就未愈合,这会儿再裂开,御医剪开赵世碂的衣衫,再度为他止血,再敷药。因赵世碂连声说着疼,御医行得小心又小心,额上全是汗。   赵宗宁觉得自己就快要待不下去了,偏偏赵世碂非拉着赵琮不让他走。   赵琮还真的听他的!   赵宗宁觉着自己又失宠了。   正在此时,染陶小心进来,禀道:“陛下,太后娘娘晕了过去。”   赵琮毫无反应,赵宗宁想到之前孙太后是被太监给抬出去的,明显已是无力,晕过去倒也正常。她道:“我这回就带了一位御医来,染陶姐姐去问江家求位大夫来吧。”   “是。”染陶去安排。   福禄却又进来,跪下道:“陛下,各位大人说要与您商议刺客之事。”   赵琮无法再避开。   这事儿,他定要解决。   原本他也是打算等赵世碂一醒来,便去解决此事的。只是……赵世碂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赵世碂的身子再康健,挨了那么一刀,怎能不疼?也不一定就是装的。他一瞧见孩子可怜巴巴的眼神,就不忍心再走。   可是刺客之事也十分重要。   他叹了口气,转身问福禄:“他们都在哪处?”   “就在隔壁厅中休息呢。”   他思索一会儿,对赵世碂轻声道:“你乖乖的,等会儿喝药,朕去议事。”   赵世碂自是不愿,面上也显了出来。但他装委屈,哄赵琮再来哄他,虽心中甜蜜,也知道不能耽搁赵琮干正事儿。他再装了会儿委屈,才“勉强”道:“陛下去吧,不过要早些回来啊。”   赵琮笑:“嗯。”   他起身要走,又叹气,回身:“你倒是松手。”   赵世碂朝他眨了眨眼,不舍地放开手,再道:“陛下早些回来啊。”   赵琮心里也怪不舍,但到底埋头走出去。   赵世碂目送他,赵宗宁大声“哼”。   赵琮走了,赵世碂才又趴回去,看着赵宗宁说道:“公主也去歇会儿吧。”声音再不复方才的委屈,正经得很。   赵宗宁气坏了,他就是在装!装可怜哄哥哥心疼他!   “你!”她指赵世碂。   赵世碂却对她一笑,一副得意的模样。   “算你厉害!我看看哥哥去!不想看到你!等会儿染陶姐姐进来喂你喝药!”赵宗宁再看他就要气上火了,且他这副样子好得很,有何好担心?她转身利索走出。   赵世碂这才收起面上笑容,沉声对身后小心翼翼的御医道:“手上快些。”   “啊?”御医纳闷,方才不是这位郎君叫嚷着疼,陛下才要他手上轻些慢些?   “快些,这般上药,甚个时候才能上好?又甚个时候才能恢复?”他还有许多想做的事儿,不恢复,如何做?   “是是是。”御医满头大汗,也不多问,手上快了许多。   “再快些。”   “郎君,下官怕您疼。”   “不用怕我疼,我只要你快。”   “……是。”御医一头雾水,却也拿出了最快速度,为他上好药,再重新包扎,他小心道,“郎君,我去外头叫人进来为您穿衣?”   “不必,不凉,为我将被子拉上即可。”   “是……”御医小心为他盖上被子,又忐忑道,“药?”   “快去拿来,我快些喝了。”   “是是是。”   “你还愣着做甚?”赵世碂见他不走,不满。   “是是是,我这就走。”御医晕头转向地走出厢房,才反应过来,房中只剩那位郎君一人,要是被陛下知道,是不是得挨训哪?只是,他也不敢再进去了啊!这位郎君的性子还真是……   赵世碂趴在床上,他的伤看似格外的重,其实并未伤到最根本处,之前昏迷也是因失血过多。他上辈子数次在战场上受伤,很能扛这痛感,但再能扛,他此时站不起来,腰也不能完全直起来。   他什么事也不能干,他只能趴着想赵琮。   想到赵琮崩溃的脸,凌乱的语言,以及拉着他的手与心疼的模样,他又趴在枕头上甜甜地笑起来。   染陶就是这时端药轻声走进,她原本面上满是担忧,一瞧见赵世碂趴在枕头笑的模样,她的脚步便是一滞。   赵世碂方才笑得太过忘我,没在意到染陶,走近了才能察觉,但已来不及收回笑容。他索性也不再收回,而是看向染陶,甜笑着说:“染陶姐姐,我还当再也见不着你了。”   “……小郎君又胡说了!”染陶面上有些不高兴,直接走到床边坐下,放下托盘,“这话可不能再乱说!你是不知道陛下被你吓成什么模样!”   “陛下吓成什么模样儿了?”赵世碂闪着眼睛直看她。   “你晕过去后,陛下直接问公主拿了刀,当着那么些大人、世家与学生的面,连连刺那刺客数刀啊!”   “……”赵世碂一听,也有些惊诧。他未想到赵琮那样性子的人竟也会拿刀子伤人。   “唉,陛下一刀就刺瞎了那人双眼。”   “……”   染陶瞧他震惊的模样,心里也才平衡。陛下那样对他,他应该知道,知道陛下的心,也才会对陛下更好。她端起药碗,轻声道:“来,喝药。小郎君稍微抬些头起来,婢子用勺子小口喂您。”   “嗯。”赵世碂脑中描绘赵琮用刀伤人的场景,也听话地抬头喝药。他要快些好起来。   染陶边喂边道:“小郎君放心,这药是真有效用的。那日您昏过去,喝了这个,果然能止血的。”   赵世碂一愣:“我那日昏得毫无知觉,如何饮药?”   染陶低头用勺子搅着汤药,仅思索一番,便直接道:“陛下亲自喂的。”   赵世碂回头看她。   “陛下亲自以口渡药。”   “……”赵世碂面上先是震惊,接着便是狂喜。   染陶的眼神却忽然犀利起来,她直接道:“小郎君,婢子都已知道。”   “知道什么?”赵世碂也眯眼看她。   “陛下对你的心意。”   赵世碂再度震惊。   染陶低头,缓声道:“那日你重伤,陛下吓坏了,担心极了。陛下喂你喝了药,索性告予婢子与淑妃娘子。”   赵世碂怎么也未想到,赵琮居然能做到如斯地步。当时,赵琮还不知他们其实根本不是叔侄!赵琮那时就已下定决心?!   “小郎君,陛下的话,婢子与淑妃娘子都会瞒着,不告诉任何人。只是婢子今日也有话要问小郎君。”染陶的声音忽然便严肃起来。   赵世碂也变得肃穆:“你说。”   “你对陛下到底是何心思?”染陶直直盯着他。   赵世碂毫不畏惧,与她对视,没有片刻犹豫:“我爱慕陛下,我心悦陛下,我心中唯有他一人。这一生,我都会凡事以他为先,无论何种境地。这一生,我也会与他共死。我的这一生,依然有所求的只是他的平安与荣光,以及生生世世的同生与共死。”   染陶听罢,眼中明显一动。但她依然稳住,仔细看赵世碂的面容,仔细看他的眼神,待两人对视许久,赵世碂的面上与眼中依然是坚定,她才轻微一笑:“小郎君,婢子信你。婢子八岁入宫,自陛下三岁便陪伴他,陪他多年,婢子所求的也只不过是陛下的平安。他日,若你不能做到,婢子再无能耐,也要想方设法杀了你,即便婢子无能,杀不了你,也会永生永世诅咒你。”   “你不会有此机会。”   “但愿。”   “一定。”   染陶笑:“喝药吧。”   赵世碂撑着手肘再度跪坐起来,直接抢过染陶手中的碗,一口气喝尽。   他一定要快些好起来,有太多太多的事儿等着他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娘:有很多重要的事儿等着我去做[推眼镜]   作者:替你家陛下分忧?整你的便宜爹?整孙太后?找出幕后凶手?带兵打仗?还是要杀谁?   十一娘:谈恋爱[推眼镜],以及,赶马车……   作者:赶马车是什么[←_←]   十一娘:[推眼镜][高深莫测]请你闭嘴。   画外音:站都站不直,赶什么马车[→_→]   赵石头:[微笑] 第138章 “陛下,闭眼哪。”   赵琮走至隔壁厅内, 原本就沉默而严肃的官员便更甚, 他们一同起身,作揖:“见过陛下。”   赵琮毫不拖泥带水, 直接走到首位, 转身坐下, 沉声道:“各位坐。”   下首众人按次坐下。   “朕不再冗言,福禄——”   “是。”   “这三日, 你随公主一同参与搜查, 你说说,都查到些什么?”   “是。”福禄跪到地上, 说道, “三日前, 江家锦园内共有县学学生三十八名,官员二十一名,世家与勋贵人家三十二名。其余侍卫、女使、厮儿、护卫共两百零四名。公主亲自搜查官员与世家、勋贵,小的带宫中与公主府的侍卫搜查其余人。进园子前, 本就严查过, 这些人等大多清白, 另有些小问题与此事无关,小的事后再单独禀于陛下——”   赵琮点头,示意他继续。   “刺客姓孙名永,原是流民,到底是从何处来,还待查。他两年前流至洛阳, 本住在官府安置流民的宅子中。后在城郊偶遇忠孝伯孙博勋,孙博勋看他学问好,主动资助他读书,将他送至县学,且帮他办下洛阳户籍。陛下,刺客刺杀后,本要自尽,未来得及,咬舌前他高呼是为孙家父子办事,因他已不能说话,小的们无法问话。但他醒来后,虽已目盲,三日治疗之后,尚能写字,这是他自己写的认罪书。”福禄低头,将东西奉上。   赵琮嫌恶地撇过眼睛:“给诸位大人看看。”他不看。   “是。”福禄将认罪书先递给赵克律,赵克律仔细看完,的确是那位学生的亲笔。方才他们在这儿等待时,已有人将孙姓学生的字作给他们看,因孙姓学生浑身都是伤,眼睛又看不见,此时写出来的字很凌乱,但起笔落笔皆是一样的。的确一看便知,是同一人所写。   上头交代了他做事的原委,称孙家父子要他这般做,只说怨陛下,具体缘由未告知他。他还说忠孝伯是他恩人,他不得不为之,这话便假得很,但既写了出来,便是证据。最末还有孙永亲手写的花押。   这当真是铁证,当时场中三百多人皆是人证,亲眼所见,再加之本人痛快认罪,孙家又的确有前科在前,动机十足。赵克律暗想,孙家这就到头了啊,真是想翻身都翻不了。   他将认罪书再递给其他人看,在座的,一一传看,都看完后,再回到福禄手上。   福禄再道:“陛下,人证物证皆在,且刺客害人的笔中刀还是孙博勋所赠,是在洛阳城中一家铺子里头打制的。小的亲自带人去查看,问了掌柜,确有此事,当时是孙家一位厮儿去买的刀,共买了五把。刺客当日用了两把,小的带人再去孙家与县学里头搜查,在孙姓学生居住的屋子里头搜到一把,另外两把皆从孙家搜到。”说罢,他一挥手,小太监呈上另外三把刀,锐利且细,泛着冰冷银光,与那日的刀一模一样。   赵琮点头,小太监再把刀给其余人看一遍。   福禄则是磕头跪到地上。   赵琮垂眸看向自己受伤的左手。   厅中又是一片寂静,众人都看过刀之后,赵琮才抬头问:“在座的,可还有话要说?”   钱商出列,拱手道:“陛下,确是人证物证皆在,孙家虽助开国有功,更是太后娘家,但胆敢如此行事,臣以为,当论死罪!”另有多人附议。   也有一位侍郎起身道:“陛下,证据虽确凿,怕是还要再回开封商议一番才是。咱们大宋自开国以来,从未处死过任一勋贵,太祖——”   赵琮冷冷打断他的话:“开国以来,也是头一回有人敢刺杀皇帝。”   侍郎腿一软,跪到地上。   钱商也低头不言语。   本还有些议论声,这会儿又全停了。众人这才想起,方才陛下是如何专断地直接写诏书立新的继承人。   赵琮再问:“还有无话要说?”   再无人敢开口。况且证据的确太确凿,文官们凡事讲究规矩,倒也不是替孙家求情,只是求个规范罢了。但陛下这副规范都不顾的模样,他们也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再惹怒陛下。   见无人再说话,赵琮下定论:“除去孙博勋忠孝伯的爵位,孙博勋与孙沣父子直接处死,孙家其余男子皆流放,女子与已嫁女儿暂不论罪。”赵琮语速极快,可见心中早已想好,他也无意再在臣子跟前掩饰自己,往后,他只做自己真正想做的。   他说完,再问一回,“可有异议?”   众人老实摇头。   “是否都已听明白?”   “是。”   赵琮痛快起身:“锦园禁令解除,孙家父子带回开封处置。诸位大人若是愿意欣赏锦园春色,自可留在此处,只当朕放你们休息。若不愿意,自行回开封去。”   钱商立即问:“陛下何时归?”   赵琮蹙眉,应道:“再议。”总得等小十一能坐船时再走。   “是。”   赵琮往外走去,走到门边,他忽然侧脸,对身后的福禄道:“那位刺客,一同带回开封府。”   “是。”   “带回去,朕没事儿刺了玩儿。”赵琮说罢,轻声一笑,随后便回身大步离开。   “……”   众人吓得、懵得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待他们回神,陛下已走。他们面面相觑,没事儿刺了玩?这是久远时期,那些不将人当人的暴君才会行的事儿,他们大宋最重礼仪,怎能这般……   但他们无人敢说任何话,往深处说,也不怪官家,差点儿都被人给刺杀了,谁还高兴得起来?一时在气头上也是应当的,只是,这也实在与从前的陛下太不相符。   不论如何,他们都知道,经此一事,往后谁都不好过。陛下原本也只是面上绵软罢了,往后这层面子怕也没了。这回证据太确凿,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信这事儿的确是孙家所为,此时倒又纷纷埋怨孙家。   孙家被处置的消息,伴随着禁令的解除,就这般传了出去。   赵琮不怕丢脸,他被刺杀的消息也就一同传出去,百姓们一听孙家连官家都敢刺杀,个个都骂,都道处死那是活该,陛下没凌迟已是格外优待。孙家在外,如今已是声名狼藉。   消息传出去的同时,开封府的宫中侍卫得到消息,即刻便将孙家封起来,且将孙家男子都抓走。孙家的门匾也早被砸下,天天都有人到他们府前叫骂、扔东西。侍卫满面冷漠,随他们骂,随他们扔。如今孙家大门紧闭,门上砸有各式污物,门前脏乱得厉害。   萧棠官位不够,未去洛阳,如今这事儿也是他在督办。   他站在孙家门前,望着这一幕,心中较为唏嘘。陛下常与他说些心里话,他能猜到,这回怕不是孙家干的。但孙家心太狠,也太沉,陛下容忍他们太久,这回也是意料之中。他收起唏嘘,面色一冷,直接再带人进去,他们还要再将孙家搜查一遍。   赵琮处置完这些事后,禁令一解除,赵克律等人哪能真留在锦园赏春色?他们一一从洛阳回开封。   赵从德一到开封,立即先去孙家看一眼,到的时候,恰好瞧见禁兵们从府里头往外不知搬些什么,孙沣的妻子于氏从里头追出来,哭嚎着要拦。禁兵毫不留情地挥手将她甩出去,她被甩到门上,立时就吐出一口鲜血来,她扶着门哀声哭泣。   赵从德本是来看好戏的,这么一看,他不由就咽了口唾沫。   禁兵抬眼见到他,也仅仅是打了声招呼:“见过世子。”说罢,抬上东西绕过他就走。   赵从德也顾不得这些禁兵的怠慢,他只是看着于氏,养尊处优多年,昨日还是高贵的夫人,仅仅一日……   皇权当真是令人艳羡,只不过一日,能令人升天,也能让人即刻下地狱。于氏哭着,见到赵从德,眼睛一亮,就想往他来,只是她已经无法走路,只能在地上爬。赵从德陡然回神,转身立即离去。   他心中直跳,皇权令人艳羡,却也当真可怕得很。   赵琮与官员共商孙家一事时,他不在场。   但他听闻赵琮连看一眼孙博勋都不愿,查清楚缘由,拿到证据便直接定了他们死罪时,是有些不信的。赵琮是他堂弟,原本与他一样不过是郡王府的世子,将来袭王爵,一样当个郡王罢了。   赵琮甫一出生时,他还是很喜爱这位七弟的。   他自诩家中嫡子,瞧不上庶出弟弟。当时大宋又仅有三位郡王爷,他们魏郡王,安定郡王与惠郡王。惠郡王赵克律自是不必多说,从小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成日里之乎者也,还仗着比他大,经常教训他,要他读书,赵从德看到他便头疼。   也就赵琮入他眼,安定郡王身份高贵,与先帝同属一脉。且幼时的赵琮冰雪玲珑,长得比小女娘还漂亮。他无弟弟可疼,便常去看赵琮。那时赵琮身子不好,他是很得意的,决心培养一位跟自己亲近的弟弟来,往后弟弟也能仰仗他。   可谁知几年之后,两人便有了天差地别。   他那时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先帝嫡亲的子孙,也能当皇帝。   但为何偏偏是病弱的赵琮呢?他、赵克律,又或者他那只比赵琮大一些的嫡子世元,哪个不比赵琮好?为何偏偏是三岁的,连话都说不完整的,病弱的赵琮?难道仅因为赵琮比他们还要高贵一些的血脉与身份?   大家都是太祖子孙,又有何差别?   不满有时候就是来得这样莫名。   这些年他过得不顺,又有人撺掇,心中就愈发不满。   直到见到于氏前的那一刻,他心中对皇权还是渴望得很。偏偏见过于氏后,他有一些怕了。若是他哪一回失了手,赵琮该如何处置他?   赵琮似乎真的变了。   他也真的有些怕了。   他再想到赵琮那句将刺客带回去刺了玩儿的话,想到他人所说的赵琮亲手刺瞎刺客双眼的事儿,他的脸色一白,差点连马也没爬上。二管家将他扶上马,问他怎么了,他来不及说话,甩马鞭便走。他只想离孙家远些,再远些。   孙太后直躺了一天,才缓缓睁开眼。   她迷茫地望了眼床顶,脑中逐渐闪回之前的场景,她立刻叫道:“来人!”   却无人应她。   “来人!”她再高喊一遍,并撑着坐起来,胡乱扯开幔帐。   外头终于响起脚步声,孙筱毓慢步走进来,走到床前,也不看她,只是低头道:“姑母。”   “父亲,大哥,他们——我已躺了多久??”孙太后已有些语无伦次。   “姑母,您已经躺了一天,这会儿正是夜间,姑母肚中可饥?”   “父亲与大哥,他们,他们……”孙太后盯着孙筱毓,“你为何不抬头看我?”   孙筱毓顿了会儿,抬头看她,轻声道:“姑母,陛下已下令处死大爹爹与爹爹。”   孙筱毓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他人事一般,她的眼光更是平静无波。她太平静了,平静到孙太后以为她说的是假的,不仅呆滞反问:“你说什么?”   “姑姑,大爹爹与爹爹派人刺杀陛下,证据确凿,已被下令处死,回开封执行。家中的几处宅子皆已被封,男子全部流放,女子暂不论罪。”   “你胡说。”孙太后不信。   “姑姑,是真的。”孙筱毓依然平静。   孙太后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却根本未能下床,她身子还未好,眼前一黑,她又栽回床上。孙筱毓淡淡地倾身上前,为她盖好被子,说道:“姑姑,您早些接受现实吧。”   “现实?”孙太后回身看她,忽然伸手打了她一个耳光,“现实?现实就是你不顾家族,不顾父母,抱他赵家大腿?现实就是,那样骄傲的你,连魏郡王府的弃子都愿嫁?!”   孙筱毓伸手抚摸自己的脸,低头问:“姑母以为什么才是现实?”   “我要去见赵琮!我是太后,我放下身段来求他!还能救父兄的命!”孙太后说着还要再下床。   孙筱毓却忽然笑起来,孙太后诧异看她。   孙筱毓笑着说:“姑母,他们做事之前,又可曾顾虑过你?顾虑过我?顾虑过我们这些所谓的孙家女儿?更何曾顾虑过母亲她们这些嫁入孙家的可怜女人?”   “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姑母,您怎么还没醒呢,大爹爹与爹爹要的从来都只是荣,我们在他们眼中,什么都不是啊。”   “我去求赵琮!”太后还是要下床。   “姑母!”孙筱毓却厉声叫她,“您醒醒吧!他是谁?他不是幼年养在你膝下,被你骗,被我们孙家骗的孩童了!他是真正的大宋皇帝!他手上掌有所有人的生死!他要谁死,谁就得死!即便无罪,他下令处死,又有谁真敢说半个‘不’字来?!为何这样浅显的道理,您不懂,大爹爹与爹爹也不懂?!你们还敢直接称他的名讳!他在你们眼中到底算什么?赵家是天家,我们呢?我们不过普通人家!我们这样的人家,明明可以安生度日,你们为何只想着对抗?!”   孙筱毓流下眼泪:“你们不尊他,却又无能力扳倒他,何必害我们?幼时你们告诉我,陛下不足为惧,及笄时,你们依然告诉我,他不足为惧,孙家由燕国公降为忠孝伯,你们还这般——”   “此事,并非父亲与大哥所为!他们是为人所害!”   “姑姑!是不是他们所为又能如何?这些年来,你们何曾尊过陛下?你们对他做过什么,你们可还记得?你们曾多少次想杀了他?我听到过,听到大爹爹要你杀了他!他恨你,恨大爹爹与爹爹,恨我们孙家!为何你们看似理智,却总是这样天真?!孙家必死!当初但凡你们多想及我们一些,孙家如今又何以至此?”孙筱毓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出去,“你们想要至尊高位,我与我娘,我哥哥,想要的不过是安稳度世罢了!”   孙太后听完她一席话,怔怔片刻,还是要下床。   孙筱毓将她推回床上,通红双眼,冷漠道:“娘娘认命吧,我与我娘还想好好活。待我嫁给赵廷,我将我娘接去宋州安稳度日。哥哥即便被流放,我也会使银子令人一路照料他。娘娘,您在宫中继续当太后,您,放过孙家吧!”   孙筱毓说完,又流下眼泪。   孙太后也跟着哭起来,她所求的也不过是拉孙家一把,为何最后会如此。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的父兄会以这样的方式先她而去,而她却束手无策。为何当年那个红着双眼依偎着她说话的孩童,会变成如今这般?她从来没有真正下手害过他啊!   而那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赵从德说要派人在船上动手脚,害赵琮溺水,再嫁祸于世子妃与姜家。此事未成,如今刺杀赵琮的人,到底又是谁?她不信她的父兄能做出这般事来。是谁这样恨他们,要这样害他们孙家?   孙太后本就身子不适,此时脑中凌乱极了,她还想着去求赵琮,孙筱毓却死死压着她,不让她去。她行动间,孙筱毓索性下手在她后颈狠狠一敲,她再度晕过去,房中才安静。   离她们不远的院子里,赵琮正盯着赵世碂喝药。   赵世碂不愿喝:“苦。”   “药哪能甜?喝了。”赵琮皱眉。   “陛下喂我喝。”   “……自己喝!”   染陶在一边直笑。   “幼年时候,陛下还喂我喝药,如今……”赵世碂失落低头。   赵琮头疼得很,染陶知趣起身道:“婢子去外头守着。”她笑着离开,她一走,赵世碂便伸手去拉赵琮的手。   “腻歪不腻歪?”赵琮躲开他的手,“喝药!”   赵世碂大惊:“陛下,我们互通心意才一日,你便嫌我腻歪?”   “……”赵琮总不能说自己是有些不好意思吧?但见赵世碂这样,他只好道,“不是……”   “陛下嫌弃我。”   “朕没有。”   “有的,否则陛下为何不喂我喝药?”   赵琮无奈:“朕伤了手呀,如何喂你喝药?”   “就同我晕过那日那般喂我便好。”   “……”赵琮的手一顿。   赵世碂立刻笑起来:“别怪染陶姐姐,她那日将我狠狠威胁一顿呢!”   赵琮有些尴尬,低头从床边拿来药碗,塞到赵世碂手中,说道:“快喝!”   “喝喝喝,我喝!”赵世碂拿起碗仰头就要喝,“只是喝之前,还要做些事呀。”   “嗯?”赵琮诧异看他,赵世碂背上的伤还早着呢,大部分时候依旧只能趴着。但是赵世碂的身子的确算是很健壮的,趴了一天,他已能在不弄裂伤口的情况下稍坐片刻,他这会儿也正好跪坐在床上,只是腰背还挺不直。   他见赵琮好奇看他,嘴角一翘,倾身就往赵琮靠近。   赵琮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些。   赵世碂轻声笑,弯着腰的他,上身前倾,正好将头歪在赵琮的肩膀上。   赵琮担心他碰到伤口,回头看他一眼,下巴触碰到他的鼻尖。赵琮想移开,赵世碂却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往下微微一按,仰首,吻住他。   赵琮与他对视,眨眼。   赵世碂再笑,稍稍离开他的嘴唇,唇瓣相依之间,他看着赵琮的双眼,轻声道:“陛下,闭眼哪。” 第139章 赵世碂从下而上,亲吻了他。   做了眼下最该做的事儿, 赵世碂到底老实喝尽药, 自己将药碗放到床边,他便再度靠到赵琮肩上, 下巴严严卡着赵琮的肩膀, 轻声道:“陛下为何不说话?”   赵琮语塞, 他怎么说话?!   他暗自气愤,这些小年轻谈起恋爱来, 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得了!一招又一招, 简直招架不住。   “陛下啊……”赵世碂再叫他。   赵琮回神:“别撒娇。”   “陛下喜欢我这样,我才这般的呀。”赵世碂还委屈上了, 赵琮正要说他没有, 赵世碂又说起其他事儿, “陛下,明日咱们便回开封吧?”   “不成。”   “身上的伤没事儿。”   “怎能没事,你不能坐马车!”   “那就不坐马车呗,附近就有码头, 我自个儿走去, 直接坐船, 到船上,我趴着就是。近来汴河水平稳得很。”   “不成——”赵琮还不同意。   赵世碂伸手,用手掌覆盖他的手:“回吧,还有许多事儿要做。”   赵琮叹气,事发至今,终于有心情与赵世碂说一说那日的事:“这回来洛阳, 实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多的事,当真多事之春。”   “陛下不高兴?”   赵琮点头,人都伤成这样儿了,还发生了太多计划外的事,他如何高兴?   赵世碂却笑道:“我高兴得很哪。”   “别闹。”赵琮拉拉他的手,将他的手握在手中,有些低落地说:“不知这回又是谁要朕死。”   “不是孙家。”   “自然,但孙家定要死。朕也有个怀疑。”   赵世碂将头歪在赵琮的肩膀上,不在意地说:“陛下怀疑姜家与孙家联手?还是孙姜两家起了内讧?”   “有诸多怀疑。想刺杀朕的人有许多,西夏、辽国皇帝,哪个不愿朕早死?”赵琮说得坦然。   赵世碂听到耳中却有些苦涩,尽管赵琮的十六岁已远去,他还记得当年眼睁睁看赵琮将死时的心绪,幸好当年的他及时出手。他闭眼,轻声道:“陛下,有我在,我一定会护着你的。”不管还有多少人要赵琮死,他都会好好护着。   赵琮好笑:“朕又不怕,只是他国之人,自顾不暇,压根分不出时间害朕,且他们还未厉害到如此地步。其余的人,朕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便是这两家。”   “既不是孙家,那就是姜家?”   赵琮笑:“谁知道呢。”他虽笑,眼中却全是寒光。   “陛下,其实从遇到江谦开始,一切便显得过于巧合。”   赵琮思索一会儿,摇头:“决计不是江家,他家绵延数年,到底如何,连前朝史书中也多有提及,最会趋利避害。这回怕是真的巧合,如若害朕之人筹谋得再缜密些,也不至于此。怕是也未想到朕竟会留在洛阳,更去了江家锦园,觉着机会难得,才临时决定如此行事。成了,朕便死。不成,也能拖孙家下水。”   “是以更要回开封,咱们,好,好,查。”赵世碂虽还靠在赵琮身上,宛如一只撒娇的慵懒白毛猫儿,说出来的字儿,却是一个比一个的冷。   两日之后,赵琮等人启程回开封。   这两日间,孙太后昏昏沉沉,醒来也是迷糊,睡着时也常带惊慌,皆是孙筱毓陪她。王姑姑是陪她来洛阳的,只是搜查孙家时,念及王姑姑也是孙太后从孙家带来的,安全起见,将她一并带去搜查。   赵琮自然不记得此人,反而是赵世碂问了句:“太后身边那位王姑姑在何处?”   福禄一愣,回道:“郎君,她跟孙家女使关在一处呢。”   “她是太后的女官,带她回吧。”   “是。”福禄也不多问,立刻应下。赵世碂原本在福宁殿的地位就非凡,如今已是继承人,福禄更是不会多话,且陛下在一旁并不反驳,他即刻便去将王姑姑提出来。王姑姑被关在柴房里头,再出来身上满是恶臭味,福禄嫌弃地先令人带她去洗干净。   她则是抱着福禄的大腿,急道:“福大官,娘娘,我们娘娘如何了?!”她被关时,总有人来审讯,她也才知道他们弄错了!陛下压根就没事儿!虽说因此事,孙家的确已倒,目的已算达到,她还不觉痛快。但她又联系不到赵从德,压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福禄一脚将她踢开,嫌恶道:“娘娘是太后娘娘,这事儿与娘娘何干?”   王姑姑一听便知道,孙太后安然无恙,她低头愤恨皱眉。   福禄才不管她心中这些想法,他还要去前头禀报。   路上他遇着钱淑妃,他立即行礼:“见过娘子。”   钱淑妃抬头,看到他,勉强一笑:“你这是从何处来啊?”   “小的奉十一郎君的命,去提太后身边的王姑姑出来。”   “哦。”钱月默点头,“你快些去回话吧。”   福禄多说一句:“娘子,过会儿咱们便要出发。”   “本位晓得的。”钱月默面上笑得还是有些勉强,“飘书她们早已收拾好,只不过她落了东西,回去取罢了,其余宫女都已到前头,本位这也要去的。”   福禄纳闷,淑妃是淑妃,完全无必要与他解释得这般详尽呀。但他也不多问,再行一礼,抬脚往前而去。他刚走,过了一道月亮门,又见到赵宗宁与江家郎君。今日陛下要离开,宫女、太监都多,各处忙着收拾东西,江家郎君领了差事,要一同去开封,他家下人也在收拾,园子中的来来去去都是人。   因而他见着这两位也不觉奇怪,只当他们偶遇,他上前行礼。   赵宗宁面上却不快,对福禄道:“我同你一块儿去哥哥那处。”   “公主——”江谦叫她。   赵宗宁“哼”了一声,与福禄一同离开。   那日赵宗宁提起想招江谦做驸马的事儿,福禄也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心中暗想,难道这位江郎君还不愿?   江谦此时自然是不愿的,他已决定出仕,如今再尚公主,他还怎么办实事?他总要当个几年官儿的,只是他并不想惹怒赵宗宁,毕竟那是宝宁公主。他再哀叹,都怪这忽然冒出的刺杀之事!否则他也不至于为了他们江家清白,立即去讨好陛下,也就不用出仕。   原本尚公主是最好的法子。   他叹气,回身瞧见月亮门内走出一位宫装美貌女子,他立刻垂眸弯腰行礼:“见过淑妃娘子。”   钱月默满脸嫌恶,看他,并不说话。   江谦听不到她回话,抬头看她,见她的表情,心中惊诧极了,他压根与这位淑妃娘子就不熟啊!何以这般看他?   钱月默原本不想说什么,到底没忍住,小声怒道:“江郎君当好自为之,切莫做那不识抬举之事!”说罢,她气愤离去。   “……”江谦纳闷极了,他干了什么?   飘书不解:“娘子,您跟那位郎君有何过节?”   “我与他哪来的过节!我也是头一回知道他!”   “那——”   “我气他不识好歹,他们江家园子里出了这样儿的事,陛下饶恕他们家,公主也宽容,问他是否愿意尚公主,他竟敢婉拒!”   “婢子怎不知晓?”   钱月默不好意思说,她方才支走飘书,便是瞧见赵宗宁与江谦,为了偷听他们说话。她嗫嚅了会儿,说道:“没事儿了。”她原本也不明自己的心思,虽读书多,到底是深闺女子,不敢有惊世骇俗之想法。从前她也觉着奇怪,她的闺蜜们总有芳心暗许的郎君,毕竟开封府中优秀郎君也十分多。   虽说男女之间有防,他们这样的人家,总有世代交好,小儿小女之间总有熟识的。未进宫前,也有郎君暗暗仰慕她,她却从未动过心,还觉着密友们有心仪之人十分怪异,她对男子起不了心悦之情。   谁知道,就让她遇到了宝宁公主。   也正是因陛下与赵世碂那番情谊,她才恍然大悟。男子与男子可以相悦,女子与女子之间,大约也是能够的吧?   只是她不过深宫当中一介宫妃,公主却是公主。   她知道,比之叔侄,她这才真的是妄想,是空想。虽不完全接受,她也知道出嫁从夫,且这夫,还不是一般的夫。她自知不能越界,她也没有越界的机会。   毕竟对方是宝宁公主。   她只愿看公主一世平安,快乐而无忧。   飘书还要再问,钱月默已加快脚步。   赵世碂伤得到底重,经这两日虽也不可能好,但他意志坚定,对疼痛的忍耐度又极高,他能自己走路,只是后背依然不太能够直得起来,微微弯着。   虽是暖春,赵琮令人往他身上披了大披风,他嫌热,正要解开。赵琮立即看他,一句话不说,他便立即认输,摊手。   赵琮皱眉:“别不当回事,到了河边风大,受了凉,受罪的还是你。”   赵世碂心道,他自小到大几乎很少受凉,尤其十一岁之后,就没怎么生过病。但他不敢说,他乖乖道:“都听陛下的。”   赵琮满意点头,回身问:“公主与淑妃呢?”   染陶往锦园里头看:“淑妃娘子的宫女都已在,怕是快了。”她的话音刚落,赵宗宁便同福禄一起走来。   赵宗宁来时,带了两船的东京女娘,这几日她无心管她们。这会儿,他们要回了,赵宗宁总要去与那些受了惊的小娘子们说说话,她对赵琮说清楚缘由,赵琮笑道:“去吧,交朋友当如此。”是她将她们带来,自然也要将她们安好无损地带回去。   只是赵宗宁还未过去,赵叔安先走来,她的身后还跟随着一位陌生小娘子。   “陛下,十一弟弟。”赵叔安走来,先是行了一个礼,随后便去拉赵宗宁的手,“就差你了,都等着你呢,你别去陛下的船上,咱们坐同一艘船回呀。”   赵琮看她们小女孩这黏黏糊糊的劲儿,也觉可爱,笑着再朝赵宗宁道:“快去吧,朕不留你,你们玩儿去。”他说罢,好奇地看赵叔安身后的小娘子,“安娘,这是你的哪个妹妹?”他当这也是他的侄女儿,毕竟赵家女儿太多,他也不是人人都认得。   被问话的小娘子立即羞涩低头,赵叔安笑道:“陛下,她不是我的妹妹,她是——”她没说完,赵宗宁挣脱开她的手,往一旁走去。赵宗宁走往的方向,钱月默正走来。   钱月默本想躲,赵宗宁直接到她面前,问道:“淑妃娘子可要与我们一块儿坐船?”钱月默对赵琮好,赵宗宁自然也会对钱月默好,想她独自一人坐船寂寞,好心邀她。   钱月默低头,小声道:“多谢公主,不敢打搅公主与其他小娘子。”   赵宗宁觉着钱月默可真没意思,她好几回对她释放善意,钱月默也不接,不接算了,她还愁没玩伴不成?兴许是难得有人敢违她的话,她很不高兴,心中有些堵,也没再接话,冷着一张脸,回身拉着赵叔安就走。   赵叔安身后的小娘子,则不时回头看赵世碂。   只是赵世碂早已背对她,正与陛下说话。她心中叹气,托得关系,认得乐安县主,被带来洛阳已是大惊喜。没料,还能在这儿遇到那位郎君。她也没想到,原来他就是那位名满京城的十一郎君!他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呀!这般,能做他妾侍,家中也是肯的吧?   钱月默落寞低头,赵琮与赵世碂都忙着在意彼此,谁也未能发现她的异常。   他们纷纷上船。   一行人就这般离开了洛阳。   带上了不该有的伤与痛,也带上了各样该有、不该有的情思。   更为开封带去巨大变化。   孙家与姜家助开国有功,是大宋王朝数得上的人家,虽说燕国公早已变作忠孝伯,孙家威严到底还在。孙家出过皇后,还出过太后,即便是个伯爵,也没人敢真正小看。   哪知不过几日,孙家就这样倒了。   倒得太快,也倒得太过猝不及防。   偏偏也倒得无人愿去同情。   当初孙家犯错,陛下好心留他们一丝荣光,他们不珍惜,反倒要去刺杀陛下,谁会去同情?   开封府内,人人都道孙家活该。   除了这巨大变化之外,另一变化便是,陛下有了继承人。   诏书,赵世碂不愿接,但别人不知道,他是继承人的事儿早就已传出。在众人眼中,他已不仅仅是陛下的侄儿。   回到开封府时,因跟随之人众多,也是为了立威,摆了全副帝王仪仗。   赵琮不放心赵世碂单独坐马车,他的座驾较宽敞,直接命人将赵世碂抬上他的马车。   这要在从前,赵世碂不够格,压根不能上这马车。   如今,他倒勉强能上,太常寺与礼部的官员倒也无有二话。   他压根不能弯腰,上马车只能被抬,被抬上车后,赵琮再扶着染陶的手上车。他一掀开帘子,赵世碂回身朝他笑:“这么看来,倒也不是全无好处。”   赵琮淡淡一笑,伸手拉住他的手。   赵世碂将他拉到身边坐下。   赵琮低头看手中赵世碂的手,忽然便觉得很心安。回到开封府,还有许多人要查,有许多事要做,将来更有许多仗要打。从前的他,总是绷得很紧很紧,毕竟他是孤身奋战。他有前世经验打底,却也行得如履薄冰,皇帝当真不好当。只是这份忐忑他不能示予任何一个人看,因他是皇帝。   只是经这一回,手中握上此人的手,赵琮想到无论如何,身边总有一人与他共商共议,与他分享喜悦与胜利,与他分担苦闷与挫折。   心安便这样忽然而至。   他喜欢极了这种感觉。   一时之间,直到福禄高呼“起驾”,直到车队已往前行去,他还是低头沉默不语。   赵世碂却忽然往他靠近,将脑袋探到他低着的头的下方,从下往上看他,轻声道:“陛下?”   “嗯?”赵琮回神。   “你是想哭?”   赵琮笑:“哪里至于哭,又不是小娘子。只是朕想到,往后再也不是独自一人,即便有再多的人想来要朕的命,朕也无需担忧。”他说着,又将赵世碂的手握得更紧,“将来,我们一起,做更多的事儿,去更多的地方——”赵琮脉脉言语,声音不高不低,温润和气,说得正缓慢,他止住话语。   赵世碂从下而上,亲吻了他。   车队恰好行过唯一一条未清人的街道,大街两旁站满百姓,见到车队行来,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赵琮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外头百姓这样虔诚,他却……他想推开赵世碂。   赵世碂却伸手,自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牢牢拢住,加深亲吻。   赵琮怔了几息,索性闭眼放任,车外人们还在跪他。   他想,这便是新的开始罢。   往后,所有荣与耀,属于他,也属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 宗宝:现在的小年轻真是不得了,成天亲来亲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敢亲。   十一娘:不喜欢吗![星星眼]   对了公主的感情线跟大家之前猜想的会有一点点不一样,不太传统。 第140章 这也看得太紧了吧?!   赵世碂原就住在福宁殿, 如今更是能够光明正大地住福宁殿。他站立时, 大多数时候都不得不弯腰,长期下去自然不利于身子, 他的身体才十六岁, 骨头还有的好长。到宫中后, 赵琮强制要求他去床上趴着。   他也怕自己真成驼背,更想早些好, 这会儿也不拉着赵琮讨巧卖乖, 听话地去侧殿中趴着。赵琮换了身衣服,用了膳便去崇政殿处理政事。   诏书一事, 明日朝会时, 还要再与官员说一回。   孙家父子虽已定罪, 何时处死,在哪处处死,孙家男子何时流放,流放至何处都还需要再商讨。赵琮倒也想继续独自做决定, 但是手下管有这么多官员, 冷静下来的他也知道, 哪能真的一言堂。况且他也极为厌恶一言堂这种风格。这些既重要,又不是十分重要的事儿与大臣们商议一番,也无碍。   除此之外,还有堆积的政事。   赵琮再次忙碌起来。   赵世碂趴在床上养病,茶喜在一边给他削林檎果吃,陪他偶尔说两句话。   外头走进两人, 他一看,竟然是吉祥与吉利。   自他回来后,他一眼也未见过这两人,他们俩已被关了许久。这回他伤得重,赵琮到底是心疼的,也怕福宁殿的其他人照顾不好他,把他们俩放了出来。   五年未见,两人都已长高。   吉利原本就高高胖胖,这会儿更高壮。吉祥还是那样瘦,只是抽条似的长了许多。他们一进来就跪下给赵世碂磕头。赵世碂虽说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但对于这些忠于他的人,他还是十分爱护的。   他反倒觉着对不住二人,令他们关至现在才出来。   他将两人叫起,叫茶喜给他们吃林檎果。吉祥机灵,吉利憨厚,经此一事,倒是都沉淀许多,被关那么多天,放出来,茶喜给他们果子吃,他们也才是十几岁的年龄,竟一同哭起来。   赵世碂越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吉利还惦记着他的鸽子,吃了果子便急急出去看,茶喜正巧去看他的药,就留下吉祥一人在屋内。   吉祥又跪到地上,红着眼睛说道:“小的只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三郎,小的没办好差事,被陛下发现了,小的有罪。”   赵世碂叹气,不过几个月,事情早已百转千回。他轻声道:“你起来吧,你爹也随我来了开封府,只不过近来替我办事儿去了。”   吉祥擦着眼睛站起来,说道:“小的听说了,陛下给三郎写了诏书,小的恭喜三郎。”   赵世碂笑:“这事儿我与你爹也说了,再同你说一回,往后再也没有什么皇位。诏书,我也是不接的。”   “啊?”吉祥惊讶抬头看他。   赵世碂捡起碟子中的一片果片,塞到嘴中慢条斯理地吃,吃完他才道:“往后与我一同为陛下办事。”   “是,郎君说甚便是甚。”   赵世碂再笑:“五年不见,也不知你如今有些什么本事?可还能替我办事儿?”   吉祥不服气:“三郎,这五年小的也是跟着福大官办事儿的,陛下也很放心小的。”   “既如此,眼下正有事要你办。”   “郎君吩咐。”   “那日在洛阳,刺客是洛阳县学的学生,当年被孙博勋赏识,举荐才能入县学。此事怪异得很,这人定是有人早早安排下的。”赵世碂说着也觉得烦闷,重生一回也无用处,这些事儿,上辈子都未发生过,“那位学生留有许多字作,都在福禄那儿,怕也无人在意的,你去拿来。”   “是要小的去偷?”   赵世碂瞪他一眼:“光明正大地去拿,若是福禄察觉,问你,你也老实说,就说是我要看。”他又没干什么亏心事儿,他如今已与赵琮是这样的关系。之所以不跟赵琮提及,实在是赵琮过于忙碌,他想帮赵琮分担一些,这些暗地里的事儿,就他来做吧。   吉祥点头,立即回身去做。   赵世碂趴在床上暗自想,过些日子还是得出宫,西夏送黄金的人也该回来,他要仔细问清楚。   之后的几天,赵琮与众大臣一一定下处死孙家父子的日子,以及孙家男子流放的日子。分别是下月初十,与下月十五。端午将近,届时也将在金明池观水战,这些都是喜庆事儿,实在不宜立刻杀人,才将时间往后拖延稍许。   人虽还未杀,日子都已传出去,已成定局。   赵琮从崇政殿回到福宁殿,坐在榻上,衣裳还没换,也忽生感慨。他原以为自己会对孙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谁料他也有终于忍受不了的一天。他刚坐下,染陶进来道:“陛下,淑妃娘子来了。”   “叫她进来。”   “是。”   钱月默穿一身月白色,仅裙边与衣襟处绣了些许兰花,素得很,看起来精神不大好,赵琮抬头一看,微愣:“月娘怎的气色这般不好?”比他的还不好。   钱月默淡笑:“春夏之交,困得厉害,午时睡得多,夜里便睡得不好。”   “那可不行。”他说罢,看向飘书,“你得盯着你们娘子,午时少睡些。”   飘书点头应诺,压根不敢说实情,她们娘子哪里是午时睡得多呀,是压根就没怎么睡!不论白天还是夜里。   “陛下,妾今日是有事而来。”   “你说。”   “太后回来后,虽一直在床上躺着昏昏沉沉,倒也知道她父兄将被处死的事儿,但凡醒来,就定要来见陛下。妾知道陛下不愿被打搅,就一直未告知您。今日她已不愿喝汤药,说不让她来见您,她便死。”   赵琮无动于衷:“那她死去。”   “妾也劝她,她说即便陛下不见她,她还想见她父兄一面,也求陛下饶恕他的侄儿与嫂嫂。她反复派人召妾去,妾又不能不去……”钱月默除了因赵宗宁的事儿伤神,便是太后的事儿。   “你告诉她,她是太后,永远是大宋的太后,娘家的事与她没有一点关系。她若安生,还能一世荣华。她若是再拿生与死来要挟朕,他的侄儿也不仅仅是流放,也得跟着死。”   “……是。”钱月默点头。   这一回孙家是真冤枉,那日孙太后的形态,也可反映她也是当真不知情。但谁让她得知他赵琮也许已“死”时,第一反应却是那样,竟然是急迫地想把孙筱毓送来当皇后?   这么说来,孙家一点儿不冤枉。   话至此,赵琮还是想知道到底是谁要杀他。只是那些人行得暗秘,怎会轻易暴露?赵琮皱眉,钱月默担忧道:“陛下?”   赵琮回神,轻笑着轻手为她倒茶,倒好之后便往钱月默那处推去,推至一半。   隔窗外响起茶喜的声音:“郎君,您可慢些呀!您不能走这样快——”   他们两人一同抬头,赵世碂满脸不悦地绕过隔窗,站在隔窗旁瞪着他们俩。   赵琮:“……”   钱月默本就长得文弱,此时一脸疲惫,赵琮将茶推至她身前,就是一副安慰她的模样。   赵世碂十分气,他瞪着钱月默不错眼。   钱月默也无劲与赵世碂来回瞪眼睛,索性起身道:“陛下,妾先回去。”   “去吧。”   钱月默带着飘书一同出去,飘书诧异道:“娘子,陛下与小郎君之间为何那般怪异?”   钱月默平静道:“慎言。”   “是,婢子什么都不说的。”   他们一走,赵世碂立即耷下脸,可怜道:“陛下,你跟她说什么呢?”   “说太后的事啊。”   “你为何还给她倒茶,你是专程等她过来?”   赵琮莫名有种被查岗的错觉,心中好笑,他反问:“你怎知她过来?”   “陛下不惦记我,我可是惦记着你,吉利一见你回来,便立刻告知我。我当陛下要去看我,哪知道陛下看淑妃呢!她都知道我与你的关系,还总来找你!”   赵琮原本因疲惫与孙太后的事儿,心情有些糟糕,此刻见赵世碂这样,烦闷瞬间飞走。他拍拍身边:“过来坐。”   赵世碂坐到他身边,不乐意。   赵琮伸手点点他的脸颊:“你瞧你这样子,跟小娘子还置气?淑妃难得来一回。”   “她都嫁人了,还小娘子?!”   赵琮一噎,人家钱月默是货真价实的小娘子啊!只是他又不不好意思直说,一是有碍钱月默的名声,二是他好端端地跟赵世碂说这些,显着自己多……他端起那盏茶,给赵世碂:“喝一点儿。”   “不喝,是你给她倒的。”   “……”赵琮笑,“朕再给你倒一杯。”他边说,边倒了盏茶,再递给赵世碂。   “陛下喂我。”   赵琮更是笑,赵世碂总是向他卖乖,但是没事儿,他喜欢,他愿意宠着,他递到赵世碂的嘴边:“行,朕喂,快喝了吧。”   赵世碂这才乖乖喝下。   喝了茶,赵琮将他劝回侧殿继续趴着,他还得回书房写几封信,保证写好信立即去陪他,赵世碂才与茶喜一同走。   他一走,染陶立即忍着笑走进来,说道:“陛下,茶喜说,小郎君原本好好的,瞧快到您回来的时辰了,便在床上开始唉声叹气。哪料您方坐下,钱娘子过来,他立刻也不疼了,立即下床,步子迈得飞快,这就来了……”染陶说到后头,已是忍不住笑出声。   赵琮在喝茶,一听,差点笑得喷出茶来。   这也看得太紧了吧?!   他赶紧咽下茶水,将茶盏放得远远的,笑道:“不怪他,他一直当朕十分喜爱淑妃的。朕是喜爱淑妃,但此喜爱非彼喜爱。”   “是~”染陶笑,又担忧道,“听茶喜那般说,似乎也有所察觉,近身伺候的人总能看出来的,尤其……”   尤其他们俩在福宁殿如今是一点儿也不遮掩,赵琮不在意道:“无碍,该知道的总要知道的。”   “是,陛下放心,婢子会看着。即便他们有所察觉,婢子也不会允许他们说出去。”   赵琮点头。   “不过小郎君当真是……在外人跟前,谁能想到他是这般模样儿啊!”染陶感慨。   赵琮再笑,他就喜欢在他面前这样的小十一,只有他能看到。他又与染陶说笑几句,才赶紧去书房写信,毕竟写好还得再去陪赵世碂。   洛阳那些日子,不仅生出巨变,也令多人的心境有所改变。   于赵宗宁也是,往日里她是最喜玩乐的,也不知为何,自从回来后,她的心绪便不好,整日里闷闷不乐,谁也不见,澈夏都急坏了。   晚间,孙竹蕴再度来求见。   澈夏愁道:“孙郎君,婢子进去帮您通传,只是公主见或不见——”   “没事儿,你去吧,今儿不见,我下回再来。”   “好。”澈夏行了福礼,转身进去。   赵宗宁着一身朱色对襟襦裙,裙边掐着金丝线。她靠在榻上正看书,长腿一伸,翘在两位女使的身上,她们二人盘坐在榻上,为她捏腿。她的手边也有女使,不时为她递樱桃与酒盏。   澈夏进来,嗔道:“公主,您不能再喝酒了。”   赵宗宁翻过一页书,没理她。   “公主,孙郎君求见呢。”   “不见——”赵宗宁不耐烦。   “公主,他似是有急事要找您,这几日,天天早中晚来三回。”   赵宗宁放下书,仰头思虑片刻,揉了揉额头,懒声道:“叫他进来吧。”   “是。”   孙竹蕴进来时,赵宗宁依然是方才那般姿态,她自己捏了樱桃正吃。   “孙竹蕴拜见公主。”孙竹蕴跪到地上行礼。   赵宗宁瞥他一眼,她待人其实很宽和,很少要人这般行大礼,孙竹蕴似乎真有事要说?她先道:“孙郎放心,你家出事儿,与你不相干。”   孙竹蕴微笑:“我知道的,否则我哪能这般安定?若要有事儿,在洛阳时便会被一同捆起来。我能这般,都托公主的福。”   “那你还来见我做甚?”   “公主,我有要事要与您说。”   赵宗宁喝了点酒,虽不至于醉,脑袋的确有些晕乎。她被这话一点,脑中顿时警醒,她放下酒杯与书,收回腿,身边女使立即扶她起来。她一展宽大衣袖,盘坐在榻上,双手交握于身前,挺直腰背,挥退众人。   待室中再无他人,她沉声道:“你说吧。”   孙竹蕴低头一一说了。   赵宗宁沉默片刻,问:“为何现在才说?”   孙竹蕴苦笑:“我与孙家有仇,总要等个最好时机,我也无法提前知晓在洛阳会发生那些事。”   “若是你早些说出来,早些处置了这些人,会少了多少事儿?!”   孙竹蕴磕头:“公主,都是我的过错。只是若我冒昧说出这些来,又如何使公主相信呢?”   赵宗宁皱眉,她常被人说行事出格,也不过就成天叫嚷着要养面首罢了,其实她真正养的所谓面首也就一个孙竹蕴,况且他们还是君子之交。她原本便知道孙竹蕴有秘密,但她以为也只不过是些她娘被谁害死的无关秘密罢了,她没料到孙家人竟这般不要脸!也没料到孙家这样丧心病狂!连她都想不到,孙竹蕴若是说了,她怕是还真不信。   她顿时起身,往外叫澈夏:“我要即刻进宫见哥哥!”   澈夏立即进来,苦道:“公主,宫门已关。”   赵宗宁深吸一口气,无奈道:“明早进宫!”澈夏应声退出,赵宗宁拧眉思索片刻,再问孙竹蕴,“你说出这些,虽晚了些,勉强算是有功,有什么想要的?”   孙竹蕴低头道:“我想见他们父子一面。”   “我明日进宫,会告知哥哥,能不能让你见,我做不了主。”   “公主愿听我说这一番,且帮我问陛下,我已是十分感激。”   “是以你进我公主府,除了逃出生天,便是为了这些?”赵宗宁目光锐利,“他们害你娘,你恨他们,人之常情,我并非那些弱女子,不必对我隐瞒。”   “是,公主,我所求的不过是这些。”   “如今孙家父子将要赴死,却并非因你之故,你心中可痛快?”   孙竹蕴苦笑:“不痛快。”   “你的目的既已达到,你随时可离开公主府,孙家已无,你已是自由身。我还可给你钱财与人,不枉你在府中陪我这几月。”   孙竹蕴却抬头看赵宗宁一眼,认真道:“我来时虽抱有目的,几月相处,对公主的佩服与敬仰皆是真心。”   赵宗宁凝眸:“你是在向我表白你的心意?”   孙竹蕴点头:“公主这般,但凡男儿,有谁不喜爱?我不例外。”   “你故意讨好我,才这般说,但我也高兴。只是我并非所有男儿都会喜爱,眼下我想招一人做驸马,他却不愿,我不若招你做驸马算了。”   “公主,我并非刻意讨好,字字皆是真言。若我此生不是这副身子,我定会拼一回,只是我这身子,我这身份,驸马之位,不敢肖想。只人生匆匆几十载,寻一知己最难得,公主这般身份与才貌,更不能勉强自己,寻得知心人最重要。”   “知心人?”赵宗宁哂笑,什么知心人,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知心人,不过是寻个最合适的放在身边罢了。她挥手,“你去吧,明日我会进宫与哥哥说的。”   孙竹蕴却是真对赵宗宁起了爱慕之心,他仔细看了赵宗宁一眼,也知道自己无资格劝说,到底回身离去。 第141章 赵琮突然好想再度捂面。   次日, 赵宗宁进宫。   赵琮下了朝便在崇政殿处理政事, 她早早进宫来,赵琮诧异道:“为何这般早?”   “哥哥, 我有事要与你说!”   赵琮见她急, 起身拉着她走进内室:“是何事?急成这般?”   “哥哥, 说出来你怕是不能信的!你可还记得我府里的孙竹蕴?我从孙家带回去的!”   “记得,他怎么, 惹你不高兴?还是他与孙家父子有何关联?”   赵宗宁气道:“不是!他恨孙家父子还来不及呢, 这事儿我都不好意思说!”她喝了半盏茶,继续道, “孙竹蕴的生母早死, 他自己的身子也不好, 刚来公主府时,我令御医为他看过身子,说是幼年曾中毒。昨日他都与我说了,他的确中过毒, 是被他的祖父, 被孙博勋亲手下的毒!”   “……这么狠毒?”   “岂止!孙博勋原本要给他下哑药的, 他躲到他的祖母那处才躲过一劫,可后来还是被下了毒药,他原本是个康健身子,哥哥可知为何孙博勋要亲手给他下毒?”   “为何?”   “这!我都说不出口!说出来都怕污了哥哥的耳朵!”   赵琮拍拍她的手:“别气,你慢些说。”   “我是得慢些说,其中全是弯弯绕绕!他的生母是被孙沣几脚给踩死的, 被踩死的缘由是他的生母与人通奸,通奸的那人,是他们孙家的一位管事。两人……私会时,被孙沣逮了个正着。孙沣踩死了他的生母后,又拔刀捅了那位管事好几刀,不巧的是,这些都被才五岁的孙竹蕴瞧见了。   他们家是功勋人家,当时先帝伯伯的元皇后刚过世不久,孙太后正是将要立后的关键时刻,孙沣杀了自己的妾侍与管事。将真相说出去便是丢自己的脸,丢孙家的面子。这样的人家平白没了两个人,还不是普通女使、厮儿,无论如何传,肯定有御史要参他们家,孙太后如何当皇后?他们便谎称妾侍病亡,又挑了个替死鬼出来冒充那位管事出了一趟门,寻人在山道上将他再杀一回,对外都撇干净。至于孙竹蕴……”   赵琮诧异:“即便如此,也不该连孙竹蕴都要一同害?他才五岁。”   “唉,那位管事也不是一般人。”赵宗宁不再卖关子,“那位管事是王姑姑的丈夫……”   “王姑姑的丈夫?”   “若仅是这些,我也不至于说不出口。哥哥可知,为何王姑姑的丈夫要与孙竹蕴的生母私会?”   赵琮摇头,这种后宅之事他哪里懂。   “王姑姑的丈夫与孙竹蕴的生母根本就无私会!他们清清白白!是孙竹蕴他们母子无意中瞧见,瞧见,瞧见赵从德与回家的孙太后私会!!!孙博勋知道了,故意设计的!”   “…………”赵琮虽猜测赵从德与孙太后之间兴许有些关系,却没想到还真的有关系,这关系还有了这么多年。   “孙竹蕴母子一同瞧见这样的事儿,孙博勋那样的人能放过?王姑姑也知孙太后与赵从德之间的关系,孙博勋厌恶王姑姑,以为这些皆是王姑姑的错,以为是她没照顾好孙太后。便给她的丈夫与那位可怜的妾侍下迷药,引毫不知情的孙沣去看。   这样一来,两人都被孙沣杀死了。孙沣还将王姑姑才六岁的女儿卖去花楼,对外称女儿思念父亲而亡。本也要杀死孙竹蕴的,孙竹蕴的祖母又救他一回,孙博勋也终究留他一命。不过我瞧着,孙竹蕴也没有太多年可活。”   赵宗宁说完,一脸不快,并道:“怪道从前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孙家还有这样一位郎君,孙博勋对外从不提他,打算一辈子不让他见外人。”   赵琮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些事也实在是令人想不到。赵从德不要脸面,孙家却是不仅不要脸面,还太过恶毒。   至于孙太后……   赵宗宁愤愤道:“哥哥只处死孙博勋与孙沣,真是宽待他们家了!他们家做了多少恶事?孙太后自己做下的错事,却要无辜的人来背锅?说到孙太后这个老虔婆,我就气得很!她怎能做出这些事儿来?据闻先帝曾对她是盛宠哪!先帝伯伯并未亏待她。”   “王姑姑似乎不知情?”   “他们哪敢说,那时候孙太后也还未被定皇后呢,据孙竹蕴说,当时有个贵妃也是受宠的,还怀有身孕,是王姑姑冒死给那位贵妃下药,生出个四肢不全的孩儿来,被说不祥,孙太后才能当皇后。   我后来问了程姑姑,她说确有此事。   孙博勋太不要脸面,一边杀了人家无辜的丈夫,卖了人家好好的女儿,一边又瞒着要人家冒生死替他们干这种事!他们孙家的女儿高贵,人家的女儿就低贱了?都是父母放在手心里疼宠的!从前我还觉得王姑姑可恶,现在倒觉得她可怜,她若是知道丈夫与女儿身死的真相,怕是要流血泪的。”赵宗宁义愤填膺,“说来说去,孙家太恶毒,四哥也太不知羞耻!孙太后可是先帝的皇后!四哥竟也敢!”   赵琮叹为观止的同时,脑中冒出许多线索,原本觉得寻常的人,似乎都变得不再寻常。但无论如何,有两点是更改不了的。一点,孙博勋孙沣父子必死无疑。另一点,赵从德也必死。   只是该如何处死赵从德,有些麻烦。   赵宗宁问:“哥哥,四哥也太过了,实在有辱皇家颜面,我都替先帝伯伯气。不罚他,皇伯伯在天有灵怕也不安的。只是又该如何罚他?他毕竟是魏郡王世子,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不得令全天下的人耻笑咱们赵家?再者,他是小十一的父亲,小十一已是你钦定的继承人,说出去,也会令小十一蒙羞。”   赵宗宁的这些担忧,赵琮都有数。尽管赵世碂其实不是赵从德的儿子,但名义上依然是,自然不能将这种事儿传出去。   赵琮思索一番,轻声道:“赵从德总想讨个差事,待过了端午,处死孙家父子,朕便派他去广南抑或福建一代谋个官职。”   “哥哥还要给他官职?”赵宗宁不解。   “福建、广南山遥路远,即便是官道也不太平。”就像小十一所说,死一个人容易得很。   “我知道了,四哥也算是咎由自取。”赵宗宁说完又道,“只是哥哥,这件事儿咱们要瞒着小十一的。他的父亲这般,即便父子不亲近,他知道了怕也难受的。更何况他的生母也是被四哥给抢回去的,我怕他也恨。”   “朕知道的,自然不能让他知晓。”赵琮看她,“你怎的替他担忧起来?”   “哥哥这话说的,我与他本就无仇怨,他对哥哥好,我自然也对他好。”   “他是个好孩子。”   赵宗宁点头:“他为了哥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也喜爱他。”   赵琮叹气:“不知身子何时才能彻底好。”   “哥哥放心吧,小十一的身子一向强健,肯定会快快好起来的。我去瞧瞧他吧!”赵宗宁的眼睛一亮,再一暗,“算了,他精得很,知道我进宫来,定能猜到有事儿发生。我回去了。”   “不再留会儿?”   “哥哥有事,我不打搅。对了,孙竹蕴想见一眼孙家父子。”   “允了,他也是个可怜人。”   赵宗宁点头:“可不是,这样有才情,性子也好。若是未中毒,怕也能为哥哥效力的。”   “你喜爱他?”   赵宗宁起身,坐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将脑袋歪到他的肩上,苦恼道:“哥哥,何为喜爱?”   “他的一句话、一个神情,让你心忧,也让你心悦,这就是喜爱。”   “这样啊。”赵宗宁想了一会儿,迷蒙道,“那我大约是没有喜爱之人的。”   “江谦呢?”   赵宗宁噘嘴:“算了,他当官儿了,我不毁人家前程。之前也不过是看他最合适罢了。哥哥,我怕是要找不到驸马的。”   赵琮笑:“找不到就不找,还怕哥哥养不起你?”   “自是不怕的,只是也想体验一番人们常说的喜爱之情。”赵宗宁怅然地说。   “瞧见顺眼的,只要对方同意,你尽管带回去。”赵琮鼓励他的妹妹交男朋友。命好,生而为公主,有他宠着,自是要如何痛快如何来。   赵宗宁叹气:“算啦,人家都以当公主府的面首为耻的,只有孙竹蕴,却也是带着用心进来的。我可不想害人家。”   赵琮安慰道:“总有那么一个人,也总会出现,你是公主,怕什么?凡事都有朕呢。”   赵宗宁打起精神,点头:“正是!我怕什么!驸马总会有的!”   赵琮看她自己打起精神,立即笑出声,赵宗宁又说笑几句,这才出去。   她走出大厅,正好见到几位官员从外而来,其中就有江谦。   江谦是赵琮从洛阳带回来的,他被点为知制诰,这可是正经的近臣,专门为陛下拟旨写诏书的。他又是江家后人,被陛下重用,如今也正是大红人。   他瞧见公主自是有些尴尬,赵宗宁却当没见着他,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扶着澈夏的手便走了。   他们几人口中的“见过宝宁公主”还未说完呢,人就离他们远去。   其中一人擦了擦额头,对江谦道:“江大人啊,你生得俊,可要当心公主。”   “啊?”   他小心翼翼道:“公主就喜好长得俊的,她府里养着面首呢,若是哪天瞧见你,小心直接把你带回公主府呀!”   江谦尴尬笑,这些人也太过妖魔化公主了吧!他虽与公主无缘。却是极为佩服这位公主的,也很喜欢她的爽利性子。   赵宗宁今日进宫与赵琮说了这么一番关于孙家的事儿,且因担忧赵世碂,还不欲将赵从德的事儿告诉他。   他们不知,赵世碂本就是知道的,他此时也在与吉祥说孙太后的事儿。   原本他就打算端午时下手,叫孙太后与赵从德一道身败名裂的,哪料洛阳出了那么一件事儿,他还怕身子不便,不利于行事。现下吉祥回来,那就好办了多。   他趴在床上,吩咐道:“之前刘显跟宝慈殿一位大宫女攀上了关系,你就去找她。端午前两三日,挑个时间说了。”   “是,小的知道了。只是郎君,等您身子好了之后,您还要做那词臣?”   赵世碂理所当然地说:“嗯,做个词臣挺好。”赵琮就喜欢看他穿那嫩生生的绿衣,他挺乐意的。   吉祥笑:“郎君觉得好,那便好。”   “我现在觉着样样好。”   “小的也不懂更多的,瞧着现在的郎君,每日都笑眯眯的,小的便放心了。”吉祥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太监,他已有权利自由进出宫,只要去染陶那处领对牌即可,他又问,“郎君,小的明日要出宫办事儿的,您可有东西要小的捎回来?”   “你去赵府,要洇墨使人包些小馄饨来。”   “是,可还有?”   赵世碂想了想:“我想开个作坊。”   “啊?什么作坊?”   “制醋,卖醋的作坊。”   吉祥不知其意,老实应下。   吉祥翌日出宫,将开作坊的事告诉洇墨,又要洇墨使人包馄饨。他再去办事,办完了宫中的事儿,再特地去办郎君的事儿,都办好后,再回去取馄饨。   洇墨道:“作坊的事儿好办得很,你今儿回去就能给郎君回话!咱们手上本就有个空闲作坊的,原是制油的,正好前年的时候管作坊的老人家过世,生意一般,咱们在杭州也不好管,索性关了。好大的宅子,里面许多屋子,我近来还想着将宅子赁出去的,这会儿既要制醋,卖醋,我今儿就能开始招人,三日之后就能开张。”   吉祥得了此话,高高兴兴地回宫去。   他先去膳房送包好的小馄饨,染陶恰好也在,见他拎着一盒馄饨,立刻笑道:“你去赵府了?”   “是呀姐姐!”   染陶打开盒子看,说道:“我一看就知道,是那几位杭州女娘包的。是小郎君令你去的?”   吉祥点头。   染陶随口一问:“赵府如何呀?小郎君除了令你取馄饨,还有什么吩咐?”   吉祥想到郎君说以后有事不必瞒,便道:“好得很,郎君想开个作坊,小的也去赵府上告知洇墨姐姐。”   “作坊?什么作坊?”虽说官员自己不许做这些营生,但没要求官员的家人不许做,再者赵世碂这样的身份,也无碍。染陶好奇的是他为何突然想起要开作坊。   “制醋、卖醋的作坊。”   “……”   染陶赶不及等赵琮从崇政殿回来,便立刻去找他。   萧棠在,她尽管还是羞赧,却还是低头进去,进去就道:“陛下,婢子有事要禀报呢。”   赵琮正好议事间休息,便与她一同走到内室中,好奇问:“出了何事?”   “陛下!您是不知道!小郎君要开作坊了!”   “嗯?他开就开,不碍事的,不违律法。”   “陛下,您可知道,他开了甚个作坊?”   “……甚作坊?”   “制醋、卖醋的作坊!”染陶满脸、满眼都是笑意。   赵琮突然好想再度捂面。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捂脸][捂脸]and[捂脸]。   十一:[吃瓜]。 第142章 “陛下,亲一下我。”   晚膳时, 赵琮自然又吃上了杭州口味的小馄饨。赵世碂总是动来动去无益于身子, 赵琮索性去侧殿用膳,矮桌就摆在床前, 方便赵世碂。   赵世碂吃馄饨自然是吃不饱的, 他要吃面, 染陶站在桌边给他拌面,还不忘道:“小郎君, 汤要记得喝。”   赵世碂瞄一眼, 汤盅格外秀气,他问道:“钱淑妃送来的?”   “是呀, 淑妃娘子特地命人送来的, 喝了补气血。”   赵琮点头:“快些喝, 再晚些还要喝药的。”   “不喝。”   赵琮“嗯”了声,也不劝他。   赵世碂诧异抬头看他,往常不愿意喝,赵琮总要哄他喝的。   赵琮也看他:“看朕做甚?你不愿意喝, 朕也没法子的。”   “……陛下生气了呀?”赵世碂小心翼翼问。   “不气。”赵琮放下汤勺, 对染陶道, “去给你们十一郎君拿些醋来,倒上半碗到这汤里头,这样汤才好喝,约莫那样他就肯喝的。”   染陶拼命忍着才未笑出声,她恰好拌好了面,福礼便道:“是, 婢子这就去拿。”她说罢转身就走,赵世碂回神,叫她:“别走呀!”   染陶已经大步走出内室。   “哎——”赵世碂还在叫,却听到外面传来染陶忍不住的笑声,他的眉毛耷了耷。   “你也晓得丢人啊?”   “……”赵世碂讪讪道,“陛下这就知道了?”   “怕是明日整个开封府的人都知道,赵十一郎君要开醋坊了。”   “洇墨不会跟人说是我吩咐的。再说,我开个制醋的作坊又如何,别人又不知我是何意思。”   赵琮听他说得理所应当,更是好笑:“你还真是这意思?还得意呢?”   赵世碂还要说话,赵琮将筷子递给他:“快吃,吃完朕还有话与你说。至于作坊,随你开,开多少个都无碍。”   “那我多开几个制醋的作坊?”   “快吃!”   赵世碂低声笑,埋头就吃,赵琮一看,又赶紧道:“你慢些吃,吃快了噎着。”   “要听你说话啊。”赵世碂边吃面条,边抬头看他,真跟不谙世事的十六岁无辜少年似的。   赵琮自然也知道眼前之人压根不是这副模样,明显便是要讨他欢心。但这一点很戳他,他心中痒痒的,也暖暖的,笑着也吃了些小馄饨。吃了七分饱,赵世碂吃完一大碗面还没饱,他又用汤泡饭吃,赵琮在一旁不时给他搛些菜。赵世碂吃着,抬头便朝他一笑。   赵琮心中更暖。   等赵世碂吃完,用茶水漱口,再用帕子擦嘴,随后便问:“要与我说什么?”   “你令人将那学生的字作拿去看?”   赵世碂本就没打算瞒他,见他知道了,点头:“嗯,总要查清楚是谁。”   “只怕不好查,那位学生两年前便能遇着孙博勋,可见此人很早之前便开始打算。”赵琮说罢,又自嘲,“想要朕死的人太多了。”   “陛下……”赵世碂握住他的手,还未说,外头福禄高声道:“陛下,有您的信,加急。”   “拿来。”   福禄进来将信给他,随后便站在一侧,赵琮拆了信,展开看,看到一半,他的眉头便皱起。   “陛下?”赵世碂好奇。   赵琮看完之后,将信给赵世碂看,赵世碂看完,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却暗含深意:“孙家真是一把好用的刀,哪里都需要。”   赵琮也笑,他问福禄:“信上说是侍卫亲自送来的?”   “正是。”   “可有说黄、范二人已到何处?”   “他说送信回来时,黄大人已清醒,当时已到宿州。”   赵琮沉默,将信放到桌上,轻声道:“你先出去吧。”   “是。”福禄低头退下。   信是黄疏写来的,他这回倒也没拿乔,范十悟带人去后,他知道陛下的意思,也知已拒绝过一回,这回不能再拒绝。陛下特地派范十悟去请他回来,已是给他最大的面子。他倒也不拖延,将公事一一交予下属,原还想等下任知州上任再走,可时间上实在有些久,便先与范十悟一同回京。   如赵世碂所说,广南西路一带,即便是官道也不太平。他们在路上也的确被人所害,且还不止一波,因有宫中派出的侍卫保护,遇到第一波打劫的山贼时,他们平安度过。再遇到第二波时,恰逢黄疏独自与街边茶寮中的老人说话,顺利将他掳走。幸亏侍卫来得巧,否则黄疏真要被人掳去。   当时人已被抓走,侍卫追到一半才将黄疏追回。   黄疏不是年轻人,一惊一吓,便晕了过去。   山贼溜得匆忙,落下一物。而那物,不偏不巧,也正是一把形似笔的尖刀。黄疏写信时,尚不知洛阳发生的这些事,一一列在信中,告知赵琮。   赵琮凝眸:“按照信中所说,他被掳走的日子,恰好是朕从洛阳回来的日子。”   赵世碂腰微弯,依旧不能直起来,他手肘撑着桌面,点头:“定是已知晓孙家用什么物件害人,他想把这罪名一同安在孙家身上,好脱身,才用了这么个法子。以此可见,盐场一事,乃至陷害杜誉一事的背后之人,与陷害孙家的人,不是同一人。”   赵琮笑:“这人也算是聪明的,一有风吹草动,便知纳为己用。只可惜,他跟旁人一样也被骗了,这件事儿,原本就不是孙家干的。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人自诩聪明,迟早还会露馅。”   赵世碂不在意道:“此人所求的与刺客背后之人所求的不一样,并无所惧。只是刺客背后之人,陛下以为是谁?”   “能是谁?惦记朕性命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人,西夏、辽国,姜家、孙家都有可能。这件事不是孙家所为,但孙家难道就不想要朕的命?谁也不委屈。”赵琮说着又想到孙家做的那些事儿,赵从德与孙太后是那样的关系,孙太后疯狂想当女皇帝的那些年,赵从德就没有其他想法?   只是赵从德是真蠢,若是赵从德这份真蠢是装出来的,那他百分百的佩服。   他对于赵从德也是有怀疑的,但赵从德蠢成这样,只有被人利用的份儿,充其量也就是个帮手,压根不是主谋。反正过几日,他便要将赵从德放出去了。山长水远的地方,谁还能利用他这个一辈子都再也没法回京的王府世子?   更何况赵从德已是必死之人。   魏郡王府,他往后也会当做普通宗室看待。   只是这些不能让赵世碂知道,他从前就觉着奇怪,赵世碂对赵从德毫无父子情,现在才知原来没有血缘关系。可这样的事儿若是告诉赵世碂,赵世碂能不气?好歹是名义上的父亲,却做出这样丢脸的事来。   赵琮心中百般想法。   赵世碂却伸手拉他,轻声道:“陛下,我会帮你早些将人揪出来的。我就在这儿,谁也害不了你。”   赵琮自己也定会揪出这些人,他从不敢过分依靠他人。但是小十一这样说,莫名令他很受用。他反手握住赵世碂的手,笑着点头:“好,那你要快些好起来。”   染陶笑完进来,与茶喜带小宫女收拾了桌椅,又有小太监进来为赵世碂擦身子,都忙完后,赵琮放下手中书,起身走到床前温声道:“你休息,朕回去。”   赵世碂拉住他的手,趴在床上,抬头看他:“陛下陪我睡吧。”   “……你都这么大了。”   “陛下,我这样可怜,后背疼得常常睡不着,陛下陪陪我吧。明日休沐,陛下不上朝,陪陪我吧。”赵世碂拉着他的手,连说两遍“陪陪他”。自洛阳两人表白心意以来,赵琮是对他再无抵抗能力,他修炼得好,为人本就较为温和,更别提此人是赵世碂。他瞧见赵世碂可怜的眼神,虽知道赵世碂也许是装的,可伤痛是实打实的,他没再犹豫,点头:“朕陪你。”   赵世碂也没想到真能将赵琮给留下,他高兴地立即将赵琮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一口,并笑起来。   赵琮原本还有些不大好意思,见他笑成那副傻样,不由也跟着笑。   他放下书,轻声道:“你趴着,朕去洗漱。”   “好。”赵世碂眼巴巴地看他走出内室。   没等一会儿,染陶先进来,她手中还抱着一床被子。赵世碂立即道:“我与陛下盖一床被。”   染陶笑着嗔道:“陛下怕凉,您这儿就一床被子,陛下会冻着的!盖两层才行!”   赵世碂这才又笑起来,染陶见他这样也跟着笑,心中想到,陛下与小郎君二人也真是有趣极了,在外头严格律己,谁见了都怕的。私下里,真跟两个孩童似的。   染陶陪他说笑片刻,洗漱好的赵琮走来,他散了一头黑发,外头披了件披风。染陶为他解了披风,他坐到床上,染陶又吹灭了几根蜡烛,也不再多说,笑眯眯地抱着披风,转身退下。   内室中即刻便安静下来。   从前也曾同床共枕过,不同的是心境,相同的是小十一身上都带伤。赵琮本还当真有些紧张,这会儿自己也笑起来,不等赵世碂问,他便回身朝赵世碂道:“上回与你同睡一张床,已是五年前的事儿,那时你身上也带着伤,只是比这回轻多了。”   幔帐厚重,但床边就有高高摆放的烛台,幔帐内,他们能够看到彼此的轮廓与眼眸。赵琮回身说话时,赵世碂就一直盯着他。   这样的眼神令赵琮想到上辈子时,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孤狼的眼神。   他微微一愣,很快回神,这才是真正的小十一啊。   往日里装乖卖巧,都不过是哄他高兴罢了。   不过无论是如何的小十一,他都是喜爱的。他伸手去找赵世碂的手,赵世碂先拉住他的手,并沉声道:“陛下,你躺下来啊。”   赵琮顺势躺了下来,赵世碂身上带伤,还伸手为他盖好被子。   他平躺着,赵世碂依旧趴着,一时间,两人都未说话。赵琮却知道,赵世碂始终盯着他看,用那孤狼似的眼神。他索性侧过脸,问赵世碂:“看什么呢?”   赵世碂将双手枕在下巴下,侧脸看他,轻声道:“看陛下好看。”   赵琮笑。   赵世碂又撒娇道:“陛下,亲一下我。”   “……”赵琮规矩重,自是不好意思。   赵世碂却忽然轻声一笑,在赵琮还未反应过来时,往他移来,低头便吻住赵琮。   赵琮摆放在身前的双手一顿,终究没动,而是缓缓闭眼。   ***   赵世碂初时只是轻柔触碰他的嘴唇,上辈子时,他从未亲吻过谁,此时也不过凭本能罢了。很快,他不满于仅是触探,他不知不觉便去舔舐赵琮的嘴唇。赵琮睁开眼睛,恰与他对视,他又用那样的眼神直直看着赵琮,再不满足于仅是舔舐,再凭本能,他撬开赵琮的嘴唇。   赵琮虽也未曾亲吻过谁,但他曾经所处的那个世界,到处都有科普,亲吻随处可见,他知道的比赵世碌多多了。他也不想阻碍,毕竟,他也十分喜爱,他再度闭上眼。   赵世碌往他移来更多,半个身子都压在赵琮身上。   赵琮抽出双手,按住他的腰,支吾道:“你的伤——”   赵世碂已不管不顾,伸手压住赵琮的肩膀,去捉赵琮的舌头。   赵琮再也不能说话,他只能将手环上赵世碂的后背,心疼地缓慢抚摸伤口处。赵世碂却越亲越忘我,他也再不能满足仅是亲吻嘴,他去亲赵琮的眉心,赵琮的鼻尖,赵琮的耳垂,赵琮的下巴,赵琮的脖颈。   赵琮的脖颈修长,赵世碌着迷似的亲吻着。   不多时,两人便一同气喘吁吁起来。   都是男人,知道彼此的身子,赵琮喘着气,伸手将赵世碂推开。   两人都起了反应。   赵世碂如同一意孤行的狼,低头还要去亲赵琮,赵琮轻声道:“你的伤!”   “陛下。”赵世碂的声音有些可怜,如望着猎物却被火堆震慑不能靠近的可怜的狼。他埋头,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赵琮的肩窝内,轻声再叫,“赵琮。”   “嗯……”赵琮颤抖着声音应他。   赵世碂此刻的声音,在黑暗中,魅惑得可怕。   可怕到赵琮觉得手在抖,嘴唇也在抖,浑身都在颤抖。他颤抖着手,轻轻地拍着赵世碌的后背。   赵世碂的面上已全是汗,他依然蹭着赵琮的脸,喃喃又叫他:“宗宝啊。”   “……”赵琮觉着自己的脑袋已是空空如也。   “只有我能这么叫你啊陛下。”   “嗯。”他的声音依然颤抖。   “只有我能这样亲你。”   “只有我能这样抱你。”   “谁敢碰你,我就杀了她。”赵世碂碌狠声道,“陛下不许再碰其他人,你碰谁,我就杀他。你也不许多看别人,你的眼中只能有我。你多看别人几眼,我也杀他,无论男女。”赵世碂的声音,阴森森的,又带着几丝撒娇与委屈。本该泾渭分明的情绪,却这样融洽。   赵琮明知自己喜爱可以掌控的人和物,也隐隐知道他掌控不了赵世碂,以及他对赵世碂的感情。   可是他还是好喜欢他。   喜欢到,他愿意把一切都给他,包括自己。   他轻声道:“只看你,只抱你,也只亲你。”   “赵琮——”赵世碂再度暗含撒娇地叫他,转身又去亲他的脖子,还想挑开他的衣襟。赵琮制止住他的手:“你的伤。”   “我难受。”   赵琮颤抖着手,顺着他的腰往下滑去,轻声道:“我来。”   赵世碂却攫住他的手,转而看向他,眼睛格外亮,并对他说:“是我来。”   “……”   赵琮这辈子身子不好,清心寡欲,一番下来,他已疲惫地连睁眼都难。   赵世碂终于不再压住他,而是趴在他的身侧,恋恋地看着他,轻声道:“等我身子好起来。”   他以为赵琮会不好意思,却不料赵琮轻微一笑:“好,等你好起来。”   都是男人,谁不愿拥心爱之人入怀?有何好装?   赵琮终究沉沉睡去,赵世碂依旧用寒夜孤狼似的眼神盯着他,几乎盯了一整夜。   自从洛阳回来,孙太后便再也未从床榻下来过。   孙筱毓侍疾一阵,赵宗宁依照当初的保证与赵琮的亲口之言,将她嫁给赵廷。近来端午将近,今日恰好是她要回家等待发嫁的日子。   赵琮处死孙家父子,男子也都流放,收回孙家宅子,孙家的女眷们如今住在另一处的三进宅子里,那还是从前孙太后的嫁妆。   孙筱毓要回的便是这个家。   她走前,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孙太后,到底也是不舍的,这个姑母对她其实不错。她在榻前规矩磕了三个头,出去找王姑姑,想叫王姑姑多照顾她。   王姑姑此时正在听壁角。   自当年赵琮亲政后,他们殿中的宫女皆换了一批,都是钱月默重新安排进来的。王姑姑自认是个女官,更厌恶这些人是赵琮的妃子派来的,轻易不与她们来往。从前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有时还要互相用言语攻击一番。   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宫中什么也不知道,世子也没有个信传进来,她也不知她那可怜的女儿到底如何。她不免也有些焦躁,焦躁着恰逢又遇到几个宫女说人闲话。   她鄙夷地撇了撇嘴,转身要走,却忽然听到一人提到“太后”。这也属正常,这些人守在宝慈殿,没有出路,不知背地里骂了孙太后多少回呢。她恨孙太后,从不阻止,恨不得她们多骂一些,她听着也痛快。   她露出冷笑,索性多听一会儿,就当解解烦闷。   “孙太后也是可怜,父兄都要死了,她也不能再看一眼。”   “她是活该!”   另一宫女轻声笑:“可不是活该,你们可不知道,她到底做了甚个事儿。”   “她如今还能做甚事?不就是常与淑妃娘子打擂台?”   王姑姑心中也有疑惑,还有什么事要引得她这样说?   那位宫女不慌不忙道:“我可不敢说,这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好姐姐你说说吧,就咱们听着。”   其他几位小宫女磨了半天,她才懒懒开口:“你们也知道的,尚衣局的郭姑姑,与我是同乡。她是常给太后娘娘制衣赏穿的,她出宫前,可给我说了件事儿。”   “好姐姐,你别磨咱们了,快说呀!”   宫女声音放小,说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道:“这事儿可不能说出去啊。”   小宫女们吓得纷纷说不出话来,哪里还敢说出去呢。   王姑姑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是如何知道的?知道太后与人有私情并私会?她们可知道那人是世子?她们若是知道,该如何是好?宝慈殿岌岌可危,孙太后若是这一回捱不过,一死了之,她可怎么办呀!   她发着抖,继续听。   宫女见震慑住了小宫女,更是得意:“我可将此事禀告给淑妃娘子,她也夸我呢。”   “姐姐眼瞅着便要当女官啦!”   “淑妃娘子说啦,要曝出此事儿呢!”   几个宫女惊叹:“这,这如何曝出?这丢的可是皇家面子。”   宫女不屑:“一直瞒着,将此人放在宫中,才是好?”   “也是,只可惜了咱们小宫女,可要想办法找好去路才是。”   “要说如何曝出,待到端午那日……”宫女轻声将话都说了,小宫女们瞠目结舌,连嘴也不敢张。可这位宫女是淑妃亲自派来宝慈殿的,算是淑妃娘子的心腹。淑妃娘子又是宠妃,管理后宫,是在陛下那儿都能说得上话的,这番话很能令人相信!   王姑姑不比几位小宫女强,她的身子发软,贴在墙上,差点儿滑到地上。   其实这些宫女说的话,有些过于轻浮,本不能轻易取信于人。偏偏王姑姑心中有鬼,又是这样一个不知前路的时刻,她被吓得当真信了。正如小宫女们所说,那位大宫女的确是钱淑妃的亲信,钱淑妃又是赵琮绝对的宠妃。   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早些做好防备才是!   宫女们说完,便一一离开,王姑姑抖了好一会儿,才扶着墙站起身,缓慢往外走去。   她不知,方才说得最起劲的那位大宫女,从她身后的墙后转出来,对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抬脚往外走去。 第143章 因他就是赵琮的小十一啊。   孙筱毓找到惊慌失措的王姑姑, 正要与她说离去的事, 见她魂不舍守,讶异道:“姑姑是怎的了?”   王姑姑勉强露出笑:“昨夜有些受凉。”   孙筱毓也不疑, 她此时正为自己的事犯愁, 直接便道:“姑姑, 我要走了,这回去宋州, 怕是再也不回开封, 也再难见一面。姑母怨我,我便不与她辞行, 烦请姑姑照顾好姑母。往后, 姑母也仅剩你。”   王姑姑终于回过神, 却眼神复杂,她看着孙筱毓说道:“大娘子要嫁人了。”   孙筱毓面上无喜也无悲,却还是扯出一丝笑容:“是,陛下亲赐之婚, 公主为我添妆。”   “婢子, 祝大娘子与十郎君白头偕老, 宁和共度此生。”   “承姑姑吉言。”孙筱毓说罢,点点头,转身离去。   王姑姑眯眼目送她离去,良久之后,她轻叹一口气。   王姑姑踌躇片刻,又去内室中看昏迷的孙太后。   此人, 她真心爱护十几年,为之赴汤蹈火,当真是倾尽所有。到最后才发现,她在太后与太后的家人那处,连个畜生都不如。赵从德自然也不怀好心,但是赵从德救下她的女儿,告知她真相,并让她女儿过上好日子,她为何不为赵从德所用?   后来,为了让女儿过得更好,她便要更听赵从德的话。   虽说赵从德的确是个废物,只有坏心,无有能力。到底是皇族,高于他们自以为是的孙家。只要能击垮孙家与孙太后,她都愿意!   她望着眼前这张脸,恨不得立即下手掐死。   她深吸一口气,她已经忍耐多年,不急在这一刻。孙博勋父子将死,孙太后不过强弩之末。当务之急是速速联络上世子,早日想出一个法子来才是。   王姑姑忙着与赵从德联络的日子里,赵世碂很配合地喝药,并调养身子,他只愿在端午之前能行动自如。   赵琮这些日子也很忙,五月初一还有大朝会。只是今岁的端午要在金明池观水战,大朝会便未大办,更何况五月的大朝会重要度本就不比其他两个日子,尤其西夏与辽国皆不派使官前来。他们倒是都分别派人送信来,只说六月得空会来拜见大宋皇帝。   赵琮正好也想见他们,这一回要与西夏把事儿谈妥。他还亲自给辽国回信,询问耶律钦何时才能来大宋。他有话要与耶律钦说,耶律钦身边还有个十分会来事的顾辞,他也想见一见。   不仅忙这些,去登州数月的谢文睿也写信回来,水军一事已有进展,且他已与女真首领搭上了关系。辽国不愿给他们属国身份,他们愿向大宋称臣,只是还需谈条件。   人家女真自然不傻,知道大宋如此青睐他也是有所图,索性拿一换一。   赵琮很满意,他喜欢做买卖,有来有往,才干干脆脆,舒心。   杜誉到太原府后,适应得很快,每一旬皆要传信给他,只说姜未常在太原府,轻易不出城,也无可疑举动,对他态度尚不错,眼下看来并无不妥。   不妥怎能轻易便能看出来?赵琮令他继续仔细看着,且处理一府之事时,也不必与姜未客气。姜未是武将,又是难得的世家武将,脾气本就不好,最经不得激。   也是此时,黄疏与范十悟等人到达开封府,赵琮对于真正的人才从不吝啬,更何况最近朝中多变故,人心不是十分稳固,他专门摆了宴席为二人接风,也是为了散一散这股郁气。   赵琮举杯开宴,他赏菜给黄疏,勉励一番,又感慨道:“黄相公回开封这一路也真是艰险得很。”   自有人问这是为何。   “黄卿,你来与人说。”   黄疏是个聪明人,路上听闻孙家出的事儿,他便猜到孙家也不过是被当刀子使罢了。他的性子本就又臭又硬,那又是危及他性命的事儿,他自然不乐意。他“哼”了声,大大方方将他归途之中两度被孙家害的事儿说出口。   其余官员自是哗然一片。   只陛下也在,他们也不能太过,但面上都是震惊的。赵琮笑眯眯地仔细看着场中众人,他不看他们的脸,也不听他们的话,他只看他们的手。如若参与此事的人就在这儿,当着他的面,听到这些话,再镇定的人也会有所泄露。而这样的人大多自诩镇定非凡,表情与语言常能掩饰到最佳。   看这些没用,他专门看那些人的手。   共有三人的手势怪异,其中一位不过是个四品官员,因得他重用才在此处。此人是个出了名的胆小之人,不足为怪。另外两人,手指都很僵硬,一人是吏部的一位上了年纪的侍郎,另一人,是郑桥。   赵琮眯眼看了郑桥片刻,低头饮下半杯酒。   杜誉的侄儿,杜诚,自离开开封后,果然遭人暗杀。只是赵琮也派了人跟随,他们将意图暗杀的人给捆了起来,却怎么也问不出话。他们便只能从杜诚身上下手,但陛下已说了逐他出开封府的话,他们也不敢逮他回来,只好一路随他走。   杜诚一路南行,也没个具体方向。   那些时日,赵琮恰巧在洛阳,无法顾及。回来后,诸事颇多,直到昨日他才有空听人回禀,他此刻暗暗琢磨着郑桥的名字,又想到杜诚。   看来还是得将人逮回来问话才是。   如若他猜得不错,害杜誉的人怕就是郑桥。   只是郑桥哪来的银钱打通那些官员?那些官员收的贿赂,光那点儿盐本钱可不够啊,当真是杯水车薪。   黄疏是个臭脾气没错,但他说话很是风趣,他写的那些笔记在市面上卖得极好,就足以见他是个很有才德的人。下首的官员个个爱听他说话,纷纷听得入迷。   赵琮独自坐在首座想朝中事,内外全是事儿,瞻前还要顾后,皇帝不好当啊。   他不免又是难得忧愁,于是多饮了几杯酒。他喝的酒不烈,只是果子酿的酒,与下头官员喝的不同。即便不烈,少饮酒的他还是不自觉便多了。   他的眼前便有些迷蒙。   福禄小声劝:“陛下,咱们回吧?”   赵琮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实际却无反应,福禄上前扶他,他晃悠着起身。   官员们也不再说话,站立起身,面向他。   福禄替他道:“陛下回去还有政事处理,诸位大人尽兴。”   “恭送陛下!”   赵琮扶着福禄往外走去,由最为靠近的大厅后门出去。赵琮的脚有些软,福禄叫小太监扶住他,弯腰道:“陛下,小的背您回去。”   福禄刚说完,只觉面前一阵风,他诧异抬头。   有人大步走来,带起一阵风,并伸手扶过陛下。   “小——”福禄没说完。   小郎君一把将陛下给抱了起来!   “小郎君……”   赵世碂回身瞪他:“也不看着点,哪能这般喝。”   “小的有罪。”福禄觉着不对劲,却又不知何处不对劲,老老实实地认错。   赵世碂抬脚下台阶,福禄立即道:“小郎君,您背上的伤可还要紧?”   赵世碂皱眉,不理他。   染陶也终于匆匆赶到,她伸手点福禄的额头:“你这个呆子!快着人清道去!”   “是是是!”福禄带着人上前,挥退宫道上的所有宫女与太监。   养了十几日,赵世碂已能直起腰背,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异处。只是他贪恋赵琮哄他的日子,便故意装。今日赵琮在前殿宴请官员,他本当赵琮只是过个场,谁料久久未归,他便遣人去问。   小太监回来便道,陛下喝多了。   他二话不说,就大步往外去。   此时,夜风徐徐,拂面而来,宫道上仅他们二人。   赵世碂抱着赵琮走在寂静宫道上,忽然便想起他第一回 抱赵琮的时候。当时他才十一岁,长得快及赵琮高。可当他将赵琮抱紧怀中时却觉诧异,赵琮太轻了,轻到如一阵风,轻到似乎随时都能飘走。   如今五年已过,怀中的赵琮竟还是这般轻,他却已长得足够高,也足够健壮,他能用双手留下这阵清风。   他不由又将赵琮抱得更紧些,赵琮的脑袋窝在他的胸前,喃喃道:“西夏,辽国,姜未,赵从德,女真,郑桥……”   赵世碂的脚步一滞。   赵琮再度迷糊道:“西夏,辽国,姜未,赵从德,女真,郑桥……”   他不停重复这些话,赵世碂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赵琮为了大宋与子民当真是费尽了心思,只是这世上的事儿是永远也处置不清的。没了郑桥,还会有李桥,陈桥,只要在这个位子,总要面对这些。   赵世碂十分心疼。   但他也知道,这些都是赵琮的抱负。   他继续大步往前走,他再不装病,他好好帮赵琮做事。   走进福宁殿,他本想将赵琮送到正殿,他一想,还是将人带到侧殿。   他与赵琮共躺那张床的第一回 ,还得再等等。   夜风中,他露出些微笑意。   福禄跟在后头,要叫他们。   染陶轻声道:“你这个呆子,还看不出来?!”   “这,这——”福禄吓懵了。   “陛下喜爱就好!”   “是,是。”福禄点头。   “呆子,快去准备水,伺候陛下与郎君歇下了!”   福禄其实还懵着,但他从陛下落地便伺候着,只要是陛下喜爱的,他无条件支持。他也不顾更多的,更是懒得细想,转身便去叫人准备洗漱的各样物件。   走进侧殿,赵世碂轻手将赵琮放到床上。   赵琮嘴中还在说那句已重复许多遍的话。   赵世碂站在床边,弯腰低头吻他,堵住了他绵绵不断的话。赵琮有些晕乎地睁眼,看他,与他对视。   赵世碂伸手揉着他的眉心,柔声道:“陛下别担忧,都会解决,还有我。”   赵琮也不知到底是否听明白他的话,只是忽然灿烂一笑:“是小十一啊。”说罢,他便沉沉睡去,面上的笑容尚来不及收回。   赵世碂好笑,赵琮是醉得只记得他的小十一了啊。   他伸手点点赵琮的鼻子,却笑得比赵琮方才的笑还要灿烂。   因他就是赵琮的小十一啊。 第144章 “偶尔,朕也要吃一回醋的。”   端午将近, 因是节庆, 又能得观金明池的水战,百姓都很高兴, 自是满城欢喜。   偏又传出些不好的消息来。   前些日子众人还在痛骂孙家, 如今倒又说孙家乃开国功勋, 为皇家尽心尽力,却被陛下下令处死, 审讯也不合规矩, 有违大宋律法。又有人说那位刺客与孙家压根就无关系,更有人说这是陛下为对孙家痛下杀手故意做的局, 有人为孙家叫屈叫冤。   东京城中常传消息的大多是那些酒楼、茶楼, 这样的消息传出, 开封府衙虽不能拿了人真打真杀,却是定要管的。下了令去搜查时,却又搜不出到底是谁在传。吃客们也觉着奇怪,昨日还在与人说得痛快的那些说书先生, 怎的忽然就全都不见了。   赵琮自也听说, 他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些人能传一时, 却传不了一世,若真能传一世,他才佩服。传这些话的,无非也就是那些人。   他不放在心上,赵世碂却放在了心上。赵世碂看得到,赵琮到底为之付出多少, 正好他的身子养得差不多,他便打算出宫去,亲自派人去调查此事。   不待他出宫,魏郡王与赵从德却先来宫中。   赵从德压根不愿进宫,他自洛阳回来,看到孙家那副惨状后,回到府中便大病一场,养了十来日才恢复。他不好意思与人说,但实情便是,他已有些怕赵琮。   但魏郡王要进宫看赵世碂,也非要他去。   他装病,躺在床上。   魏郡王对两个管家说:“将他抬到马车上去!”   “父亲!”   “没出息的东西!”魏郡王伸手指他,“你去看了眼孙家的惨状便吓成这般?这下晓得皇权的可怕?也晓得从前先帝是多惯着宗室了?”   “并无。”赵从德嘴硬。   “我还不知你?如今早不同以往,陛下气势越来越强,我们这些宗室人家更要老实!”   听到“老实”这个词,赵从德更怕,他可一向不老实,也瞒着他爹做了不少不老实的事儿。   “如今有架通天阶摆在跟前,你不爬?谁不爬谁是傻子!那可是你嫡亲儿子,是我孙子!往后他便是皇帝!正儿八经的!他与我们不亲近,更是久不住府中,几年前还出过那样的事儿,此时不去讨好,何时再讨好?”   赵从德这会儿也顾不上去讨好儿子是件丢人的事儿,他是压根就怕了赵琮与那座皇宫。他这些日子成日里乱做梦,梦到他做的那些事儿败露,赵琮拿刀子扎得他满身的血窟窿。   他再不愿,也被魏郡王派人给架了起来,一同带进宫。   他们进宫,用的名义便是探望赵世碂,他们名义上好歹是赵世碂的祖父与父亲,赵琮自要见他们。   四人坐在厅中说了些场面话,赵琮见赵从德面色泛白,特地关切问道:“四哥脸色怎这般?”   赵从德勉强笑道:“受了风寒。”   赵从德这人向来就是个浑不吝,这还是赵琮头一回见他这样老实,且蔫蔫的。不过赵从德在他眼中早跟个死人一般,过了端午就要将他外派出去,路上就解决了他。赵琮也未投注过多关注,转而又与魏郡王说起场面话。   首座共有两个位子,赵琮占其一,另一边坐着的是赵世碂。赵琮与魏郡王说得火热,赵世碂则是盯着赵从德看。宝慈殿那位宫女已经福禄授意,故意将那几分假几分真的话说出去,说是将王姑姑吓得不轻,王姑姑如今满宫里找人想要为她传话,偏没人愿意帮她。   如今正好,赵从德进宫来了,王姑姑总算能找到他。   想想端午也就几日之后,到时他与孙太后一同名动天下,那场景倒也是真不错。赵世碂嘴角挑出笑意,赵从德低头喝茶,一抬头便见他儿子这般对他笑。他的手莫名便是一抖。   赵世碂缓缓收回视线。   赵琮要留魏郡王在宫中用膳,魏郡王只想着与赵世碂修复关系,自是满口应下,赵从德却实在不想待下去,却又不好开口。赵琮一对他笑,他就想到赵琮说将刺客带回来刺了玩儿的事,他的面色便更白。   赵世碂要支开他,便“好心”开口:“世子脸色为何这般不好看?”   赵琮回头看赵从德,关切道:“四哥这是身子不好?”   魏郡王赶紧道:“这几日天热,夜间偏又凉,他这么大年纪的人,竟然病了。”   赵世碂点头:“既如此,世子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赵琮只当赵世碂厌恶赵从德,厌恶到不愿与他同席,便出声附和。赵从德求之不得,也顾不上赵世碂不称他“父亲”,对赵琮行了礼,转身便溜。   宫道上,赵从德自是被王姑姑拦下。   赵从德以往就常去宝慈殿,宫中人人皆知,倒也不觉得奇怪,王姑姑做出一副偶遇的样子来,请世子去宝慈殿喝杯茶。   赵从德能愿意?王姑姑直盯着她,面上带笑,眼中全是严寒,说道:“世子多日不曾进宫,去宝慈殿喝杯茶也是使得的?”   赵从德河边走多了,这些日子噩梦做得也多,看谁都有些怕,但他瞧王姑姑这威胁的模样立刻又不满起来。向来是他威胁旁人的,王姑姑算个什么东西!孙家都完了,孙太后也不过就在宫中落寞一生,他有何好怕?!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宝慈殿,跟着他的太监再度无言以对,又说身子不好要早些回去,现在倒好,陛下请的宴席不吃,倒跑去宝慈殿喝茶!但他也不多言,只是守在宝慈殿门口。   王姑姑将他带进一间空屋子,将门关好,回身就“扑通”跪在地上,慌道:“世子!大事不好了!!”   赵从德当真被她吓得不轻,他听不得这些!   王姑姑已经哀声道:“世子啊!陛下已是知道你与太后的事儿,要在端午处置你们呢!”   这真是惊天霹雳,将赵从德吓得更甚,即刻又想到梦中的血窟窿,声音都抖起来:“你,你说清楚!”   王姑姑赶紧将那日的话说了一遍,只是她心中也怕,为了取信于赵从德,还夸张成她是偷听淑妃亲口而说。赵从德一听,这还得了?!他又念及方才赵琮与他笑眯眯的模样,要知道,在往日,赵琮向来懒得与他多说话的。   他信了!   反常即有妖啊!赵琮这是要办他了!   他起身,皱眉来回在屋中走了几圈,忽然转身,走到王姑姑面前,阴冷而低沉地说:“既如此,不如将计就计!”   “世子?”   “到得端午那一日,观水战时,你直接下毒将孙太后害死,再将她推到水中!旁人一看,只当她是因父兄之事伤痛当众人的面而自尽!再趁机往赵琮身上泼脏水!”   “世,世子,直接下毒,太后的尸身被仵作查看时,总要暴露的!”   “废物!当初你若是将赵琮害死,能有如今这些事儿?!”   王姑姑也怨:“您的儿子若不去救他,能有这些事儿?”   赵从德拔高声音:“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怪罪本世子?!”   王姑姑低头:“婢子不敢,只是世子也别总是光给婢子画饼,却没个实在东西给。”   赵从德烦躁道:“答应你的总会办到,回去我就给十郎送银子跟宅子,成亲总归是大事。只是这回的事儿,你若不与我联手,我即刻便去告诉赵琮!你能有好下场?之前西南那处送来能致幻的毒菌子,我那儿还有。”   王姑姑深吸一口气,咬牙:“婢子遵命!”   商谈好此事,赵从德缩着脑袋赶紧回府。   回到府中,他想歇息片刻,二管家兴致冲冲地来找他:“世子!舅爷来信啦!”   他往常很乐意收到姜未的信,姜未但凡来信,总是对他颇有夸赞,抑或有事儿要与他联手。可他如今是真的怕啊!但再怕,他也不得不看信,一看不得了,近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陛下与孙家的恩怨,姜未以为是他放出的消息,特地写信来赞赏他呢!   他慌得立即抓住二管家问:“京中陛下的那些事儿,不是你放出的消息吧?”   二管家莫名:“不是啊,小的什么也没干!”   赵从德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他连信也不想写,指着桌面道,“你用我的字迹给舅爷写信,就写,写京中的事与我无关!”   二管家听话写信,赵从德说一句,他写一句。   赵从德又道:“你与他说,那事儿咱们都收手!”   “世子?”二管家不解看他。   赵从德窝囊,临阵脱逃,却又怕人瞧不起,愈发一拍桌子:“我儿子将来是皇帝,我就是太上皇!我何苦这般辛苦?”   二管家一想,的确如此,可他犯难道:“世子,舅爷为了这事儿为咱们奔波数年,尽心尽力,此时这么一番话回过去,是否……”   赵从德心想,命都快没了,谁还担忧那些!赵琮知道他与孙太后的事儿,已经打算处置他们俩,他当务之急是想着该如何脱身。不管如何,先弄死孙太后才是正事儿,孙太后一死,也无证据证明他与孙太后有关。反正知情的孙太后、孙博勋都将死,王姑姑甚也不敢说的。   他对二管家道:“你只说近来京中不太平,日后再寻机会。”   “是。”二管家二话不说,埋头就写。   赵从德又令人给世子妃送了几箱珠宝,用以安自己的心。   世子妃姜氏向来瞧不起他,他送来的东西看都未看一眼,就令人收起,转而对她的儿子赵世元道:“世碂运道好,这个旁人羡慕不来,你好好做你的事儿就成。日后他是君,你如同你祖父一般,好好做个臣便是。咱家原本便是郡王,无有那个运道,能够做好郡王,便不枉你此生。”   “是,母亲。”   姜氏性子淡泊,却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她面对儿子,总有些真心话要说,她轻蹙眉头:“我从前写信给你舅舅,他从来不听我劝。他与你的父亲总有事瞒我,在家从父,从兄,出嫁从夫,我说什么,都无人听的。世元,你要好好听陛下的话,与世碂打点好关系才是。”   “陛下派杜誉去太原任知府,明面上是贬,实际——”   “我担忧的正是这个,百年来,其他驻守的人家早将兵权交还于陛下,只父兄,可我说的话又有何用?我虽在后宅,进宫赴宴倒也常见陛下,他眼中有光,并非善类。我只愿杜誉这回去太原,真能将大哥排挤得自愿归来。”   “母亲放心吧,陛下心中有沟壑,他派杜誉去太原,他的心腹谢文睿在登州,黄疏才从广南归来,舅舅即便有想法,也毫无用处。”   姜氏握住赵世元的手,感慨:“幸好有你。这些事儿,到底事关娘家,我又能与何人诉说?更不能让你祖父知晓。你弟弟成日里读书,读得钻进了书中,甚都不懂。”   “母亲,你放心吧,咱家与谢家、蔡家皆是姻亲,又有十一弟弟,定能无忧。”   姜氏叹气:“但愿如此。身在皇家,总有不由己时。”   送走魏郡王,已是夜深。赵世碂的出宫只能拖到翌日,赵琮还担忧他的身子,本不允他单独出宫,见他执意,终答应,只是要与他一同出宫。   两人一同出宫,赵世碂无法再办正事儿,但他也很高兴,他的宅子是赵琮给的,但自从建成后,赵琮还一次未去过呢。   正好翌日又是沐休,两人用了早膳,趁阳光正好时一同出宫。   赵琮穿得寻常,旁人瞧不出他是皇帝。宫外御街照例热闹,恰逢节日将到,比往日里还热闹。赵琮不免就要多看几眼,染陶陪着一同逛铺子,赵世碂悠闲地在后头跟着。   端午将到,许多铺子都摆了些手编百索来卖,明明是极为普通的编织物,偏还真能被编出朵花来。染陶直笑,小声对赵琮道:“陛下,比咱们殿里的小宫女编得好呢。”   高手向来都是在民间的,赵琮笑着令染陶去挑好看的,回去给小宫女们玩。   “陛下真是太宠她们啦。”染陶笑着去挑。   赵世碂只听到后半句,凑上前急急问道:“宠谁?”   染陶笑得更甚,赵琮好笑摇头,转而去另一铺子跟前看。赵世碂立即跟上,追问:“七郎君宠谁呢?”   赵琮伸手正从面前铺子里拿起几根百索,侧脸看他,眼神中满是笑意,赵琮将百索在他眼前挥了挥,淡笑道:“宠你呢。”   说罢,赵琮便回身继续看民间艺术。   赵世碂在他身后傻笑。   染陶挑好东西,回头见他这形容,又是一声笑出来。她作为女官,本不该如此,只是这两位实在是令人不得不笑。自不是嘲笑,而是被陛下与郎君之间的情意流动而轻易打动,不由便笑。   她正笑,忽见一旁走来一位带有女使的小娘子,眼瞧着便是朝小郎君去的。   她微微皱眉,那位小娘子已走至赵世碂身畔,轻声道:“见过十一郎君。”   赵世碂诧异回身看去,是他不认得的人。   赵琮听到女娘的声音,自也一同回头。小娘子本未见到赵琮,这会儿见到陛下,一紧张,更说不出话来。   她的女使却不认得陛下,只知她陪着她们三娘子在这儿守了好些日子,终于守到这位郎君,她也替她们三娘子心伤,即刻便奉上手中的小匣子道:“十一郎君,这是我们三娘子亲手所制,其中有粽子与百索,我们三娘子——”   女使未能说完,只因那位三娘子被陛下与赵世碂看着,心中觉得羞赧,不好意思再任由女使说下去,将她的手一拉,制止她。但三娘子好不容易守到赵世碂,就这般离开,她也不愿,她只好用那双欲语还休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赵世碂。   赵琮虽见过此人一回,但他早忘了。   他当这是赵世碂的桃花运,好笑地挑了挑嘴角,虽不是十分生气,但心中到底还是不大乐意的,谁乐意自己的人被别人觊觎?   他笑着放下手中百索,转身往前走去。   赵世碂心中一慌,立即上前,说道:“我可不认识她。”   “十一郎君不认得她,人家认得你啊。”   “我……”   “怕是十一郎君在外行走过多,被人惦记上。”   “我往后少出宫便是。”   赵琮瞟他一眼:“朕可不敢禁锢十一郎君。”   “我心甘情愿的。”   赵琮越发觉着好笑,往常嘴巴挺利索,这会儿倒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他有意继续逗赵世碂,这时的赵世碂,给他一种当真还小的错觉,还能逗一逗。他们一路行到赵府,赵琮还是不大与赵世碂说话。   一进赵府,赵世碂再不忍耐,拉起赵琮的手就往屋后园子走去。   园子中多水,多亭榭,还有一片竹林。竹林最近,赵世碂将赵琮拉到竹林中,将赵琮按到一片竹子上,急道:“陛下,我真的不认识她呀!”   赵琮看他真急了,心中更觉得可爱,便继续逗着问道:“你当真不想娶妻?”   “有你,我娶何妻?!”   “人家好男风,谁不娶妻?”   “我不娶!陛下也不许再选妃子的!”赵世碂越说越急。   赵琮见他急成这样,也知道凡事都得有度,偶尔也得给些奖赏。他索性伸手拉住赵世碂的双臂,轻声道:“逛完园子,咱们再去别处看看。”   “去哪处呢?”   “去你那个专门制醋的作坊。”   赵世碂讶异看他。   赵琮捏住他的下巴,亲了亲他的嘴角,在他唇畔道:“偶尔,朕也要吃一回醋的。” 第145章 算是头一回主动亲他吧?   赵琮与赵世碂两人在屋后园子, 染陶与洇墨在前头说话, 说来说去无非便是府中事,洇墨早得赵世碂叮嘱, 将陛下视若与他一般。   既如此, 染陶自然便是自己人。   眼下正有她觉着有趣且有疑惑的事儿, 她拿出一个匣子来:“染陶姐姐,你瞧, 郎君虽不回来, 家中拜访帖子与礼单倒多的是。”   “你处理便是。”   “我知道的,只是常来往的人家, 我心中也都有数。这个月初倒有一家帖子我瞧不明白, 不止一次地送药材来, 怕是知道郎君伤了身子。别人家送了一回便罢了,他们家倒是成日送。”   染陶接过去看,落款为林府。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着有哪个出名的林府。在江南时, 那位转运使倒是姓林, 只他压根不是东京城中人。她都不认识的人, 也无甚好在意,她笑道:“怕是些想要攀附的人家。”   “可是姐姐你看,这回端午他们也送了节庆礼,礼单一看便是女子所写。”   染陶拿到手中看,果然是女子的笔迹。   因公主带头,如今女娘不似前朝, 连字作也不能外流。   洇墨笑道:“我暗自猜想,不知是哪位小娘子爱慕我家郎君啊?”   染陶眼前不由晃过方才那位大胆的小娘子,她应付地笑了笑,却将此事记在了心中。   赵琮与赵世碂在园子中歇息片刻,又在家中用了午膳,便再度出门。   自然不是真去醋坊,那只不过是玩笑话。既出来一趟,肯定要去做些有意义的事儿。眼下最有意义,也最好打探的事情便是众人疯传的关于陛下暴戾的话。   府衙管不住,又拿不到人。这几日来,反倒多了更多的人说此事,不仅是说书先生说,百姓们也说。人越多,越不好拿。   如今又有了新文,不仅仅说陛下故意陷害开国功臣,更说陛下歹毒,杀人不眨眼,也说陛下凉薄,孙太后养他长大,娘家父兄却说杀便杀。那刺客孙永如今倒成了可怜人,本是好学生,被人陷害,陛下将他刺成血人。   元家茶楼是赵世碂的产业,自然无人说这些,有也被赶了出去,其他茶楼里说书先生多的是。   赵琮随意挑了一家,进去叫了一壶茶与些许茶点,与其他人一同听说书先生讲。说书先生讲得摇头晃脑,自有人好奇:“陛下亲政那日,我可是在宣德楼下的,陛下仁慈得很,万不是这样的人!”   另有人附和:“正是!孙家咎由自取!那时候我可就听说了,孙家一门风气极坏的!这样的勋贵人家,陛下处置得好!”   再有人“哼”道:“你们就是瞧人家孙家有权有势,眼红。大树一倒,你们就乐了呗!”这话也有人应和。   之前那人更气:“东京城中,随便砸扇窗棱下来,都能砸到一个七品官儿,孙家算个甚?!被贬得只剩伯爵位,那忠孝伯连东京都不敢住,避到洛阳去。宗室里头的国公爷还没说话呢,人郡王府都没说什么!”   “说到郡王府,我这儿也有个文儿好说。”   “你快说来!”   “你们知道的,魏郡王府家的十一郎君如今被钦定为陛下的继承人。”   赵世碂听到自己,挑了挑眉,赵琮笑着给他斟茶。   赵世碂倒宁愿自己的名声真被这些人给说坏,他一点儿也不想当这名义上的继承人。   “陛下健在,他的侄儿便成了继承人,你们说这侄儿到底是何居心?”   “啧啧啧,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赵世碂恨不得他们再多说点,说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这魏郡王府的郎君也是个厉害人啊!将陛下哄得样样听他的!”   赵世碂还打算继续听,他觉着这话,他们说得对,他就乐意样样听赵琮的。   可赵琮已抬脚往外走,他只好跟上去。   赵琮回身看他道:“你可还记得方才在你府中,园子里,竹林中的笋。”   赵世碂点头。   “落雨之后,总要生出笋来。真相也如同这笋,总要剥了一层又一层,才能见到其中的芯儿,可那样多的笋,又到底哪棵才能剥出真正想要的芯儿来?”   “陛下——”   “其实这几日外头的风声,朕一直有所耳闻,前几日都是传的赵从德,今日竟然连你也传上了。”   “真相总能现出来。”赵世碂暗想,待到端午那日,赵从德与孙太后一同败露于人前,魏郡王府定要跟着落底,也定会有人参他不堪为继承人,还将是许多人要参他。如若成了,他也不必再顶着这个身份,又能毁了赵从德。赵从德一毁,姜未没了帮手,定也要露出尾巴来。姜未到底有无与辽国抑或西夏有勾连,都能一一现出形。   这个法子称得上是算无遗漏,方方面面都能顾上了。   杜诚的事他也已听说,他预备再派人去暗地里逼供杜诚,逼杜诚说出背后之人来,朝中生乱的人也能揪出来。自然,这个生乱的人处理了,姜未也处理了,日后定还会有更多的人,生出更多的事儿来。西夏与辽国也总会起战火,这些事儿是永远也处理不尽的。   但是无碍,他会一直陪着赵琮。那些仗,他也会代赵琮去。   赵琮不知他的想法,而是继续与他道:“待端午事过,辽国与西夏将有使官来,朕打算亲自与西夏使官交谈一番。此外,八九月时,朕还打算去一趟登州。”   “登州?”   “女真有意向宋称臣,却又不愿与辽国彻底反目,朕想亲自去一趟,正好也去瞧瞧文睿那处的情况。钟兴又新建不少武器,还造了新船。从前朕担忧身子,很少外出,经江南那一行之后,才明白多出去看看的重要性。”   “我陪陛下去。”   赵琮边走,边说,边回头对他笑:“你自是要陪着的。”笑罢,他又道,“去登州,来回总要一月有余,再回来,一年又将过去,你又将大一岁。”   他们俩走在熙攘的街道,身边全是人间烟火。   他们说的事皆高于人间烟火,却又因人间烟火而起,一切都是那样融洽。   人声嘈杂,赵世碂耳畔却只有赵琮含笑的声音,眼前街道似长却短。   赵世碂走在赵琮身畔,心念无论年岁如何,他只愿他与赵琮的前方永无尽头。   那日在宫外,其实两人一路上都在说政事,赵琮还亲耳听了不少人骂他这个皇帝,但他却觉得很自在,也很有乐趣。   因刺杀之事所生的戾气,这些日子被赵世碂带来的喜悦渐渐掩盖,赵琮知道,该维持的形象,还是得维持。世人如今说他狡诈,说他凉薄,说他歹毒。那他再高尚一回,少了个忠孝伯,他再立一个便是,他预备给江家开国公的爵位。   江家绵延数代,不知比孙家厉害多少。人家当初送出半副身家,绝对当得起这个开国公爵位,到时别人还有何话好说?   只是行赏,总要论功。   赵琮将江谦叫到跟前暗示一番,江谦立刻便明白了,其实这个国公他们家都不稀罕,历史长河中,他们家祖宗连诸侯王都当过,一个国公算甚?只是如今是他们有求于陛下,他只能应下。陛下要他找些功来,他思索一番,预备叫他父亲找个祥瑞出来,届时献上,也好行赏。   他也将想法与赵琮说了一遍。   赵琮深觉孺子果然可教也,这个祥瑞的功,当真是如今的他最为需要的,他甚至已好奇江家要找些什么祥瑞来,别是什么挖出来的自带麒麟抑或真龙的白玉罢?他自己想得乐了起来,只可惜江谦已为官,否则给赵宗宁做驸马当真合适不过。   他很喜欢江家人。   端午前格外忙碌,赵琮再无时间与赵世碂一同出宫。   赵世碂这么大的一个郎君,总要出宫做些事,赵琮也不拦他,只是也曾开玩笑道:“可别被宫外头的小娘子勾了魂去。”   赵世碂听到赵琮难得的玩笑话,惊了一会儿,立即回身,并弯腰,伸手将赵琮困在榻上,与他鼻尖对鼻尖,亲昵道:“我的魂早就在陛下这儿了啊,还有谁能勾去?”   赵琮已被赵世碂“调戏”数回,听到这话,见到他这形态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赵世碂总在他面前乖巧,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才显出原本性子来。有时赵琮也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赵世碂,只是赵世碂再度深深亲吻他,他迷糊中想到,不知便不知罢。总归不论哪个是真正的他,他都是自己的。   赵世碂将他压在矮榻上亲吻,过后依旧不满足,他伸出舌尖,舔舐赵琮的唇瓣,沉声道:“陛下,你又何必怕我的魂被人勾走?天下之大,又有谁比得过你?我的魂早就在你这儿不说,我的身子也愿意给陛下啊。只是,何时,陛下才愿也被我吃一回?”   这话说得暧昧,赵琮自然能听懂。   赵琮是现代人,更是男人,其实并不扭捏,尤其他也有正常欲望。往日清心寡欲便罢,自从与赵世碂好上,赵世碂最会百般地撩拨他,他自也是想的。只是近来实在忙碌,还得顾虑赵世碂的身子,他笑道:“这就得看你的本事。”   “陛下可真会勾人。”赵世碂贴着他的唇瓣说。   赵琮再笑:“也只对你这样罢了,再者,你比朕还会。”   “陛下这副样子,只有我能瞧见。”赵世碂如同害怕被抢走饴糖的孩童,紧紧将他抱住。   “你的伤——”   “我的伤早已不碍事。”   赵琮只笑不语。   赵世碂又问:“陛下呢?是否也能被我勾走?”   “你说呢?”   “要陛下亲口告知。”   赵琮拍拍他的脸:“自个琢磨去吧,朕要去崇政殿。”赵世碂抱着他不放,赵琮笑了声,忽然在他唇角亲了一口,赵世碂一惊。赵琮趁机将他推开,并回身看可用呆若木鸡形容的赵世碂,难得露出得意笑容。   赵琮整了整衣衫,出门处理政事。   赵世碂独自坐在榻上,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回神也笑。   算是头一回主动亲他吧? 第146章 “嘴怎的就这样甜?”   赵世碂独自出宫时, 倒也没回他的宅子, 他直接去元家茶楼,有两个小太监陪他出宫。元家茶楼离皇宫较远, 他骑马。东华门的守门太监见他出来, 个个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给他行礼。   赵世碂摸摸身上,他虽佩有荷包, 洇墨、茶喜都爱给他缝这个。但荷包里头无有银子, 仅是戴着好看,都是宫女为他穿衣时给他戴的。他从不亲自打赏, 此刻瞧这些太监这般, 心中倒想着身上还是得备着些。   往常他是从不在意这些的, 他的性子十分不好,上辈子过度的懦弱之后唯有自大,瞧不上全天下的人,更何况这些小太监。他如今是受赵琮影响, 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翻身上马, 回身笑道:“下回给你们赏银。”   太监们抢着给他行礼, 哪里是指望他的赏银?听到他这话,都吓着了,本都起身,又跪下。赵世碂已骑马行远,他们面面相觑,都觉着这位郎君的性子变了一些, 他们什么时候见过他的笑哪!   精神气好,赵世碂骑在马上,一路上,面上全是笑。   又笑花了不少人的眼,赵世碂原本便被陛下青睐,是京中人人都想抢得的好夫婿,如今再有这层身份,还得了?宫中没有皇后,太后不得陛下喜欢,那些夫人过去也不好进宫找人言说。经洛阳一事后,已有人再也忍不得,递帖子进宫见钱淑妃。   赵世碂还不知这些,他到元家茶楼后院,便问掌柜的:“近来关于陛下的传闻颇多,可有人来找你?”   掌柜的说道:“咱们茶楼是东京城中最大、最气派的,自是有的。前些日子,有人出高价,也想使些说书先生到咱们茶楼,被我给回了。那人看起来颇为沉稳,少说也是个府里的大管事,小的听他言语中的意思,倒似是魏郡王世子派来的人。”   赵世碂笑:“他怎有这般脑子。”他真不是非要嘲笑赵从德,只是赵从德活了两辈子,自以为耍别人,殊不知他才是被耍得最惨烈之人。   掌柜的也笑:“小的也觉着如此,哪能这般明晃晃地就显出他是赵世子的人?郎君您是不知,那人言语之间很不遮掩,直接言道若是为他们办事,世子将有重赏。”   赵世碂笑笑便罢,再问:“这些日子,茶楼中可有何怪异之人?”   “东京城内常有外国商人,小的这般看着,倒也无有十分怪异的。”   “若有那西夏之人再来茶楼,你便好生盯着,记下他们来的次数、人数与大概相貌。”   “是。”掌柜说罢,又从袖中抽出信,递给他,“此信是穆掌柜前些日子传来,交代小的亲手交于您,今日才得见郎君。”   穆扶是亲自带人与赵琮的侍卫一同去盯杜诚的,传回的信,赵琮都看过,他也看过。这既是私下给的信,要说的自然不是杜诚之事。他拆开看,信中说的却是私兵一事。他们早已不再招人,却依然有人自荐上门,甘愿加入他们。   穆扶问他该如何处置,这些人还不是小数目,穆扶信中的意思是收用了较好,即便他无意于帝位,总归是多一重保障。赵世碂微微皱眉,将信塞回信封,心中也在犹豫。   两浙路的私盐贩当真十分多,他从前收编的那五年,两浙路盐场都规矩了许多,盐场官员还曾因此被京中夸赞。他们压根不知,皆是因山贼也好,私盐贩子也好,都被他赵世碂收了去,自然就太平了。   赵世碂犹豫的也正是这一点,若是放任私盐贩这般,届时又全是事。两浙路与淮南东路同为制盐大户,牵一发动全身,淮南东路那一回已牵扯进那么多事,到现在幕后之人还未捞着。   两浙路若是再出事,心烦的依旧是赵琮。   说到淮南东路,他至今也不解,杨渊为何要将那些普通物件藏得那样严,里头不过是些书籍、金元宝与布料子罢了,看起来并无特殊。   赵世碂眉毛展开,再一挑,心中已做好决定。   他起身要走,再对掌柜的说:“往后若有急事找我,直接去我宅子中找洇墨,她会派人给我带信。”   “是,小的还未恭喜郎君呢。”掌柜的笑着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赵世碂扯唇笑了笑,对于掌柜的这样不亲不近的人,他没必要说得太仔细。他抬脚往外走去,忽又回头道:“秋闱将近,城中又要热闹,茶楼中人来人往,你仔细瞧着,若有好手艺的人,不论是何手艺,要告予我知道。”   “手艺人?郎君,科考的可都是读书人哪。”   这可未必,那位状元郎明明也是读书人,却是会那一门手艺。况且这样的手艺,普通匠人如何知道?定是那些常与书本打交道的人才能钻研出来。   易姓状元郎本无需忌惮,但是赵世碂莫名厌恶他,他能够得赵琮重用,不正是因会那所谓的印刷术。赵世碂还就不信了,全天下,仅他一人会那手艺?   司朗与他偶尔也有信件往来,倒提起过易渔此人,司朗是君子,并不说易渔不好,只是玩笑道他与易渔共事多年,对于那印刷术还是只知其形,不知其本。   易渔明显是想要以此技术做通天阶,好往上爬,才藏着不叫他人知道根本。   司朗是君子,不与他争。   赵世碂却要拦住此人,赵琮身边只能有一匹狼,也只有他这匹狼会毫无一丝私心地对赵琮。   赵世碂厌恶易渔看赵琮的眼神,他厌恶这种不知从何地方突出来的杂毛狼。   待他找到能够替代之人,他要找个契机将此人给杀了才能心安。   赵世碂心中想着这些,面上却不狰狞,还是一派清雅。相由心生,从前的赵世碂相貌英俊,却使人怕,又总是着一身黑,因他心中憋闷,他心中暴戾,他心中不解。此时的他,里子难变,却到底因赵琮而良善几分,尤其他如今又总是穿天青色衣衫,看起来少了几分阴森,多了些许清朗。   他从元家茶楼离开后,再去赵府,与洇墨交代事情。   秋闱时期,各地学子聚集于州府,他每处都派人去找,一年不行,两年三年,他总能找到也会那印刷技术的人。   洇墨听罢,虽不解,都一一应下。   赵世碂又问:“去西夏的那些人还未归来?”   “尚未,不过前日有信传来,过了端午便要回来的。”洇墨说罢,又道,“郎君也该常回来看看,婢子总不能常往宫门处去找您,总有信件要您来亲自处理。”   赵世碂点头,他从前也不知“情”竟是如此。   看似仅一个字,一笔一划,写来也不难。只是连他触碰过后,也不自觉深陷其中。   他道:“如今身子已养好,我会常回。”   “是。”洇墨还要再说那常送帖子来的林府的事儿,赵世碂已起身要回宫,她只好收回话,急急拿来包好的馄饨递给他,送他出府。   两日之后便是端午观水战之日,有许多百姓要前来观战,经洛阳一事之后,朝中官员对于这事儿都有些慌。毕竟这一回,在场之人可比洛阳的学生要多上数倍。偏偏这事儿早就定下,无法临时再停。   赵世碂回到宫中,去崇政殿,他们正在议这事儿。   见他过来,在场的官员纷纷给他行礼,他不在意地一摆手,自然坐在赵琮身边,对他们道:“诸位大人不必顾我。”   太常寺卿便道:“臣在向陛下禀报水战一事,正说到如何能十分的保证金明池的安全。”   赵世碂看赵琮一眼,赵琮笑着点头,他才道:“在城门处与府衙门口,及其他人多之处贴上告示,禁止观战的百姓带任何物件入金明池。待到端午那日,早早派人在外头围上护栏,百姓只能由金明池南门入。但凡进来者,再一一查过才成。再有,以往观战时,陛下领官员,皆站在水桥上,离百姓是近,却不甚安全。这一回,不若移至宝津楼,楼在水中央,且高。既便于陛下观战,又保证谁也够不着。”就算有那水上功,也飘不到楼上。   太常寺卿点头:“十一郎君前头的主意,臣是想到了,移至宝津楼,臣倒没想到,只是在何处观战,向来都是有规矩,这——”   赵世碂挑眉,尽是些默守陈规的!   赵琮并不多言,太常寺卿见陛下不说话,便知陛下这是赞同十一郎君,他再想陛下已经改了祖宗的多少规制,回过神来,行礼应道:“臣已知该如何行事。”他再与赵琮对了一番当日之事,确定已无错漏,才转身与其余几人一同离去。   人走了之后,赵琮正要给他倒茶,赵世碂却侧身靠住赵琮,下巴卡在赵琮的肩膀上,轻声道:“陛下啊——”   赵琮笑:“好好说话,来找朕可有要事?”   “陛下,金明池风景好,看了水战之后,能在那处住上几日吗?”   赵琮点头:“自是行的。”金明池是皇家园林,虽在城外,来回很快,即便有要紧政事需处理,也便宜,更何况端午本就要休沐一日。   “我明日与太常寺卿一同再去金明池看一回罢?”   “你是自己想去玩吧?”赵琮说得亲昵。   “不是,我要亲自去看过一回,才放心让陛下去。”   赵琮回头看他,伸手点点他的嘴角:“嘴怎的就这样甜?”   赵世碂趁机拉过他的手,亲了一口,赵琮的指尖一麻,赵世碂翘起嘴角笑,这才松开赵琮的手,立起来道:“我先回福宁殿,陛下忙政事罢!”   撩完就跑?   赵琮好笑,不过外头排着队见他的官员还多的是,他自是只能点头。   “陛下早些回来啊,我从宫外带了小馄饨,一同吃。”赵世碂走到门口,又回身朝他笑言。笑完也说完,不等赵琮回话,赵世碂便迈着愉悦的脚步离去。   赵琮低头再笑,赵世碂来插科打挥这么小一会儿,他的疲倦立时便散尽了。   赵世碂确实有些兴奋,他提出在金明池多住几日自是抱有别样心思。   他如今已将身子养好,金明池风景旖旎,正适合做一些事。   况且端午于他与赵琮而言,是个重要日子。 第147章 天降嘉禾!天下太平!   端午前日, 赵世碂与太常寺卿一同去金明池, 太常寺卿生怕出差错,处处都看得仔细。赵世碂与他共走一会儿, 便自己绕到五殿去看, 屋子与金明池中其余建筑一样, 建在水上,却是过于方正, 不够曼妙。   赵世碂暗地里摇头, 转身继续去找,总算被他在金明池的中后方找到间屋子。   屋子自然也是建在水上, 四周环水, 且此处的水面满是荷叶, 层层叠叠地蔓延一片,还未开花。   屋子有一半露天,另一半掩于荷叶与竹子中,别致又素雅。只是还少了点赵琮喜爱的朦胧。赵世碂背手, 眯眼看, 心中有了打算, 回头就去吩咐人按他说法行事。   临回宫,他也未忘记去叮嘱洇墨亲自盯着赵从德。   赵从德胆子甚小,他怕赵从德明日后悔,不敢来金明池。赵从德不来,这戏还如何演?   洇墨挥了挥手中的小瓷瓶,笑道:“郎君放心吧!”   正如赵世碂所想, 赵从德的确又想临阵脱逃,尽管他早已谋划好,王姑姑是孙太后的贴身女官,届时给孙太后下毒,将她推进水中,做出一副自尽的模样来,人人都要信,与他无关的。   他却还是有些怕。   赵琮若是再查出他做的其他事儿,那该如何是好啊?   万一王姑姑给失手了呢?赵琮到底要如何办他?该不会在金明池当场下令处死他吧?他脑中甚个想法都冒了出来。   他这些日子一直有些疑神疑鬼,尤其他派二管事出去打听,外头许多人都说,赵琮的那些闲言碎语是他给放出的!他吓坏了!   到端午这一日,他的嫡长子,赵世元特地来他房中请他。   他依然装病,躺在床上,不愿动。   赵世元有些无奈,他看得出来,自家父亲是在装病。平常装病便算了,这个时候如何还能装病?陛下今日在金明池观水战,百姓都在,他们宗室都要露面,父亲好歹是魏郡王世子,若是不去,旁人要如何说?   赵世元好话说尽,赵从德也不搭理他。   赵世元苦道:“父亲,大爹爹已是去金明池,临去前交代我定要将父亲带去。我若不去,大爹爹要请家法,打我五十大板,到时我还如何去衙门?这个节骨眼上,我若是不去衙门,别人怎么说我呢?我这个差事来得不容易。”赵世元性子淳厚,这番话说得很感人。   赵从德天人交战,到底还是心疼他的嫡子,撑床起身,一脸坚毅地坐上马车。   赵世元这才松了口气,翻身上马。   世子妃姜氏坐在另一辆马车中,闭眼,半晌之后再睁眼,对她的女使道:“不知为何,我这心慌得很。”   “怕是今日天热,车内有些闷?”   “兴许吧……”姜氏皱眉。   他们一行车马行至将要到金明池时,有去打探消息的回来说,其他宗室子弟早已到,赵世元有些急。赵世碂如今是那样的身份,他们家更不能拖他后腿,也更要小心行事。他回身看了眼赵从德的马车,他的弟弟道:“大哥,我们先进去吧,我方才也使人去问,惠郡王府家的哥哥弟弟们早来了。”   “父亲——”   “父亲与母亲一同去便是,咱们不能比别人家差啊,再不进去,真要是最晚的!”   赵世元皱眉,到底带着弟弟们先匆匆进去。   马车停好,姜氏也扶女使的手下车,回首一望,赵从德还未下来。她派人去问,回话道:“世子说这儿人多,他有些气闷。”   姜氏当他是真病,毕竟从洛阳回来后,他再也未进过妾侍的院子,这可真是比晴天里头落雨还要难见。今日也的确有些闷,她方才也觉气闷呢。她原想上马车等他缓来,一旁有妯娌来与她见礼,挽着她的手就一同走进金明池。   二管家上马车,发愁问道:“世子,您这?”   赵从德的脸色是真白,他沉声道:“不成,我觉着今日不妙,我还是回府!”   “世子,今儿这样大的事儿,您不能不去啊。”二管家劝。   “快回快回!!”赵从德叠声催促,“回家便收拾东西,咱们去宋州庄子住一阵!”这离金明池越近,他就越慌,他觉着赵琮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今日就要杀他!他不能自投罗网!他要趁无人发现,赶紧先溜了。他顾不得别人,保命要紧。   二管家最是忠心,见他慌成这样,也没法子,只好赶着马车往回走。赵从德不时催促,二管家挑了近道走。今日端午,百姓们,能入金明池的都去了,不能入的也围在四周,许多宽巷子都僻静极了,他们行得轻松。   眼见前头正要拐弯,忽从墙头跳下一蒙面人来。   二管家惊慌地拉紧缰绳,马车堪堪停下,来人趁他还未坐稳,抬手朝他脑后便是一劈,二管家仰头倒下。   “谁!”赵从德如惊弓之鸟,却又不敢拉开车帘。   洇墨挑起嘴角笑,轻盈地跳上马车,掀开帘子,对上赵从德惊慌的双眼,拿帕子捂住他的嘴,赵从德眼睛一翻也晕了过去。   洇墨一个响指,一旁又走出一位中年男子,相貌竟与那位二管家有些相似,他手快地扒了二管家身上的衣裳换了。   洇墨笑道:“快去吧,将他送到西门去,有人等你。”   “是!”崭新的“二管家”将鞭子甩下,马车迅速往金明池而去。   赵琮于吉时到达金明池。   已围有许多百姓,瞧见他的车驾,纷纷跪下高呼“万岁”,赵世碂骑马在他御驾旁,面上也全是笑容。   到宝津楼下,赵琮扶染陶的手下车,看了众人一眼,便带嫔妃与官员同登宝津楼。他的身后,钱月默在,孙太后也在。毕竟是个重要的事儿,孙太后若是一直未醒便罢了,她既醒,就定要来。   且她知道父兄之事已无转圜,却还想从赵琮那儿求到些许恩典,赵琮在宫中不见她,她不得不来此处。众人同上宝津楼,她也扶着王姑姑的手,走到一半,她轻声诧异道:“是我身子虚,还是你手在抖?”   王姑姑手抖得厉害。   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人,成与败,皆此一举,她能不怕?她也怕得很哪!但是成功也从险中求,她只能这般做。孙太后最信王姑姑,便是当年青茗替王姑姑顶罪,她也以为王姑姑是为了她才去害赵琮。   孙太后从未怀疑过的人,只有一人,便是陪她长大与老去的王姑姑。   她还轻声道:“据闻他要在金明池住几日,稍后观完水战,我定要与他说话,再为家中求求情。”   她说得落寞,王姑姑低头应是,眼中全是慌张,也有光芒。   赵琮登上宝津楼之后,走到露天处,往下望去,只觉心旷神怡。   金明池在从前是练水兵的地方,先帝登基后,因战乱变少,便将此处改为皇家园林,是以几乎所有的屋子皆是建在水上。水面许多荷叶,只宝津楼前这一块儿,荷叶少了些,正好拿来比拼。   但往远处看去,满眼碧绿荷叶。还不到花期,难得才能见到些许的花苞,即便如此,轻拂的夏风与嫩生生的绿色已给人带来畅快心情。   赵琮眯眼,深觉享受。   而比拼的正式开始,也总要等吉时。   赵琮便先在楼上与百姓说了些喜庆的话,水面上等待比拼的船手们喊起了口号,声音能传出数里,四周百姓纷纷鼓掌呐喊助威。   还未比拼,气氛已这般,赵琮也格外高兴。   陛下高兴,后头陪着的人个个高兴,不高兴,也得摆出高兴样子来。   王姑姑却在想法子给孙太后下毒。   赵从德给了她致幻的毒菌子,她却想到五年前。若是这一回,也有人将孙太后救起,那岂非前功尽弃?王姑姑毒起来,是很毒的,她已做好打算,索性按赵从德最初的打算,直接给孙太后下毒。   毒死孙太后。   她身上有毒药,只要服下,一刻钟内必死无疑。她只要下了毒,能逃便逃,不能逃她便死不认账!陛下恨孙太后恨得很,自不会为太后讨公道。若是实在运道不好,她也被处死,也不算亏!   反正拉上了孙太后!   她此时只要孙太后死。   晨时她已往孙太后的膳食中加了些许的安眠药物,能使她再度困顿起来。她低头等着,果然不消片刻,不待吉时到,孙太后便困顿起来。   孙太后自个也有些纳闷。   只孙太后近来缠绵床榻,丝毫不往其他地方去想。   钱月默注意到她不时闭眼,轻声问道:“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孙太后勉强睁眼,她已是十分困,也不勉强,而是应道:“是有些。”   赵琮听到她们对话,往她们二人看来。   钱月默知道陛下不喜她,便对王姑姑道:“你带你们娘娘去后头歇息吧。”   “娘子,这——”王姑姑装作不情愿。   钱月默微微皱眉:“去吧。”   王姑姑这才起身,扶着孙太后要走。孙太后倒想留,但实在是困顿,身子直要往下瘫,只好随王姑姑一道走。   站在赵琮身边的赵世碂,看了吉祥一眼。   吉祥低头,待众人再度看往楼外时,他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王姑姑扶着孙太后,身后还跟着几位宝慈殿的宫女。王姑姑原打算甩了这些宫女,去个深远些的屋子,哪料福宁殿的吉祥太监也跟了出来,笑道:“姑姑,不若送娘娘去五殿歇息吧?那儿景致好,也凉爽,稍后比拼时,船只正巧也要从那处经过,娘娘歇息会儿,也正好看水战呢。”   王姑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人,可吉祥的话她压根不敢反驳,一旦反驳,她便要令人怀疑。   她一咬牙,今日定要毒死孙太后,大不了她陪孙太后一同死!   她低头扶着孙太后,随吉祥往五殿走去。   吉祥很妥帖,亲眼见王姑姑将孙太后安置好,行礼退出去。   王姑姑背对着几位宫女,冷冷道:“你们远些,别扰了娘娘歇息。”   宫女们暗翻白眼,都什么境地了,还把自己当个事儿呢。她们应声,回头便去看外头热闹,难得出宫一趟,求之不得呢。   她们一走,王姑姑便手抖地去摸腰间的瓷瓶。   吉祥站在五殿旁的竹林处,不一会儿,宝慈殿的大宫女走来,言笑晏晏:“吉祥大官,娘娘歇下啦,烦您去告予陛下与淑妃娘子知道。”   “成。”吉祥也笑,并抬头看她一眼。   大宫女飞速小声道:“婢子昨日便将药皆换了。”   吉祥笑得更甚,敞亮道:“小的这就去给陛下、娘子回话,你在外头陪着娘娘。”   大宫女笑着福了一礼。   宝津楼此时正热闹着。   吉时将到时,楼下忽有侍卫高声道:“陛下!江谦江大人求见!”   江谦只是个小官儿,本无资格与陛下同登宝津楼。但他是江家后人,又是关键时刻为陛下写诏书的人,如今正当红,百姓们人人都认得的。听闻这位江大人忽然来到此处,纷纷静下来。   赵琮一怔,江谦是送祥瑞来了?   选在这个时候送?   当真是好极,人最多的时候,最热闹的时候,送上祥瑞。   赵琮露出微笑,他怎的没早点遇上江家,这般知情知趣,人家还洁身自好。   他朝福禄示意,福禄上前一步,高声问道:“江大人忽然来到此处,是为何事?”   侍卫道:“陛下,江大人称他有要事要上禀!”   赵琮再朝福禄点头,福禄便道:“陛下道,此举虽无礼,但江大人最是妥帖之人,即便无礼,也要来此处,怕是有急事,宣江大人进来!”   “是——”侍卫回身去通报。   赵琮面上的笑容一直未散。   赵世碂看在眼中,不痛快。   江谦长得倒也是有些模样可瞧,不去给赵宗宁当驸马,倒来赵琮跟前献殷勤,他暗暗敛起眉毛。   而江谦已随人一同进来,他着一身银白色长衫,腰挂白玉,清逸又风流。楼下,水面上正有一弯水桥离得很近,水桥微拱,江谦直接走上木桥,站在最高的中心处。他站定后,一撩衣摆,跪下便抬头朝遥望之处,宝津楼上的赵琮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福禄代赵琮高声道:“江大人请说!”   江谦喜道:“陛下!端午得以休沐,臣回到洛阳家中,却发现一件奇事儿!”   赵琮暗自激动,来了来了,他十分想知道江谦要给他编个什么祥瑞来。   “臣在洛阳城郊,有个名为‘锦园’的园子,园外五里处,有我家庄子!昨日,有庄农上报,庄子中,竟有一垄田地的水稻此时便生了穗,生出的还全是双穗!”   百姓们纷纷瞠目,这是嘉禾啊!还不仅仅是一株两株,是整整一垄地啊!   “臣初时不信,遂亲自去看。岂料果真如此!”江谦说得十分激动,再道一遍,“满满一垄地,生的全是双穗的嘉禾!臣移了几株带来,想奉于陛下!”   赵琮叹为观止。   人家江谦就是厉害,不玩虚的,不搞那些麒麟啊龙的,太大众化,也俗气,且一听就是空说好话。人家直接走亲民路线,找出了“嘉禾”!   谁料这还没完,江谦愈发激动:“臣再细细一问,臣家中那个庄子竟是祥祐三年八月建的!”   赵琮想给江谦鼓掌,他是祥祐三年八月出生的。   “前些日子,陛下亲临臣家中,却不料竟赏下这样的福气!”江谦激动磕头,声音中似有因感动而起的哭意,哽咽道,“前几年,京中与周边闹起蝗灾,臣家中庄子也不能幸免。今年年初接连下了许多场雪,臣还感慨这是好兆头。直到亲眼所见那些嘉禾,臣才明了到底何为好兆头!陛下啊!这一亩的‘嘉禾’便是上天的赐予,是上天因陛下而给臣等的赠予!是陛下赋予我等的好兆头啊!”   江谦说得激动,仰头朝赵琮拱手:“陛下啊!盛世清平,才能得天恩惠,天降嘉禾!”   赵琮只想继续为他鼓掌。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家,简单几句,便把什么都包含在里头了。人们说他暴戾,说他凉薄,到底是因孙家事。孙家出事正是在锦园,江谦直接就说锦园庄子出嘉禾,那庄子还是他出生那年建的。既说明他赵琮是天定之人,又说他锦园也是福泽之地。   天定的陛下,还有谁敢质疑?   实在是妙啊。   一边夸他,一边也不忘了自家。   江谦高举双手,高声道:“天降嘉禾!天下太平!皆是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们被他说得无比振奋,纷纷一同跟着跪下来,山呼“万岁”。   楼上的官员、妃嫔们自也不能落后,立即也跪下来同呼“万岁”,包括赵世碂。   找祥瑞这件事儿,赵琮倒没有与赵世碂说。毕竟也不是十分值得说的事儿,他这些日子与赵世碂独处时,大多腻歪,甚少说政事,他自己都给忘了。   赵世碂也是当过皇帝的人,上位者其实从来不真正信任这东西,只是他们常常要利用这些。但眼下,这样的日子,献上这样的祥瑞,当真是大好事,江谦到底聪明而有心。他也是真高兴,跪也跪得踏踏实实。   赵琮望着身前身后跪下一片的人,想捂面。   他真是对江谦佩服得很,这煽动性太强了,情感、言语与肢体,无一不恰到好处。这个时代的人,大多信这些。据闻顾辞也是靠这招才能骗得耶律钦的信任,他深觉江谦与顾辞应该极有话可聊。   这般看来,给江家这个国公倒真不为过。 第148章 “陛下!!太后娘娘与魏郡王世子落水了!”   昏昏沉沉间, 孙太后听到阵阵“万岁”, 她勉强睁眼,轻声问:“前头可是要开始了?”   “怕是的。”王姑姑捏着瓷瓶, 手还有些抖。   孙太后叹气:“今日本想与他当面说话, 再为我家中求求情, 却不料身子这般不争气。”   王姑姑没应她。   孙太后喃喃道:“过了端午便要行刑,我却无法再见父兄一眼, 我也无颜见他们, 不知母亲如何,也不知嫂嫂如何。我很小便进宫, 与她们相处不多, 嫂嫂格局过小, 品行却是不坏的,毓娘若是将她带到宋州倒也罢。母亲,唉,母亲啊, 父兄不在了, 谁又能护她?”她说着说着, 又道,“我是得快些好起来,即便父兄不在,我也要护住母亲才是……”   孙太后难得想开,王姑姑却还是一句话未说。   “毓娘,我倒也不怪她, 的确是我们耽搁了她。姑姑,我,都活得这样累,她不该再如此。大郎,大郎……唉。”孙太后躺在床上,哀哀说着这些,越说越是困顿,她反问,“我们孙家到底有何错?毕竟没有下手害他啊?他已是皇帝,为何不能放过我?”   王姑姑这才接话,声音冰冷:“你们孙家自是无错的,错的都是旁人。”   孙太后虽十分困顿,却听清了这话,她再睁眼,看向王姑姑。这么一看,她一惊,王姑姑怎是这副神情?   王姑姑索性上前几步,站在榻前,冷声道:“在你们孙家之人眼中,错的都是旁人,坏的也都是旁人,所有人都得听你们所用才是。除了你们自己,你们又何曾将旁人当作人来看?所有人,在你们眼中,不过是畜生,不过是用具罢了!”   “你……”   “我?”王姑姑在她面前,头一回无有自称“婢子”,“我恨透了你们孙家!我恨不得你们孙家满门全去死!陛下到底是轻饶了你们!”   孙太后并不愚钝,她虽困顿,脑中还是清醒的。   王姑姑这般作态,她脑中一闪,拧紧眉头,忽然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她晨时醒来,精神很不错,除了王姑姑送来的燕窝粥,其他什么也未吃。   王姑姑笑:“我只给娘娘吃了燕窝粥啊。”   孙太后手抓被褥,高声喊“来人”。   王姑姑冷笑:“娘娘省省吧,宫女们早去瞧热闹了。如今,宫中,除了我,谁还在意你?”   “你!”   “即便是我,呵,我是在意你?我是恨毒了你!”   “你敢背叛我!”   “背叛?”王姑姑弯腰看她,“娘娘不知吧,我已背叛你二十余年!”   她离孙太后太近,孙太后一听此话,立即伸手甩了她一个耳光,王姑姑的脸被打得侧过去。她轻声笑,回手也甩了孙太后一个更狠的耳光。孙太后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回首望她:“你打我!你竟敢打我?你背叛我?你竟然敢背叛我!!”孙太后眼珠子一转,狠狠瞪着她,“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害赵琮,想栽到我身上!是谁,到底是谁要你背叛我?!你到底为谁所用!”   “大娘子到底是聪慧的,这般便能想出。”   “你背着我还做了些什么?!”   “做了些什么?娘娘多年未孕,您猜是为何?”   “是你!”   王姑姑得意笑:“是我,不枉我日日在你的膳食中放那能绝孕的食材。”   孙太后恨得直大口喘气,她若不是未能怀孕,何至于这般?她若能怀孕,她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也早就有自己的儿子!她恨得红了一双眼,看着王姑姑,一字一句道:“你陪我入宫多年,我自小只信你,哪怕青茗为你而死,我也未杀了你。你竟敢背叛我!”   “你是因信我才不杀我?只不过是因宫中已无人为你所用,你才不杀我罢了!你留着我供你骂、供你使唤罢了!”   “你究竟为何背叛我!”   王姑姑一想到这儿,便恨不得吐出满口鲜血来,她笑:“为何?为何背叛你?你可还记得我那可怜的丈夫与女儿?”   “他们因故而亡,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她伸手卡住孙太后的脖颈,恨道,“你不顾廉耻,大婚前还要回家中与赵从德私会,却被孙家蕴郎与他娘周娘子瞧见。你的好爹爹,为了你,竟给陈郎下药,让他与周娘子躺在榻上,被你的好哥哥逮了个正着!你当我的陈郎真是外出意外而死?!”王姑姑的眼睛更为血红,“他是被你的大哥给几刀活活捅死的!”   孙太后从不知这些,她睁大眼睛,忘记挣扎,震惊地看向王姑姑。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才几岁,便要被孙沣那个杀千刀的畜生卖到花楼去!!她才六岁啊!”王姑姑说着便哭出声来,“你们孙家却还要我在宫中为你害人,我为你害了多少人?我陪你长大,陪你入宫,陪你跪,陪你吃苦,恨不得把心剜了给你,你孙家却这样待我?!你们的过错,为何要我一家人为你们偿还?”   孙太后震惊过后,因被王姑姑卡着脖子,只能勉强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告诉你?告诉你,你会为我做主?你能将我丈夫与女儿还回来?你不能!你只要做那高高在上的皇后,你既要名,又要情。你们孙家一脉,真是自私透了!”   孙太后怔怔,迷茫道:“你是我的乳母,我不会弃你不顾。你仅因此便要背叛我?”   “我们家的两条命,在娘娘看来,怕是甚也不是?可他们却是我的全部!便是为了他们,我死也愿意。只是死前,我要拉着人与我一同下地狱!”   王姑姑说完,便拧开瓷瓶上的木塞,要往孙太后嘴中灌。   孙太后慌张回神,顶着困意,拼命挣扎。   王姑姑力气大,去掰她的嘴,孙太后依然在反抗,王姑姑却又忽然诡异一笑:“忘了告诉娘娘,其实我女儿后被人救了出来。”她说罢,依然死死压着孙太后,平静道,“说起来,也要感谢娘娘。娘娘打小便与魏郡王世子熟识,青梅竹马,因着娘娘,我才能知晓世子的诸多喜好,也才能助我女儿得世子恩宠。我女儿虽不知她的母亲是谁,身边的人却都是我挑的,我还能为她做些事。”   孙太后眯眼看她。   王姑姑笑:“我女儿,正是他们府里的徐侧妃,世子可是宠爱得很哪。当初,封侧妃,可也是娘娘亲自允的。”   孙太后脑中阵阵眩晕,她记得那个侧妃,得封侧妃后,进宫给她谢恩。她恨那是赵从德的宠妾,却又经不住赵从德苦求,到底给她封了侧妃。见到徐侧妃本人,见徐侧妃生得一副好相貌,却又与自己有几分相似,还当赵从德皆是因为思念她。   竟然,竟然是如此。   “世子将我女儿从花楼中救回,找人家收养她,给她姓与名,再娶她。我自是要回报世子。如今,你孙家高贵的嫡女,也要嫁给我的外孙呢!”   孙太后眼圈泛红,她已不想听王姑姑接下来的话,可她根本反抗不能。   王姑姑笑道:“娘娘,其实您也挺可怜。您当赵世子真心爱慕你?他爱慕的不过是你的地位罢了,爱慕你的国公府嫡女身份,更是爱慕你的皇后与太后身份,你当世子妃真是他不得不娶?您是不知道,世子当初为了娶到世子妃,到底如何讨好姜家!”   孙太后能够接受全天下人的背叛,她本就是个凉薄之人。   也能够慢慢接受父兄身死,毕竟父兄所做有过。   她唯一不能接受的便是,她这辈子,真心爱慕过的人竟一直骗她、利用她。   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与赵从德初识的那三年。   “我替他杀陛下,陛下若真死了,脏水也是在您身上。赵世子是魏郡王后人,他又有姜家做后盾,他正好上位为皇呢!他做了皇帝,我女儿虽不知我是她母亲,她却能当贵妃!洛阳之事?那也是世子所为,世子本就与姜家商量好,脏水泼到你们身上呢!你们孙家啊,早就没了利用价值!人家要你们死呢!”   孙太后闭眼。   “娘娘啊,您真是可怜得很哪,被人一骗,便是二十多年。”   王姑姑伸出手指再去撬她的嘴巴,孙太后本想反抗,却浑身无力。她忽然觉着,就这么死了,倒也好。   她是真的累了,她顺着王姑姑的手劲张开嘴巴,王姑姑冷漠地将一瓶药灌到她的嘴中。   孙太后想再看一眼,也已无力睁眼。   几息之后,她的脑袋朝一侧垂去,眼角流下几行眼泪。   金明池西门外的马车里,赵从德悠悠醒来,他想起晕前之事,一个激灵就想往起跳。马车帘子被一掀,“二管家”探进半个身子,笑道:“世子,咱们进去吧。”   赵从德中的迷药药效已过,却还有些昏沉,他眯眼看向眼前之人,怒道:“你是谁!”   “小的是您的二管家啊。”   “你不是——”赵从德还未说完,“二管家”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淡笑道:“世子,跟小的进去,您还有命好活。”   赵从德自是不听,挣扎着要扭动。“二管家”一把刀子横在他的脖颈处:“世子若不听话,这刀子可无眼。”   “……你,你放下!”赵从德最怕死。   “二管家”笑着拿起一旁的披风为他披上:“世子披件披风吧,这儿水多,风凉得很。您的身子不适,不能吹风呢。”   赵从德被他强抓着,硬是披上披风,再被拉下马车。他瞧见远处守门的侍卫,便要大声呼救。“二管家”伸手扶住他,一手伸进他的披风中,手上的刀子横在腰间,轻笑道:“世子啊,这刀当真无眼。”   赵从德抖抖索索地,僵硬着身子往前走去。   走到金明池门口,侍卫们行礼:“见过世子!”   “二管家”愁道:“咱们世子身子不适,来晚了,正门都是百姓,只好从这门进了。”   侍卫们见世子僵白着脸,路都要人扶着走,夏日里头还披着披风,弱不禁风的模样,都信了,还关心道:“世子快进去吧,水战还未开始,您去里头歇歇!”   赵从德憋不住,想再求救,他腰间的刀子往里头没入一些。赵从德能觉出已在流血,他的脸色更白,到底闭嘴,老老实实地走进金明池。   王姑姑将药灌尽后,瞧见孙太后眼角有泪,她也不由流下些许眼泪。   她也是真心爱护过孙太后,否则也不至于为太后做那么些。她真心爱护了十多年,正因如此,后来遭到孙家那般对待,她才会这样恨。   可就在今日,她亲手了结了她从前最为爱护的大娘子的性命。   她哭着喃喃道:“大娘子啊,我们这又是何苦。”   她哭了一阵,擦干眼泪,却觉着有些不对劲。那毒药的药效虽不是十分快,但也不至于到现在都不得死!   她伸手到孙太后鼻下一探,便是一惊,竟是有气儿的!且平稳得很!压根不似中毒之后的气息!   恰在此时,外头吹进一阵风,门被推开了!她立时起了一身冷汗,不敢回头,身后却已有人笑道:“小的陪世子来了,娘娘可在?”   此时的宝津楼处,众人高呼多声“万岁”后,赵琮令他们都起身。   赵琮往前走了几步,亲自赞了江谦几句,又道这是全天下的福气,并非他一人的缘故,说得大家又是感动无比。   江谦感动地甚至去擦眼睛。   赵琮嘴角一僵,赶紧道:“因所有百姓辛勤劳作,才能触动上天,降下“嘉禾”,此为全天下之人的功劳。这盛世清平,人皆有份!”他夸完,做了个总结,生怕下头人又要跪,赶紧又道,“江家锦园出嘉禾,可见也是良善人家,才能被上天选中。”   人人点头,深以为然。   “江家绵延数代,是有福气的人家,今日是端午,又有天降嘉禾,趁这吉辰,朕也当顺应天意才是。朕封江家家主江涵为嘉国公,嫡长子江谦为嘉国公世子!”   众人高呼“陛下英明”。   江谦更是红着眼圈再度深度言明他们江家一族的感恩,赵琮差点撑不住。   幸好江谦见好就收,再磕三个头后,便往宝津楼走去,上楼同观。   恰好吉时已到,赵琮笑道:“比拼便开始罢!”   福禄点头,走到前头,高声道:“开始,起号角——”   随着号角声的响起,下头船只上的汉子们光着膀子,举着船桨“吼吼吼”了三声,便静下来,只待下一声号角响起,便要开始今日这万人期待的精彩水战。   此时金明池中一片寂静,人人屏气凝神地盯着水面的船只与船手,只等发令。   寂静当中,号角正要吹响,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落水声。   声音极响,众人一愣,不待回神,再度响起一个慌乱的女声,大声道:“娘娘啊————”,以及一个同样慌乱的浑厚男声:“世子!!!”   赵琮深感不妙,楼下却已有人去查看,五殿离得又不远,没一会儿,便有人急匆匆来禀报:“陛下!!太后娘娘与魏郡王世子落水了!”   赵琮皱眉:“快将人捞上来。”   “是,只是,只是……”侍卫吞吞吐吐。   “只是什么?”赵琮紧凝眉头。   侍卫是赵琮的亲卫,也是世家子弟,才十八岁,还未娶妻,家中看管严厉。他面上通红,小声老实道:“陛下,娘娘与世子搂在一处落的水,身上只着亵衣……”   “……”   赵世碂挑眉,嘴角泄出笑意。 第149章 好心办坏事儿   五殿实在是离得近, 孙太后与赵从德一同落水后, 宫女与“二管家”皆慌乱尖叫,自是有更多的侍卫与太监往那处聚集。已有多名侍卫跳下水去救人, 赵从德倒也好救, 都是男子。   孙太后却——   她还是太后!   宝慈殿的大宫女哭号:“都什么时候了, 快救我们娘娘上来!”   侍卫不再犹豫,一咬牙将孙太后也一同救上来, 况且他不救也得救, 孙太后与赵从德身上竟有一根腰带松松连着。侍卫看着都脸红,心道真是不要脸面!在五殿就敢行这样的事儿, 急得腰带也不解开!   这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怎么回事的事儿。   不远处也站有许多观战的百姓, 原本他们的注意力皆在船与船手身上, 此时纷纷看望五殿处。尤其宫女哭号的声音太大,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声:“乖乖!孙太后与魏郡王世子竟有私情!”   更有人接道:“可不是!光天化日啊,皇家园林, 陛下还在呢, 他们竟然——”   “怕是乐过头了, 才翻到水里去吧!你们瞧,落水的地方,旁边正是一面窗户!”   人群中,人们也不知到底是谁在说,倒是一问一答。其余人等,纷纷往那处看, 个子矮的还得踮脚看,一看不得了,果然是窗户旁!再一看,侍卫都将人救上来了!有人惊慌道:“腰带竟然还未来得及解开!”   “衣衫都湿透了!”   “哄——”这下彻底热闹了,个个都抢着往五殿那处挤着看,就连船手们都好奇起来。   赵琮站在楼上,面色有些涨红,他倒不觉得丢人。   丢的反正是魏郡王府与孙太后的人,人人知道他不喜魏郡王府与孙太后。只是赵从德名义上好歹是赵世碂的爹!赵世碂是他钦定的继承人!赵世碂虽说不接诏书,赵琮也愿自己能多活几年,但他定是要比赵世碂早死的,他本就比赵世碂大。且他的身子,他自己知道。   赵世碂迟早要继位,偏偏赵从德这个不安生的,要来拖赵世碂的后腿!   这样重要的日子,赵从德竟敢与孙太后在这种地方干这种事儿!难怪久不见赵从德来,孙太后也说身子不适。污了赵世碂的名声,他十条命都不够赔!   赵琮气急,一时之间也未来得及细想其中蹊跷,他怒道:“还不快去看看?!”   “是!”福禄一惊,立即转身往楼下去,吉祥与吉利都跟着往楼下跑。   赵世碂见赵琮气了,原本的喜意立即没了,他也立刻收起嘴边笑意,要与赵琮说话。赵琮却狠回头,看向魏郡王一家子。   魏郡王老腿一抖,直接跪到地上,声音极响。   赵世元带着弟弟们也一同往下跪,低头不敢说话。   下面百姓们看热闹看得起劲,倒是人声鼎沸,个顶个地依然往五殿挤,幸好侍卫们已上前阻拦。   这样的热闹之下,宝津楼内便显得愈发寂静。   世子妃姜氏原本也要下跪的,却忽然身子一软,直接栽倒在地。宝津楼上到底地方少,如姜氏这般是无法带女使上来的。她倒在地上,自无人去扶,妯娌们也不敢上前。   赵琮深吸一口气,倒觉着她这样有些可怜。   赵世碂与他说过,世子妃对他不错,世子妃的女儿赵世晴对他也很好,赵世晴的夫婿司朗更是一个好儿郎。赵琮开口对染陶与飘书道:“将世子妃扶到一边高椅上。”   她们俩上前,小心将姜氏抬起来,扶到椅上。   赵琮再看魏郡王与赵世元等人,他眯着眼,倒是来不及去考虑他们,他心中想的是绝不能叫赵从德连累了小十一。偏偏楼下的百姓们眼睛雪亮,已经开始嚷嚷那人是魏郡王世子。   赵琮收回视线,往前走了几步,对路远道:“过来。”   “陛下。”路远立即到他跟前,赵世碂也要往这边走,赵琮瞪他:“那儿老实站着!”   宝津楼内其余人不禁想,难道陛下这是已经厌恶他的好侄子了?!   赵琮小声对路远道:“下去即刻命令比拼开始,随后你去与福禄说,将赵从德藏起来,不管用什么法子,找个人出来顶赵从德。”   “……是!”路远脑子转得快,陛下这是要保十一郎君哪!他应下,回身就往楼下跑。   路远刚到下头,传达了陛下的意思,号角即刻吹响,水战这就开始。   百姓们两处热闹都想看,但是号角这么一吹,伴随而来的便是鼓声与船手们划桨的水声、嘴中发出的吼声,汉子们又大多光着膀子,汗水与池水熠熠发光。这份热闹离他们近,且是实打实的,很具有冲击性与感染力,没一会儿他们便仔细看起水战来,跟着呐喊助威,气氛一时格外火热。   楼下的危机暂解决,楼上却是更为寂静。   魏郡王的胡子直抖,他这几年身子也不大好,早做好随时就去了的准备,可他也没想到,有生之年,他竟能遇到这样的事!   他们魏郡王家的面子!   这丢的是太祖的脸啊!他心中痛骂赵从德,从前的许多怀疑也不由闪现,二十多年前,他便觉着他这个儿子与孙太后之间的不对劲。后来儿子为了娶姜四娘,使劲浑身解数,他才忘了这一茬,却不料……   他们家这一脉,当初一个亲王也来之不易,太祖喜爱他这个孙儿,才封他父亲做亲王,否则他的祖母只不过是个昭仪,又如何能给他们挣来亲王爵?如今他怕是再也不能保住太祖给的王爵!   魏郡王此时还仅是觉得丢了颜面,愧对父亲,更愧对真心疼爱他的太祖。他若是知晓,他的好儿子到底背着他做了些什么,怕是能直接气得吐血而亡。   但此时他并不知晓。   他满额头的汗,已做好被陛下将爵位降为国公的最坏打算。   其余的宗室与大臣纷纷噤声,只看陛下如何处置。   陛下倒一直镇定,独自站在最前头,望着楼外不作声。就连十一郎君,陛下也不搭理。   百姓们越看越热闹,呐喊声越来越响,他们站在陛下身后却也越来越不自在,陛下这也太过沉默了!终于有人忍不住,暗自推了推钱商。钱商出列,出声道:“陛下——”   他未说完,福禄跑了上来,到赵琮跟前跪下就大声道:“陛下!小的带人去弄明白了!与太后娘娘一同落水的,不是魏郡王世子,是一名侍卫!”   赵世碂皱眉,他也立刻明白了赵琮的用意,他还打算说话。   赵琮已道:“这次可看仔细了?”   “看仔细了,世子今儿身上不好,是从金明池西门进的,门口侍卫作证呢。那位,那位侍卫身量与世子差不多,捞上来,仔细一看,压根不是世子!世子在另一处歇息呢!”   之前来急忙禀报的亲卫,也是世家子弟,在场众人都认得的,人家哪里会看走眼,又哪里会说错话?这样的事儿,谁敢乱说?   陛下这是要堵众人的口,替那位十一郎君撑面子哪!方才他们还以为陛下是厌弃此人呢,哪料,人家爱护成这般!   这样的事儿,说出去不仅皇家丢人,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觉着面上无光。   立即就有人笑呵呵道:“原来是认错了啊!”   他笑完,其余人瞪他,他脸上的笑也凝住了。   魏郡王世子是暂时被拎出来了,还有个孙太后在里头呢!   当朝太后啊,还是孙家太后,父兄本就要行刑,她又做这样的事儿……   赵琮冷着脸,对福禄道:“既是认错,便去与世子说一声,叫他别担忧,好好歇息。今日是个大日子,先观水战。”   “是。”福禄应下。   赵琮刚为赵世碂松一口气。   路远再度慌慌张张跑来,他看着陛下,欲言又止。   赵琮沉声:“说。”   路远走到他身前,小声道:“世子醒了,在胡乱发疯……”   赵琮差点没被气笑,他在这儿给赵从德收拾烂摊子,赵从德还敢发疯?!他眯眼道:“去将他捆起来!”   而因赵从德这么一顿发疯,胡乱叫唤,五殿周边全是人,又吸引了百姓的注意力,且再难收回,下头又是一团糟,赵琮还不能亲自下去。   赵琮要派人下去。   赵世碂抢先出声:“陛下,我去。”   “你给我待着!”赵琮生气。   赵世碂也生气,生自己的气。这件事儿,他只想着叫孙太后与赵从德丢尽脸面,叫他们俩即便死,也死得没有脸面。更想索性将自己的名声弄坏,无法再做继承人。他以为这场好戏会让赵琮也痛快,却不料赵琮反应这样激烈,也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尽管他目的已经达到,他也从不后悔,可他见到赵琮这般,他很不好受。   “陛下,我去吧!”   “就待在这儿!”   “陛——”赵世碂的真实性子原本就不是那白毛猫儿,此时他只想着补偿,为赵琮做些什么,便也有些犟。   两人之间十分紧张,钱商赶紧和气道:“陛下,您若放心,由臣去看一眼吧?”   赵世碂回头看他,由钱商去?他立即道:“不劳钱大人。”   “这——”钱商面露犹疑。   赵琮一锤定音:“钱商去。”   “是。”钱商应下。   赵世碂再道:“陛下!”   “你再言一语,朕就叫人也把你捆起来!”   “陛下……”赵世碂说着,也跪到地上,“让我去吧。”   这其实就是无声的较量,但是赵琮决计不会让赵世碂去,他一去,便是坐实了那人的确是赵从德。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赵世碂的名声这般受损。   “跪着吧。”赵琮难得心狠,背手转头,继续看向楼下沉默不语。   赵世碂深吸一口气,视线投往钱商的背影,眼神越来越深。   钱商回身下楼,他出门自也带有管家与护卫,与其他人家一样,皆站在楼下。见到钱商下来,他便要来行礼。   钱商轻瞄他一再看一眼五殿眼,他微微一愣,随后便拱手低头。   五殿处,赵从德与孙太后从水中被人捞上来,赵从德初时还惊魂未定。   从进入金明池开始,他便一切再也由不得自己,包括被人强逼进五殿,再包括被人堵住嘴,拿刀抵着,再用腰带将他与孙太后绑在一起,再扔进水中。   落入水中时,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料没死成!   他顿时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他狂喜,可不待他喜完,便见一拨又一拨的人进来,他的大脑逐渐清醒。   他知道自己大约这回真是栽了。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他被人所害,他要死了!   赵琮果然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儿,也果然要杀他!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不料还是落到如此下场。他是有些颓废的,看到与他一同躺着,更为狼狈的孙太后,他不仅不同情,反而更怕。   与太后私通,到底要判个什么刑?他们家好歹是个郡王,大约没有死罪吧?他胡乱想着。   而更多的侍卫涌进来,忽然便有个湿淋淋的侍卫与陛下跟前的福禄进来,福禄冷漠道:“世子,您先跟小的去其他地方歇会儿。”   “我不去!”赵从德失声叫,“是有人害我,有人拿刀逼我,我身上有伤,有伤!我要见陛下,我是陛下的四哥,陛下会宽恕我的!”   福禄冷笑:“世子,您再不跟小的走,满天下的人都将知道您与太后私会,到时,您不死,也得死了。”   赵从德怕极“死”字,一听,立即追问:“我不死?陛下不让我死?”   福禄指着身边湿淋淋也着亵衣的侍卫给他瞧:“您说呢。”   赵从德恍然回神,原来是找人来替他啊!他死不了!他“哈哈哈”大笑着起身,要与福禄一同离开,却忽然想起孙太后。他回身看一眼,孙太后满脸苍白,还未醒来,头发早已乱糟糟,湿湿地附在面上,竟有些像水鬼。   他一抖,立即跟着福禄跑了。   福禄扔了件衣裳给他披上,带着他匆匆要往后走,外头百姓中不知谁又高呼一声:“与太后娘娘私通的世子出来啦!!!”   福禄眉头一皱,拉着赵从德便加快脚步,赵从德慌得脚软,被福禄拉着走。没走几步,身后的一群百姓不知被谁一推,忽然一同冲破侍卫的阻拦,全往他们俩涌来。人本多,这会儿简直是一团乱,人群猛地涌来,福禄与赵从德立时便被人冲散。   赵从德有些迷茫,回身去找福禄,却忽然有人上前拉着他小声道:“世子,您快逃吧!陛下是要将您骗去杀您呢!”   “谁?!”赵从德猛回头,却根本找不到与他说话的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大声问一回,“到底是谁?!”   可人太多,人声也太多,他压根辨别不出。他更为慌张,直到背后又有人与他说一样的话:“世子快逃吧!!”那人还往他手里塞了把刀子。   赵从德满身的血液先是一凉,随后便是一热,他不管不顾地推开人,往金明池的东门拼命跑去。金明池的池水从东门的桥下而出,再汇入汴河。此时船手们正划到那附近,水边站满百姓,侍卫缺少。赵从德跑得慌张,也跑得迅速,借着人群的遮掩,胡乱推着人,就这般跑出了金明池,身后倒了一片。   东门处的侍卫们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见他出来,好奇:“世子——”话未说完,赵从德阴狠着一张脸,便出人意料地直接伸出双手,捅了两人几刀,两人倒下,他则是飞快朝外跑去。   跑了几十步,忽然有马车从后驶来,马夫喊道:“世子!我是来救你的!”   赵从德脚一软,他怕这又是赵琮派来杀他的人,压根不敢回头,可他如同小鸡一般,已被人拎上了马车。他原本还要反抗,又被人从后脑勺劈了一掌,他再度昏迷过去。   钱商还未走到五殿,便被人群拦了去路,等他好不容易走到时,也被挤下水的福禄刚刚爬上岸边,与他立即上前去看。   这才发现,赵从德不见了。   “何为不见了?!”赵琮已是十分怒。   钱商禀报:“陛下,臣下去时,还不到五殿,人群忽然涌动,挡了来路。连福大官都被挤落水,待人群散尽,世子便不见了。”   福禄赶紧道:“陛下,小的已命人去找!时间尚短,世子又惊着了,定是还在园子里的!”   他说完,又有人来报:“陛下!世子是从金明池东门逃的,还伤了两名侍卫!侍卫,已经没气儿了。”   魏郡王一听,再也熬不住,身子一晃,立即昏死过去,倒在地上。   赵世元膝行到他跟前,哽咽叫他:“大爹爹。”却不敢求情,求陛下让御医来看一眼。   赵琮眼眸越凝越墨,赵从德何必这般怕?赵从德又何以能这般逃脱?人群为何偏偏那个时候开始动乱,金明池里头这样多的侍卫与太监,还拦不住他一个人?   赵从德干的事儿,恐怕不止与孙太后私会这一件吧!   他伸手抓住木栏,一字一句道:“关城门,搜,查。”   亲卫们领命,回身就下楼。   而在这时,再有人来报:“陛下,太后娘娘醒了,说有话要与您说。”   “朕无空。”   小太监有些颤抖,低头,往前爬了爬,用只有陛下能够听到的声音道:“娘娘说,是关于,关于安定郡王与郡王妃真正死因的事……” 第150章 他甚至差点就要将一切真相说出口。   孙太后被王姑姑灌药的那一刻, 真当自己要死, 却未料到还能醒来。   尽管醒来后身上湿淋淋,殿中气氛也诡异, 她已来不及去思索, 更不去想到底是为何自己没死, 也不问话。她此时的死志很重,只是死前, 她还要做些事。   这一生, 她做了不少错事,也负了不少人, 这些报应是应当的。   只是她依然无法接受她曾真心爱慕的人那样对她。   她笑, 要死, 当然得拖着一起死。   她笃定,赵琮会来见他。   赵琮自然会去见他。   虽说这辈子的父母与他关系一般,他很小便进宫。他的父母缘一向浅,可到底是他的父母, 他们还给了他“赵宗宝”这个他很喜爱的名字。   他上辈子时, 父母死得早, 是以到了这辈子,对于父母过早过世,他其实并无诸多怀疑,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宿命。   他没想到,原来这辈子的父母,并非正常死亡。   他顾不上水战, 顾不上魏郡王家的那摊子烂事,连赵世碂也顾不上。他不敢与赵宗宁说,带上那位小太监,令众人留在原地,回身就静悄悄地下了宝津楼。   他走进五殿,孙太后已穿好衣裳,将湿发盘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她盘坐在床榻上。见他过来,她还能笑:“陛下来了。”   水战依然在进行,仅仅几道墙之隔,水声,吼声,号角声,呐喊声,依然欢庆极了。方才的皇家闹剧对于百姓们而已,到底不如这就在眼前的汗水与热闹。   赵琮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直接道:“说罢。”   “陛下,我常在想,你是从小便在装傻,还是后来开了窍?你骗了我多少年?”   “你又利用朕多少年?”   孙太后笑:“陛下果然自小便在装傻。”   赵琮皱眉:“朕不想听你的废话,你直接说朕爹娘的死因。”   孙太后又笑几声,才平静道:“安定郡王是当年战时,姜未派人杀的,造出一副被敌军所杀的模样。那时先帝病危,你与宁娘都小,魏郡王胆小怕事,不敢出来做主,很轻易便能瞒过众人。至于郡王妃,她生下宁娘后,身子正弱,只消一点毒,便死了。毒是我派人下的,是在坤宁殿下的,下在茶盏里头,无人知道,更无人敢怀疑。”   赵琮听到这些话,也很平静,明知原因,却还是问:“为何。”   “那样我便能完全拥有你。”   “赵从德是否知情?”   “知情,当时我只是皇后,无法与姜未取得联系,姜未却是赵从德的舅爷,我与赵从德商议此事,再由赵从德与姜未联系。”   “赵从德为你这般做?”   孙太后笑:“他是自己想当皇帝,装作爱重我,一装便是这么多年。他那副模样,如何能当皇帝?我虽无证据,却能猜测,赵从德应当也是被姜未利用,赵从德向来又蠢又毒。说来陛下怕也不愿信,但实情便是,当年是赵从德提议杀了安定郡王与郡王妃,我才想到这一出。姜家利用赵从德来利用我与我孙家。”   好一招连环利用。   赵琮讽道:“姜家与你孙家怎不联姻?倒有同样野心。你该嫁给姜未才是。”   孙太后淡笑:“若无野心,又何必有朝代的更替?大宋不也是从别人手中夺得?”   赵琮冷笑。   这番话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怪自己将赵从德想得太过简单,只愿还能逮住赵从德,否则赵从德若是溜去太原府,他真怕赵从德与姜未要直接造反,若姜未如他猜测那般,还与辽国或者西夏有所联系的话。   这么一想,全是事,赵琮眉头一皱,转身就要走。   孙太后却又叫住他:“陛下,临死前,我只有一个请求。”   赵琮侧身看她,笑得平静:“死?”   “陛下不让我死?”孙太后纳闷极了。   “都说死是最好的解脱,朕怎会轻易让你死?你有何请求?”   “即便陛下要折磨我,请将王姑姑给我处置!”她即便受尽折磨,也要先折磨了王姑姑去。   赵琮笑:“朕为何要让你痛快?朕不仅要将你与侍卫私通的事儿——”   “与侍卫?!!”孙太后不解。   “赵从德是赵世碂的父亲,赵世碂是朕在意的人,朕会看他因此事受牵连?不过有一点,娘娘也当放心,赵从德的下场只会比你更惨。至于娘娘您?朕将会使人将你淫乱后宫与金明池的事儿传遍天下,让全大宋的人都知道娘娘是如何不知羞耻。之后,你猜朕要如何做?”   “你……”孙太后的牙齿直抖,她从出身起便高贵,她怎能忍受这般?   “朕要亲自为您建一座道观,对外宣称太后娘娘自知罪过,自愿入道家。娘娘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孙太后差点再翻眼晕过去,道观那样清静的地方,偏偏要她顶着这般污秽的名头在里头出家!   “除此之外,这道观虽是皇家道观,但朕向来亲民爱民,道观对民开放,娘娘要定期为民说道,让百姓们都知道娘娘的道心。”   “你怎这般狠心!”   赵琮再笑:“你想折磨王姑姑?朕会派人亲自折磨王姑姑,还要当着娘娘的面折磨,一边折磨她,一边要她辱骂你,否则她会被折磨得更惨。”赵琮说着,点头道,“这个法子真是不错,朕也是临时想出的。”   “你!”   赵琮收起笑,脸一冷,转身离去,一个字也不想再听。   可当他转身,便看到从门后走出的赵世碂。   赵琮顿住脚步。   赵世碂知道出了事儿,否则赵琮不至于主动来见孙太后,赵琮一走,他便跟来,侍卫们根本不敢真正拦他。在门后,他听完整了赵琮与孙太后的对话。   他以为赵琮会十分难过,可赵琮平静极了,从头到尾都那样平静。   愤怒至极,伤心至极时过度平静倒也正常。   只是赵琮那句“赵世碂是朕在意的人,朕会看他因此事受牵连?”叫他的心忽然便是一颤,他头一回有些后悔。   他似乎做错了事儿。   他不在意自己的名声,赵琮却在意极。   他看着赵琮。   表白心意时便说好,往后无论何事都要有商有量,他不该擅自行事,可他不擅自,如何解释他提前知晓赵从德与孙太后这些事儿的行径?他心中也有些乱,他甚至差点就要将一切真相说出口。   赵琮也看他,看了片刻,赵琮抬脚走至他面前,笑了笑:“你都听到了?”   “嗯。”   赵琮其实原本真不悲伤。   他作为皇帝,为这个国家尽自己能尽的力,可更多时候他是游离在外的,要靠与赵世碂、赵宗宁之间的感情才能将自己再拉回一些。   无法全身心投入其中,便无法全身心地去悲伤。   可此时,不知为何,赵世碂的眼中也满是悲伤。   赵世碂是听到了他父母过世的真相,替他难过吧?   他这才渐渐察觉,原来他也是难过的。   为上辈子的父母,也为这辈子父母缘更浅的父母。   人生在世,最难理解与明了的其实恰好是自己的心绪,低落来得很莫名。   他绕过赵世碂,迈出门槛,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夏日水面,听着依然热闹的各式声音,觉得有些孤单。   赵世碂看到这样的赵琮,心中更为难受。   他从前甚至不打算让赵琮知道安定郡王与郡王妃过世的真相,亲生父母,真正高贵的身份,真正好性子的人,却因为那些龌龊的原因,死于那些小人之手,谁能不心痛?   他不大会安慰人,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不远处到底有人,他无法亲吻,也无法去拥抱赵琮。   赵琮这时先开了口:“这事儿,你说要不要告予宁宁知道?”   不等赵世碂开口,他再道:“告诉她,她将多难受?可不告诉她,对她不公平。可是她要如何接受?”   “她比你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赵琮点头,上辈子的他,家世虽也十分好。但文明世界与这儿不同,皇家之人心狠起来,是很坚硬的,赵宗宁的确比任何一个他见过的女子都要坚韧。   赵琮叹气:“日后再说吧,方才你也已听到,朕对孙太后的打算。以及朕的一些担忧,朕这就要写亲笔信,令人送去太原府,势必要比赵从德他们快。朕还要再派人去一趟西夏,万一姜未真与两国有联系,朕总要争取一方来。幸好太原府的兵权,姜未手中暂时只有一半。   谢文睿当初在永兴军路训练的那批骑兵正好得用。朕从未想过,战争兴许会来得这样突然,朕还未做好准备。”赵琮其实是有些担忧的,虽为将来的仗做了诸多准备,但他毫无经验,谁也不知实战时会发生什么。   赵世碂能够察觉到赵琮的紧张与慌乱,他轻声道:“陛下,一切都仅是猜测。姜未虽怀有异心,但他手中仅有太原府的五成兵力,如何与永兴军路的骑兵、禁兵对抗?更别提河北东、西路储存的兵力。姜未不傻,否则也不至于等待至今还不敢动手。姜未目前尚不知赵从德的事儿,当务之急是找到赵从德,以及截住任何投往太原府的可疑信件。”   “赵从德今日走得也蹊跷。”赵琮说罢,又道,“孙太后这些话暂时只能你知,朕知,若是传出去,姜未知道自己已暴露,将更难办。”   “魏郡王府,陛下欲要如何处置?”   “先将他们关在魏郡王府内吧,只能日后处置。”赵琮又叹气,“朕倒是信魏郡王与赵世元他们毫不知情,只是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们好,王叔当年到底帮过朕几回,世元这孩子,淳厚老实。可赵从德若真敢做更过的事儿,朕也不好留他们的命。”   赵世碂点头,他们也的确不知情,他登基后,也是不得不杀。上辈子乱成那般,赵世元还是坚定的正统党,不与赵从德站在一处,魏郡王是活活被赵从德气死的。相反是赵廷,想起赵廷,赵世碂立刻道:“陛下,赵从德若是逃出开封府,怕是要往宋州去的。”   “宋州?”   赵世碂差点儿就要将赵廷、徐侧妃与王姑姑的关系说出口,关键时刻他惊醒过来,陛下还不知道这些,他如何能提前知道?他敛了敛眼皮:“仅是猜测,我猜他要么往太原府去,要么便是往南。”他在提醒赵琮。   赵琮并未意识到,但他当真想起另一件事来。   当初王姑姑害他时,那菌子便是从西南来,孙太后也一向与西南夷交好,这般看来,往南逃的可能性似乎更大。赵琮心中一定,转身便道:“你给朕安排的屋子在哪处?朕去写信,你回宝津楼去,代朕看着水战一事,切勿露出破绽,别使人慌张。”   赵世碂知道这是要紧时候,也怪他未与赵琮商量好,好心办了坏事儿,两人阴差碰上了阳错,他点头:“陛下放心吧,我去盯着,完事儿后,我来找你。”   “孙太后这儿叫人看紧,将她捆起来,别让她死。”   “好。”   “宁宁若问起,你便说朕为搜查赵从德一事。”   “好。我会说得很真,叫她信的。”   “你宽宽他们的心,今日之事实在是……”   “我会的。”   赵琮叹气:“幸好还有你。朕不会让任何人污了你的名声。”赵琮主动伸手,拉住他的手,握了握才松开。赵琮转身往后而去。   赵世碂苦笑,这次的事虽提前将日后的矛盾尽数激出,勉强也能算是好事,但他到底又令赵琮操心了。   他转身看水面,心中有更多疑惑。   他愈发觉得有内鬼,只是这个内鬼到底是谁。   他也看水面看了许久,才叫人来,说道:“将太后娘娘捆起来,嘴中用布巾堵上,看好她。”   “是,郎君。”   赵世碂则是抬脚离开,他得将功补过,水战一结束便去处理此事,将当时的情形好好问清楚。 第151章 原本是多好的一个端午。   赵琮与赵世碂分作两路。   赵世碂回到宝津楼, 赵宗宁立即上前, 轻声问他:“哥哥呢?”   “陛下尚有些政事要处理。去了后头。”   赵宗宁拧眉,气道:“根本不是侍卫, 就是四哥与孙太后!哥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去了!”   赵世碂顺着她的话说道:“你知道就成。”   “我知道的, 哥哥定是怕影响不好, 才使人为他们遮掩。四哥倒好,自个做了这样不要脸面的事儿, 他自己还溜了!”赵宗宁强压怒火, 声音也压得很低,但她腰背挺得笔直, 有些僵硬, 其他人即便听不到他们说的话, 也知道怕是没好事儿。   赵世碂走过赵宗宁,看向楼内安静的众人。   他开口道:“孙太后与人私通,已是证据确凿,如何处置, 陛下自有定夺, 陛下也定不会宽容。只是此事到底事关皇家颜面, 陛下做出处置之前,各位当谨言。”   众人听罢,立即拱手应道绝不多言。   赵世碂再叹气:“只是这事儿到底吓着了世子,世子今日身子本就不好,据闻本就是高烧着的,被这么一惊吓, 他觉着自己冤枉,怕被陛下苛责,才先离去。”   “是啊,唉。”其他人心中门儿清,之前来报时那副惊慌模样,哪里像是甚个“先行离去”?魏郡王世子分明就是做了丑事,自己溜了!但他们都故意跟着叹气,装作心疼。   “陛下也已派人去见世子。今儿这么好的日子,水战才到一半,本就当与民同乐,诸位也不必过于揪心,继续观战便是。”   “是是是。”   赵世碂说罢,再看魏郡王府一家子,与赵世元对视。   赵世元的眼神向来温和,此时其中甚至还有几分坚定。   赵世碂再道:“魏郡王受了惊吓,先回家中歇息吧,还得麻烦各位兄长照看。”   听到此话,赵世元心中有数,这是要把他们关在王府中,看样子,父亲是真的跑了。赵世元淳厚,不代表他蠢,他也是十分有智慧的人。他此刻心中也觉悲哀,他隐隐猜想,父亲兴许瞒了他们许多。   但他此时只是对赵世碂行了个礼,赵世碂虽是他的庶弟,但早已不仅仅是他的庶弟,赵世元行完礼,镇定道:“十一弟请放心,我会照顾好大爹爹与母亲。”   赵世碂点头:“去吧。”   立刻便有亲卫上来,亲自将魏郡王抬起来,也有大力的姑姑去抬起更早晕过去的世子妃,魏郡王府的人就这般从宝津楼离去。   魏郡王府的人多,一走,楼中似乎便空了小半。   赵世碂平静得很,淡笑道:“继续观战吧。”说罢,他便往前行一步,站在赵琮方才站过的位子上,赵宗宁走到他身侧。   身后跟随的官员与其他宗室纷纷对视。   往常也没觉着这位十一郎君如何,毕竟他们与之接触很少,自从定为继承人之后,才常见他与陛下站在一处。陛下在时,也未觉得他如何,他也总是站得很隐蔽。此时,他们才发现,此人当真很有气势。   他身量很高,站在木栏边,腰背挺得笔直,投下的阴影都比陛下要多。   许多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这样一位郎君,是如何自甘情愿地隐于陛下身后?   他十一岁养在福宁殿时,可是连话都不说的傻子啊,何以五年间能变成这样?陛下的侄儿那么多,赵叔华、赵世元,哪个不比他身份高贵?为何偏偏是他。   此人当真心思纯粹?   尤其钱商,其余人早已再度观起楼下水战的时候,他依然眯眼盯着赵世碂的背影看。   赵世碂似也能够察觉到灼热视线,忽的便回首。   钱商不慌不忙,对他一笑。   赵世碂也是一笑,才回头继续望向楼下,只是他的眉头皱起便再也未松开。   无人在意到这一幕,只除了偷偷看赵宗宁的钱月默,她不解地蹙眉,眉头也是久未松开。   金明池的水战直到未时末才算彻底结束,来观战的百姓们倒是个个都高兴。   看了有趣味的水战,亲眼又见有人献上祥瑞,陛下还封了个新的国公,还白看了一场皇家热闹,这趟真是不虚此行。   楼上的人都知道,他们口风再紧,孙太后的事也终将被传得沸沸扬扬,只可惜陛下只打算保魏郡王世子,并不打算保孙太后。   也正如所有人预料,金明池中的百姓一散,孙太后与侍卫私通的事立刻传遍东京城的大街与小巷。就等开城门,再往城外传了。杀了人逃走的赵从德,也变成了与孙太后私通的侍卫,如今城门大关,正是为了抓这侍卫呢。   无论什么时代,永远不缺看热闹的,甚至还有人自告奋勇地去帮着找那位侍卫,东京城内倒似是更为热闹了。   宫中禁兵找了一天,最后来报:没找着。   这在赵琮的预料当中,他仅是沉默片刻,便道:“往城外散开去找,即便骑马,速度再快,他们能逃出东京城,却是逃不了太远的。着重往西南方向、宋州方向与太原方向去找。”   “是。”殿前司应下,回身便领人继续去找。   赵宗宁诧异道:“哥哥,何以还要往太原府的方向派人去找?”   赵琮对她也不隐瞒:“赵从德与姜未之间有些许关联。”   “他们竟也敢?!”赵宗宁大惊。   再深的,赵琮也不打算再说下去,赵宗宁太聪明,早晚能自己发现父母身死的真相。   “眼下城中正乱,朕也不挪地方了,这几日住这儿,你可要留下?”赵琮问她。   赵宗宁摇头:“哥哥处理要事,小十一陪你吧,我稍后便回去。”   赵琮也不强留,只命令他的亲卫送赵宗宁回去,赵宗宁正要拒绝,赵琮轻声道:“由他们送吧,往后几年怕要不太平。”   赵宗宁这才点头,看似只不过是赵从德与孙太后私通被揭穿罢了,其中竟能扯出这些事来。算来,也已太平了二十多年,周边诸国从来都不是安生的,怕也该到生乱时候。她想到此处,再不多言,起身干脆离去,不打扰赵琮与其他人议事。   赵琮连连写了好几封信,令人快马加鞭送出去,他往常最爱往矮榻上靠的,这会儿却动也不想动。赵宗宁走后,他便靠在高椅上不作声,望着不远处的幔帘出神。   幔帘用的是很轻柔的料子,很轻易便能随风飘荡。   他所置的屋子,一半露天,其中三面均无墙,此时却都蒙上了同样的幔帘。均是妃色的,料子轻柔,薄薄围上一层,光既能全部透进来,又被帘布掩去几分,真正透进来的光是淡水红色的、非常柔和的光。   暧昧而朦胧。   顿时便令这个一半临水,一半在水之上的屋子显得更为曼妙。   赵世碂曾特地提出要与太常寺卿同来此处,怕是正为了找这么个地方,这装扮显然也是特意为之,也难怪赵世碂说要在这儿住上几日。   他方才来时,即便情绪很低沉,看到这样的屋子,还是不免愣了片刻。   这样的颜色,这样的装扮,明显就是为了刻意讨好他的。   赵琮苦笑,原本真能趁着节日也在这儿好好歇息几日,此时倒是白费了孩子的一片苦心。   他眼中的孩子,赵世碂也正忙着。   金明池的热闹散了之后,百姓、官员与宗室纷纷离去,赵世碂打算亲自带人再将城中搜一遍。却不料,他刚出金明池,便瞧见几位他从杭州带来的人在等他,这些人向来是无重要的事儿,绝不来找他,更何况是到金明池找。   他令吉利与吉祥先带人去找,自己则是与那几人一处说话。   其中一人拱手道:“三郎,去西夏的那些人回来了。”   赵世碂示意他继续说。   “他们说,西夏三皇子有亲笔信令他们带给您。”   一听这话,赵世碂也不再犹豫,他骑马先回家看信。   扮作商队去西夏的那些人成功将黄金送予三皇子李凉承,李凉承缺钱缺得很,欣然收下,此时写给所谓商队“主人”的信,赵世碂正看着,也没什么意思,无非便是深表感谢,日后发达了定不忘他云云,还保证要给他多少好处,明显就是想继续伸手要钱。   赵世碂笑,他给啊,只要能把李凉承捏在手上,他愿意给,这是最简便的法子。他将信放下,对去西夏的那批人道:“你们光见了三皇子,可有与大皇子搭上关系?”去一趟西夏路途也算不短,赵世碂自然不浪费任何一个机会,叫他们最后好能一同将大皇子见了。   “郎君放心,大皇子实在是比三皇子还好接触。咱们到西夏之后,花了好大功夫,三皇子才愿见咱们,是以才拖到此时归。三皇子为人十分谨慎,大皇子却不然,我们仅说有宝物上供,他就见了,不过送了一些黄金,他就高兴得很。”   “成,这事儿,你们办得好。歇几日,你们便再去,这次给李凉承送更多。账本子与礼单一定要多备几份,家中也留一份,给洇墨保管。”   “是。”   赵世碂说罢,就匆匆要走,已换了一身寻常碧色衣裳的洇墨走来,迅速问道:“郎君,金明池到底出了甚个事儿?”   “阴差阳错,赵从德跑了。”   “啊?”洇墨慌道,“可是婢子办错事儿了?”   “不是,你们做得很好。”赵世碂说着,本已走过洇墨,脑中倒还警醒着,他又回过头来对洇墨说,“上回穆扶说叫几个会读书的小子去接近钱商,如何?”   “这个婢子是知道一些的。穆叔走后,常叫婢子去过问的。钱商家中有两位郎君,一位十二,一位十三,都还在读书,是家中请了先生专门讲书的。据闻钱商再忙,每月也要抽几日专门给两位郎君亲自讲课。这两位郎君书读得好,但是被家里拘得紧,难免要偷溜出来玩耍,却又没有银子,于是咱们的人便与他们搭上了话。按他们所说,钱商的儿子很信任其中一位,还邀他去家中做客,怕是很快就能上门了!”   “其余法子呢?这样与钱商结识,也太慢了些。”   洇墨无奈道:“没法子呀,郎君,钱商十分谨慎,轻易不与人来往,人人都道他清廉。他从来不收礼单,节庆礼单也不收,也少与人喝酒,真是只能用这个法子。前些日子,婢子还亲自去盯了呢,他当真毫无错漏。”   “你寻个时候到他家中看看。”   洇墨苦恼:“郎君,他家真不好进,护卫一看就是身手不错的,即便是夜间,院墙上也有人不时巡看。仅靠婢子,真不够,眼下人手也不足。”   赵世碂皱眉,只好道:“你继续盯着,钱商此人,问题极大,万不能错过一丝一毫。”   “是!”   “其余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郎君这是要?”   “去寻赵从德。”   赵世碂转身上马便走,他亲自带人又将城中边边角角搜了一遍,还是未搜到,可见赵从德的确已离开东京城。此事十分怪异,他安排了人在人群中故意挑起百姓们的好奇,他搜查途中也问了这几人的话,他们均道赵从德与福禄是被人群给分开的,当时也有其他人在人群中故意挑事。   可他们离得远,也没能发现另一波挑事儿的人是谁。   无论是下手整治孙太后和赵从德,抑或赵琮为了他要保下赵从德,皆是忽然发生的事儿,又是谁能这样灵活地随机应变?   此人定在他们之中。   赵世碂想了许久,只有钱商令人怀疑,且今日钱商对他的那抹笑意很能令人深思。钱商是个聪明人,与他对视,竟也不慌。钱商是太过清白,还是太过不把他们当回事?又或者是对他还有其他企图?对他示好?   若此人的确是钱商,钱商的目的又是什么?钱淑妃又是否知情?   偏偏针对钱商此人,他上辈子的经历毫无用处。   赵世碂心态还算尚可,也最经不得其余人的逼迫与所谓高深莫测,旁人越是逼他,越是表现得多么神秘,他反而更要查出个水落石出来。钱商有秘密,他也有自己的法子。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赵从德。   赵琮已派人分别往太原、宋州与西南去找赵从德,人手已是足够。他也没什么好做的,毕竟他再有上辈子的记忆做帮,也无法知道赵从德到底跑去了哪里,也仅能猜测。   但他能去找另一个人。   他打定主意,便快马加鞭地回金明池。   赵琮正与萧棠议事,姜家有鬼,他更是抓住了赵从德的错漏,这样的事却不能广而告知,更不能毫无证据就堂而皇之地说将要打仗,太过轻浮,只会使全城恐慌,十分荒唐。   他只能与真正的心腹商量。即便无有证据,他自己要先做好完全准备。   谢文睿在登州,赵世碂又不在,还有萧棠。   萧棠听赵琮说了赵从德与姜家所做之事,自也大吃一惊,随后便与赵琮商议起正事来。大宋向来重文轻武,就连驻军都是由文官来管,那些个将军在和平年代大多是摆设之用。赵琮亲政后才稍微改变现状,即便如此,也不过文官与武将各掌一半罢了。   但武将地位向来不高,也常年被文官统管,除了太原府。大宋的文官,尽管没有实战经验,但是论起兵法来,人人都能说上许多,萧棠自也是。   赵琮当然不会令文官带兵打仗,也知道纸上谈兵无用,但这些文官大多能提出很好的想法。他与萧棠对坐,桌上放着大宋的疆域图,赵琮边说,萧棠边记录下各地的兵力,又见赵琮亲自在上头画各式箭头。   两人说得格外忘我。   赵世碂从外走进,走路带风,檐上垂挂着的幔帘都被带得飘起。   赵琮回头,只见赵世碂伸手撩开恰好飘到面上的幔帘,赵世碂直直走到他面前,行礼便道:“陛下,我想去趟宋州。”   “朕已派人去搜查,又何必你亲自去。”赵琮以为他是要去找赵从德,不大愿意,赵世碂的身子还未彻底好,万一出去一趟,又引起事端来,再伤了身子,那该如何是好。   “陛下,让我去吧。”赵世碂坚持,这事儿是他做得不对,他只想补救。他找不到赵从德,却能去抓赵廷。上辈子时,赵廷可谓是与赵从德父子俩狼狈为奸,一同做了不少恶事。虽说如今已有大变,赵廷也不再是从前的赵世廷,他总觉着,赵从德还会与这个儿子搅在一处。   他只想在两人遇到前找到赵廷,况且也只有他知道赵廷到底住在何处。   “不行。”赵琮却坚决反对。   “陛下——”   “你身上伤还未好,那么多禁兵,又何必要你去?你就待在开封!”   “陛下,让我去吧!”赵世碂抬头看他。   萧棠有些不自在,行了礼,先退下去。   他一走,赵世碂立刻跪在地上:“陛下不答应,我就跪着不起来。”   “你又拿这个来威胁朕?”赵琮眯眼。   “陛下,我说过要做你的刀与盾,你也应下了。可若是我一直只会在你背后,我又如何能护你?我已经十六岁,我长得这样高,早已不是孩童。陛下,让我去吧。上回在淮南时,不也是如此?我能将事情办好的!”   赵琮不说话。   “陛下,我只求做一个对你有用的人。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要保护陛下。”   “朕也不需要你的保护,朕也想保护你。”   “陛下,让我去。”赵世碂直接以额头贴面,伏在地面上。   赵琮看他的后脑勺看了会儿,轻声无奈道:“你去吧。”   “陛下?”赵世碂惊喜抬头看他。   “早去早回。”   “好!”赵世碂立即站起来,转身就走。只走一步,触目便全是因风而忽然飘舞的妃色幔帘,美极。他心中叹气,原本是多好的一个端午。   他又退回来,再走到赵琮面前,定定看了赵琮半晌,弯腰在赵琮眉心亲吻:“陛下,我会快些回来的!等我!就在这儿等我!”赵世碂说完,大步而出。   萧棠这才又再回来,他看了眼出神的赵琮,轻声道:“陛下?”   赵世碂走后,幔帘也不再跳舞,赵琮收回视线:“坐吧,继续商议。”   “陛下也宽宽心,世子毕竟是郎君的父亲,遇到这种事儿,他也觉得面上无光,肯定愿意亲自将人抓回。”   “孩子大了总要往外飞的。”   萧棠露出些微笑意:“多出去飞,才能变得愈加强壮,往后也才能飞得更高。陛下宽心吧,他出去一趟,手下总要带许多人。事情还未十分严重,这一路定是平安的。”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赵琮伸手点点疆域图,“继续。”   “是。” 第152章 一日不见岂止三秋?   赵从德被人迷晕带走后, 半道上就醒了。他也是心力交瘁, 不长的时间内被人迷了两回,且他腰上的伤口还在, 未经处理, 疼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在马车上, 此时到底受了惊吓,也不敢再出声嚷嚷。   赶车之人似乎察觉到他已醒来, 行到一处偏僻地方, 竟撩开帘子进来看他。   他戒严地看着马夫,不敢说话。   马夫十分和气, 笑着温声道:“世子您放心, 我是得姜世子之命来救您的!”   赵从德不大相信, 讶异地看他。   “您看!”马夫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来给他瞧,赵从德仔细一瞧,的确是姜未的物事,还是他从前亲自挑了送到太原府的。马夫再道, “陛下要杀您, 姜世子命小的来救您的!哪料到底来晚一步, 幸好金明池内有人配合!”   赵从德正处于惊慌当中,也来不及细想话中漏洞,而是有些信了,却还是问:“我们现下要去何处?可是要去太原府?舅爷有何打算?!”   “世子,姜世子一直惦记着助您上位呢。只是如今太原府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 自从杜誉去了——”   赵从德气道:“赵琮此人阴险狡诈!早就发现我与姜未的暗中打算,却还要装模作样至今!不去太原,又能去什么地方?”   “姜世子的意思是,由我护送您去西南一带。”   “去那处做甚?!西南处的蛮夷最难对付!景致不好,吃穿都不好,湿沉沉的,本世子不去!”   马夫又劝了他许多,赵从德怎么也不答应,马夫敛起笑容,直接一掌又将他劈晕。马车往前又行了片刻,到得河流旁,边上正停着一艘船。马夫一刀砍断缰绳,朝马屁股上一挥,马嘶叫着跑远了。   他将赵从德抬出来扔到船上,拿起一把斧头,将木制马车砸散,统统踢到水中,顺流而下。直到地面再无痕迹,他才跳上船,船只往南驶去。   孙筱毓自嫁给赵廷后,其实并无好日子过。   她嫁来时,倒也还算风光,赵宗宁对她不错,架势是摆足了,赵廷表现得也较为平和。只是等送嫁之人都回开封后,赵廷便本性全部暴露,还立即将她、一些女使,与她的嫁妆拉走,拉到另一个庄子里头。   她全程被蒙着眼睛,压根不知是怎么到的。   到了也才知道,原来赵廷这些年压根不住在魏郡王府安排的庄子里,他另有地方住,是一处十分偏僻的庄子。他是郡王府的弃子,很少有人来,竟从未有人发现他实是住在此处。庄子里伺候的人很少,却全部只听赵廷的话。   她想问明白,一见赵廷阴郁的眸子便什么也不敢再说。   毕竟,她如今只想活下去,也只想照顾家人,她只能讨好赵廷。   只是她也没料到,她嫁来没多久,太后淫乱后宫的事儿便传了出来,传得有模有样。赵廷本就待她不好,此事一传到宋州,赵廷便将她痛骂一顿,骂她不要脸面。   孙筱毓只能避到自己的院中,她独自住着一处院落,乡下庄子,地方大,她住得倒很宽敞。她正为孙太后的事儿忧心,却不料本对她置之不理的赵廷忽然来见她,她原本在看书,见他过来,立即将书压到身下。   赵廷不屑地笑:“还当自己是燕国公府的小娘子哪?”   孙筱毓敢怒不敢言。   赵廷会打人,更会打女人。赵廷长得如同每一个赵家人,俊逸非常,只是他在这样的地方长大,被人厌弃,性子十分扭曲。且他好色、好酒,眼下常年有着一片雪青。   她怕赵廷还要打她,岂料赵廷这回并未打她,也未喝酒,只是皱眉道:“收拾箱笼去,你嫁来时,赵宗宁给你添了不少的妆,全部带上。”   孙筱毓惊道:“收拾箱笼做甚?”   赵廷懒得解释,只道:“我们要离开此处。”   “我们为何要离开此处?!这个时候,离开这儿,若是被人知道,王府的人定要抓我们回去!陛下也要抓我们回去!”孙筱毓将声量拉高。   赵廷面色立即一冷,拿起一旁的书册就往孙筱毓脸上砸去,砸了一册又一册,怒道:“王府已经被封!我再不走,留在这儿等赵琮亲自来杀我?!”   “什么?!”孙筱毓不解,为何郡王府也能被封?那可是赵世碂的家啊!   赵廷不与她解释,只道:“有人传信于我,开封府出了大事。今晚我们便走!你即刻收拾东西去!”   “我不走!”   “你不走?”赵廷寒笑,“成啊,你不走,把你的嫁妆留给我,我杀了你,我自己走!”   “你敢杀我?我是陛下赐的婚!”   “哈哈哈。”赵廷笑,“赵琮还能当多久的皇帝?他杀我?若有一天,我总会亲手杀了他与赵世碂!”   “你——”   赵廷上前,卡住她的脖颈,一字一句道:“是否跟我走?”他怎会杀了孙筱毓,万一将来没有后路,留着孙筱毓的命,回到京城也有个说法。   孙筱毓差点被他掐死,只能流着眼泪点头。   赵廷这才松手,再威胁几句,转身出门。   赵廷昨日才得知孙太后的事儿,今儿就收到一封不留名的信,信上只说魏郡王府已被封,更说赵从德与孙太后私通之事暴露,说陛下要杀他们一家。他本不信,谁料午时有出门打听消息的厮儿回来,报道郡王府的确已被封,他才惊觉大事不妙。   但他也察觉到了一丝生机,这些年来,他一直被困在这个地方,早已受够了这里。既然已到末路,既然魏郡王府都被封了,他何不干脆逃出去,找到一条生路?   他早就想逃出这个鬼地方了!   当晚他们俩便带了少数的几个下人,乘船南下。   赵廷见她听话,嫁妆的确都已带上,才未继续打她、骂她,转身走出船舱。   孙筱毓松了口气,她将她的乳母留在了宋州。幸好她的乳母本就年纪大,长得也不起眼,赵廷更少往她那儿去,尚未察觉。   在孙筱毓心中,陛下是个极为厉害的人,将来无论什么境地,她绝不背叛陛下。她只想活着,她微微发着抖,坐到地上,贴着船板,听船外水声,也有些迷茫,不知这条路又将是何路。   只想活着,为何那样难呢?   赵从德未去宋州,赵廷也离开了宋州,赵世碂赶到后,自是扑了个空。   这是件挺挫败的事儿。   他特地为抓赵廷而来,没料还是晚了一步。   自打重生以来,赵世碂还从未这般郁卒过。   侍卫们在庄子附近的村落与镇上搜问了一番,得知赵廷是坐船走的,船是赁的镇上一个富庶人家的,那是个极老实的人家,一问三不知。赵廷未雇船手,也未从码头走,查不出行踪来。   他略微思索一番,又派人去福建,赵廷的生母,原先的徐侧妃正在那处,没准赵廷会去。即便不去,赵廷怕也与那处有联系。   他自然不能再跟着,否则赵琮定是要气的。   他难得有些丧气,再带了余下的人回开封。   一回到开封府,因还在端午节庆里头,城中照例热闹。   赵世碂走过城门,看城中热闹,倒是恍惚片刻。百姓们真是最为无知的,但无知最快乐。他们也无需知晓热闹背后的暗潮涌动,更无需知晓战争兴许即将来临,他们只需享受这片盛世。   只是盛世从来都是最难的,难以开建,也难以维持。   赵世碂握紧缰绳,身置这片热闹当中,也终于将自己的情绪缓慢调节好。他不应该太过依赖于上辈子的那些记忆,这辈子早就不一样了。多少暗潮涌动,多少战争来袭,他都不该为之郁卒。   上辈子,那样的他都能登基,这辈子他也能护住赵琮。   总归他陪着赵琮站到最后一刻。   他将缰绳一拉,正要往金明池行去,却瞧见前方的洇墨。   洇墨似是等他已久,见他过来,立即高兴地往他跑来,站在马下,仰头看他:“郎君!您可回来啦!”   “又出了何事?”   “……嗯。”洇墨有些犹豫。   赵世碂索性翻身下马,自己牵着马,与洇墨边走边说。   有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赵世碂也算是亲身体会了一回。   孙筱毓留下的乳母暗自回到开封府,也不敢去其他地方,只按孙筱毓的说法,去赵府找赵世碂。赵世碂不在,她什么话也不说,只说自己是孙大娘子的乳母。   赵世碂眼睛一亮:“人在何处?”   “在马车上呢!婢子带着她,就在这儿守着郎君回来!”   赵世碂立即去马车见那位乳母,乳母有些怕,但好歹将话说完整,讲了赵廷为何要带着孙筱毓离开宋州。自然,这些话全是在孙筱毓的立场上,不过赵世碂终于抓到一丝线索,他问道:“传信给赵廷的是什么人?”   “郎君,婢子不知,咱们娘子也不知。只是听起来似乎是个厉害人,从开封府来的!”   “他们到底去向何处?”   “十郎没说,但娘子说了,只要有机会,她便会传信于婢子!大娘子当初有个宅子,是太后娘娘送的,房契在,在……从前的孙府里,是以十郎君不知道,婢子打算日后就住在那处等信。”   “你与我去见陛下。”   “啊?”   赵世碂将那位乳母一同带至金明池。   端午的休沐已过,赵琮却还未回宫中,大臣们每日有事皆来金明池。   大臣们知道那日发生的事儿到底有碍皇家颜面,只当陛下是为此而不痛快,所以暂住此处,倒也没往其他地方想。   初时,赵琮心事的确很重,但当他把样样事情摊开来过了几遍,便发现其实还未到真正担忧时。他此时心态很平和,每日均与臣子们议该议的事。   赵世碂回来的时候,赵琮正跟户部的人说话,若真要打仗,银子就要省着点花。赵琮也不想令人恐慌,毕竟如今看起来,天下太平着呢,他只说要从西夏换更多的马,怕银钱周转不过来。   陛下很是注重骑兵,人人皆知。   户部的几位官员昨日已一同核对了账目,今日答起话来便十分地稳妥,只说陛下放心,养马之银钱,足够得很。   赵琮又问:“淮南东路的盐本钱补发得如何?”   侍郎赶紧道:“陛下请放心,款早已拨下,且这一回,臣派了人亲自去发放盐本钱。”   “这回年中忽然补发,可影响到明年的盐本钱发放?”   侍郎笑:“陛下,国库十分充盈,便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是拿得出手的。”笑罢,他又道,“只是这话,臣只对陛下说,对外,还是要……呵呵。”   赵琮点头,对外还是要装装穷嘛,否则人人都来要钱。   这么一问,他便放心了,国库是真的充盈。   他又道:“朕欲给太后娘娘建座道观的事儿,你怕也有所耳闻,你去与将作监的人商讨一番,一切以简朴为主。简朴而雅致,银子由你来拨,也由你来调控,这事儿日后也不必来问朕,你们俩做主。”   “是。”侍郎赶紧应下,生怕惹怒陛下。   “还有——”赵琮要继续说,染陶从外而来,轻声道:“陛下,十一郎君回来了。”   侍郎很有眼色:“陛下,臣等先告退,明日再来拜见。”   “去吧。”   他走后,赵琮立即问道:“人已到哪里?”   “就在外头呢,听闻您与几位大人说话才未进来,郎君还带着洇墨,婢子去叫郎君进来。”   “不必。”赵琮立即起身往外走去,边走还边问,“人没事儿吧?”   染陶笑:“陛下,郎君这么大的人,去一趟宋州,又怎会有事?”   赵琮一顿,点头:“正是,朕总当他还是孩子——”他未说完,便停下脚步与声音。   外头,赵世碂正背对着他。他的身边站着洇墨,正脆生生道:“三郎不必担忧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是?再者——”   赵世碂眼睛一瞄,瞄到地面上的影子,他立即回身,脸上倏的绽开笑容:“陛下。”说着,他便往赵琮走去。   一日不见岂止三秋?   自从表白心意后,两人连一天都未分开过,这回他们可近三天没见了。   他自打进入金明池,原本的焦躁与挫败便全没了,只消想到将见到赵琮,他便能再度蹦起来。   他也压根没意识到洇墨是那般叫他的,他早已习惯了这个称呼,且他看到赵琮过于欢喜,忽略了许多东西。洇墨也未察觉到,她也是叫得多了便有些顺口,并未察觉自己叫的是“三郎”。   赵琮看着赵世碂走近,眉头却不由慢慢皱起。   三郎?   为何是三郎?   他即便不是赵从德的儿子,不是十一郎,也不该是三郎,他的生母只他一个儿子。且赵琮后来特地派人去问过,当初被赵从德害死的那位单娘子的丈夫,也是家中独子,赵世碂无论如何,也不该排到“三”才是。   赵世碂却已走到他跟前,眉目间的喜意拦也拦不住。   若不是有人在,他能直接将赵琮抱起来。   他高兴而又珍惜地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我回来了。”   赵琮暂且抛开心中疑问,去看赵世碂面上的笑,很能感染人,他不由也露出笑意,淡淡道:“回来就好。”   “只是我没能办好事儿。”赵世碂的眉毛说着便耷下来。   “进去说。”赵琮拉住他的手,往里走去。   洇墨本想跟上,染陶拦住,笑盈盈道:“待陛下跟郎君叫咱们,再进去吧。”   洇墨一愣,笑着点头。 第153章   染陶拉着洇墨一同去取水来泡茶, 路上, 染陶笑眯眯,状若无意般地随口问道:“小郎君怎的又叫起‘三郎’来?”   洇墨心中一个“咯噔”, 她方才叫的是“三郎”?!   她虽在心中大惊, 到底也是见识许多, 面上还是一副言笑晏晏,同样随口道:“当初咱们在杭州, 到底不方便, 不好按照原本的排辈叫,只能换个叫法, 娘子说‘三郎’叫起来好听。”她说罢, 还笑出声, “的确好听,染陶姐姐,是不是?”她还回身看染陶。   染陶也笑,心中怀疑驱散, 点头:“是好听。”   赵世碂去宋州前, 并未说他实际是为赵廷而去。   这会儿他们两人走进殿中, 赵世碂敛起喜意,先说正事:“陛下,宋州的赵廷也给溜了,他早不住在原先的庄子里,没人看管。”   赵琮还拉着他的手,没应他的话, 而是将他拖到榻上,轻声道:“坐。”   赵世碂却跪下道:“陛下,我没找着赵从德,也让赵廷给溜了。”   “魏郡王府如今这般,赵廷被关了几年,毫无自由,得到消息,定是想着要溜的。”赵琮并未把赵廷当回事,已先坐下,再抬头看他,“坐呀。”   赵世碂面上却浮现出委屈与不甘来。   也不知为何,愈想做成一件事,愈想证明他的才干时,愈发连受打击。赵世碂的确觉着自己有些无用,他也觉着有些愧对赵琮。可见到赵琮后,无用不知不觉便要变成委屈。   赵琮的脸太过宽和,使他不自觉便想沉溺。   赵琮笑:“瞧把你给委屈的。快坐。”   赵世碂这一回听话,起来坐到他身旁。   赵琮比了比两人的肩膀:“坐着比朕高这么多,还成天委屈。”赵琮虽开玩笑,却能理解赵世碂的想法。赵世碂比他小几岁,身份也不同,十分想证明自己。可世上的事总是阴差阳错,有时与能力无关。他是皇帝,也只能无奈接受赵从德的确已经跑了的事实。   赵琮宽慰道:“咱们都无有预知的能力,无法知晓将要发生的事,你实在是无需这般苛责自己。你已是很优秀,否则朕又何必钦定你为继承人?你当朕是为了私心?”   赵世碂的确有这个想法,毕竟他其实并未赵琮办过多少事儿。为了能更衬得上赵琮,也为了能更衬得上赵琮给他的,不叫那些官员胡乱说赵琮偏他,他愈发想证明自己。   只是——   他听到赵琮说道“无有预知的能力”那番话,心中一跳,又有些想苦笑。他还当真有,只是这个能力还不如没有,预知得可一点儿也不准。若没有这个身份,没有这层顾虑,他与赵琮当真有商有量,又何必叫赵从德给溜了?   他没说话,赵琮忽然叹气说道:“小十一,朕问你些事儿,你必须要说实话。”   赵琮已许久未这般叫他,又是这样的语气。赵世碂背后一凉,立即回头看赵琮。赵琮,是知道了些什么?他自觉并未露出任何破绽,赵琮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他莫名有些慌。   赵琮却只是道:“赵从德与孙太后一同落水的事儿,与你可有关系?”   赵世碂心中石头一落,额头上却又生起汗来。   赵琮如何得知?!   赵琮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一看便知道,果然如此。赵世碂的掩饰能力其实还是不错的,否则当初也不能骗他多年,只是这会儿两人离得这样近,问得又突然,一时间赵世碂没能收好表情。   这几日,赵世碂在宋州,赵琮冷静下来,也是反复想这事儿。   按理说,赵从德再蠢,也不至于蠢到这种份上,这样的日子里头还与孙太后做那样的事儿。即便他当真这样蠢,做那种事儿,竟不知遮拦?居然就一同落到水里?   赵从德蠢,孙太后可不蠢。   据钱月默说,孙太后那日同来金明池,是因为身子已养得差不多,联想到她忽然那样困顿,以及孙太后那样恨王姑姑。赵琮从来也不傻,差不多便能自个儿圆出来一个因果。   只是王姑姑此人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能扛得很,如何严刑逼供都只字不说。   赵琮又想到事发时赵世碂的一些不对劲,为何他要那样急?赵世碂怕是自己也未能察觉,他急得有些反常。   赵世碂见赵琮一脸坦然,便知道已是瞒不过去。   他又想往下跪,赵琮拉住他:“成天跪来跪去,从哪里学到的坏习性。”   “陛下,是我。”赵世碂承认。   赵琮点头,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洛阳时,孙太后竟还想着让孙筱毓当皇后,还张口闭口地‘死’啊‘活’的,更别提从前做过那么多龌龊事儿,我极其厌恶她。至于赵从德,陛下怕是不记得,有一回你宴请大臣,喝得多,我抱你回福宁殿,你口中念了很久的‘赵从德’。我也不是笨人,能猜到些许,赵从德是个能折腾的。我……在外头也是有些人可用的,有些事,若想人不知,只能己不为。只要露出破绽,总能查清楚。”赵世碂越说,越有些飘,尤其说到最末一句时。   他的破绽何时露?又何时能被赵琮查清楚?   赵琮倒没在意到他隐藏的情绪,他只是又叹气,这还当真又是一次阴差阳错。   赵琮只想着不叫赵世碂尴尬,没将赵从德与孙太后的事儿告诉他。   却没料到赵世碂早已知晓,他苦笑:“你可知,朕也是早就知道的。”   赵世碂惊讶看他。   “孙竹蕴说的。”   赵世碂心中长叹,怎的把这个人给忘了!   “朕想着,赵从德到底名义上是你的父亲,你与他父子多年,怕也要为难的,就没想着告诉你。原本朕打算端午后,便将他放出去为官,半路上令人杀了他。哪料到——唉。”   “陛下……”   “朕知道你是真有些本事的,手下能用的人也不少,这几日琢磨琢磨便能明白过来。你是故意要叫他们俩丢人,为朕出气,顺带还能连累你自个的名声,是不是?”   “……”   赵琮严肃道:“是不是?”   “是。”   赵琮叹气出声:“你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不愿当这个所谓继承人,朕能明白。但你不能这般儿戏地对待自己的名声,你不在意,朕在意。正是因在意,朕才选择替赵从德隐瞒。”   “陛下,我错了。”   “岂止你错了,朕也有错。若是事先咱们互通想法,又何至于此?这是一个教训,你与朕都要记得。”   赵世碂勉强点头,他还瞒着许多呢。   但是有些事儿的确要先通个气。   赵世碂思索了会儿,又道:“陛下,钱——”   赵琮看他:“淑妃?钱商非说让赵从德溜了,是他做得不对,跟朕反复请罪,淑妃也担忧着呢。其实与他们父女俩毫不相干的,那些人既能混进洛阳县学学子中刺杀,那日金明池,无数的百姓,不用混都能进去。朕如今觉得,那些人定是与赵从德、姜未有关的。”   赵琮十分信任钱商,倒也不怪他。当年他式微,钱商是第一个向他示好的,他得势后,无法给钱月默更多补偿,便给她的几位哥哥补偿。钱商父子几人,身居高位,抑或要职,几年来兢兢业业,从不出差错。且为人谨慎,更是清廉,未赵琮做了许多事。赵琮找不到错处来,赵琮没有任何缘由要去怀疑钱商。   赵世碂将想要说出口的话又憋回去,什么证据都没有,还是过些日子待有了些许证据再说吧。只是这一次,他再不轻易擅自做主。   赵琮说罢便低头喝茶,他收起复杂情绪,又赶紧道:“陛下,虽说让赵廷给溜了,倒是有了新的线索。”他将孙筱毓乳母的事儿说了一番。   赵琮便召那位乳母进来亲自问话,乳母将之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赵琮也未想到,直到最后,孙家最聪明的居然是孙筱毓。其他人吃再多堑也长不了智,孙筱毓倒是真的智慧了许多。他令那位乳母回去,但凡有信便立刻去赵世碂的府上。   乳母应下,这才转身走。   赵世碂还不大有兴致。   赵琮早收拾好了心情,拍拍他的手劝道:“快去洗洗,换身衣裳,这几日在外风吹日晒,也累着了。”   赵世碂靠到他的肩上,轻声道:“哪里就累着了。”   “你也别再沮丧,如今国库充盈,练兵多年,即便真要打仗,也无甚可怕。就怕姜未、赵从德要与其他国家联合,只是辽国、西夏的使官已传来信,他们已出发往开封来,不日便到,可见这仗暂时还打不起来。前几日,朕与你都有些过急了。”赵琮再轻拍他的肩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赵从德也总能找到的。再者他就一个人,即便有人相帮,又能做出些什么来?姜未也只不过是利用他,说不得也是利用完了,就找个地儿将他杀了呢。”赵琮说到最后,甚至开起了玩笑。   “嗯。”赵世碂却还有些无精打采。   “还不高兴?”赵琮低眸看他,笑道,“下回真起了战事,朕给你个将军当?”   “陛下说话算话?”赵世碂立刻精神起来。他就怕真起战祸时,赵琮会不舍让他领兵。   赵琮有信心这回能再将辽与西夏再笼络来,其余小国不足为惧,即便真打起来,真派赵世碂去,危险性还是较低的。再者,冷静下来的他,当真瞧不上赵从德,毫无威胁性。   他点头:“自是真的。”   赵世碂彻底打起精神,面上的郁卒一扫而光,再度笑起来,又问一遍:“真的是真的?”他并不喜做文官,做词臣虽也好,毕竟赵琮喜欢。但他更愿带兵去打仗,鲜血与白骨总能让他兴奋。   “一提到打仗便这般兴奋?你什么经验都没有,当先多读些兵书才是。待这阵子忙完,朕带你去瞧瞧禁兵是如何训练的。”赵琮笑着,伸出小拇指,“来,你既不信,朕与你拉个勾。”   赵世碂新奇地也伸出小拇指,两人拉上了勾。   赵琮笑:“往后真打仗,朕一定派小十一当将军。”   赵世碂也笑:“我也一定保护陛下,万死不辞。”   因端午那通荒唐事所起的慌乱、迷茫与郁卒,皆消散于这个拉勾之间。   赵世碂高高兴兴地起身去后头洗澡、换衣裳。   赵琮低头看着小拇指笑,染陶这时走进来,轻声道:“陛下。”   “小十一去后头洗澡。”   “是呢,后头的玉池格外舒适,引了温泉进来,陛下与郎君也难得来一回。陛下说明日便要回去,婢子令吉祥与吉利伺候郎君往那处去了。”   赵琮点头:“这几日吓着孩子了,是该泡泡解乏,只是得小心他的背后,不能碰到水。”   “郎君立起来比陛下还高呢,陛下还担忧他。”染陶笑,“陛下放心,池水有深浅,碰不到郎君后背。”   “一晃,包头包尾,已是整六年。他当初刚来时,才这么高。”赵琮伸手,比了个高度,“他在朕心中,永远都是孩子。”   染陶抿嘴笑:“陛下就护着他,宠着他吧。”   赵琮也笑。   染陶又道:“方才婢子去套洇墨的话,他们当初隐在杭州,不好按照王府排辈叫,便按照单娘子的吩咐改叫‘三郎君’,他们叫惯了,一时难改。”   很合情合理,赵琮听过也罢。他知道小十一还有事儿瞒着他,但是总归是些无伤大雅的事儿,例如小十一的那些手下,这些事,他也无意过问。他当初不也想瞒着小十一赵从德的事儿么?   小十一也瞒着他赵从德的事,却也是为了他好,想给他出气。   谁都有秘密,只要不以伤害为理由与目的,都情有可原。   毕竟人人都有身不由己。   赵琮想罢,也站起身,说道:“朕再去看会儿奏章,今日谁也不见了,你们多备些晚膳,他累得很,得多吃。明日咱们便要回去,下回有空来这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今年端午出了这样的事,怕是得三年也不来此处的。”   “是,陛下放心。洇墨也会包小馄饨,还会做许多杭州的吃食,她也在厨下忙着呢。”   赵琮不在意地点点头,便去书房中看奏章。   即便是看奏章,赵琮看得也不是十分仔细,他定不下心来。   其实三日未见,他也是很想小十一的,只是他不好表现出来。他原本以为小十一泡了澡,便要快些来找他的,哪料等了快一个时辰,还不见人来。   他将染陶叫进来问,染陶又使人去问。   来人回道:“陛下,郎君在池子里头睡着了,小的们不敢叫醒他,郎君看起来很是疲累。”   三日间,来回皆骑马,赶时间,又要找人,且有一晚还下了雨,赵琮能够想象到赵世碂有多累。他愈发心疼,问道:“万一滑到池子里头可怎么好?”   “陛下放心,郎君是坐在池中的石凳上靠躺着睡着的,小的们五六个人一同看着呢,决计不会有事儿。”   “你们备些冰碗与酸梅汁给他,泡温泉怕是要热,他火气大,不吃难受。”   “是。”小太监回着话,心中不由对赵世碂更为肃然起敬。他是金明池的小太监,早听闻陛下十分疼宠这个侄儿,今日总算是亲眼得见。   小太监走后,赵琮则是继续看奏章。   看到夕阳将落,赵琮往外看去,书房的窗户正对着他,窗外便是池水。他能见到妃色旖旎幔帘间,池水因夏风的来回而漾出层层涟漪,朱色夕阳正倒映其中。伴随着涟漪,夕阳荡啊荡,幔帘也飘啊飘。   的确是十分美的景色。   赵琮观赏片刻,才起身出去。他一迈出小厅,走到露天处。风大了许多,视野却更为宽阔,三面围有的幔帘全都在飘,天中还有些许的火烧云,与夕阳一同洒在水面。   池水,晚霞,缠绵缱绻。   住在这儿的日子里,他从未有闲兴这般打量过。   小十一当初选了这处,再这样装扮,怕就是看中了这儿的景。只可惜他今日才有心仔细看,也可惜,夕阳都要落了,小十一还没来。   染陶走来,他索性道:“朕去看看吧,怕是还未睡醒呢。”   “是。”染陶陪他往后走去。   玉池也建在水上,入口处种了不少的荷花,又过了几日,此时已开了三两朵,锦鲤游在荷叶间,水面的火烧云中。   通往玉池的石桥有些窄,且造得曲曲绕绕,染陶伸手扶住赵琮。   赵琮也未推开她,扶着染陶的手走过石桥。他一进屋中,便察觉到一丝暖柔水气,夏日里头本该令人不适,他生性体凉,却觉得很舒适。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纷纷下跪,还要开口。   他松开染陶的手,并摇摇手,再往里走去。   走了大约十几步,玉池便现在面前。   池子是白玉打造的,池子正中间有个龙头,温水也从那地方出来。里头十分安静,小太监们全在池边守着赵世碂,谁也不敢发出声响,唯有玉池中央的龙头处传来淙淙水声。   水声很有规律,听多了当真如同催眠曲,也难怪小十一能睡着。   赵琮眉眼间不自觉便含笑。   只是那些小太监挡住了他,赵琮看不到。   染陶上前几步,轻声与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静悄悄地跪下行礼,再按次退出。   染陶小声道:“陛下,您去将郎君叫醒吧,稍后便要用膳了。”   赵琮点头。   “婢子也先出去,要穿衣了陛下便唤婢子进来。”   “好。”   染陶行了礼,转身离去。   ***   赵琮走到池边,低头看赵世碂。   赵世碂坐在石凳上,因顾及背后伤口,腰部往上并未没入水中。水十分清,他身上也搭了布巾。他靠躺在玉池的壁上,本有小太监守着,全部伸手护着他的头。只要他的头往后仰去,抑或要往前栽去时,皆有人立刻将他的脑袋轻手移回来。   他睡得熟得很,也察觉不到。   这会儿小太监们不在了,他的脑袋不知不觉就往前倾去,脑袋一点一点。赵琮看在眼中,立即弯腰去扶他的脑袋,却够不着。赵琮只好弯腰蹲下来去扶住,刚扶正,他松了手,赵世碂的脑袋又往左侧移去,赵琮再赶紧去扶。   蹲着难受,赵琮索性坐在池边,可这样靴子就要碰水。   他低头看了眼,索性将靴袜拽下,随意放到一旁,他的脚、小腿与他长衫的下摆一同没入水中。   他坐下后,便伸手扶着赵世碂的脑袋,以保赵世碂能睡好。   偌大的玉池中,依然只有水声“滴滴答答”。   赵琮望着赵世碂的睡颜,脑中难得未想一点儿政事,他不禁想,为何会这样喜爱小十一?   看了半晌,想了半晌,赵琮也未想明白。   而外头夕阳已落,再无目光照射进来,玉池四周摆了许多蜡烛,渐渐散出更多晕黄的光,也照得白玉愈发柔和。   赵琮打算叫醒他。   还未等赵琮叫醒,赵世碂却自己先醒来。   这几日他来回并未得到休息,累得很,在池中泡得舒服,自是很快便能睡着。这会儿他醒来,眼睛还未睁,脑中先是一个清醒,他似乎睡了很久!他边睁眼,边想撑坐起来,这时也才察觉到头正被入托着。   他睁眼,眼前是正中心的龙头,他的视线再往下,是一抹朱色。   他立即仰头看去,赵琮也正低头看他,此时正对他笑:“醒了?”   虽身置玉池,因季节缘故,此时倒没有缥缈雾气,但赵琮的笑容忽然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赵世碂拼命眨了眨眼睛,还是有些模糊。   赵琮再笑出声:“水碰到眼睛里了。”他松开扶住赵世碂脑袋的手,去将他额头与眼四周的水都擦去,赵世碂还睁眼看他,赵琮再道,“闭眼,水到眼睛里会疼。”   赵世碂傻乎乎地“嘿嘿”笑了声,手从水下伸出,索性攥住赵琮的手。他傻道:“陛下,你可真好。   从前那么多年,从未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你才多大?能有多少年?”赵琮笑着将他额前的几缕头发拨开。   赵世碂依然傻笑,他自是不明白的,活了两辈子加起来这么多年,也就他对自己这样好。赵世碂攥着赵琮的手,本想起身,擦身,再穿衣。却不料他欲转身时,才看清方才眼旁的一抹朱色到底是什么。   赵琮坐在池边,长衫的下摆全部浸在水中,夏日衣衫,料子轻薄,即便浸了水也未全部沉下去,反而有些半浮在水面上。赵琮的衣衫用料多,浮在水面上便是漫开一片,朱色沾了水,便愈深,将他身旁的水面似乎都染红了。   赵世碂顺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红色衣料再往上看,接着便看到赵琮另一只手,随意地放置于身前,与玉池一样,格外莹润。赵世琮不由自主地再伸出另一只手,去握住赵琮的这只手,叫了声:“陛下啊。”   “嗯?”   赵琮这会儿很舒坦,池中的水温度恰好,脚伸在里头很舒服。他还晃了晃脚,带起一些涟漪,就连衣衫都跟着飘了飘,水面上的红色自也跟着飘动,此景的确挺美。赵琮自己也已察觉到,他再晃了晃脚,激起更多涟漪。   这样不太和规矩的行为,他几乎从未有过,此时不免也有些上瘾,他甚至要伸手去撩水。赵世琮却忽然转身,赵琮低头看他,笑问:“要出来了?”   赵世碂往他靠近,松开攥着他的手,双手撑住玉池边沿,他的身子立起些许,却还是需要抬头望坐着的赵琮。赵世琮轻声撒娇道:“陛下,你亲亲我啊。”   还未完全出浴的小十一,身上有水汽,露出水面的上半身,还有水珠流动。才十六岁,身体已如成年男子般宽厚,甚至比许多成年男子还甚,却这样撒娇地说话,还恋恋地看他。   赵琮心中更软。   他也不再撩水,面上也全是暖意,他先伸手摸了摸赵世琮的额头,低头在赵世碌的眉心印下一个吻。   赵世碌再道:“陛下,不够啊。”   依然在撒娇,赵琮笑,他索性用双手捧住赵世碂的脸,低头再吻赵世琮的鼻梁,吻赵世碌的鼻尖,来到赵世碌的唇畔,不待赵世碌说,便笑道:“是不是还不够?”   “嗯。”   赵琮正要去吻他的嘴,赵世碂却已先一步伸手揽住赵琮的腰,并吻住他。赵琮好笑,笑着嘴角微张,赵世碂的舌头卷住赵琮的舌头,赵琮还在笑。赵世碂似是不满于他还在笑,将赵琮抱得更紧,亲得也愈狠,赵琮也终于笑不出来。   赵世碂明明已将赵琮紧紧抱住,却还觉得不够,他们似乎依然离着些许距离。   他本就抱着赵琮,忽然便将赵琮抱离水边,将赵琮带到水中,并堵住赵琮的惊呼。赵琮坐在赵世琮方才坐过的玉石做成的石凳上,只觉自己浑身也湿了,他的衣袖更是在水中漫开,他们两人四周全是朱色。   此处水浅,赵世琮跪在池底,将赵琮压在池壁上亲。   赵琮原本捧着他脸的双手,软软垂在身侧。   赵琮有些喘不过气来,正要伸手推开赵世琮,赵世碂却已退开。   赵琮喘着气,眯眼望向眼前的赵世碂。终于不再像十六岁的孩子,又露出那晚在慢帐中露出的孤狼一般的眼神,只是夜中与此时是不同的。奇怪,天未黑透,还有这样多的蜡烛,本不该这般才是。赵世碌眼中的光却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亮,也比任何一个时候还要能够蛊惑人心。   是的,蛊惑人心。   赵琮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身上看到了诱惑,诱他前行。   赵琮喘了气,在赵世琮还未反应过来时,反而再度去亲吻他。   这一回,他索性伸出双臂环绕住赵世碌的脖颈,亲得比方才还要热烈。赵世碂不防赵琮竟会主动,脑中更是一空,更是将赵琮压得更紧,只恨不能与赵琮的身子合二为一。   即便这般,他还惦记着池壁太硬,会伤到赵琮,他的手臂护在赵琮的背后,隔开赵琮的后背与池壁。   赵琮身在水中,却又被赵世碂紧紧抱在怀中,感受不到玉石的冰凉,又有赵世碂的体温传来,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他都这般,赵世碂只有更甚。   他们两人沉溺其中,水也变得愈来愈热。   赵琮再度喘不过气来,赵世碂适时地再度离开他的唇畔,并贴着他说:“我名中有琮,你名中有琮,这是不是命定的姻缘?”   赵琮点头,说不出话来。   沉浸在这片似梦非梦的妃色当中,赵世碂忽然又想到上辈子的自己与赵琮。上辈子他们没能相遇,赵琮甚至早早死了,这辈子他定要更好地抱住眼前人,他已将赵琮抱得很紧,却还想要再将他抱得更紧些。   赵世琮又道:“陛下是玉石,我不过普通石头罢了。”愈是这样的时刻,赵世碂愈能探到心底深处的自卑。也正是因为隐隐的自卑,他愈想证明自己,却一次次地无法证明。赵琮已是十分厉害,似乎没了他,赵琮也能处理妥当许多事。他似乎拖了赵琮的后腿。他自以为是的上辈子,甚至不能帮上一二。   二人独处,气氛太好太美,好到他心中胡乱想着这些。   他还来不及再度继续他的这份自卑,赵琮却又吻住他,他一碰触到赵琮的身子,哪怕一丝,都能即刻变作另一个人,他又将那些自卑与沮丧抛到脑后。   亲了许久,赵琮推开他,喃喃道:“朕知道你是个小石头啊,没心没肺的小石头,带着目的进宫,带着目的离开,再带着目的回来。朕也知道,即便是此刻,你依然有事瞒着朕。但是——”   赵世碂抬头看他,眼中有来不及掩去的自卑与沮丧。   “我爱你啊。”   这不是这个时代的表白方式,赵世碂却也知道那是好话,他只想将赵琮再抱得更紧些。   “我是玉,你是石头。但我会捂暖你啊。”   “宗宝。”赵世碂轻声叫他。   “嗯。”赵琮依然气息不稳,眯着眼睛说道,“谁也不能保证永不犯错,谁也都有秘密。但是我知道,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我死,你也会挡在我身前。所以你也要知道,哪怕你犯再多的错,我也会在你身后的,我会教你,我会耐心等你,我会看着你长得愈发高,看你真正的长大。”   赵世碂将脑袋埋在赵琮肩窝里。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很怪异,他也能同时拥有自卑与自信两种情绪。他的上辈子,没人好好教他,全靠他自己去摸索。他也不知那些到底对不对,他暂且自负地认为都是对的。认识赵琮之后,与赵琮相爱之后,他才知道,他有很多都是不对的。   与赵琮接触越多,他也越自卑。他比不上赵琮,可是他不甘愿,他比不上赵琮,又如何保护赵琮?   他就这样一天天地迷惑着。   但是现在赵琮说没关系,说会在他背后看着他。   这一切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丢人了。   赵琮又轻声道: “我虽是玉,你虽是个没良心的小石头,我们在一处,不会变凉,更不会玉石俱焚。”   “陛下——”赵世碂只恨不能将赵琮紧紧贴在身上。他轻声叫了之后,再度去亲吻赵琮。许是再度共通了心意,他心中放下许多,得到欣慰的同时,也变得愈发空虚,他需要赵琮给他更多的安慰。他的亲吻变得愈发凶狠,他去咬赵琮的嘴唇,却也只敢轻轻地咬。   赵琮闭着眼,放心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哪怕是这个时候,赵世碂明显已失了许多理智,却还记得护住他。   还有何求?   赵世碂亲吻赵琮的下巴,再反复去亲吻赵琮的脖颈。   赵琮知道他该下手阻止,可他不愿。   赵世碂忽然又从水中站起身,“哗啦啦”一声,带起许多水,赵琮眯眼,抬头看他。不待看仔细,赵世碂又弯腰将赵琮从水中抱处,并将赵琮再放到池边,赵琮正要说话,赵世碂却又再度跪在池底,抬头深看赵琮一眼。   眼中竟满是特有的侵略感,眼白甚至有些泛红,赵琮一愣。   赵世碂已伸手环住他的腰,一把抽了他的腰带,并拉下他的裤子,低头,出其不意地含住他那处。   赵琮大惊。   他伸手想要推开赵世碂,他不忍心小十一受这样的罪,赵世琮却早已紧紧地禁锢住他,丝毫不让他动。他只能眯起眼睛,身子随着赵世碂的行为而不时颤动。   最后时刻,他差点往后栽去,赵世碂已经先一步拉住他,并再度将他拖到水中,伸手再抱住他。赵琮以为他会做些其他的事,赵世碂却只是静静地,且紧紧地抱着他。   赵世碂明明气息更乱,身下也早起了反应,却只是抱着他。   赵琮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帮他,赵世碂哑声道:“陛下,不用了,会累着你的。”   “不——”赵琮未说完。   赵世碂已松开赵琮,脸上的情欲还未散尽,他却尽力清明,并道:“下回吧,这几日陛下累得很。”   明明忍得那样痛苦,明明白己心中也不痛快,却因怕累着他就这般。   贵为皇帝又如何,于赵琮而言,两辈子加起来,也是第一回 有人这样对他啊。   赵世碂抱着赵琮一同起身,他弯腰将赵琮放到池边,也将朱色衣衫捞出水面,将衣衫给赵琮掩好。   赵世碌自己则是拿起一边的干爽衣裳穿好,并道:“陛下,我去叫染陶姐姐进来——”他说着要走,赵琮背对着他,伸手拉住他的脚踝。   “陛下?”赵世碂低头看他。   赵琮抬眼:“你将这儿装扮得这样好看是为了什么?”   “……”   “为何要在这儿多住几日?”   赵世碂不作声。   “身后伤好得差不多了?”   “嗯……不碰水便不碍事。”   赵琮回身,看向他的身子,另一只手也想伸来,赵世碂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躲什么?”   “陛下,我再不走就要出事儿了……”赵世碂转身就要走。   “你站住。”   “……”赵世碂背对着赵琮,不禁便要深呼吸,再不走就真要出事了,他还是要继续走。   “你布置了这么久,人就在跟前,还要走?”   “……陛下。”   “你转过来。”   赵世碂不敢转。   “再不转,往后就再也别往朕跟前站了。”   赵世碂磨磨蹭蹭了会儿,回身看他。   赵琮看他下身,嘴角露出笑意,赵世碂这般“脸皮厚”的人都不免面红起来。   赵琮朝他招招手: “过来。”   赵世碂还在挣扎:“什么准备也没有,会伤着陛下。”   赵琮挑眉,还没办事儿呢,他怎么知道到底谁会伤着。   赵琮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格子,里头摆放着各式花膏:“若要做,总有法子的。”   “……”赵世碂继续脸红。   “这么没出息,往后再也别往朕跟前——”   话音未完,赵世碂脸上的不好意思忽然退了,他下   定决心般地沉声道:“陛下,都怪我毫无抑制能力。”   “啊?”赵琮好笑,这都能怪着自己,他没笑完,赵世碂脱了刚穿上身没多久的衣裳,光裸着朝他走来。   玉池旁有矮榻,上头铺着褥子,也有枕头,矮桌上还有些许茶盏。   赵世碂上前,弯腰一把将赵琮抱到怀中,大步走至榻边,小心将赵琮放到榻上。赵世琮坐在榻边,伸手摸了摸赵琮的脸,轻声道:“据闻有些疼。”   赵琮笑:“那你来疼如何?”   赵世碂立即道:“好。”   赵琮再笑,他上辈子的时候当真是个Top,尽管临死也未与人实质性地发生些什么,但他的掌控欲从未变过,他的自尊与自傲也不允许任何人能在他之上。这辈子,与赵世碌心意这般相通,早就无所谓位置上下。他只不过逗逗小十一罢了,但他也知道,有些过分大男子主义的郎君很在意这些。   小十一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个大男子主义的孩子,只是——   没想到他答得这样干脆。   这辈子的身子,他有数,哪来的劲去做那些事儿,虽说躺着也不是仅有享受,他还是把这些交给个子更高、力气更大的那位吧。   赵琮伸手,将自己发髻间的发簪一抽,转头对赵世碂笑:“来吧。” 第154章 他为何要与哥哥睡在一处啊!   赵琮双眼微闭, 侧卧在矮榻, 黑发散在白色瓷枕上,愈发显得瓷白、发黑。   赵世碂拿过一旁的丝毯, 用力一展, 将赵琮盖住, 却还留了脚尖在外头。赵世碂看向脚尖,忍不住就想弯腰去咬一口。   赵琮却已先将脚缩回毯中, 并微睁开眼。   赵世碂立即跪到榻边, 将下巴抵在榻上,与他对视, 轻声道:“陛下……”   声音中按捺着兴奋, 也隐藏着一丝担忧, 更多的却是他几乎从未有过的温柔。   赵琮没什么劲开口说话。   “可是哪里还难受?”赵世碂说着就要起身,赵琮从毯子下伸出手来,赵世碂自然是立即握住。   赵琮开口,声音轻微:“没事儿。”   “那, 那——”赵世碂紧张又兴奋, 却不敢表达自己的兴奋与喜意, 因为赵琮吃了很多苦。因赵琮的这些苦,他又有些紧张,生怕赵琮往后就不再喜爱他,他也不知自己那事儿做得如何……他只能眨了眨眼,甚至有些无助地看着赵琮。   赵琮也在静静地打量赵世碂。   有些事情就是分水岭。   例如表白,表白前他们是叔侄, 表白后是爱人。   又例如这样的事,做之前,情虽浓,却始终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做之后,他倒是深刻明白了一件事。   他觉着自己这辈子都再也放不开赵世碂。   赵世碂真是个矛盾的人,讨好他时那样可爱,说着软软的话逗他笑,软到他心化了都愿意。对待别人时,赵世碂却又是那样一本正经,严肃,令人敬而远之,望而退步。对待染陶等宫女时,亲切友好,能惹得满宫里的小宫女都爱往他身边绕。还有他与同僚相处时,在崇政殿听他议事时,得体而又得当,等等。   最令他想不到的是,做那样事情的时候。   赵世碂的侵略性很强,是完全无法隐藏的侵略性。不过这也正常,便是他,面对自己喜爱的人,掌控欲不比赵世碂的少。但是赵世碂的眼中似有无尽而又连绵的阴霾,当时他看向赵世碂的双眼,都不免一愣,兴许连赵世碂自己都未意识到。   这让他有些担忧,他知道赵世碂幼年时候过得不大好,否则也不至于费尽心思地躲进宫中来。幼年的阴影最难消。   赵琮再看他此时满眼的喜意与小心翼翼,担忧而又心疼。   他一定要将赵世碂彻底从那片幼年的阴霾中拽出来。   赵琮想罢,捏了捏他的手,温声道:“真没事儿。”   “吃,吃些什么?”   赵世碂不由有些口吃,赵琮虽累,心中还担忧。因他的话,不由高兴地扯出一丝笑意,真是可爱啊。他亲眼见着长大的孩子,长大后吃了他。他却还这样高兴,可是这样可爱,紧张成这般,还要装作镇定地盯着他,明明那样高兴,却也只能暗敛喜意。   怎会这样可爱。   赵琮笑道:“不吃了。”身上这样难受,他的心中却很满足,丝毫察觉不到饿意。   “总要吃的!”赵世碂坚持。   赵琮有些困,又眯上眼,断断续续道:“朕,再,睡会儿……”   赵世碂紧张:“要不要瞧御医?”   赵琮伸手将他重重一捏,怎能瞧御医!赵琮实在是没劲再说话,捏完,他的眼皮子也耷落下来,他沉沉睡去。   赵世碂往前又凑近一些,小心去看赵琮的脸,见他睡得还算平和,才又松一口气。   他自己想了想方才的那些蠢话,也不由笑起来。   他们俩在其中一待便是这么久,小太监们也不敢瞎想,他们也想不到这儿。   染陶心中却不大踏实,她早已将人散尽,只留她与福禄在外头守着。   玉池太大了,赵琮与赵世碂无论发出什么声响,他们其实压根听不到。但染陶总觉着自己听到了些许,她紧张地攥着手。福禄也想不到,数次奇怪看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染陶总不能说她担忧陛下跟郎君在里头做那样的事儿吧!   可是几个时辰都不出来,她之前进去那会儿,小郎君那声不悦的“出去”令她无比慌张!   他们陛下那样的身子,到底……   染陶急坏了。   福禄还笑:“姐姐你慌什么呢?明儿咱们就回宫了啊,金明池景致当真不错,也不知下回来是什么时候,快多看看。”   染陶气道:“你这个呆子!”   “我又怎么了……”   染陶索性不与她说话。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里头传来脚步声,染陶立即回身。   赵世碂抱着赵琮站在他们身后,站在门内。   这儿的矮榻到底不是十分舒适,且窗户多,风大,容易受凉。待赵琮睡着后,赵世碂将丝毯盖严实,便轻声将他抱起来,打算带回五殿中歇息。   他一走出来,便撞上染陶复杂的眼神。   染陶这样聪明,果然猜到了啊。   要是其他人,赵世碂非要好好瞪一眼,也要得意地宣告所有权。但是,这是染陶,他不由便露出笑容来,面上是笑容,眼中也是笑意。   是孩童特有的毫不遮掩的,欢喜、甜蜜而又有些微忐忑的笑容。   染陶也不由暗暗叹气,她其实就是个女官,郎君不必这般给她面子。也是当她亲近,才这般对她。   她还能说什么?   她一看这样子,便知道,那事儿果然是做了。   可她怪谁?怪郎君没挑个好地方,让陛下不舒适?可这种事儿本就讲究个水到渠成,也讲究个情投意合。小郎君那样喜爱、尊重陛下,若陛下不同意,能成事儿?她还好说什么?   她只不过有些心疼罢了。   她敛起眼中深意,微微弯腰,福了一福,轻声道:“婢子带你走另一条路,水少,风小,不凉。”   赵世碂点头,抱着赵琮跟上她。   只有福禄依然纳闷地盯着他们三人,他还是觉得有哪处他没能弄明白。   赵世碂怕赵琮发烧,早早与赵琮一同歇下,即便是夏日里头,即便他十分怕热,他也盖了厚重的被子,并将赵琮揽在怀中,用自己的身子去暖赵琮。   睡梦当中,赵琮不时皱眉,四肢却也不由往后贴上赵世碂的身子,脚底板也渐渐暖起来。他的眉头,这才缓缓展开。   赵世碂却又是一夜不睡。   赵琮背对着他而睡,他其实只能看到赵琮的耳垂,看不到赵琮的脸。但他依然盯着赵琮的耳垂盯了一夜。   他从前有许多大志向,尤其上辈子时,懦弱过后,满心都是不甘于人后,更是只想站到最顶端。死而复生,同样如此,执念还更深。   发觉自己心中有了人后,其实也曾迷茫过。当自己变得越来越陌生时,也曾不能适应过。   但是此时,当赵琮冰凉的后背因他的体温而渐渐变暖时,他心中只有无尽满足。   如今,他此生最大的志向便是赵琮。   他不觉着丢人,他觉着,遇到赵琮,也许才是老天爷让他死而复生的真正意图。   他不该再迷茫,也不该再让隐藏的自卑出来作祟。他要照从前所想的那般,凡事思于、立于赵琮之前,他已离不开赵琮,他也要让赵琮永生离不开他。   染陶伺候了二人歇息后,与福禄走出内室,福禄道:“郎君既说了明日不回,我去与萧大人说一声。”   染陶本还满脑子皆是陛下的事儿,听到萧棠的名字,觉着不自在,便“嗯”了声。   这些日子,赵琮常与萧棠议事,便索性留他一同住在金明池。   福禄笑:“姐姐,你为何不嫁萧大人?萧大人多好,你嫁过去也能直接做官夫人哪!”   “你懂什么!”   福禄还笑:“我是太监,自然不懂,只是萧大人一片真心,姐姐别轻易错过才是。”   染陶作势要撕他的耳朵,福禄才笑嘻嘻地跑了。染陶又叹气,福禄吧,平时倒是十分机灵,这事情上头真是一点也不明白。她要出去嫁人?陛下与小郎君这样的情意,她不好好看着?又是多事之秋,她自得好好照顾陛下。   她如何嫁得了人呢。   她嫁了人,陛下谁来照顾?   她令小宫女、太监们守在外头,自个往关着孙太后的地方走去,每日都要看过几回,她才能放下心来。   谁料这么一走,半道上被人挡住了去路。   她抬头一看,正是方才还在说着的萧棠。   她立即低头,萧棠也未好到哪里去。萧棠嘴巴张合好一会儿,才将右手伸到染陶跟前,小声道:“我住的院子里头,寝室窗下正好有一丛茉莉,开,开花了,给,给你看看……”   染陶脸红成一片。   萧棠住的屋子,是她给安排的,但她真不知窗下还有茉莉!她正要解释,萧棠把花往她手里一塞,转身便跑。   她拿着一小束茉莉,在桥上站了半晌,才往孙太后那处走去。   赵世碂生怕赵琮身子不适,才与染陶等人说将归去的日子往后拖延。   没料到,翌日清晨,赵宗宁却来了金明池。   赵宗宁早听她哥哥说今日要回城,她无事可做,索性亲自带人来接。她来得早,赵琮也不是晚起的人,只是昨夜做了那样的事,总归是睡得沉了些。赵世碂身上暖和,他贴着睡了一夜,直到赵宗宁来了也还未醒。   赵世碂不知疲倦,夜间隔有半个时辰便要拿手去试探赵琮的额头,怕他发烧。哪怕外头已有鸟叫,幔帐外甚有光透进,他依然未叫醒赵琮。   赵宗宁与赵琮兄妹俩关系十分好,赵宗宁大方,从来不拿自己当寻常女娘看待,她今日又穿了一身男式长衫骑马来。她来得突然,染陶还未来,她便走到赵琮歇息着的殿外,小太监们见她来,自是立即跪下行礼。   她笑道:“起来吧!”她直接走了进去,小太监们也不敢拦。   只有两个小宫女跟她进去,她奇怪道:“哥哥还未醒呀?”   “是。”   “哥哥这些日子怕是累着了,行了,我自己进去看就成了,澈夏你带这些妹妹们外头守着吧。”   澈夏笑着应“是”,转身便将人带出。   赵宗宁生怕吵醒赵琮,脚步放得很轻,走到床边。   此时天方亮,又是夏日,已有些炎热,她见幔帐遮得厚实,怕闷到赵琮,好心伸手去拉,想要拉开一条缝来。   却不料,里头迅速有人抬头与她对视。   她也瞪大双眼,与他对视。   她不解极了。   赵世碂为何会在这里啊!   他为何要与哥哥睡在一处啊!   真是讨厌极了。 第155章 就算是两人成亲了吧?   赵宗宁与赵世碂大眼瞪小眼。   自然, 赵宗宁的思维再不寻常, 也未能到把赵世碂与她哥哥想成是一对儿的地步。她只是觉着赵世碂太过可恨,平常总腻着哥哥也算了, 连睡觉都要腻着?!   他明明都已十六了!   赵宗宁气极, 却又怕吵醒赵琮, 只好继续瞪着赵世碂。   赵世碂见她那气呼呼的模样,便知道赵宗宁压根没看出来, 否则赵宗宁怕是早拿着刀上来刺他了。   他心中觉得可惜。   他宁愿赵宗宁看出来, 赵宗宁可是赵琮最疼爱的妹妹。   赵宗宁虽看不出来,却也从袖中抽出鞭子来, 做出一副要抽他的模样来, 并无声道:“没出息!”   赵世碂点头, 他就是没出息,怎么了。   赵宗宁更气,再无声道:“快下来!”   赵世碂看一眼赵琮,再看她, 意指:这么一折腾, 赵琮便要醒了。   赵宗宁愈发不痛快, 回身走出内室,生气地坐下。   染陶这时急急赶到:“公主。”   “染陶姐姐!”赵宗宁不满,“赵世碂多大的人了,怎么连睡觉都要黏着哥哥?!下回可不许了,你拦住他!哥哥本就不好睡觉,他这么一折腾, 哥哥如何睡?!”   染陶心中尴尬笑,却也只能囫囵应下“是”。   赵宗宁又说了一通编排赵世碂的话,才道:“箱笼可都收拾好了?等哥哥醒来,咱们便回吧。”   “公主,今儿不回了……”   “为何?”赵宗宁着急问,“难不成哥哥病了?怪道这么晚还未醒来——”   “不是,不是,公主别担忧,是陛下与郎君觉着这儿景致好,前几日为各样事情操心,留下来看看景致再走。”染陶立即编了个最可信的理由。   赵宗宁点头:“成吧,那我也在这儿住几日。我得盯着赵世碂!这人太不像话!”   染陶再度尴尬笑。   但赵宗宁也未坐太久,她是个坐不住的人,她很快便起身去看孙太后。看了孙太后还是无事可做,哥哥依然未醒,她只好去找钱月默玩。   钱月默近来常躲着赵宗宁,即便两人有许多见面的机会,钱月默是能躲则躲,尽量不与之对话。这会儿她再也躲不开,她也不防赵宗宁大喇喇地直接找来了她住的地方,她正绣荷包,飘书急步进来:“娘子,公主来了。”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飘书身后走出一位郎君。   她看得一呆。   赵宗宁见这位文弱淑妃难得这般,心中得意,不由展开手中折扇,扇了扇风,故作风流,并冲钱月默抬下巴:“是不是被本公主的英俊潇洒给震到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钱月默才回神,这的确是赵宗宁。钱月默面上生红,手上东西也不知道放,起身要行礼。   “别行礼,别行礼。”赵宗宁摆手,走到她身边,朝她手上看,“你还会绣东西?”   “回公主,在闺中时学的。”   “你不是读书许多,还有空闲学这个?”   钱月默笑了笑,未接着说。她又不是公主,寻常女娘,哪个在闺中时不用学这些?她是运道好,生在宰相家中,小户人家女子都要靠这手艺挣银子呢。赵宗宁却仔细看她手上的绣花,赞道:“你绣得真好看哪。”   钱月默虽躲着她,乍然见到她也有些紧张,但得她夸奖,还是欢喜地露出笑意。   赵宗宁又扇了扇自己的扇子,说道:“你可会制扇套?”她将扇子递给钱月默,“放扇子的,我瞧人家郎君都有的。”   澈夏笑:“公主,您可不是郎君。再说了,您要扇套,婢子给您做啊,哪能麻烦淑妃娘子。”   “我今儿穿这身,街上可有许多小娘子盯着我瞧啊,差点儿就要往我身上扔花。方才淑妃娘子不也看呆了?我可不能白看,我就要淑妃娘子给我缝的扇套。”赵宗宁说完就笑,她心胸宽广,已是忘了之前洛阳的那些不痛快。   钱月默听得愈发面红,到底应下给赵宗宁绣扇套的事儿。   近午时,赵琮总算悠悠醒来。   他还未睁开眼睛,便听到耳畔的声音:“陛下,你醒啦……”   声音麻酥酥的,敲打着耳廓。赵琮睁开眼睛,想要转身面向他,却因昨晚的事儿,身上还疼。行动间牵扯到痛处,赵琮的眉头一皱,赵世碂吓得立即伸手固定住他:“别动别动。”   赵琮也不勉强,的确很疼。   他这辈子的身体跟个瓷做的似的,他也很无奈,但他没觉着多难受呢。赵世碂倒先自责起来,他贴到赵琮脸边,低落道:“陛下,往后我少碰你,只是……一年让我碰一回,成不成啊?”   赵琮听他说得那样可怜,笑出了声,偏偏这个时候笑出声更能牵动身体,他又是一阵疼。   愈发将赵世碂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连话也不会说,双手更是不知怎么放。赵琮看他吓成那样,愈发觉得好笑。哪怕疼,他也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直笑。   实在是太可爱。   赵琮醒来后,用了早膳,便带上人一同离开金明池。   赵世碂不愿意,直劝他再多歇歇。   赵琮只说回去还有许多事要做,坚持要回。赵世碂拦不住,只好令染陶往马车上多垫几层软垫。   来时风风光光,摆足了仪仗,多少人跟着。   走时倒是十分低调,赵琮坐在一辆两匹马的马车上,赵世碂没在外头骑马,在马车里陪他。   赵宗宁不满道:“你这么大一个人,还要钻在马车里头?”   赵琮已知道早上那场小官司,立即劝道:“行了行了,他前几日去宋州,来回也累。”   赵世碂立即点头:“是,我也要歇歇。”   赵宗宁瞧见他这副给了梯子就要爬的样子就气,她自己是骑马的,将缰绳一拉,到后头找钱月默说话。   虽说在金明池这些日子又生了不少事儿,且到现在还没抓着赵从德。   但这一行到底也不亏,到底将孙太后彻底拉下了马,金明池的景致也好,回宫前,人人都已调整好心态。到宫中后,面上也瞧不出什么不痛快来。   大家就都放心了,起码陛下心情是恢复了。   赵世碂原以为赵琮一回宫便要去崇政殿,还打算劝他歇歇。没想到赵琮却未去,而是回到福宁殿,赵世碂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赵琮也不命令其他人,自己到内室中翻找了半天。   “陛下,你找什么呢?”赵世碂想帮他一起找,赵琮也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他从一道抽屉中取出个小锦盒来,转身便到榻上坐着,再朝赵世碂招手:“过来。”   “陛下。”赵世碂往常就爱在赵琮跟前卖乖,这会儿只有更乖的,立即到他面前。只见,赵琮从锦盒中取出一枚玉质的戒指来,取出后,赵琮便再朝他道:“手伸来。”   赵世碂不明所以,伸出手去,赵琮直接将戒指戴到他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   赵琮很满意地点头。   这儿无有戒指这一说法,戒指除了装饰作用,什么意义都没有。但对于赵琮而言,昨夜实在是不同寻常。就算是两人成亲了吧?   这枚戒指是他幼年时候,在宫中待着,无趣时跟一位老太监学的,倒也不是亲手做的,他身份高贵,谁敢让他来?老太监会这门手艺,亲自磨的玉,再用模子制成戒指。   只是那块玉是他自己挑的,他也亲眼盯着老太监是如何做成的。做成后,戒指内壁上有个“宗宝”,也是他自己刻的。那时候正是七八岁的时候,也是他较为迷茫的时候,闲来无事,想到自己原本的名字,较为落寞,才刻了这个来。   昨晚昏睡前,他便想到了这枚戒指,是以才会急着回来,他要将这枚戒指给赵世碂戴上。   这儿没这规矩也好,那便永远不会有人怀疑。   赵世碂自然也不懂,但这是赵琮给他的,他立刻就高兴笑起来,赵琮直接给他套上了,他也没看到里头的字,只是问道:“陛下,这戒指可有什么说法?”   赵琮坐着,仰头看他,淡淡笑:“好看,衬你。”   赵世碂笑得跟个傻子似的:“陛下一回来就找这戒指。”   赵琮点头,承认:“想早些回来,早些让你戴上。”   赵世碂一听这话,心间立时被填满,什么情绪都有。满心的情绪也不知该如何散发出来。他高兴得只想高声吼几嗓子,上辈子登基的时候都没这般快活过。他傻笑着,爱不释手地反复看着手上戒指。   赵琮被他逗笑:“往日里给你更多东西,也没瞧你这样高兴啊。”   “不一样!”赵世碂虽不知道戒指在后世的意义,但他就觉得这枚戒指一定非比寻常!做了那样的事儿之后,赵琮也不怪他,还给他戒指。   他依然傻笑看戒指。   赵琮则也是笑着看他这副傻样,与他怎么也看不够戒指一般,赵琮怎么也看不够他。   直到外头福禄进来说,大人们已经到崇政殿,他才起身,轻快道:“朕去议事啦,你睡会儿。”   “陛下,我陪你去,你的身子——”   赵琮伸手,用指尖遮住他的嘴唇:“歇息吧,你一夜未睡。”   “陛下怎会知道……”   “睡吧。”赵琮并未解释,只是拉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要往外去。赵琮走得身形还有些不稳,赵世碂看得又心中不忍,却只能将他送到殿门口。赵琮回首看他这副表情,也觉着自己过于工作狂。   但没法子,他虽是皇帝,这样关键的时刻,他越发不能掉以轻心,政事是越积越多的。   总归这身子,还是能再撑下去的。   赵琮走后,赵世碂没去休息,只是站在院中沉思。   他记得上辈子在西南夷打仗时,有个奇怪村落,里头的人都格外长寿,生病的都少。据说是因当地的水与其他地方不同,他当时也未来得及细问,此时他再度想起那个村落。是否要使人从那处运些水来试一试?   只是那处的人性子实在是古怪,轻易要不到他们的东西。   他沉思一番,打算等各国使官来过之后,在去登州之前,他去一趟西南,亲自再去看一回。   “郎君?”染陶见他还不动,不禁出声询问。   赵琮回神,对染陶道:“姐姐多让淑妃给陛下炖些补汤来喝吧。”   “今儿是落太阳雨啦?”染陶笑,往日里他可是与淑妃仇恨得很哪。   赵世碂笑,他与赵琮已这般,他何必非要与一位女娘为难?坦白说,此时他倒是佩服钱月默。他也宁愿钱商身上是真的没有诡异,否则钱月默的命运也不知该如何。   朝代更迭之间向来如此,可怜的终究是女子。   他到底回去补眠,补了眠,他也得去办事。   这些日子的沮丧与自我怀疑,总算是散尽。 第156章 雪中送那么多炭,光添这么些花就够了?   金明池归来, 已有四五日, 赵世碂依然每日胆颤心惊,怕赵琮因那日之事而伤身。赵琮的身子虽的确弱, 但有一个知情的染陶全方位地照顾着, 即便去崇政殿议事, 即便萧棠也在,染陶依然紧跟着, 不让他凉, 也不让他太热,该吃什么, 该歇息, 到了时辰, 坚决是要进去催的。   两人都很紧张,赵琮却觉得很好笑。   坦白说,那日的确伤到了身子,但与其他时候是不同的, 心理层面上的满足让他很受用。   这些时日, 赵琮在崇政殿与大臣们商议的多是外国使官一事。   近年, 西夏皇帝的身子不大好,却始终没死,但也不过缠绵于病榻。这几年一直是大皇子掌权,眼看着就能继位。偏偏西夏皇帝的病治好了大半,据闻也就是近些日子的事,对于这次要来大宋的西夏使官, 赵琮还是挺感兴趣。   不知这次的使官更偏向谁,也不知这次的使官队列中会否还混有那位有大心思却又过于谨慎的三皇子李凉承,以及他的人。   辽国又是另一番境况,有耶律钦的相助,太后倒是掌权掌得牢牢的,其余皇子已无机会,由这次耶律钦竟抛下政事而来大宋便可窥见一斑。过去五年,他为了夺权,可是从未来过。   大宋的形势在变,国外也同样在变,从前的一些策略自然要跟着做调整。   他们每日商议着这些。   赵从德自然也是要继续找的,赵琮派人牢牢管制住开封至太原的驿馆,更是严审任何发往太原府的信件,也下令严查每座城门处进出之人,暂时倒无碍。只是赵琮觉得,以姜未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他即便防住了这些,姜未也有办法知道。赵从德能顺利逃走,肯定与姜未有关系,甚至京中疯传是赵从德派人诋毁他一事,怕也是出于姜未之手。姜未向来擅长利用别人,还令他人心甘情愿为之利用。   只不过姜未即便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先熬不住,比的更是实力。   赵琮也等着看姜未何时憋不住,姜未手上的兵力根本不足为惧,姜未只能靠外援。   可是外援眼下来了大宋。   赵世碂故意叫孙太后与赵从德落了面子,看似有些不知轻重,但将矛盾提前激化倒是实情,好坏各占一半。   与赵琮议事的,皆是那日在宝津楼的,心中都有数,逃走的压根就是赵从德。   只是他们并不知赵从德实际做了些什么,倒有个侍郎,是个老古董,他提议道:“陛下,端午金明池一事,臣等心中皆有数。此事并不好声张,有损皇家面子。只是——”他行了揖礼,“魏郡王府实在是太不知规矩!即便魏郡王是由太祖亲封,魏郡王也不知情,若就这样,一点儿处置也无,实在不妥!”   他这么一说,也有人赞同。   赵琮平静道:“王叔待朕如何,众人皆知。世子虽胡闹,朕也不忍将错怪到王叔身上。”   黄疏起身道:“陛下,魏郡王身份高贵,年岁已大,为大宋江山也是兢兢业业数年,臣也是格外佩服的。这分功,足以抵去那份过。只是魏郡王世子这般藐视皇家威严,身为皇家子孙,明知不可为,偏要为,怎能不罚?他人已逃,暂时罚不了,倒是可以罚世子妃的娘家姜家!”   赵琮面上平静,心中却一跳,黄疏这是知道些什么?还是只是凑巧?他其实也想挑个时候下令罚姜家呢。   赵琮便问:“依黄相公之见,该如何罚?”   黄疏“哼”了声:“先将齐国公一家召回京城!尤其是姜未!咱们大宋百年,有哪个武将似他那般?难道仅因他是齐国公世子,便可为所欲为?该令他交回兵权快些回来!”   赵琮还未来得及说话,钱商出列道:“陛下,黄相公此话确是有理,只不过——”   “只不过个甚?”黄疏不满瞄他。   “陛下,黄相公,咱们大宋虽说重文轻武,军中高官也大多由文官担任,却从未有白纸黑字这般写过。陛下若真要以此理由令姜未归还兵权,并回京城,怕是又要惹来不少闲言。使官将来,怕是影响不好啊。”   黄疏“嗬”了声:“人家都主动将兵权上交,就他们姜家,觍着脸,装作甚也不知,他倒还有理了?他们家,就是脸皮太厚!若是行事之时,成日里惦记着旁人的看法,还有何意义?陛下是陛下,哪里轮得到那些人评头论足!再者,正是要趁使官来时,罚他们,以示天威!”   “是!”立刻有人附和黄疏。   但也有人出声反驳,支持钱商的观点。   赵琮在上头看他们争论,倒也没有仔细听,他只是又看向郑桥。郑桥低着头,甚也不说。黄疏脾气不好,行事格外强势,回来后便处处占上风,也不怕与人争吵。这是钱商性子算好,从不与他强吵。郑桥原本便不是十分有才干的,这下彻底蔫了。即便郑桥不是陷害杜誉的人,他也想把郑桥这官给贬了。身居高位,却无有所为,没这个道理。   他“咳”了声,下头众人才停止争论。   赵琮温声道:“姜家是魏郡王府的姻亲,赵从德是他们姜家女婿,这件事,姜家的确脱不了关系。黄相公这番话有理,只是钱相公的话也有理,到底该如何处置,朕思量几日再说。”   钱商点头,行礼:“陛下英明。”他的支持者一同说“英明”。   黄疏一吹胡子,虽也行礼,却是道:“臣回去再想想其他法子,想到可用的再来回予陛下知道。”   赵琮笑着赞了他几句,便散了他们。   一行人走出崇政殿,左相、右相各有拥护者。黄疏“哼”了声,大摇大摆地走了,拥护黄疏的人自是跟着他。他们一走,钱商身后的一位侍郎长叹气,怒道:“相公您瞧瞧,黄疏此人实在是不可理喻!成日里在陛下跟前与您争、与您吵!哪里还有为首百官的样子?”   钱商笑了笑,不置可否,带人离去。   福禄将他们送走,便回去禀报。   赵琮低头写字,随意问道:“外头如何?”   “黄相公瞧不上钱相公,倒是钱相公给黄相公拱了拱手,但黄相公看也未看便走了。”   赵琮略抬头,其实两人这般吵吵闹闹也不错,往常他管着他们,希望他们和平相处时,他们不好好相处,私底下想着陷害同僚。如今他给他们一个环境去对立,这般看来,成效还不错。果然无论何地,总要有摩擦与竞争才行。   赵琮将手边刚写好的信封上,递给福禄:“给邵宜。”他想把杜诚给逼回来,揭发郑桥。   “是。”福禄转身而出。   赵琮揉了揉手腕,不一会儿,染陶便端着吃食进来,他看了看时辰,问道:“小十一呢?”往日里,赵世碂这个时候总要来找他的。   “小郎君出宫办事儿去了。”   “可知是什么事儿?”   “具体的,婢子也没问。只是郎君穿着官服就出去,同行的还有同僚,怕是公事儿。”   从金明池回来后,赵世碂便再度穿上他的六品官服继续去上差。赵琮“哦”了声,心道天天来捣乱,难得不来捣乱,反倒不能适应了。他扯了扯嘴角,低头吃染陶送来的吃食。   赵世碂的确是与同僚一同出宫的,也的确是有公事要办,办了公事,赵世碂请同僚喝茶,同僚欣然答应。   他们就在元家茶楼里喝茶。   赵世碂的同僚们原本对他有忌惮,也有不屑,更有好奇,相处下来发现此人颇为正直,也从不拿身份压人。该干活时,他与众人一同老实在藏书阁内翻阅史料,干得还比别人多,比别人快。而且因为他,宫女常来送福宁殿特制的茶点,他们没少吃,众人渐渐便收起了各式情绪。   哪料洛阳一回来,人家直接成了下一任皇帝,同僚们又再度紧张起来。他们以为,赵世碂怕是再也不回来当这六品小官。谁知端午风波一过,伤稍好,人家穿着嫩绿的六品官服又回来了,还主动揽事做,人人更为佩服。   此时这位同僚喝了茶,吃了茶点,与赵世碂告别。赵世碂还特地另买一份茶点,用精致食盒装好,送予他家中妻女。他谢了一回,心中十分受用,乐呵呵地拎着食盒,心满意足回家。   赵世碂与他一同离去,转身又绕到后院,掌柜的还在,见他便道:“郎君,您可来了。”   “出了什么事儿?”是洇墨传话给他,说掌柜的有话要与他说,他今日才出宫来茶楼。   “郎君上回要小的盯着来茶馆的外国人。郎君也知道,城中外国人本就不少,眼下西夏与辽国使官将要来东京,便更多了。只是这几日茶楼里来了几个颇为奇怪的,他们明明就是西夏人,却要装作汉人,还问小二要鱼脍吃,却全都扔了。咱们店中厨下是养着猫儿的,全被猫给叼走了。他们压根喝不惯茶汤,成天往里头掺白粉喝。小的都盯着呢,实是怪异。”   “还住在这儿呢?”   元家茶楼旁边就是住店,开在一处。   “还住着呢。”掌柜的说罢递上一些纸张,“小的悄悄令画师画下了他们的相貌。”   赵世碂展开看了几眼,倒是长得不是十分像西夏人,他看了三两张便未继续看。不过西夏与大宋的边境处,这样的例子多得很,父母总有一方是汉人,乍一眼看不出是西夏人也是应当的。   赵世碂交代他继续盯着,尤其盯紧了他们每日去的地方,便起身离去。   他今日为公事与同僚一同出来,身后无人跟着,他自个往家中走去。   他不知不觉便用右手转着左手上的戒指玩,虽不知为何要送首饰,但他觉着这是赵琮送他的定情信物,他也得送个才成。只是送什么?画像之类的,他已画了太多,了无新意。   这般一路思索着,快到家时,他不经意摸到袖中的短刀。   他心中有了法子,他也送一把刀给赵琮,他又不怕伤了手,他预备找个匠人学着自己打一把刀出来。他想到便要去做,到了宅子里,刚将洇墨叫到跟前,也将刀从袖中抽出,打算叫她去寻个手艺精湛些的匠人来。   外头来人道,有人来拜访郎君。   “说我不在便是。”   “郎君,对方不似寻常人。”   何为不似寻常人?这些人跟他从杭州来,也是见过世面,连他都说不似寻常人。   又是哪个不似寻常人,竟要到这儿来找他。   赵世碂慢条斯理地将刀又收回袖中,点头道:“见。”   赵世碂坐在正厅中等人来,他拿起一旁的茶盏,垂眸用茶盖轻撇茶叶,听到了脚步声。但他并未抬头,而是依然慢条斯理地撇茶叶,直到他的余光能瞄见已有人站在他跟前,他还是没有抬头。   他喝了口茶,侧过脸,将茶盏放到桌上,才抬头看向面前人。   他心中其实是实实在在地一惊。   但他除了在赵琮面前,其余时候,其余地方都是很能伪装本我的,在其他人面前,他也的确是十分傲气的。他面上依然是一片闲适,看向来人。   来人见他毫不惊讶,甚至无比镇定,自己畅快笑了出来:“不愧是被大宋皇帝钦定为继承人的十一郎君。”   赵世碂还是淡淡地看他。   他从前其实很少有这样的表情,脸上大多均是阴冷,他要的是第一眼便能震慑对方。跟赵琮相处久了,竟也学会了这样的淡然。   只他虽淡然,眼中的光芒却不能令人小觑,往常也无人敢与他对视。   面前的人却还依然笑嘻嘻地看着他,也不怕他,更是放肆地上下打量他。   赵世碂与他对视片刻,嘴边露出些微笑意,对一旁的洇墨道:“给,三皇子,上茶。”   “是。”洇墨福了个十分标准的礼,面带微笑转身下去。   李凉承回身看洇墨,直到洇墨走出正厅,他才又看向赵世碂笑道:“十一郎君的女使也是非同寻常。”   赵世碂不叫他坐,也不与他搭话。   李凉承却自来熟,他双臂微抬,笑问:“十一郎君,你瞧我这身打扮如何?轻易看不出来我是西夏人吧?”   不等赵世碂说话,他自己再笑:“十一郎君又是派人特地去西夏给我送大礼,又命人盯着我与我的手下,见到我,竟就这般?”   赵世碂不防他的人竟被李凉承看出了来历。   李凉承自己解释道:“也不怪十一郎君,初时我高兴坏了,竟有人给我白送金子来,用你们大宋的话来说,那可是雪中送炭啊!其实十一郎君此事行得很谨慎,也怪不到你的那些人,只怪我这人更是谨慎。实在是没法子,母妃不受宠,我只能谨慎行事,这一点,十一郎君怕是能懂吧?”   瞧李凉承这样子,还与他攀这样所谓的同命相连的关系,似乎并不是来砸场子的。   李凉承眼神极亮,面上还在笑,笑得和气极了,笑着,他继续道:“既然谨慎,我自然要打听清楚这好心人到底是谁,是不?也是巧了去了,我父皇近来身子恢复,大哥无法再圈禁我,我也不用装疯卖傻,说声出门游历,我父皇便放我出来了,怕我在外缩手缩脚,父皇还给了我银子花呢。”   赵世碂被他这些废话说得实在心烦,但李凉承继续笑嘻嘻道:“我能去哪处游历?自然是要来我最为仰慕的东京城啦!我可是十分仰慕大宋皇帝的。”李凉承边说,也边在关注着赵世碂。他面上虽轻松,实际心中捏得很紧。   他与手下快要暴露,他也未想到元家茶楼竟然是这位十一郎君名下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城中藏得很好,藏在最气派的地方,就越安全。谁料——   眼见就要暴露,不如直接上门来。他本就派人暗中跟着那些送黄金的人回东京,早已明白给他送黄金的人是赵世碂。他当时还质疑赵世碂的真正意图,何必给他这个其实并不被人看好的皇子送那样多的黄金?   此时待他弄明白,元家茶楼这么一个掌握着京中诸多信息渠道的地方,竟然是赵世碂的之后,他觉着自己似乎明白了赵世碂的意图。毕竟不是人人都能似这位十一郎君一般,去一趟洛阳就能得个继承人当。   瞧见赵世碂面上这样淡然,他心中紧张的同时,也愈加兴奋。不怕对方太大胆,就怕对方不够大胆!洛阳那样的事面前,赵世碂都能给自己谋到皇位,简直是人才!   李凉承很是佩服。   他也不再废话,直接又道:“十一郎君,你我身世相似,幼年时候到底有多难过,你怕是比我还知道吧?你们大宋嫡庶之别,比我西夏更甚。只是十一郎君运道也比李某好多了,有个好叔叔,得大宋陛下赏识,眼见就是下一任皇帝。李某记住十一郎君雪中送的炭,不知十一郎君能否也给李某一个锦上添花的机会?”   赵世碂心想,原来李凉承竟是这个打算。   他哭笑不得,但他这样的身份,十一岁混进宫,深得赵琮喜爱,忽然“身亡”,又忽然回来,再成为所谓的继承人。在大多数人眼中,他的确就是这样的印象。   汲汲又营营,颇有心机。   他也的确是这样的人。   但因赵琮,他这样的心思如何也不会再放到赵琮的身上。   此时听李凉承说这番话,李凉承这样了解表面的他,他能确认两点。其一,李凉承的确胆大志向大,坦白说,李凉承也算是个人才,只可惜他们处在对立面。其二,东京城中有内鬼,这人到底是谁,赵世碂心中隐隐约约已有数,只是若直接问,李凉承定是不愿说的。也无碍,他自己去确定便是。   李凉承见他还是不说话,终于有了些许急躁,他再问:“十一郎君是个痛快人,听我这番话,不知考虑得如何?你我都是聪明人,想必无需我说得再甚?”   “三皇子,要合作,得拿出真心来。要锦上添花,也得先拿出回报。”   李凉承大松一口气,笑道:“自然,十一郎君的金子当然不能白花。十一郎君想知道些什么?李某知无不言。”   “姜未与你可有联络?”   李凉承不防他竟问这个,他一愣,反而更兴奋,高兴道:“李某这一回赌对了。姜未自从五年前被你们陛下分权开始,便慌了神,四处找支援。十一郎君也知道,我这儿就是个草台班子,那个时候只要是有机会,不管可用不可用,都要拉到手中的。”   “姜未肯为你所用?”   李凉承笑,笑中却有不屑:“他还不配被我用。”   李凉承到底也是皇族,他自然瞧不起那些想着撬皇帝的臣子。赵世碂却不同,赵世碂与他一样身世凄惨,从小不得宠,都曾装过疯卖过傻,都颇有心计,善于钻营。赵世碂也是皇族后代,在李凉承看来,都是皇族后代,那个位子,自然是谁有能力谁就去抢。   但是外人不许抢。   他反而真对赵世碂起了惺惺相惜之情。   不屑完,李凉承又道:“只不过,他还算听话。十一郎君不必担忧,他日你登基,我亲手将他的人头送给你。”   赵世碂暗“哼”,说得轻巧,李凉承这种人野心大得很,第一步是当西夏皇帝,下一步呢?   中原地广物盛,谁不想着这块地?   但他依然只是微笑,并点头。   洇墨送茶进来,李凉承一时停了话语,也不用赵世碂开口,他坐到左首第一位上。   洇墨送完茶,行了礼再度出去。   李凉承正要伸手拿茶盏,赵世碂开口:“可要给三皇子的茶中加些奶?”   李凉承笑:“原来是这一点暴露了我!”他倒大方,直接举起茶盏,对赵世碂道,“以茶代酒?”   赵世碂又无损失,也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李凉承也很会做戏,表现得十分坦然风趣,再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他从腰间解开一块玉佩,放到桌上,对赵世碂笑道:“十一郎君,李某是信你的,但总要留个信物,你我才好往下行事,对否?此玉上头,有我的名讳。”   赵世碂波澜不惊地说道:“我不爱这些物什,也从不在上头留下印记的。”爱合作便合作,他倒能陪李凉承玩一场,要他的信物?想要抓住他的把柄?趁早滚蛋吧!   现在是李凉承求他。   果然,李凉承沉默片刻,再度笑起来:“怪道十一郎君的成就比我大,到底是我略输一筹。既如此,李某也是很信十一郎君的,只是如今尚有一事需要十一郎君相助,不知郎君可愿出手?”既然不愿拿出信物,总要先拿些好处吧?   “你说。”   “过些时日,西夏使官进京,不知你可有法子令你们陛下在西夏使官面前多提提我?”   “这回来的使官是你父亲的人?”   “正是。”李凉承笑道,“我父皇身子好了之后,恨我大哥恨得很。我父皇之前虽病着,心中却明镜似的,我大哥圈禁我等兄弟,父皇能不看在眼中?如今我父皇啊,看得严厉着呢。”   “你父亲病好之后,定是有许多儿子上前讨好的,你为何不去?”   “十一郎君问我这问题?”李凉承不可置信,“这还需要问?”   赵世碂笑:“此时上赶着讨好的,都是想要你父亲位子的。”   李凉承也笑:“十一郎君与我果然心有灵犀,正是如此。我大哥要圈禁我,我乖乖听话。我父皇一朝再掌权,我老老实实地出来玩。啧,我父皇啊,对我可放心得很。”   赵世碂暗笑,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若是赵琮在西夏使官跟前说些恰到好处的好话,作出一副无心于皇位的李凉承,他的父皇怕是反而对他最放心。   只可惜李凉承实是打错了算盘,赵琮原本就是要支持他的,也要拿捏他。   很显然,李凉承暂时还玩不过赵琮,更何况还多了一个他。   雪中送那么多炭,光添这么些花就够了?   赵世碂想罢,脸上露出灿烂许多的笑容,说道:“三皇子静待佳音便是。”   见赵世碂总算有了些许神色,笑得这样灿烂,李凉承才总算放下心来,并道:“十一郎君,咱们都是可怜人,也最为守信用。我对你坦诚相见,不怕暴露也要来你府上见你,十一郎君也莫要骗我,否则——”   还威胁他?   赵世碂再笑:“自然。”   “今日与十一郎君说话十分痛快,我此时也没什么能为十一郎君所用的,不如给郎君说件趣事?”   “你说。”   “前些时日,你们有位杜姓宰相被贬到太原当知府去,可把姜未急坏了,连连给我写信,允诺给我银子,要我帮他杀了那位杜大人。”李凉承呵呵笑,“可笑得很,我再落魄,也是西夏皇子,听他胡说?再者我敬仰大宋皇帝,是很认同你们陛下的行为的。之后洛阳便出了那样的事儿,实在是……”   赵世碂早猜到洛阳的刺客是姜未的人,姜未利用赵从德利用孙太后,如今得李凉承的话,不过更为确定罢了。这般看来,这辈子的姜未也长进了不少,只是再长进,也依然拉拢不到人。   再者,李凉承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说他敬仰赵琮,很令赵世碂厌恶。赵世碂不免又想到当初李凉承效仿他的事。   他继续无波无澜。   看在李凉承眼中,便是更为佩服。这样的事说出来,他竟然也不惊讶。   李凉承不信,再道:“另有一件事,要给十一郎君提个醒,你的父亲,魏郡王世子——”   赵从德早跑了,李凉承却不知道,看来这些日子的确与姜未是没有联系的。   赵世碂还是波澜不惊。   李凉承不服气:“你们陛下的生父生母,你可知到底是如何过世的?”李凉承嘴上虽是瞧不起姜未,过去几年也没少收姜未的银子,也帮姜未做过事儿,只不过心中依然瞧不上姜未罢了。西夏是个大头,姜未为了讨好,自是愿意告诉他这些事,以示自己的能耐。   可是于赵世碂而言,早在上辈子的时候,他便知道安定郡王与郡王妃是如何死的了。   赵世碂真是再不想听李凉承的废话。   李凉承见无论如何,赵世碂面上就是那样平静,他倒是信了,此人是真自信与镇定。他终于起身,拱手道:“十一郎君着这一身官服,心中怕也很是不平吧?李某在此谨祝十一郎君早日红衣上身了!”   赵世碂心中再“哼”,他十一岁时,他们陛下就给他红衣穿了,用的是与陛下一样的料子。再说,他为何要不平?他当六品官当得格外痛快,他们陛下要给他高品官位,他还不愿呢。再者,他十分喜爱这身绿衣裳,好看得很,嫩生生的,每次穿这一身,赵琮看他的眼神都温柔不少。   心中这般想,赵世碂面上还是露出一些笑:“也愿三皇子心中所想早日能成。”   “李某这便离去,往后若要联系,我将信传至元家茶楼,如何?”   “可以。”   李凉承这回行事顺利,心中痛快,拱拱手,说着“莫要送”,转身便走。   这么看,李凉承着一身汉人衣裳,头发束成寻常书生模样,雅音又说得那样流利,还真的不像西夏人。赵世碂暗自猜想,李凉承的母妃应当也是汉人。   他目送李凉承离去,低头思量,李凉承若是利用得好,是相当有用的。   过了许久,他才回神。 第157章 “其实做些什么也无妨。”   李凉承走后, 赵世碂到底等到匠人来, 约好时间,他才回宫。   这样一耽搁, 他回去时, 便有些晚。   他也曾晚归过, 福宁殿中总有小太监、宫女守在东华门处守他的,今日却没有。他刚进东华门, 守门小太监便道:“郎君, 公主来了。”   “何时来的?”   “来了约莫一个时辰,公主眼圈儿是红的!”小太监小声道, 给他透信。   赵宗宁眼圈儿红?怕是看错了吧。   赵世碂点头, 将腰间的荷包解开, 扔给他:“拿去吧。”   小太监连连行礼,他则是大步往福宁殿走去。   他原本还怪赵宗宁又来打扰他与赵琮,只是等他走进福宁殿时,他也惊着了。   赵宗宁竟然真在哭!   虽说不似其他小娘子哭得那样娇气, 眼圈却的确是红的。他一进去, 绕进隔窗, 赵宗宁抬头看他。赵宗宁红着眼圈,怕也觉着自己丢人,却又无法掩饰,回身又埋到赵琮肩膀里。   赵世碂反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赵琮抬头看他,叹气:“回来啦?”   “是,这, 公主怎的了?”   “唉。”赵琮再叹气。   “哥哥不许说!”赵宗宁的声音竟然是沙哑的,想必方才是真哭得厉害。   赵琮轻声道:“都是自家人,他担心你呢。”赵琮无奈道,“江谦定了亲,下月便要成婚。”   赵世碂听了,不明所以,这有何好哭?   他不解道:“你心中又没他,你哭什么?”   赵宗宁气急,埋在赵琮肩膀内哭得更甚。   赵琮心疼地直哄:“好了好了,不哭了。”   赵世碂再一想,明白了。赵宗宁从小就是要什么有什么,先前是郡主,后来又是公主,整个东京城的小娘子都爱绕着她转。她即便不喜爱江谦,可是她想要招江谦做驸马,江谦却拒绝了。拒绝便罢,转眼间,江谦便火速定亲了!   她是哭她的面子啊。   果然,赵宗宁哭着哭着便道:“好些人都以为江谦要给我做驸马的!不做就不做吧,偏偏转眼他就去娶其他人,那人还与我不对付,从前说过我的不好!”   难得一哭的公主殿下哭起来,也实在很骇人。赵琮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连声道:“哥哥给你找个更好的,比她更俊俏的!”   “面子已经被人踩在脚下了!”   赵琮也无奈:“江谦行事甚佳,人品也好,虽与你无缘,哥哥总不能拿他给你出气吧?”   赵宗宁也从未真想过要拿江家出气,她是很懂事的。只是她想到江谦那样落她的面子,她心中就难受。   赵世碂看赵琮心疼成那样,出主意:“你别哭了,明日里我找人往城中放些消息。就说,说江谦身子不好,说他不能人道——”   赵宗宁啐他:“说这样的话,羞不羞!”   “这不替你出气?”   “他不值得本公主这般出气!”   赵世碂笑:“那你为何还要哭。”   “你——”赵宗宁的睫毛上还挂着眼泪珠,被赵世碂给说绕了,反倒忘了哭。   赵琮也笑出声来,再道:“行了行了,别哭了,你瞧,朕的衣衫都被你哭潮了。”   赵宗宁一瞧,果然是,她不好意思道:“哥哥去换身衣裳吧。”   赵琮又劝了她几句,起身去换衣裳。夏日里头衣衫薄,浸湿了,贴着皮肤,对身子无益。他去换衣裳,赵世碂坐到赵琮的面子上,对她道:“你又不欢喜人家,何必如此?”   “你懂什么!”   “我比你懂得多了去了。”   “得了吧你,这么大个人了,睡觉还要贪着哥哥睡!”   赵世碂笑,其实赵宗宁真的很有意思。她看似不羁,家中养着戏子,还的确有面首。实际她也拥有赤子之心,于这些事情上头是一窍不通。他劝道:“你们府上的孙竹蕴不错,你可以招他做驸马。”   “他说他活不了多久,不愿。”   “……他倒坦诚。”赵世碂再劝,“你有何好急?将来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心爱之人的。”   赵宗宁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我知道,哥哥也这么劝我。只是我被人落了面子,不痛快!”   赵世碂给她倒了一盏茶:“公主殿下,来,请喝茶。”他说着,还起身,弯腰,毕恭毕敬地将茶递到赵宗宁面前。   赵宗宁破涕而笑,旁边的澈夏等人纷纷跟着笑。   赵琮换好衣裳回来,站在隔窗后,见到里头这样,不觉也露出笑容来。赵世碂若是真想讨好一个人,实在是很受用的。他的妹妹,脾气那样不好的人,不也被逗笑了?并伸手接过茶盏去喝。   赵琮心中忽然有些得意,小小年纪就懂骗人,又有心机,说杀人便杀,在外头那样凶神恶煞又如何。在他面前,在他的亲人面前,赵世碂仿若另一个人。   这一面,都是为了他。   而这个人,是他的。   赵宗宁这晚没有出宫,只是福宁殿也不好住,她去钱月默的雪琉阁住。   赵琮今日见了许多大臣,身上有些疲,早早便洗漱好,躺到床上。赵世碂坐在床边,给他讲今日出去都做了些什么,又给他讲同僚惧内的事,讲得格外活灵活现,将赵琮讲得不时笑。   直讲到戌时末,染陶进来说陛下要睡了,明日还有朝会。   从金明池回来后,赵世碂都是睡在侧殿的,那几日赵琮身上格外不舒服,又要早起上朝,他怕自己在这儿碍事,他总忍不住要与赵琮说话。   今日,他却不想回侧殿睡。   染陶见他丝毫不想走,便笑着看赵琮:“陛下——”   赵琮也笑,对染陶道:“你先出去吧。”   “是。”   染陶一走,赵世碂便趴到赵琮怀中,将下巴卡在赵琮肩膀上,轻声道:“我今晚能不能同你睡在一处啊?”   赵琮伸手慢慢抚着他的后脑勺,头发滑溜溜的,摸起来特别舒服。   赵世碂又将耳朵在赵琮的脖颈处蹭了蹭,蹭得赵琮有些痒,不自觉又笑。   “陛下,行不行哪——”   “前几日怎不留下来呢?”赵琮也轻声说话。   “怕扰到陛下休息啊。”赵世碂声音中带着几分可惜,“今晚忍不了,想要抱着陛下睡。”   “到底是谁教你这样说话?”   “无师自通。”   赵琮再笑,掌心中,赵世碂发丝的触感是酥酥的,耳畔,赵世碂话音的触感更是一路酥到心底。   “陛下?”赵世碂再问。   赵琮没回话,也未抬头看,而是伸手摸到他的发髻,一下便抽出他的玉簪,并用手拢了拢。赵世碂的长发缓缓洒落,也散了一肩膀。   这就是答应了,赵世碂高兴地保证道:“陛下!我什么也不做的,只抱着你睡觉!”   赵琮手中玩着温润的玉簪,声音似有似无:“其实做些什么也无妨。”   赵世碂不可置信,半晌才抬头,转向看赵琮。   赵琮对他弯眼笑。   赵世碂不由傻傻一笑,低头便覆盖住赵琮。   他的长发与赵琮的长发渐渐缠在一处,再也难分你我。   夜已深,宫中各处的灯火都暗了不少,几乎人人都已睡着。   雪琉阁内,钱月默还靠坐在床上。飘书从外进来,走到床边,说道:“娘子,您放心吧,婢子又去看了眼,公主歇得很好。您亲手炖的那盅汤,公主是喝了才睡的。”   钱月默点头,眉间却紧蹙,不由说道:“江家那位郎君,实在不是个东西!”   飘书点头:“婢子也不解,做驸马是天大的好事儿啊,旁人盼还盼不来,他竟然——”   钱月默伸手轻拍一下床板:“不做驸马便罢了,还娶东京城内的小娘子,非得叫公主不高兴呢!”   “正是!他该回洛阳娶亲才是!娘子可还记得,当年您还在闺中,有回去花宴,那位罗家四娘子还与公主争吵过?”   钱月默更气:“记得!罗四娘品格坏!”   “这样的小娘子,那位江郎君也敢娶,娘子别气了。可见这位郎君是个眼瞎的,公主不招这样的人做驸马,才是天大的福气呢!”   飘书这么编排一通,钱月默心中痛快不少,她道:“将扇套拿来。”   “娘子还要做?”   “收个尾便能制成,明早正好给公主带回。”   “娘子——”飘书还要再劝。她之所以跟着那样编排,就是想让她们娘子早点痛快,也早点歇息啊!哪料她痛快了,还不愿睡,还要再做针线活?但她也没法子,只好再去拿来小簸箕。   钱月默靠床,借着烛光,做到半夜,终是将这扇套给做好,她松了口气。   此时,赵宗宁正睡得香。   福宁殿中,赵琮也沉沉睡去,赵世碂继续他的“盯人大法”,再度盯了赵琮一夜。   卯时,染陶来叫陛下起身,撩开帘子便见到赵世碂亮而有神的双眼,暗自心惊,郎君这又是一夜未睡啊?哪能常这样!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怎能总是不睡?   赵世碂却是真不困,他看着赵琮只觉得心中踏实。   赵世碂能察觉出自己的这股疯狂,他也不知别人是否也是如此?   但他不觉怪异,他享受地徜徉其中。   赵琮醒来,染陶到底怕伤了赵世碂的身子,与他说了这事儿。赵琮听罢,十分气,强制要求赵世碂躺回去睡觉。   赵世碂轻声道:“陛下亲一下,我再睡。”   染陶一愣,捂嘴笑:“陛下,婢子去外头等您。”   赵琮难得又有些不好意思,他将赵世碂推到床边:“快睡。”   “陛下……”   “别装可怜。”   赵世碂坐在床边,索性伸手抱住赵琮的腰。赵琮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与他讲道理:“这样大的人,怎能不睡觉?你往后夜里要再是盯着朕,就再也不许歇在这处!”   “……”   “听到没?”   赵世碂闷声道:“知道了。”   “松手,朕要去上朝。”   “从此君王不早朝?”   赵琮被他逗笑了,主动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一口,笑道:“这下总能乖乖睡了?”   “行吧……”赵世碂不情不愿地松手。   赵琮将他推到床上:“快些。”   赵世碂自己拉上被子,乖乖道:“睡觉。”   赵琮替他放下幔帐,松开他的手,转身出去,走到一半——   “陛下。”赵世碂叫他。   赵琮回身,赵世碂从幔帐中探出脑袋,故作可怜地说:“早些回来啊。”   赵琮忍俊不禁,心生一种丈夫出门上班,妻子在家等候的诡异反差可爱感。他配合地点点头,转身走出殿外。   往垂拱殿走的一路上,赵琮始终面带笑容。   赵世碂太贴心了。   自己养大的就是好,永远不需担心他会背叛自己,自己也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很感激老天爷让他来到这里,再遇到赵世碂。   哪怕这般体弱,那般每日都顶着巨大压力做这皇帝。   总之,有赵世碂就好。 第158章 “抱抱我们小十一。”   过了端午, 天气渐热, 自当年在后苑捡到赵世碂后,赵琮其实已过了许多个夏日。甚至有两三年, 因为蝗灾, 夏日格外炎热, 炎热到所有人印象深刻。但比较起来,似乎还是捡到赵世碂的那个夏日最令人难忘。   如今五年已过, 人再度回到身边, 赵琮只觉得万事顺心。遇到再要紧复杂的事,宽了心想想, 似乎也都不算个事儿了。   五年来, 大宋有了许多变化, 还是能够看得到的实实在在的变化。   今年的夏日,辽国与西夏的使官也纷纷往开封而来,西夏由西北而来,辽国则由正北方而来。   耶律钦也已有五年多未曾踏上过大宋的土地, 一过边界, 他们便往河北东路行去, 由东路过西路,最后进开封。但凡从辽国来宋,都是这般走陆路的。耶律钦到底五年未曾来过,路上他不禁就掀开帘子看。一看便一愣,往常路边荒芜的田地此时竟都是绿油油的。   他“啧”了一声,再看看一旁跟车的侍卫们, 大家面上竟一点儿惊讶也无。他不由伸手招来一人问,侍卫笑道:“大人,自大宋皇帝亲政后,这儿就开始种上了。”   “田地里种的可是水稻?”   “正是。”   “此处种水稻,竟能长得这样好?”耶律钦再将帘子一合,拧眉不说话,马车依然往前行,他回身问坐在一旁始终闭目养神的青年,“阿辞,你说这大宋皇帝到底是真聪明,还是被人操控?当年我倒也见过他,没觉着他有多机敏。这几年,我在大辽听闻他的那些事儿,还当真有些不信。”   顾辞缓缓睁开眼睛,不慌不忙道:“依大人的能耐,见了他一面自能知晓。”   “啧。”耶律钦心中不痛快,也有些烦乱,便没再继续问下去。   哪知这一路,他见到的不仅是多出的田地,还多出了许多河流。耶律钦再度掀开帘子看,不等他问,顾辞悠闲道:“应是从东海引来的海水,海水引到梯田中能种盐,将盐都提出来,变淡的海水得以灌溉田地,又能形成这大大小小的河流。且有了这些盐,倒省得再从南方运盐来,倒又省了一大笔的人力与物力,免去了时间浪费。盐倒罢了,只是大人,宋向来不缺水,便是多了这么些河流也是无碍的,他们从来不是以骑兵治天下的。大人以为这是为了什么?”   耶律钦愤怒地再度盖上帘子。为了什么?一块平整地儿都没有,不是多出块田来,便是穿了条河流,他们大辽全是骑兵!真要打起来,如何打?马都不能撒起欢来跑!再者,宋的制船技术一向精湛,宽些的河流里用上几百搜小船,他们就是有千匹马也不够跟人家打的!   这五年,大辽也不是没有派过使官来大宋。只是大辽国内,人人都在为了皇位争夺不休,派来的使官寥寥可数,也无甚用处,真正得用的人谁愿意这个时候离开大辽?   倒也听使官提起过宋的这些变化,只是他们谁愿意相信?宋在他们看来就是孬种,当年都快赢了,还主动要跟他们签合约送东西。且宋向来文强武弱。终究是他们太自大,不过五年,不亲眼来看一眼,谁能相信这些变化?   但是耶律钦心中还抱有幻想,河北东、西路是军事重地,自要重视,离大辽越近的地方越要在意,怕是往前头去一去会好些?   只是令他失望了,往前头的确是更好,却不是他要的那种好,人家是真好!越往南行,便发展得越好,尤其是水稻,长得更多。   靠近乾宁军时,他还特地打起精神,以为又要受刺激,结果只看到几列兵士过来给他们行礼。他心中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宋的军士还是这么弱啊!   只是再行一百里,一日之后,他们将要到达沧州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他睁眼,有人在外道:“大人,大宋沧州知州与知乾宁军大人在前头!”   耶律钦一愣,他如今虽已是大辽的宰相,但作为使官去开封见皇帝,经过这些地方,官员见他一面也无碍,只是特地迎到这里来,似乎有些过?   他虽愣,却也是身经百战,十分镇定地走下马车。   待他与知州、知军两人相见,见到他们身后跟着的人,他面上虽“呵呵”笑,心中却是在痛骂。   这是什么?!   后头那些乾宁军竟连铠甲都穿上了?手上拿的又是什么新武器?这是炫耀来了?!   他只能继续笑着与官员应酬,沧州知州还要留他在沧州住一晚,他连连称要赶去开封,出了沧州城住驿馆便是,才免去这番“好意”。知军还问是否需要他派乾宁军护送他去开封,他忍了又忍,才能笑着婉拒。   他一回到马车,便忍不住拍了一下车中的矮桌。   可这压根没完,直到他们的车队进入沧州城,再出沧州城,乾宁军与沧州所属的厢军的确一路跟随他们,看似护送。耶律钦越看越气,这些厢军大多同样身量,且着同样的服饰,身上都佩刀,看起来都很精神。   他心中却也越烦闷,这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了,他明知原因,还是不禁便道:“往日里,宋朝的这些厢军皆是些歪瓜裂枣,都是禁兵挑剩下的,怎的不过五年未来,连厢军都变了许多?!”   “宋朝皇帝说好的都紧着中央禁兵也是无用的,重新编了一回,京中拨出两成禁兵分到各州府。河北东、西路格外重要,怕是分的就格外多。再者,如今厢军招募的规则也改了,据闻审核严厉了不少。宋朝皇帝说,如今是平和时期,宁要精,不要多。”   “嗬!他倒有信心得很!”   顾辞笑:“那大人倒是说,您看了这些,这几年内,您可愿意与宋朝打?”   “打?才到沧州,就给我这么一个下马威!还不知前头是什么呢!他们明摆着就是刻意为之!”耶律钦心中特别不痛快,说到打仗这回事儿,往日里都是他们压着宋打的,不过五年——偏偏这五年,人家大宋不停往前跑,他们?别提了,光顾着搞内斗了!   他再看顾辞:“你说说,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就一跳大神的,我懂什么。”   “阿辞,我当你是知心好友,你又何必这样说?”   顾辞点头:“那我问大人,你如今当这宰相,可当得痛快?”   “痛快个屁!宋朝那个老太后不是个东西,大辽的老娘们更不是个东西!我辛辛苦苦拱她上位,她让我当宰相。嘿!人家倒精明,这个时候倒知道效仿宋朝的,也搞个左、右相来!权力全是她那个哥哥的!什么狗屁右相!我问她要个‘于越’都不给!听说我要来宋朝,立即拍手送我,她怕是指望我死在开封才好呢!”   “她没情义,大人就这么下去?”   耶律钦冷笑:“做梦。她跟她那个只会吃奶只会哭的儿子懂什么?她的位子是我帮她争来的!”   “但是人家现在有权有名望,那些个正经皇子都不说话了,您有什么?”   耶律钦语塞,他原本就是一个破落王爷的私生子,太后利用完他,将他一脚踹开,他还真的什么也没了。   他气道:“那该如何是好?我咽不下这口气!”耶律钦有些小心思,但还是更善于打仗,这些玩心眼儿的事,还是得靠顾辞。过去五年,也是顾辞教他如何帮太后,他很信顾辞。   “眼下不就有个好去处?”顾辞抬眼,拿书在他面前晃了晃。   耶律钦正睛一看,是一本介绍开封府内吃食的玩乐笔记。   他犹豫:“宋朝皇帝能帮我?当年我可没少看他的好戏,这几年的作为看来,他似乎真不是个简单人,怕是也记恨着。”   “大人,帮忙这回事儿,有来有往,若是双赢,谁不愿意?他若是聪明人,更知道把握机会。再者,即便是利用,与宋朝皇帝相互利用,总好过您单方面被利用吧?”   耶律钦乐了:“你说话就是中听!就是这个道理!”   顾辞笑着继续看书。   耶律钦立时又有了精神,他也是不惑的年纪,没时间再耗下去,先当上皇帝才是要紧。这日子能爽一天就是一天!辽国那帮耶律家的人不把他当回事,他又何必把他们当回事儿呢?   他正乐着,顾辞又悠悠道:“大人,西夏这回可也有使官派去呢,您别忘了,他们李家,不比耶律家干净。李家那么多个儿子,个个生龙活虎着呢。”   耶律钦思索片刻,掀开帘子道:“这一路不在驿馆休息了,省着时间,快些到开封府!”   “是。”   他可得抢在西夏前到。   他们纷纷加速赶往开封时,赵琮接到了谢文睿的来信。   算来,谢文睿去登州也已有好几个月,赵琮本打算入秋后,亲自去趟登州,与女真首领完颜良见面。这会儿谢文睿写信来道,女真与辽国于边境处起了些许摩擦,辽国太后行事与孙太后有几分相似,只要位子稳,其余皆可大事化小。   只是女真那方摆明了不愿化小,辽国只得多给他们牛与羊,岂料女真胃口已养大,这般还不愿,又自称将要向大宋称臣,要请大宋皇帝出面处理此事。这摆明了,女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挑拨辽与宋之间的关系。   其实是女真已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已知道如何拿乔。   谢文睿信中难以言得清楚,便打算回来亲自见一面陛下,商议此事该如何,此时已在路上。   人心向来如此,好好待着,总是会养大的。赵琮派人去路上与谢文睿汇合,侍卫领命而去。   赵世碂走了进来,见赵琮面色不好,担心问道:“陛下怎的了?”   “你看看。”赵琮将谢文睿的信给他看。   赵世碂看得极快,看罢便笑道:“陛下,这事儿不算什么。天底下谁不是如此?好吃好喝待着,反而容易起异心。”   “这才多久?把咱们大宋当冤大头?”   “那咱们也把他当冤大头得了。”赵世碂坐到他身边,笑嘻嘻道,“阴他一把。”   赵琮还当真少做这样的事,他看赵世碂:“怎么阴?”   “他挑拨你与辽国,咱们也挑拨呗。待辽国的耶律钦来了之后,陛下便说当初孙太后签的合约快到期限,大宋与辽国相处融洽,本打算续这约。但应女真要求更多,咱们负担不起,不得不更改。总之就是把咱们说得无辜些,将女真说得更无辜,越无辜,耶律钦越不痛快。”赵世碂说的得意,“到时候既免了与辽国续约,还能挑拨他们,且不让完颜良如意,多好啊。”   “耶律钦又不是傻子,他能信?”   “陛下,这不还有顾辞么。再者,辽国太后掌权,将耶律钦踢出来,他能痛快?他此刻怕是恨不得与您搭上关系呢。”   赵琮一想,是啊,他把这位给忘了,说到顾辞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他难得起了八卦心理,小声问道:“你说,谢文睿是否知晓顾辞要回来,才特地要回开封?”当年永兴军路那边有再要紧的事,谢文睿也不愿放下公事亲自回来。   赵世碂笑:“怕是有几分可能。”   赵琮也笑,倒也没怪谢文睿,多年不见心上人,他懂。   “文睿这些年来也不容易,只是不知顾辞何时才能接受他的心意。”   赵世碂却道:“那是谢文睿自个没本事。”   “你怎能这样说?”   “谢文睿就是面皮太薄,那样喜爱顾辞竟也能忍?”   “每个人的性子都不同,且文睿这些年来为朕办事,也从无空闲时间,朕都觉着有些亏欠他。”   “谢文睿若是能豁出去,死缠烂打几个月,顾辞还能不从?”   赵琮语塞。   赵世碂得意一笑:“若是陛下不应我,我是不怕丢面子的,缠也得将陛下缠到手。”   “……”当初若不是突然来那么一个刺客,按照赵世碂那个暧昧法,怕是两人离互通心意也快了。赵琮看赵世碂笑得那样得意,特别讨喜,不由便朝赵世碂伸双手,“来。”   “陛下。”赵世碂走到他面前,跪下。   赵琮将他抱到怀里,轻声道:“抱抱我们小十一。”   “陛下……”赵世碂将脑袋埋在赵琮的腰间,觉着自己都快要被赵琮这样的一句话给暖化了。   能够喜爱上赵琮,并与赵琮心意相通,真是好。   被这样的赵琮抱着,这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赵琮再也别当这个皇帝,他也再不关心这些俗事,彻底忘却上辈子的纷纷扰扰。他与赵琮到一个只有他们俩的地方,建座大宅子,养着喜欢的花草,赵琮坐在亭中看书,他为赵琮画画像。   那样的日子得多好啊。   拥有这样想法的他,是他也从未想过的,但即便变得这样陌生,他也心甘情愿。   只可惜赵琮不能不当这个皇帝。   他暗暗叹气。   为了这样的赵琮,与这样的心意,他只能更好地待赵琮,也更好地替赵琮办事儿。   他要赵琮即便当着全天下最累的差事,也能尽量无忧。 第159章 “陛下,我是最知道你的人。陛下呢?”   赵世碂从前是多么在意权与势的人, 渐渐变成这般, 他自己也未想到。他只想每日与赵琮在一处。   兴许这个想法的确有些没出息?   赵世碂已懒得去在意出息与否。   赵琮是他重生一世最大,以及唯一的收获。   但他依然不能将这些话告诉赵琮, 他总不能大喇喇地对赵琮道:别当皇帝了, 咱们浪迹天涯去!   赵世碂自己想到, 先笑了好几回。   赵从德与赵廷依然逃脱在外,目前得知的情况是, 赵从德的确没逃往太原府。有汝州一带的村民在附近河流发现一批顺流而下的木板, 瞧起来似是砸裂的马车木板,介于人人都知道京中在抓逃走的与太后娘娘私通的侍卫, 若是谁举报有效, 将有一百两白银的赏银。   一瞧见这样奇怪的东西, 村民立即上报官府。   汝州离得近,赵世碂亲自带人去看,木板的确是由原来的马车砸烂而来,只可惜上头没有徽记, 更是寻常木料, 难以找到根源。但好歹算是有了个方向好查, 他派人沿着河水往上流去查,就在开封府城郊的地方,竟在一处发现一匹马。   那马也没个绳子绑着,已将周边的草儿吃了个干干净净,可见已在那儿待了许久,竟然还留在原地。   侍卫们觉着那马有文章可做, 牵回去给赵世碂看。   赵世碂一时间也看不明白其中的关系,倒是难得看到这样认地的马,可见养得很好。养得这样好,为何还抛弃此马?可见他们是坐船逃跑的,否则怎能舍弃这样一匹良驹。   虽说暂时还不能完全理清其中关系,倒是能确定一点,赵从德有八成的可能是往西南方向跑了。   黄疏在广南西路为官多年,林白如今也在广南西路,赵世碂更是对广南西路了若指掌,这个消息于他们而言都算是好消息。   赵琮立即传信于林白,林白如今在融州融水县知县的任上。若是赵世碂想过边境去西南夷,必要经过此地。这般看来,当年赵琮派林白去融水县倒也算是预见之举。   赵从德有了蛛丝马迹,赵廷却还没有,赵世碂每日均要派人去问孙筱毓的乳母。   这一日,他亲自去问,乳母只道依然未有信传来。赵世碂已不觉失望,甚是觉得寻常。他回身打算去元家茶楼,与钱家两位郎君打交道的几人有事要禀报他。他到得过早,还不等人来禀报,倒先听到茶楼中的人又说上了新文。   本来,太后娘娘与侍卫私通的事儿太过轰动,毕竟当日那么多人亲眼所见,而且侍卫还给溜了。事后,陛下又道娘娘诚心改过,自愿入道门,陛下还给娘娘建了座道观。一连串的都是谈资啊!城中百姓这些日子就指着这些聊了,聊得不亦乐乎。   不料今日他们却聊起了其他人,他们提到了新近大红人江谦。   江谦本与罗大人家的四娘子定亲,下个月便要成亲,罗四娘却跑了!留下一封信,说是不愿嫁给江家大郎,还说要效仿宝宁公主,做一个自由的女子,即便终身不嫁,也不嫁给那不爱之人。   赵世碂本在喝茶,听到这话差点没喷出来。   如今的小娘子倒是一个又一个地令人捉摸不透,他还要继续听,那些人来向他回话,他可惜地去楼上包厢。   跟钱家二位郎君关系最好的那位,已去过钱府一回,他将钱府中能见到的摆置与房屋构造与赵世碂汇报一遍,又递上一套文房四宝:“小的去的时候,钱商恰好也在,他送的。”   赵世碂拿起一看,不过就是寻常文房四宝,毫无特殊之处。   他放下,交代道:“你不要急于询问,莫要露出破绽来。”   “郎君放心,小的知道。钱商对小的印象还不错,说是月末要为两位郎君授课,还邀小的同去。”   “你去便是,他讲些什么都是无所谓。好好瞧瞧他的字迹,以及他案上的书籍。”   “是。”   赵世碂将一通事安排好,便准备回宫。   他却又想到江谦的那件事儿,有些担心赵宗宁,便将马调了个头,先去公主府。   赵宗宁倒好,夏天热,她将头发束成发髻,又似男子一般穿了身长衫,在与孙竹蕴下棋。   孙竹蕴回头见他,行了揖礼,转身退下。   赵世碂想到因孙竹蕴,他差点儿就要被赵琮误会,不免又多看孙竹蕴几眼,赵宗宁直接拿起一颗樱桃砸他的脸。他接住樱桃,这才回头。   “来我这儿做甚?”赵宗宁不客气地问。   “罗四娘跑了,你可知道?”   赵宗宁“哼”了声说:“活该!”   “罗四娘跑前,留信说是要效仿宝宁公主呢。”赵世碂笑。   “别笑话我!罗四娘当年与我有仇,她倒好,临跑了还要陷害我!回头又要有迂腐之人到哥哥那儿说我!真是气,江言欢不是个好东西,他看上的小娘子也未好到哪儿去!”   “江言欢的新娘子跑了,你去求陛下为你赐婚哪。”   “出的什么馊主意!”赵宗宁一拍桌子,便赶他走。赵世碂来这儿,就是想看看赵宗宁好不好,毕竟上回赵宗宁气得都哭了。此时见她还能训他,便知道不受影响,他也好回去跟赵琮说。   既如此,也不用再赶,他起身便走。   临走前,赵宗宁又叫澈夏去拿来一个锦盒,递给赵世碂:“替我带给淑妃。”   “给她?”   “她给我做了个扇套,据说是连夜赶制的,回礼。”   赵世碂心中一动,忽然想到撞见钱月默哭的那晚,便话中有意地说:“你跟她相处得倒是不错。”   只可惜赵宗宁没有意会,随意地“嗯”了一声,继续赶他走。   赵世碂回到宫中,把锦盒送给钱月默,他观察着钱月默的表情。   钱月默已是尽力收敛,嘴角却还是不住上翘,当着他的面便打开了锦盒,里头是根金簪。镶的红、绿宝石恰好打成樱桃模样,仿若淋了水的樱桃,令人看着都想要吃一口。   “外头还有一筐樱桃,也是公主给的。”   “谢谢十一郎君。”钱月默立即行了个礼,手中却舍不得放下金簪。   赵世碂又瞄到桌上的皮毛:“大热的天,娘子拿这些出来做什么?”   钱月默立即道:“我为陛下缝件披风穿,我手慢,这会儿做,天凉了才好赶上穿。”   赵世碂如今看她顺眼了不少,勉强能够接受她为赵琮制衣赏。他伸手摸了摸那些皮毛:“料子不错。”   钱月默此时心情好,便笑道:“都是西夏那处送来的。”   赵世碂的手一顿:“西夏那处常给娘子送这些?”   钱月默巧笑:“是啊,陛下也知道的。”她当年还曾为西夏使官传过话呢,也是靠这事儿才能取得陛下信任。这些年来,西夏但凡往宫中送东西,其他嫔妃没有,她这儿的一份都是少不了的,她也早已告予陛下知道。   钱月默独自高兴地看金簪,赵世碂低头看着皮毛料子还在沉默。   西夏这也太过了,似乎对钱月默太过殷勤?要么是钱月默曾替西夏做过什么,要么便是他们有求于钱月默。   可是钱月默不过一介宫妃,有什么值得西夏去求的。   再者,这常给钱月默送东西的西夏人,又是属于谁的势力?   他收回视线,见钱月默高兴成这样,心想再送她一份大礼。   他道:“娘子是否知道,江家大郎被罗家退亲的事儿?”   “啊?”   “罗四娘不愿嫁予江谦,逃了。”   “……”   赵世碂说完想说的话,便出门离去。刚走到门外,便听到钱月默痛快拍桌子说“活该”。   赵世碂嘴角露出笑意,他若是没猜错,钱月默是喜爱赵宗宁吧?   他能喜爱男子,钱月默为何不能喜爱女子?   这可就十分有意思了。   不过他有素养,不会将此事告诉他人,好歹钱月默也是真心实意地给赵琮炖汤水喝,尤其钱月默若真喜爱赵宗宁,他更该高兴。   说明钱月默的确对他们陛下没有一点儿奢望哪。   出宫走了一圈,有遗憾,倒也有所得。他瞧了瞧日头,已是快到赵琮回福宁殿的时候,他索性去崇政殿等人。   门口的守门太监很熟悉他,见他过来便笑眯眯行礼,他现在身上常带着银子,解了荷包便给小太监。他还未走进正殿,忽然身后急急走进几人,他回身一看,是当初派出去跟着杜诚的侍卫。   侍卫也见到了赵世碂,立即行礼并激动道:“郎君!下官有要事禀报!”   “快进来吧。”赵世碂也不拖延,带着他就进去。   赵琮在独自看奏章与信件,见赵世碂眼中一亮,刚要说话,又见到眼熟的侍卫,他立刻先问:“你们钟大人有事派你回来向朕禀报?”   侍卫跪下,抬头高兴道:“陛下!咱们跟着杜诚跟了这么多日子,跟着他去青州,再去海州,这些下官们都写在信中禀告陛下的。陛下也知道前些日子,杜诚又往应天府的方向返,钟大人接到陛下的信,原已打算将他抓回来。只是咱们也没想到,他在应天府待了半日,竟然自己就回开封来了!钟大人依然带人暗地里跟着,派下官回来先报予陛下知道!”   “他在开封府哪处?”   “在城郊。”侍卫说了个地方。   赵琮挑眉,赵世碂说道:“这不是陛下春日时,亲耕的地方?”   “正是!”侍卫拱手。   赵琮挥手叫侍卫先下去,回头看赵世碂:“你说这杜诚什么想头?害了自己的亲叔叔,竟然还回开封府,又去了这么个地方。”   赵世碂思索一番,说道:“他怕是生起了悔意,有意弥补?陛下当初逐他出东京城,他也不敢堂而皇之回来,便躲在这个地方,只等明年春日您再去?”   弥补?   若真是,那就好了。赵琮早就想把郑桥给撤了,只是他再是皇帝,也不能一点儿差错也没有就把好好的一个副相给撤了。既然杜诚已回来,赵琮也不再拖延,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要去这一趟,把杜诚的嘴给撬开。   赵琮笑问:“明日可想出宫?”   赵世碂的眼睛立刻一亮:“陛下要和我出去玩儿?”   “成日里就想着玩,朕是去看你的醋坊!”赵琮故意道。   “啊?”赵世碂做出一副不解样貌来。   “小呆子!”   赵世碂这才收起那番刻意的不解,笑道:“陛下是要去见杜诚罢。”   “就你知道。”   赵世碂拉住赵琮的手,忽而浅笑:“陛下,我是最知道你的人。陛下呢?”   赵琮反手握住他的手,并未说话,只是对他一笑。   但那一笑,已能言明一切。 第160章 “就是诱惑你啊。”   趁两国使官还未来, 他们俩也不拖延, 恰逢两日后有时间,他们俩便往城郊去。   不便暴露行踪, 赵世碂也未骑马, 与赵琮一同坐在马车中。原本总是陪赵琮的染陶, 坐在后一辆的马车里。   多年已过,赵琮的身子到底比从前好了些许, 不至于坐一回马车便要再晕一回。但是坐在马车中, 来回几个时辰难免还是难受。马车内空间大,其中摆了张固定的矮榻, 刚好够一人躺着。赵世碂坐得靠角落, 赵琮初时还坐着, 坐了会儿有些难受,赵世碂便将他的双腿抱上榻,给他身上搭了条薄被,再将赵琮的上半身与脑袋揽在怀中。   赵琮调了个最舒服的姿势, 靠着他闭上双眼, 也不说话。   赵世碂得意道:“陛下, 与我一同坐马车舒适吧?我能这般抱着你。”   赵琮往后仰去,睁眼看他。   赵世碂见他不说话,还又得意再问一遍。   赵琮笑:“幼稚。”   “啊?”   赵琮索性伸手掰下赵世碂的脑袋,亲了亲他,亲完正要松手。赵世碂的眼睛一眯,迅速反客为主。赵琮的嘴角一翘, 落得轻松,手也渐渐松开。赵世碂却将赵琮的身子一转,直接抱到怀中亲吻。   两人,一个十六岁,一个二十一岁,都是已经尝过滋味儿的人,又都是心爱之人,本就是最不能诱惑的时候。偏偏赵琮是那副身子,赵世碂从来不敢轻举妄动,近来连亲吻都少,赵世碂就怕亲上火,自己出了差错,伤到赵琮。   只是此刻——   赵世碂离开赵琮的唇畔,望进赵琮眼中的最深处,眼神也变得深远。面上哪还有方才的乖巧与讨喜,已变为凶狠,甚至带着几分侵略。赵琮看到他的这份神色,并不害怕,反而露出几丝揶揄。   都是男人,谁对谁没有控制欲?   赵琮其实很喜爱看到赵世碂这份神色,凶狠、侵略,夹杂着少年特有的情欲未满而起的诱惑感,这些于赵琮而言也都是巨大的诱惑。赵琮下意识地又去亲赵世碂,赵世碂被他吻住,勉强再离开赵琮的嘴,哑声道:“陛下,不要诱惑我。”   人胡闹起来是没有边界的,也是没有预告的。   赵琮也不知为何,不受控制地再贴上赵世碂的脸,轻声道:“就是诱惑你啊。”   “……”   赵世碂往前扑去,将赵琮扑到榻上。   赵琮身子一跌,往后仰去,还未回过神来,赵世碂的身子便已覆盖住他。与此同时,赵世碂的手掌牢牢拢住他的后脑勺,他的脑袋一点儿也没磕着。赵世碂的掌心暖融融的,赵琮不仅后脑勺在暖,连带着整副身子都暖融融的,尽管这是夏日。   赵世碂撑起另一只手臂,眯眼看赵琮。   赵琮轻声道:“待会儿还有正事要办,不可以。”   赵世碂依然眯眼。   赵琮再笑:“但是除此之外,都可以。”   赵世碂也不再忍,再度压下身去,慌乱而又直接地去轻咬赵琮的鼻尖,赵琮略疼,赵世碂再轻舔他的鼻尖,随后便一路吻下去。   赵琮伸手轻抚赵世碂的后背,声音也渐渐变哑,他叹气道:“朕的乖十一啊。”   赵世碂的后背一僵,随后行动更为凶猛。   赵琮轻声笑。   到城郊后,染陶急急下马车,刚要到前头去扶陛下,福禄弯腰将小板凳放到车旁。   赵世碂却先跳下了马车,回身伸出双手穿过赵琮的腋下,直接将赵琮抱下马车。   染陶与福禄:“……”   赵琮笑眯眯:“进去吧。”   “是……”染陶、福禄带人一同进去。   赵世碂的脸上这也才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杜诚是个正经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压根不知道这些日子不仅有人跟着他,还有两方人马为他这条命来回打了几回。他心中有愧,也有鬼,在外绕了一圈又悄悄回来,打算等明年春天见了陛下,为叔父伸冤。   他身上有些许盘缠,向村民赁了个空闲的屯粮的屋子住。这日到了午时,他肚中饥,打算出去换些饭来吃。哪料他刚出门,便见有一拨人往他走来。他定睛一看,为首的人是陛下啊!   他此时胆子甚小,往后一退,本想溜,脚底板却软得很。   不待赵琮他们走近,他自己倒先哭着跪下来,连连说道:“陛下,臣有罪,臣有罪啊!”   杜诚招得干干净净,将郑桥是如何诱惑他,许诺他多少东西,又给了他多少银子都说尽了。只是他并不知郑桥背后还有人,他也想不到这一点。他招干净了,还惦记着杜誉,哭着求陛下严惩郑桥,求陛下还他的叔父清白,还说自己不配为人。   这样倒叫赵琮还勉强觉得杜诚尚有救,最怕那些做了恶毒之事后还不知悔改的。   赵琮将杜诚带回宫中,翌日的朝会上,令他出来指正。   郑桥怎么也没料到杜诚竟然回来了!他跪到地上,再无话可说。压着郑桥,赵琮当场派人去他府上搜东西,搜出来许多金元宝。郑桥的夫人虽不知丈夫到底做了些什么,但是常见丈夫往家中的庄子里头藏金元宝,便猜测那是贪污而来。她不敢反抗,且也贪恋金银,一直帮着保密。   此时看到禁兵上门,吓得把这些都给招了。   禁兵们搬了十来箱的金元宝回来,赵琮就令他们将那些箱子摊在殿前,夏日耀眼阳光下,金元宝似乎比日光还要耀眼。   赵琮亲自走到殿前,指着那些金元宝好好地发了一通火。   赵琮不是装的,是真气。   郑桥还不是主谋,却能搞到这么多的金子,他背后又是谁要搅乱朝堂这池水。赵琮眼中生起一丝狠厉,他总会抓出来的。   赵琮直接判处他死刑。   郑桥为相多年,身份不比寻常,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求情。   陛下鲜少发这样的火,再者郑桥这也太过了,贪得太多了,堪称大宋建国百年来头一例。   赵琮也不等,就定在三日后处刑,再发文昭告天下。   耶律钦进开封城的那日,恰好逢上郑桥被判处死刑。   耶律钦还恰好看了场热闹,他亲眼见着郑桥是如何脑袋落地,“啧”了一声,爬上马车与顾辞道:“百闻当真不如亲眼所见,宋朝皇帝如今真是狠厉。都说宋朝文官当道,杀谁也不能杀官儿,就是个小知县都金贵着呢,到了这位皇帝啊,啧啧……”   “待大人见了宋朝皇帝再说。”   耶律钦以为顾辞十分谨慎,高兴道:“正是,我与他五年未见,也得先叙叙旧情。”   辽国使官来开封,都是住在城中都庭驿。   鸿胪寺早有官员前来,将他们引至都庭驿,到的时间不巧,已是傍晚,也不便再进宫。索性定下明日再进宫拜见宋朝皇帝,这也很合耶律钦的心意。鸿胪寺要宴请耶律钦,耶律钦婉拒,鸿胪寺的官员再与他交谈许久才归家离去。   耶律钦此人还有个毛病,那就是好色。   宋朝女子与辽国不同,在辽国内乱之前,耶律钦几乎年年来宋朝,他十分喜爱宋朝女子,常去的花楼甚至有个相好的。这下五年没来,他早就想坏了。鸿胪寺的官员们一走,他立即去换了身衣裳。   他倒也没有拉上顾辞。   他长顾辞二十岁,却的确当顾辞为好友,知道顾辞不喜好这些,自个带着其他使官与侍卫便喜滋滋出了门。   他们一走,顾辞轻松许多。   要说他与耶律钦成为好友也真是无心之举。当年他应宝宁公主之意,与谢文睿同去辽国。谢文睿是副使,每日均要与辽国官员见面,无法处处照看他。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每日都去逛大街。   恰巧他们去的时候,辽国大旱,多日不曾下雨。   顾辞博览群书,早就知道辽国之人很信天神,这份信,与他们大宋的还格外不同。大宋之人虽拜佛求道,更多时候却都是脚踏实地辛勤劳作的,大宋之人求的更多是心中安慰。更何况是顾辞这种明事理的读书人,他连佛道都无兴趣。   辽国既多日不曾下雨,宫中便打算行“瑟瑟”之礼。   其实就是向天祈雨。   顾辞自然要去凑热闹,他还从未看过呢。他到的时候,辽国皇宫中之人正搭天棚,也就是几日之后行“瑟瑟”礼的地方。他因好奇,穿了身辽国服饰,嘴中吃着上京城内独有的奶酥,围在一旁与老百姓们一同看。   不久便有巫师打扮的人来,手中拿着柳枝,嘴中念叨,还跳了起来,其他百姓们虔诚极了,纷纷跪下来。那巫师打扮怪异,却又长得格外高壮,跳起来时,身上的肉直颤,顾辞还真怕他一个不小心便要摔倒在地。没忍住,顾辞笑出声,自是惹来众怒。   顾辞从来不怯场,跳出来就笑嘻嘻地说那巫师瞎跳,跳上一年都跳不出雨来。   巫师虽不是大巫师,不能主持几日之后的“瑟瑟”礼,却也是大巫师的亲传弟子,怎能忍受被当众嘲笑?众人见巫师被污蔑,自是一同声讨顾辞。声讨中,当年还格外活泼且不按套路出牌的顾辞很不服气,跳得不好还不让说了?跳得好笑还不让笑了?   愚昧!   他在乡野中长大,常有人家跳大神驱鬼驱魔的,他从小看到大,学得特别精。他索性扔了手中奶酥,跳起了他自创的“大神”来。   他长得俊俏,又讨喜,跳起来肯定比胖巫师更令人赏心悦目,霎时便吸引足了目光。本来他跳完,溜了,也就没事儿了。偏偏他还没跳完,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顾辞呆了。   他被众人围住,再也不让他走。   之后再也不由他,负责“瑟瑟”一事的皇子要讨好父皇,更要为自己谋好处,听闻上京城来了个真能跳出雨来的大神,亲自来见他,请他出面主持几日之后的“瑟瑟”礼。   顾辞哪知竟能遇到这种糟心事。   也幸好他读书多,等雨晴了便盯着天上的云使劲儿瞧,更是观察柳枝飘起的方向,用尽毕生之杂学,以及家乡村民的经验,推测出四日之后最可能会下雨,也只是可能,他又不是龙神,哪里能控雨。   他是大宋人,还又不能暴露身份,被皇子带回家锁了起来,更是溜不了。谢文睿等人满城里找他,怎么也找不到,毕竟即便是谢文睿,也不能将顾辞与那位名动上京的巫师给联系到一块儿。   顾辞得自救,索性豁了出去,请皇子将时间改成四日之后。四日之后,跳完就跑吧!他想。毕竟,行“瑟瑟”礼时,谢文睿等人作为大宋使官也是要出席的,见到他,定会帮他逃。   至于后来的事,顾辞摸着下巴想这大约也是命运。   总之,四日之后,他跳完,过了一个多时辰,真的下雨了。   顾辞化名“阿辞”,自称辽与汉人的后代,在上京城红了。   之后的日子,他倒也有机会溜回来,只是谢文睿给他写信,表白心意。他给吓着了,彻底不愿回来。耶律钦当时也想着讨好辽国皇帝,便去笼络这位很厉害的阿辞巫师。时日久了,两人渐渐成为好友。   顾辞虽说一心在大宋,却也的确是真心将耶律钦看做好友。   一晃就六年已过,顾辞再度回到东京城,心中感慨良多。   他从前是个活泼性子,耶律钦最爱去的春风楼,他从前也常去的,却也不做那风月事儿,他喜欢给里头的美娇娘们画画儿。美娇娘们喜爱他,画一幅便要给他许多银子。如今,活泼的他,在异国,终究也将性子磨了下来。   顾辞迈出都庭驿的门,往西大街走去。这也是他从前常来晃荡的地方,他从来不求当大官,在辽国时,因祈雨成功,辽国皇帝还要予他官位,他也给辞了。他只想游戏人间,不料因当初那位宝宁郡主的一句话,他的一生也就变了。   他虽不为官,却也的确做着为官的事儿。   他如今虽不担着细作之名,也的确行着部分细作之事。他心在大宋,却也不忍伤害耶律钦。好在耶律钦此人也的确是朵奇葩,所求的也与常人不同,不至于让他背叛好友太多,也才能让他舒心许多。   但他这些年过得不甚痛快,心无所向。   此时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头,他心中才能舒坦些。夕阳方落,灯火已起,街上昏昏暗暗,搅着夏日特有的暑气,行人不愿久待。他却贪婪地呼吸着这股气息,他甚至闭眼。   正待此时,一阵风从他身旁经过,劲风。   他皱眉睁眼,却又听到身后传来马的“嘶鸣”声,随后再是马蹄声,是有马经过,又再停下。   顾辞下意识回身望去。   几尺外,一匹黑色骏马急急回头,马上坐有一位英武郎君,手拿缰绳,不可置信,而又惊喜地看着他。   “向莱……”那人轻声叫他。   身边人声鼎沸,其实根本听不到那细弱的声音。   顾辞却觉着自己还是听到了。   向莱是他的字。   他家中贫穷,无父无母,幼时便是吃村中百家饭长大的,很多次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却一次次地活了下来。正如荒地中忽然生出的莱草。他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字,天底下除自己之外,仅有一人知道。   他从前是当此人为知心好友的。   只是好友过了界。   好友过界,他却不能过界。好友世家子弟,如辽国皇帝爱养的海东青一般,本该翱翔于宽广天空。他只是老家荒地中忽然生出的杂草,不该与之搭上关系。   海东青伤了翅膀还能再飞,飞得更高。草枯了,再生出来也不是原本的草。   不管是五年前活泼的顾辞,还是如今心事重重的他,都清晰地知道这个道理。   幸好,他如今是辽国的阿辞。他冲那人微微一点头,转身走了。   “大人?大人——”   身旁的人叫了好几声,谢文睿才回过神,顾辞的身影却已渐渐没入灯火与烟火中,再也不见。   谢文睿叹气。   如今身份有别,即便认出也不能相认。   换言之,即便无身份之别,他相认,顾辞又怎会应他?   他苦笑。   只是苦笑过后,他又欢笑起来。   他急急赶回东京,原以为还要过几日才能见上顾辞一面,不料一回来便见着了,虽终难解六年相思之苦,到底是见着了! 第161章 赵琮出手十分大方,甚合他意!   谢文睿也是傍晚时分归来, 却是直接去宫中见陛下, 赵琮虽已在福宁殿中准备用晚膳,听闻他回来了, 立刻高兴地传他进来。   几个月不见, 谢文睿黑了不少。   他进来, 便给赵琮行礼,面上全是笑。   赵琮也笑:“文睿兴致不错嘛!”他上下打量, “黑了不少。”   “常在海边练兵, 便晒黑了。”谢文睿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笑。   赵琮知道谢文睿面皮薄,也不再逗他, 将他叫起, 问了些路上的事。谢文睿大致说过, 便道:“陛下,臣匆匆进宫,实在是此事拖不得。”   “你说。”   “不知陛下对女真完颜一族知晓多少?”谢文睿先问。   女真一族是近十年才突起的,近五年才渐渐为部分宋朝人民知晓, 再往前, 这一族人甚少与人打交道, 不臣服于辽国,却也游离于辽国边境处。辽国既想收编他们,却又收不了。   女真族的人很是凶悍,于辽国而言,硬收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况且,女真一族一直平平, 并没有显出特别的能耐。直到几年前,辽国皇室开始内斗,女真一族才开始迅速发展,辽国无暇顾及,等到如今想要顾及时,女真虽还是不如辽与西夏,到底已不再是当初的女真。   辽国派人去与女真谈判,女真却说他们要向大宋称臣。   向大宋称臣,是谢文睿按照赵琮的意思,私底下与女真首领完颜良说的,八字还没有一撇,具体条件也还未谈妥。他们倒好,转眼便放到了明面上。这既是逼着大宋不得不允他们属国地位,还下了辽国的面子,顺带挑拨大宋与辽国。   也正因为此,谢文睿才赶回来,问陛下该如何行事。   至于对完颜一族知道多少?赵琮从未与女真族的人打过交道,便是离得最近的辽国,也与女真没有多少往来。他从未去过女真,留有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上辈子,也是靠着那些记忆,他才能安排这些事。   谢文睿见他沉默,再道:“当初臣头一回去辽国,也是陛下交代臣注意女真这一族。这一回臣去登州,也是得陛下吩咐,臣自知,陛下对女真是十分了解的。只是臣这回亲自与女真一族打交道,才发现完颜一族十分有意思。”   赵琮点头,这倒是,亲眼见了本人才算是真的,其他都是脑中空想。   “完颜良要向咱们大宋称臣,口口声声说仰慕大宋之风,臣初时还当他与辽国那些使官一般,不过嘴上功夫罢了。哪料,待臣前阵子往女真去了一趟,他们是真的仰慕咱们大宋啊!完颜良如今正改官制,样样效仿咱们大宋。”   女真落后,也无治国本领,向样样健全的宋朝学习,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谢文睿子自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完颜良此人谦虚谨慎,且好学,所图并不少,陛下,咱们是否还要如您当初定下那般,接受女真称臣?依臣所见,不怕养羊,就怕养了一条蛇。”说罢,他瞧了瞧陛下深思的表情,又道,“自然臣只懂打仗,于这些事情上头到底不是十分懂,若有说错之处,请陛下责罚。”   听到“责罚”二字,赵琮回神,笑道:“无碍,你说的很对。朕也未想到女真族这般能成事儿,还没称臣呢,就知道挑拨我们与辽国。文睿安心,朕心中有数。”   谢文睿松了口气,就怕陛下真把那完颜良当好人。   赵琮暗想,谁也不是吃素的,完颜良利用他与辽国,按照小十一所说,他也能玩阴的。   赵琮有心留谢文睿一同用晚膳,谢文睿笑道:“臣满身尘土,不敢再叨扰陛下。”   赵琮也不硬留,又道:“辽国使官耶律钦已到开封,如今正住在都庭驿。”   谢文睿一顿,他已知道了,毕竟……他恰好遇到了顾辞。   赵琮想到他与顾辞的事儿,心道,也不知小十一说得到底真不真哪。他拿起茶盏,恍若无意地说:“待了结这件事儿,你私下给顾辞去个信,若是想留在开封,朕想法子让他留下。”   谢文睿听了很激动,笑道:“是!”   果然是有事儿啊。   赵琮继续道:“顾辞今岁多大年纪?”   “禀陛下,他比臣大了两岁。”   “他这几年也十分不容易,待他留下,朕为他赐婚吧。”   “陛下……”谢文睿懵了。   赵琮暗自摇头,真是个呆子啊。赵世碂是装呆子,该出手时比谁都快。这位倒好,怪道时到如今也拿捏不住顾辞。他也不逗可怜的谢文睿了,反而预备送谢文睿一份小礼物。   他招手,对进来的染陶道:“辽国使官耶律钦与朕是旧相识了,今晚虽不得见,有几道菜赐予他。你挑几道可口的,也别让福禄去了。正好,文睿要回家的,代朕送去吧。”   谢文睿懵完,心中再一喜。因顾辞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所致,他们甚至不能正大光明见一面,这下可好了。他行了礼,转身就随染陶出去。   耶律钦在花楼,流连忘返尚未归。   顾辞在街上逛了会儿,到了膳点便回到都庭驿。他一进去,便有辽国带来的侍卫对他道:“大人,宋朝皇帝派人送东西来。”   “你们可有妥帖招待?”   “下官领他进去,有都庭驿中留着的人在陪他。”   虽不是很妥当,但也不失礼,顾辞一点头,理了理身上衣裳,抬脚进去。哪料走进厅中,蓦地抬头看他的人竟然是谢文睿。   赵琮自觉做了件好事,用膳时面上还带着笑。   方从外而归的赵世碂诧异道:“陛下为何这般高兴?”   赵琮说了一遍,赵世碂笑:“陛下这样帮他,谢文睿那么个呆子还是领悟不到,陛下信不信?”   “那可就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都帮到了这个份上!”   赵世碂看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笑道:“还是我好吧?”   赵琮瞥他一眼:“你最好了。”   两人一同笑出声来。笑罢,赵琮才又将与谢文睿说的事儿再与他说了一遍,赵世碂今日去亲审郑桥儿子与夫人等人,也得了不少消息,自也一一告知赵琮。两人轻声说话,商议政事,途中染陶进来为赵世碂添饭、添汤,见他们这样,心中也高兴,只愿这样的夏日年年有。   待耶律钦安顿好,赵琮在紫宸殿,带着五品往上的官员,亲自见他。见礼过后,又去侧殿中摆宴,耶律钦心中无比舒坦。五年前,他是使官,赵琮是个不得亲政的小皇帝,他实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赵琮亲切待他。如今他贵为辽国宰相,赵琮亲政、掌政,居然还是这般待他。   仅这一个细节便能得知,赵琮是个真能把人放到心上的皇帝。   自然,为帝王者,没有一人是简单的,也没人是真正心善的。但赵琮最起码在面上做足了,若是辽国太后能做到赵琮的三分,他也不至于这样愤恨。   赵琮对他愈是如沐春风,他这心中愈舒坦,却又愈不舒坦,他对顾辞感慨道:“咱们先帝在时,我心里头有些小想法,却也什么也没做,尽心尽力为先帝做事。若是太后有赵琮三分哪,能知恩图报,我也不至于这样!”   “太后的确过于急了些,用完便扔是人之常情,她却连一年也忍不得。”   耶律钦在宫中饮多了酒,此时坐在榻上,便红着眼怒道:“该给老子的,他不给!老子自己拿去!”   前几日,耶律钦每日都想进宫与赵琮细谈此事,都被顾辞以时机尚未成熟而拦下。到了此时,顾辞再不拦,耶律钦很信任他,早早便歇下,打算明日进宫。   翌日,耶律钦进宫后,先是与赵琮说了两国合约一事。   当年赵琮登基前夕,两国交战,登基后,大宋打赢了,孙太后为了夺权,不愿生事,主动签订合约,拿钱买太平。   便由赵琮登基后改的第一个年号元兆开始,合约签了十年。自元兆初年到现在的开熹五年,恰好已是十年。本该去年年末,最晚今年年初也要商谈此事,只因辽国那会儿还未斗完,便没人来具体商量此事。   到现在,暂时安稳下来,才将碍眼的耶律钦踢到大宋来。   耶律钦传达辽国太后的意思,也不指望往上加,只愿维持合约上的原状,用以共保两国平和。   耶律钦来时,见到截然不同的厢军与禁兵便知道,此一时非彼时,也就太后那个老娘们还在做梦,人家大宋现在还怕跟你打仗?当年也赢了,是孙太后那个老娘们孬。想到这些老娘们,耶律钦心中就来气。   而如他预料,赵琮自然不愿意,耶律钦等他拒绝的说辞。   却未料到赵琮拒绝的说辞很有意思,赵琮苦闷叫他:“刘使官——”耶律钦汉名叫刘友钦,听到叫他,立即道:“陛下您说。”   赵琮叹气:“刘使官与朕认识多年,朕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虽说这条约的签订并非朕本意,是由太后娘娘当年所定。但到底使得咱们两国和平至今。宋与辽向来交好,边境也常有贸易往来,朕是很愿意按照原先的条约续下去的。”   耶律钦点头。   “刘使官也知道,咱们大宋向来少马,这些年,朕为了马匹啊,不知花了国库多少银子。这银钱实在是不趁手,灌溉田地,修路修水,防灾防难,哪样不用银子?”   耶律钦继续点头,这就是在哭穷了。   “只是朕与辽国交好,即便手上缺了些,每年给辽国的各样东西倒还是给得起的。就是刘使官这次不来,朕也要派人去一趟辽国的。哪料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刘使官也知女真要向宋称臣的事儿?”   耶律钦点头,却也纳闷,提这事儿做什么?那事是女真派人来与太后说的,绕过了他,他很不喜。   赵琮苦恼道:“朕是个平和性子。女真一族向宋称臣,这是信任大宋,信任朕,朕是很高兴的,自也要给他们一些。哪料,女真非说要以辽国为例,说要得一样的。”赵琮再叹气,“刘使官哪,这难办哪!”   耶律钦嘴角僵了僵,赵琮这是啥意思?   女真要跟辽国一样的东西,宋朝给不出来,所以只能削了给辽国的东西?虽说耶律钦恨不得看太后吃瘪,但这也太没面子了!女真算什么!十年前贴着他们先帝的脚说要称臣,他们先帝懒得要。如今不得了,能耐了!   那个破落地儿,还指望跟他们大辽相提并论?!   赵琮看向他:“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不如刘使官帮朕想想该如何办?”   耶律钦再恨太后,也不能不顾一国声望。   他的底线是,合约定是要续的,哪怕减到五成之数,也得签。   赵琮心中的底线也明得很,孙太后做的混事,他坚决不会继续,条约绝对不能签。他赵琮又不欠辽国的,虽说这些东西也不是十分多,伤不了根本,但他何必每年给他们白送好东西?   他看耶律钦纠结的面容,心道这人也有些意思,他索性又道:“刘使官啊,说句话也不怕你笑。辽国那么多的官员,朕就是愿意与你亲近。”   耶律钦更不解,这又是什么意思?   耶律钦百思不得其解,赵琮也不急,这种事儿哪能谈一回就定下来,他请耶律钦吃了一顿饭,便放他回去。   耶律钦一回都庭驿,便把赵琮与他说的话告诉顾辞,并问:“他何必忽然与我套关系?”   顾辞一手各执一子,本在与自己对弈,听罢此话,棋子也未放下,抬头看耶律钦,笑道:“大人,您怕是傻了吧?”   “啊?”耶律钦也不气。   “来时,在路上,您是怎么说的?到开封后,您又是如何说的?您自己的利益,与辽国的利益,您选择国家,本无错,谁不热爱自己的国家?只是大人,这个国家如今是太后的,你给她揽利益,她会谢你?她的哥哥,如今大权在握的左相,会谢你?你帮着他们下了女真的面子,与宋朝皇帝闹翻,他们只有鼓掌叫好的。”   耶律钦“哼”了一声,想了会儿又道:“可完颜良那个坏东西!竟也敢跟我们抢东西?”   “大人,宋朝皇帝今日跟你说这些,您不觉着很有趣?”   “如何有趣?”   “您瞧着开封这般歌舞升平,可有衰败样?”   “一路来,富裕得很!”   “正是,宋朝有的是银子。宋朝皇帝与您一样,在意的也不过是面子罢了。女真还未称臣,便与辽国太后那般说话,这落的也是他的面子。宋朝皇帝能舒坦?”   耶律钦皱眉:“即便我要抓住机会,可这条约……”   顾辞笑,低头继续下棋:“若是哪天,太后找人杀了大人,即便今日因你坚持,这条约终究签成了,谁还记得你?他们为之高歌时,您呢?只留一副白骨?”   顾辞有时说起话来是很能刺人的,耶律不痛快,气得不与他说话。只是他思索很久,到底又来问顾辞:“赵琮说话弯弯绕绕多得很,那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顾辞放下手中黑子,头都未抬:“他宁愿每年私下给你同等的银子,也不愿签这合约。他宁愿与你合作,也不愿被女真落下面子。”   “……可这合约。”耶律钦身为辽国皇室,到底想着一统天下,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顾辞无奈放下棋子,看他:“大人,您应下宋朝皇帝的话,与他暗地里联合。明面上您就与太后说合约签不成,有女真在其中作祟,太后只会恨女真,您就把合约这事儿给拖下去,谁也怪不了你。还能如了宋朝皇帝的意。既如了宋朝皇帝的意,帮他解决了这么一件事儿,他能不帮你?他日若您登上高位,还愁这些合约?”   耶律钦听明白了。   顾辞盯着他,吐字清晰道:“大人,您是要一个完完全全不认同你的繁荣大辽。还是要一个能被你抓在手中任意行事的大辽?”   为他人做嫁衣,还是为自己织一匹兴许都不能上身的布。   这样的选择,很好选。   再不能上身,多练几次,总能做出衣裳来穿。若一味给别人做,那便冻一辈子吧!   耶律钦当晚便做好了决定,隔日他再度进宫,与赵琮密谈好几个时辰。   无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见耶律钦出来时苦着一张脸,众人只当两国的一些事儿又没谈妥。   他们不知,耶律钦一出宫门,上了马车便舒坦地笑了起来。   他已与赵琮达成暂时合盟,赵琮出手十分大方,甚合他意! 第162章 这是他想杀人了。   刚与耶律钦谈妥没多久, 西夏使官也到达开封府, 与接待辽国时一样的流程。赵琮还又再度将两国使官一同宴请一遍,赵琮等待多日, 都未等到西夏使官来单独与他商议, 他差不多也有了数, 这回派来的西夏使官,是西夏皇帝李明纯的人。   姜还是老的辣, 李明纯虽说治国本事一般, 病愈后,儿子们蹦跶得再欢, 还是被镇压了下去。大皇子当初被他使计签上的合约, 李明纯也定是不满的, 这回才会这般沉默。   这般来看,当初试图扶持李凉承的事儿,还得再等等。但是赵琮也不忘抓紧机会,问了问西夏皇子的事儿, 更是对李凉承夸赞了几句。   赵琮在前殿见使官, 赵世碂作为六品词臣, 照例在藏书阁中修书。   将近午时,吉祥来给他送午膳,他们一同往供人休息的厢房走去。吉祥小声道:“郎君,小的打听清楚了,这回西夏使官没使人进宫给各位娘子送礼。”   “钱淑妃也未送?”   吉祥摇头。   “知道了。”赵世碂沉声道。   吉祥将饭菜从食盒中拿出来,摆在桌上供他用。赵琮与使官一同吃宴席, 否则平常午时,他都是与赵琮一同用膳的。   厢房内,很快也走进其余同僚,他们纷纷与赵世碂见礼。见了礼,他们便聊起无伤大雅的朝中事来。赵世碂听了几耳朵,是那位姓易的状元郎又从扬州寄书册回来,也是新近印的。   陛下挑了几本,其余的都令送到他们这儿,给他们研读。   赵世碂心中冷“哼”一声,易渔自以为能靠此门技术通天,只怕到最后,陛下也只记得他是个会印书的,更是要把他一辈子留在扬州。赵世碂虽与赵琮是这样的关系,也不觉得自己是君子,却也从不在赵琮跟前说易渔的坏话。   因上回端午的事,他得了教训,除一些实在不得不私下处理的,还是要与赵琮商量。   他虽厌恶易渔,如今也不好说杀便杀。   他也不逞口舌之快,但他要亲眼看此人到底是何下场。   易渔若敢有异心,就算惹赵琮生气,他日,还是要杀的。   只愿这位状元郎永远别生事。   能代替易渔的人,他也会一直寻下去。   他用了饭,去后苑消食,交代吉祥出宫时,与洇墨说,再加一倍的人去找会那印刷术的人。吉祥一一应下,赵世碂叫他退下,自己往幼年最爱爬的那棵树走去。   途中,他遇着了钱月默。   钱月默又在发呆,飘书陪着她,也先一步瞧见了赵世碂,立即先给他行礼:“十一郎君。”飘书有些怕赵世碂,行了礼也不敢再动。   钱月默回过神,勉强笑道:“小郎君用过午膳了?”   赵世碂点头,也问:“淑妃娘子呢?”   “也用过了。”   赵世碂本不愿与钱月默多说话,但想到钱商身上的蹊跷,便耐下性子来,继续与她说话,闲闲问道:“淑妃娘子怎的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钱月默淡笑道:“有些苦夏。”   “听闻淑妃娘子家在城郊的庄子十分凉爽的,庄子内有座水车。”   钱月默笑:“正是,风车一起,水便全从屋檐上落下来,凉快得很,水帘也很别致,夏日难得的景色。”   “淑妃娘子若是不舒服,不如回家中歇息几日?”   钱月默向来守规矩,立即道:“不必的,我在宫中已住习惯了,这儿便是我的家,多谢小郎君美意。”   赵世碂还要再说话,再往钱月默家中引,好引到钱商身上,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娘声音:“见过淑妃娘子————”   声音明显带着几分不耐烦。   赵世碂回身一看,似乎是赵琮的哪个妃子,他早不记得是谁。他看到赵琮的妃子便觉厌烦,朝钱月默点点头,转身便往深处走去。   钱月默叫起,也不待她再多说,她此时也厌烦与她们打交道,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安静坐着发呆。她扶着飘书的手,回雪琉阁。   这位妃嫔也是用了膳,趁今儿日头小出来消食的,她是当年那位总想着拔尖却从未出过头的戚娘子。   她怨恨地盯着钱月默走远,对她的贴身宫女道:“都道淑妃娘子最是娴静,可是你瞧,面对陛下的侄儿,她也笑得这样娇俏!”   她的宫女讨好道:“娘子别看,看了恶心。”   “可不是!总是做出那副淑德模样给谁看呢?!”戚娘子再回身望向赵世碂离去的方向,暗自想,没料到这位小郎君长大之后竟然是这般的。   晚间一同用膳时,赵琮特地说了扬州一事,又将易渔夸了一顿,赵世碂愈发不痛快,却也没有显出来。   赵琮又道:“对了,司朗今日也来信,他已启程回开封,世晴将要生产。朕准了他半年的假。”   赵世碂很惦记这位大姐,但也仅是惦记罢了,平常轻易也不联系,听到他这话,到底说道:“魏郡王一家至今被关,她怕是担忧得很,明日我去瞧瞧她吧。”   赵琮点头,又将染陶叫起来,令她去多准备一些礼物,明日一同带去承忠侯府。   都吩咐下去之后,赵琮又与他商议道:“上回,黄疏提议将姜未召回,不知你如何看?”   “若能将姜未召回,的确是最好的。就怕姜未心中还有想头,根本召不回,这么一召回反而弄巧成拙。”   “耶律钦此人妙极,朕虽未提及,倒不怕他给姜未援助。至于西夏,不太好说,这回来的是李明纯的人。”   “此时召回姜未要打草惊蛇,但也不能不罚姜家。陛下不如召齐国公府的人进来说说话?降了他们家的国公爵位,给个敲打。而且此事要趁两国使官还没走时去做,降了爵位,即便使官回国途中,姜未派人再去联络,耶律钦也好,西夏使官也好,哪个还愿意助他?”   赵琮深以为然。   隔日,赵琮便召齐国公府的人进宫。齐国公府的嫡系,齐国公本人、姜未等,大多在太原,只有几个旁支留在开封。他们难得见一眼陛下,进宫都是颤颤悠悠的。   赵琮先是训了一顿,将赵从德逃走的事儿告予他们。他们不知道内情,一听便被吓得更甚,更是一句话不敢回。姜四娘是个再清雅不过的了,只是谁让她是魏郡王世子妃,姜家人心中又怕、又恨。   果然陛下训完他们,便说要降爵。   要知道,他们这些旁支,就靠依附嫡系而活。这国公府的门匾一换,姜未还在太原府掌兵,没什么影响,他们可就被影响大了去了!   但是谁敢反驳?   赵琮收回齐国公的爵位,也是给了个普通的伯爵位。只是旨意还未下,要他们回去等几日后宫中传旨。这就是不想大声张扬,姜家人伤心欲绝地离去,自然不敢声张。   再除一个国公府的爵位,怕是又要引人闲话。赵琮倒也不怕,将江谦叫进宫来,令他们家过几日就全搬到开封。降爵的同时,他再亲自给江家写个门匾。   赵琮知道江谦未婚妻逃婚一事,便想着劝慰他两句。   江谦倒是十分乐观,还说欣赏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性子当真难得,赵琮都忍不住想开口问江谦是否想做驸马。   只是江谦是聪明人,若真愿意做驸马,哪儿还会跟那位小娘子定亲?   话到嘴边,赵琮又咽了下去。   之后的一些日子中,赵琮几乎每日都与辽、西夏的使官见面,正是三方都需要对方一同做戏的时候,正好联络感情。   宫中每日都是其乐融融。   赵宗宁的公主府内,荷花全开了,赵宗宁最爱热闹,又叫了一群小娘子来府中玩。钱月默给她做了个扇套,后来还给她缝了个荷包,上头绣的正好是六月的荷花,赵宗宁很喜欢。荷包正适合夏日里头戴,赵宗宁看到荷包,便想到了她,也派人邀请她来公主府玩。   钱月默犹豫不决,飘书不知详情,劝道:“娘子您去啊,公主这是喜欢您,才邀请您过去。那是宝宁公主啊,何乐而不为?陛下也定会应允的。”   自罗四娘逃婚后,钱月默再未见过赵宗宁,也是有些担心她的,更想见她,到底没忍住,去向陛下说了此事。赵琮乐得见她跟赵宗宁关系好,自然立刻放行,还劝她在公主府多住几日。   钱月默连连感谢,却说这般不合规矩,不愿意,赵琮也不再劝。   钱月默又往桌上放下两个小锦盒,笑道:“陛下,妾前些日子为公主做了扇套,公主夸好看。妾才敢也给陛下做一个,陛下看看?”   赵琮打开两个盒子,其中一个是朱色,绣了白色玉佩。另一个是天青色,绣了墨色花石。都配了同色的流苏,十分好看。   赵琮不由便笑了,这是做给他们俩的,他抬头道:“多谢。朕很喜欢。”   钱月默也高兴,又说再给他们缝荷包,这才离开福宁殿。   因心情好,钱月默一路都带笑,说话也比往日里欢快许多,飘书看她高兴,自也高兴,不由便道:“娘子,十一郎君定会十分喜爱那个扇套的!”他们娘子仔细做了半个来月,才得了这么俩,陛下那样喜爱,十一郎君就更会喜爱啦!   飘书怕赵世碂,却不怕陛下。她也知道,十一郎君于陛下而言十分重要,讨好陛下,还不若讨好十一郎君呢。从前十一郎君瞧见她们娘子,不知为何,总是压着一股气似的。现下好不容易松缓些,自要将关系调得更好。   钱月默笑着“嗯”了声,她也愿意与小郎君能越处越好。小郎君对陛下可太好了,这样的郎君,她从前再不喜,如今看着也是不免要佩服几分的。她的父亲,从未正眼看过她的母亲,如小郎君这般的男子可真是太少了。   她们笑盈盈地走了,戚娘子从一簇紫薇花后绕出来,缓慢地扇着团扇,望着她们背影。   她的宫女小声道:“娘子,淑妃娘子竟敢给十一郎君做扇套!”   戚娘子“哼”了声:“不要脸面!这是见陛下有了继承人,就立刻去讨好。怎么?她是为自己的下半辈子铺路哪?”   这就是成年郎君住在宫中的坏处,赵世碂对其余人、事都淡淡,除了福宁殿,当差的地方、崇政殿,他已很少往其他地方去,不料还能被人这般以为。   人心总有黑与白。人眼也终会染上多余色彩。   不过赵世碂此时还不知这些,他正往承忠侯府去探望赵世晴,带了许多礼品。   赵世晴因魏郡王府被封一事,胎像很不稳。承忠侯府,司家是正派人家,并不因赵世晴娘家如今境况而怠慢她,依旧好生照料着。见赵世碂都来了,他们更是不敢再掉以轻心。   赵世晴看到赵世碂便哭了起来。   赵世碂不会哄人,只坐在一旁看她哭。   也幸好,赵世晴哭了会儿自己便擦了眼泪,并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来看我,我便放心了。”   这还真不能放心。若是赵从德后头还要犯事,魏郡王府就不仅仅是封了。但是他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吓赵世晴,只是跟着点点头。这一举动反倒真叫赵世晴放下心来,连饭都愿意吃。   承忠侯府上下都在感激赵世碂。   赵世碂在外是很冷漠的,对于感谢也无动于衷,看过便罢,点点头就要离去。   待他走到门口,恰好遇到归来的司朗,以及——   他身后的易渔。   司朗笑道:“十一弟弟来了?”他见赵世碂看易渔,便道,“我回来,易大人恰好有东西要亲自呈于陛下,便一同回来了!易大人客气得很,非要亲自上门来见见我爹娘。”   易渔对赵世碂行礼:“见过十一郎君。”   赵世碂也笑,虽眼中没笑意,到底是笑了,说道:“易大人不必多礼。”   易渔抬头看他,也露出一丝笑意。   赵世碂笑得越发绚烂,若是从前还在杭州时,他的手下们瞧见他这样的笑,便会都知道,这是他想杀人了。   赵世碂受赵琮影响,已经很久不杀人。   只是每回他想要放过这位状元郎时,这位总能蹿到他跟前。易渔回来的时间也十分值得玩味。   赵世碂再笑了笑,抬脚走了。 第163章 驸马?   赵琮几乎每日都上朝。   按照大宋规矩, 皇帝其实本不必如此, 最勤勉的太祖,也不过三日一次罢了。先帝就别提了, 几个月不曾上朝也是常有的。   除非实在是身子不适, 或者人在外地, 赵琮每日都要在垂拱殿见官员。   见了官员之后,便是去崇政殿处理政事, 看奏章, 与官员商议事情,以及面见各式进宫求见他的官员。   易渔一到开封, 隔日便进宫求见陛下。   他仅是外地官员, 还是末品的, 想见陛下,只能等陛下下朝后去崇政殿时再求见。即便求见,也是要排队等的。本来他的职位与官位,他最少要等上几个时辰。   但也正如赵世碂所说, 易渔在赵琮脑中是排的上号的, 虽说只是个小官, 毕竟他懂得印刷术,且还奉赵琮的命在扬州打理这事儿。再者,但凡技术精进了些,印出一批新书来,他总要往宫中送的。   赵琮惦记此事,看了看今日要见他的官员名册, 首先将易渔的名字画了出来。   易渔第一个走进崇政殿,心中也很是激动。其他一些高品官员侧首打量他,他不由又将腰背挺得更直一些。   几个月不见,陛下却还似易渔印象中那般。   陛下身上还穿着朱色的圆领衫袍朝服,头上的直角幞头却摘了,发间插有白玉簪。   他进去时,也只敢在刚进门时悄悄打量一眼,陛下低头看书。他只看到白玉在窗外透进的光下流过莹润。随后他也不敢再看,跪到地上便称“万岁”。   赵琮这才抬头,面上是标准的和气笑容,笑道:“易大人来了?快起。”   “谢过陛下。”易渔站起身,并不直视陛下。   赵琮点了点桌上的书:“朕正看你送进宫的书呢,词不错,江南到底风雅,写出来的词很有韵味。朕这般看着,仿佛能亲手摸到书中所提的雨与风。”   易渔被夸赞,脸上不由露出笑容,谦道:“陛下喜爱,这些词曲才真正有了价值。”   他说得十分真心,也是他的真实想法。   赵琮却听多了这些讨好的话,根本不当回事。赵琮指了指一旁的高椅:“易大人坐下说话。”   “是。”易渔坐下,依然不敢直视。   赵琮眼睛放到书上,继续赞道:“这几年,你常往宫中送书,每隔几个月,朕都能瞧见其中的提升。这一回,你送来的这批,是印得最好的。易大人果真是天生便要做这事儿的。”   赵琮这话说得很真,易渔这样的人才,将来也是能上史书的。他原本还以为易渔是个功利心很强的人,这几年他却静下心来在扬州研磨此技术,令他改观不少。   易渔赶紧又起身,跪下道:“因得陛下赏识,下官才有机会。此次未事先向陛下禀明便回京,实是因近来印刷术有了新的进展。前些日子送进宫中的书,其中有些字印出来尚有些怪异,这个月下官重新换了一种材质,终于使得那些生僻的字也能印得平整。恰逢司大人回京,下官便一同来,打算亲自奉予陛下。”说着,他便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来,高举过头顶,“只得一本,请陛下观阅。”   就这么一本,可见是很珍贵的,赵琮理解他这种“献宝”心理,并不怪他,而是令福禄将书拿来。他低头仔细翻了,是印得很不错,他又赞了几句,再问了些印刷术方面的细节问题,易渔倒是一一都回了,丝毫不藏。   毕竟即便易渔告知陛下,陛下也不可能亲自去行这事儿,况且这门技术最要紧的也不是这些,他不怕被人学去。   几番来回一说,该说的便说完了。赵琮每日见许多官员,来了说事儿,说完事儿就走是很理所当然的。他端起茶盏,便表示谈话告一段落。   易渔也识趣,起身告退。只是走之前,又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到底转身离去。   赵琮手指头点了点桌子,暗道此人还有说没说出口啊。   过了几日,他便知道,易渔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了。   易渔想留在开封。   为此,他还请了好几位官员为他说项。   要说易渔蠢吧,他请人为他说项,一个不慎便将惹得帝王怒,难免怀疑他的用心。既能引人说项,定要送出些许东西,赵琮最厌恶贪污受贿,前头还有郑桥的例子在呢,脑袋砍了还不到半个月,血腥气至今还徘徊在众人鼻尖。   偏偏易渔也是聪明的,他请的人都是些踏实、老实而厚重的性子,大多是将作监、军器监等地方的人。这些地方的人都有两个共同点:爱才,以及格外正经。   是真正经,不是御史,不靠嘴上功夫吃饭,还常为一把新型武器,抑或丈量时的一点错漏而跟赵琮争得脸红脖子粗。这样的人,赵琮即便心中窝火,也是从来不罚的。毕竟他们争的都是实事,争完之后照例该干嘛便干嘛,从不拿乔。   赵琮也信,易渔的确没向这样的人送礼,虽然易渔很富有。   但是赵琮心中很不喜。   他不爱被人这般当傻子。   易渔果然心机深重。   易渔实际已经行得很谨慎,若是换个皇帝,怕是真要参考那些老实大臣的话留他在开封。只是易渔根本不知道,赵琮从多年前便看出了他的本性,从一开始便不是很喜他。   当初赵琮之所以派易渔去扬州,一是只有易渔懂此技术,二是易渔颇有些心机,他对此人的观感不是很好。但是易渔有真本事,他也愿意给易渔机会。若是易渔踏踏实实在扬州干下去,往后当个地方大员不费事。或者到了合适时,赵琮也会召他进京。   但是这个合适的时候,并不是此时。   他因为此事,心中不痛快,他一不痛快,赵世碂立刻便能发现。   他也不隐瞒,将此事告诉他,并道:“司朗到现在都没能从他那处学到根本,你说这人到底有多精?他既想当京官,当初就该留在翰林学士院。他又想靠这门技术往上爬,却又不愿久待扬州。他既是心思深,不知这个道理?”   “他怕在扬州待久了,陛下把他给忘了,辛苦考成状元郎,他甘心留在老家为官?”   赵琮“哼”了声:“他请的那几个来说项的人,你也是知道的,有个事都要进宫来跟朕商议,说是商议,实际就是吵架。一个比一个当真,朕不耐烦跟他们说话。如今他们都被易渔说动,只说印刷术在南方有了底子,很该让易渔回京发展,否则南北不衡。”说完,赵琮还又拍了一下桌子,“你叫朕如何反驳?理由一个连一个!还是些不能反驳的!天天进宫来跟朕闹!”   “他不过就是会那么一门技术,陛下既厌他,不理便是,谁还敢有二话?”   赵琮叹气:“是啊,他会那门技术,整个大宋,就他一人会。若不是这门技术,朕能受这气?”   赵世碂与赵琮并排坐,一听这话,眼睛便暗了下来。   赵琮也觉着无奈,他的确不能罚易渔,谁让易渔有这好本事呢。他低声道:“再拖些日子吧,朕再想想。”   他们两人一同用膳,用完,说完,赵琮要去歇个午觉,过后还得再见官员。偶尔,赵世碂会陪他歇息。这会儿赵世碂说还要出宫办事,赵琮交代他小心,便去里头歇息去。   赵世碂虽还穿着官服,照样嫩生生的,但谁都能瞧出他此刻的心绪不大好。东华门处的小太监们行了礼,也不敢说话,赵世碂更是也没给赏银。   他翻身上马,一甩马鞭便往远处行去。   “十一——”赵宗宁也骑马,在东大街上,正从他对面行来,见到他,刚要与他打招呼,他却已骑马走了。赵宗宁立刻回身望去,念叨,“谁惹他了,一脸不痛快?”   澈夏回身一同望去:“婢子也不知呢。”   “我进宫问哥哥去。”   她们这一停顿,身旁的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马车的窗帘掀开一点,飘书轻声问道:“公主,娘子问您是否有急事,若有,咱们自个回宫便成。”   赵宗宁笑道:“没事儿,走吧!就快到了!”   她说罢,拉了拉缰绳,走到了马车前头。   钱月默昨日赴公主府的花宴,她身份不凡,是皇帝的宠妃,在公主府被许多小娘子围着,说了许多话,待得便有些久,自然而然便留宿一晚。赵宗宁今日恰好没事,送她回宫。   她们刚到东华门外,身后也行来一辆马车,赵宗宁回身一看,马车里头下来一位年轻郎君,长得很是俊俏。   赵宗宁喜欢长得好看的,多看几眼,觉得他长得有些眼熟,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是谁。直到那位郎君给她行礼:“下官宝应县知县易渔,见过宝宁公主。”   “是状元郎啊。”赵宗宁这下想起他是谁了,“进宫见陛下?”   “回公主,是的。”   “你怕是有要事,先进吧。”   “公主,这不合规矩。”   “进去吧。”赵宗宁将软鞭卷在手上玩,不在意地说。   易渔也不再坚持,再行一礼,走进东华门。   钱月默扶着飘书的手走下马车,看到易渔的背影,再看一眼赵宗宁,赵宗宁也在看易渔的背影。   “公主?”   赵宗宁回身看她:“走吧,我送你回雪琉阁。”   “多谢公主。”   “没事儿,你给我做了一身那么漂亮的衣裳。自小到大,你还是头一个为我做衣裳的呢。”赵宗宁的衣裳都是宫中绣娘做的,钱月默的确是除绣娘外的第一个,“安娘绣花也好看,但她缝不了衣裳。”   虽因做了一身衣裳,赵宗宁才这般谢她,送她回来,还大喇喇地说出口,钱月默还是很欢喜,她笑着又道了声谢,与赵宗宁并肩也走进东华门。   赵宗宁在雪琉阁略坐一会儿,便去崇政殿找赵琮。   小十一没回来前,那几年,赵琮一直绷得很紧,赵宗宁有时怕赵琮过于忙于政事,伤了身子,便常进宫来帮着处理一些政事。赵宗宁也知道,背后有人说她,但她问心无愧。直到小十一回来,能帮到赵琮,赵琮的性子也再度缓和回来,她功成身退,往后只管吃喝玩乐,做东京城中最具盛名的宝宁公主。   即便如此,她这会儿来崇政殿,那些个排队等见陛下的人不免还是抬头看她,神色复杂。   赵宗宁暗“哼”,却见易渔与将作监的几位大人一同说话,说得几人面上都是笑意。要说易渔此人,最先还是萧棠先引荐给赵宗宁的,赵宗宁当时便说此人心思不纯,没有与赵琮提及此人。   当初她才十三岁,如今她都十八岁了,她还是觉得此人颇有心思。   为官者,都想往上爬,本是常态。偏偏此人,赵宗宁无论如何也看不上眼,虽说的确长得俊俏,不过也就剩那张脸了。   赵宗宁盯易渔看了会儿,才进正殿。   她一走,立即有人对易渔道:“易大人哪,宝宁公主方才看你看了许久!”   “公主怕是很少见我,一时觉得诧异罢了。”   “啧,话可不能这般说,总之状元郎你长得这样俊,可要小心着喽!”那人说完,拍拍易渔的肩膀,转身又与几位来京办事的外地官员说起郑桥的事儿来,“那金元宝啊,摊开亮闪闪,垂拱殿前都排满了!……”   将作监的一位大人不屑道:“正经事儿不谈,就好说这些!”   易渔笑道:“下官在扬州,忙于印刷术,轻易也不过问京中事,还当真不知此事,郑相公……”   “莫要提及此人,一念及此人,我都觉得脏!”这位大人十分刚正,最厌恶郑桥那般贪赃的人。   易渔拱手抱歉道:“是下官唐突。”   赵宗宁走进正殿,边走边问:“哥哥可醒了?”   福禄道:“快到陛下醒来的时辰啦,小的正准备叫呢。”   “我去叫哥哥起身。你打点水来,我洗手。”   福禄打来水,她洗了手,再抹上澈夏随身带着的香膏,便走进内室中。她轻手拉开幔帐,赵琮也刚好睁开双眼,他睡得不错,见到妹妹来,笑道:“你怎的来了。”   “我送淑妃回来。哥哥,小十一可是不高兴?”赵宗宁边说,边将赵琮扶坐起来。   “嗯?”   “我来时,遇到他了,还没来得及说句话,他就骑快马走了,跟谁招惹了他似的,满脸不痛快。身后的小太监,一个都跟不上他。谁惹他了呀?谁还敢惹他?”赵宗宁坐到床边。   赵琮细想,说道:“怕是为了易渔的事。”   “易渔?当年那个状元郎?”   因是赵琮亲政后的恩科,尽管人们不记得易渔的长相,但是提到此人,都能记得他是当年的状元郎。   赵琮将事告诉赵宗宁,手一摊:“没法子,只他一人懂那技术。”   技术就是第一位。   “当年我就觉得此人颇有心计,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他倒也敢哪,拿此事来逼迫哥哥!”   “他倒没逼迫,他怕是以为朕意识不到,毕竟人人都赞他谦逊知礼的。”   赵宗宁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哥哥,倒是还有另一个法子。他不是想留在开封吗,咱们便让他留!”   “怎么?”   “哥哥,我还差一个驸马呢。哥哥赐婚吧,让他做驸马,天大的面子!叫他留在开封,生生世世留在开封,满意了吧。做了驸马便不能为官,看他还怎么功于心计。做了驸马,他懂的那门技术也不怕用不着。哥哥觉得如何?”   赵宗宁以为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好了,哪料赵琮一口回绝:“不行。”   “为何不行?”   赵琮再如何,也不会拿妹妹的婚嫁大事做文章。之前的江谦,他那般容易就接受,是因为江家正派,品格好,江谦也优秀,足以当驸马。易渔,如何配得上赵宗宁?   他虽说同意妹妹养面首,但也有底线。   “此事,朕不会同意,便作罢。”   “哥哥,只要这么办,这事儿不就解决了?不过一个驸马而已,他又奈何不了我,成婚后,我不让他住公主府。”   “你听话,哥哥再不济,也不需要你这般。”   “哥哥——”   赵琮面色一沉:“此事作罢!”   “……”   赵宗宁难得委屈,因赵琮还有事,她也难得有了小女儿的姿态,噘着嘴走了。   赵琮叹气,头一回反思,自己是不是把妹妹教得太过豪放?   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这般不上心。   他暗自摇头,父母早亡,就这么一个妹妹,他定要为她找个好驸马的。 第164章 “陛下啊,我是不是你的药?”   赵宗宁委屈着出宫, 不想回公主府, 更是没兴致去寻赵叔安,索性往离得近的赵世碂的宅子去。她想让赵世碂去劝她哥哥, 赵世碂不在, 她也不急, 边逛园子边等赵世碂回来。   赵世碂正坐在元家茶楼的后院里,他已在此处坐了近一个时辰, 最初他还十分镇定, 坐到这会儿,面上难免生出一些不耐。   也幸好, 在他忍不住要站起来时, 穆扶总算是带人回来。   前些日子, 杜诚的事儿解决之后,穆扶便同赵琮手下的邵宜等人一同回开封。   穆扶这会儿回来,也知道赵世碂急,立即行礼道:“三郎, 都打听清楚了。易渔老家在扬州, 家中各有一位哥哥与弟弟, 另有一——”   “直接说那最要紧的。”   “郎君也知道,易家是扬州富商,在京城有多处宅子,易渔常住的是八角巷那处的,是个五进的大宅子。小的带人去看了,无人居住。易渔如今住在林长信家。”   “林长信是谁?”   “三郎自是不知道的, 他在开封府衙中做事,不记名,写些文书。家中颇为富余,虽是衙门中普通做事儿的,日子过得很滋润。除此之外,林长信还是易渔的姨父,林长信的妻子是易渔母亲的亲妹妹。”   “林长信此人如何?”   “十分宽厚、老实。”   赵世碂信穆扶的眼光,穆扶看人准。他也不耗费时间在这林长信身上,而是又道:“听你这般说,易渔这些日子从未往他自己的宅子去过?”   “并未。”   赵世碂沉默片刻,沉声道:“此人十分令人厌恶,看似胸有成竹,我还偏要弄出些事情来逼他慌神。你今晚便带人去搜他的那座五进宅子,能搜到东西最佳,即便搜不到,也别忘了弄出些动静来。”   “是。”   “往年,我在杭州时,倒也听过他家名号,只是他家向来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从不在意。这一回——他们家着重做哪方面的生意?”   “他们家是靠盗些前朝的墓,贩卖阴器发家的,如今什么生意都做。近几年,大头在海上,南方的舶来物,有八成来自他们家。”   赵世碂笑:“这好办,养那些人在寨子里头,也不是吃白饭的。”   穆扶也笑:“是,他们也嫌烦闷呢,正好让他们活动活动手脚。”   “陛下教我与人为善,我原实在不爱再做这些事儿。”   “此人心机太重,连陛下都敢逼,还暗自得意,实是大恶。惩处恶人,那便是大善事!”   赵世碂扯了扯唇角,做了些许日子的好人,再做坏人有些不适应,却也很痛快。他吩咐道:“近来风平浪静,你们从前也做过海上生意,我知道有许多船只正要从外归来,直接带人去劫了。多杀几人好叫他们知道怕,抢来的东西我们也不要,送给海上其余同行。若问起为何,便说他易渔得罪了人。我看他们这样的商户人家,遇到这样的事,到底是在意易渔这怎么也看不到的前途,还是他们家的银子。只是他们做事时,当小心,别留下把柄。”   “郎君放心,他们有的是经验。”   穆扶做事,他的确放心。他安排了这么两件事,心中稍显痛快,却依然皱眉:“天下这样大,难道真的仅有易渔一人会这门技术?据闻那技术最关键的便在于调制的药剂,少了一分一厘便不对,易渔得意的,就在此处。只要他掌握此门技术一日,陛下就不能动他。”   “陛下心怀天下,自是宽容此等小人。”   “再多派人去找,我就不信,找不到第二人。你这回去杭州,带人将淮南以南的所有印厂与书社都查访一遍,切记要快。”   “郎君安心,咱们最不缺的便是人手。”   赵世碂点头:“此外,易渔身边跟着的小厮、女使,长期跟着他,难免对这技术懂上几分,能笼络便笼络。”   穆扶笑:“郎君放心,小的已着手去做。”   “那个林府你好生盯着。”   “是。”   不知为何,赵世碂总觉得“林府”这两个字有些耳熟,似乎从哪处听过。只他想不起来,他实在是太过厌恶易渔。若不是赵琮在意易渔的那门技术,他早就要亲自杀了易渔。   赵世碂又交代穆扶依然要每日去孙筱毓的乳娘那处,再交代了其他事情,才起身回宫。   自然,回宫的半道上,家中的人来请他回家,说公主在呢。   这倒是稀客,赵世碂回到家,便见赵宗宁闷闷不乐,他一问,赵宗宁将原话说出,并道:“你帮我去劝劝哥哥,这个法子最实用。”   赵世碂倒是难得与赵琮观念一致,立即回绝:“此忙,我不帮。”   “为何!!我只恨当年萧棠来我府上提到易渔时,我没下手把他给处置了。”   “你处置了,大宋就真的没会那技术的人了。”   赵宗宁泄气:“他不就是靠这个。”泄气之后,她的话音一转,“所以我的法子才是最有用的,不是吗?我知道,你跟我像得很,我看哥哥那样气,我都想杀了易渔,你不想?若是他给我做驸马,我便下手杀他,如何?”   一码事归一码事。   此事虽难解决,赵世碂也的确想杀易渔,但与赵琮一样,他坚决不愿拿赵宗宁来利用,即便赵宗宁自愿得很。   他们两位郎君,得是多没出息,才要堂堂公主这般做?   赵世碂难得教育她:“公主,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他半点儿都配不上你,即便他长得的确俊俏。此事,我不会帮你与陛下说项。你也当放心,有我在,易渔的事儿总能解决的。”   赵宗宁气得面上都红了:“谁看上他的脸了!论好看,还是属孙竹蕴!他连江言欢都比不过!那现在如何办?哥哥若是叫易渔回扬州,将作监的那些人还不知要怎么闹呢,我可烦死那些人了。不赶他走,真放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在京城?”   赵世碂安排了那些事儿,此时倒觉得,将易渔放在京城利于办事。   他道:“陛下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公主断了这心思吧。至于如何办,那是陛下与我的事,你放心。”   “真是……”赵宗宁自是知道他们为她好,但她真不觉着这婚姻大事是如何大。她从来不在意这些,但是哥哥与小十一都不支持,她比从宫中出来时还气,招呼也不打,直接就走了。   她走后,洇墨担忧道:“公主怎么了?那样生气?”   “无碍,穆扶过会儿回来,有事儿要交代于你。”   “行呢,婢子知道啦!”   “家中可有事?没事儿我先回宫,还有书要翻阅。”   “没了,郎君放心回吧。”   赵世碂点头,抬脚就走。   他一走,洇墨才想起,还真有事儿。常往他们府上送东西的那个林府,近来送得越发多了,甚至还有女娘绣的一个荷包。荷包格外精致,针脚压得很漂亮,配色也大气,很合适郎君用。   洇墨有心去查查这到底是哪家女娘,又怕冒犯到对方。   她觉着,这明显是自家郎君被人爱慕上了。她还挺高兴,只是忘了说了。她本想追出去问赵世碂讨主意,赵世碂走得快,已经不见身影。她摊摊手,打算下回有空再说。   易渔的事儿暂时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赵琮没说留他在京中任职,将作监的几位大人倒是热情而又兴奋,几乎天天都要进宫求陛下给个准话。也幸好,外国使官们还在开封,赵琮有了完美借口,没时间再见他们。   也因使官们还在,赵世碂有心放火烧易渔家的宅子,也不能这个时候烧。易渔家宅子大,且造得很醒目,街坊里头有些名声。这么一烧,城中人人皆知,难免有些丢面子。往上头说,这丢的就是赵琮的面子,而且兆头也不好,赵世碂可不愿。   易渔这些日子倒也老实,没再进宫求见。   穆扶等人已赶往杭州,赵世碂每日等着他的音信。   耶律钦那日故意愁眉苦脸地出宫后,过了一日又眉开眼笑地进宫来,众人更是摸不透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琮却与耶律钦相处得好极了,这日耶律钦进宫,谢文睿恰好也在。谢文睿当年也曾担任副使去过辽国,耶律钦与他也认识,见到他便笑道:“哎哟!谢大人哪!”   “刘使官。”谢文睿行揖礼。   “别别别,咱们是老朋友了,别这般行大礼。谢大人,你前些日子路过都庭驿,不等我回来,就走了,你这是不把我耶律钦当朋友啊!”   不提还好,一提谢文睿就又要想到那个心伤的夜晚。   他想走?   他半点儿都不想走,顾辞赶他走。   他从前就拿捏不住顾辞,顾辞古灵精怪。现下,顾辞换了个性子,他更拿捏不住了。   耶律钦本就开个玩笑,却见他愁眉苦脸,不禁反思,难道自己的玩笑开过了?   赵琮在一旁听与看,便知道谢文睿这个呆子又没能成事。   他暗自摇头,决定再帮谢文睿一把。   赵琮笑道:“刘使官哪,这回你来开封,据闻还带了一位你们的巫师来?”   耶律钦爽朗笑道:“阿辞的名声竟已传到陛下此处?”   听到他人这般亲密地叫顾辞,谢文睿心中更是酸楚。   耶律钦再道:“阿辞身上还有一半汉人血统呢,他姓顾,却是个很厉害的大巫师!且他从不在意权势,咱们太后要封阿辞做高品礼官,他也不愿意……”耶律钦兴致勃勃地说了许久。   赵琮很感兴趣道:“既如此,不如召他进宫,朕也好见一面。”   耶律钦一拍大腿:“这有何难?”   于是便定下了明日共用晚膳。   耶律钦这些日子进宫来,与赵琮见面也没甚个重要事儿,就是聊天,天南海北地聊。建立了合盟关系,两人虽都带有做戏成分,耶律钦的性子很是爽利,这般聊,也的确痛快。   他聊得痛快,聊完便拍拍手出宫了。   谢文睿闷闷不乐尚不自知,赵琮对他道:“文睿明日也进宫来一同用晚膳吧?”   “陛下?”谢文睿激动抬头。   赵琮再摇头,真是个呆子啊。   晚上歇息时,赵琮将此事告诉赵世碂,说道:“谢文睿真是不开窍。”   “想要开窍,好办得很。”   “嗯?”赵琮诧异。   赵世碂笑:“明日用膳时,往他们二人饭菜中下些药~”   赵琮一呆,伸手敲他的脑袋:“从哪处学到的这些坏点子!”边敲边道,“谢文睿单相思,顾辞多年来过得不易。朕帮谢文睿,也是因他同样不易。但感情这回事讲究的是情投意合,哪有你这样儿的!”   赵世碂心道,上辈子的时候两个人可黏糊了,他给他们下药,是帮他们!   赵琮见他不说话,敛起眉头:“往后再不许想这些!你才多大点的人,成日里就想这些!”   “陛下,我十六了呀。”赵世碂索性一把抱住赵琮,埋在他肩窝里头撒娇。   “你这真是,真是……”赵琮双手放置了会儿,到底抱住赵世碂,轻声教育道,“你是男子,虽讲究自立,也讲究行事大胆,不扭捏。但你是这样的身份,你要记住,有些事儿是无论何种境地都不能做的。可记得?”   “记得呀~陛下这个时候都不忘教训我。”   “朕这是为你好!”   “陛下,都什么时候了,别说这些了。”   “什么时候了?”赵琮纳闷。   “今日我可能睡在此处?”   “……”   “默认了?”   “……”赵琮继续沉默。   赵世碂将双臂拢得更紧些,笑得满足,在赵琮耳边说:“陛下,像我们这般情投意合,这般心悦彼此,就无需那些个药的。”   “你这真是胡说八道!”赵琮小声训斥。   “陛下就是我的药,我看一眼就不成了。”   “……你——”赵琮还要再教育,如今真是不得了,什么话都敢说了!   赵世碂却已截住他的话,与他的舌头。   赵世碂亲吻半晌,轻声问:“陛下啊,我是不是你的药?”   又是半晌,赵琮应道:“是。” 第165章 陛下做好事   翌日, 顾辞随耶律钦一同进宫。   他们同来大宋, 自是也要入乡随俗,换上宋朝服饰。中原地区, 向来讲究“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 无论男女,除非出家, 轻易不剃发, 否则便是对父母不敬,不重孝道。   辽国却不讲究这些, 辽国男子常常是将头发都剃光, 只在脑袋的左右各留有几撮头发, 耶律钦自然也是如此,只不过此时在头上裹了布巾。他长得高大,五官长得粗犷,即便身穿汉服, 一看便知不是大宋人。   顾辞在辽国的身份是有一半汉族血统的, 并未剃发, 但也将头发全编成小辫儿。因要进宫,他换了身很是讲究的黛色立领长衫,荷包、玉佩一个不落地佩戴在身前,再将长发束起,再度变回当年的翩翩少年郎。   耶律钦是个粗人,见他穿这样一身出来, 也不会用些美丽词语夸赞,只是再度可惜道:“只可惜我没个女儿,否则定要把女儿嫁给阿辞!”   顾辞笑了笑,与他一同上了马车。   夏日炎热,夜间凉爽而又毫无冷意,赵琮便在后苑摆宴。   耶律钦带着顾辞在太监的带领下,直接往后苑走去。顾辞是头一回进宫,并不抬头多看,跟着太监走上台阶,他暗自猜测怕是个小亭子。   他们还未走至,耶律钦已经爽朗笑道:“陛下,您留步!您留步!”   接着便响起一道格外和气的声音,温声脉脉道:“朕盼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来了。”   声音温和,却又有些凉丝丝的,这样的夏日里头,听到耳中极为舒适。顾辞便知道,这是他为此效力多年的陛下。他跟着耶律钦一同行礼,请了安。   赵琮又赶紧道:“快请起。”   耶律钦“哈哈”笑道:“是我们来晚了!叫陛下等了!陛下您先瞧瞧,这便是咱们大辽最为厉害的大巫师,阿辞。”   顾辞这才抬头,朝赵琮再作揖:“见过陛下。”却依然敛目。   赵琮笑:“阿辞巫师不必多礼。”   “阿辞你何必这般扭捏,抬头叫陛下好好看看。”耶律钦说罢又对赵琮道,“不是我自吹,咱们阿辞这长相,陛下你也瞧瞧,瞧中了给阿辞赐个婚吧!他也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这相貌,这才学,绝对配得上你们大宋的贵女!哈哈!”   顾辞心中无奈,也真的抬头,与赵琮对视。   陛下同他想象中差不多的长相,只是长得还要更好些,顾辞再度露出一丝笑容。笑容还未完全展开,他眼前微微一花,赵琮背后,谢文睿也在对他笑呢。   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顾辞再低头,眉头微拧:笑成这样?被耶律钦看出来可如何是好?   但耶律钦显然没看出来,他如今与赵琮正处于关系十分好的时候,见了礼,便到亭中落座。   赵琮见顾辞还站着,便道:“阿辞巫师快坐,饭菜已摆。”他再指着赵世碂,“这是朕的侄儿,赵世碂,家中排行十一的。”   顾辞先行礼:“见过十一郎君。”再坐下。   赵世碂也对他拱了拱手,随后便看热闹地看向谢文睿。   不待赵琮介绍,耶律钦先道:“这是谢文睿谢大人,曾经也去过咱们大辽!如今任职,任职——瞧我这脑子,谢大人如今任职何处?”   谢文睿不在意道:“在下任职于登州。”   耶律钦点头:“登州是个好地方啊,那处临海……”他的话匣子一开,便再也停不下来。   赵琮与他聊得欢畅,不时笑。赵世碂在一旁静静听着,间或说上几句,大多时候都在给耶律钦倒酒。最初耶律钦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他也与大宋皇帝是合作关系,与大宋关系正好,十一郎君是下一任皇帝,哪能给他倒酒!   赵世碂却坚持,耶律钦只好随他去。还因为是他亲手倒的酒,耶律钦一杯也不好推辞,全都喝尽。   其余两人,皆是全程沉默。只不过顾辞沉默着一直在吃菜,滴酒不沾。谢文睿沉默着一直在喝酒,偶尔偷偷看一眼对面的顾辞。   赵琮是真想帮帮这对苦命小鸳鸯,无论将来成事与否,最起码给对方一个机会才是。   因而今日席面上的酒其实分有好几种,赵世碂亲自为耶律钦斟的酒便是那极烈的。即便耶律钦这样的汉子,喝了两壶半后,也趴到了石桌上。   顾辞赶紧道:“陛下,我家大人并非有意,实在是与陛下相谈甚欢才多饮几杯。”   “无碍。”   赵琮知道这是顾辞谨慎,即便耶律钦醉了也要装作互不相识。   顾辞起身,便想扶着耶律钦走。赵琮已对福禄道:“将刘使官抬下去歇息,醒来给他饮醒酒汤。”   “是。”福禄叫上侍卫来,抬着耶律钦走了。   顾辞以为,这是赵琮有话要私下与他说。也是,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与陛下相见。   人走后,赵琮便道:“顾郎君与朕印象中不太一样。”   顾辞笑,他们印象中的他,还是当年那个不知轻重,不知伤悲,游戏人间,成日胡闹的顾辞吧。   他道:“毕竟五年已过,岁月教人成长。”   赵琮感慨:“也是。这些年来,辛苦你,也多亏了你。”   顾辞认真道:“为陛下做事,不苦也不累。”   赵琮看着面前这位郎君,心道,怎能不累?其实他觉得,顾辞私下里应该是要怨他与赵宗宁的。只是当年,他与赵宗宁也未想到,不过是多带一个人去辽国,却发生这么多事。更未想到他去了这么一回,竟是五年未能归来。   他不禁也有些好奇,当年赵宗宁道此人古怪,不按牌理出牌,到底是个什么出牌法?   只可惜,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说得矫情些,大约每人心中都曾住有一位少年郎,不知哪天,这位少年郎便要被杀死。被自己杀死,或者被他人,被命运杀死。   赵琮身居高位多年,倒不会将一切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也不会有太多负罪感。但是亲眼见到连妹妹都说古怪的郎君,如今变得这样沉稳,表情与语言皆是滴水不漏,也是深感遗憾的。   他也不能为之给予太多补偿,只想把地方留给他与谢文睿。   如果两方都有意,借此机会说透也好。若是无意?说透了更好。   赵琮看向赵世碂,赵世碂心领神会:“陛下,你方才喝了酒,我陪你散步散散酒意吧?”   赵琮点头:“虽饮得不多,到底有些不适。”赵琮说着便起身,对顾辞抱歉道,“真是对不住顾郎君——”   顾辞立即道:“陛下如何能这般说。”   赵琮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朕去下头走走。”他又回身看谢文睿,“你好好陪顾郎君,你们是好友。”   谢文睿没想到还能有这种好事落在自己身上,欣喜不已,连连点头。   赵琮装作有些晕,赵世碂扶着他走下凉亭。   待他们与宫女、太监都走后,谢文睿立即小声叫他:“向莱……”   顾辞脸上总算有了表情,他叹了口气,不满道:“耶律钦还在呢,你方才就不知道遮掩一些?”   “我遮掩了……”   “你——算了算了。”顾辞坐下,继续吃,他许久不吃大宋的饭菜,吃腻了辽国的各式肉与奶,难得回来,自然是要尽情吃。   谢文睿讨好地给他盛了碗汤,递到他面前:“你爱喝的鸭子鲜笋汤,一点儿油沫子都无。”   顾辞叹气,接到手中,说道:“倒也巧。”   “不巧,我与陛下说了,说你喜好这道菜。”   顾辞大惊,放下碗,看他:“你胡说什么?”   谢文睿喝得也有些多,虽不至于醉,却也比往常大胆了不少,他看着顾辞的双眼道:“陛下问我,你可有喜好的食物,我便如实说了。”   顾辞心中莫名不安,他总觉得陛下似乎知道些什么!否则何必特地把亭子留给他们俩?还把耶律钦灌醉?他可看得仔细,那位十一郎君拿着酒壶,可是一杯又一杯地劝啊!   “你可是又生我的气?”谢文睿有些心酸,“我也愿你吃得好,这些年你在外头吃苦,我——”   顾辞“啪”地放下筷子,小声怒道:“你闭嘴!”下头可还有侍卫在呢,虽说隔得远什么也瞧不着,万一有人偷听呢?!   谢文睿一听这熟悉的带有怒气的言语,没忍住,眼睛一红,竟然哭了!   “……”顾辞哑口无言。   “你可算又这般与我说话了。”谢文睿哭道。   “……”顾辞撑住石桌,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心烦透了,头也疼。偏偏谢文睿还在哭着诉衷肠,他忍无可忍,烦道,“能不能别哭了!”   谢文睿依然哭。   “蠢驴!能不能别哭了!哭得我头疼!”   谢文睿听到熟悉的骂他的话,倒是哭得越发厉害起来。   “这么些年,你能否有些长进?!”   “我对不住你,可是我就是喜爱你,我没办法啊我没办法……”谢文睿边哭边说。   “……咱能不能先不哭?”顾辞怕了他了,见如何劝都劝不动,无奈道,“要如何你才能不哭?!”   谢文睿微醉,脑中灵光一现,想起赵世碂教他的:死缠烂打。   十一郎君教他,装可怜、装傻是最有效用的。要想抱得佳人归,脸皮便要往厚了去放。   谢文睿心中一定,也不去擦眼泪,而是伸手去拉顾辞的手。   顾辞吓得立刻往回缩,可是顾辞到底是书生,谢文睿却是正经的武将,每日光是练刀练枪便要耍上一个时辰。他牢牢拉着顾辞的手,任由眼泪往下流,望着顾辞道:“我此生只心悦你一人。”   “……你先松了手。”   谢文睿“借酒壮胆”,拒绝:“我不松!向莱,我对你一片真心,当年你进京赶考,去礼部审核时,我瞧见你的第一眼,我便——”   顾辞气得站起来,一把拿起筷子去敲他的头,愤怒压低声音道:“你快闭嘴吧你!”   谢文睿豁出去了,将顾辞的手抓到跟前,贴到自己的面上,“醉眼朦胧”,抬头看他,苦道:“我不求更多,往后还有许多年,我总能向你证明我的真心。我只求你别再对我有所隐瞒,只求你还似从前那般,打我,骂我。”   顾辞又惊又怒:“你是傻了吗?啊?谁喜欢被人打,被人骂?!”   “我喜欢被你打!被你骂!”   “……”顾辞更气,用筷子连敲谢文睿的脑袋,心中愤怒想,明明这些年为陛下养马练兵,还去登州担了个那样的大的担子。怎么偏偏在他跟前,还是这幅样子呢!   这副样子,真是看得顾辞想忍都忍不住,他不由又连抽谢文睿好几下。 第166章 一起看星星   既要做好事, 赵琮自不会很快便回去。他一走离凉亭, 便不再做那晕状,也松开赵世碂的手, 与他并肩, 悠悠地在后苑中散步。   染陶与茶喜在前头提着两盏宫灯, 赵琮看了看四周景色,说道:“当初你刚来时, 朕成日里在后苑中厮混。也没法子, 那时没事儿干,只能在此处空发呆。”他伸手揪了一片叶子, 淡笑道, “如今倒好, 已许久不来此处。”   尤其当年他在后苑落水,往后染陶等人轻易不让他过来。他的政事繁重,也的确无时间过来。   “今日倒是借了顾辞的光。”赵琮的面上始终带着笑。   他高兴,赵世碂自然也跟着高兴, 说道:“陛下, 那时候我常来后苑作画的, 你可还记得?”   “记得,朕发现你于绘画上的天分,便让茶喜他们日日随你来这儿作画。说起来,你是真有天分的,当年朕还打算让你拜惠郡王为师。”赵琮说着,又想到赵世碂送给他的那些画儿, 不由便道,“只是你近来忙碌,许久不曾作画。”   “陛下喜欢?”   “嗯。”   赵世碂还担忧总给赵琮送画,怕赵琮觉得无趣呢,听到此话,立即道:“我明日便,不,我今晚回去便画!”   赵琮好笑:“哪儿就那么急?”他说着,伸手再拉住赵世碂的手。   赵世碂体热,夏日里头,手心里都是汗,赵琮的手掌却冰凉凉的。赵世碂一碰到他的手,便紧紧反握住,凉意传来,赵世碂浑身都舒坦了许多。他低头对赵琮笑,赵琮似是察觉,抬头看他,也笑。   身后跟着的路远等人,都是近身伺候他的,早已见怪不怪,纷纷低头,谁也不出声。   赵琮用手指摩挲着赵世碂手上的戒指,心中愈发愉悦。   赵世碂说道:“我当初常坐在一棵树上作画的。”   “朕记得,当初你就是在那棵树下与赵廷打架。”   “……”这些事儿怎的就记得这样清?   赵琮却拉着他往那处走去:“走,去瞧瞧。”   那棵榕树已在此生长百余年,不过几年不来,看不出任何差别,依旧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他们一行人走近,赵世碂立即指着一根树干道:“当初,我常坐这上头。”   当年赵世碂才十一岁,还没有赵琮高,要靠吉祥、吉利相助才能爬上去。此时他倒是能轻松就借力跳上去,只是再不能爬树。其实他还是挺喜欢爬树的,上辈子的时候,幼年过得苦,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直到这辈子进宫,有了赵琮的纵容,他才能做些喜爱的事儿。   他还记得当初头一回爬上树,双脚落空,那种感触实在美妙。   他抬头向往地看着树干,却不料一向十分守规矩的赵琮跃跃欲试道:“这儿景色甚美,坐在树干上能透过树叶看星子,想必十分美吧。”   赵世碂点头:“十分美。”当年他看过。   赵琮指着树干:“朕要爬树。”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抬头看他,说不出话来。   赵琮虽没醉,到底饮了些酒,夏日夜风一吹便起了玩心,见大家这般诧异,更是立刻道:“快。”   染陶赶紧劝,这么危险,怎能爬?   赵琮却无比坚持,他甚至伸手去摸树干,赵世碂见状,纵容笑道:“陛下,我抱你上去!”   “郎君!”染陶嗔道,“您不劝着,反倒任由陛下这般,危险呢!”   赵世碂难得看赵琮有这样的玩心,不忍心拂去,立即说道:“没事儿,有我呢。”   “这——”染陶还未说完,赵世碂忽然双手穿过赵琮的腋下,将赵琮举起。赵琮忽的拔高,便笑了起来,赵世碂愈发高兴:“陛下伸手扶住那树干。”   “嗯。”赵琮点头,双手扶住。   赵世碂将他往上再托了托,直举到快与那根树干持平,赵琮双手紧抱树干,一用力,翻身坐到了树干上。   赵琮“哈哈”笑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愣,多年来,头一回见陛下笑得这样欢畅。   赵世碂抬头朝他看去,赵琮坐在树干上,双腿垂落,他晃了晃腿,低头笑看赵世碂:“快上来。”   树叶间恰好有零散的月光,碎碎地落在赵琮满是欢喜的面上。   树下,正是两盏宫灯,温和地笼住难得温柔的赵世碂。   赵琮看得心中宁和且喜悦,不由便松开一只扶住树干的手,朝树下伸出,再道一遍:“快上来。”   赵世碂这才回神,伸出双手拉住树干,用力一跳,脚踩着其余的树干,轻松地跳到赵琮身边。赵琮又是一阵笑,赵世碂还未坐好,便立即伸手揽住赵琮的肩膀,轻声道:“当心。”   “嗯。”赵琮应了声,顺势便靠到赵世碂的肩上,抬头朝天空望去。   许多许多的星星。   这才是真正的星河,当真如同倒挂的夜色河流,星星飘在河面,不时闪烁,星光便是星河漾出的涟漪。美得很安静,却又格外精妙。   赵琮一动不动,只是靠着赵世碂,看星空。   赵世碂不由也与他一同抬头看去,在赵世碂看来,这份美景,美得很寻常。却又因为身边的赵琮,而变得特殊起来。   他也一句话不说,与赵琮一同静静看。   树上他们二人不说话,树下的人唯有更寂静,他们贴着树干而站,仿若透明。   赵琮的醉意渐起,他看着仿佛近在咫尺,实际遥不可及的星空。刚穿来的那几年,尤其进宫后,他长大一些,能下地走路时,他便常看星空,似乎星空背后有他从前的那个世界。原本的世界再不好,最起码没人要害他,只有他自己害自己,他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此处却不是,那么多人想要他死,轻而易举地也能叫他死。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   当时他甚至希望,一觉醒来便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哪怕原来的世界里,他是个死人。   后来,册封为皇子,父母身死,他再登基,一桩连一桩的事。直到如今,他才想起,他到底有多久再没看过这片星空。   原本的世界对他已无吸引力,而他生活的当前,也再不会令他生起过多的担忧。   他已变强大,已有足够的能力决定生死。   星空却还是这样。   他也欣慰于自己的这些改变。   他忽而又想起顾辞,顾辞应当是不喜爱身上的那些改变的。毕竟,顾辞是被迫改变,被迫摒弃自己的少年意。   他不由又往赵世碂的怀中靠去更多,喃喃道:“小十一可要一直活着啊……”小十一要一直做那个会卖乖给他看,也会凶狠亲吻他的少年郎。谁也别杀了小十一心中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包括他自己。   赵世碂却未听清,问道:“什么?”   赵琮没再说。   赵世碂再问:“陛下,你说什么?”   赵琮却闭眼睡着了。   赵世碂伸手轻抚他的双眼,察觉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赵世碂默不作声地扯唇,轻轻笑了笑。   他将赵琮揽得更紧。   直到再起风,赵世碂轻声道:“陛下睡着了,爬两个人上来。”   吉祥跟路远手快脚快,立刻轻声爬上去。   赵世碂小心翼翼先松开赵琮,随后便轻声跳下树,吉祥与路远则是小心扶着赵琮。   赵世碂跳下后,转身在树下,伸出双臂。   吉祥与路远小心将赵琮抬下,送到赵世碂的双手间。   染陶与茶喜屏气,生怕他接不住。   赵世碂却牢牢地接住了赵琮,随后便抱到怀中,转身对染陶小声道:“我先将陛下送回福宁殿。”   “是。”   一行人静悄悄地挑了另一条绕过凉亭的道,离开后苑。   将赵琮放到床上,染陶兑了温水来,赵世碂亲手解开赵琮的衣衫,再仔细地用布巾擦拭赵琮的脖颈、胸膛、手臂与脚,最后又换了一条更软的丝帕去擦拭赵琮的脸。   他擦拭的时候,染陶便在一旁看着。   看着看着,染陶面上不由现出一丝淡淡微笑。   赵世碂做得并不熟练,相反有些生疏,即便如此,他还是做了。   赵世碂做完这些,回身一看,便看到染陶对他笑。   他不解:“染陶姐姐?”   染陶轻声道:“婢子觉得郎君与陛下这样,可真好。”   赵世碂立即笑起来,笑得甚是甜蜜,理所当然道:“自然。”   “郎君与陛下天造地设的一对。”   “染陶姐姐难得这样夸我,我要送份大礼。”   染陶笑嗔:“小郎君给陛下就是,婢子要那些做什么。”嗔完,她再感慨道,“郎君与陛下这样好,自是要生生世世在一处的。”   赵世碂更高兴,连连点头。   染陶掩嘴笑。   赵琮被安置好,睡得更熟,赵世碂才又再返回后苑。   他好歹要露个面,到底是赵琮在宫中摆宴。   他到时,特地令吉祥大声地说了几句话,好叫亭子里头的人知道他来了。   他走进凉亭,看两人的表情,眼光如炬。顾辞镇定如此,都不免有些躲闪,相反谢文睿那个呆子,眼圈红红,只顾着盯着顾辞看。   两人坐得十分近。   赵世碂暗想,看起来似是已互诉衷肠,只是谢文睿实在没用,怕是还没有拿下啊。他就说么,该直接下药的。下了药,将两人捆起来送出宫,找个宅子关一晚,什么事儿不能成?   顾辞躲闪了会儿,到底又镇定下来,问道:“十一郎君,陛下呢?”   “陛下有些疲累,先回去歇息。”   谢文睿这才回一些神,问道:“陛下无碍吧?”声音中醉意还不浅,怕是又喝了些酒。   赵世碂笑:“只是疲累罢了。倒是对不住二位,叫你们进宫来吃宴席,我们却没陪着。”   顾辞听到这话,便觉有些怪异。   顾辞是个聪明人,自然能看出这位十一郎君压根不是什么和善之人,顾辞从前也觉得十一郎君对陛下怕是有异心。   可他偏偏说话说得这样和善,细想,有些诡异。不过陛下待人倒是的确宽和,顾辞暗想,他是想与陛下一致,才如此说?   这般说来,这位郎君对陛下倒真有孺慕之情?   顾辞想不透,也懒得再去想,起身拱手道:“郎君这般说,便是折煞我与谢,谢大人了,陛下传我们进宫吃宴,已是极大的体面与恩典。”   还叫“谢大人”?   果然没成事儿。   赵世碂也无意与他们多说,听罢顾辞的话,仅笑了笑,便道:“今日便到这儿吧,我就不送了。吉祥——”   “郎君。”   “你送二位郎君出宫,只是谢大人微醺,顾郎君代我送谢大人回家如何?陛下十分看重谢大人,若是出了错,是要很担心的。”   顾辞也不敢皱眉,心中却在痛骂,他就是觉得,这些人都知道些什么!都怪谢文睿这个呆子!   但这些话,他又不敢不听,赵世碂与他身份天壤之别。再者,他也怕行错了事,拖累谢文睿,只好应下。   赵世碂朝吉祥点点头,吉祥带着他们二人就要下凉亭。   顾辞又问:“十一郎君,耶律——”   “我已命人去看,若醒了自会送他回去。若未醒,宫中有地方给他住。”   顾辞点头,再不多问,转身就走。   赵世碂心情好,在他身后又道:“顾郎君,可要将谢大人好好送回家啊,切记要将他送回他的房中,看他睡下才成,否则陛下肯定十分担心。”   顾辞咬牙,应下:“是!”   他们一走,赵世碂就笑了起来。   他暗道,谢文睿啊谢文睿,两辈子加起来的面子,帮你帮到这个份上,再不成事儿,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哪? 第167章 “在场百姓都说公主就该与状元作配。”   那夜之后, 赵琮也未再见过顾辞, 他派亲信扮作鸿胪寺的官员,趁耶律钦来宫中时去都庭驿与他私下见面, 询问顾辞是否要留在开封。若是要留, 陛下定有法子叫他不暴露身份留下。留下之后, 陛下也会好好为他安置。   顾辞却是有些犹豫,说要思考几日。   赵琮听了回禀, 便猜测这份犹豫是因谢文睿。   顾辞的犹豫的确是因谢文睿, 却也有部分是为了自己,为了耶律钦。这些年来, 他做细作已成习惯, 他自觉对不住真心当他是好友的耶律钦, 更想补偿耶律钦。他也的确想亲眼看耶律钦当上辽国皇帝,虽说他也知道大宋与辽终有一战,但起码近年还打不起来。   耶律钦还能当上几年的皇帝,那他也能问心无愧。   除此之外, 谢文睿不知吃错了什么, 从那夜醉酒之后, 成日里都要往都庭驿来寻他,耶律钦在,他也不怕。谢文睿直接说同吃一回宴席之后,对他起了结交之心,耶律钦还挺高兴的,私下对他说谢文睿人品不错, 叫他多结交。   ……   这真是把顾辞气得不行。   但陛下真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时,他还真的犹豫了。   这么一犹豫,日子匆匆而过,眼看耶律钦将要回辽国。耶律钦与赵琮达成同盟,回辽之后,还得与完颜良再见一面,原定的归期提前了几日。   他们来开封这些日子,耶律钦是几乎每日都要进宫。相反西夏那头,虽也几乎每日都要进宫来。却只是寻常请安、问好,半个时辰内必要走的。   直到西夏的使官也要归去,赵琮不能再任他们这样,打算叫使官进宫来说话,最起码要将两国合约的事儿说清楚。宋与西夏的合约明年初到期,此时商谈正好。   他正要派人去叫他们来,西夏使官倒是先进宫来。   这回进来,那位总是笑眯眯的正使可算不是只会说“陛下万安”了,总算是与他说了些实在话,只是这些话也实在令赵琮没有想到。   西夏皇帝李明纯竟然愿意将牛羊马之数再往上加两成,更愿意百年内与大宋友好相处,绝不起战争。以此为条件,李明纯希望将来大皇子登基时,他作为大宋皇帝能第一个对西夏新任皇帝送去恭贺,对大皇子表示支持。更希望将来若是西夏与辽国起了战事,赵琮能出兵助西夏。   要说起运道,赵琮在众人眼中已是个运道十分好的,毕竟他作为病恹恹的郡王府世子,最后却登基为帝,还拉下了孙太后,搞垮了孙家。   但其实有个运道比他还要好的,此人便是西夏皇帝,李明纯。   西夏建国太短,西夏人的性子也格外豪迈。上一任西夏皇帝是西夏国的创建者,开创了一个国家,结束了西夏的称臣时代,却死得格外不风光,他是被自己的亲儿子杀死的。   被亲生儿子杀死后,其余的儿子更是为了皇位疯狂互相厮杀。   最后,最胆小的李明纯反而活了下来,没人惦记着杀他这样的一个弱者,他反而成为了西夏皇帝。   也正是因为这几十年来,西夏的当权者是这位李明纯,大宋才能少些压力,不至于被西北两处的两个国家逼得太甚。李明纯只是守成者,牢牢继承着他父皇的每项政策,西夏这些年并无大发展,只不过原地踏步。   但是即便如此,赵琮也很讶异于李明纯的这一选择。   西夏正使瞧出他的不解,说道:“我们陛下与皇后少年情深。”   大皇子是皇后生的,只是皇后早逝,李明纯竟然是这般恋旧的人?   “我们陛下言道,皇子既多,心思也多。然,西夏早已不同于往日。宁可择那激进且不稳的,不如择一位守成者。”   赵琮听罢,翘了翘嘴角,笑道:“这样一番话,你就这样告知于朕?叫朕该如何信?”   哪有说得这样直白的?   使官苦笑:“大皇子虽圈禁兄弟,却一个也没杀。我们陛下说,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个皇子,其余兄弟此时怕是早已变为白骨。在下之所以说得这样直白,是因我们陛下说,以诚心,才能换取诚心。方才,在下将一切都与官家言明,只是不知官家,可否愿意接收我们陛下这片诚心?”   赵琮不怀疑他们作假,毕竟一旦定下,就要签合约,既签了合约就不能违反。除非西夏单方面毁约,那样就得打仗,如今的西夏,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大宋。   这样的好处,谁不要,谁是傻子。   赵琮点头应下。   换言之,大皇子可比精明的李凉承好控制多了。   李明纯这是主动示弱,只为求得一丝生存。条约一签便是十年,虽说这十年还得忍耐西夏为国。十年后呢,李明纯早死了,大皇子不聪慧,再度俯首称臣是理所应当的事。   不打仗,不浪费兵马,无伤亡,还得到援军,就做成这比买卖,很合算。   赵琮最忌惮的还是辽国。   使官又道:“此话还请官家勿对第四人提及。仅有我们陛下与官家、在下知道。”   赵琮能理解,也点头应下。   “拜谢大宋皇帝。”西夏使官跪下行了个大礼。   赵琮叫起,约好明日与他私下签订新合约,使官便出宫离去。赵琮倒是心生感慨,李明纯的确是个重情之人,还惦念着保全所有儿子的性命。可他因为这样的性子,注定无法再替西夏开创一个盛世。   所以说,为帝者,的确只有狠心一条道可走。   他叹气,头一回对一位皇帝生起遗憾之情。   但再遗憾,也不影响他心中想的都是如何更好地把西夏给吞回来。   赵琮原本还真想把这事儿与赵世碂好好念叨一番,李明纯对儿子的这份保护实在叫人触动,再者他已放弃李凉承,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事,偏偏他也应下西夏使官不与他人说。赵琮是个极为守信的人,只能忍下不说。   况且往后,待大皇子登基。待明年新的合约生效,告知于众人,赵世碂那样聪明,自是能看出来的。   与两国的事儿都已谈妥,赵琮也终于松了口气。如今哪怕是赵从德有通天的本事跑到太原去,与姜未再如何折腾,真的敢动兵,他也没任何可怕的。   两国使官也将要走,他已令人拟好降齐国公爵位的奏章与旨意,打算直接让去太原宣旨的人与使官们同路,既叫姜未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也叫那两国彻底知道姜家根本不堪重用。   而江家嫡系的人已搬到开封住,他亲手写下“嘉国公府”四个字,只待到了日子便送过去。   这些事情都处理得很好,终于将端午之时生起的所有担忧与阴郁全部扫去。   眼下,赵琮就等着他们回国,再等着耶律钦与完颜良对话,到时他出面安抚一番,将女真纳到大宋名下。若是需要,大不了他亲自去一趟登州。   这番安排下来,大宋的边防又能令人多安心几年,毕竟没人喜爱打仗。他还指望着和平年代,将大宋发展得更好些呢。   处理了这些事的赵琮很轻松,他也才发觉,已有多日,赵世碂没来崇政殿找他了。他将福禄叫起来,问道:“你们郎君呢?”   郎君有许多个,陛下问的却只有那一个。   福禄立即道:“郎君出宫去了。”   “什么时候出的宫?”今日有事,午膳他是与几位相公一道吃的。   “辰时便出宫了,据闻是有公事。这几日,郎君每日都要出宫的,外头有同僚等他。”   既是公事,赵琮也不再多问。他道:“今儿晚上朕与他一同用晚膳,你叫染陶多准备些。”忙了这么些日子,该好好吃上一顿,就当庆祝了。   “是。”   “若是晚些他还未回来,你叫人出去寻他。”   “是。”福禄说着便退下。   赵琮继续看奏章,脑中刚刚轻松一会儿,又想起易渔的事,此事到底该如何解?其实若真想快速解决此事,倒也有办法,易渔再能耐,也有家人,他若是用易渔的家人做要挟,易渔能不老实听话?   可他赵琮又不是什么江湖大侠,是百官之家,是官家。   怎能做这样没有格调之事。   赵琮暗自苦恼,心道若是实在不行,最后也只能这般行事,私下用人威胁易渔,再派人去扬州盯紧他,定要将易渔独知的药剂配方弄到手。   而此时,赵世碂正在自家听人回禀易渔的事儿。   被派去搜易家宅子的人,羞愧道:“郎君,当真甚都没搜到。此人当真谨慎,家中金银倒多,就是没有与那技术相关的。”   “书呢?你们可有翻阅?”   “他家的书实在是太多,有间屋子里头,书册摆放得满当当的。”   “书房?”   “书房中放了三四个书架的书。”   赵世碂沉声道:“多带几人一同去翻,至少将书房中的书都翻一遍。”   “是。”   “你们下回去,仔细瞧清楚,桌面上可有那常看的书,若有,带回来给我。”   “是。只是郎君,若是翻遍了,还是甚都搜不到该如何是好?”   赵世碂冷笑,到时使官早走了,他道:“一把火烧了。”   “……是。”   赵世碂交代完毕,正要起身回宫,外头洇墨忽然跑了进来,慌道:“三郎,不好了。”   赵世碂甚少见她这般急,还说这样的话。   不待他问,洇墨就赶紧道:“公主今日在东大街巧遇易渔,当着所有人的面夸他长得俊俏,还邀请他去公主府!如今人人都说公主要状元郎做驸马,婢子方才去醋坊那处,才听到这消息,城内倒是已经传遍了!宫中怕是也快要有消息传进。”   赵世碂皱眉,不悦:“简直是胡闹!”   赵琮要是知道,定要生气。   他问道:“人呢?”   “有说易渔跟着公主回公主府了,也有说没有的,婢子急着回来告诉郎君,没问清楚。”   赵世碂起身,对陪他出来的吉祥道:“你先回宫去,注意着些,别叫人把这样的事儿说给陛下听。”   “是!”吉祥转身就走。   赵世碂也不急着回宫,出门就去公主府。   赵琮迟早都要知道的,只是知道前,他得先去把前因后果弄清楚,最好是先断了赵宗宁的心思,也好叫赵琮少气些。   到了公主府,赵世碂一问,易渔果然在。   公主府里搭有戏台子,公主府里更养有戏班子。他到的时候,赵宗宁正与易渔一同听戏,只是赵宗宁坐在首座,易渔坐在下头。   赵世碂也不往那处去,而是到正院中等,早有女使去叫赵宗宁。   程姑姑陪着赵世碂,赵世碂往常并不好管闲事。只赵宗宁是赵琮最疼爱的妹妹,他到底没忍住,皱眉道:“姑姑为何不拦着公主?澈夏陪着公主胡闹,你不拦?”   程姑姑也不多说,只是跪下认错。   赵世碂对着她也发不出火,毕竟赵宗宁想做的事儿,又有谁能拦住?只是不发火,赵世碂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说得都很重。正说着,赵宗宁大步走进来,不悦道:“你又何必说程姑姑,不关她的事!”   赵世碂抬头看她进来,起身道:“我听说你今日在闹市赞易渔长得好?”   “正是。在场百姓都说公主就该与状元作配。”   赵世碂气得再说一遍:“简直胡闹。”声音十分低沉。   赵宗宁一愣,随后更是不悦,谁愿意被侄子训?她也气道:“就当我是胡闹!我是为了哥哥好!”   “你哥哥要知道你这般,能高兴?!”赵世碂想到赵琮知道这事儿后要起的反应,心中更气,语气不由加得更重。   “哥哥会明白我的!”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你,之所以不答应你,只是不想利用自己的亲妹妹,你还这般行事?你已经十八岁了!”   赵宗宁今日这般做,已知道哥哥要不高兴,本就是顶着压力在做。如今既被自己的侄子训,还训得这样,她也变得更气,拔高声音道:“我十八,你多大?你何必训我?!”   澈夏与程姑姑都跪到了地上,大气不敢出,赵世碂低头看她们俩,沉声道:“你们俩都出去。”   “不许出去!”赵宗宁大声道。   “出去!”赵世碂加重声音。   “不许出去!”赵宗宁说着便抽出袖中软鞭。   赵世碂笑:“你还要抽我不成?”   “你——”   赵世碂蓦地收起笑容,对澈夏与程姑姑道:“出去。”   澈夏与程姑姑一吓,不由就听话地退了出去。   “你来我府里摆什么威风呢?!”   “上回我跟你说得那样清楚,此事,陛下与我都能解决,半点不用你这般,你为何还要这样行事?”   “我也说得很清楚,这样的法子最便捷,哥哥不信我。”   “你就是从小到大,旁人都顺着你,你惯了。一旦不顺着你,你便不高兴,非要与人逆着干!”   赵宗宁却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与小十一都不赞同她的这个法子。她招个驸马又如何?她当真不看重这所谓的婚姻大事,驸马于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影响,她招个驸马,就能为哥哥解决掉一件麻烦事,再解决掉一个麻烦人,多好?为何他们始终不赞同?   她既委屈,又因被比她小一辈的赵世碂训斥而生气,脾气即刻便上来了,怒道:“你闭嘴!”同时,她的手一挥,将鞭子狠狠一抽。原本她只打算抽地面,好叫赵世碂闭嘴。却不料她使的劲过大,鞭子弹起来,鞭尾扫到了赵世碂的脸。   赵世碂倒不觉得疼,只是发觉脸颊一凉,他伸手一摸,好么,抽破皮,流血了。   赵宗宁一愣,她一点儿没想抽赵世碂啊!   赵世碂看到她怔愣的面孔,趁机道:“可算是冷静下来了?”   赵宗宁回神:“我,我不是要抽你的!我要抽地板!”   赵世碂自然知道,更不会为这事儿与赵宗宁如何,只是这么一抽,他也冷静了,冷冷道:“其实我说再多也无用,已经晚了。你都将人带回公主府了,外头都说他要当你的驸马,你先想想如何与你哥哥说这事儿吧。”   “……”赵宗宁心中生出一些愧意,“你的脸可疼?”   “不疼。”赵世碂说着转身要走。   “你要回宫?”   赵世碂回身看她,凉凉道:“稍后脸怕是要肿,我这样回去,若要他知道,我与你这般争吵,还动起手来,他气不气?”   “……我又不是有意为之。”   “我今儿在宫外住,你想想如何与陛下交代罢,明早我来接你,一同回宫。”   赵宗宁终于收起脾气,小声道:“知道了。”   唉。赵世碂叹气,捂了捂脸,走了。只是临走前,他没忘记先叫人把易渔送走。他无意与易渔打照面,吩咐过后,便踏出公主府的大门。   他走了,赵宗宁也叹气,她真不是有意的。   澈夏赶紧进来,小声道:“公主,没事儿吧?”   赵宗宁浑身没劲,往榻上靠去,无力道:“没事儿。”   “十一郎君凶起来怪怕人的!”   赵宗宁点头,是有点吓人,方才她都被吓着了。   “那个状元郎呢?”   “方才郎君出去的时候,叫人去戏台子那处唤他,送他出府。”   “哦。”   澈夏小心翼翼道:“公主,既然陛下跟郎君都不愿您这般做,您又何必?”   “我只是觉着我这个法子的确好。”   澈夏劝道:“公主,您把自己当郎君看待,不在意这些男女之情。可在陛下眼中,您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他自然不舍看您这般啊。郎君虽比您小两岁,辈分上是您的侄儿,但他也是真心担忧您。您这——”   赵宗宁心烦道:“我知道了,大不了,我不要易渔做驸马就是。”   “公主——十一郎君倒也是真心为您好。旁的人哪敢这样跟您说啊?”   “我当然知道,好歹我还是分得出来的。我真不是有意用鞭子抽他的!明日,我亲自跟他赔不是去,再当着哥哥的面赔。”   澈夏松了口气,笑道:“这样便好。”   话虽这么说,整晚上,赵宗宁依然心神不宁,后来还是孙竹蕴闻讯而来,陪她说话,才将她逗笑。 第168章   赵世碂的脸很快便肿了起来, 回到家后, 洇墨小心为他处理伤口。   他说道:“等会儿你派个人去宫门口说声,说我晚上在这儿找东西, 不回去了。”   洇墨点头, 不是什么要紧伤口, 却肿成这样,瞧起来总归有些骇人, 自是不能回宫。   她怕其他人说漏了嘴, 坏了事,她亲自去宫门口说的, 说郎君在外头还有公事。事情报到赵琮那处, 福宁殿的膳房内, 饭菜已准备得差不多,赵琮看书在等赵世碂。听到这话,虽有些失望,却已不是当初那个还不明白自己心意, 会因赵世碂不回宫而生气的自己。   他问清楚理由, 又想到藏书阁那处的人昨日也说近来的确忙碌, 便信了。   至于那些饭菜,赵琮叫染陶用食盒装好,交给外头的洇墨带回。   染陶今日当真准备了许多饭菜,装了两食盒走,还剩许多,赵琮压根吃不了那么多。他看着满满一桌的菜, 指了指:“这四道给淑妃,剩余六道,三位娘子一人两道吧。”   染陶看仅剩下的粥与素菜,说道:“陛下,都送出去,您吃什么呢。”   “本来就没甚胃口,天热,吃不下。”   染陶笑:“陛下如今真是离不了小郎君啦。”   赵琮不气,也笑:“的确。”赵世碂在的话,会盯着他吃饭,即便没胃口,也是要最少吃个半碗饭,喝下一碗汤的。他不在,没人催,真是懒得再吃。染陶他们自也催,但是谁敢像小十一那样催……   好声好语地劝,没用,有一回赵世碂直接打算用嘴喂。   赵琮想到那些,自己不由就摇头笑。   染陶看他笑成这样,也道:“小郎君会陪陛下一辈子的。”   赵琮点头,这是当然。   没在一起时,他还想着要给小十一娶妻。如今,他是怎么也不愿的,一想到赵世碂可能与他人在一处,说得矫情些,心里面都有些疼。   “过几年,便在宗室中挑几个孩子来宫中养着。”   “是,那样宫中就能更热闹啦。”   染陶笑着说完,便亲自提着食盒去送菜。   后宫其实已等同于冷宫,时间久了,除钱月默外的妃嫔都已很习惯,陛下也常赏菜给她们,她们接过去,谢了恩,这便完事儿了。   染陶办完差事回福宁殿。   嫣明阁中的戚娘子却是望着桌面上的两道菜出神,不巧,其中又有一道芙蓉饼。   只是做法与冬日时有些不同,用的是澄粉,蒸出来的芙蓉饼晶莹剔透。胭脂釉的盘中用芙蓉花做了点缀,摆了五只芙蓉饼,恰好也摆成芙蓉花瓣的模样,中间攒着果子与花蜜煮的酱。一盘看起来格外精致,叫人瞧着便有胃口。戚娘子不免又想到当初那根芙蓉花簪,她其实当真喜爱,只可惜那是陛下给钱淑妃的。   戚娘子虽只是知县之女,在家也是万千宠爱,长得又貌美,未进宫前,在她们县上也是被人追捧。这是进了宫,才知道人与人的差别,况且这些人,皆与她一样美貌,甚有更甚者。   这几年,差别更大。   钱淑妃自不必多说,人家的父亲是宰相,更是陛下的心腹。钱淑妃又与宝宁公主交好。   其余的两位妃嫔,父亲都曾升职,早已不是小小知县。   只有他的父亲,从前是宝应县知县,只是后来被陛下给迁到了另一处去当知县。同是知县,差别可大得很。扬州是富庶之地,他父亲后来去的地方却是个边远地方的下县。   她那阵子没少哭,她知道陛下不喜她,觉着是自己拖累了她的父亲。   这真是冤枉赵琮了,赵琮当时真不知道那人是戚娘子的父亲,只是要派易渔去那处任职,又见那位知县没什么作为,想都没想,便将这样没作为的人派到了另一处下县。   她的父亲去下县任职,气候难以适应,很快便病倒。他到底是妃嫔的爹,立即有人上报。赵琮这才知道,那人是戚娘子的父亲。这些妃嫔在宫中都挺乖,赵琮本来就觉着自己对不住她们,叫她们小小年纪便在宫中受这些拘束,他给不了她们任何宠爱。   知道这事,特地将戚娘子叫到福宁殿,宽慰了几句,放他父亲返乡,还给了不少安置的金银,又将戚娘子那位还算有些能力的哥哥给调去了另一个上县当知县。   戚娘子从未单独与陛下见过面,这些年来见过陛下的次数,两只手完全能数得过来。陛下那样亲和地宽慰她,声音那样和煦,长得又那样温润人心,戚娘子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当时是冬日,赵琮还当她是给热的。他怕冷,屋里炭多。宽慰完,便赶紧叫人送戚娘子回去。   戚娘子从前只不过觉着自己是皇帝的妃嫔,觉着自己定要获得帝王宠爱,才想争。   见了陛下这么一面,倒是当真心悦陛下。   毕竟,这样的郎君,又有谁能不喜欢?   只是,陛下依然甚少见她,甚至不记得她。有一回两人在宫道上相遇,还是得人提醒,陛下才记起她是谁。   戚娘子回去好好又哭了一通。   心中既有情意,行事便不同,戚娘子不想惹怒陛下,变得日益乖巧。   她平素也就暗地骂骂钱淑妃,大多时候便是托腮望着福宁殿的方向。她觉着这样已是大福气,起码她是陛下的妃子,将来过世,也能葬妃陵,离陛下近。钱淑妃是淑妃,是宰相之女,得陛下宠爱又如何,还不是也得葬妃陵?   她“哼”了声,收回心事,拿起筷子用膳。首先便搛了块芙蓉饼,蘸了果子酱,轻咬一口,甜到心底,她不由便笑。   能进宫当秀女的,都是美貌非凡,戚娘子自然也是,她其实当真生得比钱月默还要美,只是可惜遇到赵琮这样一位皇帝。   她的贴身宫女见她高兴,笑着凑趣道:“娘子,易大人前几日替您娘家送进宫来的东西,您还没看呢。”   易渔便是接的她父亲的任,戚娘子原本很讨厌此人。但是自她父亲告老回到扬州老家后,易渔与她的父亲相处得很好,常去看他。但凡易渔回京述职,都帮家中给她捎东西,她很感激这位状元郎。   前几日送进来的东西,她的确还未看。   至于为何还没看?想到她就气,戚娘子放下筷子,气道:“钱月默真是不要脸皮!陛下还好好的呢,她就去勾引那个小郎君!”   宫女点头道:“没错,这样儿的人还当淑妃?”   “那小郎君也不是甚个好人,就知道惦记着陛下的位子,还跟钱月默眉来眼去。哼!陛下定会长命百岁的,气死他们这些居心叵测之人!”   “就是!娘子,那位郎君当年进宫时就是个傻子,怎么几年不见便变聪明了?”   戚娘子气:“装呗!只恨陛下看不出他的真面目!”戚娘子眼睛都红了,“陛下这般良善,性子那样好,却总是被这些坏心思的人骗。我恨不得立即告诉陛下,只可惜陛下不见我,也不信我的话。”   她的贴身宫女也觉伤感:“天道不公,娘子这般真心为陛下的,陛下却不知道。”   戚娘子拿起帕子擦眼泪,哀声道:“凭他是如何,我要陪着陛下的。”   “娘子,您太苦了……”   “往后咱们盯着些钱月默,她要再敢私下里跟魏郡王府的郎君眉来眼去,我就算被陛下训斥,也要告诉陛下!”戚娘子狠狠再擦一把泪,又拿起筷子,“陛下亲自赏我的菜,我得全吃了。吃了再看家里送来的东西。”   宫女点头,也拿起筷子为她布菜。   那头赵府,赵世碂将洇墨带回来的两食盒的菜吃了个光。   他才觉着自己是真的有些惨,莫名其妙被赵宗宁抽到脸,顶着一张肿脸,有家不能回,人就在不远处,却抱不到。   他叹气,也睡不着,独自待着也无事可做。从前的几十年,他都是独自过的,甚至睡觉时,寝殿中谁也不许留,因为他不信任何人,也因为他厌烦每一个人。   如今,仅仅是一晚,他就有些无措起来。   他睡不着,家中也没什么可逛的,他索性把那位制刀的师傅叫来家中,跟着师傅学制刀。   直到深夜,洇墨连连催他睡觉,说是再不睡怕是难消肿,他才回到寝室。   翌日醒来,肿是消了,只是伤口还未好。   反正进宫是要坦白从宽的,赵世碂也无意遮掩,他洗脸时,对洇墨道:“你去公主府,将公主叫来。”   “是。”洇墨回身出门,没多久,她又回来,“三郎,婢子出门的时候,公主恰好来了啊。”   赵世碂回神,赵宗宁走了进来,神色不自在,但先是看他一眼,见他面上已消肿,才小声道:“脸上可还疼?”   赵世碂仔细看她,看她穿得素净,也难得没有束高髻,发髻间更是只插了一根金步摇。   赵宗宁察觉到他的视线,无奈道:“我知错了啊,进宫跟哥哥认错,打扮得老实些。”   “不要他做驸马了?”   赵宗宁叹气:“不要了。”   赵世碂面上也露出一丝笑,前世里杀了他的人,如今在他面前也不过就是个单纯的小娘子罢了。他其实也是把赵宗宁当妹妹看,他与赵琮,谁又舍得看她吃苦?   赵世碂束好头发,便与赵宗宁出门。   伤口还没好,洇墨不让他见风。赵世碂其实挺糙的,但他知道赵琮在意他的一切,他也就老实地坐马车,赵宗宁同样老实,与他一同坐在马车中。   赵宗宁瞄到他身上的衣裳,说道:“你这身衣裳倒不错,谁给你做的啊?我也要她给我做一件。”她是公主,压根不缺衣裳穿,这要跟别人,她是如何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堂堂公主,跟人要衣裳穿,丢不丢人?   但她对赵世碂,倒是毫无心理负担。跟与大人要松子糖的孩童似的。   赵世碂向来不在意这些,都未低头看一眼,说道:“不知,你去问洇墨。”   赵宗宁皱了皱鼻子,再看他腰间的荷包:“这个荷包也好看,谁做的?”   赵世碂还是没看,回道:“你问洇墨去。”   赵宗宁再皱鼻子:“真是小气,我回头让淑妃给我做。”   赵世碂看她:“人家淑妃是你的绣娘啊?专门给你做这些?”   “你懂什么。我与她好,我请她给我做荷包,她高兴得很。再说了,最初是她主动先给我做荷包的。”   “你与她怎么好?”   “我最初不是很喜欢她,她太文弱,与我说话都不敢看我,磕磕绊绊的,有些小家子气。后来我觉着她人还是挺好的,她说话和气,却又跟安娘不同。安娘总跟我撒娇,要我照顾。她其实比安娘还娇弱,却似乎并不需要我的照顾。我替她出头,她还红着脸拒绝我。我觉着,她挺坚韧的,反倒叫我看着挺想照顾的……”赵宗宁侃侃而谈。   赵世碂饶有兴致地听着,并看着她。   赵宗宁少有这样说得停不下来的时候。只是她与钱月默也是孽缘,按照赵宗宁这般的性子,怕是一辈子也不能明了钱月默的心意,她自己更是不能明白何为心悦。   他要不要提醒赵宗宁?   只是提醒了又能如何?钱月默是宫妃,这辈子只能住在深宫当中。若是将来钱商出事,钱月默还不知是什么下场。他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何必说出来,多一人烦恼。   赵宗宁若是为这些事情烦恼,赵琮也会烦恼。   “情”这个东西啊,宝宁公主还是别沾了,就继续这样没心没肺下去吧。他倒宁愿赵宗宁与那位聪慧的孙竹蕴好。   赵宗宁滔滔不绝地说着,赵世碂暗自琢磨着,马车很快便停到了宫门口。   赵世碂先下车,又伸手扶赵宗宁下车,两人站定就要进去。一旁也停下好几辆马车,他们俩看去,下来好几位官员。朝会时间已过,这些想必是进宫求见陛下的。   他们见到赵世碂与赵宗宁,自是立即上来行礼:“见过十一郎君,见过宝宁公主。”   赵宗宁点头道:“各位大人免礼。”   他们抬头,赵宗宁这才看到,易渔也在其中。她有些不自在,转身就要进去。易渔却看向赵世碂,微微一怔,他盯着赵世碂腰间的荷包直发愣。但是很快,他便收回视线,赵世碂瞥了他一眼,回身与赵宗宁一块儿迈进东华门。   只是迈进的瞬间,赵世碂也不由看向腰间。   他的衣裳与荷包之类,向来都是尚衣局的绣娘,或者茶喜等宫女给他做的。昨儿睡在宫外,衣裳是自己家中的,只是家中的衣裳,很多也是宫中带出来的。他有些不解,这荷包是怎的了?与往日里有何不同?   茶喜们换着花样给他做荷包,他是看不出不同的。   他见赵宗宁越走越快,抛开心中怪异,大步上前,追上她。   他们身后,易渔走在几位大人身后,却透过众人,眼神犀利地看向赵世碂的背影。良久之后,他露出些微笑意。 第169章 两人的夜,静静开始。   赵琮见到赵世碂脸上的伤口, 自是大惊, 问是何事。   赵宗宁低头老实交代,赵琮如赵世碂所说, 是真的生气了, 将赵宗宁好一通说。   赵宗宁小声道:“哥哥, 昨儿小十一都说过我了,您别说我了。”   “不说你?不说你, 你如何长记性?!”   “哥哥别气, 我知道错了。真的。”   “是朕将你惯坏了!”   “哥哥……”   “你手上那鞭子,是朕送你的, 朕指望你用来护身。你拿鞭子抽谁都好, 朕什么时候怪过你?但你怎能连家人也抽?”   赵宗宁从未被赵琮这般训斥过, 眼圈渐红,撇着嘴巴不说话。   “知道难过了?你是宋国宝宁长公主,是什么身份?朕是没用到什么份上,要靠长公主的牺牲才能成事儿?他易渔再有本事再厉害, 大不了朕杀了他, 再大不了朕去寻其他人, 办法多得是。朕只是在想一个最优的,哪里要你这般?外国的使官还都没走呢!”   “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回,你回去,在公主府里关一个月的禁闭!”   “……是。”赵宗宁的眼泪成串往下掉,她的哥哥头一回这么训她, 更是头一回罚她。   赵世碂拿过桌上的帕子递给赵宗宁,劝道:“陛下,公主她知道错了。”   “你昨晚为这事儿不回来,骗朕,还有话说了?!”   “……我错了。”   赵琮坐在榻上气,赵宗宁昨日那么一出,在闹市街头,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外头怕是已经传遍了。   他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可是这样的事,他总不能下令不许人说,谁敢说就抓起来吧?   东京城内的人最喜好听这些事,不用细想,他也知道,在那些人的口中,易渔怕是已成赵宗宁的驸马。   他看向哭得悲痛欲绝的赵宗宁,知道自己吓着她了,但若是不吓她,往后真要不得了。他沉声道:“稍后你便回去,这个月不许出来。更不许你们府上的人出去与人乱说,他们也要少出来走动,等风头过去,人们就都忘了。驸马的事,由朕来,再不许自己胡乱做决定。”   “嗯……”赵宗宁还在哭。   “朕觉着你府上那个孙竹蕴还是挺有分寸,孙家也就出了一个他,一个孙筱毓还能看。你若是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便是带上十来个回公主府,朕也不反对。你回去后,叫他过几日进宫一趟,朕有事吩咐他。”   “好……”   “回去吧。”   “嗯……”赵宗宁规规矩矩地福了个礼,转身要出门。   赵世碂小声道:“我送她回去吧。”   “你回福宁殿侧殿闭门思过去!没朕允许,也不许出来!”   “……是。”   赵琮这是真气了,两人都罚了一遍,看到他们俩低着头的老实模样,觉着心烦,挥挥手要他们赶紧走。   同命相连的赵宗宁与赵世碂低着头一同走出崇政殿。   赵宗宁抽抽巴巴道:“你今日够义气,我记住了。”   “……你还是快些回去吧。”赵世碂看她自身难保,还惦记着他,倒是想笑。他也希望这辈子的赵宗宁能一直这般纯真下去,再也不必沾染上辈子的那些鲜血与阴谋。   赵宗宁点头,扶着澈夏,低头回家。   赵世碂也老实回福宁殿侧殿闭门思过。   只是赵宗宁上了马车,还惦记着赵世碂的那身衣裳。小娘子们,再难受,哪怕是赵宗宁这般性子,也记得好看。她叫澈夏去问,没等她回公主府,澈夏便回来了。   澈夏钻进马车,看向哭累了,眼睛红肿的赵宗宁,小声道:“公主,洇墨说郎君今日这一身与荷包,是位小娘子给做的!”   赵宗宁的眼睛即便肿了,眼中还是立即生起光来,急问:“是谁?!”   “洇墨也不知道是谁,自从三月份来,便常有东西送到他们府上。十一郎君嘛,人人想着巴结,每日府上许多礼单,还真不知道谁送的。礼单上倒留了个姓氏,却是名不经传的,洇墨也想着查呢。这衣裳与荷包,就是近日送来的。”   “定是个小娘子暗自瞧中了小十一啊!”   “是呢!”   赵宗宁立刻也不难过了,兴奋道:“那位小娘子手艺真不错,瞧那身衣裳多漂亮,我帮她去查这人到底是谁!半天都不用,我就能查出来。”   澈夏赶紧提醒:“公主啊,您忘啦,陛下不准咱们出门……”   赵宗宁撇嘴,又坐回去:“我知道了,那只能再等一个月了。”   “有胆子心悦十一郎君的,还送礼的,家世定是不凡吧。只是怕是羞涩,才送得这样隐蔽。待一月后,公主查出来,告诉陛下便是。”   “是!到时我替他娶个媳妇儿!”   易渔本不想进宫,实在是公主要他做驸马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将作监的那些实在人,生怕他做了驸马,一身本事得不到施展,非将他拉进宫来。他又不能得罪这些人,只好同进宫。   况且,他也不想做驸马,心中也很是担忧。万一宝宁公主真要他做驸马,他可如何是好?他就是有通天本事,也不能明面上与皇权抗衡。他也想进宫看看陛下是什么主意。   他们几人一同进崇政殿见陛下。   赵琮看到易渔,心中也不痛快。   将作监的人禀报了一些要事后,赵琮端起茶盏,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其中一位最是冥顽不顾的,非常勇敢地站出来,一板一眼道:“陛下,近来京中传闻宝宁公主要易渔,易大人做驸马,此事实在是还需商榷啊。易大人很有才学,若是当了驸马——”   他的话才开始说,赵琮忽然便将茶盏摔到了地上。   “啪——哗——”   声音极响。   易渔头一个反应过来,立即跪到地上,他的心直跳。他是真没想到将作监的这些人胆子竟然大到了这个地步!他真的以为他们就是进来探探陛下的口风与意向,哪里料到他们竟敢直接问?更是没有想到他敢说得这么直接!   赵琮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温和示人,有那么几次,因为一些事情,有人说官家是装的,其实是个暴戾性子,但很快又有其余事击破这些传言。   将作监的人之所以敢这样说话,便是因为官家向来纵容他们老实,有本事,没有花花心思。   但是再有花花心思,说这样的话,赵琮如何能不气?   易渔再有本事,又有什么能耐去嫌弃公主?   赵琮气得不行,他的妹妹再不好,也轮不到这些人来嫌弃!他的妹妹要易渔做驸马,那是给他脸,他还敢嫌弃?!   他摔下的茶盏破碎的瞬间,热水炸开,水滴立时便溅到那些人的衣裳下摆。   易渔跪得极响,其余几人纷纷回神,也跟着跪下来。但他们显然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他们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陛下。   赵琮本就被小十一跟妹妹气了一通,不到一个时辰,又遇到这样的事,自是更气。   他沉声道:“宝宁公主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议论。朕纵容你们,是因为你们的一身本事。你们也要知道分寸,毕竟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有本事的人。”   “……”下头一片寂静。   “给朕滚。”   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易渔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但他不敢先起身,他总觉得陛下盯着他瞧,那眼神十分可怕。   赵琮的确盯着他瞧。   赵琮已对易渔起了杀心。养着这些性格迥异的官员,扰乱朝堂也好,吵架也好,甚至在垂拱殿里打起来,只要不过界,他都愿意纵容。毕竟朝堂就如同池塘,本就不能仅有一种鱼,总要有螃蟹这般横着走的,也要有刚出生便被吞了的小鱼苗。   这是自然规律,想要利用规律,便要先顺应规律。   但是前提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   他厌恶这些不受控制忽然从水底生出来的水草。   赵琮缓缓收回视线,对福禄道:“把他们扔出去,一旬之内不许进宫见朕。”   “……是。”福禄小心翼翼地出门叫侍卫。   不等侍卫们进来,下头官员个个立起身来,也不敢再多说话,陛下头一回说“滚”哪。将作监的那些大胆之人难得也生了些许的惧意,纷纷退了下去。   易渔的这颗心却是跳得越快。   陛下实在令人钦佩,温润之人却又有那样的气势,不得不去仰望。   只是他似乎弄巧成拙。   这样激陛下,陛下似乎反而真要把他送去公主府做驸马。只是他一身抱负,怎能这样放弃?   也幸好,依然只有他懂得印刷术。他暗想,药剂方子决计不能透露出去,决计只能牢牢掌在自己手中。有这个方子一天,陛下便不会处置他。   至于知情的贴身厮儿?易渔眼睛一暗。   赵琮忙完,回到福宁殿,站在殿门口好一会儿,才狠下心来去正殿。   染陶走到他跟前,给他取下帽子,为他换衣裳,再给他洗手,小心翼翼,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嗯……郎君午膳没吃。”   赵琮的手一顿:“让他饿着去。”   “陛下,据闻您今儿连着公主与郎君一起罚了?”染陶并未跟去崇政殿,不知具体情形。   “两个都不得了,一个胡乱行事,一个联合起来骗朕!让他们饿着去!”   “……是。”染陶也不敢再劝了,低头给赵琮倒茶。   晚膳,赵世碂也没用。   染陶犹豫了会儿,不知该不该说。想到陛下难得气成那般的模样,到底没有。   赵琮正靠在榻上看书,怀里抱着只瓷枕。看到差不多的时候,烛花一闪,他放下书,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戌时末了。”   “睡吧。”赵琮放下瓷枕,下榻,随意踩了靴子,走到床边。染陶见他还不问小郎君的事儿,知道这是真气着了啊!她也不敢多说,伺候着陛下歇下,将幔帐掩好,拿走两支烛台。   陛下这头是歇下了,那头的却一天没吃饭了。   染陶叹气,往侧殿走去,茶喜见她过来,苦道:“姐姐,你来啦。”   “吃了吗?”   “没呢,唉。”   “我进去劝劝他。”染陶走进去,隔着门劝道,“郎君,您好歹吃点儿,若是不吃,伤了身子,担忧的还是陛下。”   里头不说话。   染陶再劝:“您这样伤身伤己,何必呢?您——”她的话一顿,她看到门上的影子,她回头,陛下冷着脸站在她身后呢。   她心虚地低头,赵琮摆摆手,叫她让开。   她让开,赵琮走到门前。   实在是没办法,气得狠,却一直惦记着,不过来看一眼,他睡不着。   赵世碂也没想到他们陛下当真气得狠,他一天没吃饭也没能成功装可怜,他颇有些心灰意冷,也的确有些饿。染陶说那些话,他也没劲儿搭理。   只是染陶说着说着,忽然就不说了,他抬眼一看,一下便看到门上的影子。   他眼睛一转,立即躺到地上,轻声无力道:“我做错了事儿,陛下气我。”   外头没回应。   他再道:“都是我不懂事,下回再也不敢了,染陶姐姐你走吧,别管我了,我活该,我——”   “吱哑——”赵琮伸手推开门,站在门前,冷道:“装什么可怜。”   “陛下?!”赵世碂装作惊讶无比,翻身就要爬起来。   赵琮冷笑。   赵世碂却没能爬起来,又躺了回去。   “行了,别装了。”   赵世碂原本真是装的,只是胃中忽然一阵绞痛,他额头立刻生出冷汗,双手不由便抱住肚子,身子弯了起来。   “别跟朕装了啊。”赵琮再道。   赵世碂疼得就差打滚。   赵琮这才觉着有些不对劲,染陶吓道:“陛下,似,似乎不是装的……”   赵琮上前蹲下身子,这才借由烛光看清赵世碂煞白的脸,慌道:“快,快去叫御医来!”   白大夫来时,赵世碂已被人抬到床上,疼得在床上已缩成一团。赵琮在床边坐着,差点没哭,白大夫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己又要挨训了。他有经验,也不行礼了,立刻上前摸脉,去看赵世碂的脸与眼睛,再伸手去摸赵世碂的肚子。   摸到赵世碂的胃部时,赵世碂疼得“嘶”了一声。   “小心点儿!”赵琮怒道。   白大夫心中有数,跪到地上,说道:“陛下,下官有些事要问郎君身边伺候的人。”   “快说!”   “郎君今儿吃了些什么?”   赵琮看染陶,染陶道:“郎君今儿什么也没吃……”   赵琮惊道:“晚膳也没吃?!”   染陶摇头。   “陛下,郎君这是饿得伤了胃。夏日天热,郎君向来体热,屋子中放了这么多的冰,偏偏又一天未吃东西。方才下官听染陶女官说,郎君还在地上躺了许久,冷热交加,便这般了……不过陛下不用担忧,下官这就去写方子,吃了药,再喝些粥,明日就能好。”   “快去,快去。”   胃痛起来要人命,赵琮上辈子饮食不规律,常疼的。他实在太明白那份痛楚,他望着满脸虚汗的赵世碂,心疼坏了,伸手拉住赵世碂的手,面上只有急躁。   赵世碂疼得更是说不出话,直到熬好了药,他喝尽一碗,过了一个时辰,疼痛稍缓。他也才能展开身子,浑身满是汗,望着坐在床边的赵琮道:“陛下,我真的知道错了。”   “别说了。”   赵琮叫染陶:“碗拿来,扶郎君起来。”   “是。”染陶将赵世碂扶起来。   赵琮亲手喂他吃熬得粘稠的小米粥,赵世碂不吃,还是说:“陛下,我错了啊。”   赵琮心疼,却还是气。这个份上还不肯好好吃饭,赵琮将勺子往碗中一扔,瓷器相撞,声音清脆。   赵世碂懵了,立刻道:“宗宝,我错了,我吃。”   染陶等人赶紧低头,带着人出去,仿佛没听到。   “我吃,我自己吃。”赵世碂伸手去抢碗。   赵琮牢牢拿着碗不放。   “陛下——”   赵琮这才抬头看他,面无表情道:“于我而言,我只有你和宁宁,我也只信你们俩。其他任何人的安危,严格说起来,都与我无关。只有你们俩。我那样在意你们,你们却不好好照顾自己,不爱惜自己。”   赵世碂从床上坐起来,并跪在床上道:“我们俩都知道错了。”   赵琮晾着他,直到手中的碗已变温,他才慢声道:“抬头。”   赵世碂抬头,赵琮将瓷勺递在他嘴边,他乖乖张嘴吞下一口粥。   “以后到底听不听话?”赵琮再喂一勺。   赵世碂咽下一口,点头:“听话。”   “以后还使不使苦肉计?”喂一勺。   “再不。”吃一勺。   “以后还骗不骗我?”喂一勺。   “不骗。”吃一勺。   一问一答之间,赵琮喂光了一碗粥,赵世碂也吃光了一碗。赵琮将碗放到一旁,伸手去摸赵世碂的肚子,轻声道:“还疼不疼?”   “陛下——”赵世碂委屈地伸手弯腰抱他。   “问你疼不疼?”   “不疼了。”   赵琮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去洗身子,洗了快睡。”   “陛下陪我睡吗?”   “你的禁闭还没完呢!自个儿睡!”   “可是我肚子疼……”   一听这可怜的声音,赵琮推开他,捏了捏他的脸,轻声道:“去洗吧,朕陪你。”   “陛下!”   “说话轻点儿声,肚子不是正疼?”   “是……”   赵琮往外叫染陶等人进来,赵世碂还跪在床上,正要下床,赵琮伸手替他脱衣裳。他乖乖地直起身子,张开手臂,任赵琮给他脱。   赵琮抽开腰带,手上拿着荷包,不免也说了句:“哪个绣娘缝的,做得不错。”   “不知道。”   赵琮再脱他的衣裳:“料子软滑,少见,是新进的料子?”   染陶看了眼,说道:“瞧起来,这织法似乎是扬州一带的料子呢。”她暗想,回头就去库房瞧瞧,挑几匹出来给陛下也做几身穿。   赵琮点点头,也未再问,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拍拍赵世碂的手臂:“快去。”   “陛下可别走啊,等我回来。”   “去吧。”赵世碂又对吉祥、吉利道,“扶好他,别泡太久,身子虚,泡久了要晕。”   “是。”他们俩应着,陪他去洗身子。   赵琮叹气,靠到床上。   染陶劝道:“陛下别担忧。”   “一个比一个不省心,两人还知道合伙了。你派人明日一开宫门便去公主府,问问公主可有好生吃饭。更是得交代她无论如何也要好好吃饭,即便被关在家,也不许闹脾气不吃饭。再把小十一胃痛的事儿告诉她,吓一吓她。”   “好的,陛下。”   “不省心啊,不省心。”   未等多久,不省心的便带着水汽回来。   赵琮卸下担忧,靠在床上已是浅浅睡着。   赵世碂抬手,遣散所有人,他轻声走到床边,低头去看赵琮。   怎么看也看不腻的一张脸,每回看都给他初见时惊艳的一张脸。当年,他便是躺在这里,睁开眼,看到了十六岁的赵琮。   此时,差不多的日子,同样的大红色缂丝被面,就连鸳鸯都与当年一样。   而赵琮,终于躺在了这张床上。   洗澡时,胃痛缓解的赵世碂当真想入非非。   此时再看被大红被面映衬得更为白皙的赵琮,他心中只剩安心了。他小心地将赵琮抱起,再平放下,展开被子盖住赵琮。他则是拉下幔帐,翻身上床,躺到赵琮身边,伸手揽住。   两人的夜,静静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本该有辆小马车,不能写,可自行脑补……   睡到一半,陛下担忧小十一的身子,醒了过来,摸摸他的肚子,却发现他也没睡,于是就……大红色的被面,黑色的头发,活灵活现的鸳鸯什么的。 第170章 讨好他家皇帝陛下。   两日之后, 辽国使官与西夏使官陆续离开东京城。   顾辞没有留下, 与耶律钦一道走了。走前,他们来宫中辞别, 谢文睿陪在赵琮身边。赵琮暗暗看了眼谢文睿的神色, 谢文睿似乎是早已猜到, 又或者是早已从顾辞那处知晓,脸上虽有苦涩, 却没有惊诧。   那晚都特地让地方给他们俩说话了, 还没成啊?   赵琮下意识地便想回头看赵世碂一眼,回头了才想起, 人被他关着禁闭呢。   他叹气, 使官辞别到底是大事, 他小声叫福禄去将赵世碂叫来。   赵世碂很快便赶到,激动地看他,赵琮轻声“哼”道:“过了今天继续关禁闭。”   “……”赵世碂的眼睛就暗了下去。   赵琮派他与谢文睿一同送使官出城,这是很大的面子。耶律钦也好, 西夏的使官也好, 再三拜谢, 才领着人一同出宫。   降齐国公爵位的旨意也是这日一同发出的,使官们出宫的时候,去齐国公府上宣旨的人一同出宫。赵琮丝毫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耶律钦等人也知道,这是大宋皇帝故意的。尤其去太原府宣旨的人还跟他们一道出城,他们心中则是更加有数。   耶律钦私下还跟顾辞念叨:“这个姜未还不算个人物, 他们皇帝怎么这般忌惮?”   “他们姜家驻兵太原多年,谁能不忌惮?”   “嗨。”耶律钦毫不在意,“你瞧瞧如今的禁兵跟厢军,据闻姜未手下的兵力,连开封府内禁兵数量的五成都不足,能起什么事儿啊?”   顾辞微笑:“所以才特地做给你们看哪。”   “怕姜未跟咱们搭上啊?嘁,我可看不上姜未!”   顾辞刺他:“人家姜未看得上你?”   “你!”耶律钦虽气,却也知道顾辞说话就这态度,气了会儿,他又道,“你觉着他与太后之间有联系?”   “兴许吧,否则大宋皇帝何必做戏给你们看?”   “也是,总要有些细作,也总有些我不知道的事儿,谁知道太后那个老娘们儿能做出什么事来。”   顾辞面不慌心不乱,继续看书。   耶律钦道:“这般,既然我已与赵琮有了合盟,我回去好好与太后说道说道这个姜家如今的寒碜。”   顾辞点头。他虽看书,实际什么也看不进心中。方才在宫中,谢文睿就站在他对面,他突然不敢抬头看谢文睿,谢文睿眼中似有控诉。他不觉着自己对不住谢文睿,他们二人之间从未有过什么誓言,即便那晚有了亲吻,也是因醉意扰人。   偏偏谢文睿的眼神又的确让他有些心虚。   谢文睿是希望他能留下的吧?   只是他的事情还未做完。   更何况,他留下又能如何。谢文睿是家中唯一的嫡子,怎能为他这样的闲人放弃一切。   这般胡思乱想着,车队忽然停下来。   赵世碂拍了拍谢文睿的肩膀,轻声道:“再帮你这回。”他说罢,将缰绳扯了扯,行到耶律钦的马车旁,说道,“我想与刘使官说几句话。”   车队立刻停下,那头侍卫上来问耶律钦。赵世碂身份到底不凡,耶律钦一听,赶紧走下马车,当面与赵世碂说话。赵世碂翻身下马,他们俩一同走到路旁,不时笑出声。   顾辞看着手中书册,忽然马车帘外响起熟悉的声音:“向莱。”   顾辞抬头,看向帘子上的剪影。   “我明日便要回登州去。”谢文睿知道他不会回答,自说自话,“不知陛下何时招我回开封,你不留下,我知道缘由。只是,我,我对你的心意都是真的。我不会娶妻,更不会心悦他人。我,的,心中仅有你。我知道你很担忧,也知道你还不信我,我会向你证明。”   谢文睿顿了顿又道:“你不应我,没关系,我会等你一辈子。”   顾辞沉默地垂下眼眸。   “我会尽力替陛下办事儿,早日解决辽国之事,我,等你回来。”说罢,帘边的剪影忽然消失,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顾辞小声道:“好。”   谢文睿却没有听见。   使官来了又走,东京城中的百姓们倒也不觉得冷清,毕竟城中又少了个国公,再又多了个嘉国公。魏郡王府也依然封着。   像是讽刺一般,没落了个姜家,却又兴起了一个江家。   读音相同,人们直接以“太原的那个”与“洛阳的那个”来区分。   嘉国公府家由陛下亲自题的门匾挂了上去,江家也正式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本来,江谦也是被宝宁公主看上要做驸马的,在这当口上,自是要被拿来说。联系上那位状元郎的事儿,宝宁公主的终身大事如今是城中之人最爱议论的。   议论的人太多,易渔的家人甚至都已有所察觉。   易渔如今住在他的姨母家,便是林长信家。林长信是个老实人,也是在衙门中听人提及,回家立刻问易渔。易渔承认确有此事,他的确在闹市街头被宝宁公主带回公主府。   他的姨母又喜又惊:“你这孩子,这样的大好事儿,你怎不回来说呢!”   易渔心中厌烦,面上却微笑道:“公主怎能瞧上我?”   “公主最爱俊俏郎君,你生得这样好,定是公主瞧上了你呀!往常,我也未曾听说过公主带其他郎君回公主府的!”   “公主府中还养着面首呢。”易渔轻声提醒。   他的姨母一愣,脸上染上忧愁,看向她的丈夫。   林长信不在意道:“宝宁公主是官家的亲妹妹,面首不算个甚。”   姨母最信她的丈夫,再度喜笑颜开:“是呀!驸马跟面首可不同。若是公主真的瞧中咱们家二郎该多好?姐姐知道了,得高兴坏了吧!驸马呀,那可是宝宁公主的驸马!”   易渔勉强笑,心中更为厌烦。   论起财富,整个大宋朝,没几人能与他们家比。但他们家没有根基,祖上全是商人,连个庄稼户都没有,这就注定了他们家永远低人一等。即便他已是状元,驸马这样的身份都能叫姨母、姨父这般欣喜。   可他易渔要振兴易家,靠的是自己的学识与能力,而不是这所谓的驸马!更不是自己的相貌!   他敷衍几句,闷闷不乐地往自己书房走去,路上遇到他的三妹妹,易渝。他们俩是他娘生的,是家中的嫡子与嫡女,名字同音。也因为这层身份,妹妹才能被送来东京城,家中指望妹妹能嫁个高门户的。   只是姨父在京中也一般,如何能为妹妹筹谋?幸好易家有银子,打点官媒说个落魄功勋人家也不费事,毕竟三妹妹的陪嫁也将有许多。只是不知为何,妹妹来了几个月,此事上头毫无进展。   这会儿,易渔瞧见易渝,忽然想到赵世碂那身衣裳与腰间的荷包。   “哥哥。”易渝高兴地上来与他行礼,“哥哥今日没进宫?”   “哥哥只是个小官,哪能成天进宫?”   易渝笑:“哥哥可是状元郎啊!”她笑罢,天真问道,“哥哥是要当驸马了吗?宝宁公主我曾见过的,长得貌美极了。等哥哥当了驸马,就能天天进宫面见陛下了吧?”   易渔与她一同往后头的花园子走去,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   易渔恍若无意地问道:“听姨母说,为你相了几门亲事,你却没有瞧中?这是为何呢?咱家有的是银子,你不必觉着自己高攀不上。那些破落人家,光有名头,实际穷得很。多砸些银子,拿住他们的命门,他们便听话得很,也不敢欺负你。”   易渝低头,手指搅了搅帕子,小声道:“我不喜欢他们。”   易渔话中有意:“那你喜欢谁?”   “我——”   “看来妹妹真有了意中人?”   易渝与他一母同胞,他又是状元郎,自小读书就好,易渝很信赖她的哥哥。长久以来,她只敢悄悄爱慕那位身份高贵的郎君,明知没有机会还要去为之,她也有诸多烦恼,此刻被易渔这般一问,她低头小声道:“我,我的确有了意中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的身份太过高贵……”易渝搅着手中帕子,心中忐忑,却因为那是自己的亲哥哥,到底抬头道,“哥哥,他的身份太高贵。若是我说,我愿意做他的妾侍,哥哥可会厌我?”   易渔心中顿时五味陈杂。   赵世碂到底哪里好?细数赵世碂的来历,明明就是心思颇深,也没瞧见有什么大能耐,陛下却那样待他。   他单纯善良的妹妹竟也被他吸引至此?他们家虽是商户,但是足够富裕,妹妹自小到大的生活甚至不比那些国公府的小娘子差,娇宠长大,却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他也心疼妹妹,自是不忍苛责。   但是新仇、旧恨何其多。   易渔微笑问:“你得先告诉哥哥他是谁啊。”   “他是……他是魏郡王府的十一郎君,我初来开封时,在西大街无意中瞧见的,随后便……”   易渔心中冷笑,赵世碂生得高大,相貌的确好,自然惹人眼。   身份高贵又如何?他们家是商户,门户低又如何?   身份高,便将他从高位子上拖下来,叫他狠狠摔一跤。   若是能将妹妹嫁给赵世碂,那无论如何,陛下也不会再让他做公主的驸马。   易渔柔声对易渝道:“你放心,哥哥有办法。”   “啊——果真吗?”   “你信哥哥,只是这事儿,你可不能与别人说,你的女使也不成。”   易渝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摇头道:“我不说!”   易渔伸手理了理她的刘海,再说了一番话,才离去。   他一回到自己的院子,便道:“长风,你将——”   新来的小厮低声道:“郎君,长风已经过世了。”   易渔一愣,苦笑回神,心中也有些不舍。长风是他的贴身小厮,陪他长大,却被他给杀了,是他亲手在茶盏中下的毒,再递给长风。长风最信他,毫不疑他,一口将茶水喝尽。   只因长风知道所有关于他的事,包括药剂的方子。易渔望着面前白纸,心道,自己果然是个心狠恶毒之人。   只是世道如此,他不恶毒,又如何能走上高位。   他不对人恶毒,自有人对他恶毒。   他深吸一口气,也不问名字,只对新来的小厮道:“我带来的那些扬州的新料子,都给三娘子送去。”   “是。”小厮点头,回身便出门。   赵世碂与谢文睿将使官送走,两人一同回城,谢文睿回家,赵世碂回宫。   介于赵世碂还在禁闭期,他趁着这片刻的功夫赶紧回家,问问各项事情的进展。洇墨也等待他多日,见他回来,立即道:“郎君您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儿?”   “易渔身边的两位贴身厮儿死了!”   “谁杀的?”   “李大他们去查了,是易渔自己杀的!只是嫁祸于他人。”洇墨愤怒道,“本来李大已经搭上了两人,其中一个叫作长风的,同易渔一块儿长大,他什么都知道,倒是死活不受诱惑,什么也不说。另一个虽不知情,已答应帮咱们去偷药剂方子,结果——”   易渔实在是个聪明人,再不能容忍下去。   赵世碂拧眉,沉声道:“使官已走,今晚便去烧他的宅子。”   “是!”   “我这几日在宫中无法出来,凡事都由你来统管。一定要好好盯着易渔,这几日,他不管去何处都要记下来。过些日子,我出宫,全部告知于我。”   “郎君放心吧!”   “烧前,将他书桌上的书都带出来。别毁了。”   “是。”   赵世碂又问:“家中可有包好的小馄饨?”   洇墨精神紧绷,不料他家郎君忽然问这样的话,愣了会儿,点头:“有啊。”   “拿些给我。”   “哦!”洇墨回神,知道这是郎君要带给陛下,她去拿好。   赵世碂提着食盒回宫,去讨好他家皇帝陛下。 第171章 赵世碂忽然有些同情钱月默。【妹妹的事儿】   赵世碂赶着时间回到宫中, 却未料到, 他家陛下已经回到了福宁殿,他还是回来得太迟。   他脑中一转, 从身后人的手中抢过食盒, 走进正殿。   赵琮在内室中看书, 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下意识地便要抬头。但他猜到来人是谁, 手指顿了顿, 并未抬头,而是继续看书。只是书上的字再也看不进去, 听觉也变得格外敏锐。   赵世碂走到隔窗外, 往里看了眼, 看到他家陛下正看书。他调整一番面部表情,轻声走进去,叫道:“陛下,我回来了——”   陛下没理他。   “陛下——”   陛下不耐烦开口:“回侧殿闭门思过去。”   赵世碂十分老实地应道:“好。”   赵琮反倒一愣, 怎么这么听话?   “只是……”赵世碂将手中食盒放到赵琮身旁的矮桌上, 赵琮这才抬头, 看了眼食盒。赵世碂讨好道,“回来的时候,回了一趟家,带了陛下爱吃的小馄饨回来。”   赵琮暗自咬牙。   他的确很容易便能被赵世碂讨好到,赵世碂也很会讨好他。就说这小馄饨,自是每日都备着, 才能即刻拿回来。也是因为他喜欢,赵世碂才叫人每日备着。   赵琮看向他,见他一脸老实与讨好,到底说道:“晚膳一——”   赵琮想说晚饭一块儿吃吧,结果他没说完,赵世碂脸上就冒出了窃喜之意。好么,装都装不了一刻钟,赵琮觉着这个时候宽容,下一回赵世碂还能胡闹。赵琮本已放下书,再度拿起,冷峻道:“放着吧,回侧殿去。”   “陛下——”   “再叫一声,便多关七日。”   赵世碂可怜道:“我听陛下的话,回去思过。”   赵琮继续冷峻:“嗯。”   赵世碂依依不舍地走了,走到隔窗外再回头,他家陛下还是没有看他。他这才算死心,老实闭过去。   晚膳时分,赵琮吃到可口的小馄饨,不免又有些心疼赵世碂。他叫染陶端上一锅送给赵世碂,染陶直笑,他们陛下这真是,她笑盈盈地端着一锅馄饨去给赵世碂送饭。   赵世碂饭量大,这样小的馄饨,他吃一锅都不一定吃得饱。后头宫女手上还提着食盒,里头有其他吃的。   赵世碂在侧殿闭门思过,这些日子也没去修书,他坐在桌前作画。这是静心才能做的事儿,这些时日因为事情颇多,他也的确有些浮躁,这会儿借这事平平心。   染陶送来馄饨,他高兴地放下笔,坐在桌旁一碗接一碗地吃。   其余人另有其他事要做,此时就染陶陪着他吃,他喝汤时,染陶问道:“郎君,您那日穿的那身衣裳,可是外头洇墨给您做的?”   “嗯?”赵世碂没明白,他哪里记得什么衣裳。   染陶就笑:“陛下也夸料子不错的那件呀!”   赵世碂隐隐约约想起,似乎赵宗宁也拉着他问过,他不在意道:“不是宫里做的?”   “不是,婢子去问了,宫里没这料子。”   “那便是洇墨做的了。”   “婢子觉得那料子摸起来滑得很,却又不冰,很适合这个季节穿,最适合咱们陛下。只是宫里头还真没有,婢子是扬州人,认得出来,那料子是打扬州那儿过来的,怕是新近有织娘造出来的。”染陶边看赵世碂吃饭,边絮絮说这些,要是其他人,她肯定是不会说这些的,说出去叫人笑,皇帝的衣裳料子还要问人要?   只是与赵世碂,她便没那么多顾虑。   赵世碂听罢,立即道:“这些都是洇墨料理,我不大明白,你明日去家中问她要去。若是不够,叫洇墨从扬州采买来。我在杭州有船,来回很是方便的。”   “是呢,只是这几日宫中有些忙,过几日又是中元节。过了中元节,便是陛下的生辰。今年要大办呢。”   赵世碂放下手中的碗,不由便道:“日子可过得真快。”   “可不是,当年小郎君端午前夕进的宫。这么说起来,倒也巧,小郎君当初进宫的时候,各国使官也来了。今岁也是呢,只是他们来得比当年早些。婢子还记得,当初,淑妃娘子她们是七月十九行的册封礼。那年的中秋,咱们陛下好好威风了一回,将孙太后吓得够呛呢。”   赵世碂笑:“正是。”那会儿的赵琮震惊了所有人,当年中秋,是赵琮头一回崭露锋芒。   “小郎君当时还跟魏郡王府的赵廷打架了。”染陶笑嗔。   赵世碂笑声变大:“年少不懂事。”   “陛下生辰的时候——”染陶说着,便顿住了。   赵世碂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的汤,也是生辰时,赵琮被害落水,他将赵琮救上来。从此彻底与皇位无缘,打定主意离开这处。   “现下想想,这六年过得快极了,一晃儿就没了。郎君走后,陛下便变了个人,郎君初回来时,也变了个人。幸好,一切都好了。婢子只愿陛下与郎君永远这般。”   赵世碂抬头看染陶,与染陶对视而笑:“会的。”他说罢,再道,“陛下今岁的生辰要如何大办?”   “郎君也知道,太祖也好,先帝也罢,生辰礼都是当作节庆来办的。咱们陛下的性子,向来不好奢侈,至今也没给生辰礼定个名儿。礼部也好,太常寺也罢,都打算劝陛下挑个节庆名字出来呢。”   “这个好办,我来劝陛下。”   染陶笑:“那些大人们怕是要很感激郎君的。”   赵世碂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馄饨,心中想着今年给赵琮准备的生辰礼物。   其实在外那五年,他觉着自己对赵琮的感情有些怪异,却又不懂到底为何。但是每逢赵琮的生辰,即便千里之外,他也要给赵琮作幅画。如今那些画,都在外头的宅子里。   按赵琮的话来说,赵世碂脸皮一点儿也不薄,他早该献宝似的送给赵琮。偏偏这件事,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待他吃完,染陶将东西收拾好,提着食盒离去。   赵世碂站着消消食,回到书房继续作画。只是画的时候,心中也在想赵琮的生辰节庆,叫个什么名儿好呢?   赵琮近来白日里都很忙碌,又惦记着妹妹的事,吃了晚膳便传孙竹蕴进宫。事情到底重要,这阵子赵世碂禁闭期间还算听话,赵琮允许他过来看看。   赵世碂喜笑颜开,原本还准备再晾他几日的皇帝陛下也无法再佯装生气,不由笑了起来。   天色已晚,赵琮是在福宁殿见的孙竹蕴。   孙竹蕴长得不太像孙家人,估计是像他早逝的生母,生得的确好看,难怪赵宗宁一眼瞧中。孙竹蕴也是个病秧子,但他身上没有赵琮的贵气,没有距离感,看起来很容易亲近。   他身着青色长衫,头发没有全部束起来,留有一些散在肩上,很有文人风骨。赵琮常年在宫中,其实也不常见外人,见到孙竹蕴,便觉着孙竹蕴是他上辈子时,想象中的那种古代文人形象。   他是教表演的,有回期末学生演大戏,演过一场北宋文人群戏,其中有位就是这种打扮。当时赵琮还夸了那位学生扮相好,直到见到孙竹蕴才知道,风骨是学不来的。   他心中有些可惜,这样好的郎君,为何生在孙家呢,为何还被孙家人这般作践。   孙竹蕴跪下请安,倒不忐忑,只是也不知道陛下忽然召他进宫所为何事。他只知道公主被陛下关禁闭,只是与他有何关系?难道是要训斥他?可他哪里能管得住公主。他低头暗自思索,也不擅自抬头。   “孙郎君请起。”   直到陛下叫起,他才起身。   赵琮和气道:“孙郎君坐。”   “谢过陛下。”孙竹蕴行揖礼,坐到一旁的高椅上,这才略微抬头,看到首座上的陛下。陛下微笑着看他,他稍微一愣,回以微笑。   “孙郎君上回去看了你的父兄,可有说些什么?”赵琮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孙博勋与孙沣早已相继被处死,赵琮厌烦孙家人,不许在开封城内行刑,是拖到城郊行刑的。一应事项,赵琮都没过问,就当没这俩人,只是他叫人捆着孙太后去,让她在马车中亲眼看她父兄是如何死的。   孙太后怕是要恨死他了,回来后发烧,糊里糊涂的确骂了他几句。   有人禀告于他,他并不气。为这种人气,不值得。   孙竹蕴听到这个问题,依然面目平静地说道:“回禀陛下,学生与孙博勋、孙沣关系并不好。去探望他们,也不过是嘲笑他们罢了。”   赵琮笑了起来,实话实说,有点意思。   “孙郎君是个聪慧之人,品格也好,是以朕才放心让你在公主府陪公主。”   孙竹蕴不知陛下是何意思,自谦了几句。   赵琮正要说话,外头响起一道声音:“陛下,白大夫来了。”   孙竹蕴抬头,看到赵世碂进来,他赶紧又起来行礼,赵世碂不在意道:“坐吧。”   孙竹蕴看向他身后御医打扮的官员,更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赵琮却朝白大夫道:“给孙郎君看看身子。”   “是。”白大夫上前就给孙竹蕴摸脉,孙竹蕴心中诧异,却也不敢多说,只任这位御医给他摸脉。白大夫摸了脉,又观他的脸色,还摸了他身上的几个穴位,问他疼痛与否,直到近半个时辰过去,白大夫才停下手来,对赵琮道,“陛下,下官已看好。”   赵琮看向赵世碂,赵世碂带着白大夫出去说了。   孙竹蕴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陛下要给他治病?可他身上的毒根本解不了,来个神医也无用。   赵琮并未解疑,只是又问他:“在公主府住得可好?”   “一切都好,公主待人格外和气。”   赵琮点头:“公主的确愿意听你说话。”赵宗宁性子高傲,能偶尔听孙竹蕴说话,足以说明他的本事。   孙竹蕴丈二和尚更加摸不着头脑。   赵琮又说了些话,最后对他道:“公主性子不好,你的性子倒是平稳,你往后多劝劝她。”   孙竹蕴欲言又止,他哪里敢劝公主?   “别叫她成天在外惹事。”赵琮说罢,点了点桌面,“今日叫你进宫,朕就是想瞧瞧你,你这便回去吧。”   “是。”孙竹蕴也不多话,起身再行礼。   他正要转身走,陛下忽然问:“若是朕让你当驸马,你觉着如何?”   孙竹蕴大惊,抬头道:“陛下,学生的身子,实在是……”   赵琮点头,扯出一丝笑容:“你回去吧。”   “是……”   帝王就是帝王,孙竹蕴再聪慧,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头一回面见圣上,他终于生起忐忑,陛下真是让人摸不透。他只好行礼离去。   他一走,赵世碂就带着白大夫进来,说道:“白大夫说了,孙竹蕴身上的毒当真没得解。运道好,能活个一二十年,运道不好,好吃好喝地待着,也就五六年。这是他在公主府住得好,心中郁结也已解,若按从前那般,五六年都活不到。”   赵琮再看白大夫,白大夫点头,表示赞同。   赵琮叹气:“果然如此。”   白大夫走后,赵世碂问到:“陛下,你叫他进宫来做甚?”   “宁宁大了,十八了,是该招个驸马。只是朕留意了三四年,东京城内,配得上她的适龄郎君,除了一个江谦,当真没有其他的。”赵琮叹气,女方太优秀,驸马也不好找啊,“不给她找个最好的,朕不甘心。只是的确没有,朕想着,若是找不到十分相配的,便要找个品格好的,且她喜欢的。”   “陛下瞧中了孙竹蕴?”   “朕今日叫他进宫,亲自看了,对他观感不错。他挺聪慧,说的话,宁宁倒还愿意听。他虽是孙家人,心思也不浅,却好在他身子不好,过一天便少一天,他也知命、知足,反而显得他的性子有些出尘。朕觉着,他配得上宁宁。”   赵世碂赞同赵琮的这些话,孙竹蕴不是最好的,但的确最适合赵宗宁。   “朕问他是否愿意做驸马,他的第一反应是他的身子,而不是其他。可见,他其实也是想做驸马的,只是担忧自己的身子……他对宁宁是真心便好。”   “只是他的确活不长。”   赵琮笑:“自己的妹妹,自己知道。宁宁向来有些没心没肺,就让她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陛下可要跟公主说?”   “等等吧,入了秋再说。”   “哦……”   赵琮瞟他:“你很失望?你指望着朕放你去公主府与她说是吧?”   赵世碂讨好地笑。   “往常也没见你们俩这样好啊。”   “患难见真情。”   赵琮差点没喷出茶水来,放下茶盏道:“快走快走,继续关禁闭去!”   “陛下,你的生辰节庆,打算取个什么名儿啊?”   “交给礼部与太常寺去择吧。”   “陛下,交给我来办吧?”   赵琮拿书敲他的脑袋:“你就是不想再被关。”   “陛下,我这几日知道错了。”   “别跟朕卖乖,回去继续待着,看你表现。”   这就是还有余地,赵世碂立即起身道:“是!”难得过个生辰,他想多出些力,他赶紧跑了,赵琮摇头失笑。   赵世碂出去往侧殿走的时候,恰好见到进来的钱月默。   月光如水空明,漾在院中,赵世碂停下脚步。   “小郎君。”钱月默叫他。   “淑妃娘子这会儿过来,是?”   “陛下叫我过来。”钱月默这些日子兴致很好,月光下笑得很娇俏。   赵世碂暗想,不可能召她侍寝,不是赵琮把她叫来商量赵宗宁的婚事吧?毕竟这种事儿,他与赵琮两个男子,商量不出朵花来。只是钱月默若是知道赵琮打算嫁公主,不知钱月默会作何想。   他回到侧殿继续关禁闭,钱月默走后,他叫人来问淑妃走时如何。   小宫女脆生生道:“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不知为何,淑妃娘子今日走时,是低头走的。”   要掩饰情绪才要低头走啊。   赵世碂忽然有些同情钱月默。   但也只是同情罢了。 第172章 是赵琮对他其实并不信任,所以才叫李凉承来试探他吗?   是夜, 赵世碂独自睡在福宁殿的侧殿, 却睡不着。   不是担忧,而是有些兴奋。毕竟夜里要烧易渔的宅子。   于他自己而言, 杀一个人比帮一个人更能给他快感, 他明白自己的本性。但因赵琮, 他已许久不杀人。如今即便不杀人,烧一烧易渔的宅子, 也能叫他舒坦许多。   他平躺在床上, 等着外头的消息。   他也没等太久,到半夜时, 外头便忽然响起了连串的脚步声。很快, 内室中也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他索性起身,一把拉开幔帐。   茶喜一愣:“郎君可是被咱们吵醒了?”   “出了什么事儿?”   “宫外头不知哪家走水,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赵世碂随意披上一件外衫,便往外走去。走到外头, 抬头一看, 果然是。   易渔的那座宅子, 够大,也够醒目,烧起来自然十分壮观。皇宫本就不大,离街市很近,这样看来,火仿佛就在近前一般。   烧易渔的宅子虽是不得不为之, 赵世碂也因释放了心中压抑许久的黑暗而爽快,却也是真的担忧赵琮。他大步走到正殿,再走进内室,赵琮刚醒,染陶正在床边说话。   赵世碂赶紧上前:“陛下。”   赵琮撑着手掌坐起来,眼睛还半眯着,满脸迷糊,显然是睡梦中被吵醒。赵世碂更觉着有些愧疚。   “说是外头走水?”赵琮看向他,轻声问。   “是,大约是西北方向,外面的天红了一半。”   赵琮还是有些困顿,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便要下床,赵世碂赶紧扶他下床,再陪他出去。   赵琮站在院中,抬头看了眼,念道:“那处临近汴河。”   “是。”赵世碂点头,正是因为临近汴河,即便烧起来,火也好灭,赵世碂才能做这般决定。否则太冒险,他也不愿轻易为之,“陛下放心吧,城中巡卫也多,只要能止住火势的蔓延,都不碍事。”   赵琮眯眼看向天空,声音还带有困意:“今日无风,为何会起这样大的火。”   赵世碂面不慌心不乱,点头应道:“的确可疑。”   他们俩站在外头看了片刻,殿前都指挥使在宫外求见陛下。   宫门虽说已关,但遇到这样难得一见的事,宫门是可开的。   赵琮点头,叫人进来。   都指挥使进来,便行礼道:“陛下,外头一起火,有了动静,臣便带人赶了过去,此刻火势已经止住,臣便立即进宫向陛下禀报。”   赵琮听罢,笑道:“那就好。”   他对于东京城内的基础设施还是很放心的,他也一向很在意这些,亲政这些年没少在上头下功夫。若是今天城中侍卫连这火都灭不掉,开封府衙里的所有人与都指挥使等人都掉乌纱帽算了,那是无能。   “是哪家起火?这样大的火,怕是座大宅子。”赵琮又问。   “陛下,是八角巷,扬州宝应县知县易渔易大人的宅子。”   “哦?”赵琮眼睛再度半眯,“易大人可在宅子里?可是安全?”   “陛下放心,宅子里头并无人居住,只有几位下人在里头。发现及时,无人伤亡,只是宅子烧了一半。”   “无人伤亡便好。”   赵琮再细细问了些话,便遣退了都指挥使。   他一走,赵琮回身坐到正厅的首座上,沉默片刻,说道:“易渔此人怕是不简单。”   “陛下?”   “他应是惹怒了谁,否则好端端一个大宅子怎会起火。只是他平常故作谦逊,家中富有,到底得罪了谁,连家都要烧?他能将人得罪到烧他的房子,可见此人是十分有能耐的。”   “……”到底是赵世碂下令烧的,他一时无话好说。   “朕要派人去好好查一查这个易渔。”   赵世碂暗想,易渔狡猾,轻易压根查不出什么来,但是他也没有出言阻止赵琮,只是再点头。   赵琮还在继续想,赵世碂劝他再去睡会儿。赵琮却不愿,赵世碂好说歹说也没用,索性一把将他抱起来送到床上。赵世碂将幔帐一拉,再将赵琮揽到怀中,轻声道:“陛下,明日还要上朝,再睡会儿吧。易渔再如何厉害,也不过寻常人,陛下不用担心。”   “……好。”赵琮抬头,恰好看到赵世碂的下巴与嘴角。   赵世碂的嘴唇张张合合:“关禁闭这么些天,好不容易能再抱到陛下。”   赵琮笑出声,不再坚持,而是闭眼继续睡。   到了第二日,人人都知道易渔家宅子被烧了的事。   早朝后,赵琮在崇政殿思索片刻,又将易渔叫进宫。易渔本就因为家中被烧而心烦意乱,此时被叫进宫,更是有些忐忑。   还是那句话,他心中再有千千结,做了再多的事,也是私下做的。   他到底只是个没有家底的小知县罢了,哪怕是状元郎也不过如此。他根本不能与皇权抗衡。   而他进宫后,赵琮只是宽慰他家中失火的事儿,毕竟东京城内也难得起这样大的火。用上辈子的话来讲,这是重大社会事件,赵琮肯定要给予安抚。   得陛下的安抚,易渔心中稍微踏实一些。但还未踏实够,赵琮又道:“家中宅子这般,易大人怕是心中也难安。既如此,你也不必急着回扬州,先在京中住着,待宅子修缮好再说。”   易渔不懂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前些日子,他使计,请那些大人进宫来说项,陛下一句话不松。这会儿,忽然就要他留在京中!况且按陛下这个说法,不让他回扬州,难道是连宝应县知县都当不得?   他又想到宝宁公主,心中一慌,难道陛下真要他做驸马?!   易渔其实是个心狠胆大之人,一想到这处,他却慌得很,立即抬头看赵琮,嘴中不由便道:“陛下——”   赵琮笑:“易大人还有话要说?”   易大人能说什么话?他摇头。   赵琮低头拿书,轻声道:“既没事儿,易大人先退下吧。”   “是……”易渔艰难应下,转身走出崇政殿。   本朝皇宫不大,崇政殿与后宫同在皇宫的北方。易渔有些昏沉地从崇政殿出来后,绕到宫道上时,恰好与前方走来的一队人马碰上,为首的是个宫装丽人。   只是易渔心中还在想着若是真当驸马该如何是好,并未瞧见前头走来的人。   还是宫女出声提醒,他才回过神,也不多看,敛目恭敬行礼道:“下官见过娘子。”   他让开半个身子,只等她过去。   她却没过去。   戚娘子好奇道:“你可是宝应县知县易渔?”   易渔当年是状元,很风光,毕竟那是赵琮亲政后的头一回恩科。赵琮在宫中大办宴席,一甲、二甲的学生全都进宫来,足足热闹了三天。戚娘子她们身在宫中,好奇得很。还是钱月默做主,请了陛下的示下,得到应允后,带她们一同见了状元、榜眼与探花。   自然,三位男子都是低头见的。   但戚娘子记住了易渔那很不错的相貌。   易渔一愣,抬头看向宫装丽人。   宫女抬了抬下巴道:“这是我们戚美人。”   易渔脑中一动,立即再行一礼:“戚娘子万安,下官正是宝应县知县易渔。”   戚娘子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的,你常代我家人往宫中送东西,我很感激你。”   “不敢,为娘子办事儿,是下官的福分!”   “你何时回扬州?”   易渔踟蹰道:“还不知,得看陛下安排。”   “的确如此,得听陛下的,什么都要听陛下的才成。”戚娘子面上一派天真,说罢,甜甜一笑。   易渔看得明白,这位戚美人倒是个真单纯的。   “待你回扬州前,可往宫中递信,我有东西要你带给我父母。”戚娘子交代道。   钱月默于管理后宫上是一把好手,即便外人送东西进宫给妃嫔,也是要过几道关的,这般反而便宜。   戚娘子也没有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是要送东西回家。   易渔点头应下,戚娘子抬脚正要走,他又道:“娘子,下官那处还有些东西,是娘子的父母叫下官带来的,只是晚来一步。回去之后,下官整理一番,便送进宫来。”   “好。”戚娘子再笑了笑,带着几位宫女,手执团扇,婀娜摇步离去。   易渔也不敢多看宫中妃嫔,只是低头继续往宫外走。   他不能当驸马,他得将妹妹嫁给赵世碂,只要赵世碂坏了名声,便不得不娶他的妹妹。待赵世碂娶了他的妹妹,于他,于易家都是极大的助力。届时,娶了商户女,坏了名声的赵世碂,还能得陛下看重?   这是如何算,都十分好的一件事。   易渔将头低得更低,匆匆离去。   易渔满脑子想着害赵世碂,即便家中的书被烧成一团灰,即便其中有些十分重要的,他也来不及去计较。   只是赵世碂实在太难害,压根找不着突破点。   他回去后,还教他的妹妹多给赵世碂做些小玩意儿给送到赵府去。易渝不疑有他,欣然应下。   赵世碂还在关禁闭,没法出宫。   好在吉祥出宫办事,替他带回几本从易渔家中带出来的书。吉祥从怀中掏出两本书册,递给他:“郎君,您瞧,他们带出来七八本,都是摆在书桌上的。这两本最旧,似乎翻看得最多。”   赵世碂点头,接到手中就看,他翻开,仅是寻常书册,是江南的词册子。   且那印刷一瞧便是一两年前的技术,字的颜色深深浅浅不统一,甚至有些生僻字还显不出来,赵世碂坐在书桌前,仔仔细细将那两本词册子从头看到尾,也未看出不同来。   可他下意识地便觉得这书有问题。   吉祥在一旁陪着,赵世碂起身,在书房内来回地走。   走了许久,他忽然顿住。   “郎君?”吉祥诧异开口。   赵世碂顿住,是因他忽然想到当初那位盐税司杨渊。从杨渊家中搜出来的箱子中,除了金元宝,便是几本书册。当时他便觉得奇怪,也曾翻看过那几本书册,却没有瞧出不对劲来。   这会儿,他突然想起,那几本书册,与易渔这些似乎很是类似!   易渔也许与杨渊有关系?!   淮南东路闹成那样的盐事竟可能与易渔有关系?!   杜誉的贬斥,杜诚的反目,郑桥的卑劣,兴许都与易渔有关系?!   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饶是赵世碂也觉着不大可能。   只是他此刻看着这几本明显是数次翻看的书册,脑中这般的想法再也挥斥不去。   “郎君!”吉祥再叫他一声。   赵世碂沉声道:“若是过几日我还不能出宫,你再出去一趟,到家中问洇墨要钥匙,开了杨渊的箱子,将其中的书册带给我。”   “是。”   赵世碂还要再吩咐,外头小宫女轻盈地走进来:“郎君,陛下从崇政殿回来啦,叫您去呢!”   “好。”赵世碂看向吉祥,“等我回来。”   吉祥点头,赵世碂大步往正殿走去。   赵琮刚从崇政殿回来,坐在榻上正洗手,染陶帮他拆开发髻,正给他通头发。   “陛下。”   “来啦?”赵琮回头看他,脸上满是笑意。   “陛下这样高兴?”   “嗯,耶律钦已到上京,给朕传信。他已将朕的意思传达给辽国太后,太后很是生气,要与完颜良对峙呢。”赵琮露出得意的笑。   原本绷得有些紧的赵世碂瞧见赵琮难得这样笑,不由便跟着笑起来:“早说了,辽国太后肯定是要很气的。陛下,阴别人,是不是很痛快?”   “痛快!”赵琮愉悦地用手点着桌子,“完颜良想利用朕,哼,让他跟辽国太后狗咬狗去!”   赵世碂附和:“正是,回头咬得差不多了。完颜良老实了,陛下去收了完颜良。”   “跟收小弟似的。”赵琮再笑出声,“朕倒似个江湖中人了!”他又问赵世碂,“你在外头待了五年,朕看你也是会些功夫的,你可见过江湖中人?”   赵世碂失笑,坐到赵琮身边:“陛下,所谓的江湖不过如此。”   “是么。”赵琮曾看过不少江湖、武侠小说,对这些自然也有些向往。只是等他当了皇帝才知道,这些都是虚的。就说厢军,每个州府都布足了厢军,哪来的那么多大侠行侠仗义,只是他还是好奇。   既然赵世碂也这般说,他也没继续问,而是又道:“对了,朕跟耶律钦私下里签了些协议,还未给你看呢。你去拿来,咱们再看看。”   “好。”   这是他们陛下信任他,赵世碂立即乖乖应下。   “在朕书房内,架子上一排锁着的小暗格内,最上面那摞。”赵琮再对染陶道,“把钥匙给你们郎君。”   染陶将钥匙递给赵世碂,赵世碂起身去帮他拿协议。   他用钥匙打开小暗格,拉开来,里头放的是些纸张,大多是赵琮与他人签的极为重要的协议,亦或重要信件。   赵世碂也不多看,赵琮那样信任他,把钥匙给他,该他看的,总会给他看。不该他看的,他不强求。   他按照赵琮所说,找到最上面那摞纸,抽了出来。却不防也带出来一段流苏,他不在意地抽出流苏,想将它放好。哪料他一抽,带出一块玉佩来。   他一愣,已经看到那块白玉,上头刻着个“凉”字。   “郎君?”染陶轻声走进来,“陛下叫婢子来看看,是不是找不着啊?”   赵世碂赶紧回神,把那块玉佩塞回去,回身,挥了挥手上的纸:“找着了。”   染陶笑:“嗯,郎君快去吧。”   赵世碂将暗格再锁上,回到赵琮身边,钥匙放到桌上。   赵琮从他手中拿去纸,摊到桌上,对赵世碂道:“来看。”   赵世碂依然站着。   “嗯?”赵琮抬头看他。   赵世碂这才坐下,面上有些暗沉。   赵琮看在眼里,以为他是因为被关禁闭而不高兴。还心道再关个几天也就差不多了,把孩子都关傻了。再关几天,他带上这个,出宫找宫外头那个孩子玩去。   赵琮低头,低声指着纸上的内容,与赵世碂说着他的打算。   赵世碂也低头,看似认真,实际心中根本无法平静。   他不明白,为何赵琮会有李凉承的信物?   那日李凉承找他,曾提出给他玉佩,可此时,赵琮这儿也有了这么一块玉佩。李凉承是何时给的赵琮?李凉承给赵琮的目的又是什么?   赵琮与李凉承之间,有什么瞒着他的协议?   他忽然有些慌。   正如赵琮害怕被骗,被背叛。上一世便是被背叛而死的赵世碂,实际也怕极了被骗。只是他首先对赵琮隐瞒了自己的身世,他骗了赵琮,他多有愧疚,他没资格对赵琮有诸多要求,他也足够信任赵琮,他知道赵琮不会骗他。   只是再信任,看到这样的东西,他的手脚不免也有些冰凉。   尤其,李凉承联系了赵琮不说,还来私下找他。   最令他慌的,是赵琮对他其实并不信任,所以才叫李凉承来试探他吗?   这一团关系,简直剪不断理还乱。 第173章 他不禁再度傻笑起来。   赵琮并不知赵世碂心中所担忧。   而于赵世碂而言, 真正令他恐慌的是, 赵琮兴许不信他,赵琮甚至与李凉承有关系, 李凉承刻意接近他, 兴许有赵琮的意思。   他想到自己与李凉承的那番话, 有些后悔。他似乎不该那般将计就计,李凉承还说甚个要帮他早日坐上皇位的话, 若李凉承真的授意于赵琮而来……   赵世碂想想, 心中就有些发毛。   他难得发毛一次,也难得有些沉默, 赵琮久不闻他声音, 抬头看他, 见他皱眉。赵琮到底还是心疼他的,暗地里算了算,也关了好些天,便道:“行了, 别不高兴, 明日你便继续去修书吧。”   赵世碂没回神。   赵琮伸手盖住他的手面, 触碰到凉意,赵世碂回神并抬头:“陛下?”   “明日修书去。”   赵世碂心中虽发毛,观察能力却又不弱,不管如何看,赵琮待他还似从前。尤其细想李凉承找过他之后,赵琮一点儿异样也没有。他暂时放下心中所担心的事儿, 讨好笑道:“陛下最好了。”   赵琮不由便笑:“关你的时候不好,放你出来就好啦?”   语气那样亲昵,赵世碂抛开所有担心,起身挤坐到他身旁,说道:“陛下什么时候都好。”   赵琮嘴角翘起,久久不落。   赵世碂结束了关禁闭的日子,隔日便去藏书阁修书。   同僚们并不知道他是被陛下关禁闭,只当这些日子不见他,他是替陛下做事儿去,晨时见他过来,纷纷与他打招呼。他们寻常办差在宫外自有衙门,只是近来修书要在宫中翻阅大量书册,藏书阁内有空着的厢房,负责此事的他们,二人一间屋。   与赵世碂同屋的是个年轻大人,姓于,向来是个安静的性子。赵世碂不是热络性子,也不是每日都来,与他就未讲过几回话。他这日早早来,于大人似是一愣,随后便低头,再不看他。   赵世碂未放在心上,似往日那般,低头便去翻书,再往纸上誊抄。   待到午间用膳时,吉祥来给他送饭,他便知道今儿他们陛下又有事,没空与他一同用膳。外头日头大,他不是娇气人,也觉得晒人,就坐在屋中用膳。赵世碂也不客气,不关心同僚如何。   吉祥将吃食往外拿,轻声道:“这道汤是淑妃娘子亲手炖的,说是郎君定是喜爱的。”   赵世碂点头,钱月默常给赵琮炖汤汤水水,连带着也有他的份。   吉祥将勺子递给他,他喝了几口,点头道:“味道不错。”   吉祥笑:“淑妃娘子说是炖了一晚上呢。”   赵世碂喝了大半碗,才开始举筷。   身旁却忽然传来声响,吉祥看去,他们郎君的那位同僚低着头匆匆走了。吉祥也未当回事,这向来是别人讨好他们郎君的。这些人,吉祥根本不放在眼中。吉祥都不放在眼中,更何况赵世碂。   日头大,赵世碂吃完也不好去外头消食。他在屋子中转了几圈,觉着有些困顿,却又没有歇午觉的习性,他叫人去崇政殿看陛下是否还忙着。   去打探的小太监很快回来,笑道:“郎君,陛下本已准备用膳,钱相公进宫来了。”   一听钱商的名字,赵世碂便觉着不舒服。   他起身,直接往崇政殿走去。   门口的守门太监给他行礼,也未特地进去为他通传,在陛下那处有这待遇的也就十一郎君与宝宁公主二人。   赵世碂大步走进正殿的正厅中,隔着竹帘,便听到赵琮在说:“至于西夏一事,朕觉着——”   “陛下。”他赶紧掀开竹帘,走到里头。   “你怎的来了?”赵琮看他,“可用了午膳?”   钱商微笑对他作揖:“十一郎君。”   赵世碂看了看钱商,走到赵琮跟前,说道:“刚用了午膳,来看看陛下。”   赵琮笑:“跟小孩儿似的。”他笑罢,再道,“朕跟钱相公正说西夏的事儿呢,你到里头歇会儿去。”   赵世碂就是不想赵琮再与钱商说什么机密要事,虽说他还没有十足的证据,但钱商绝对可疑。他立即道:“你们说吧,我在此处听着。”   “成。”赵琮最信他,转而又对钱商道,“这李明纯病愈之后,愈发叫人捉摸不透。他那么多个儿子,也不知道到底用谁。”赵琮早已与李明纯达成协议,只是钱商进宫特地问他西夏一事,他总要找些说辞。   “陛下,臣以为,怕是还是得拥护正统。”   赵世碂暗自挑眉,钱商到底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拥护大皇子?   赵琮倒是面不改色,又与钱商来来回回说了许多。赵世碂再未打断,实在是因为赵琮来回看似说了许多,实际全部都是废话。说完后,什么结论也没得出,什么也没告诉钱商。   他暗笑。   赵琮倒不是怀疑钱商,实在是这事儿,他与人家李明纯说好了保守秘密,明年合约生效再公布,他能跟钱商说什么?他也只能打打太极。   说了一番话,赵琮有些口渴,喝了些水,钱商还要再问。   赵世碂道:“陛下,不如留钱大人一同用午膳吧?”   钱商立即回神,笑道:“陛下,瞧臣这——竟忘了已是午膳时分。”   “没事儿,明义留下一同用膳吧?”   钱商笑着婉拒,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钱商一走,赵琮立刻问:“你怎的似乎有些针对钱商?是因为淑妃?”   赵世碂就是故意做出针对样的,他看向赵琮:“陛下,钱月默是淑妃,钱商是宰相,他的几位儿子全部身在要职。”   赵琮点头:“朕知道,都是朕给的。”   “这也太过了。”   赵琮叹气:“钱商很早便拥护朕,他的能力也当得起这个宰相。淑妃的几位哥哥,也是能人,但是全部身居要职,的确是朕给淑妃的补偿。”   “补偿?”   赵琮想了想,实话道:“淑妃帮了朕许多。”   “她能帮陛下什么?”   “……”   赵世碂一直以为,赵琮是跟钱月默有夫妻之实的,毕竟钱月默做宠妃多年。但他并非来自于未来世界,在大宋,娶妻纳妃是天经地义之事,赵琮与女子有夫妻之实,他虽不痛快,却勉强能够接收。他也只能接受,毕竟钱月默进宫的时候,他才十一岁。   赵琮也一直未挑明此事,主要也是不大好意思,对钱月默更不友好,哪能把女孩子的这些事儿拿出来说。   但是此刻,他想了想,轻声道:“月娘是朕的挚友。”   一听他们陛下说“月娘”,赵世碂下意识地又要喝醋,醋到一半,他更不解:“挚友?”   赵琮点头:“挚友,也仅仅是挚友。”   赵世碂没弄明白,他心中念了一回“挚友”。   赵琮见他想不明白,也不好再说得更深。他索性起身道:“你在这儿想着,朕用膳去。”他说罢便叫福禄,往内室中走去。   挚友,挚友?   赵世碂想了好一会儿,眼睛忽然一亮,他觉着自己明白了,他立刻起身,大步也往内室走去。   赵琮坐下,喝了口汤,福禄在一旁布菜。他举筷正要吃,赵世碂大步走了进来,一进来,便立到他跟前,激动道:“陛下!”   “……咳。”   好么,这是想明白了。赵琮朝福禄示意,福禄先退了出去。   “陛下,淑妃仅是你的挚友?”   “……是。”   古人说话讲究含蓄,即便是赵世碂这般脸皮不薄的,也说不出更为放肆的话,但是赵琮知道,赵世碂懂了。   赵世碂岂止懂了,他快高兴疯了。   赵琮仅召钱月默侍寝过,可按照赵琮所说,就连这侍寝都不存在,其余妃嫔,他更是从未碰过!他想到,除己之外,从未有人碰过、看过赵琮的身子,他激动地甚至想吼两嗓子。   赵琮瞧他激动得眼睛都发红的样子,赶紧道:“当时与孙太后拉锯,淑妃出力许多。朕也曾允诺日后封她为皇后,但朕失言了。”   赵世碂敛起心中激动,说道:“陛下可千万不能立后,你答应我的。”   “早不立了。”赵琮拉他在身边坐下,轻声道,“钱商此人,若说他真老实,怎么可能?为官者,坐到他这个位子上的,有哪个是笨的?只是当年朕式微,他便投靠朕,朕记得当年情分。只要不触及朕的底线,对他,朕能包容。”   “只是陛下也别太过信他。”赵世碂知道赵琮是个心善的人,当真滴水之恩都要放在心中。他怕赵琮对钱商说了太多真心话。   赵琮笑,朝他眨眨眼睛:“朕还比你大几岁呢,朕不傻。只有你与宁宁,朕是毫无保留的,其余人,朕说话都留有三分。从前朕与你说的三路包围辽国,也只有你知,朕知罢了。你瞧如今朕与耶律钦似乎关系很是不错,便以为朕真要与这些国家做朋友?笑话。朕心中都有数,你且宽心罢!”说到最后,赵琮一拍他的手。   赵世碂也笑。   他前些日子因自己并不能为赵琮多做些什么而沮丧,如今早已没有这般情绪。赵琮身弱,却十分聪颖,是有大智慧的。即便失了许多主动权,他也喜欢围在赵琮身边,他喜欢被赵琮使唤。   既然赵琮知道提防钱商,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等他的人再有进展,拿到证据,给赵琮看,让他知道便好。   午间,他与赵琮一同在崇政殿歇了午觉,他未睡,自始至终都在盯着赵琮瞧。   脑中还是那句话,只有他看过、碰过赵琮。   他不禁再度傻笑起来。   他头一回对钱月默心生谢意,冷漠如他,从前仅是同情钱月默的他,甚至想要帮一帮钱月默。 第174章 十一郎君赵世碂与淑妃钱月默有私情   赵世碂结束了禁闭的日子, 宫外那个还关在公主府。   赵琮打算过几日, 带赵世碂出宫去公主府,赵琮道:“她比你还要跳脱, 又在宫外, 定要多关几日, 日后才听话。”   赵世碂问:“关于孙竹蕴,陛下如何打算?”   赵琮沉吟片刻, 说道:“出宫时, 朕会问她,她若不反对, 朕打算给他们赐婚。”说着, 他又笑, “倒也讽刺,最后竟是孙家后人做了赵家公主的驸马,谁能料到?”   “孙竹蕴,挺好。”   “难得你也说好。朕喜爱真实的人, 孙竹蕴就胜在此处, 他知道自己有什么, 没什么,更知道摆正自己的位子。他若有了驸马的身份,将来说的话也能多些分量,对宁宁应该有助益。宁宁这样的性子,要么找个能制得住她的,要么就找个愿意听她的, 还能潜移默化她的。很显然,前者,目前朕还未见过。”   赵世碂却想到了其他:“陛下,近年,宗室中没什么出息孩子,若是公主将来诞下儿子——”   赵琮不在意道:“她生的孩子也不见得就能出息。日后的事儿,谁知道。朕只想做好这个皇帝。”这是赵琮的真实想法,他到时会挑几个适龄的宗室子弟进宫养着,最后挑个最合适的来继承他的皇位。若是宗室子弟实在不堪重用,赵宗宁刚好生了儿子,他也会一视同仁地带进来。   赢者胜出。   他也直接说了出来,他对赵世碂已是越来越没有秘密,他自己还未意识到。   赵世碂意识到了,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丝欢喜,他笑了笑。   这样就挺好。   因知道钱月默与赵琮的那码子事,赵世碂这些日子的心情都好极了。只有一点,吉祥近来帮福禄做事,一直不得出宫,他拿不到杨渊藏着的那些书,也没法比较。他暗自琢磨着,还是得出一趟宫,毕竟穆扶到了杭州,总要有信给他。   他刚这般想,隔日,洇墨便到东华门处找他。   茶喜亲自去将洇墨带进宫,洇墨走进福宁殿,欣喜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郎君,穆叔回来啦,这是他的信。”   定是有进展,穆扶才回来,也才会有来信。甭管是哪件事的进展,总归是好事儿。   赵世碂立即拆开信封,拿出信,一看,真的是好事。一是穆扶在杭州看到了赵廷!二是,那印刷术的事儿,的确有了进展。   先说赵廷,穆扶到杭州后,立即办易渔的事儿,将人手都安排妥当,谁知就被他看到了赵廷。   要说当初赵从德与赵廷溜了的事,赵从德好歹是人人都知道长得什么模样,赵廷十三岁便被送去宋州,旁人还真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模样,十分不好找。赵世碂却是知道的,还画过画像,给人带着出去找。   是以穆扶也知道赵廷长什么样。   按信上所说,因无人知晓赵廷便是潜逃在外的魏郡王府的十郎君,他在杭州过得很痛快。当然,只是赵廷以为的痛快,他有很多银子,毕竟孙筱毓嫁妆多。他乐不思蜀,行至杭州便不愿再逃,已在杭州买了个三进的宅子,以为自己足够安全。   穆扶问他是否要杀赵廷。   赵世碂将信看过,再塞回信封中,这事儿还是要与赵琮商议才成。   他对洇墨道:“早知今日你要进宫,就使你带东西进来。”   “嗯?带什么?婢子倒是带了布料进来,是染陶姐姐说好的,穆扶送信回来的时候,一同送来的。”   “你去找染陶。再告诉穆叔,过些日子我就出宫找他,他要找的人,你令他找去。”   “好。”   赵世碂说罢,便要出门。   “郎君——”洇墨叫住他,想说那位小娘子的事儿。她派人往府中送了许多物件,只是这位小娘子每回派来的人都不同,看小厮穿着倒也看不出是谁家的人。她与赵宗宁的想法一般,敢这样表达爱慕之意的,怕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所以才能有那么多人供差遣,每回派来的人都不同,没准能与她家郎君成事儿。   她家娘子惦记着三郎的婚事,她怕冒犯,不好轻易打听,这会儿就想问赵世碂拿个主意。   赵世碂满脑子赵廷的事儿,不在意道:“有事回头再说。”   “好吧……”洇墨目送他离去。   赵廷的确在杭州,洇墨进宫的翌日,孙筱毓的乳娘也有信传来,孙筱毓悄溜溜地传信回开封,连他们如今住在何处都一并写在信中。   要杀要抓,皆是一句话。   赵琮不知上辈子的时候赵廷是如何,也不是很看重赵廷,但既然找到了,就要带回来。他下令活抓,邵宜便即刻派人往杭州去。   赵世碂手痒痒,上辈子亲手杀死了赵廷,这辈子他还是想亲手杀。   只是赵琮没说让他去,他也就只能老实待着。   陛下虽许他出福宁殿,却没说许他出宫。原本也说好一同去公主府,偏赵琮近来忙碌,暂时没空出去。   在没法出宫的日子里,赵世碂还算平和。他只等着易渔家的商船被劫,届时看易渔是如何反应。   而穆扶在寻访南方的印厂时,在苏州的确寻到一位疑似懂这技术的。那人姓连,是个年过不惑的秀才,屡试不第后放弃再考,专做纸张生意,家中也有印厂,生意倒是做得红红火火。在十里八乡也是有些名气的,就在今年年初,连秀才新出了一批书册,印刷得格外精美,只是量少,因而也卖得十分贵。   他人只当是这连秀才钱多,家中印厂的技术也更精湛。   而易渔向来藏私,用他的技术印出来的书也不过是送往宫中,市面上压根没有,所以无人知道还有这种印书的法子。   穆扶却知道啊!他也是看过用新技术印出来的书的,听闻有奇贵的书卖,立即找上门看了那书,果然如此。却不巧,连秀才虽不考科举,但凡秋闱,也总要去一趟开封,说这是他的愿想,自己考不着,也要看看他人如何考,沾沾书墨气与福气。   穆扶一听,赶紧将事情安排妥当,回头再往开封赶。   只要人在开封,这就好找。   只要找到此人,易渔还有何可用?   他虽在宫中,没法出去,却知道穆扶的办事能力,赵世碂心中踏实了许多。   如今,他便是修书,等待消息,以及作画。   每年赵琮的生辰,为他画幅画,已成习惯。   他喜好在后苑中作画,倒是又遇到好几回钱月默。钱月默已知陛下打算赐婚孙竹蕴的事儿,虽知是好事,毕竟孙竹蕴是位不错的郎君,也知自己这样的身份根本无资格去感伤,心中却还是很涩。   又是一天,他们俩在后苑中碰着了。赵世碂想了想,对钱月默道:“淑妃娘子近来似是有心事?”   这样的话严格说起来,有些暧昧。   但是赵世碂已知钱月默与赵琮的真正关系,此时的钱月默在赵世碂眼中,就跟赵宗宁差不多。钱月默帮赵琮许多,他又胡乱吃了钱月默很久的醋,此时也有心想补偿,就如赵琮所说。   钱月默不防他会这般说,原想强装,却还是苦笑道:“没事儿,多谢小郎君关照。”   赵世碂点头,人家不愿说,他也不好再问。   他到底是抬脚走了。   钱月默也能察觉近来与赵世碂之间关系渐好,虽不知为何,到底也是好事。她亲手做了些点心,叫宫女送给陛下与赵世碂,还特地对宫女道:“郎君那处,你小心些,到底有外人在。”   钱月默很谨慎,自然知道要避嫌。   宫女应下,高高兴兴地拎着食盒去送吃食。宫女避开人,直接送到赵世碂办差的屋子里,屋中就赵世碂与那位于大人两人。福宁殿常有宫女送吃食来他这儿,也无人在意。赵世碂更是不在意,只是抬头的时候,随口问了句:“怎的从未见过你。”他以为这也是福宁殿的宫女。   宫女笑道:“婢子是雪琉阁的。”   “原来是淑妃娘子令你送来的,替我谢过她。”   “是。”宫女福了礼,转身走了。   之后宫女又送了几回来,没几天,赵琮便听人说赵世碂与钱月默有私情。   朝中本就什么性子的官员都有,有些人便把那皇室的面子看得比天还重要。有御史台一个上了年纪格外古板的御史求见陛下,赵琮也见他了,以为他又要举报谁,心中还道他这回改了性,竟然私下与他说。   谁料御史张口就道魏郡王府十一郎君赵世碂与淑妃钱月默有私情,请陛下明察。   赵琮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半晌,他问道:“朕都不知道的事儿,你竟然知道?”   老御史板正道:“十一郎君在藏书阁中修书,淑妃数次使人给他送吃食,两人还常在后苑私会。”   这便是钱月默常送吃食去给赵世碂,被同僚们瞧见了呗。赵琮也知道,同僚之间哪有真正和睦的,是有人嫉妒赵世碂,胡乱编排,尽管他知道这位御史不愿说出是谁,还是问了句:“陈大人是听谁所说?你是御史,可从不往后宫中来。”   老御史当然不把人供出来。   赵琮轻笑着,暗带警告地说:“陈大人,那些吃食,皆是朕令淑妃准备的。十一郎君是朕的侄儿,更是朕的继承人,朕亲允他住在宫中。淑妃入宫多年,替朕管理后宫,朕也很敬重她。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陛下——”陈御史以为这是陛下包庇。   “话便至此。往后,这样的话,朕再不想听。陈大人也当守一守这口风,别叫其他人听了去!”   “臣——”   赵琮沉声道:“福禄,送陈大人出宫。”   “是。”   老御史被福禄给送了出去,赵琮有些沉默。   本来,赵世碂年纪轻轻便是皇位继承人,肯定有许多人嫉妒他,甚至不满他。这些事在赵琮的预料当中,只是他没想到诽谤居然来得这样可笑,居然拿赵世碂与钱月默说事儿。   他气了会儿,又笑,他们是不知道赵世碂有多厌恶钱月默,从前没少吃醋。   笑罢,他叹了口气。从前觉着翰林学士院也好,当这词臣也罢,都是风雅的人居多。却没成想,也不过如此。他将路远叫进来,问道:“你可知道,你们郎君在藏书阁那处与哪个同僚往来最多?”   路远立即回道:“常与郎君一同出宫办事儿的是李大人,三十多的岁数。与郎君一个屋的是于大人。”   李大人,赵琮知道,就是惧内的那个,听赵世碂说起来,也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于大人,他不认识,他道:“你去瞧瞧那个于大人是什么来历。”   “是。”   赵琮也没太把这事儿太当回事,待入秋,他还是得将赵世碂调到尚书省去,绝不听赵世碂的。他觉着赵世碂这般能力,成日里修书,实在是有些埋没。去了尚书省,衙门在宫外头,也能少些嚼舌根的人。   赵琮虽不当回事,却也特地抽空亲自去了藏书阁一趟。   陛下一到,自是人人立即过来行礼,赵世碂跟着行礼,赵琮朝他招手:“过来。”   赵世碂笑眯眯地走到他身旁,赵琮亲和道:“朕就是过来瞧瞧,哪位是于大人啊?”   一位年轻郎君出列,低头作揖。   “这就是于大人啊,好生年轻,将来怕是还要有大作为。”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心道这位于大人是哪里来的运道,得陛下这句话啊!难道仅因他跟十一郎君是一个屋子里头办事儿的?   他们不知,赵琮这是敲打此人呢。赵琮希望这位于大人点到即止,别成日里头只会嫉妒他人,把自己的正经事儿干好。   赵世碂也不知赵琮是在敲打,他以为赵琮是因于大人与他是一屋的才说了这些话,他还挺高兴。   赵琮转了一圈就走了,赵世碂去外头送他。   其余人走到于大人跟前,笑道:“于大人得陛下指点,日后怕是有得高升哪!”   于大人抬头,脸色有些煞白。   这于大人其实真不是嫉妒赵世碂。   他与易渔是同年,两人又同在翰林学士院待过,相处得颇好。前些日子,他与易渔一同吃酒,易渔饮酒过多,醉醺醺地无意中便提及自己进宫时,瞧见那位十一郎君与淑妃娘子举止过密。   于大人当时赶紧截断易渔的话,生怕他胡说。只是听易渔这么一说,再进宫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在意起此事来。而这些时日,钱月默与赵世碂之间的确很亲密,虽然并不是他们以为的亲密,但看在外人眼中的确有些暧昧。   于大人看在眼里,心中虽觉得不成体统,却也不敢多说,他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他哪里知道,易渔是故意与他说的那些话。后来,易渔又将他叫出去吃酒,还灌醉他,套他的话。于大人喝醉了,便将往日里不敢说的话说出了口。   这下可好了,他们俩虽独坐角落,身后桌上也是有人的,坐着的人还恰好是那位老御史。   于大人一无所知,都是易渔刻意为之,所以才有了后头那些事。   于大人胆小,煞白着脸,也是因陛下的那番“指点”。他不知因自己的话发生了什么,只是怕自己那日喝醉了乱说话。他暗自想到,往后再不去见易渔。 第175章   易渔又是如何知晓赵世碂与钱月默来往过密的事儿?   易渔本就在想法子诋毁赵世碂的声誉, 却也找不着方向。他总不能把妹妹迷晕送到赵世碂家, 他再不择手段,也不忍心利用自己的亲妹妹。   他这次回开封回得匆忙, 戚娘子的父母根本没东西要他捎回来。   他当初接任宝应县知县, 早打听到原本的戚知县是戚娘子的父亲, 易渔是时时算计、事事算计的人,一听有这关系, 即刻利用起来。但凡节庆, 不论大小,他都要送礼上门。这些年来, 戚娘子的父母很信任他, 给戚娘子的信件中常夸易渔, 连带着戚娘子也对易渔很信任。   他往宫中送东西的时候,与之接洽的是戚娘子的贴身宫女。   戚娘子的贴身宫女只是一般的大宫女,是戚娘子自己提拔上来的,性子与她很相似, 有些过于天真, 跟戚娘子一样, 很信易渔这位当年的状元郎。贴身宫女与易渔接洽的时候,宫女口中提到几句淑妃,语气中满是不屑。易渔借着话头问了几句,宫女冷笑道:“咱们淑妃娘子可不是一般人,人人都赞好的,便是十一郎君也爱与她说话。”   宫女没甚多余想法, 说过便罢,也不细说,易渔却记到了脑中,是以才有后头那几出。   找于大人吃酒,叫陈御史听到,都是他刻意为之。   可他等了一些日子,也未等到那位据说最为古板的陈御史有任何风声,他又上不了朝,更不好当面去见陈御史。   陈御史到底有没有参赵世碂,他依然不得知。   好在宝宁公主这些日子一直在家中,许久不曾出门,他还真怕哪回在街上遇到公主,再被带回公主府。他的姨父姨母倒是又问过他几次,问他进宫时,陛下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胡乱编了些话用以搪塞。   他的姨父姨母倒好,高兴道:“这一回,陛下也不叫你离京,怕是真要招你做驸马的。你那个宅子烧了,可也是个好兆头,红红火火嘛!”   易渔语塞,宅子被烧,还能是好事?他在京中,行事也谨慎,又不好随意给人送礼送金银,只能无所事事。他的姨父姨母惦记着要他做驸马,张罗着主动出钱给他修宅子,他住在这儿也烦闷,索性搬了出去,借督促修宅子为名,住在烧了一半的宅子里头。   宫里头,赵琮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欲同赵世碂出宫去公主府,好说那孙竹蕴的事。偏偏他出宫前,永兴军处有急信传来,据闻跟西夏的马匹有关。赵琮无奈,只好先去崇政殿。   原来是自西夏使官回国后,恰好也到了往大宋运送马匹的时候,本也没差错。只是这回的马匹,送得格外多。知军一问,是大皇子的意思。   赵琮暗自骂,大皇子真是蠢货。他跟李明纯私下保守秘密,大皇子自己先跳了出来,这分明是猜到自己怕是要继承皇位,嘚瑟了,也开始拿好东西来讨好。   钱商问道:“陛下,这到底是——”   赵琮将信放下,微笑:“怕是哪处出了错。”   “据闻这回的马匹之事,是由大皇子负责。”钱商还挺高兴地说,“陛下,大皇子此人没有大智慧,好掌控,若是他能继承皇位,真是再好不过了。”   李明纯辛辛苦苦地掩饰,不就是为了保全各个儿子的命?   赵琮立即道:“皇位之事,倒不好说,先来说说其余的事。”   “其实臣有些担忧,这回西夏使官来咱们大宋,可曾与陛下商谈合约的事?明年就将到期……”   赵琮头疼,立即知道,今儿是没法出宫了。   他将赵世碂叫到一边,交代道:“你出宫吧,把朕的意思跟她讲明白。”   “陛下,钱商——”   “你放心,朕心里有数。”   赵世碂点头,想到自己出宫还要做的事儿,到底是独自出宫去。   他自己出宫,就无需再乘马车,他骑着马直往公主府去。   街上人多,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快到朱雀门时,他要拐弯往公主府去,却不料差点踩着一位小娘子。   赵世碂赶紧拉住缰绳,低头看向地上躺着的惊慌女子。   “十,十一郎君——”   赵世碂挑眉,竟然还认得他?不过他也没多想,他名声在外,又不是大门不出,怎能阻止他人认识他。到底是他撞人在先,认识他的人也多,他不想得个闹市纵马撞人的名声,否则又要有人参他,赵琮得不高兴了。   他朝身后的吉利道:“问清楚是哪家小娘子,回头送礼上门。”   “是。”吉利留下处理。   赵世碂说罢,便往公主府赶去。   易渝扶着女使的手起来,被吉利问是哪家人,心直跳。   她嗫嚅了会儿,说道:“我,我是扬州人,刚来开封不久……”她不敢说她住在林府,她送了那么多东西给赵世碂,要是这样说出来,太羞了。她也不敢说自己是易渔的妹妹,虽说不是有意为之,在闹市区这般总归有些丢人,她怕连累哥哥。   她家宅子反正多的是,她名下也有很多,她随口说了个,吉利记在心中,点头就走了。   他们走后,易渝松了口气,她的女使小声道:“三娘子,咱们成日在十一郎君常路过的地方等他,好不容易见着一面,您怎不说实话呢!他还是不知道您是谁!”   “羞,我也不想连累哥哥。”   “也是。”   “走吧,咱们找哥哥说的那本书去。”   “是。”   易渝说完又笑:“不过,能见着他就已很好了!虽说,他并未佩戴我送的东西……”   赵世碂那日之所以穿戴了一回,也是因为难得在宫外住,回宫自有宫女给他准备衣饰。   女使笑道:“往后总能瞧见的,三娘子再多做些吧。”   “嗯!哥哥给了我许多料子!”   她们俩虽被撞,到底是高高兴兴地走了。   朱雀门边上这一幕,却被许多人看到眼中。本来么,英俊郎君,美貌佳人,很能被人记住,更何况那郎君还是赵世碂。   易渔知道这事儿之后,可乐坏了,赶紧找人往外放消息。他只盼着赵世碂赶紧跟他妹妹搭上眼,只要搭上,他就不必做驸马。   但这些暂时还是后话。   经过朱雀门后,赵世碂到公主府,见赵宗宁能吃能喝,脸色甚好,就知道关禁闭这事儿于她而言没甚影响。   见他过来,有“共患难”情谊的赵宗宁还招呼他赶紧一块吃刚出锅的松糕。   “软软甜甜的,可好吃了。配这果子汁,快尝尝!”赵宗宁往他跟前推。   赵世碂吃了几口,说正事:“本来今日,陛下也要一同出来的。”   赵宗宁脸色一暗:“哥哥没来,是还生我的气?”   “永兴军有急信,陛下要处理事儿才没来。陛下早没生你的气,今日出宫也是想结束你的禁闭。”   赵宗宁面上再一松。   “除此之外,也有其他要事。”   赵宗宁再度紧张起来。   赵世碂见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宗宁这般,便想笑。   他跟赵宗宁一样,只怕赵琮。   他也不卖关子,把赵琮的意思一说,问她:“你觉得如何?”   “孙竹蕴做我的驸马?!”赵宗宁讶异地指着自己。   “是,你哥哥觉得他很合适。”   “这——”赵宗宁低头,不说话。   “你要是不喜欢,那就不要他。”   “也不是——”   “那到底?”   赵宗宁叹气:“我对孙竹蕴只是寻常心思,但他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   “能被你称为‘很不错’,实在是很不容易。既然你觉着他很不错,就收了?”   “唉……”赵宗宁再叹气。   赵世碂悠闲地喝了口茶:“你好好想,回头你哥哥应当还要亲自问你。”   赵宗宁沉默了好一会儿,问赵世碂:“成亲,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赵世碂也未成过亲,但他想到那日,后背那样疼,脑中一团乱,赵琮却说心中有他。该如何说?说得坦率一点,他愿意拿两辈子的一切,去换那一瞬间,只要那个瞬间就已足够。   若是真到成亲时,生生世世也愿换吧。   “算了,你比我还小,我问你有什么用。”赵宗宁缩回榻上,迷茫道,“成亲这事儿吧,从前我常说要江谦做我的驸马,也只是说说,真要跟他成亲,我反倒不知该如何相处。孙竹蕴?似乎不行,可也想不到哪处不行,他说话轻声细语,还能逗我笑。”   赵世碂轻声道:“你好生想着,若是不喜欢,没人逼你。”   “嗯。”赵宗宁的声音有点儿蔫。   赵世碂又与她说了片刻的话才离去。   赵世碂离开公主府后,立即回到自己家中,洇墨已经将那些书册拿了出来,递给他看。   从吉利手中拿过他带出宫的易渔家的书,与杨渊的这些书册比对,果然是一模一样的。赵世碂叫吉利去后院看锦鲤去,喜好这些的吉利点点头,还挺高兴地走了。   洇墨凑上前,仔细看了看两册书,惊讶道:“郎君您看啊,这本,还有这本,都是一模一样的!”   可不是,赵世碂坐到桌旁,不禁拧眉。   他知道易渔心思深,却未想到易渔的心思深到这个地步。   洇墨又道:“照这般来说,贿赂杨渊的人,的确是此人?与郑桥联合起来陷害杜誉杜相公与林白师徒的,也是他?”洇墨不解,“只是婢子不解,易渔为的是什么?郑桥陷害杜相公,婢子能明白,只有拉下高位上的,他才能上位。易渔呢,他为了什么?”   虽说有些可笑,赵世碂能想到的唯一答案便是:“朝中有人好做事。”   洇墨微张嘴唇,好一会儿才感叹道:“他这给自己铺路,铺得真是早。”   赵世碂冷笑:“按他的打算,有他的那门技术,怕是以为陛下要留他在京城的。朝中有人,他自己再‘上进’,再是状元郎,还怕不好上位?只是他失算了,陛下将他派去了扬州。”   “郎君,难怪他好端端地要回开封呢!”   赵世碂也点头,之前他便觉得易渔回来得有些过于巧合。   郑桥判刑判得极快,杀得也快,易渔回来的时间,刚好够消息传到扬州,他再赶回。可见是易渔害怕自己暴露,才急急回来,想要亲自收尾。   “有钱总归是能使鬼推磨的,有几个人能不被金银迷了眼?不知朝中是否还有人被易渔用金钱买了去?”洇墨问。   “看他这些时日的行为,明显是慌了。朝中宰相,正副加起来那么多,他之所以瞧得上郑桥,也不过是只郑桥有贪心罢了。其余几人,他想买通?除了宰相之外的人,易渔估计还不屑买通。此人目的十分明确。”   洇墨好奇道:“他会否也买通钱商?”   赵世碂再冷笑:“他可没那个本事,钱商身后的来头比他大。”   洇墨点头:“咱们现在如何行事?可要告知陛下?”   赵世碂叹气,当初在淮南时,他隐瞒了杨渊的账册与箱子的事儿。现在他要如何与赵琮说?   是以才说,谎言总是越圈越广,哪怕他其实早就不想再说谎。   洇墨见他面上苦恼,又问:“郎君,公主当真看上了易渔?”   “怎么?外头还有人传?”   “本来么,公主与状元郎就是一段佳话,多少小曲儿就爱唱这个。如今有这现成的,您也知道,这东京城里的百姓,成日里就爱喝茶说这些的。就是咱家的茶楼,也天天有人念叨这些事儿。”   这么一说,赵世碂倒是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儿。   赵世碂原本以为易渔很乐于当驸马,现在知道这些,易渔那样渴求往上爬,想必很怕成为驸马。如今城中人人疯传他要当驸马,不知他又要做出什么事儿来?   “你叫咱们茶楼里头的人别再传驸马的事儿,也花些银子不许别的茶楼、酒楼再传。”   “啊?”洇墨不解。   “昨日还传得沸沸扬扬,今日就无人再传,他慌不慌?”   洇墨笑:“怕是要更慌了,郎君要逼他?”   “过些日子,南边那处他家船翻了,被洗劫一空的事儿就要传到京中来,看他如何行事吧。”   “是。”   赵世碂起身,点了点桌上的几本书册:“都收好吧,留着还有用处。”   “郎君在宫中可还好?”   “好,只是近来忙着陛下生辰礼的事儿。”   “穆叔那处有了消息,婢子会去宫门处求见郎君的。”   “正是关键时候,我顾不上,你要派人盯着易渔。”   “郎君,婢子倒觉着,没准钱商能与易渔臭味相投呢?”   易渔求的只是朝中高位,不过是些小心思,成不了事,钱商就不同了。但也正如洇墨所说,没有百分百不可能的事。   他点头:“盯着便是。”   洇墨将他送出门,赵世碂脚步一顿,又道:“既知易渔是什么人品,这种人不能再留,这才是个小知县,就能搅得贬了一个宰相,再死一个。他有足够的银子,他日若是真能上个四品、五品,他得什么样儿?过几日,他知道家中事,若还惦记家中,赶往扬州,那便在途中——杀了他。”   洇墨点头:“婢子知道,若他真去了。婢子亲自跟着他,杀了他。您放心。”   事到此时,赵世碂即便已知道真相,其实还并未将易渔当回事。在他看来,易渔再有本事,也不过是心眼上的本事,能成什么用处?他推崇的是暴力。   但是许多时候,往往就是这些细微处的一点心思便能扭转整件事的势头。 第176章 酸酸的宗宝   赵世碂走后, 洇墨将书册又锁回原本的箱子中。箱子中除了这些书, 余下的便是金元宝与一些布料。她拿起布料看,果然也是扬州的布料。   这些定然都是易渔送给杨渊的, 看布料样式, 是一两年前南方时兴的, 但都是高级货。杨渊怕也被人发现,更怕被易渔出卖, 才留着这些最能证明是易渔的铁证。   洇墨不禁感慨, 幸好当初的周大当家心思不正,贪了盐民的钱, 再与杨渊牵扯到了一块, 郎君才叫人去搜杨渊的宅子, 否则又如何能发现这个箱子?若是没有这个箱子,怕是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易渔的真面目呢。   只是这个料子……   洇墨皱眉,常往府里送东西的那家,似乎用的也是扬州料子。是染陶姐姐说的, 染陶姐姐是扬州人, 最熟悉这些。   她心中有些不安, 还又特地去取了一个荷包来比较。   一比较,她松了口气。   完全不同,虽然同是扬州料子,同样高档,但织法明显是不同的。扬州的料子,好到闻名天下, 京中许多富贵人家都爱用的。   洇墨觉着自己是想多了。   其实洇墨跟随单娘子与赵世碂多年,她在杀人上头是一把好手,本是个心思十分敏锐的人。只是在对待这位兴许爱慕他们郎君的小娘子时,她不由便将人往好处想。   毕竟这位不知名的小娘子,陆陆续续往府上送这么多东西,足见她对他们郎君的心意。洇墨也不是没见过对他们郎君上心的人,只是她常听单娘子说,给郎君娶媳妇,不求对方家富貌美,只要对方对郎君好。   她来时,单娘子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她在意这事儿。是以她也才会在意这事儿,她觉着这位不知名的小娘子对他们郎君是真的上心。她还想着,过些日子知道是谁了,要送信往杭州去的。   娘子很惦记三郎君的婚姻大事。   回到宫中,赵世碂将赵宗宁的意思告知赵琮。   赵琮点头:“她能不反对,便足以见得,她并不厌孙竹蕴。”赵琮其实也明白,妹妹不懂喜欢,兴许也的确对孙竹蕴有好感,但的确够不上喜欢。赵琮从前不急着为赵宗宁张罗婚事,便是不想做后世中那种人人厌烦的催婚家长。   只是赵宗宁越长越大,性子也越发收不回来,不找人看着,他不放心。他也希望赵宗宁能明白“喜欢”两个字。既然她不懂,他找个人去教她。   “陛下可还要出宫?”赵世碂问。   “淑妃说,她们四位娘子进宫已有六年,秋日天色甚美,她们过几日摆桌宴席吃。她关了这么些日子,叫她进宫来玩吧,到时朕再问问她的意思。”赵琮虽这般说,心中却是已经定下要把孙竹蕴给赵宗宁做驸马。   赵世碂心中有事,听了这话,点点头,随后便乖乖回福宁殿去。   赵琮想罢妹妹的事,又想到老御史的那些话。老御史能那般想,其余人也能。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赵世碂娶个媳妇儿,再放他出宫住。   只是——   赵琮紧紧握住笔杆,坚决不成。   即便赵世碂被这些人胡乱猜测,他也绝不允许赵世碂成亲,他更不舍放赵世碂出宫去住。   他觉着自己有些自私,但他不介意。   下回若有人再敢胡乱嚼舌根,他也不介意再杀鸡儆猴一次。   而这下回来得很快。   只是这一回传的不是赵世碂与宫中嫔妃,传的是赵世碂与一位据闻十分貌美的小娘子。   赵琮手下有许多人专为他做一些暗地里的事儿。   邵宜就是那些人的头头,外头一有赵世碂的这些消息时,邵宜便立即进宫向赵琮禀报。   “说是郎君前些日子在朱雀门处差点撞上一位美貌娘子,事后还专令吉利去送礼上门。臣去查看了那处宅子,倒也蹊跷,并无人常住。按照房契来看,这宅子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子。”   “叫什么名儿?”   “易渝。”   “易渔?!”赵琮惊诧。   “陛下,此渝非彼渔,但倒也无甚差别。”   “如何说。”   “陛下,这位女子,是易渔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俩人的姓名,同音不同字。”   赵琮本是闲闲听邵宜说话的,手上还拿着书,听到邵宜这般说,他的书也放下了,并抬头看邵宜,轻声道:“怎的哪处都有这个易渔。”   邵宜拱手:“陛下,臣也是没有想到。最初听到传闻,臣不过是怕有心人士对十一郎君起了坏心思,只不过派人去问问,哪料就查出来那宅子竟是易渔妹妹的。”   “吉利他不知?”   “那处宅子没人住,却的确有对老仆守着,臣派人乔装一番去套话,都是老实人。吉利也的确送礼上门,似乎并不知,怕是郎君也不知的。”邵宜说罢,再道,“陛下,这传闻竟似有人刻意传播。按臣的意思来看,怕是十一郎君压根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赵琮点头,小十一那样谨慎的人,若是放在心上,早就把那宅子查得清清楚楚了。赵琮再想到,当年易渔便与萧棠套关系,想要跟还是郡主的妹妹再搭上关系,进而被引荐给他。   这是赵宗宁不喜他,才未引荐,否则不等易渔考上状元,他便知道易渔此人了。赵琮从前其实并未把易渔当回事,那晚易渔家的宅子被烧,他一时觉得易渔有鬼,想要派人去好好调查易渔,却也忙忘了。   易渔还不值得他花费心思。   此时,他却换了想法。   赵琮沉声道:“你去好好查易渔此人。他身上蹊跷得很。”   “是。”邵宜点头应下。   赵世碂手下也有能人,但他的手下想要调查事情,总要避开皇帝与皇帝的人,行事上头总要有些隐秘与小心翼翼。   赵琮却毫无担忧,他就是皇帝,他想知道什么,总能调查清楚。   但易渔行事谨慎,除了自己的小厮是亲手杀的,其余从不亲自出手,就是派人也是绕了好多道圈。赵琮再明白易渔有蹊跷,也联想不到易渔兴许还与杜誉之事有关。   调查的方向不对,调查的时间有限,调查的结果也就一般,但好歹可用。   过了几天,邵宜再进宫来,禀道:“陛下,这几日臣倒是查出了些许的事。”他将易渔杀了自己贴身厮儿的事告诉赵琮。   赵琮皱眉:“一同长大的忠仆,他却忍心下手杀害,此人心毒得很。”   邵宜再道:“陛下,近日里京城都在传的郎君与那位女子之事,的确有易渔在其中推波助澜。京中最为出名的那几家茶楼、酒楼,他没少花银子。”   “元家茶楼呢?”赵琮记得那是赵世碂的产业。   “那家是京中最大的茶楼,却未传。”   赵琮放下心来,自己主人的事儿,他们怎么好传。这是这些日子赵世碂鲜少出宫,否则早已知晓此事。饶是赵琮也觉得这事儿恶心人,他叮嘱道:“封了他们的口,别再传这种事儿,免得恶心人。若是实在要传,多传一传他易渔的宅子被烧,是因得罪了人的缘故。”   “是。”   “这事儿也别叫你们郎君知道。”   邵宜应下。   赵琮正要叫他退下,又道:“对了,前头你们同小十一的手下共事,觉得如何?”   “郎君的手下都很有能耐。”邵宜这个人话少,但从不说虚话。   “往后有什么事儿,可以带上他们一同去做。”既是赵世碂的人,赵琮也有心想替他打磨一番。万一他将来早死,赵世碂也算是有人用。如果不早死,寿终正寝,那就最好不过。   易渔的事儿,在赵琮看来也就到此为止。   他觉着是因易渔不想做驸马,才故意拿自己的妹妹跟小十一说事。   只是易渔也太过想当然,他真以为想嫁给小十一就那么容易?传传这些话就能成事儿?   简直可笑!   邵宜走后,赵琮对福禄道:“易渔这个人,朕还真得把他拘在东京。朕,想杀了他。”   福禄点头:“陛下,依小的看,他杀了自己的贴身厮儿,是怕泄露自己那身本事吧?”   “易渔此人,目前看来,心思恶毒,只是不知心志如何。但能考上状元,一身才学,想必也不差。朕先留他在京中,他要再敢胡乱生事,朕不介意留他的技术,去他这个人。”   福禄称“是”,不敢再多说。   赵琮低头就写旨意,写好后,递给福禄:“传旨去吧。”   “是。”   福禄去易渔那个烧了一半的宅子中传旨,陛下令他在东京城中继续负责印刷术一事,还专门从将作监中调了两人供他用。   易渔摸不着头脑,陛下并未言明是否要停他宝应县知县一职,更未给他在将作监中重新按个职位。   但左想右想,这事儿似乎都对他很有利?起码有差事在身,似乎并不需要他做驸马?他原本快被京中诡异的气氛压得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会儿,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福禄看在眼中,满是不屑。   易渔是有多怕自己要当驸马?他也不瞧瞧自己那模样,公主能看得上他?陛下能看得上他?   易渔家中下人还想私下给福禄递荷包,这是常见的事,福禄往常传旨也没少收。这会儿他却懒得拿,福大官嫌弃着呢,他“哼”了声,抬脚走了。   邵宜在外,没几日,倒是又查到了一件事,赶早他便进宫见赵琮。   赵琮听回禀时,手中都爱拿着书边听边看,若是重要的事儿,他很快便会放下手中的书。这会儿听罢邵宜的话,他手中的书没放,人却一动不动。   邵宜也有些懵,不知陛下这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往下说:“今日还往赵府送东西去了。”   赵琮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手中书册,差点没把书给捏皱了。   是邵宜实在看不下去,轻声道:“陛下?”   他才缓过神来,平静道:“你说她送了些什么?”   “初时以寻常礼品为主,后头郎君从洛阳回来,身上有伤,便开始送药材,近一个月,以衣裳与荷包这些为主。郎君他们府上有个很能干的小娘子,却也未有过问此事。”   “知道了。”   “啊?”邵宜还有些懵,他觉着这事儿还是挺重要的。易家兄妹成日里往十一郎君府上送东西,还惦记着把妹妹嫁过去,不知是否有异心哪,似是要联合十一郎君做些什么?邵宜肯定是将陛下的安危放在首位的,行事、思考也是以陛下为中心。   只是陛下似乎并未明白他的意思。   “你退下吧。”   “陛下……”   “退下。”   邵宜只好退下,心中想到明日再进宫求见。   邵宜一走,赵琮便气闷地扔了手中的书。   “陛下?”福禄担忧地小声问。   “他在什么地方呢?”   福禄一听就知陛下问的是谁,立即应道:“郎君还在藏书阁跟各位大人一同修书呢,这几日说是要编册子,格外忙。”   “穿了官服?”   “对啊。”   赵琮拿起笔,想写之前要写的信,可无论如何,笔都游走不动,脑中都是邵宜的话,还有前些日子,赵世碂身上那几身明显不是宫中所制的衣裳。   他当时以为,是由洇墨所制,现在看来——   赵琮气不过,手上的劲一大,笔一歪,落到白色纸面上,毛笔末端恰好贴在赵琮的手心,手掌瞬间便被染黑了。   “陛下——”福禄轻声叫他,转身就去拿湿帕子来给他擦手。   赵琮等他擦干净手,索性起身:“你同朕出宫去,谁也不告诉。”   “啊?”福禄也愣。   “即刻走,快。”赵琮直接往外走去。   福禄愣完,只好赶紧跟上。 第177章 “陛下最好看呀。”   两辈子加起来, 赵琮都自认是个很有格调的人。   从前是个有格调的老师, 虽说除了老师之外还有副职,更有家事, 但无论谁惹他生气, 他也力求尽量平静去对待。将真实情绪展示出来, 是失败之举。人生气时,言语难控制, 表情更难控制, 面目看起来虽不至于可憎,但也不雅。   他向来高要求自己, 从不拿不雅示人。   这辈子当了皇帝就更是如此, 他唯一失态的时候, 也是面对赵世碂。   他知道自己不该做这样没有格调的事。   他不该为这样的事儿生气,更不该因为一个小姑娘的所作所为而生气。   可他就是十分生气!!   生气到,他忽然就带着福禄悄悄出宫。宫门有许多个,常用的是东华门,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他用途的门。他是皇帝, 想走那个便走哪个。他与福禄从崇政殿出来, 绕到北边向来少人的拱宸门出了宫。   绕了一大个圈,他们俩站在赵府门外。   门房处的人立刻走来,这是个新来的,没见过赵琮,不认识他,不过见他通身贵气, 立即行了个恭敬的礼,问道:“不知郎君是哪位?我们郎君今日不在家。”   福禄出声道:“你让开便是。”   福禄是太监,声音偏细,门房一听便懂了,知道是宫里人,也不敢再拦,将赵琮往里迎。   赵琮迈进门中,却没再往里走,而是问道:“今日可有人送礼到你们府上?”   门房虽是新来的,却是一直在杭州给赵世碂办事儿的,最是忠心,听到这话便有些犹豫该不该答。   福禄知道他们陛下心情不好,怒道:“陛下问你话呢!”   门房一怔,赶紧道:“回陛下的话,几乎每日都有人送礼来的。”   “今儿的呢?”   门房不敢再隐瞒,指了指身后的一排厢房:“洇墨姑娘这几日忙,带人在外头,没空规整,都在这儿呢。”   赵琮瞄了一眼,说道:“使人都抬到正院里头。”说罢,他抬脚往正院走。   “……”门房迷茫地看他的背影。   福禄回头看他,小声叱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门房回头就叫人搬。   五六个人搬了两趟,将东西都搬到正厅里头,赵琮坐在首座喝茶,一言不发,面目平静,也就福禄这种从小跟到大的能够瞧出他的心情不好。   门房小心道:“陛下,都搬来了。”   赵琮这才放下茶盏,看向那些盒子,大大小小地摆了一地。   门房生怕陛下觉着他们郎君成日收礼不好,再道:“陛下,这些都有往来的,礼盒看着多,实际不过一些吃食、药材、布料与字画之类的玩意儿,没有甚个值钱、珍贵的器件。”似是要赵琮相信,门房还特地打开近前一个格外大的礼盒,里头摆放的是一个花瓶,却也瞧得出来不过是官窑出的,只是花色稀有,于普通人家难买,于官宦之家,花些银子总能买到。   只是,赵琮在意的哪里是这个?   门房见陛下还是面无表情,又道:“咱们都有回礼的。陛下,您瞧这个——”他又打开一个,里头是布料,“这里就都是布料,还有——”他还要再打开其他的。   赵琮叫住:“慢着。”   “陛下?”   “将那个拿给朕看。”赵琮指向盒子中的一个青色物件。   门房手慢了一步,福禄已经手快地从盒子中取出青色荷包,递给赵琮。   赵琮拿在手中,跟那日摸到的荷包触感相同,赵琮的手不由又是一紧。他再看向那个盒子,里头还有其余的荷包,他开口:“这是哪家送来的?”   门房赶紧到一叠礼单中找,最终拿出来一张,递到跟前:“陛下,礼单在这儿。”   赵琮直接看落款,林府。   他已经从邵宜那儿知道这个林府与易家兄妹的关系。   作为一个有格调的皇帝,赵琮依然觉着自己当真不该这般小心眼,不该跟小姑娘一般见识。可他不由就想,这对兄妹俩真是一样的德行!遮遮掩掩,送个东西都不敢光明正大!   赵琮心中气得很,将礼单往桌上一放,还能平静道:“将这个林府的所有礼单找来。”   门房愣了愣,说:“陛下,礼单在洇墨姑娘那处。”   “开了库房去找,把所有打了这个林府徽记的盒子都找出来。”   门房是赵世碂的人,在他们眼中,他们郎君无比严峻,他们早被调教得不敢轻易违背他的话。门房犹豫道:“陛下,小的没有库房钥匙——”   他的话说到一半,赵琮看向他,他不由便住嘴。   福禄不等主子发话,立刻道:“没有钥匙,使人去砸了!”   “这……”门房心中很怕,这肯定要被他们郎君罚啊!即便此人是陛下!   “不知变通的东西!”福禄转身看赵琮,“陛下,小的这就去砸!”   “嗯。”赵琮很满意。   福禄抬脚就往外走,门房犹豫片刻,告饶几句便跟着福禄跑了,余下的一些人待在原地,也不敢说话。   赵琮看着那些碍眼的布料,索性道:“你们将这里头有同样徽记的都找出来。”   “是。”几人埋头就在一堆礼盒中找,最终找出来三个,他们打开给赵琮看。   赵琮一看,又都是些做好的衣裳跟荷包、扇套等物。   清一色地全是雨过天青色,赵琮那个气啊,气得心肝肺都被火烧似的。是他喜爱看小十一穿这个颜色的衣裳,才令宫中绣娘都这般给他做的。小十一的衣裳样式也都是他定的,也是因他喜爱,小十一即便喜爱黑色衣衫,也听他的话穿这些。   如今倒好,不知哪处冒出来的人,竟敢给小十一做这些!   赵琮盯着那些做工精美的衣裳,说不出话来。   下头站着的人也不敢出声,但已能明显感到陛下的心情不好。赵琮的确已经气到懒得去遮掩。直到有一人抖抖索索地开口道:“陛下,茶凉了,小的给您添茶水。”   “用薄荷叶子给朕沏些凉茶来。”   “是!”也不敢多问,他回头就往外走。走到院中,正要左拐去拿水时,洇墨带人进来,叫住他:“你怎的到这儿来了?”   他回头一看,立即道:“洇墨姐姐,你可回来了!!”   洇墨纳闷:“怎么了这是?”   “哎哟,陛下来了!!”   “陛下?!”   “是啊!陛下来了!一来就要查看咱们府上的礼品单子,还叫人去砸了库房的钥匙——”   “啊?!为何?”洇墨以为是他们郎君犯了事。   “陛下说要把那个林府的礼盒都给找出来,厢房那处这几日收的礼盒也都在厅中堆着呢,姐姐您快进去吧!我这给陛下找薄荷叶子沏茶去。”   这番话说得洇墨有些晕头转向,她也不再多问,加紧步伐往正厅走。   她一进去,就撞上赵琮刚好抬头投注来的视线。   她也是常见陛下的,往常觉着陛下是个十分好性子的人,温润平和,说话时,眼角与嘴角都是笑意。这会儿,陛下的眼角与嘴角竟都是凉意,她顿了顿,上前行福礼:“婢子见过陛下。”   赵琮还没叫起,福禄带着人也走了进来:“陛下,都找着了!”他让开身子,后头又有许多人抬了好些个礼盒进来,统统也都放到地上。福禄上前,把其余的礼单递给赵琮看。   赵琮对洇墨道“起吧”,他自己则是低头看那些礼单。   一个月最少送来四次,尤其这个月,几乎每日都有东西送来!赵琮越翻,心中越烦,他最后实在难以控制情绪,将一沓礼单全都拍到桌上。因力气过大,礼单还飞了几张到地上。   福禄一见他们陛下发怒,立刻就跪了下来。其余人等见状,吓得跟着跪,洇墨也跪了下来。   赵琮沉默地看着地面,看了好一会儿,出口道:“福禄与洇墨留下,其余人先出去。”   “是……”其余人起身,弯腰后退着就要走。   “慢。”赵琮又叫。   他们停住脚步。   “去准备火引子,在院中搭个石筒。”   “……是。”他们不敢多问,退下便去准备。   厅中十分安静,好一会儿,赵琮说道:“你是单娘子身边的贴身女使,小十一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洇墨点头:“是。”却不知陛下这番话的意思。   “朕从前觉着你是极有分寸的,可是你瞧瞧!”说起这个,赵琮就气,他将桌面上那些礼单拿起来,“你瞧瞧这些礼单!”他递给洇墨看,洇墨接得有些晚,礼单落到地面,飞得满地都是。   洇墨心中迷茫,不由便道:“陛下,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郎君并未私下收取贿赂。”   “是不值钱,但这家送的都是些什么?初时是衣料子,如今不得了,衣裳、荷包都送起来了!”   “陛下——”   “送来便罢,还敢让他穿?让他上身?”   洇墨不知陛下为何要为此事生气。   赵琮越说越气,越气,声音还越平静:“朕是没衣裳给他穿?要穿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给做的衣裳?”   洇墨还是不知陛下这些话的意思,却不由小声道:“陛下,婢子是觉着……觉着这些衣裳做得精致——”   “再精致,能比得过尚衣局中的绣娘?”   “这,这——”   “你抬头看朕。”   洇墨心中忐忑,却听话地抬头看他,赵琮的眼光十分尖锐,洇墨有些躲闪,却不敢违抗陛下的意思,勉强与之对视。   赵琮对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们郎君,赵世碂,小十一,是朕的。”   “……”洇墨面露不解。   “他穿什么,吃什么,做什么,都得由朕来决定。”   “……”洇墨还是不解,却不由道,“陛下,婢子不是有意的。只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小娘子,对郎君心意颇真,婢子——”   赵琮打断她的话:“他的终身大事,也只能由朕来决定。”   “陛下……”   “看在他娘与他的面子上,朕这次饶了你。”赵琮说罢,起身,“福禄。”   “陛下。”   “将有这林府徽记的东西全部抬出去,烧了。”   “是!”   赵琮抬脚就要往外走。   “陛下……”洇墨小心开口。   赵琮没有转身,只是道:“往后再也不许收这家东西。”他往外走,走到院子中央,见人抬来几块大石板,垒成一个大的容器。福禄亲手将那些衣裳全部倒进去,再看赵琮,赵琮点头,福禄亲手拿火引子点火,火很快便蹿了起来。   没一会儿功夫,布料与衣裳便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只留灰烬。   赵琮心中终于舒坦了。   既舒坦了,赵琮便准备回宫。他又回头看向洇墨,沉声道:“这事儿,别跟你们郎君说。”   总归有些丢人。   这向来是小十一吃醋的。   洇墨尚在懵懂中,她愣怔点头。   赵琮警告道:“朕再说一回,再不许收这林家的东西!”   “是……”   赵琮警告完,带着福禄回宫去。   洇墨看着一片灰烬,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她也终于想起去调查这林府到底是何许人也,她想调查也不难,隔日便知道了底细。   等她知道,那位小娘子竟然是易渔的妹妹时,她也大惊,并十分后悔,她都办的些什么事儿!   只是这些事儿只是令她惊讶,真正令她心乱的是陛下的那番话。   陛下那番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是陛下知道他们郎君的心思,在暗自警告什么?为何这样的事儿还不让她告知郎君呢?难道郎君在宫中做错了什么事儿?   只可惜,他们郎君近日都在宫中,没法回来。   亲眼看到那些衣裳烧了,赵琮便舒服了。   但还没完,回到宫中,他就赶紧回到福宁殿,又叫染陶将赵世碂之前穿的那几身找出来,也不管是否都是易家那位女子所制,直接道:“快烧了!”在染陶面前,他放松许多,语气也很接近他的真实心态。   “嗯?怎的了?这料子可合适夏日里头裁衣裳穿了,婢子觉着好,还特地备了些呢,如今都在库房中。绣娘拿了去制衣裳,过几日便能制好。”   赵琮不满:“都烧了。”   “陛下,是郎君令人从南边儿运回来的。”   “他叫人运的?”   “是,是郎君家中的船运回来的。”   赵琮挣扎了会儿,说道:“留下他的,其余的都烧了!”   染陶小心翼翼道:“陛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赵琮想了会儿,把事给染陶说了,最后不满总结道:“也没怎么见他出宫去,却还有那些花蝴蝶胡乱往他身上扑!如今的小娘子都这般行事?这易家兄妹倒是好样的!”   染陶听罢,反倒笑了起来:“陛下,您真是太过急躁啦。”   “嗯?”   “郎君必定什么也不知道的,他哪里在意自己上身的衣裳?他都不在意,陛下又何必心烦呢?”   赵琮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生气。   他闷声道:“总之这事儿不能叫他给知道,太过丢人。”   “放心吧,婢子不会说的。洇墨那边儿,您若是不放心,婢子明日再出宫一趟,到府中再交代一番。洇墨姑娘当是好心,都是为了自家主子嘛,谁能想到这茬。”   “都随你,只是别叫他给知道。”赵琮人在宫中,越想方才的那些举动,便愈发觉得有些面热,一时冲动竟然就真的出宫去烧衣裳了!   染陶含笑道:“陛下放心。”   赵琮喝了一盏茶,便去崇政殿继续忙政事。   他一到崇政殿,却见赵世碂正在里头坐着呢,鼻尖还闻到一阵花香。   刚做了“坏事”回来的陛下见到他,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走了进去。   低头正在纸上画画写写的赵世碂闻声抬头,脸上迅速漾出绚烂笑容:“陛下回来了?”   “嗯。”赵琮故作正色,实际看到赵世碂一身绿色官服,心中高兴许多,“什么时候来的?”   “没来多久,听他们说陛下出去散步,便等了会儿,画了画儿。”赵世碂讨好地将纸给他看。   赵琮接到手中,看到画上又是自己,心中立刻便被喜悦填满,也立刻高兴起来,眉眼瞬间便恢复到柔和。他想到,他家小十一就凭想象画他,也能画得这样好看,不管外头有多少蝴蝶要往小十一身上扑,他也不必为之气愤的!   “陛下?”赵世碂见他出神,叫了声。   赵琮回神,将纸放下,笑道:“好看。”   赵世碂笑:“画的是陛下啊,陛下是夸自己?”   赵琮往常不屑于说这些话,这会儿却不由便说出口:“朕不好看吗?”不管多漂亮的蝴蝶,都没他好看,他对自己的相貌还是很自信的。   赵世碂笑得愈甚,伸手便将赵琮拽到怀中,并从身后抱住,在他耳边说:“陛下最好看呀。”   赵琮背对他,想要忍着,却还是不由笑得嘴角高高翘起。 第178章 “嘴太甜。”   赵世碂将赵琮抱在怀中, 将一支桂花递给他, 轻声道:“陛下,今儿的差事结束得早, 回福宁殿时, 瞧见宫道旁的丹桂开花了, 香得很,我掰了一支。”   赵琮伸手接过, 闻了闻, 是很香。   赵世碂又道:“陛下,方才我来时, 听几位大人说, 中秋将近, 今年有灯会?”   赵琮看着手中丹桂,放松地点头道:“今年年头好,朕想着多让百姓高兴高兴。况且今年有秋闱,考完恰是中秋, 索性趁着中秋也在城中热闹几晚, 让大家都松快一些, 刚定下的。”   “咱们一同去看灯会吧?”   “成啊。”   “陛下的生辰节庆名,还未定呢。”   赵琮不在意道:“先帝那会儿叫乾明节,太祖叫长庆节,大约就是这些,你别管,由礼部去定吧, 不过一个名字。”   “怎能这样说,定下后便是节庆,定是要取个格外好听的。”   “吉庆的字儿无非就那些。”赵琮无意再说这个,从赵世碂身上站起来,转身与他并排坐,说道,“秋闱的事儿,你也去礼院看看。”   “我去做什么?”   “你总不能一辈子做词臣,去吧。”   “陛下——”赵世碂还想推诿。   赵琮知道赵世碂有些担忧钱商,索性顺着他的意思说道:“钱商家的大郎向来在礼部的,很有本事,这回的秋闱,他也参与其中。你去盯着他些。”   果然,赵世碂一听,他以为赵琮也开始怀疑钱商,立即欣然应下。   两人再就西夏大皇子近来的冒失举动又聊了片刻,赵琮对他道:“明日起,你有空闲便常往宫外的礼院去,朕稍后便叫人去通知他们。”   赵世碂点头。   赵琮见自己说什么,他都乖乖地点头,心中更高兴。不由又伸出手,拉住他,交代道:“别再不上心,好好给朕办事儿。”赵琮知道赵世碂一直为了避嫌,于政事上头都有些躲闪,可他不愿看赵世碂一身本事不施展,反而被人认为无用。   “好。”赵世碂笑。   赵琮也笑:“明日出宫,记得去公主府一趟,叫宁宁过几日进宫吃宴席。”   “嗯。”   赵琮拍拍他的手:“去吧。朕还得见大臣们。”   赵世碂捡起桌上画了一半的纸,卷起来,抬脚要走。   “慢着。”赵琮又叫住他。   他回头。   赵琮拉他的腰带,将他拉到近前,赵世碂低头看。赵琮伸手将翻出一点的腰带理好,抬头笑道:“翻出来了些。”   明明是个很寻常的举动,赵世碂忽然就十分高兴,高兴到立刻又傻笑起来。   赵世碂顺势向前倾去,赵琮不由也往后仰,赵世碂伸出双手将赵琮困在自己与矮榻之间,他低头亲了一口赵琮的鼻尖。   赵琮笑出声。   还没笑尽,赵世碂的头低了低,将他的笑声全都吃到口中。   半晌之后,他才离开赵琮的唇瓣,笑道:“吃了陛下的笑声,我就能更高兴了。陛下呢?”   “都被你吃了,还如何高兴?”   赵世碂笑了声,又凑上前,贴着他的嘴角说道:“再还给陛下。”   说罢,他又吻住赵琮。   来来回回也不知吻了多少回,也不知还了多少回,还是福禄在外喊道有急事要禀报,赵琮才推开赵世碂:“总归是还不清的。”   “一辈子慢慢还哪。”   “嘴太甜。”   “不喜欢?”   赵琮还靠在榻上,保持被赵世碂压到的姿势,半眯眼,忽而就轻声一笑:“喜欢。”   赵世碂笑着又要去亲。   福禄又叫了一声。   赵世碂苦恼道:“想揍他。”   赵琮靠在榻上笑得身子都抖了起来:“快出去吧。”   “陛下早些回来啊,我在福宁殿等你。”   “快走。”赵琮催了好几回,才把又要撒娇的他催走。   赵世碂一出门就连瞪福禄好几眼,福禄还以为自己砸郎君家库房的事儿被知道了呢,陪笑几声就赶紧带人走进正殿中。   赵世碂给了那么多笑声与高兴,赵琮自然就高兴了起来,且他的心情达到了近日来的最高点。   当晚临睡前,赵世碂去洗漱,赵琮将茶喜叫来,问道:“明日你们郎君要出宫,他穿什么?”   “陛下,婢子们早就准备好啦。”   “拿来,朕瞧瞧。”   “是。”茶喜回身就去拿衣服,带来三个小宫女,一人手上是一身,茶喜介绍道,“备了三身,明日问明白郎君到底去哪些地方,再定下穿哪身。”   “他明日去礼院和公主府。”赵琮打量片刻,指着其中一件天青色暗纹四经绞罗制成的长衫,“穿这件,腰带用那松林绿的,滚了卷云纹的那条。”   茶喜赶紧从宫女手上取过那两样,提在手上给赵琮看。   赵琮点头:“这身清雅又文气,好似云游在外的诗人。”   茶喜与几位小宫女立即笑起来,点头称是。   赵琮心情好的时候脾气是很好的,是以宫女们也才敢笑。见她们笑,赵琮也笑:“明日给他只将头发束一半,余下的散在肩膀上。”   “好~”茶喜应下。   赵琮还琢磨,这身要在腰间挂根白玉笛才最好看,只是赵世碂是要办正事儿去的,不能这般,他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又选定了搭配的荷包与玉佩。内室中不时发出笑声,染陶从外头进来,不由便笑:“陛下性子好,你们就敢这样没规矩?”   “没事儿,朕喜欢听她们笑。”赵琮已经选定,挥手叫她们退下去,问染陶,“怎么了?你不是正在库房打点东西?”   “陛下,嫣明阁那处有人来报,田娘子身上不好。”   若是寻常不好,不至于报到他这儿来。   赵琮还是挺心疼这些小姑娘的,闻言立即道:“有些严重?”   “是呢,前几日她们没敢来报,今日更为严重了,才敢报到您这儿。”   “多叫几位御医去给她医治,你再亲自去一趟,叫她放宽心。”   染陶点头,回身就去办。   翌日清晨,赵世碂起身,梳洗过后,茶喜为他梳头发。   他瞧了会儿觉着不对劲,皱眉道:“都束上去,这样麻烦。”   “郎君,是陛下要婢子这般的……”   赵世碂立刻不皱眉了,说道:“那你继续。”   茶喜嘴角不由就泄出笑意。   等他换衣裳时,瞧见那过分精致的一身,犹豫了会儿,再问:“也是陛下选的?”   “是呢,陛下昨日亲自挑的,从腰带到荷包,尤其荷包,陛下挑了十来个才选中这个。”   赵世碂不在意这些,但他听闻是赵琮亲手选的,不由伸手捏了捏那个荷包,赞道:“好看,比前些日子的好看多了。”   茶喜们又笑出声。   他哪里分得出好看与否啊!向来是给什么穿什么,只不过因这是陛下挑的才觉着好罢了。   赵世碂也笑:“你们嘲笑本郎君,今儿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不罚你们。”   一群宫女原本就从不怕他,也爱绕着他转,听到这话,笑得愈加开心。   笑声本就极具感染力,赵世碂从出宫门起,心情便极好。   到礼院,旁人对他不了解,见他这副高兴的模样,心中也踏实不少,相处得很不错。赵世碂不想插手太多,就在一旁看着,倒是与钱商的大儿子聊了好一会儿。在赵世碂看来,钱家大郎怕是也不知钱商到底做了些什么,与他聊起天来很坦然。   且他的性子很不错,不时爽朗笑出声。   忙完礼院的事儿,赵世碂又去了一趟公主府,告诉赵宗宁进宫吃宴席的事。赵宗宁正为驸马的事烦恼,闻言恹恹,倒还记得看他身上衣裳,赞道:“你今儿这一身好看。”   赵世碂愈发高兴,心中得意。   赵宗宁不忘开玩笑:“哪个小娘子给你做的衣裳?”   “尚衣局的小娘子们做的。”   赵宗宁笑出声,心道等过几天哥哥彻底不气她了,她就给他调查那个小娘子去。   赵宗宁应下进宫吃宴席的事,赵世碂便离了公主府。   这些都忙完,便到了赵世碂回宫的时候。   今日的朝会是五日一次的朝会,赵琮起得比寻常还早,他醒时,赵琮早去了垂拱殿。他今儿还没见过赵琮呢,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宫。   回宫路上,家中的人又在常路过的路口等他,他停下马,问道:“有事儿?”   来人直点头,却又不说是什么事儿。   他回到家中,才知道,原来是李凉承派人来见他。   是李凉承的亲信,见到他便行大礼。   赵世碂边走边道:“你们三皇子派你来,怕是有要事,进来说吧,别行那些个虚礼。”   亲信笑着称是。   赵世碂坐下后便道:“说罢,什么事儿。”   “我们三皇子首先要拜谢十一郎君,上回多亏十一郎君,你们陛下在使官跟前替我们三皇子美言不少。回国后,使官没少跟咱们陛下提。咱们陛下很欣慰,特地将在外游历的我们三皇子召回兴庆府,如今咱们三皇正在朝中办差事儿呢。”   “恭喜你们三皇子了。”   亲信只笑,笑了会儿踟蹰道:“只是,咱们三皇子却有些担忧。”   赵世碂挑眉:“这不都是好事儿?你们皇帝的确开始重视他,他该高兴才是。”   亲信觍笑:“十一郎君,这好,也好太过了。”   赵世碂看到这亲信装作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心中就有些气。合着,什么话都等着他来说?   他还偏不说。   赵世碂也装道:“我是很为你们三皇子高兴的,不知三皇子近来可还差银子用?”   听到实际的好处,亲信才露出几分真挚些的笑容:“我们三皇子说了,郎君上回给了许多,足够着呢!”   “那便好。”   亲信见赵世碂不上钩,只好自己道:“我们三皇子这回派我来,其实是有事儿想麻烦十一郎君。”   “你说说看。”   “十一郎君也知道,咱们大皇子这些日子可威风得很,就连运往大宋马匹的事儿,陛下也交给了他来管。我们三皇子吧,心中便有些不踏实,想请十一郎君去探探你们陛下的意思。”   赵世碂喝了口茶,面带郁色,又犹豫了会儿才道:“也不瞒你们,我不过是寻常郎君罢了。我们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如何知道?”   亲信立即点头:“是是是,是以咱们三皇子才同十一郎君这般交好,您是如何境遇,咱们三皇子也是知道的。唉,你们陛下防着您,我们陛下又何尝不是?”   “你们三皇子的担忧,我也知晓。只是按我往常观察来看,咱们陛下一向是对三皇子赞赏有加的,否则也不至于在你们夏国使官跟前说那些三皇子的好话。”   “是是是,多亏了十一郎君。”   “所以,还有什么好担忧?”   “只是——”   赵世碂抬头看他:“你可知幌子这个东西?”   该亲信顿了顿,笑逐颜开:“明白,我明白郎君的意思。”   赵世碂也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了个什么,不过胡说罢了。   李凉承自觉早已与他达成同盟,又有相同命运,本来派人过来,也是因为他的父皇近来行事叫人摸不着头脑。   亲信既得到话,知道赵世碂与大宋皇帝依然站在他们三皇子这侧,便也放心下来。   他不好再打扰,告辞离去,离去前又道:“十一郎君,我们三皇子说了,滴水之恩必得涌泉相报。”   这还是要他的保证。   说几句话又不掉肉,赵世碂毫不犹豫地真挚说道:“你们三皇子是个实在人,我知道。”   亲信爽朗一笑,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去。   赵世碂目送他离去,好一会儿,才轻笑出声。   世上的人总是为了高位奔波,甚至付出性命而在所不惜。   从前,他也是其中一员。如今,沉淀下来、放缓速度的他,才发觉什么也不争的日子,才是最痛快的。 第179章 公主的事儿   过了几日, 钱月默在宫中摆宴席。赵宗宁进宫赴宴, 赵叔安也一同来了,除她们外, 几位娘子在京中都有些姐姐妹妹, 都请到了宫中。   近乎于冷宫的后宫难得这样热闹, 赵琮还特地叫染陶去帮忙,并允许她们在后苑中摆宴, 这也是给了大面子。那位生病的田娘子身子还未好, 并未出席,但帖子是早就发出去的, 她家的姐妹也都来了。   一群女娘聚在后苑中, 临着几棵丹桂而坐, 桂花香沁人心脾,秋日的天高气也爽,人人都在笑。都是差不多的年纪,难得一聚, 即便不熟, 也很快熟起来。   其中, 赵宗宁与赵叔安身份最高,其余人自然不停与她俩说话。宝宁公主是名人,大家也知道她的性子骄纵,主动聊了几句,她不搭理,她们转而与赵叔安说话。赵叔安性子柔顺, 被她们包围其中,温柔地应对。   赵宗宁这些日子很烦恼,今日进宫也是因赵世碂亲自到她府上去说,否则她断不会来的。往年这个时候,她早与赵叔安一同去洛阳玩耍,今年却也没劲头。她见赵叔安有人陪,嫌这儿吵闹,转身带着澈夏朝不远处的小亭子走去。   亭外也有桂花树,她靠在美人靠上,望着亭外的湖面发呆。   澈夏递给她一个木制小碗:“公主,喂鱼吧?”   赵宗宁懒懒提不上劲,到底接到手中,闲闲地偶尔洒一些。澈夏逗她说话,一会儿问她要不要桂花枝,一会儿又问她凉不凉,一会儿又指着亭中的盆栽菊花叫她看。赵宗宁不满道:“什么都不看。”   “公主……”   “心烦得很,让我静会儿。”赵宗宁说完,泄愤似的抓起一把鱼食撒到水面,锦鲤们纷纷凑上来抢食,她又要抓第二把。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公主,您喂太多了。”   赵宗宁回头,钱月默站在亭边,身边也没宫女跟着。   似是为了应景,钱月默,向来素净的人,今日居然穿了鹅黄色的褙子与丹桂色的八幅裙子。褙子的袖口与领口都零散绣着丹桂花,与裙子交相辉映,十分精致。就连腰间的荷包,她也难得戴了两只,也是这样热闹的配色。   赵宗宁视线再往上移,淑妃还梳了高髻,发间插有好几只金簪与步摇,流苏上镶着红宝石,贴至她的耳垂,不时闪光。   “淑妃娘子今日打扮得好生漂亮,往常总见你穿素色,你很合适这样的热闹颜色。”赵宗宁赞了一句。   钱月默双手交握,愣了愣,翘起嘴角笑,走上前,说道:“公主心情不好?”   她们俩这几个月来亲近了许多,赵宗宁未嫌她多管闲事,又转回头继续看湖中的锦鲤。她的下巴也搁在栏杆上,烦闷道:“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澈夏见钱月默没带宫女,想了想,轻声报备了下,也抬脚走出亭子。   亭中就剩她们俩。   钱月默站在赵宗宁身后,看着赵宗宁的背影,想到陛下的那些话,心中难受极了。但是,陛下说得对,那位孙郎君的确最适合公主。孙郎君会逗公主笑,也听公主的话。   她心中再难受,又能如何?   她的这份心情本就是见不得光的,她更不能自私。   她在宫中好歹有人陪伴,公主怎能一辈子孤苦伶仃?   公主要成亲,她心中是难受。但若公主孤苦一辈子,她更难受。   她轻声坐到赵宗宁身畔,柔声道:“公主若是有烦恼,可否跟我说说?”   赵宗宁再回头看她一眼,钱月默的脸恰好被秋日柔和的光线包围,她又穿着鹅黄色这样温暖的颜色,很能抚慰人心。成亲,人生大事,她本就无人可说。她的娘早已过世。她是公主,真正的闺中密友却仅有赵叔安一人。   但赵叔安是她侄女,赵叔安的性子更是娇弱,这样的事情与她说,赵叔安只会比她还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由开口道:“哥哥替我瞧中了一个驸马。”   “公主不喜欢他?”   赵宗宁继续看着亭外,眯眼道:“他挺好的,长得俊,是我见过最俊的。除哥哥跟小十一以外。对我也好,听我的话,会逗我笑,君子六艺除了射、御,因身子的缘故无法习得之外,样样精通。是位真正的君子。仔细说来,真的样样好,我似乎应该喜欢她?可是,什么才是喜欢?”   哥哥告诉过她什么是喜欢,但她还是不明白。   钱月默的双手搅在一处,她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只是喜欢这样的情感,无法领悟,才是幸运。   但凡喜欢,总是令人忧令人悲的。   陛下与十一郎君那样好,也有过争吵时,更有过伤心时,更别提她这样的。她觉得陛下的抉择十分正确,人生在世,何必要样样都悟到?知道得越少,才越不会遇着悲伤与痛苦。   钱月默想罢,露出一丝浅笑,也不知是苦笑还是想开后的笑。   她再柔声道:“我的大嫂,邓大人家的大娘子,公主应该也是认得的。”   赵宗宁点头:“认得,东京城中出了名的大美人儿。”   钱月默笑:“是啊,出了名的大美人。我哥哥虽是宰相之子,娶她时,却也仅是个七品小官。当时有郡王府的郎君也上门求娶,更不提其他功勋之后,她却——”   赵宗宁不屑道:“郡王府?功勋之后?在大宋,这些人家的郎君,哪里比得过宰相之子。”   钱月默不防她说得这样直,也看得这样透,当真是直来直往。但钱月默依然是柔声道:“他们家世比我哥哥好,长得也比我哥哥俊俏,大嫂却还时应下了我的大哥。后来,大嫂告诉我,嫁人,只嫁真正疼惜自己的。被喜爱,比去喜爱,快乐了太多太多。”   赵宗宁再回头瞄她,眯了眯眼:“那淑妃娘子呢?可曾快乐?”   钱月默一噎,却也实话实说:“陛下待我很好,我很快乐。”虽说此好非彼好。   赵宗宁笑了笑,没再说话。   两人静坐了许久,直到飘书来叫她:“娘子,她们都在寻您呢。”   钱月默才依依不舍起身,看向赵宗宁,欲言又止了会儿,到底只道:“公主,我过去了,你若是不愿下去,我让她们给你送些吃食来。”   赵宗宁摇头:“你去吧,我不想吃。”   “好。”钱月默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再劝,她与赵宗宁,本就是很一般的关系。   她说的话,公主从来都是听不到心中,也不在意的。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往外走去,走过赵宗宁时,赵宗宁背对着她,忽然道:“谢谢你。”   “……不。”   “我想你说得是对的。”   “公主——”   “娘子去吧。”赵宗宁伸出手,背对她挥了挥,趴在栏杆上继续看湖面。   钱月默本想再回身看她一眼,终究是忍住,走出了亭子。   当天的花宴吃到很晚,大家都玩得很尽兴,只除了一直坐在亭中的宝宁公主。   染陶将这事儿告诉赵琮,赵琮担忧她,却又走不开,叫赵世碂去接她回福宁殿。   赵世碂知道要避嫌,特地等各家的小娘子与妃嫔们都走了,才往后苑来。   后苑中就剩负责此事的钱月默还在看着收拾东西,见他过来,知道是为赵宗宁而来,她立即道:“郎君来了啊。”   “她呢?”   钱月默指了指亭子:“公主在那处。”   赵世碂点头,转身要往亭子走。   钱月默在他身后踟蹰开口:“我知道陛下要将孙郎君给公主做驸马的事儿,之前揽事,劝了公主几句。”   赵世碂惊讶回身看她,下意识地说:“淑妃也舍得?”   “……”钱月默面上迅速涨得通红。   这话说得好蹊跷!赵世碂是知道什么?!   赵世碂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不怪他,只是钱月默的奉献精神也太过了。他看着钱月默涨得通红的脸,忽然也有些理解钱月默。每个人的身份与性子都不同,做出来的事儿也不同。如同他知道钱月默永无可能一样,钱月默作为宫妃,又何尝不知道?   不如把这份感情好好珍藏在心底,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份很珍贵的心悦?   话虽如此,赵世碂却做不到。   但不妨碍他佩服,他朝钱月默点点头,还宽慰地对她笑了笑,才转身往亭子走去。   回来找东西的戚娘子瞧见这一幕,气得脸也红了,东西也不再找,带着宫女就走。   路上,她愤愤道:“这两人竟是越来越不知遮掩!”   宫女附和:“可不是!您瞧钱淑妃那脸红的!”   戚娘子气得眼圈都红了:“这种事儿,若叫陛下知道,得有多伤心?”她交代道,“你可不许说漏了嘴!”   宫女仔细想了一番,自己似乎从未说漏嘴,她立即应下:“娘子您放心吧!”   “真是不要脸!”戚娘子再骂一句,匆匆回嫣明阁。   当晚,赵宗宁在福宁殿用晚膳时,忽然说道:“哥哥,我想好了,就让孙竹蕴做我的驸马吧!”   刚要喝汤的赵琮立即抬头,诧异道:“为何突然做了这个决定?”   “不是突然哪,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事儿。我觉着,孙竹蕴很合适我!”赵宗宁说得很笃定。   赵琮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的笃定不作假,也露出一丝高兴的笑容:“好。”   赵宗宁身上的重担似乎一下子就散了,她夸张地呼出一口气,再撒娇道:“好饿哦。”   赵琮亲手给她盛了碗汤,叫她喝,并不时轻声叮嘱她。   赵世碂面带笑意地看着兄妹俩,心中也很平静。他为钱月默可惜,也不过可惜那么一会儿,只要赵琮高兴,谁难过,都与他无关。   赵宗宁的终身大事定下来,赵琮总算能放下一些心。   虽说几乎已定了下来,赵琮却未立即赐婚。   他知道妹妹的性子,准备再留一个月的时间给她考虑。但他嘴上没说。恰好近期又是秋闱、中秋,还有他的生辰,也不适合说这样的事。   赵宗宁是他唯一的妹妹,即便赐婚,他也要办得风光、热闹。   待进九月,女真那处应当也有消息要传来,到时赐婚,人人还得赞一句是公主带来的福气。   赵琮心中都打算好了,用完膳,他留赵宗宁住宫中。   赵宗宁摇头:“没地方住,别叫她们再收拾屋子给我了,我回去了。”   “你可以住钱淑妃那处,你往常也住过的。”   赵宗宁却坚持要回去,赵琮也不多问,派人送她回公主府。   她走后,赵琮回到榻上靠坐,叹气说道:“不知不觉,妹妹也要嫁人了。”   赵世碂往他靠了靠,将他揽到怀中:“她有公主府,有陛下,也有我,即便嫁人,也没人能欺她。”   “朕知道,只是——唉。”   女孩子成亲前后总有变化,决定是自己下的,赵琮此时却也有些彷徨,并不知自己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只是他想到,自己这病秧子的模样,万一真早死,赵世碂是男子,且还有自己的娘。妹妹却只有一人,又有谁能给她依靠?   他想,他这样做是对的。   即便孙竹蕴不一定能活得久,但作为教会妹妹去喜欢的人,他很合适。   “公主她都会明白的,陛下放心吧。”赵世碂劝他。   “嗯。”赵琮点头,闭上眼睛,躺在赵世碂的怀中,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这些日子格外忙碌,耶律钦不时有信传来,京中秋闱的事格外多,中秋与生辰,也总有人拿事来问他。赵世碂实际已帮了他许多,但有些事总要皇帝盖章敲定。   赵世碂也知道他忙碌,他看灯下赵琮的睡颜,不由便低头在赵琮的眉心印了个吻。   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幻想两人隐于山林的生活。   幻想痛快了,他笑了笑,轻手轻脚将赵琮抱起来,送到床上,扯了幔帐,他翻身抱着赵琮,一同沉入梦乡。 第180章 只可惜,有些人就是不愿等。   赵琮虽未立即赐婚, 但嫁妹妹到底是件大事, 他自己纳妃子的时候,都从未过问。换作赵宗宁, 便不同。   那日宫中宴席过后, 赵琮便令福禄与染陶去准备各式物件, 若要成亲,总要等到翻了年。公主嫁人无需住到男方家, 也无需到对方家量尺寸打家具, 更何况孙家早被封了。但公主府要修缮,府内的一应器具也要换新的。   也幸好赵琮从来不缺金银与好东西, 更不缺人使。因有个妹妹, 也是早就开始为她攒嫁妆。虽不如大多数母亲那般细致, 但有染陶帮着打理,这些年来攒了不少好东西。染陶每隔一日便要出趟宫,往返于公主府与宫中,将作监的官员也早就去公主府量了尺寸, 更别提宫中的六尚局, 尚衣局已着手为其做嫁衣。   寻常人家, 小娘子出门,都是自己做嫁衣。   赵宗宁自小到大就没做过女工,一点儿不会,到时候拿头盖绣朵花意思一番即可。   这样的动静能瞒得了大多数百姓,却瞒不了所有人。但凡官宦人家,有门路的, 能打听到消息的,都知道陛下这是要嫁公主了。只是还不知是要嫁给谁,也不知什么时候要嫁,但忽然准备起来,左不过也就这一两年。   有人渴求着做驸马,自然也有人家不愿做驸马。一些家有俊俏郎君的落魄人家成日做梦,梦着陛下能瞧中他们。重臣人家却有些胆颤心惊,生怕家中出息郎君被陛下瞧中。一当驸马,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再者,宝宁公主那个性子……哪家受得了,嫁过来就是供菩萨,还是个极难供的菩萨。   只可惜,陛下与福宁殿中的人口风严得很,一丝不透。   即便是参与其中的将作监与六尚局也是一问三不知,倒不是故作高深,是真的不知道!   细数起来,近来全部都是好事。   即便有端午那桩丑闻,也有易渔这株忽然冒出来的杂乱水草,但丑闻已解决,赵从德不足为惧,水草也终究会规矩起来。   赵琮面上每日都带着笑,连带着整个朝廷的官员都乐呵呵的。   秋闱的日子也一日日地靠近,赵世碂虽不主动揽事,身份到底在,常有人拿事请示他,他这些日子也常往宫外去。再者公主府的事,赵琮不放心,叫他常去看看。   穆扶找了一圈儿,没在东京城中找到连姓秀才,只好又顺着官道往回找。   穆扶没找着,却有人无意中碰上了。   所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来不是说说而已,赵琮布眼线也从来就不需要有任何避讳,穆扶找连姓秀才依然得藏着掖着找,毕竟他是赵世碂的人。   赵琮的眼线们却是正大光明地守在各个州府与驿馆。   连姓秀才研得这门技术也是近两年的事,这回,他上京凑热闹,随身带了那些书册。他心中也是很得意的,为自己能钻研出这门技术。   连秀才读书上头没天分,偏偏善于经商。初时他也很郁卒,后头做生意发了财,他就再也不在意这商人与读书人之别,怎么他也是个秀才。他带着这些书进京,指望多卖些银子,毕竟是稀罕物。   到应天府时,他住在旅店中,应天临近开封府,赶考的学子也是众多。他便开始兜售那些稀罕书籍,因为太过昂贵,买的人不多,但好歹卖出了两本。寻常不过三百文的书册,因印得更为清晰,就连最为生僻的字都显了出来,他卖三十两。   虽说仅有两人买,却赚得胜过无数普通书册。   连秀才高兴坏了,深觉这是比大买卖,进了京中,有钱人家的学子多的是!   买他书的,不是旁人,正是邵宜的手下。他们专为官家做暗地里的事,自然也知道官家为甚事发愁,听闻有这样奇贵的书籍,便买来看,一看也果然不同寻常。他们二话不说,暗地里将连秀才看了起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另外又有两人,直接进京禀报。   邵宜知道消息后,揣上书册便进宫面见陛下。   赵琮看到书册,十分惊喜,连道两声“天才”,印得比易渔的还要好!赵琮爱不释手地翻看着书,问道:“此人是何来历?”   邵宜回道:“他们回得匆忙,还未来得及打听,听那位连秀才自己说,是个落第秀才,苏州人,屡屡不中,索性做生意,却发了财。但凡秋闱春闱时,他常爱往各州府凑热闹的。臣已派人去苏州,过些日子,便能将这连秀才查清楚。”   赵琮笑:“此人有趣!回回都要凑热闹?”   邵宜也笑:“据他自己所说,是的。他们私下问了旅店的掌柜,掌柜的在应天府开店已有八年,据闻曾见过他两回。”   “时间对得上!”赵琮笑着低头,眼神黏在那两本书上离不开。   邵宜看陛下这副高兴样子,有些话在心底,也不知该不该说。   他的手下们暗地里看着连秀才时,发觉也有人在找这位连秀才。找人本是寻常事,只是对方找得太过有针对性。最为怪异的是……据手下所说,那些人似是十一郎君的人。   他的手下曾与十一郎君的人共事,一同去盯过杜诚,就是如今,陛下也常叫他们共事的。之所以是“似是”,而不是“定是”,是他们也实在无法确定。   因那人是曾经也隐隐现过一次,却从未明面上出现过。是位中年……   “邵大人?”赵琮叫了邵宜好几声,都未听到回应,不由再叫一声。   邵宜赶紧回神,跪下慌道:“陛下!臣有罪!”   “瞧把你给吓的,起来吧。”赵琮依旧笑眯眯,“这事儿,你们立了大功,回头朕给你们重赏!”   “皆是臣等分内之事!”   “你们将人好好看顾起来,护着他进京,秋闱之后,朕再安排此事。小心,别泄了风声。”   “是。”   赵琮摸着书,再说了一回“真是大好事”。   邵宜这般冷面,不由也再露出笑容,并问道:“陛下,易大人的事儿?”   “继续查着,后头办他时,有证据才好办事。”   “是!”   “虽说找到了这位连秀才,到底人如何,技术如何,还得当面细看。但总归是好事,况且就在朕最为苦恼于该如何处置易渔时,这位连秀才出现了,可见是天意。”   “可不是!”   “此事先这般,万事求稳妥,你们口风要紧,朕也当如是。有些事儿,提早说出来,不灵。”赵琮也真不是迷信的人,但这事儿实在太过重要,他不自觉便有些迷信。   邵宜连称是,又与赵琮禀报了其他事宜,这才转身离去。   他觉着陛下说得没错,万事求稳妥。等他查清楚那人是否的确为十一郎君的人,再来禀告也不迟。毕竟,那位是十一郎君,是陛下最信的人,他胡乱说话,反倒要惹来陛下不喜。   赵琮高兴了,便想分享,他抬头就要让福禄去叫赵世碂过来。   福禄道:“陛下,您忘了,郎君这些日子忙得很。”   赵琮笑:“正是,礼院那儿正忙着,如何?秋闱一事可还顺利?朕瞧他们是真的忙,今儿连蔡雍都未进宫,怕也在忙着。”   “一切都好,有郎君在,陛下你放足了心!”   赵琮点头,埋头继续研究那两本书。   并不知自己早已被人惦记上,以为自己隐藏得完美无缺的易渔,这些时日却是愈加烦闷,烦闷得甚至有些急躁。   他的姨父姨母知晓公主府修缮的事儿,即便他已搬出去住,住在自己的宅子中,夫妻俩还特地上门与他说话,问他驸马一事。   易渔只说自己不知,他的老实姨父姨母却是坚信他将要成驸马。   理由都是现成的——   “陛下留你在京城,上回宅子被烧,陛下还特地叫你进宫安抚你。”他的姨母眼中全是期待。   易渔被她说得自己都快信了,况且他本就担忧此事。每日里,脑子里分析的都是这些。一会儿笃定陛下看不上他,一会儿又觉着陛下的这些行为明显就是要留他在东京当驸马。   姨父姨母成日里在他跟前念叨,念叨得他甚至有些慌乱。   他现在悔得很,当初就不该回开封!更不该请人去帮他说项!   可是郑桥忽然判处死刑,他十分担忧自己被牵连。当初之所以瞧中郑桥,便是瞧中了郑桥的贪。他一直以为有钱好办事,也以为杜誉下马之后,郑桥定是能够当宰相的。他熟读百书,知晓皇权与相权之间相辅相成,又相互忌惮,他觉着自己很懂这位帝王。   哪个皇帝不忌惮宰相太过无懈可击?他以为,陛下会看中有明显弱点的郑桥。   谁料,陛下宁愿叫黄疏回来,也不给郑桥这个位子。   他赌输了,倒也无碍,他的前途还长,朝中能人那么多,砸银子下去,他早晚还能有自己的势力。   他急急回开封,一是确保自己并未被牵连,二是趁此机会回来物色新人。   谁料就遇着这一连串的事。   三妹妹的小厮这些日子再往赵世碂府上送东西,已全部被拒收。   小厮非塞在他们手中,门房一脸严肃,毫不留情地将东西都扔了出去,小厮们哪敢在赵府门口撒野,只好捡起东西,闷闷离去。   这些事儿,都很不顺。   易渔也怀疑,自己是否已被发现?可他自问从未留下任何痕迹。再者他的妹妹也很是沮丧,成日里偷着哭。   他烦自己,也担忧妹妹。   可是他还是找不着陷害赵世碂的法子。赵世碂身边的人,不是拿钱就能砸下来的。换言之,赵世碂身边的人甚至难以接触到。近身伺候赵世碂的人,一大半是宫中太监与宫女,另一小半据闻是赵世碂从外带回来的,身在府中,轻易不出门,神秘得很。   无论哪一拨,他都贿赂不到。   拿赵世碂的名誉说事?更别提了,陈御史那处连个后话都没有!同年于大人,如今已拒绝同他一处吃酒。   他往宫中给戚娘子送东西,也被一口回拒。陛下生辰将近,宫中规矩愈发严厉,轻易不收外头东西。   他如无头苍蝇一般,头一回觉着自己有些无用。   但他向来越挫越勇,不到最后一刻也是从来不放弃的。   又是一日,他出门去衙门上差。   陛下如今叫他在将作监宫外头的衙门里负责印刷的事儿,但又没给他个名头,名不正言不顺,他人都比往日里阴郁了不少。   他到了衙门,同僚们正说秋闱的事。   “……都是宫中十一郎君亲自督促的,这郎君威风得很,年纪很小,倒令人服气,据闻蔡雍那个硬脾气,也听他差使。”   “蔡雍本就是魏郡王府的姻亲,自然听他的话。再说了,王府郎君,咱们谁比得上?”   另一人“哈哈”笑:“可不是,咱们苦读十几年,从七八品慢慢往上爬。人家郎君,想做词臣便做,想管礼部的事儿就管,自是比不上的。”   “下辈子投个好胎罢!”   几人纷纷笑出声,说笑一番,又各干各事去。这样的闲聊是常有的,但他们又有哪个是真的嫉妒赵世碂的?几乎没有。与其嫉妒、羡慕这些,不如多读几卷书。况且他们普通百姓,即便苦读之后为官多年,又如何能跟这样的人比?   地上的蚂蚁可会羡慕天上飞鸟?   不会啊!   蚂蚁无论如何都碰不着天上的鸟,天上的鸟呢,更是看都看不着地上的小蚂蚁。   这个道理,人人明白。   易渔却不明白。   他有甚过大部分人的财富,所差的只有身份而已。因为这层身份,人家十六岁能去礼部指使尚书给干活。他即便已二十六岁,却还是只能名不正言不顺地在这儿混沌度日。   赵世碂正在礼院查看登记学生姓名籍贯用的木牌,身边作陪的有礼部尚书蔡雍,还有吏部尚书等人。   吏部尚书笑呵呵道:“陛下常说官员求精不求多,恰好明年将有一批地方知县进京述职,正愁没人填补呢,就指望着这回科考呢!”   大宋从前的官员过多,赵琮亲政后精简了许多,前两回科考时,录用的人数更是立国以来最少的两回。直到今年,精简得差不多,录用人数才往上调。   说到知县,赵世碂便想到宝应县知县易渔。   其实若不是易渔成日里蹿,他们谁也不记得此人。以易渔的心智与财富,没有这些过于激进的心思,怕是迟早也要登上高位的。   只可惜,有些人就是不愿等。   忙到夕阳西下,赵世碂从礼院出来,与几位大人拱手告别之后,他转身要上马。   来接他的路远赶紧道:“郎君,陛下说起风了,外头凉,叫您坐马车呢。”   几位大人听到,纷纷笑着打趣道:“陛下果然最疼十一郎君!”   赵世碂已与他们熟识,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他毕竟才十六岁。在他们眼中,还是个年轻后生,只不过这个后生身份尊贵些罢了。寻常看他,也跟看孩子似的。   他跟着笑了笑,听话地上了马车。   路远也跟各位大人行了个礼,翻身上马车,将车赶走。   几位大人又赞了几声,才各自作别回家。   也不知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偶遇”吏部尚书,还是为了见一见赵世碂而来的易渔,站在礼院对面的铺子门口,望着这一幕,心中又羡又妒。   赵世碂却忽然挑开帘子,与他对视。   易渔来不及收回视线,羡与妒的眼神落在对方眼中,易渔有些慌乱。赵世碂却视若无物般地放下帘子,这让易渔更难堪。   他双手紧握。   赵世碂靠在马车的榻上,闭眼听着车轱辘声。   这些天太忙,赵琮的心情又十分好,连带着他一时都忘了此人。   不过无碍,易渔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第181章 心中忽然就生出一计来。   秋日的东京城就这般, 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因多出许多考生, 城中的人,甚至比过年时还要多。秋闱完, 便是陛下的生辰, 两件大喜事串在一块儿, 就连城中挽着篮子卖干桂花的小娘子们穿得都比寻常要喜庆许多。   开封这样热闹,西夏的都城兴庆府内却又是有些冷清。   原因无他, 他们陛下再度病倒在床。   李凉承从李明纯的寝宫出来, 满脸哀色,往宫外走时, 遇上进来的大皇子。李凉承立即行礼:“大哥。”   “三弟, 看过父皇了?”大皇子伸手扶起他, 见他一脸哀色,不免也叹了口气,“父皇这几日总也吃不好,我这心中真是十分的担忧。”大皇子没甚脑子, 不知李凉承本性, 李凉承向来会奉承他。他之前圈禁各个兄弟的时候, 也就李凉承听话,不跟其他兄弟似的,拿着刀就要与他打架。   李凉承点头,低落道:“父皇都叫不出我的名字来。”他抬头,依赖地看向大皇子,“大哥, 父皇会忘记我们吗?”说罢,他的眼圈便通红起来。   大皇子生得壮硕,闻言,见此状,眼睛也不由红起来,他伸手揽住李凉承,用力捏了捏,认真道:“父皇兴许不能开口说话,但万万是不会忘记我们兄弟的!”   李凉承跟着点头,兄弟俩说了好一番话,李凉承才告辞离去。   大皇子又道:“三弟放心,日后大哥也会好好看顾你,你与其他兄弟不同。”   李凉承感动道:“娘娘从前就看顾我母妃,大哥也这般待我,我实在,实在是……”他说着,眼圈再度红起来。   大皇子深呼吸,用力一抱他,才转身进去。   李凉承慢吞吞,哀伤地走出皇宫,人人瞧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都道一句:除了大皇子,那么多个皇子,也就三皇子是真心担忧陛下身子的。   无人知晓,他一上马车便冷下面色。   到得自己家中,从开封归来的亲信来见他,他冷声问:“赵世碂如何说?”   “赵世碂说大宋皇帝并无异样。”   “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真?”   “属下觉得有八成,再者,他并无欺骗您的缘由?您盼着陛下过世,他不盼?他还说,定要继续在大宋皇帝跟前为您美言的。再者,临归来时,他还派人又给属下送了金子。”   李凉承点头,承了赵世碂的情,却又冷笑:“大哥日益猖狂,父皇却日益衰败,只怕父皇连遗旨都来不及下,讨好父皇似乎已无意义。”   “您的意思是?”   “人人蠢蠢欲动,我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毙。若到了紧要关头,我怕是也要用非凡手段。”   亲信脸色一凛,保证道:“属下都听您的!”   “好好准备着吧。”   兴庆府内暗流涌动的同时,东京城中的秋闱已正式开始,赵世碂并非考官,但他一直参与其中。考试的那几日,他与考官一般,每日都要去礼院。科考期间很忙碌,考前要确认人数,考中得严防作弊,若是有人捱不住晕倒,还得立即将之医治,不能闹出人命来,这差事可一点儿也不轻松。   赵世碂连回宫的时间也无,索性住在宫外的家里,却也是早出晚归,有几日甚至歇在礼院未归。   赵琮虽说心疼他,倒也没有特殊对待。行事就该这般认真才成,但他不时派人去宫外瞧赵世碂。   而科举并非大宋独创,是早就有的,但更早的时候不过走形式而已。直到前朝,大力削弱士族时,科举才真正站起来。前朝至今,三年一回,科举经过数次的发展,逐渐完善。   科举完善的同时,学子们也在适应。   但科举再完善,看管再严厉,却还是挡不住有人作弊。   进考场时,学生们身上带的笔墨等都已经过严厉检查,但总有那聪明的漏网之鱼。这不,今儿又有一个学生作弊被逮了,他将字条藏在了毛笔管中。要说这也不是什么新奇作弊法子,进考场时,自有人检查各人的笔,但他聪明的地方在于,在笔管与笔尖之间圈了个玉质的小圈儿。   检查时,侍卫来回拽了许久,未见松动,以为这是富贵人家新时兴的,便放他进去。   其实他那个玉环是可以卸下来的,只不过要用巧劲,小字条也就藏在玉环内。他逃过考场门口的检查,却终究没逃过考场内的巡管,事发之后,便被拽了出去。   侍卫们抓了他,总要问话,这学生作弊被抓,受了刺激,问到为何这般作弊,可有人教时?他傻里傻气地说道,前些日子陛下受刺,他得那位刺客影响,才想起在笔上做文章。   这还得了?   这种话能说?   考官们当下便决定要严惩此人,并欲立即进宫告诉陛下。   当时正值深夜,赵世碂并未在场,在家中歇息,但有人往他府上报消息。赵世碂听闻此事,赶紧起身,用凉水洗了脸,清醒过后便赶往考场。   众人正商量着往宫中上报,赵世碂到了之后,不许他们上报。   那回受刺一事,他身上的伤令赵琮担忧了许久。很多时候,赵琮梦中都会不知不觉去摸他的后背,触摸时眉头皆是紧皱。   这种事儿又何必多说,反叫赵琮又想到当时的境况。赵世碂可听染陶说了,陛下吓得魂都没了似的,赵世碂立即说道:“待考试结束,作弊的人一同往上报。这些胡话,别往陛下跟前说。”   “是。”他发话,其他人也不敢应,当下把作弊的学生拉下去关了起来。   考试考了六天,共抓到四名作弊的学子,一同关在开封府的衙门内。   礼官去向陛下禀报时,也的确未把那位用毛笔作弊的学生的话告知陛下,赵琮便按常规处罚了这些学生。   事后,便按常规,书吏誊抄各人的考卷,再由专门考官去评卷。   赵世碂并不参与评卷,但也要继续在礼院盯着。赵琮知道他连续忙碌多日,已许久不曾好好歇息。他忍耐多日,本不想做得太明显,到底心疼,派人去给他送补汤,带去许多,考官们见者有份。   大多数人都是乐呵呵地,拿了汤一同喝。   却也总有人心中不平,他们累死累活没少干活,到最后怕是陛下也只记得那位十一郎君吧。   礼官们评卷忙碌,心中生出各样心思的时候,易渔正坐在马车中,犹豫着,不知是否要下去。   这是早就打算好的,与其坐着等,不如站起来多活动。   马车此时正停在公主府一侧的小巷内,他等到今日实在是再没等下去的耐心,他也早就想好去公主府的说辞,却还是犹豫了。   他不知是否该正面与赵世碂对抗。   但若是失了这个机会,他怕是真要成驸马。   只是公主——   易渔除了因皇权与心中钦佩而怵陛下外,其实从不真正害怕旁人。直到赵宗宁上回在街上将他带回公主府,当时的无力感,他一辈子都没法忘记。他明明是男子,却毫无能力去反抗一位女娘,明明那样厌倦,却只能跟着公主回公主府。   宝宁公主行事向来无规律可言,这样的人才是真正令人忌惮。   易渔思虑良久,到底叹气,朝车夫道:“回吧。”   他觉着自己还是得慎重。   车夫也不多问,将车赶离公主府。   他们的车绕过巷子,拐弯往城北驶去,迎面走来主仆二人。   只是易渔在车内,并无见到,车夫也不甚在意。   孙竹蕴好奇地回身看去,看着马车走远,他才道:“难得瞧见这儿有人经过。”   巷子临近公主府,寻常人等轻易是不敢过来的。   公主府的小厮没有不聪明的,只怕没有最聪明的,听到孙竹蕴这般说,他身后的小厮立刻道:“郎君,要不小的跟过去瞧瞧?”   “你去吧。”   “这些书……”   他们俩是出门买书去的。赵宗宁喜爱看些志怪故事,孙竹蕴也喜好读书,每隔几日便要亲自去书阁。孙竹蕴接过小厮手中的书:“已到府,我拿着吧。”   “好嘞!郎君您快些回去吧,我这就去!”   “嗯。”   小厮转身就顺着墙角往前追那辆马车去。   孙竹蕴又看了几眼,才转身从公主府西门入府。他伸手摸了摸最上面那本,是新出的,他觉着公主定会十分喜爱,不免又露出一丝笑容。   易渔还不是状元时,就能观察到萧棠曾去过当时的郡主府,继而才与之交友。攀上萧棠便是因常同萧棠一处吃茶、吃酒。他向来十分擅长这事儿,现下城中举子众多。他离开公主府,也不去其他地方,往举子们常去的茶楼去。   点了清茶与点心,他挑了个位子,闲闲听他人说话。   举子们这个时候能谈的无非就是那些话。   易渔挑这个位子自是有目的,身后的一桌共有三人,但是身上所着衣饰皆不凡。这些人也果然没叫易渔失望,他们都是官宦之后,有一位的父亲还在礼部任职。此时,他们正低声说话——   “那人当真这般说?”   “可不是。”   “连陛下都敢牵扯,也不怕掉脑袋。”   “陛下哪有你说的这般可怖,我曾见过陛下一回的,那回陛下赏我父亲,特地叫我父亲带我进宫。陛下宽和极了!”   “那陛下可知晓此事?”   “不知晓,十一郎君不让跟陛下说,我也是私下告诉你们,你们可别说出去。”   易渔精神一振,倒了杯茶,听得更仔细,心中忽然就生出一计来。 第182章 这才叫佳缘。   本朝科举制度很是严厉, 评卷的礼官们均被关在礼院内特别备置的厢房中, 吃喝拉撒都在其中进行。   赵世碂不是礼院的人,卷也不需要他去评。但既然负责了此事, 就要负责到底。他依然每日早出晚归, 虽然进不去, 在外头转悠一圈也是好,转悠完便与其余不评卷的官员们待在一处。   他这些日子在礼院办事, 获得了许多好感。   蔡雍, 礼部尚书,从来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就连跟陛下说话, 他都很少笑。常有人说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处讨得陛下欢心, 这样的性子都能当上尚书!很多人不喜他,因他不会做人。   似黄疏那样的,脾气虽然又臭又硬,但他的人格魅力十分足, 说起话来不知不觉就叫人仰慕, 是个脾气既不好, 又极会做人的人,大家是很服气的。   而赵琮向来喜欢实在人,蔡雍性子虽不好,长得也有些吓人,但人家办实事啊!话不多说就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几乎找不出错处来。当初他刚亲政, 恩科便是由蔡雍负责的,办得好极了,很替他长脸。   赵琮喜欢听实在人说话,因为实在人说的话才是真正的大实话。   而蔡雍这样的人,竟然在进宫面见陛下时,夸了赵世碂。   倒也没有说得天花乱坠,只道:“十一郎君办事利索,性子沉稳。”   赵琮惊呆了,头一回听蔡雍夸人,尽管蔡雍夸人时也是虎着一张脸,跟谁欠他一条命似的。赵琮惊完却很高兴,连蔡雍都夸,可见小十一是真的做得很不错。   他有些沾沾自喜,他就说么,他一直很相信自家孩子的。   赵琮笑道:“待秋闱一事办妥,朕预备放他到礼部锻炼一番。让他给蔡大人打下手,蔡大人多教他。”   若是换其他人,怕是要谦虚,连声称道不敢当的。   蔡雍继续虎着脸,应承下去。   赵琮觉得好笑极了。蔡雍走后,他收起笑容,又有些想小十一了。   即便只是秋闱,进京赶考的举子也何其多,考了三科,作的那么多文章,岂是三两天便能阅完的。赵琮即便想念,却也知道不能打扰孩子干正事,便叫福禄出宫去看看赵世碂,再给他送些吃的。   福禄送了吃的,还特地把蔡雍夸他的事儿告诉他,并笑道:“咱们陛下高兴坏了!”   赵世碂拿着吃的,心中又高兴又苦,不仅他们陛下想念他,他也想啊!他原本还打算不管这些事儿,今儿就回宫,福禄这么一说,赵琮这样为他自豪,他反倒不好意思回去。   定要把事情做得更好,恨不得人人都夸他才好。   福禄见他一脸疲色,也不再多说,送了东西便回。   赵世碂接过吃的,都是些小点心,放得久,吃起来也便宜。他也不舍吃完,更不舍分给他人,叫跟来的太监收着。再晚些,昨夜就留了一宿的他,被人劝着回去歇息。陛下跟前的福大官都来了,他们可不敢压榨这位郎君。   他们都撵他,赵世碂到底决定还是回趟宫。   只是回去前,他得先回家洗澡换衣裳。   他到家门口,正要下车时,门房正与一人在门前拉扯。他突然回来,门房吓得立即跪到地上磕头,陌生小厮也跟着跪到地上。赵世碂暗想,他是什么鬼怪?至于吓成这样?   他从车上下来,随口问道:“拉扯什么呢?也不嫌难看?”因有些疲倦,他的声音放得有些低。   门房又是一颤,立刻道:“郎君,这人送礼来府中,小的在拒绝。”   赵世碂看了看,跪着的另一人身边果然有几个礼盒,瞧着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坦白说,送这些礼又不算什么,再说了,他也会回礼。   他不在意道:“收了吧,备上回礼叫他赶紧走,别在这儿拉扯。”说罢,他抬脚走进门中。   门房松了口气,起身,不耐烦道:“行了,我们郎君发话了。盒子拿进来吧!”   “是是是,多谢!”来送礼的小厮将盒子递过去,并呈上礼单,“这是礼单。”   门房接过礼单,见是些寻常东西,按例回了礼。人拿了礼单走后,他派人将这阵子唯一收的礼垒到厢房内,等洇墨姑娘回来处理。   将礼盒搬到厢房的人回来,说道:“里头也不知道是些什么,沉得很。”   门房挥了挥手中的礼单:“花瓶器皿之类的。”   他们嘀咕道:“也太重了。”   “行了行了,这不是咱们能管的事,你们都去歇着吧。”   “是。”说罢,人人散开。赵府事并不多,也实在没什么好干的。门房将礼单收好,回身去继续守着。   赵世碂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便进宫。   赵琮没成想他竟会回来,天色已晚,他还在崇政殿与人商议政事。坐得有些久,也见了太多的人,他的脑袋有些疼,不禁伸手去揉额头,福禄从外头进来,静静地行了个礼。   赵琮揉着额头,眯眼看他:“怎么了?”   “陛下,郎君回来了,在福宁殿呢。”   赵琮立刻睁开眼睛,眼中光芒瞬间迸发,进而染上整张面庞。下头恰好抬头的大臣,瞧见他们陛下这般,都给看懵了。   赵琮自己尚不知,他立即起身,抬脚就要回福宁殿。   “陛下,此事——”大臣赶紧开口。   赵琮回神,回头看他:“李大人明日早些进宫来,朕给你个答复,朕得再好好想想。”   “是。”大臣再行揖礼,可不待他行完礼,赵琮已经大步朝外走去。福禄着急地拿起一旁放置着的披风,朝大臣弯弯腰,追着他们陛下跑了。   秋夜渐凉,赵琮身子单薄,又刚从温暖内室中出来,遇着凉风,若是不慎,怕要受凉。赵琮往常很在意自己的身子,这会儿倒是给忘了,尽管疲累,步子也迈得极快。   宫中规矩大,福禄也不能大步奔跑,他小步疾走,刚要追上他们陛下。   他们陛下停住了脚步——   临近中秋,月圆,光满,整座宫殿皆被如水月光笼在其中。   月色如水,水面上,宫道两旁的宫殿倒影清晰,随风隐隐作响的树枝倒影清晰——   前方不远正走来的赵世碂,倒影清晰,他的人更为清晰。   清晰的赵世碂停下脚步,站在离赵琮十步远的地方,不觉便露出一点笑意。   月色下,即便一点,也很明晰。   笑中有疲,更多的却是终于见到一面的满足感。   赵琮跟着笑出声,随后便往前走去,赵世碂也往他走来。   福禄拿着披风,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该上前去,可是……他们陛下身上凉啊!   但他们陛下已与赵世碂越走越近。   罢了罢了,福禄烦恼地停下脚步,决心不打扰这一刻。   “陛下。”赵世碂的步子迈得更大,更快一步走到赵琮面前。满腔喜意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化作这样的一声。心中很是激动,说出来的声音却格外平静。   赵琮十分懂。   他心中高兴坏了,也激动坏了,但此刻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几日也不知隔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两人傻傻对望,直到起了风,赵世碂才回神,他立即抬手,给赵琮看手中披风:“我怕你凉,拿了衣服来。”   赵琮再笑出声,毫不客气地说:“福禄不会备着吗?你是想朕了吧?”   赵世碂没料到他说得这样直接,一愣反而也笑出声,笑着说:“陛下英明。”他还行了个揖礼。   赵琮笑得愈发高兴。   方才的头痛与心烦似乎都已不见。   赵世碂再往前一步,展开披风为赵琮披上,询问道:“回吧?”   “嗯。”   赵世碂走了几步,回身看他:“陛下怎么不走?”   赵琮朝他伸手。   赵世碂傻笑出声,回到赵琮身边,拉住他,两人并肩往前,一同走在满满月色之上。   两人面上笑容清晰,部分相叠的倒影更为清晰。   他们走远,福禄才抬脚,悄悄跟上,低头却瞧见地上还有一个倒影呢!   他赶紧回头,李大人吓傻了,见到福禄回头看他,他立刻低头道:“福大官。”   福禄笑道:“李大人,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李大人满身的汗,被这凉凉秋风一吹,吹得更凉。他也想早些回去啊!哪料到刚出崇政殿就看到这一幕!   叔父与侄儿之间拉拉手本无碍,他也是有侄子的人,只是这……他怎么总觉得哪处不对劲呢,不对劲到他身上的冷汗不知不觉便出来了。   福禄面上还是笑,说话的语速却放慢许多:“宫中事多,小的多有怠慢,不送李大人出宫了,望李大人谅解。”   李大人立即摆手道:“哪里哪里,福大官客气,我这就出宫回府!”   他说罢就要走,福禄在他身后忽然又道:“李大人可曾瞧见什么?”   李大人的后背一僵,赶紧道:“我什么也没见着!”   福禄笑:“陛下惦记着女真的事儿,李大人明日早些进宫啊。”   “一定一定。”李大人淡笑几声,赶紧跑了。   福禄回到福宁殿的时候,只瞧守门的太监有多高兴,便知道他们陛下有多高兴了。守门太监见他回来,立即道:“福大官,郎君今儿给咱们发赏啦!一人一锭金子呢!”   福禄笑骂几句,说道:“那你们更要好好办差事才是!”   太监们笑嘻嘻地应下,继续尽职地守门。   福禄将陛下不穿的披风挂好,便见染陶从正殿出来,立即笑问:“陛下可用膳了?”   “用了,陛下叫我出来。就他们俩在里头呢。”染陶脸上也全是笑意。   赵世碂不在宫中,赵琮的心情一般,也很少笑。他们这些伺候人的,本来就是主子高兴了,他们才高兴。赵世碂一回来,陛下就这样高兴,他们自然只有更欢喜的。   他们俩站到廊下,借着月色闲闲说话,说了一会儿,又绕到他们陛下与赵世碂身上。   福禄感慨道:“姐姐,你瞧,小郎君不过几日不回来,陛下就想成什么样子。”   “陛下与郎君感情好啊。”   “若是将来因甚个事儿,两人久久不见,陛下——”   染陶气得伸手打他:“你这张嘴巴胡乱说些什么呢!”打完,染陶还气,又想去撕他的嘴,“叫你成天胡说!”   福禄赶紧避开,讨饶道:“我是胡说,我胡说!只是郎君往后长大了,总要出去办差事吧。”   “办差事是办差事,你方才的是什么话?什么叫两人久久不见?”   福禄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我错了。”   染陶却还是不高兴,气道:“罚你今天不许吃饭!”说罢,她抬脚往膳房走去。   染陶将刚炖好的汤送进内室中,赵琮与赵世碂说到趣事,两人正笑。   因高兴,赵琮还饮了酒,是兑了蜜水的桂花酿,满室皆是甜香味儿,赵世碂陪他喝。染陶给他们俩倒酒,再盛汤,瞧他们眼中仅有彼此的模样,心想,他们陛下跟郎君这样好,才不会分开呢。   定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这才叫佳缘。 第183章 “这么乖,陛下赏点什么?”   昨夜两人都饮了酒, 拉上幔帐, 共躺在床时,帐中满是桂花酿缠绵的甜香气。这份缠绵香气中, 两人自然也是缠绵许久。   直到夜半, 赵琮沉沉睡去, 赵世碂趴在他身旁,再度盯着他。   视线一点点地凝视着他面上的每一寸, 胶着, 如何也离不开。   赵世碂伸手,将赵琮的手握在手中, 突然知道今年的生辰画作该如何画。   天亮之后, 赵世碂陪赵琮起身, 非要亲手给赵琮穿衣。   朝服好穿,赵琮笑着任他穿,一室的宫女都在笑,赵世碂也不觉丢脸, 笑嘻嘻地给往赵琮的腰带上戴玉佩。赵琮临走前, 对他道:“记得穿朕选的那一身。”   “好。”赵世碂乖乖应下。   “在外头好好办事儿, 都到了这一刻,也不急在这几日。”   “好。”   “乖。”赵琮伸手拍拍他的头。   赵世碂是坐着的,立即伸手揽住他的腰:“这么乖,陛下赏点什么?”   宫女们再笑,赵琮也笑,笑着说:“成, 你抬头。”   赵世碂抬头,赵琮低头,很轻地在他眉间印下一个吻,很轻很快。   宫女们笑着低头,不敢看。   赵琮笑问:“可满意?”   “不满意!”   赵琮再笑:“不满意也没办法啦,朝会时间将到。”   “陛下下回补上吧?”   “好。”赵琮伸手再点点他的眉心,“松手吧,朕要去垂拱殿了。”   赵世碂再用力抱了一下,松开赵琮,并起身送他出门。   赵琮走出福宁殿的门,回头又看他一眼,往垂拱殿去。   赵世碂目送他离去,抬头看东方朝阳,舒坦地松了口气,忙过这几日就好,就不必连面都难见。   赵世碂出宫继续往礼院去忙碌。   赵琮却在宫中接到一个很特殊的求见。   他不相信地问:“你说谁?”   “孙家郎君啊。”   “孙竹蕴?”   福禄点头:“正是。”   奇了怪了,孙竹蕴进宫找他有何事?据赵琮所知,以及观察,孙竹蕴是个极为知道分寸的人,是什么事情,要引得他进宫来?   他刚与李大人见完,李大人是鸿胪寺的官员,很有才干。这回女真称臣一事,他特地将李大人调出来专门负责。过完生辰,这些事便要一一安排下去,这些日子他还在等耶律钦的信。   辽国太后的态度,直接决定了他到时候到底如何与完颜良谈判。   这些都是大事,赵琮议得再度有些头疼,这会儿与孙竹蕴说说话也好。   他闭目养神片刻,听到脚步声,他睁眼,看到如往昔一般的孙竹蕴走进来。   “学生孙竹蕴,见过陛下。”孙竹蕴给他行礼。   这是他的准妹夫,赵琮态度很和气地笑道:“快起身,坐吧。”他指了左首第一张高椅。   孙竹蕴再道一声谢,走上前坐下。   赵琮好奇,也没把他当外人,直接问道:“你所为何事而来?”   孙竹蕴虽不知道陛下要召他做驸马,毕竟没人对他说过,但隐隐之间,他是有所感触的。他是个活一天,算一天的人,很能知足。他也很喜欢赵宗宁,既然陛下都有这个想法,他自会坦然接受。   因而陛下对他这般态度,他心中更明朗。但他今日进宫,并不为自己,而是——   “陛下,您可耳熟宝应县知县易渔?”   赵琮眉毛不觉一挑,怎么又是易渔?怎么连孙竹蕴都在提及此人?他看向孙竹蕴,示意他继续说。   孙竹蕴将他在公主府外碰到易渔的事儿说了出来:“当时学生觉着奇怪,陛下也知道,轻易无人往公主府外去的。学生当时正与小厮买书归来,便派他跟去看看。”   “他去了何处?”   “东大街上的佳兴茶楼,倒也未与人见面,只是自己独坐了许久。喝完茶,他便回家。学生觉着此事有些怪异,到底事关公主,怕有碍,便决定进宫禀于陛下。”   赵琮暗想,也不知道这个易渔又要干什么坏事。   他想了片刻,对孙竹蕴道:“你对宁宁很好。”   孙竹蕴立即愧不敢当地说:“陛下谬赞。”   “朕赞你,便是你值得。这事儿,朕知道了。你也莫要担忧,朕会派人去查探此时,也不要告诉宁宁。”   孙竹蕴一一应下,赵琮很满意,叫福禄带他去福宁殿拿点心:“都是宁宁喜爱吃的,你带些回去。若是宁宁问为何进宫,你便说朕有事传你。”   “是。”孙竹蕴说完了事,不久留,回身就走。   他走后,赵琮想了片刻,叫福禄令邵宜派人盯紧了易渔。   从前真不觉得易渔是个人物,尽管有所提防。   如今倒好,此人越来越过分。   而刚盯上易渔没几日,这人身上果然又出了大事。   “当真?”赵琮问邵宜。   邵宜点头:“他家是扬州富商,海上生意做得很大。这回他家商船被劫,死伤无数。”   “是意外,还是——”   邵宜立即领悟,说道:“臣与陛下是一样的想头,这事发生得过于巧合,扬州一带的水域向来平静,几十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儿,怎的偏偏给他家碰上了?偏偏劫了商船之后,那些人也不要财物,倒被其他人家捡了漏。但臣无能,至今还未查到具体的蹊跷。”   “这也不怪你,若是真有人刻意为之,你又如何提前知晓?只是既然知道此事,你便要派人去好好查探一番。易渔可恶,家人却无辜。的确是刻意为之的话,此人有能力办成这样的事,才真正叫人忌惮。”   “臣知道!”   “易渔可知此事?”   “他尚不知。咱们的人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的,不过估计也就这几天,易渔将会知晓。”   “到时看他如何行事,朕是不会放他离开东京城的。”   邵宜再点头,赵琮又与他商量片刻,吩咐他许多事。   邵宜进宫没多久,赵世碂也在礼院外的马车内见了自己的人。   “收尾可收得干净?”赵世碂懒洋洋问道。   “郎君您放心吧!”   “他家的货物如何?”   “都被人给分了去,那个赵廷,他眼红旁人做生意发财,也买了艘船,跟着搜刮不少。”   赵世碂不屑:“陛下已经派人去捉他回来,叫他再得意几日便是。”   “可要现在就叫易渔知道?”   “等等吧,这些日子京中忙得很,先别生事儿。待易渔家中的消息传来,科考一事正好到了尾声,也好办事。”   “是。”   “他回扬州时,你们——”   “郎君放心,属下明白,洇墨姐姐都跟我说了。到时候若是穆叔找到那位秀才,我便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赵世碂满意点头,也没忘叮嘱:“若是没找着,你们也是会审人的,只要搞到他的药剂方子,照样可杀。”   “属下明白。”   三日之后,易渔得知家中商船被劫,人全死光,货物还被瓜分的事儿,大吃一惊。   他爹的管家亲自过来的,那样有能耐的一位老者,竟然老泪纵横:“二郎,咱们易家百年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郎君一听到这事儿,立马晕了过去。实在太过骇人!咱们易家商号闻名千里的,在海上,无论是谁都要让一让。却忽被打劫,人还死了个一干二净!二郎可不知,血红了一片!船上的人,都是咱家得力手下,培养多年,如今就——”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易渔咬牙道:“可报官?”   “报了,知州大人也派人去查了,可什么消息也没得着。”   易渔一拍桌子:“每年往他们府上送那么多银子,他们就这样办差?!”   “说到这事儿,二郎怕还不知道,知州大人又换了一位。先前盐场那事,原先的知州大人被下令处死,上任的知州大人不过代职,月初的时候,新的知州大人上任了,不再是代职,是个格外刚正的人,不愿收咱家礼,偷偷送去,也被扔了出来,可没脸的很。他一视同仁得很。”   易渔一愣,他就在东京城中,竟然不知道扬州知州换了人!   他辛苦考了状元又有何用?辛苦钻研得这一身本事有何用?   还不是只能窝在宝应县内整日干那工匠的活!好不容易留在京中,瞧起来似是好事,结果,他还是干着工匠的活!他怎么也走不进那个圈子,他即便家财万贯,即便熟读百书,更是状元,却还是个睁眼瞎!   管家又问:“郎君派小的过来,是想请二郎想想法子,京中可有关系可走?郎君也不求讨回失物,只求给个说法!到底是谁这般害咱们易家?!”   “新任知州既然如此刚正不阿,为何不好好查探?”   “知州大人倒是真的查了,就是什么也查不着!是以郎君才这样急,来者在暗,手段高明,咱们可如何是好啊?”   易渔伸手抓着木制把手,心中是屈辱,也是涛涛怒火。   他沉声道:“我先去打探一番。”   他是他们家中唯一的一个读书人,又是状元,还是个官儿,人人信他。他这么一说,管家松了口气。   可易渔又能查着什么。   开封府,天子脚下,陛下的态度,便是所有人的态度。   陛下对这位状元态度始终淡淡,众人对他自然也是淡淡,尤其他与宝宁公主又有那么一段话可说,无人敢接近他。   易渔根本找不着方向,思考片刻,决定回家一趟。   他亲自去找扬州知州,不信办不下这件事来!他们易家作为扬州首富,若连这样的事都查不出来,面子何在?往后,谁还把他们易家看在眼里?商人,商人,唯利是图。   他知道这个道理。   若与他们易家打交道,无利可图,谁还与他们打交道?   他们易家屹立不倒靠得也是与各方官员的紧密联系,若是这么一断,往后如何是好?   但是问题也来了。   他的上峰——暂时算是上峰,不放他回扬州。 第184章 “月亮倒是一样沉默。”   上峰倒不是刻意为难, 只是易渔的差事是陛下亲自定的, 谁敢这个时候放他回任上?   易渔私下里去送礼,上峰也毫不动容。   这些日子以来, 自己的前途未卜, 想做的事通通做不成, 凡事都要小心再小心,最为沮丧与烦闷的时候, 家中还出了这样大的事。易渔就是再镇定, 此时也没法继续镇定。   他易渔,再心思不纯, 到底还是记着家人的。更何况, 他苦心钻营这一切, 为自己没错,也更为家族。若是易家一脉在他手中脱离商户身份,他将是全家的功臣,后代世世都要仰仗他的。   他绝不能放下家中事不管。   念及他的宅子被烧, 陛下都特地叫他进宫宽抚。他思虑了半天, 进宫求见陛下。   赵琮猜到他是为了何事而来, 等他说明缘由,先是表示可惜,安抚了易渔一番。   易渔心中一定,以为此事可行。   谁料赵琮又道:“这事儿,朕记到心中,随后便派人亲自去扬州与知州共同处理, 定要将此事查清楚。若是有人刻意为之,朕也绝不轻饶。易家闻名江南,连朕也有所耳闻,就是京中铺子,也有许多出自易家,易家是商家典范,朕自会给个交代。”   “……多谢陛下。”易渔只能应下,思虑几息,又尝试着开口,“陛下,只是,下官担忧家中……”   “朕明白,唉。”赵琮叹气,“朕也想放你回扬州,只是你瞧,你负责的京中事务,才开了个头,如何离得了你?不过易大人放心,朕管了此事,就会一管到底。”   易渔赶紧道:“下官无有其他意思,只是——”   “你放心便是。”赵琮说着,又笑,“只怪这技术,整个大宋只有易大人懂,离不开易大人哪!”   这话说得似感慨,易渔却又觉着陛下有其他意思。   但是无论如何,陛下同上峰一样,是不会放他回扬州了。他心中不甘心,却也没法子,不敢再说话引得陛下不悦,只得沮丧出宫。   也幸好,陛下的确派人去扬州帮他处理此事,临行前还特地到他家中询问一番,带走了他的管家。   这让易渔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这些事情一打岔,易渔也忘了再去公主府的事,就是妹妹与赵世碂的事儿他也没精神去管。他沮丧的同时,也愈发觉着自己无能,深觉权利与身份的重要性。   只越是多事之秋,他越不敢轻举妄动。   他第不知第几回地后悔,不该回到开封来。   若还在扬州,新知州有他打点,家中事也有他盯着,万不会到如此地步。他未想到,有一天,他竟会这般想要回扬州老家。   易渔胆颤心惊的日子里,赵琮的人一一往扬州赶去。   赵世碂得知易渔留在了开封,心中觉得有些可惜。   事后,赵琮又再与他提起此人,将易渔家中的事告诉他,评价道:“上回被烧宅子,这回商船被劫,朕也不说那落井下石的话。但足以见得,易渔品格是真不好,否则何必惹得他人这般针对他?”   “针对?”   赵琮不屑:“寻常人家,谁愿意花这个心思?不是生意上的敌手,便是官场上的,总归与他人品差极有关。”   “陛下可还会派他回扬州?”   “当然不会,待科考结束,有了新人选,朕会重新任命宝应县知县。他不是想尽办法地留在开封府,也算如了他的愿。”说罢,赵琮低头继续看书。   赵世碂点头,心中想到,既然他们陛下已接手此事,他便到此为止。总归陛下对易渔也很不喜,就按易渔这个折腾法,日后少不了也是个“死”字。   他转而便与赵琮说起中秋与生辰的事来。   赵琮生辰礼的名字定了下来——瑞庆节。   如赵琮所说,喜庆的字无非就是那么些,赵琮几乎没管,都交由礼部去负责。这个名字还是赵世碂定的,前世的时候,赵世碂翻看过赵琮的手册,知道先帝原本是想给赵琮取名为“瑞”的,后来因赵琮本名为“宗宝”,有个“宗”字,到底给他取了“琮”。   这事儿别人似乎不知,只赵琮知道,并写了下来,赵世碂却一直记在心里。   赵世碂觉得“瑞”也是个好字,不如“琮”美,却足够祥瑞,正适合拿来当生辰礼的名字。   名字定下之后,立刻广告于天下。往后,只要赵琮还是皇帝,每年的瑞庆节都要放假三日,天下同乐。   广告于天下的同时,也要将此消息告知临近诸国,以及向宋朝称臣的各处。   开封府与辽国的上京离得较近,快马加鞭不过两三日,辽国皇宫内便得到了消息。辽国太后轻声哼道:“不过一个生辰而已,至于如此?”   她的哥哥笑道:“如今可不比当年,哪个不捧着赵琮?”   此话恰好戳到太后心中,她气道:“当年不也眼巴巴地讨好着咱们?”   “到底只是当年。”   太后更气:“都怪耶律钦没本事!连合约都谈不下来!”   “他没本事是真,大宋形势强也是真,完颜良看不上咱们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娘娘也无需担忧,完颜良可非善类,想要一口吃下,赵琮往后也没好日子过。”   太后不屑:“这才什么火候,就敢跟咱们争,还想要和我们一样的东西?你说,赵琮真能答应?”   “那就得看完颜良的本事了。”   “本宫厌恶极了完颜良此人,恨不得一箭射死他!”太后一拍桌子。   “娘娘可要慎重,您杀了他,舒坦了,他们女真打过来该如何是好?”   太后不平:“咱们难道连一个女真也打不过?”   “自是打得过,只是打完之后呢?两败俱伤,要赵琮在身后捡好处?”   “那你是个什么意思?”   “我倒觉得,与其与完颜良翻脸,不如与他们将关系修好。”   太后更气:“前些时候,完颜良亲自带人来犯我国,我白给了他那么多的牛羊,他转眼就去讨好赵琮,真正的白眼狼!要我与他修好?”   她的哥哥提醒道:“娘娘可别忘了,成年皇子可没死光呢。”   太后眼神一凝:“你是什么意思?”   “万一有哪个与完颜良联合起来,您该如何是好?”   太后再拍桌子:“我儿是大辽的皇帝!我是大辽的太后!谁敢挑衅我们母子,定要他生不如死!”   她的哥哥见她这个脾气,暗自摇头,耐下性子来又劝了她许久。到底将她劝得平息下来,并向赵琮发去贺信,再派人去东京送生辰礼。   其余国家也纷纷有礼往东京送来。   身在东京的赵琮还没收着,秋闱的结果已出,但榜还未放,礼院的官员们仍在做最后的审核。但中秋已来临,赵琮本来并未打算在宫中摆宴,但因魏郡王府至今被关一事,近来的宗室总是有些小心翼翼,赵琮到底于中秋前夜在宫中摆宴。   宫殿还是那座宫殿,装扮得依然好似月宫,人人却都有些心不在焉,也有些胆颤心惊。   吃到一半,赵琮便叫大家都到后头看灯去,省得强颜欢笑,他们不舒服,他看着也不舒服。   赵琮派赵世碂到后头去作陪,自己则是拉着妹妹回了福宁殿。   赵世碂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也没多问,尽职地去后苑陪众人赏月。   赵琮问赵宗宁的想法可有变。   赵宗宁摇头:“挺好的,我觉得孙竹蕴很好。”   “待朕生辰后,你再给朕一个确切的答复。若是确定了,朕再赏一个宅子给孙竹蕴。他若真当驸马,朕也不能叫他太寒酸,只可惜孙家什么也没了。”   “嗯。”赵宗宁虽应下,却还是有些蔫蔫的,靠在赵琮身上不说话。   赵琮劝道:“即便成亲,你还是朕的妹妹。”   “我知道……”   “明日朕要出去看灯会的,你可以将他也带出来一块儿玩,还有安娘。灯会漂亮,高兴些。”   “我会问他的。”   赵琮看他蔫蔫的模样,不舍地又道:“若你实在不喜欢,哥哥从来不逼你的。”   “没有,是我自己愿意的!”   赵琮抚慰地揽了揽她的肩膀。   赵宗宁没等宫宴结束,便离宫回家。   赵琮站在窗前,抬头看月亮。明明是个月圆之夜,因妹妹之故,却有些伤感。可细数起来,并无值得伤感的事儿,样样都顺心,也样样都顺利。   他在席上多喝了几杯,看了会儿月亮,赵世碂还未从后苑回来,到底躺到床上,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后苑中,到了差不多的时辰,宗室们一一辞别。   赵世碂将人都送走,正要回福宁殿,同样送各位王妃、夫人的钱月默叫住他:“十一郎君。”   “有何事?”赵世碂回头看她。   钱月默纠结了会儿,问道:“不知陛下何时下旨赐婚?”   “尚不知。”   “哦。”钱月默似是松了口气。   “不过快了,大约就这一两个月的事。”   钱月默的气又提了起来,但很快便又落了下去,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对赵世碂道:“我问问,想给公主做些荷包之类的物件,成亲时好赏人用。”   这些,赵世碂还是知道的。女子成亲时,总要亲手做些物件,拿来赏人的。但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大约是女使帮着做,钱月默倒好,好歹一介宫妃,还是宰相之女,竟然主动为赵宗宁做这些。   当真有些可怜。   钱月默自己却不觉得可怜,说着说着,反倒笑得更为真挚。   赵世碂话中有意:“公主可会感激你?”   钱月默并未明白,只是依然笑:“为公主解忧罢了。”钱月默说完要走,忽然又转身小声道,“还记得当年,十一郎君才十一岁,也是中秋,也是宫宴……”钱月默叹气,“唉,一切终究不同了。”   说着,钱月默便抬头望月亮。   赵世碂不禁也抬头看了眼,不由满含深意地说道:“月亮倒是一样沉默。”   钱月默似乎并未明白话中意思,只是一笑,福了福,扶着飘书的手走了。   赵世碂却还站在原地,依然抬头望着空中沉默的月亮。   他不觉也想起当年,当时钱月默留在福宁殿时,他真是绝望极了。尽管那时的他不知那是绝望,当年,他站在福宁殿的院中看着空中月亮,心中满是愤恨。   当时他不懂,后来他才知道,其实那个时候,他便将赵琮看成了自己所有。   赵世碂低头,与月亮一样沉默着往福宁殿走回,脑中一幕幕地回想起当年的中秋与赵琮的生辰。   到福宁殿后,赵琮已睡熟,他站在床边也不忍心叫醒。   站了片刻,他轻手轻脚地拿来笔墨纸张,就着床边的矮榻画起了睡梦中的赵琮来。   染陶绕过隔窗,正想进来问他是否要喝水,恰好看到这幅场景。   内室中仅留有两盏烛台,窗外是银白月光,交织着包围坐在床榻上的赵世碂,他低着头,只有半边脸被光染色,将他的侧面雕刻得更为锐利,却又因这点光而带着莫名的温柔。   染陶看了片刻,到底轻声转身走了出去。 第185章 放纵便放纵吧!   八月十五, 中秋当日, 城中再度开起了灯会。   不仅如此,赵琮还临时开放了一半的金明池, 供大家进去赏月、看灯、放灯。金明池中池水众多, 恰好供人在池水边放花灯。   赵琮与赵世碂等人从东华门出来, 顺着御街往外走,两侧全是花灯与小摊, 却又与上元节时不同。上元节时还是飘雪的时候, 此时却满城的桂花香,秋夜虽已渐凉, 却未凉透, 孩童们可以放心地奔来跑去, 就是小娘子们也能穿得更为窈窕。   他们并肩走路,也未骑马,一路上,见许多人拜月、贡月, 赵琮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有孩童撞上他, 他笑着一点也不气, 还扶住对方,叫他们小心。赵世碂知道他最喜欢看这些,尽管看他不时被撞,心中很不喜,倒也忍住没发作。   走到御街尽头,恰有桂花糕在卖, 香极了。   赵琮往小摊看去,赵世碂二话不说,立即上前去买,人挺多,还要排队。染陶上前,想要替他排,被赵世碂又劝了回来。染陶轻声笑道:“陛下,郎君要自己排。”   赵琮笑呵呵道:“他年纪小,让他排。”   染陶等人跟着笑出声来,赵世碂听到他们笑,不由也回头,看到赵琮笑得高兴,也跟着笑,这愈发惹得染陶等人觉着好笑。   场景愈发好笑,好在赵世碂排了一会儿便捧着糕走回来,他递给赵琮看:“是用竹筒蒸的,有竹香,更有桂花香。”   染陶道:“用竹筒蒸的呀,怪道这么香!”   “宗宝尝尝。”赵世碂在外也不好叫他“陛下”,恰好如了愿,叫了最喜欢的名儿,赵世碂将竹筒中的糕挑出来,递到赵琮嘴边。   染陶等人笑着捂嘴避开视线,赵琮早已习惯,毫不脸红,直接吃了赵世碂递到嘴边的桂花糕,惊讶道:“好吃极了。”   “果真?”赵世碂知道赵琮不重口腹之欲,难得见他这般。   “你快尝尝。”赵琮推推他,赵世碂二话不说,立刻就着赵琮咬过的地方再咬了口,的确十分好吃,他点头。   “再买些,等会儿给宁宁他们。”赵琮没忘了妹妹。   赵世碂点头,回身就要去买,被赵琮拉住:“叫福禄去买,咱们吃糕去。”   说罢,他便拉着赵世碂走到一旁人少的一个角落,伸手:“将糕给朕。”   赵世碂心中好笑,笑道:“烫得很,我掰开凉凉?”   赵琮点头,赵世碂接过染陶的帕子擦了擦手,去掰开桂花糕,里头还有芝麻与绵糖炒成的馅,掰开后愈发香甜。他将糕递给赵琮,赵琮毫不客气地吃到嘴中,点头,第二次夸赞:“好吃。”   赵世碂吹了吹手中另一块,再送到他嘴边:“凉了,能吃了。”   赵琮吃到嘴中,赵世碂继续吹,继续喂他,赵琮吃了会儿还道:“你也吃。”   “好。”赵世碂笑着自己也吃了一口。   染陶在一旁看着,又替他们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多看,索性远离几步,笑眯眯地与其他几个侍卫一同守着。   他们俩分吃糕,又着寻常衣服,站在角落里,倒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但也当真有人认出了他们俩,或者说是认出了赵世碂。易渝常在御街一带走动,只为偶遇赵世碂。这些日子以来,她已许久未见赵世碂,今日也不过碰运气,她又在这一带走动,也是运气好,被她看见了。   赵琮背对着她,身上还披着披风,易渝也看不出他是谁。   只是赵世碂长得太过高大,比赵琮高了怕是有一头,谁跟赵世碂站在一处都有些矮的,更何况赵琮的身子本就有些单薄,才是初秋便要着披风。易渝离得有些远,以为背对着她的人是位小娘子。她心中有些难受,尤其赵世碂即便离得远,动作却骗不了人,小心翼翼吹着糕,再喂到对方口中,这样的珍惜……她看着看着便低下头。   “三娘子?”她的女使不解。   易渝虽爱慕赵世碂,虽也宁愿做妾侍,到底只是少女心思,看到心上人与其他女子在一处,心中十分难受,也不愿上去打扰,她转身朝御街外走去,只是眼泪紧跟着就落了下来。   “三娘子您怎么了……”她的女使吓坏了。   易渝哭着摇头,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她的女使束手无策,一边朝另一位跟着出来的小厮使眼色,叫他去找他们郎君来。小厮二话不说就去找易渔。   易渔在其他地方与好友喝茶,听闻妹妹哭了,即便心中苦闷,也立刻赶来,将易渝拉到无人的巷中,焦心问道:“怎么好端端地哭了?”   易渝抽噎着用帕子捂住脸。   “你说。”易渔对她的女使道。   “婢子,也不知……”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伺候三娘子?!”   易渝哭着拿下帕子,对易渔道:“哥哥,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你倒是告诉哥哥啊,不管什么事,哥哥帮你解决。”   易渝哭着说道:“哥哥,十一郎君有心上人了。”   易渔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刚刚瞧见了,十一郎君喂那位小娘子吃糕,两人站在一处,相配得很。”   易渔沉默片刻,劝道:“没事儿,哥哥想办法,一定让你嫁给他。”   易渝摇头,依然哭着说道:“不,十一郎君有喜爱的人,我怎能横插其中?他会厌极了我的。”   易渔无奈,他怎么就有这么一个妹子。   既然喜欢,肯定是要抓在手里的,无论用什么法子。   易渔叫护卫送妹妹回家,自己又往街上走去。   他问清楚了妹妹是在哪处撞上的赵世碂,正要往那处去,却不防在街上碰到了宝宁公主。   宝宁公主虽是名人,却也不是人人都有面子见她,因而她走在街上,尽管人人看她美貌,看她衣饰华美,也无人知道她就是鼎鼎有名的宝宁公主。她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搀着一位小娘子,易渔不认识,不过见她与宝宁公主亲密的样子,能猜到怕是乐安县主。   本已打消的念头,再度在心中蹿起,到底要不要行那一步?   他犹豫着,站在灯架之后,看她们一行悠闲地看灯。   直到——   她们身后又停下一架马车,宝宁公主回头,一位女使从马车上下来。易渔眉心一跳,这不是钱淑妃的贴身宫女飘书?他在宫中见过。   他再看向马车内,钱淑妃是否就在其中?   宝宁公主与飘书不知说了些什么,转头也上了马车,不到一刻钟,她又从马车上下来,脸上不知为何带着几分不快。不快的宝宁公主,拉着乐安县主的手大步迅速离开了这里。   易渔眼珠子一转,顺着街边跟上了她们。   马车内,钱月默有些怔忪。   她给公主缝些荷包,公主却嫌她多事?   她的眼圈一红,也快哭了。飘书赶紧劝道:“娘子,您可别哭,回头咱们要与陛下汇合的。陛下瞧见您哭了,可如何是好?”   可是要如何才不能哭?   钱月默埋首在飘书怀中,直接哭了起来。   飘书连声劝她:“娘子,婢子先前没敢说。其实您本就不必讨好公主的,陛下向来敬重您,您又何必……”   钱月默却一点儿也没听进去。飘书不懂,谁都不懂,有时连她自己都不懂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好好的月圆之夜,娘子可别再哭了。”飘书心疼地给她擦眼泪,继续劝。   钱月默用帕子捂住自己的眼睛,难得没了仪态,倒在飘书身上,沉默无比。   她们这儿沉默着,赵琮与赵世碂一路走来却是高兴得很。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没有比看这片百姓们的欢乐而能让他更高兴的了。   走累了之后,他们上了马车,福禄赶着马车,带着他们将东西大街都逛了一圈,染陶想着买盏灯就能回宫去了。   赵琮却忽然道:“去金明池吧?”   金明池在城郊,今日是特殊情况,城门也不关,是为了叫百姓们更能乐在其中。   赵琮本来并无去金明池的打算,只是他玩出了兴致,忽然便不想就这样回去。染陶做安全考虑,有些犹豫,还想再劝劝。   赵琮已一锤定音:“去。”   染陶求救地看向赵世碂,指望他给劝劝。   赵世碂倒好,笑着直接拉开车帘,对福禄道:“去金明池。”   染陶叹气,好在随车跟着许多侍卫,倒不至于太不安全。赵琮临去前也没忘使人去找宝宁公主与钱淑妃,问她们可想去,若想去便赶紧跟上。   路上行得快,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到了金明池外。   虽在城郊,金明池倒是灯火通明,似乎比城中还热闹。赵琮被赵世碂从车上抱下来,还没站稳便往里头看去,远远便见水面上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桥头、树上,全都挂着各式花灯。   赵琮笑:“这才是月宫啊!”他说完便大步往里走去。   赵世碂乐呵呵地护在他身旁,生怕被人撞着,陪着他一同进去。   染陶与福禄面面相觑,无奈叹气,指望他们郎君劝陛下是没用了,两人竟一同胡闹上了!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是难得有。   秋闱平稳落幕,又是月圆佳节,过几日还是陛下的生辰,放纵便放纵吧! 第186章 妹妹发现啦   金明池只对百姓开放了一小半, 开放的是池水最为开阔的那部分。赵琮走上水桥, 回首四望,只见水面上全是花灯。流满灯火的金明池, 比夜空中的星河还要美, 他心中更高兴。   更何况, 金明池于他而言本就有不一样的意义。   当初他与赵世碂头一回……就是在这儿。   他顺着水边而走,看百姓们往水中放灯, 路遇不少年轻小娘子与郎君, 恰好有个郎君正给小娘子送了一盏锦鲤灯。赵琮眼睛一亮,走过他们后, 他不自觉地对赵世碂道:“今年元宵时, 朕也买了盏锦鲤灯的, 比他们的好看。”   他说罢,又道:“回去叫染陶拿给你看。”   赵世碂其实早已见过,他亲眼见赵琮是如何买下了那盏灯。   想到这事儿,赵世碂心中一堵, 他不由悄悄拉住赵琮的手, 小声道:“陛下, 明年上元节时,我们一起看灯。”   赵琮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那是自然。”   赵世碂正要笑,赵琮又道:“咱们还没一处给你过过生辰呢。”   赵世碂心中莫名有些苦涩,但他很快便敛去这股情绪,捏了捏赵琮的手, 小声道:“往后年年都要一起过的,陛下的生辰,我的生辰。”   赵琮反手握住他的手,笑着点头。   两人走了一会儿,看了许多人放灯,赵琮手痒痒,也想放灯。但他不愿与百姓们的放到一处,他会找不到自己那一盏的。   他拉紧赵世碂的手,小声道:“咱们到后头放灯去!”   赵世碂自是附议。   金明池都来了,其余的事儿不过是顺带,染陶听罢便立即吩咐侍卫先去后头开道,再吩咐其余宫女去准备花灯之物。   赵琮与赵世碂则一同坐在池水边的桥上,望着水面上晃晃悠悠的各式花灯与不时颤动的月亮。   等后头准备好后,他们来禀,赵琮拉上赵世碂就要往后头走。赵琮临时刹住,转身对染陶说:“派人去外头看看宝宁公主们来了没,若是来了,带到后头来一起放灯玩儿。”   “是。”染陶应下,转身去吩咐。   赵琮脚步轻快地带人往暂无人的后头走去。   宝宁公主也的确来了。   只是她来得过于急,且怪异的是,她一下马车,见到赵琮的侍卫时,说出的头一句话是:“钱淑妃可来了?”   侍卫一愣,正要回答,宝宁公主已经不耐烦地大步走了进去,澈夏紧随着她。   侍卫再往后看看,乐安县主没来,淑妃娘子也没来啊。   但染陶姐姐吩咐他们多等片刻,他们也不敢过早离去,继续在门口等着。   急急走进去的赵宗宁却是越走越急,澈夏劝道:“公主,您慢些啊!”   赵宗宁不仅走得急,脾气也十分急:“怎能慢?!”   “公主您到底听那人说了什么啊?”   赵宗宁脚步一凝,走得越发快。   说了什么?   那个陌生人说赵世碂与钱月默有私情!   她自然不信,可那人说得也对,他又何必要骗她?又有什么本事骗她?她的身边都是侍卫,一声令下,都能叫他即刻去死。   许多时候,越是不可能越是荒诞的事儿,越有可能是真的!   赵宗宁又想到还在洛阳时,有家中下人偷偷告诉她,夜里看到钱淑妃在外头哭,小郎君路过并安慰她,还单独与她说话的事。   当时赵宗宁并未当回事,这会儿却突然全都想了起来!   她想到钱月默主动给小十一做扇套,做荷包的事儿,虽说也给哥哥做了,但何必也给小十一也做?!这事本就很荒诞!她与小十一可是毫无关系!   她越想越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气。   但她快气疯了。   钱月默怎能做这样的事?   赵世碂又如何能做这样的事?!   她急急经过人多的水桥,经过五殿,正要再往后头他们所说的哥哥在的地方走去,却忽然停下脚步。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   澈夏只看一眼,立刻吓得跪到地上,不敢再看。   赵宗宁瞪大双眼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幕,嘴巴越张越大,直到有风经过,将她渐渐吹回神。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眼圈突然红了起来。   五殿离人群已经有些距离,虽也不是开放的地方,到底受远处灯光的影响,不至于十分暗。但也不是很明亮,独独带有一份幽静。   赵琮与赵世碂拉着手,本是想绕过五殿去后头的一排房舍。   走到五殿前时,恰好闻到桂花香。五殿前种了许多桂花,赵琮停下脚步,赵世碂“辣手摧花”了好些桂花枝下来,赵琮抱在怀里指使着他继续掰。   染陶等人原本还在陪着,后见他们俩越来越亲密,很有眼色地退到四角,隐进暗中不见。   赵琮顺势坐到桥栏上,抬头指导赵世碂往哪儿掰。   赵世碂低头一看,他坐在桥栏上,赶紧跳下来扶着他,生怕他掉下去。赵琮拿桂花枝逗他,拂了拂他的鼻子,笑问:“痒不痒?”   赵琮难得有这样活泼的时候,赵世碂随他闹,闹到一半才紧紧将他揽住,低头去吻他。   美景,美人,赵琮也揽住他,一同加深这个吻,人更美,景也更美。   更美的景使得更美的人沉醉其中。   他们的倒影一同斜斜照在无人看到的静默水面上。   如果没有听到任何异响的话,这将是最美的时候。   偏偏传来一阵响动。   两人自然而然地分开,赵世碂回身看过去。   清明月光下,万盏灯火前,赵宗宁流着眼泪,看着他们俩。   见已被发现,赵宗宁索性放下捂住嘴巴的手,抽着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哭,可是看到这一幕,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哭。   赵世碂叹气。   被发现了啊。   他并不怕被发现,只是公主殿下怎就哭得这样伤心呢。   赵世碂与赵宗宁遥遥相望的时候,赵琮望着右前方一片无人照看处,他眨了眨眼,微微低头,装作并未看到。果然有个黑影一闪而过,赵琮立即抬头,托月光太亮的福,捉住了对方的一截靛蓝衣角,衣角上的银丝线同样一闪而过。   赵琮反倒翘起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笑罢,他静静收起笑容,回身一同看向伤心流泪的妹妹。   “唉。”赵琮叹气,难哄啊。   易渔魂不守舍地从金明池跑出来,他的小厮在外头等他,见他出来,赶紧上前,询问道:“二郎,咱们可要回家?”   “回,回家?”易渔吓傻了,语不成句。   “您可放了花灯?”小厮不解。   “对,回,回家。快回家!”易渔拉住小厮的手臂,手上青筋爆出。他瞧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二郎,您,您别急,小的去赶车来。”   “我,我同你一道去!”易渔近乎疯狂地拽着小厮的手,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儿,他怕再晚一刻,他的命就没了!或者说,他的命迟早得没了。头一回,他慌神到如此地步。   易渔的新小厮很靠谱,赶上马车就往城中赶。   只是他们还未到城中,便有几匹马从身后追上,马上的人个个面容严肃,更快地往东京城中去,惊慌失措的易渔并未发现。   待易渔他们进城时,城门处突然多了许多护城侍卫。   今日是节庆,虽加了两成的守卫在城门处,但不过做做样子,出城的时候还未有人查,回来时却忽然查起来,易渔更慌。   也好在,对方掀了帘子仔细上下看他一眼,问了是谁,小厮自豪说道是宝应县知县易渔易大人之后,侍卫便痛快放行。   他们一走,搜查的侍卫就赶紧到城楼上汇报道:“大人,刚刚有个十分符合的人经过,靛蓝色衣衫,衣摆上绣有银丝线。”   “是谁?”   “宝应县知县易渔。”   对方点点头,赞道:“不错,继续查着,但凡是这样的人,不论年龄性别,全部记下来!”   “是!”侍卫得了夸赞,很是高兴,转身下楼继续尽职搜查。   金明池中,五殿中亮起了灯。   殿中十分安静,唯有女子的哭声,赵宗宁哭得很悲切,停都停不下来。   赵世碂抽出一块帕子递到她面前,赵宗宁将他的手用力打开,换个方向继续哭。   赵琮接过赵世碂手中的帕子,亲自起身,坐到赵宗宁身边给她擦眼泪。   赵宗宁原本也想打,见是自己的哥哥,不好拒绝,却又不想接受,哭得更为伤心。   “别哭了,哥哥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赵琮心疼道。   话匣子一旦有人开,便会源源不断。   赵宗宁逮住话头,哭着大声道:“为什么!这些都是为什么?!我是不是看错了?哥哥,我是不是看错了?”   赵琮柔声道:“你没看错。”   “他是小十一!他是男子!”   “他——”   赵宗宁打断他的话:“难怪上回我瞧见他跟哥哥睡在一张床上!”她气得抢过赵琮手中的帕子,砸向赵世碂,“你是不是逼哥哥?!是不是?”   赵琮无奈道:“朕是皇帝,他如何逼?”   “哥哥是不是因为他替你挡了一刀才如此?哥哥,他是你的侄儿啊,您怎能这样?”赵宗宁越哭越委屈,她真的觉得天快塌了。   赵琮心疼地搂住她,哄道:“行了,别哭了。”   赵宗宁“呜呜呜”地哭着,恨恨地看着赵世碂。   赵世碂开口:“我对陛下一片真心。”他看了眼赵琮,赵琮点头,他才继续道,“我并非赵氏血脉,我娘是被赵从德抢回郡王府的,这事儿,你也知道的。”   “啊?”赵宗宁哭到一半停住了,疑惑地问,“你不是赵氏血脉?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是陛下的侄儿,也不是你的侄儿。”   “……”赵宗宁愣愣地看着他。   “是以,我们并不违伦常。你放心。”   赵宗宁吸了吸鼻子,忽然觉着自己被说动了,但她很快回过神,怒道:“即便你与我们没有血亲关系,你也配不上哥哥!!”   “……”赵世碂无言以对。   赵琮将她拉回来,继续抱住,哄道:“行了,别哭了,回头眼睛要肿了。”   哥哥的怀抱过于温暖,赵宗宁回身埋到他怀中,哭得好似天已塌了一半:“哥哥你为何要跟他好?他满肚子的坏水啊!他骗你,你不记得了?他最爱使苦肉计,你为何要跟他好!”   赵世碂也没想到,真相来临的这样一天,赵宗宁在意的竟然不是他的身份与他是男子,在意的竟然是他满肚子的坏水……   赵琮也没想到,本该是个悲伤与忧伤的时刻,听着妹妹这些话,他忽然好想笑。   他将视线移向赵世碂,赵世碂面上是与他类似的神情。   两人对视片刻,一同笑了起来。   “你们还笑?!”早已忘了到底为何事而来的宝宁公主,发出惊天怒吼。   这个世道真是不能再好了! 第187章 “我放了灯啦!”   宝宁公主自小到大便不知规矩为何物, 自然, 身为皇家女儿,她自有贵气与威仪。只是无论是她的父亲, 还是她的哥哥, 从未将她当作寻常女娘对待。宝宁公主几乎比全天下的女娘都要洒脱与干脆。   但——   这不代表, 当她知道她的哥哥与她的侄儿是一对时,她也能痛快且平静接受。   哦对, 是前侄儿, 那个侄子与他们毫无血缘关系。   即便毫无血缘关系,此事于她而言也太过冲击。她再洒脱, 再不顾规矩, 她也是女孩子, 更是个把她哥哥看得比谁都重要的女孩子。   赵琮与赵世碂一直在哄她,赵宗宁哭了很久,被哄得停止流泪后,似是平静了, 实际脑中更为混乱。其他令她烦恼的事情, 例如她要召驸马的事, 又例如那人胆大包天,竟然敢跟她说小十一与钱月默有私情,又或者小十一与钱月默的确有私情,此事还待查探,等等。   这些事儿,她已统统抛到脑后, 她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她的哥哥跟她的侄子在一块儿了!   他们俩抱在一块儿亲!似男女那般!   她的哥哥啊!她最喜爱的哥哥!她那如谪仙般的哥哥!   她脑中晕乎得很,赵琮看她这般,也不再回宫,叫染陶将五殿收拾收拾,晚上三人便打算住在此处。   染陶尚不知所为何事,先带人准备。   他们虽少来,五殿一直都有人打扫,一应器具都是齐全的。赵琮拉着赵宗宁的手,到里头,继续哄劝着。赵世碂在一旁,本也在劝,只是一旦他开口,赵宗宁便用似有血海深仇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他心中好笑,倒也不气,只是不想再惹赵宗宁生气。   赵宗宁看他看烦了,拍他一把:“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赵世碂无辜地眨了眨眼。   赵宗宁看他这无辜的样儿,更气,还要伸手打他。   赵琮打圆场:“行了行了。”他朝赵世碂使眼色,赵世碂起身,“勉为其难”地说道:“既然公主不愿见我,我出去待会儿。”   “瞧你委屈的样子!!”这个份上还不忘装可怜,赵宗宁气坏了。   赵琮继续圆场:“都别吵,小十一先出去玩会儿。”   “公主,我先出去?”赵世碂还问。   赵宗宁再度红了眼圈,赵琮无言以对,瞪了赵世碂一眼:“你别逗她。”   赵宗宁越发气:“他敢逗我?!”   赵世碂暗笑,这才大步迈出去,还没走出内室,便听赵宗宁又哭出声来。   他脸上顿时露出更多笑容。   赵世碂走出殿门,便瞧见澈夏跪在地上直哆嗦。   显然是适才被吓得还没回过神来,染陶等人忙着收拾屋子也还没在意到她。赵世碂走到她跟前,蓦地多出一个人来,澈夏一惊,抬头看他。瞧清楚是他,澈夏吓得赶紧低头。   “这么怕做甚?”   “婢,婢子——”澈夏抖着说不出话来。   赵世碂轻松笑:“我又不会杀你。”   澈夏眼角一亮,哭道:“婢子知错。”   “你跟你们公主一样,平常厉害得很,天不怕地不怕,这才多大点儿事,就哭?”语气中居然还有几分宠溺。   澈夏想伸手擦眼泪,又不敢,低头抽抽着哭。   “成了,别哭了。你起来吧,你们公主一直在哭,等会儿怕是要你。”   “是,是。”澈夏应着,却还是不敢起身。   “起来啊。”赵世碂再道。   澈夏努力了会儿,颤抖着站起来,还待说话,赵世碂却已经抬脚走了。澈夏缓了半天,诧异地回身看去,他竟然都不叫她守好秘密?他竟然也不恐吓她?他甚至提也没提方才的事,还叫她去陪公主。   澈夏抬手擦了擦残泪,心道,这位郎君对她们公主是真不错。   她往后看去,已看不到他的身影,她一把擦了眼泪,终于不再抖,往里头走。   赵世碂的心情是真的好,是以即便与澈夏说话,他也能那样温柔。   他早就想让赵宗宁知道他与赵琮的关系,这是一种肯定,赵宗宁是赵琮唯一的家人。而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安心,他此刻心定得很,就连最后一丝担忧都没了。   赵琮不仅痛快承认,连一丝踌躇都没有。赵琮真的是无比地承认与肯定他。   于没有安全感的他而言,这便是最大的安全。   同时,于他而言,这也是一种炫耀。   往后赵宗宁这个小丫头总算知道,他在她哥哥心目中的地位不仅不低,反而是很高很高的!   赵世碂也觉得无比痛快。   他言笑晏晏,满身轻快,再度走回方才两人亲吻的桂花树下,坐在赵琮坐过的栏杆上,回身悠悠望向水面。五殿前的水面很平静,只着一身月光织成的纱衣,无人在此处放花灯,纱衣上没有点缀。   是身十分柔和,十分宁和的纱衣。   赵世碂看得出了神,直到有脚步声响起,他抬头看去,是两位小宫女,走到他跟前行礼道:“郎君,婢子们去后头取来了辰砂。”她们将手往前推,给他看手中物。   赵世碂点头。   他方才想与赵琮一同放花灯,赵琮要他在纸上画些什么,赵琮嫌弃黑色画像没有意思,便叫人去取辰砂。   “给我吧。”赵世碂伸手,里头还在哄着,还不知要哄到什么时候。这灯,他来放。   宫女将辰砂递给他,并在一旁陪他。   赵世碂就着宫女伸出的四只手摊开纸张,思虑半晌,画了一支桂花,再在花下写了两人的名字。   自然,赵琮写的是“赵宗宝”。   宫女们纷纷抬头,谁也不敢看。   赵世碂写好后,捻起纸,将毛笔递还给小宫女,晾了会儿,他将纸叠起来,放到早就备好的花灯中。宫女从地上拿起本就备着的蜡烛,赵世碂拿着花灯,亲手点亮灯。   今日金明池外,许多卖花灯的。   他们来得突然,也没有格外准备,灯也是从门口买来的,与百姓们是一样的花灯。赵世碂从栏杆上下来,伸手挡风护着灯,往一旁的水边走去。   这是要放灯了。   两位宫女的其中一位,欲言又止了半天,终究没敢说话。   她的同伴诧异地看她一眼,随后与她一同走到赵世碂身后,看赵世碂小心翼翼地弯腰,将灯放到水面上。   微风带起涟漪,月光织成的纱衣霎时便起了褶皱。   赵世碂单膝跪在岸边,仔细地看着静静飘在水面上的花灯,随着风缓慢往水中心飘去。   月光已足够温柔,水面也足够缱绻。   却都不如灯中那点光。   不远处依然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此处也依然悄无声息、暗无灯火。   但于赵世碂而言,那点光已足够。   这是独属于他与赵琮的中秋月衣。   直看到花灯飘到一座拱桥下,渐渐没入黑色阴影,赵世碂才缓缓起身,却还是不舍收回眼神。   赵世碂知道,花灯是纸做的,虽涂了油,却终会被水沾湿,也终会沉于水底。但这盏小小的灯,承载的是他的愿景,是赵琮的心意,更是他们俩的爱意。   即便沉到水底,祝福也已被月光接收。   月亮会祝福他们。   赵世碂不是迷信之人,更不是心思细腻之人。   但这一刻,他愿意相信这些民间的小传闻。   他背着手高高兴兴地回到殿中。   他身后的两位宫女停在殿外,其中一人拉着另一人的手,好奇问道:“适才,你可是有话要与郎君说?”   她踟蹰片刻,说道:“你可知道,花灯,要两人同放才成,否则不吉利。”   “你胡说什么?”   “我家乡有这传闻!况且你瞧,不远处百姓们放灯,都是男女同放的!”   “怎么个不吉利法?”   “这,这——”   “你还是别说了。”宫女怕怕地拍了拍心口,又道,“咱们陛下是陛下,是天子,自然不与寻常百姓作比,这些事儿不算数的!”   “对!”   话虽这么说,两人心中其实都有些毛毛的,她们快步走回当差的地方。   赵世碂回到五殿,赵琮还在轻声与赵宗宁说话。   赵宗宁背对着他,没看到他,赵琮朝他使眼色,再朝一旁点点头。   赵世碂立刻懂了,公主殿下还在气头上,他们陛下叫他到一旁的殿中歇歇先,别去刺激公主殿下。   赵世碂笑着点头,又无声道:“我放了灯啦!”   赵琮看懂了,笑得弯了眼,并点头。   赵宗宁抽噎着问:“什么时候在一块儿的?”   赵琮这才收回视线,柔声道:“在洛阳的时候。”   赵宗宁一怔,气道:“他晕过去那回?那是他使苦肉计!”   赵琮哭笑不得:“哪能这般说?”   赵世碂依然觉得好笑,听了会儿,赵宗宁快要回头了,他才移步侧殿。   哄了快一个时辰,赵宗宁才算真正平静下来,澈夏进来服侍她去洗脸。   赵琮静坐片刻,叫福禄。   福禄进来,行礼道:“陛下,什么事儿?”   赵琮想到夜色中一晃而过的身影,面上对着赵世碂才有的喜悦笑意不见了,声音中对着赵宗宁才有的柔和宽抚也不见了,而是平淡无波,面无表情地将那一闪而过的衣裳说详尽,交代他派人去守住城门,又道:“守城门的时候,金明池到城门这一路也撒网找着,以防他不敢回城。你回城中,派完这些事,再同邵宜说,朕命他看住易渔在京中所有的宅子,他在京中所有的亲人,只要是五服以内,全部看住,一个不许出京,东京城的城门都不能出。”   福禄也不多问,只应“是”。   赵琮再淡声道:“你再去一趟吏部,随意找个郎中,叫他与易渔谈谈话。这些事儿都做得平淡一些,别太咋呼。”   福禄立即懂了,问道:“是叫易渔以为他得上峰赏识?”   “不错。”   “小的明白,可还有其余事?”   “暂无,城门处要继续搜索。你去吧,明日朝会暂且取消。”   “是!”福禄说罢,转身就走。   福禄并不知赵琮看到一闪而过的身影,但他知道,他们陛下是要办易渔了。就跟断头前的那顿饭似的,这是要给易渔上断头饭了!   “对了。”赵琮又叫住他。   “陛下?”   “到京中,打听清楚,乐安县主也好,淑妃娘子也好,今晚是否与不明之人有联络。无论有无,你都切莫声张,明日待朕回城中再论。”   “是。”   “去吧。”赵琮挥手。   福禄一走,赵琮揉了揉自己的手掌,眼睛看着地面,似在思考。   但赵宗宁已洗完脸与手走了出来,委屈叫他“哥哥”。   赵琮面上表情迅速置换,抬头温柔朝她看去,方才的一幕似是梦中。 第188章 “晨吉。”   睡了一夜, 再醒来的赵宗宁比之昨日又要镇定许多, 只是她还是顾不上其余事。她一醒来,赶忙穿上衣裳, 急急洗了脸, 头发来不及仔细打理, 便朝隔壁走去。   照样无人拦她,她匆匆撩开各式幔帘, 正要进内室, 赵世碂从里头出来,对她微笑道:“晨吉。”   “……”赵宗宁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指着赵世碂, 涨红着脸, “你不要脸!”   “是有点儿。”赵世碂点头赞同,若要脸,如何抱得宗宝归?   “你,你——”赵宗宁的伶牙俐齿完全失了作用。   她“你”了好一会儿, “你”不出下半句, 脸上只剩委屈。好在赵琮伸手撩开幔帐, 无奈看他们:“朕一醒,你们俩就闹。”   赵宗宁委屈:“我没闹!是他不要脸!”   赵世碂也委屈:“公主怎能这般说我?”   “你,这还不叫‘不要脸’?!”   眼看着又要吵,赵琮赶紧出声:“行了行了,你们俩都出去。”   “哥哥——”   “陛下——”   他们同时说出口,不甘心地互视一眼, 又道——   “我不出去——”   “我不出去——”   这回不仅同时,甚至是真正的异口同声。   赵琮无奈又好笑,捂眼说道:“都出去,别在这儿闹,朕头疼。”   赵宗宁犹豫片刻,“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她走出几步,回来拉着赵世碂的手,恶狠狠道:“你跟我一块儿出去!”   “……”   在内室作陪的染陶笑出声。   赵琮更是无奈摇头失笑。   他们用罢早膳便启程回城,赵宗宁与赵世碂拌了一路的嘴,他们俩原本是坐在马车里的,赵琮嫌烦,将他们俩都打发出去。两人骑在马上,直到进了城门,还在相互“攻击”。   赵琮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倒是好精神。   赵琮回宫还得见各位大臣、处理政事,赵宗宁也未非要跟着进宫,他们将她送到公主府外,赵宗宁再对赵世碂恶狠狠道:“明儿我就进宫,你等着!”她抽出手中软鞭,威胁示意。   “我在宫中等宝宁公主。”赵世碂悠悠说道。   “哼!”赵宗宁翻身下马,抬脚走进公主府。   赵世碂这才再度坐回马车中,赵琮睁眼,拿折扇轻敲他的脑袋:“以后不许逗她。”   “陛下,若不逗她,她不与我斗嘴,不知要气到什么时候呢。”   赵琮想想自家妹子那个性子,点头:“你说得倒也对。”他用折扇敲了敲车壁,“回吧。”   马车前行。   赵世碂也终于有空与他说昨晚放灯的事,两人说笑一路。   过了个圆满的中秋,京中也放了秋闱的榜。   几家欢喜几家愁。   榜上有名的欣喜过后,立即打起精神,继续挑灯夜读,为明年的春闱做准备。无名的,有失落返乡者,也有大醉酩酊者,众学子,众百态。   更有许多学子,纷纷送礼上门,找到从前的进士们,好问到些许经验。   易渔从前是状元,门口自是络绎不绝。   易渔也向来是个好交友的性子,偏偏这一回,他统统回绝,甚至告假不敢出门。他的小厮诧异极了,心中觉得将这些学子拒之门外很是可惜,可又不敢提建议。他刚起了个头,易渔便发起抖来。   小厮更为诧异,自从金明池回来,他们郎君便如此,这到底是为何?   还能是为何。   易渔看到了太过骇人的场景,吓坏了。   这种事儿,谁看到,谁便是杀头的命。   他只求自己并未被人发现,他自回来便反复在脑中回想当时场景,确认了一次又一次,当时的确没人在,也没人发现他!   可是做了亏心事,心中就是怕得很。   况且更令他慌神的是——   他未想到,高高在上的陛下,也有那一面!   陛下与十一郎君拥吻的地方,位置好,月光一览无余,能够清晰瞧见两人的侧面。陛下面上那似有若无的笑意,比月光还要清和。   陛下于他而言,比月宫仙人还要难以触及。   居然有人能与陛下这般接触!   那人还是赵世碂!   那人是男子啊!   那人甚至是陛下的侄儿啊!   他心中什么情绪都有,害怕、紧张,兴奋,甚至有嫉妒。   为何那人是赵世碂呢?   为何陛下会对那人有截然不同的一面?   种种情绪下,易渔辗转反侧,连着两个晚上都没睡好。   又是一夜睁眼到天明,他平躺在床上,沉默不语。他谎称生病,告假七天,上峰痛快准许。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调整心情。   他令小厮出去打听,得知京中毫无异样,陛下更是一点异样也无,与往日一样上朝见大臣,他心中升起一丝侥幸,陛下怕是真的没瞧见吧?   侥幸而忐忑着时,家中又有人上门。   这回小厮却不好再推脱回去,因为来的是比他们郎君品阶高的官员。   小厮老老实实进去回禀,易渔诧异:“你说是谁?”   “是吏部的朱大人,派人来请郎君去他们府上一见。”   易渔这样的人,将朝中关系摸得透透的,几乎同时,他就想起素未见过的朱大人是何人。朱大人任职于吏部,官品虽还不是十分的高,却是吏部尚书的门生,更是吏部尚书的亲信!常协助尚书大人负责官员回京述职一事,便是连官员职位的安排,他也是能说上话的!   如今,这位朱大人要见他?   他心中更为忐忑,也忽然升起一些期待。   他穿好衣裳,修饰仪容,去了一趟朱大人府上。   回来后,他再难掩惊喜。   朱大人的意思是,吏部尚书瞧他履历漂亮,又曾是状元,还因懂得一门技术受陛下喜爱,虽说他们也不知那技术具体是什么,却想给他升官儿!   易渔惊喜得手直抖。他也不再装病,或者说也不是装病,他这几日是真被吓得心慌气闷。但有这样的好事,他的身子立刻好了起来,心情开阔,即便已有一日没有好好用饭,也觉着浑身都是力气。   他觉得陛下果然没瞧见他!   福大命大。   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福,这不就来了?   他换上官服,立即往衙门去,临去前眼中一闪,将小厮叫到跟前问道:“那人,如何?”   小厮的眼睛也一闪:“二郎您放心,已经——”小厮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易渔放心地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做得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你好好跟着我,日后我给你娶我妹妹的贴身女使。”   小厮立即跪到地上,拜谢他。   易渔意气风发地抬脚往外走。他走后,他的小厮直起身子,舒出一口气,擦了擦满额头的汗。他站起来,想喝杯凉茶,却又不敢,最终喝了易渔喝过的那杯,他再舒一口气。   若不是家中穷,被卖到这儿,谁愿意做这位郎君的小厮?连杯水也不敢喝,他是小厮,贴身伺候易渔的。易渔不爱用女使,夜里也是由他守夜。有回易渔说梦话,都被他给听着了!   原先的长风,是被易渔亲手给毒死的!!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也下得了这样的毒手,更遑论他这般半路买来的?上回,扬州老家的管家来,还说他运道好。恰好是他们郎君在京中,手边无人可用才买了他来,若是在扬州,家中那么多下人,哪里有他的份。   他真是谢谢管家了,他宁可去劈柴干粗活呢!   小厮叹了口气。   公主府中,赵宗宁心中还烦闷着,可是这事儿又不好跟孙竹蕴说。   她只能跟澈夏念叨,澈夏劝了她几句,又把赵世碂在殿外说的话告诉她,劝道:“公主,郎君是真的关心您的。”   赵宗宁也并非不知好歹的人,闻言沉默片刻,再哼道:“太过便宜他!”   澈夏笑笑,知道她这是消气了。   赵宗宁想要完全接受,暂时还不可能,但她的确也不是十分排斥。这会儿松了口气,她又想到昨夜的陌生人,当时她从钱月默的马车上下来,心绪正不佳,恰好赵叔安的嫂嫂来找她。虽没明说,听话音是要给赵叔安相夫婿的,趁着佳节,双方互看一眼,赵宗宁也不好打扰。   她带着澈夏在街上随意绕转,正要买个灯,就有人凑到她跟前说有事要告诉她。   她身边的便衣侍卫们立刻就要上来,那人抓紧时间小声道:“是关于十一郎君与淑妃的事!”   两人都是她在意的,她皱眉,立刻抬手,侍卫们止步。   澈夏拎起那人,将他带到不远处的小巷内,叫他说,他说了个一干二净。   当时,赵宗宁怒上心头,凡事总要有个起头,才能叫人说。若那俩人真无辜,谁会说他们?恰好侍卫来报,陛下与赵世碂都去金明池,叫她与钱月默也去,她想当面问个清楚,便有了后来那一幕。   这会儿,她冷静下来,越想越不对劲,她不由道:“你说昨晚那人,到底是何目的?”   “婢子也不知,按理来说,陛下与郎君这般——”   赵宗宁点头,她信哥哥与小十一都没骗她,她没有喜爱过谁,但哥哥与小十一之间的情意骗不了人,便是她也能感受到。哥哥与小十一没骗她,便是那个陌生人骗她,那人有何目的?   看起来不过寻常人,只恨她当时心急,竟忘了叫人去逮那人!   她想到这儿,急急开口:“快去叫人将那人找到!不管什么目的,本公主总要查到!”   “是!”澈夏回身要走。   “慢着。”   “公主?”   赵宗宁有些不自在地问:“淑妃昨儿没去金明池?”   “婢子一直跟公主在一块儿,也不知,不过昨晚未见她,想必是没去的。”说到钱月默,澈夏想了想,又道,“公主,其实淑妃娘子又有什么错呢?您又何必——”   赵宗宁虽是公主脾气,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且很能听得下去话,澈夏才敢说这些。   赵宗宁不高兴道:“我是没人给我做那些东西了?她非要巴巴地给我做!她是不是故意的?我哪敢叫淑妃做这些!若是被外人知道,就要说我骄纵!又得说哥哥过度偏袒我!”   “公主……”   赵宗宁也不知自己为何有些古怪,昨夜,钱月默满含喜意地叫她放心,说给她做了哪些哪些,还说为她成亲做了哪些准备。按理来说,她没有母亲,也没有女性长辈指导,有人替她打点这些,她该高兴才是。钱月默算她半个嫂嫂,也理应为她打点,可是她很生气。   但她知道钱月默是一片好心,到底说道:“你派人往宫中说一声,我明早进宫见哥哥。”   “是。”   “还有——”   “嗯?”   赵宗宁更不自在,但到底说道:“往雪琉阁去一趟吧,你亲自去。”   澈夏笑着应下:“是。”   “她穿鲜亮颜色的衣裳其实还挺好看的,我的布料多得是,你,你带些给她吧。”   “是,公主——”澈夏心里有数,笑眯眯地回身走了。 第189章 陛下厌恶贪污受贿啊。   未等到赵宗宁进宫, 邵宜已在崇政殿向赵琮回禀调查的结果, 先说了宝宁公主一事。   赵琮听罢,皱眉问:“就没人去阻止?”   “侍卫要上去阻拦,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被公主给拦下了, 随后将那人带到邻近小巷中说话,说了会儿公主便上马车往金明池去了。”   “那人何在?”赵琮冷笑, “不会已经死了吧?”   “陛下英明。”邵宜继续道, “本该死了,下手之人心软, 只在他颈间抹了一刀, 却未致死。”   这话说得有些意思, 赵琮看他:“是谁派他去接近公主?”   赵琮虽这么问,心中却已有答案。   果然——   “是易渔。”   赵琮笑了:“这人有点意思。”   邵宜低头,也不说话。   “你说清楚。”   邵宜拱了拱手,说道:“此人, 臣已抓到, 他受不住酷刑, 全招了。放他一命的人,是易渔的小厮,说是看他可怜,偷偷放他一命,叫他赶紧离开开封府。”   “他与公主说了些什么?”赵琮见他说不到重点,再问一遍。   邵宜犹豫片刻, 应道:“他说十一郎君与淑妃娘子有私情。”   赵琮再笑。   只是这笑声愈发寒凉,直凉到心底,再蹿至脑中。   邵宜立刻跪到地上。   赵琮手搭着矮桌,沉默不语,加起来活了这么多年,他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不自量力之人。易渔这人,文采有,心眼也有,财富更是有,他做什么不好?偏偏要专做自不量力之事?   自不量力本也无碍,可易渔偏偏跟他自不量力,当他赵琮,当这天子是随便任人哄的?   易渔是聪明,仅见过几回,便能看出赵宗宁性子急,听到这样的事怕是也不来及仔细考虑就要追究个答案出来的。可是易渔也实在恶心,连赵宗宁都敢利用。   这般一说,他想到当初的于大人,他问道:“你可还记得当时的于大人?与小十一同一个屋子当差的那位。”   “记得,当时臣还去调查了此人。于大人家世清白,为人小心谨慎,还真查不出任何差错来。陛下问过一次便忘了,这回臣顺带又是一查,易渔刚回开封没多久,曾邀请于大人去吃过好几回酒,那家酒楼,偏巧正是陈御史常爱去的那家。”   “易渔的心机全都用在这些事情上头了。”   邵宜点头赞同,脑袋瓜决定一切,易渔连环利用那么多人,若不深查,还真查不到他头上。   “陛下,易渔怕也有些慌,这回才会行得如此蠢。”   可不是蠢,竟敢派人拦宝宁公主。   赵琮再问:“昨儿在城门那处查得如何?”   “昨夜那般打扮的,共有三人,其中一位是女扮男装者,另两位——”   “有一个是易渔吧?”   “是!”   赵琮叹气。   不是因为无奈,也不是因为生气。   他只是忽然有些感慨。好牌打烂,说的就是易渔。   “连秀才这些日子可好?”   “好着呢,他带来的书几乎都卖光了。”邵宜笑着说,“易渔这些日子慌了神,否则怕是早能察觉到京中多了这么一个人。”   “改天,朕见这位连秀才一面。”   “臣会安排妥当。”   “易渔的那个小厮,你与之联络上,待朕见了连秀才——”赵琮只说一半。   邵宜却明白,见了连秀才,这位易状元也就到头了。   赵琮晚上回到福宁殿,没瞧见赵世碂,一问,他在侧殿呢。   赵琮也来不及换衣裳,直接就往侧殿去。没人拦他,他走进殿中,找了会儿没找着,便往书房走去,赵世碂果然在。   “干什么呢?”赵琮边走边问。   赵世碂实际在润色送给赵琮的画,但这暂时是要保密的,他轻手抽出下面的几张纸,盖住那张画像,笑道:“在练字儿。”   书桌上有许多书垒着,碍着了视线,赵琮还当真没瞧见这个小动作,走到书桌旁看他写的字,与自己的字迹一模一样。   赵世碂解释道:“刚进宫时,陛下教我的,想起来总要写一写。”   赵世碂这样在意他,赵琮心里头很高兴。他还拿起来认真看了会儿,说道:“果真还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朕的字写得实在有些一般,你的字才好看。”   赵琮的字有些过于端正,兴许每个人都是越没有什么,便会越惦记着什么,赵琮也不例外。他很喜欢赵世碂的字,狂妄中带着几分凛然,笔起时潇洒,落笔时又总能带回来,比他的字有意思多了。   他两辈子都不能随性而活,字也是如此。   而于赵世碂而言,同理,赵世碂认真道:“我更喜爱陛下的字。”   赵琮笑出声来,放下纸张,叫他一同去用晚膳。两人拉着手,往正殿走,边走边说话,赵世碂想要讨好赵宗宁,想送她些礼物,赵琮直接就笑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以静制动才好。你这么一送,加上先前你送的那些礼,她就要开始翻旧账了。”   赵世碂跟着笑,心中却道,定是要继续送礼的。赵宗宁其实很简单,对她好,她才会对你好。   “明日她要进宫的,你可离她远些,别又吵起来。正巧张榜之后,礼部事儿也多,你继续去帮着。”   赵世碂能察觉到,赵琮想要让他办正事儿了,不再放他混沌度日,他本想拒绝,可想了想,赵琮高兴就好。正巧他也得出宫去问问那位连姓秀才与易渔的事儿。去六部,便去吧。   他痛快应下。   用晚膳前,钱月默派人来送汤。   赵世碂见飘书面上高兴,打趣道:“今儿你们娘子怎的这般高兴?”   飘书心想,她们娘子能不高兴么?昨晚哭着回来的,今儿公主府的澈夏姐姐送了东西过来,立马打起精神,从床上起来,亲自洗手给陛下炖汤。但这话她不能说,她放下食盒,又从身后两位小宫女的手中接过一个小木盒,递到他面前,笑道:“娘子给陛下、十一郎君又做了两只荷包。”   赵世碂接过去,打开看了眼,又赞了几句。   飘书走后,赵世碂放下盒子,回身正要与赵琮说话,却见他盯着自己看,诧异道:“陛下?”   赵琮回神,笑着说:“用膳吧。”   “嗯。”赵世碂给他盛汤,赵琮望着赵世碂的手又渐渐出神。他想,易渔是脑子的哪处出了问题,连赵世碂与钱月默都要编排?   而且易渔不过小知县,又如何想到编排他们俩,定是宫中有人胡说八道。是谁胡说八道?还胡说八道地叫易渔给知道了。赵琮越想,越觉着易渔恶心。光想想这件事,都是对小十一的亵渎。   他暗暗将这破事甩出脑袋。   翌日,赵宗宁进宫后,也不来福宁殿,她还不想见赵世碂。她直接去的崇政殿,等赵琮下朝后,立即与他说陌生男子的事。   赵琮也没说真相,毕竟真相太过恶心,没必要叫妹妹知道。   他只说小十一与钱月默绝对清白,并问道:“你与小十一常吵架的,一时气恼他,也是理所当然,淑妃,你也不信?”   赵宗宁不语。   “朕可听说了,中秋那晚,你与她闹矛盾啦?”   赵宗宁不好意思道:“我能与她有何矛盾?”   “既没矛盾,你去雪琉阁找她说说话。”赵琮觉着钱月默在宫里也不容易,赵宗宁性子太急,与钱月默交好是好事。   赵宗宁还有些不大乐意。   赵琮索性道:“朕早上可派人去她那处说了,说你要去的。”   赵宗宁痛苦地“啊”了一声,她不是不想去,是她那日训斥了钱月默,她不好意思去。她也觉着有些对不住钱月默,但她拉不下脸面来。但哥哥有命,她到底还是去了。   赵琮觉得好笑极了,她走了,赵琮还在笑。   再说秋闱时作弊的那四人,这会儿榜已放,到了处理的时候。   在大宋,但凡参加科考的学生,向来是十人结为一保,若有一人作弊,是要连坐的。赵琮亲政后,将这个规定改了。   赵琮觉着这有些不太公平。   本来,科考为的就是公平,好叫寒门子弟还有些指望,也叫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读书的好处。作弊一事,有了这个心,旁人如何阻拦?作弊的心也是自己生的,不是他人撺掇。有作弊之心的人,还管他人的死活?   十年寒窗苦,不该为他人的错而葬送自己的前途。   但是改了这个规定,不代表要宽容对待作弊的人。实际上,赵琮对于作弊的人都是严惩不待的。   只是前头两次科考,录用的人数少,参考的人数也有限,并无人作弊。   这一回,正到了严厉惩罚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   赵琮下令四名作弊考生的家中,三代以内,五服之中,任何人都不得参与科考,四人杖刑五十,其中一位作弊最严重的,还被流放到了福建盐场去做役夫。这些都是书生,打了五十杖,人就已经不行了,更别提那位去福建的。   赵琮判得快,这事儿办得更快,就在开封府衙门里头打的,人人都能去看。   大家看得心“噗通噗通”直跳,都是些细皮嫩肉的书生,打完全部血淋淋。   围看的百姓中,有人说官家心狠的。   也有人不屑啐道:“人家老实坐在里头坐六天,绞尽脑汁地写,就他们想些歪门邪道,还不能打?这可是天子脚下,是开封府,他们也敢!叫我说,官家英明着呢!”   “就是!”有人附和,“先帝跟太祖那会儿,还连坐呢,惨不惨?这样的官家,你们还说!”   又有人反对,说到后头,差点没吵起来。   直到衙门里头的人看不下去了,派人出来,才制止了这些。   但经过这事儿,人人都知道,宫中官家果然是极厌恶作弊一事的。除此之外,无疑也给其余的考生敲了很响的一钟。   易渔这些日子倒是春风满面,他得吏部朱大人赏识,这两日都是跟在朱大人身后。   离陛下的生辰也就没几天了,朱大人带他去见各地的进奏官。   朱大人说道:“瑞庆节将到,各处地方上免不了要献上祥瑞,我带你去瞧瞧这些进奏官。”   易渔自然应下,心中更是觉得自己升官妥得很。   与各地进奏官说话时,有人向朱大人打听秋闱作弊一事。进奏官是各地置在京中的官员,这位进奏官是海州所置,恰巧他们海州也有人作弊,他就探探陛下的意思,好叫海州知州心中也有点数。   朱大人便将京中事好一通说,格外强调道:“陛下极其厌恶这些不平之事,你是知道的。”   “是是是,下官常在京中待,自是知道。”进奏官说罢,想给朱大人塞些礼。   朱大人正色:“陛下除了厌恶作弊之事,还厌恶什么,你难道不知?”   进奏官讪讪收手。   陛下厌恶贪污受贿啊。   易渔跟在他们身后,不敢多话,脑中却转得很快。 第190章 “十一郎君不想让我活,我就干脆死在他家门前!”   四名作弊的学生刚打过一轮, 开封府衙门前看热闹的百姓们还没都散尽呢, 城中又闹出一件大事来。   且这事发生在赵世碂的家,也就是如今的赵府门前。   打完作弊学生的次日, 破晓之时, 小摊贩担着扁担、赶着牛车来来回回, 整个街市初醒,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 衣衫褴褛地被位年轻小厮扶着, 跪在赵府门口,以一声嚎啕大哭正式开启了这一日。   赵府临近御街, 临近皇宫, 位子再好不过, 本就是个人多的地方。   赵世碂是陛下的侄儿,是下一任皇帝,是无数人想要攀附的存在。就在他的家门口,这么一哭, 立马吸引足了人来观看。   几乎同时, 赵府的门房与下人便闻声而出, 欲将人赶走。   老者却扒着地上石板,额头猛地叩地,留下一块血迹,他也不起身,只是哭着叠声求道“十一郎君放我一条活路”。   门房气急,但是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围来, 他害怕碍着他们郎君的面子,不敢动粗,尽量平静,叱道:“你这老头造的什么谣?!这可是大清早,过几日便是瑞庆节,东京城中哪里容得到你犯浑?!”   这句话点醒了一旁围观众人,正是了,陛下的瑞庆节近在眼前,这可是陛下的侄子,能有什么热闹可瞧?别瞧出事来,惹怒了陛下,他们都没好果子吃。   眼看着人群就要散,老者又是几顿猛磕头,地上的血迹越来越多。   门房气得叫人上去拖人,其他人见老头磕头磕成这样,命都不要了似的,觉着可怜,同情他,不禁又慢下脚步,还帮着质问门房,门房更气。正待此时,门内响起一道利索声音:“是谁敢在赵府门前撒野?!”   门房回头一看,大松一口气:“洇墨姑娘!”   洇墨走出门外,瞧见外头境况,眉头一挑,本就飞扬的眼角更是灵动,她似笑非笑地直接道:“赵府可是陛下亲自赏下的宅子,咱们郎君是魏郡王府的郎君,是陛下的侄儿。不管是什么事儿,只要与赵府相关,与咱们郎君相关,那便不是寻常事儿!大事有宗正寺,小事有魏郡王府,十分重要的事还有陛下!不知眼前这位老者,是看的哪处的面子,要来问我们郎君给个交代?更不知道,这位老者到底是何身份,竟有事与我们郎君相关?我们郎君可是常住宫中福宁殿的!”   洇墨这话说得再好懂不过,围观百姓一听,低头不敢再多话。   “既无事,就散了吧!”洇墨见如此,很满意,开口就想遣散众人。   门房心中佩服得很,心想,洇墨姑娘到底是洇墨姑娘。   洇墨并未将这些人当作一回事,若不是他们在门前太吵,她也不会亲自出来一趟。陛下生辰将近,她也不愿家中出事端。   说完这些,洇墨转身想回去。   老者却突然又凄厉出声喊道:“十一郎君不想让我活,我就干脆死在他家门前!”   这是威胁他们?   洇墨冷笑一声,回身想要再叱,那位方才还颤颤抖抖仿若大病的老人却忽然站起来,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一个用力就朝门前的石狮子撞去,撞得狮子与自己都是一身的血,老者僵硬的身子立即倒在地上,头上伤口不停流出血。眼看着不过瞬息之间,已是没了出气。   这也太过突然与迅速,所有人都吓到了,洇墨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道:“将他处理了去!”   门房急急回神,带上人就上去。   围观众人见他们动了,也纷纷醒神,原先他们还真不觉得有什么,可这老头竟然真的一头撞死了!可见是真有冤情的!立刻就有人上前,与门房等人拉扯。   拉扯对峙之间,陪在老头身边的年轻小厮大声哭着抬头,对门房道:“大人,你可还认得小的?”   门房听到这般称呼,身子一抖,不可置信地回身看他。   年轻人哭道:“那日小的上门送银子,大人与十一郎君都在的。十一郎君亲口叫大人您收了我们银子,你们既收了我们银子,为何不为我们办事?我们攒这些银子也不容易……”   洇墨犀利的视线立即投向门房,门房抖了抖嘴唇,气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赵府欺人太甚,收了我们辛苦攒的银子,说是要予我们老大人一个官职,却又不给,如今还逼得我们老大人自尽而亡!”   这些话语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有了这些话,当场的哄闹与质问便再也停不下来。   赵府门前彻底乱成一团。   宫中,赵琮刚下朝,他有些倦,昨日与小十一做了某些事……   朝会的时间很早,他下了朝,天才一点亮,他打了个哈欠,虽于形象有碍,但他实在有些困顿。他往崇政殿走去,眼睛半眯着,问道:“他可醒了?”   “适才有人来报,说是醒了,正要用早膳。”   赵琮伸手掩住,再打了个哈欠。   福禄不禁问道:“陛下您这样疲,不如回福宁殿与郎君一同用膳?用完后再补个觉吧?”   昨夜的确有些过……   赵琮也实在是打不起精神来,想了想,正要点头,路远从后头“蹬蹬蹬”地跑了过来,人还没到,就着急道:“陛下!”   福禄回身,皱眉道:“你怎的一点规矩也不知,宫道上胡乱跑——”   待他瞧见路远满脸的急躁,不知不觉便停了话语。   “陛下!出大事儿了!”路远来不及喘口气,扑到地上,头也不抬就着急说。   赵琮伸手擦去眼角因打哈欠流出的些许眼泪,仍有些不在意,问道:“什么大事儿?”   “有人在十一郎君家门口撞石狮而亡!流了满地的血,百姓们都在看着呢!”   赵琮的手一凝,低头看路远。   路远这时抬头,脸上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再道:“除此以外,死了那人的家人非说十一郎君收了他们家的银子,说许给他们官职,却没给,他们才来讨说法。这会儿赵府门口都被人给围满了!人人喊着要去开封府衙报官,还有说要去宗正寺的,更有说要来宫门口的!”   赵琮听罢,脸色立刻一冷,沉声道:“即刻叫邵宜与张眷进宫来见朕!”   “是!”福禄满脸严肃,回身就朝宫外跑。   赵琮则是转身往崇政殿走去,路远爬起来,擦了擦额上的汗,正要跟上,赵琮回身,说道:“你去福宁殿,想个法子叫你们郎君今天别出福宁殿。”   “是!”路远转身也跑。   赵琮面上倦容早已扫去,他带着其余人,沉沉往崇政殿去。   张眷是殿前司,与邵宜都来得快。   京中的事瞒不过他们,更何况是赵世碂家门口的事,其实陛下没派人去叫他们,他们也正准备进宫。他们进宫前,已将事情搞清楚,张眷也早已派人去赵府门口维持秩序,只是陛下向来亲民爱民,他们轻易不敢动手,既不动手,百姓们压根劝不走。   他也是有些束手无策,这会儿进宫也好讨个说法,他与邵宜差不多时候进宫,对视一眼,纷纷严肃往崇政殿走去。   赵琮听他们俩将事情说了个大概,便沉默不语。   这必然是有人要害小十一,知道他赵琮最讨厌什么,便来什么。他讨厌贪污腐败,更讨厌罔顾人命。这下子倒好,直接两个一起上,还买二赠一免费送了个“收钱买官”。   要说是谁害的,赵琮脑中莫名又想到一个人。   他看向邵宜,说道:“可查明白了后头是谁?”   邵宜拱手道:“陛下,臣进宫前,已派人去查探,稍后怕是就能有结果。”   “现在外头都是什么风声?”   张眷低头道:“都说要报官,还有说要,要——”   “要什么?”   “要搜赵府的……”   赵琮冷笑:“搜府?既然敢豁出一条命去陷害,怕是东西早就暗渡进了府中吧?搜府?只有朕才能下令搜府,他们本事大得很哪!”说罢,他又一拍桌子,气道,“要真有冤情,何不到登闻鼓院敲登闻鼓去?朕亲自见他,还他清白岂不更好?非要闹出这样的事儿来,想要胁迫谁?!”   张眷立即跪下,见陛下动怒,也不再敢说话。   听话音,陛下毫不怀疑十一郎君。也是,当年十一郎君“死”了的时候,陛下都疯魔了。甭说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十一郎君做的,就怕真是十一郎君干的,陛下也会包庇吧……张眷心中暗暗想。   “即刻将人赶走,那位带头闹事儿的,直接关押。”赵琮下命令。   “是。”张眷应下,也明白陛下的意思,是要一护到底的。   一行人纷纷出宫去处理。   晚上的时候,邵宜又进宫一趟,向赵琮禀报调查结果,背后之人果然是易渔。   赵琮气笑了,不由说道:“这人到底为的是什么?”   “臣也不知。”   “明日便安排朕见连秀才。”   “是。”   赵世碂一天没出福宁殿,也没人敢拿这些话去福宁殿说,洇墨倒是急得很,却进不了宫,赵世碂暂时还什么都不知道。   赵琮派人去宫外处理这事儿,原以为能轻松处理,因而虽气,倒也没有十分急迫。毕竟虽说闹出了人命,但只要镇压及时,必出不了事。赵琮足够相信赵世碂的人品,也是久居上位,并不把这些人看在眼中。   谁知道这事儿根本没完。   次日,不待他出宫去见连秀才,朝上就有人参赵世碂。   所参的事,无非就是宫外之事。   若仅是这般没根没据的事,也不至于被参这样,御史又参了其他的事。   秋闱时,作弊的学子言语上对陛下不敬,赵世碂却当作无事,并瞒下不报。御史们说,这是魏郡王府十一郎君心怀不轨。再加上魏郡王府至今还关着,很多事情向来都是连在一处爆发,御史牵了个头,朝中官员百态,有真正觉得赵世碂对陛下心存异心惦记皇位的,也有看赵世碂不爽的,纷纷出来附和御史。   到最后,满朝官员,竟有大半跪下请陛下严查此事,更请陛下下令搜府。   他们甚至把已没落的孙家与孙太后拿出来作比,说赵世碂与他们是一样的狼子野心。   事情真正地闹大了。   能瞒得了赵世碂一时,却瞒不了多时,垂拱殿闹成这般,赵世碂还是知道了。   大半官员跪在垂拱殿中,赵琮走也不是,不下令更不是。   文官地位高,到了赵琮亲政,才开始杀文官,但也是犯了大罪才杀,至今不过杀了两回。大宋文官自视甚高,向来以能面谏陛下为荣,这些都是能记进史书的。愈是这个时候,他们愈要表现,也愈发坚持。   赵琮望着坐下跪着的众人,眉头紧皱。   一时殿中陷入僵局,恰在这时,有人逆光从外头进来,朗声道:“去搜便是。”   赵琮抬头,赵世碂缓步走到座下,行礼道:“陛下,臣恳请陛下派人去搜赵府。” 第191章 “将易渔带走!”   赵世碂是个脑子很灵的人, 得知一切缘由之后, 来往垂拱殿的路上已经迅速将这个月的事情过了一遍,自然想到他那日恰好撞上来送礼的小厮。   怕是正是那个时候。   他笑, 终是他大意了。但也奇怪, 为何门房要与那位小厮拉扯, 不愿收礼?他不在家中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暂时来不及深思, 到垂拱殿门口, 他便听到众人的请愿。   他还是笑,只是已是冷笑。   若他是皇帝, 这些人但凡敢这样逼他, 有一个杀一个。   但是皇帝是赵琮。   他也知道赵琮不愿与这些官员为敌, 赵琮也没错,性子不同,处事风格自也不同。   他心中有些烦闷,他到底曾是掌控一切之人, 如此般被人随意左右也实在不痛快。   但他更不愿令赵琮为难, 一进殿中便请赵琮去搜他家。   他一点也不怕府中被搜, 不谈他赵世碂还没穷到连那点破银子都要贪,即便他真贪,他也有办法叫人搜不到。   但是赵琮却不松口。   一旦去搜,再清白也终将留下污点。   他与赵世碂对视,赵世碂讨好地对他笑,他心中更是闷闷地难受。   他闭了闭眼, 正要开口拒绝。   赵世碂撩开衣袍,跪下行了个礼,再道一遍:“陛下,请派人搜我的家,请陛下还我清白。”   一直沉默的惠郡王赵克律也出列,劝道:“陛下,搜罢,搜了便能还世碂清白。”   赵克律也是个老好人的性子,遇事只想平静解决,他见赵世碂这般大方,很信赵世碂。   惠郡王一开口,支持的也好,不支持的也罢,全部再求陛下下令搜府。   赵琮心中气,气自己不能护住小十一。   可看着殿中跪下的诸人,还有依然笑看着他的赵世碂,再气,也只能应下,他沉声道:“惠郡王带人去搜。”   反对的人立马不满意了,惠郡王带人去搜,不就是玩儿吗?!能搜出什么?!   赵琮冷笑:“说十一郎君的事该交由朕办,交由宗正寺办的人是你们,反对的却也是你们。朕愚昧,朕无知,朕与宗正寺卿惠郡王赵克律没资格办这事儿,你们倒是商量个具体的法子来教教朕?”   谁还敢再说话?   面谏是一回事,这是令人光荣的事。若是背上自不量力,想要教导陛下的名声,那就不光荣,而是要被问罪了。   赵琮起身,不待福禄开口,自己直接道:“散朝!”   他拂袖离去。   赵琮离开后,殿中“哄”地热闹开来,赵世碂却突然回身,望向众人,露出灿烂笑容。   本是很漂亮的笑容,热烈讨论的人却不禁觉得毛骨悚然,纷纷停下话语。   赵世碂的眼神很明晰地,在反对一派的那些人身上掠过,将每个人的脸都记在脑中,才又淡笑一声,也走出垂拱殿。   他也走后,殿中众人凉凉。   有人担心道:“十一郎君不会报复吧?”   “不,不会吧……”   立即又有硬气地叱道:“凡事以证据说话,若真的搜出东西,陛下也不能护他!”   “是是是——”   一行人纷纷散开,依次出殿。   赵克律出宫,即刻带人去搜赵府。   那天那位小厮送进府的礼盒中的确都是银子,但事发之后,洇墨已迅速找到并转移,赵克律自然什么也没搜着。有反对派不信,赵克律气笑,请开封府尹出面,再请刑部尚书到府,当面作证。   即便如此,也难消人们心中愤怒。   那天的血红得醒目,人人看在眼中。那日的话也凄厉而绝望,人人都是听在耳中的。   赵世碂的名声被好生坏了一回,甚至又有官员开始上奏,称赵世碂不够资格做继承人,请陛下再下旨废了他等等。   赵琮烦不胜烦,他本就最看重赵世碂的名声,而当他想到这些事情全部因小小一个易渔而起时,他便气得心肝肺都在烧。   他没再管这些事,急急出宫去见了连秀才。   他翻看了连秀才印制的多本书,确认了,果然是那门技术所印。赵琮也不再拖延,直接袒露身份,并称要重用连秀才。连秀才也是个妙人,仅仅怔了一会儿,便难以克制地笑出声来,一副终于撞上大运的模样。   心烦如赵琮,都被他逗笑了,并问他:“连先生想得如何?”   连秀才“哈哈”笑道:“草民不敢得陛下一声‘先生’,草民人生度世四十多载,有二十多载在科考,又有十载在做生意,做梦也没想到还能有这运道!”   “正是,从前你考不上官儿,朕给你官儿做,可好?”   “好好好!太好了!陛下,真是太好了!”   “连先生不如再细想一日?”   连秀才一拍大腿:“陛下给官儿我做!还想个甚啊?!”   这下连邵宜都不由笑出了声。   赵琮笑了会儿,收起笑容,再道:“朕还有件事要麻烦连先生。”   连秀才也正色,恭敬道:“陛下请讲!”   两人直说了一个时辰,赵琮将事情谈妥,派人将连秀才送走,他自己也回宫。   连秀才捡到这等好处,乐坏了,一到暂住的旅店,便叫小二送酒送肉上来。他好好吃了一顿,又喝了一顿。到他这个年纪,狂喜有之,但也能迅速冷静下来。他即便醉着,也带有几分清明。   因陛下与他已谈妥,赵琮也不怕再有人盯他,叫邵宜撤了那些在四周盯着连秀才的人,连秀才的住处终于没了掩藏。   穆扶也终于得以上门,要见他。   连秀才是做生意的,向来好客,立即请人上来。穆扶也是中年,声音平和,很和他性子,只是不知为何,这个穆扶话音里也总打听他的印刷术。这要平常,连秀才是要好好炫耀一番的。   但他刚与陛下达成协议,陛下有事交代他去做。   连秀才脑中迅速运转,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穆扶见他为人谨慎,心中也有数,知道怕是还要再上门一趟,也笑着岔开话题,聊起别的。   聊得好,才有下次。   近期,赵世碂是东京城内最爱讨论的人,且他的名声有损,赵琮这阵子也不好放他去礼部锻炼,便叫他在宫中修书。赵琮觉着对不住他,赵世碂发觉赵琮这般想,反而觉得对不住赵琮。   他真的是从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他的名声,那些人还没有资格说话。只要在赵琮眼中,他样样好就成。   他想出宫,奈何赵琮不放,甚至不许他见宫外的人,他反而有些郁闷,否则他定要亲自去查是哪个在背后害他。害他没什么,因为他被害而惹得赵琮焦躁、难过,那就是大罪。   赵宗宁也知道了这件事,自是十分相信他的。赵世碂别提多有钱了,他在杭州有许多许多的铺子,从前给她送首饰头面,十二式、三十六式的,全部都是十套十套地给她送啊!   上头镶的宝石,个顶个地大。   这样的赵世碂会贪那么点儿银子?   她觉得赵世碂有些倒霉,被小人这般污蔑。虽因他与哥哥的关系,她心中不喜,到底决定进宫看看赵世碂,她决心去安慰一番他。   赵世碂没想到因祸得福,这么一件小事,竟换来宝宁公主的“垂怜”。   赵宗宁进宫,先是将他讽刺一番,见他没反应,便气道:“你不是挺机灵的?这个时候倒老实!我瞧你心眼多得很,怎会被人害?”   赵世碂便叹气:“百密一疏。”   “那你待如何?不亲手报仇?”   赵世碂发愁:“你哥哥不让我出宫,怕我被人言论。其实不至于此。”   “哥哥是为你好!”赵宗宁先是拍他一把,随后又道,“不过的确如此,男子汉大丈夫,自己做的事便要自己收尾,自个受的罪也得自个报仇嘛!”   “那宝宁公主可愿帮我?”   “我可不帮你骗哥哥。”   赵世碂叹气,正经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有本事抓住害我的人。可在你哥哥眼中,我还是个孩子,他不放心让我出去。”   “你别不知好歹!哥哥喜欢你,才把你当做孩子。”   “是,陛下也喜欢你,也把你当作孩子。”   赵宗宁这下高兴了,说道:“不过的确如此,这种事儿,你做起来才方便。”她低头想了会儿,“我想个法子把你弄出宫,你去把谁害你的调查清楚,别叫哥哥这般烦闷了。”   赵世碂立即坐直,说道:“那就多谢宝宁公主了,改日奉上大礼。”   “哼!你可悠着点吧,别叫人又说你贪银子。”   赵世碂无奈笑:“他们送的那箱银子,连你的一副头面都买不来。”   “我知道,你呆!被人暗算,活该!”   “……”   本是临近瑞庆节,人人都高兴,却被易渔搞到如此地步,赵琮十分不高兴。   赵琮等人不高兴的时候,易渔却高兴得很。   易渔自考上状元至今已近六年,原本眼看升职无望,不料自己终于被上峰看上!也是有了这份底气,他才决心下手将赵世碂拖下马,赶紧解决了自己恐将要成驸马的事。如他所料,赵世碂的名声现在差得很。虽说他使人送的那盒银子并未被搜出,但人是活生生在他家门前撞死的,人人都知道的。   赵世碂也的确受了影响,他如今在吏部行走,跟的又是朱大人,是知道陛下打算放赵世碂到礼部的,现在却没了下文。   易渔很满意,只要这般下去,往后再寻个法子,总能把妹妹送到赵府上,虽说妹妹只能做妾室,但已是不容易,他既已做成此事,便能做成更多的事。这般,他也不必再当驸马,前途正是无量时。   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正在衙门里饮茶享受,外头侍卫进来找他:“易大人,朱大人要见你。”   易渔赶紧理好官服,去朱大人的屋子见他。   朱大人见他过来,一向满是笑容的脸上竟然是怒容。   易渔心中“咯噔”一声,却还是面含笑容地问道:“不知大人召下官前来有何事?”   “易大人哪,我是知道你有独门技术的。你也知道,也是因为这门技术,陛下才留你在开封,尚书大人才叫下官提拔你。”   “是,一切多亏尚书大人与大人。”   朱大人眉毛一敛:“那好,我问易大人,这门技术到底是你独创,还是——”   易渔大惊,立即道:“此门技术,是下官独创,整个大宋只有下官知道!”   “果真?”   “果真!”易渔说得很确定,连陛下都高看他一眼,也是因为这个,他极为自信。   朱大人再看他一眼,突然一拍高椅把手:“易大人!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敢骗本官!”   易渔见他发怒,心中一抖,却强撑着说:“大人,下官不知大人为何这般说。”   “你不知?你可知道今日有个秀才找到将作监付大人的门上举荐自己?”   “下官不知……”   “你可知那位秀才举荐的是什么?”   “不知……”   朱大人再一拍桌子:“他举荐的自己的一门技术,据付大人亲口所言,不偏不巧正是易大人的技术呢!”   易渔心一慌,立即道:“大人,这门技术,下官自十八岁研得起便……”   朱大人又拍桌子:“那位秀才十年前便开始研制此门技术了!人家有证据,你可有?!人家的书印得比你的还好!秀才还说,是你骗走了他的技术!人家这会儿上门讨公道来了!”朱大人直接起身,怒道,“易大人啊易大人,付大人对你可是失望得很!你也令本官失望得很!”   怎么冒出来个秀才?易渔脑袋有些晕,不由开口为自己辩驳:“大人,我也有证据!”   “那些证据,你留着去给陛下说罢!”朱大人拂袖,对外道,“将易渔带走!”   易渔懵懂状,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进来的侍卫给押了下去。   他怎么也没想明白,怎的好端端地出现一个秀才?!   那门技术,的确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他费了多少心力! 第192章 “求求十一郎君救救我的哥哥吧!”   易渔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人便被带进了开封府衙后头的大牢里。   他一身官服也还来不及脱, 只有头上帽子被摘了,就这般被侍卫从吏部衙门里拖拽了出去。他如今还只是宝应县知县, 身上穿的是靛蓝色官袍, 样式也较为简单, 是低品官员服饰,若要站在百官当中, 并不惹人眼。   但当他着这么一身, 被侍卫们从吏部衙门拽出来时,就很惹人眼了。   六大部在宫外的衙门, 建在同一条街上, 因有官衙在, 该街的风水向来被认为是极好的,街上不乏店铺,也向来多的是人。   易渔就这么被所有人看了个正着。   况且他当年是状元,还是当今圣上亲政后点的第一位状元, 又长得俊俏, 骑大马游街时也曾俘获过许多芳心, 城中本就有许多人认识他的。   这下好了,人们一看,也不消多问,自发便传了起来。   易渔的姐夫林长信就在开封府衙里当差,听闻抓了个状元进来,再一打听, 那不正是他的姨侄儿?他吓得赶紧去后头确认,他在府中当差多年,又是个老好人的脾气,守着牢门的侍卫认识他,也不与他为难,直接道:“刚刚被押进去的,据闻是开熹元年的状元哩!姓什么?仿佛是姓易的。”   林长信的腿一软,伸手就去解荷包,好声好气道:“可否让我进去看一眼?”   侍卫这才为难道:“林先生,不是我不给你瞧。只是这个状元似乎犯了大事儿,方才送人进来时,还有刑部的官员在呢,说是此事要交由陛下亲自过问的!这样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大人也不准咱们声张呢,你出去了,可也别轻易与人说。”   林长信一听,岂止是腿软,整个人差点儿没瘫下去。   侍卫赶紧扶住他,又叫两个人来帮忙,将他抬回前头衙门。   他这副满头大汗的模样,上峰索性放他假,请他家小厮来抬他回家。   林长信昏睡一场后醒来,看到妻子的第一眼,嘴中说的便是“大事不好”。   的确是大事不好。   易渔当初刚回开封时,之所以能留在这儿,靠的是将作监几位老大人的赏识。这会儿老大人们发觉,他们似乎被这位易大人骗了!老大人们性子刚直,气得胡子立马全都翘起来。   话不多说,以那位资历最深的付大人为首,几人进宫求见陛下。   此事就是赵琮命连秀才干的,他也知道付大人等人所为何事而来。但他也气这些人那些日子因易渔的事儿来逼他,更气这些人在赵世碂的那些事上没少施压,没说见。   付大人伸手拉住福禄,恳切道:“陛下恼了臣等,不愿见臣,臣知道。但这回真是有大事要向陛下禀报!臣也有罪要向陛下请!福大官再进去同陛下通传一声罢!”   其余几人附和:“当真是天大的事儿啊!”   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福禄心中是有数的,他也把戏做足了,才做出勉为其难的模样,进去再替他们通传。   通传三回过后,赵琮才允他们进去。   一进去,付大人等人便跪在地上,连声称自己不是,将易渔是如何骗去他人技术之事说清楚,再将连秀才是如何的人才告诉陛下,最后求陛下饶恕他们的无知,更请陛下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那位已被他们描述得格外厉害的连秀才。   连秀才的确是个人才。   他读书多年,却又有行商的本事,既儒雅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精明。且他多年考试不中,也毫不沮丧,但凡科考,还总要去各大州府凑热闹,是真正的心境开阔,又有见闻,年纪也刚刚好,有足够的稳重。   就连赵琮都不由被他逗笑,更遑论将作监这些醉心于学术实际心思纯粹的老古董们。   赵琮应下他们的话,他们更为感动。   他们倒不觉得易渔骗他们,是亵渎他们。他们只觉着易渔亵渎学术,求陛下立即严惩。   赵琮自是也应下,但也没有说立即严惩,毕竟,这场戏还没唱完。   即便还没唱完,却已足够令易家人恐慌。   林家夫妻慌得不成,他们俩性子平和,也不知遮拦,将此事告知易渝。易家妹子从小养在深闺,心思也是格外纯净,被吓了个正着。三个主子在家商议半天,也商议不出个章程来。   他们家银子多,商议到最后能想到的法子还是拿银子去开路,并迅速往扬州去送信,指望扬州那处也想想法子。毕竟京中官员众多,他们林家在此处甚也不是,实在是求不到人。   地方上,易家家大业大,总能攀上些关系。   这出没唱完的戏也足够令易渔恐慌,他在牢中,由最初的不解,到恐慌,再到冷静。可是冷静了没一会儿,他想到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穿着一身官服被押着出了吏部衙门,又进了开封府,这辈子仕途怕是已完,他又再度恐慌起来。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这个连秀才到底是个谁,竟要来害他!   他做过不少坏事儿,他不觉得做坏事就如何,自己有这个本事,想要出人头地,总要行一些他人不敢行的事。登上高位,总要踩过许多人的命。   即便他已在牢中,他也并不反思,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谁!   且他进了牢中,四周的牢房中并无人,仅他一人关着。除了最开始押进来时,根本不见其余侍卫、官员,更没人来审问他,也无人来扒他的官服。   牢中的日子,对辰光并无确切感触,易渔不知已是什么时辰,却觉得自己真正的度日如年。   其实易渔在牢中才不过关了一日而已。   经这回陷害赵世碂一事,赵琮当真是厌恶易渔厌恶得很,只想快些解决此人。   易渔被抓的第二日,朝中关于赵世碂的余温尚未过,依然有人请求陛下慎重考虑继承人的问题。至于易渔被抓的事儿,只在老百姓中引起讨论,高品官员还真不在意一个小知县被抓,更不至于将此事拿到朝堂上来问,虽然易渔懂得一门据说了不起的技术,但是无人声张,他们也不知具体是什么技术。   赵琮面无表情地听他们言论赵世碂的不是,座下官员见自己说了一通,陛下毫无反应,只好无奈地回到队列中。   福禄看了陛下一眼,便高声问道:“还有无要事启奏?”   看陛下这副样子,便知他今日心气不顺,座下众人也不想日日讨嫌,纷纷低头,只等着散朝。   正当此时,萧棠忽然出列:“臣有事要奏!”   众人精神一凛。   谁不知道萧棠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那日那样参赵世碂,几乎大半的官员都已出列,萧棠都不为所动,成为御史台唯二之一没有跟着下水的御史。为了这事儿,萧棠在御史台中,可没少被人背后说闲话。   萧棠依旧我行我素。   人人都知道,萧棠要么不说话,要说话大多数都是极为要紧的话!   而待众人听罢萧棠所说之话后,都有些遗憾。萧棠今儿说的事儿,倒也算是个事儿。毕竟曾经的状元,读书人的绝对代表,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亲手下毒残害贴身小厮!活生生的人命啊!但要说多大的事儿,真不算,这个易渔再是状元,如今也不过是个小知县而已。   赵琮听罢,眯了眯眼睛,懒懒道:“萧大人,此事可真?”   “陛下!千真万确!易渔新买的贴身小厮可以作证。”萧棠话音刚落,就有其余御史台的官员出列,出言讽道:“萧大人,你与这位易知县似乎是同年吧?那年,他是状元,你只是二甲第一名。”   萧棠回身看他:“王大人是何意思?”   “我可没意思,我又不认得这位易大人,若此事为真,他便是真恶毒。我只是好奇,陷害小厮这种事儿,算是极为私密的私事儿。萧大人是如何得知?你是攀在人家院墙上看了?”   队列中有人憋不住笑出声。   这阵子多有人看萧棠不爽,这些质疑倒也理所应当。   赵琮顺着他们,懒懒道:“王大人说的话倒也在理。”   王大人赶紧行了个礼:“多谢陛下夸赞!”   赵琮笑了笑,说道:“此事怕是真有误会……”   赵琮的话还未说完,陈御史忽然站了出来,大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该陈御史,便是当初被易渔设计的陈御史,也是对赵琮说赵世碂与钱月默有私情的陈御史。他这人刚正过了头,但凡行事,只信自己听到的与看到的,所以他是御史台中唯二中的另一个没有出言声讨赵世碂的人。   因为赵世碂被百官声讨的那件事,他没听过,也没看过。   但是听了萧棠这番话,他忽然对易渔此人的品性有了怀疑,只因萧棠是他很赏识的后辈,萧棠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看了五年。   陈御史直接将当日酒馆中的一事说出口,当然,他隐去了赵世碂与钱月默的事,只说他曾听到易渔背后讨论朝中官员是非。   也有人不屑:“这样妇人之事,陈大人怎的也拿到朝堂上来理论?”   赵琮继续作壁上观,点头,却还是不发表言论。   陈御史与萧棠,两个人,一个因为过分刚直,另一个因为过分受宠,都不得人心。这会儿陛下都沉默了,他们赶紧可了劲的声讨,易渔在他们口中反倒变成了可怜人。   将作监等人见易渔那等小人,竟被说成了可怜善良之人,纷纷忍不住,一同出列,索性将连秀才被偷了技术的事儿说出口。   哗——   这下可就是真的热闹了。   原来传闻中极为厉害的技术,是出自这个易知县之手哪!   原来这门技术,还是他给偷来的啊!   偷来还要给自己铺路?   原来这门技术,是这样的技术啊!   但还有人不信,这下连吏部的朱大人也出列,将关押易渔的缘由说了个清楚。   赵琮这时才叹气:“朕原本以为易大人是受了冤枉,只叫朱大人将易大人先关押,也不欲声张,后头朕再细细过问,谁料就发生了这许多事……”   付大人生怕陛下不信,赶紧又道:“陛下!此事紧急!陛下若是仍有困惑,可召连秀才当面问清楚!”   这样大的热闹,人人都爱看,而且这样的技术在手,当真是通天阶梯了,他们也想知道那位易渔到底是否真无辜,纷纷恳请陛下要求与连秀才当面对质。   连秀才就这般被带到了垂拱殿。   连秀才早就得了赵琮的话,自然知道该如何说。他初次进宫,一点儿也不怯场。他并不将自己往可怜了说,却把一通胡话说得比真的还要真,先说易渔要拿钱买走他的技术,隐去他的名字,他不愿,易渔便恐吓,威胁。再不肯,便直接杀了他的身边人,偷走了他的技术,他一一说出口。   赵琮满意地听着,这些话都是他教连秀才说的,但也仅是说了个大概,是连秀才组织得好。   赵琮也没觉着自己冤枉了易渔,邵宜调查了许多他的事,易渔经手的人命本就不少。   连秀才越说越多,赵琮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彻底没人敢再发言。   易渔不仅是状元,还是陛下亲政后点的第一位状元哪!   这是什么意义?   当初点了他当状元,陛下甚至亲手送了他四个字——开熹状元。   年号与状元并存,并送予他。开熹年间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状元,却只有他得了这四个字。   这是何等的荣耀与隆恩?   这样的一位状元,却做这样的事儿?偷人费尽心血的技术,毒害自己的贴身小厮,这些年还杀了这么多人,当真是拿血给自己铺路啊!   这更是对陛下的亵渎!   这下也不用人多说,光看陛下那样的脸色,朝中官员终于统一了一回,纷纷跪求陛下严惩宝应县知县易渔。   这一日的早朝,直从天黑开到了午时还未结束。   而赵世碂此时正在宫外。   赵宗宁说公主府中差了许多重要摆件,想去逛铺子买,却又找不着同伴,赵叔安家这阵子给她相夫婿呢。她特地进宫,求哥哥让赵世碂陪她去。赵琮不疑有他,见她终于愿意与赵世碂交好,况且又是去逛铺子,便允了。   赵世碂早早出了门,做了个样子便进了公主府,他转而就走公主府后门出去。   坐到元家茶楼中,他听着手下回禀这些日子的事。   听到易渔被抓时,他一愣:“为何?”   “外面一点儿风声不漏,还不知道呢。倒是听说林长信想要见一面易渔,守门的不让见,说这回是陛下要过问的大事。”   赵世碂拧眉,甚个事儿要保密成这般?   难不成赵琮的“调查易渔”的话是真的?赵琮还真调查了?调查了出了些什么?   他也未多待,听穆扶说连秀才为人谨慎,轻易不信他们。因紧急,他欲亲自去见一眼那位连秀才。   哪料他刚出元家茶楼没多久,还是在朱雀门附近,突然有位小娘子冲到他面前,跪下哭着便道:“求求十一郎君救救我的哥哥吧!” 第193章 “郎君都知道了。”   赵世碂有些懵。   他其实与女子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能打交道的都是些至亲或者至信。   寻常女子在他眼中, 跟个物件没有两样儿。他本来就是偷偷从公主府溜出来的,听她这样将他的称谓说出口, 顿时有些气, 可他又做不出当街打杀女娘的事儿来, 他警告轻瞄一眼,转身就要走。   谁料那小娘子突然伸手要抱他的腿。   这下不用赵世碂多说, 他身后的吉利立即叱道:“住手!”吉利即便是如今年纪, 还是又呆又憨,依然高又壮, 他才不管是男是女, 一脚就将那小娘子踹了出去。   吉利劲大, 小娘子嘴角立刻沁出一丝血来。   也幸好,时辰尚早,此处人还不多。   赵世碂转身就走,那位小娘子倒硬挺, 撑着竟要爬来。   她哀声道:“郎君, 求您看在我为您做的那些还算喜爱的荷包与衣裳的份儿上救救我哥哥吧——”她说得很吃力, 声音也小,却足够叫离得最近的赵世碂听到。且她刚说完,她的女使便找了来,一见这样,心疼哭道:“三娘子,您怎能这样啊!”上前就去抱她。   赵世碂原本真的走了, 听到这些话,他立刻想到曾经似乎有一天。他穿了身衣裳,赵宗宁夸好看,赵琮也夸好看,染陶特地问了料子,他还特地命人从南方运来。   按理说,他的衣裳都是宫中所制,宫中所制的衣裳服饰,赵琮与赵宗宁都该知道,不该那样夸赞,尤其赵宗宁还细问过。   此时听到这些,他的脑中迅速连成一条线。   他眼睛一眯,转身避到巷子中,对吉利道:“将那对主仆带来。”   “是!”吉利已被赵琮正式拨给了赵世碂,如今最听赵世碂的话。   在宫中,午时三刻,朝会终于散了。   早膳午膳都没用,人人饿得肚子咕咕叫,散了朝也不多话,埋头就朝外头走,不拘什么,赶紧吃上饭才是正事!   赵琮却还坐在高座上。   “陛下?”福禄出声。   赵琮回神,回身看了眼福禄,笑道:“尚未亲政时,每日闲散,更想着亲政后定要如何如何,也曾想过做一位名流千古的皇帝。如今亲政已六年,看起来事儿没少做,可朕为何总觉着其实什么也没做呢?”   “陛下……”   “唉。”赵琮叹气,“朕无碍。”   只是忽然有些失落。   就好像,散朝之后,大臣们不管身居何位,下意识最在意的还是肚中饥。可他肚中再饥,也总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分去他的心神。   福禄明白,心疼地点点头,也不多话。   这个世上,最懂赵琮的,除了赵世碂,便是福禄与染陶了。这样的时刻,赵琮的确更需要安静。   但赵琮也未安静太久,他伸手给福禄,扶着福禄站了起来。   那些大臣站了大半天,肚子饿,腿酸。他坐在这儿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身子还没大多数的大臣好呢。福禄半扶着他,想送他回福宁殿,朝后去崇政殿已成习惯,赵琮依然往崇政殿走去。   方才在朝上,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已得知易渔被抓进大牢的事,且他也已表明会亲自过问此事。   其实左不过一个“死”字,只是该如何让他死,还待考虑。   不过人已关了起来,赵琮便放心了。   他一路走,一路对福禄道:“稍后你便叫邵宜进宫,关于易渔的事儿,朕还有事要交代他。”   “是。”福禄应下,又问,“可需要将易渔移到其他地方?”   “不用,他不过一个知县,犯的罪再大也得关在开封府衙。只是依旧得将他单独关着,谁也不能见他,送饭菜给他的,也全部用耳聋口哑之人,除朕之外,谁也不能见他。”   易渔太聪明了,若是见了谁,谁知道他又能搞出什么来。   福禄依然应下,见赵琮疲累地半睁着眼,眼看崇政殿已到,便道:“陛下,即便不去福宁殿,您去内室中歇会儿吧?稍后饭菜送来,小的叫您醒。”   赵琮正要点头,外头路远又进来:“陛下,太原有信送来。”   赵琮迅速睁开眼,眼神恢复清明,朝他伸手:“给朕。”   从垂拱殿离开的官员们,到东华门口,按品阶,上马的上马,坐马车的坐马车,坐轿子的坐轿子,步行的步行,一一匆匆离去。   只是不管如何,都要从御街经过。   他们打御街经过,自然免不了要朝赵世碂家的宅子看一眼。那宅子是陛下亲自赏的,庄严自不必多少,光看那被人撞了一身血已洗净的石狮子也知道有多气派。只不知宅子里头是个什么模样。如今赵世碂日日被上奏的境况下,对于这样的宅子,欣羡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却还是毫无感触的人居多。   大多数人瞄了一眼,便赶紧往家,往饭馆赶。   到底是吃饭最要紧。   其中,钱商与黄疏的轿子排在最前头,眼看着就要绕过御街,拐弯上大街,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钱相公、黄相公请留步!”   大家好奇回头看去。   是陛下跟前的路远路阁长。   路远小跑步,跑到钱商与黄疏的轿子之间,他们俩掀开轿帘。   路远拱手:“陛下请二位相公进宫。”   刚散了朝,才出宫又叫进宫,又出啥事了?人人这般想,却也没人敢问。钱商与黄疏更没问,应下,他们俩的轿子调了个头,再度往宫中赶去。   几道院墙之隔,赵世碂沉默地迈进自家大门的门槛。   门房久不见他回家,殷勤迎上,只是刚迎上,瞧见他们郎君面上的神情,脚步便是一顿。   门房是杭州来的,向来知道他们郎君若是笑得灿烂,便是要杀人了。   可眼下,郎君没笑,面上甚至很平静,他为何却这样怕呢……   门房腿抖,还是大着胆子笑道:“郎君,您回来了啊……”   赵世碂低头睨他一眼,未开口,而是抬脚往里走。门房一凛,立即跟上,小声问吉利:“大官,咱们郎君打哪处来啊?”   吉利理都没理,只跟着赵世碂往里走。   门房只好苦着一张脸,跟着走,心中只恨今儿洇墨姑娘不在家。可走着走着,他察觉出了不对劲,郎君不是往正院的方向走啊!且越走越怪异,待到赵世碂停在库房门口,门房心中又是一沉。   赵世碂却已经看到库房的门被换了。   库房本就是重要地方,当初宅子修缮后,他还特地来看过一次,检验了门与锁才放心。   方才,那位名为易渝的小娘子哭着求他救易渔一命,她不时哭,赵世碂听得云里雾里。还是她的女使口齿清晰,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赵世碂才知道,这几个月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他竟被这对兄妹玩弄至此!   易渝还以为他真喜爱她的东西,求他救易渔!   他防着且厌恶的人,竟然还与他有这样的关系!他听了易渝的话,便又派人去调查些许事情,他望着已换的门,面色越来越阴时,调查之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汗也来不及擦便道:“三郎!都查到了!”   吉利心想,怎的是“三郎”呢。但他也未多问,并很识趣地暂且退下去。   赵世碂回眸,沉声:“说。”   查得匆忙,再深入的也还不知,只是明面上的都查了出来。原来那日他撞上的陌生女子,也是此人,吉利送礼上门的那户人家,更是此人。前些日子,京中疯传他与那名女子之间关系暧昧,更传女子要做他的娘子,等等诸多事宜。   赵世碂越听,心中火便烧得越旺。   他深吸一口气,对门房道:“将库房打开。”   “小的没钥匙,在洇墨姑娘那儿……”   赵世碂被他这没眼色的样子气得更甚,另一人见状,赶紧上去,拿起身后的别着的大刀便砸,没几下,便将门砸烂。   门房一哆嗦,怎的跟陛下一个样儿,二话不说就砸库房门……   赵世碂踩着废了的门走进去,他心气格外不顺,看到箱子便抬脚踹,连连踹开几十口箱子,甚个名贵物件都有,甚至有些器皿因他这么一踹尽碎了。就是没有那位小娘子说的衣裳等物,按她所说,送了四个多月,该有好几箱子才是!   他踢翻了库房中的所有箱子,依然没见着。   他回头,阴沉着声音问道:“林府送来的衣裳料子呢?”   门房不仅腿抖,更是软。   他想真要完了,那些东西是陛下令人烧的,也是陛下不许他们说的。陛下的命令是皇令,他们只能从。可是郎君是主家,郎君杀人不眨眼,也不敢瞒。   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门房哭丧着脸,赵世碂就知道他果然有事瞒着,却又不愿意说。   赵世碂直接道:“砍了他的手。”   “是!”带刀的手下上前就要砍。   门房跪到地上,哭道:“郎君,不是小的刻意隐瞒,实是此事与陛下有关,陛下不许小的们说啊!”   一听竟与赵琮有关,赵世碂耐心全无,朝带刀手下挥手。   手下上前就举刀,门房吓道:“东西都被陛下给烧了!”   赵世碂再是一怔,想要知道得更清楚。   门房觉着自己已经说出了陛下,似乎也没什么好活的了,被陛下罚,与被郎君砍手,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他反倒心灰意冷起来,什么也再不愿说。   赵世碂见砍手已威胁不到他,也从来不是个好性子的人,他隐藏着的阴郁性子尽数出动,他冷声道:“拖出去杀了!”   门房软着身子被拉拽出去。   既然是被烧了,门房都知道是陛下烧的,家中其他人怕也知道,只是都瞒着他。赵世碂转身,下令将家中下人全都集中起来,一个一个问。   哪料门房被拖出去的时候,洇墨正从外头回来,见到此情,诧异道:“老李犯了何事?”   门房浑身无力,只凉凉道:“郎君都知道了。”   洇墨大惊,她心中也一直有个疙瘩。她拦住他们俩,将门房又带回正厅。   而赵世碂正等下人聚集,自然也在等着他们俩。 第194章 赵琮叹气:“朕要去趟太原。”   洇墨一见赵世碂的神色, 便知他的确是什么都知道了, 更明白他已是十分气。   洇墨跪下来,低头将罪都给认了下来, 又将事情说清楚。   赵世碂咬牙切齿:“是陛下来家中询问, 你才知道?”   洇墨面红:“是。”   “是陛下令人去砸库房?”   “是。”   “也是陛下亲口命人烧衣裳料子?”   “是。”   赵世碂恨得一掌便将高椅的木扶手给捏得变了形, 厅中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你可知那名女子是谁?”   洇墨心中十分愧疚, 却还硬撑着, 说道:“回三郎,是易渔一母同胞的妹子。”   赵世碂再忍不住, 伸手再拍手边高桌, 桌子上的果盘一震, 其中果子迅速落到地上,滚得满地都是。他一字一句道:“这种使唤个人便能知道的事儿,你等到陛下上门才知道?!”   “婢子有罪。”   “满东京城的人传她与我,你可知道?!”   “婢子知错。”洇墨伏跪在地上, 额头与手掌均贴地。   赵世碂站起身, 满腔怒意与憋屈难以发泄, 他一脚将身边的桌子踹出去,却还不够,一连踢了许多张高椅,直将厅中弄得一片狼藉。   厅外跪着的人不敢动,厅内跪着的人也不敢动。   洇墨十分忠心,也很为自己的过错而愧疚不堪, 见赵世碂气成这样。她悔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赵世碂毫不受触动,而对厅中其他两人道:“滚下去。”   带刀手下二话不说,拉着门房就跑。   洇墨哭着抬头,忏悔道:“郎君,都是婢子的错,婢子请郎君赐予一死。”   “死就够了?我什么性子,旁人不知,你不知?”   “郎君,娘子一直担忧您的婚姻大事,来开封前,交代婢子四处在意。婢子愚见,每回瞧见那林府送来的衣裳料子精致,手工活计针脚漂亮,便误以为对方是位知书达理的大户女娘,以为是段良缘,生怕冒犯对方,才会如此。”   赵世碂毫不为所动,冷着一张脸。   “都是婢子的过错,耽误了郎君的大事,后来经陛下提点,婢子知道她是——”   赵世碂却忽然打断她的话:“陛下说了些什么?”   洇墨一顿,泪水涟涟地看他。   赵世碂眸子无比黑,盯着她,再问一遍:“陛下那日来是何种神态?陛下又说了些什么?”   “陛下很气,婢子们不敢违抗郎君之令开库房,陛下身边的福大官直接带人去砸了库房,陛下又叫他们烧了所有的东西。陛下临走前,还说——”   “说什么?”   “说您是他的所有物。”   赵世碂面上冷意总算淡了几分。   洇墨不解看他,她琢磨了许久也没琢磨透那句话的意思。此话到底有何意义,盛怒中的郎君为何一听便暖了几分。   赵世碂背手,低头看她,一字一句道:“你虽打小便在我娘跟前伺候,更是陪我娘一路来到中原,陪她深陷魏郡王府,也看着我长大,却莫要以为我真不会动你。”   赵世碂说得平静极了,眸中却是死气沉沉的。   洇墨从他身上看到了杀意,她愣了好一会儿,不自觉地发抖,应声道:“婢子知道,婢子的命是娘子与三郎的。”   “而我的亲事,包括我娘,都做不了主。”   洇墨突然想到陛下的那句话,喃喃道:“那么——”   赵世碂翘起嘴角笑:“如陛下所说,我是他的。我的一切,唯有他能做主。”   洇墨似乎终于懂得了那句话。   但她还未回过神来,赵世碂已经起身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己下去领药吃。”   这药,洇墨向来知道,吃下后,要疼过七七四十九天才能作罢。   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洇墨却平静地跪下谢过赵世碂,随后便回身出去吃药。   赵世碂走到厅外,下令将所有人痛打五十大板。   他淡声道:“念在你们听陛下的话,免了你们死罪。”   人人心中忐忑,却也更为不解,这话到底是甚个意思,到底是夸他们,还是罚他们?   赵世碂不顺的心气,在听到洇墨那句“陛下说您是他的所有物”时,便全部顺了起来。   他虽不甘于自己被易家兄妹设计如此,更不愿被赵琮给提先知道了。   但赵琮却那样气,气得瞒着他来他家中烧衣裳,他不由又笑起来。   再大的事儿,都不是个事儿了。   他又将手下叫进来,交代该如何处理易家兄妹。   方才与易渝说话,他只问了衣裳料子的事,压根没给易渝机会说关于易渔的事儿。这会儿,他静下心来,首先问道:“为何易渔的妹妹要救他?易渔又作了甚个死?”   “这事儿,属下本就要禀告于郎君的,只是郎君这些日子都不出来。郎君,易渔被抓了!”   “被抓?”   “正是,缘由还不清,却是从吏部衙门直接被抓出去的!郎君您可不知道,就这几日,易渔风光得很,成日里头跟着吏部的朱大人,眼看着就要升官了,谁料就被抓进了开封府衙门。”   “那你们可有使人进去打探?”   “唉,这正是奇怪之处,谁也进不去。花多少银子都不成,说是陛下要亲自审问的。”   赵世碂皱眉,赵琮要亲自审问?   易渔做了甚个事,值得赵琮亲自审问?   他倒没觉着赵琮瞒他什么,朝中事多,哪能件件同他讲,挑出来告诉他的都是格外重要的事儿,易渔这样的人,显然还不够格。   赵世碂思索片刻,直接道:“不管什么缘由,他既敢这般对我,他就必须得死。既已经关进了大牢,他不是杀了自己的小厮?这可是死罪,叫人给传出去吧。”   “是,郎君您放心,易渔此次必死无疑。”   “我知道。”赵世碂却不高兴,易渔不是他亲手杀的,如何痛快?他还道,“还是得想个法子进开封府的大牢,无法亲自手刃他,到底不爽快。”   “是,属下自当尽力。”   赵世碂又想到易渔的妹子,他从来不是好心的人,相反心黑沉得很。易渝如何可怜,与他何干?易渝爱慕他,又与他何干?在他看来,易渝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儿,没比她那个哥哥好到哪儿去。易渝差点挑拨到他与赵琮之间的情意,也该以死谢罪。   他冷笑道:“哥哥逃过一劫,那就由妹妹来受这份罪吧。”   “是,属下明白。”   他这处勉强算是打点妥当,起身正要走,外头又急急走进来一人,着急道:“三郎,事情有变!”   “什么变化?”   “易渔这回可真是摊上大事儿了!”   赵世碂皱眉:“详细说来。”   散朝后,官员们都离开皇宫之后,易渔的事儿便渐渐传了开来。易渔也迅速取代赵世碂,成为如今被人讨论最多的人。   来禀报的人说得是无比畅快。   赵世碂听得却是有些不得力,首先,那位连秀才被陛下给找到了。其他人不知道,他可知道,连秀才与易渔从前压根就不认识,这一招怕是赵琮叫连秀才去做的。   其次,易渔杀了身边小厮的事儿,赵琮也已知道,并已拿来利用。   仅靠这两件事,易渔的死罪就难逃。   但赵世碂却不由变得更为受挫,赵琮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许多许多。   难怪上辈子,孙太后们一席人那么早就要杀了他。身子不好又如何,脑袋却是格外的聪慧,又真的生了一副玲珑心。   而赵琮这样厉害,他是真的没有什么能再帮到他。前世里头的那些事,自这一世赵琮十六岁生辰后,几乎再无同样的地方。   赵世碂本已起身,又坐回座中。   回禀之人诧异极了,想了想又道:“三郎,穆叔说了,连秀才,咱们怕是不好再联系了。”   赵世碂摇头:“无碍,本也是为陛下寻的此人,结果是一样的便成。”   “那三郎为何——易渔总归难逃一死。”结果也是一样的啊。   赵世碂如何将心中所想所出口?   不过他又迅速打起精神,他还有一份大礼要送赵琮。   毕竟如今这件事,虽能致易渔死,却也不过是易渔的品行恶毒而已,只与自己有关。他可是真的厌恶极了易家全家,这家人,心思全都不正。   “杜诚。”他说出一个名字。   “三郎?”   赵世碂平静道:“你们叫个人扮作易渔家中人去与他联系,请他出面帮易渔说项并求情。”   他立刻就懂了,杜诚揭发郑桥,戴罪立功,免了活罪,但也被革了功名,如今就在陛下亲耕的地方,终日与田地作伴,据闻过得很不错。这会儿,他们找人联络上他,杜诚这样胆小的人,怕是要立刻上报陛下的。   若是陛下知道,就连杜誉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盐场之事,都出自易渔之手,不仅是易渔要死啊。   他笑着拱手:“到底是三郎聪慧。”   赵世碂扯了扯嘴角,算计人的事,有什么高兴的。他如今也就算计算计人了。   他吩咐好后,起身回宫。   他一进宫门,就知道赵琮直到午时才散朝的事儿,便是此刻还在崇政殿见大臣,很是心疼。   赵琮的身子弱成那样,他是知道的,在殿中纹丝不动、保有威严地坐上一个上午,能不难受?他心中想着,赵琮的生辰过去之后,他便求赵琮放他去西南夷一趟吧,理由都是现成的,去抓赵从德回来。   一直有人往西南方向找寻赵从德,赵世碂的人更是早一步便等在了西南夷,据他们说,的确在广南一带发现了些许赵从德的行踪。只是赵从德当初逃脱,是被人计划好的,对方心思慎密,轻易不露行踪。   但他知道,赵从德一定会去西南夷。   他心中这般想着,大步走往崇政殿。   路上他遇到钱商与黄疏,互相见了礼。钱商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老狐狸样儿,黄疏倒是跟他聊得来,停下与他攀谈几句才放他走。   赵世碂走过他们,心中懊恼,今日事多,他忘了问及钱商之事。   也不知那几位与钱家儿子打交道的人可查探到了什么,这般想,他不由回身再看一眼。哪料钱商也回首看他,并又露出那抹高深莫测的笑。   他心中一突,不知赵琮私下见他们俩又说了甚么。   他收回视线,走得更快。   崇政殿中只有福禄陪着,赵琮正在内室中,赵世碂掀开竹帘进去时,恰好听到赵琮在说:“简单些,无需带那许多,挑重要的即可,也不久待。”   赵世碂大步走进去,不解问道:“陛下是要出门?”   赵琮瘫在榻上,抬头看他,眼睛一亮:“回来了?可买到什么?”   “陛下,你要去何处?”   赵琮叹气:“朕要去趟太原。” 第195章 就如必须要缠在一起的,他们俩的命运。   赵世碂听他说要去太原, 也不问缘由, 立刻道:“好,我陪陛下去。”   赵琮再叹气:“这回, 要累你在京中待着了。”   “为何?”   赵琮烦闷地将手中信递给他看。   信是杜誉寄来的, 交由亲信快马送到京中。   信中提及, 完颜良已与姜未搭上关系。前些日子,谢文睿来信, 说完颜良请求来开封当面恭贺大宋皇帝生辰之喜, 这些都是面子上的话,赵琮听过便罢, 自是拒绝。   他才懒得成日里接待这些人, 况且完颜良要真来, 肯定要打秋风,得带走不少好东西。他赵琮又不是那等钱多了就要往外撒的傻子。   赵琮一直与谢文睿有联系,知道自耶律钦回辽国后,完颜良这些日子还算老实, 倒是与辽国太后又有过几回摩擦。据谢文睿最近一次的来信所称, 完颜良再度问及何时与大宋签下合约。   赵琮原本还想再吊吊他的胃口, 好叫他知道老实。   哪料几日之后的这会儿,杜誉的信就来了。   完颜良明面上说要来恭贺他的生辰礼,实际上知道他赵琮并不会答应,反而暗地里却打算去太原与姜未会面!   杜誉有些本事,早就买通了姜未的身边人。即便这身边人说话是五分真、五分假,也有几分参考性。杜誉到底是曾经坐到大宋第一宰相的人, 门生众多。如今尽管被贬,依然还是一府知府,背后又有赵琮支持,他行事依然如当初为相时。   他得到确切情报,的确从女真有一拨人往太原赶来。   这拨人走得倒还算光明正大,一路上总要住店吃饭,他们也不避嫌,自称是要越过太原去夏国游历的。   杜誉不完全相信姜未的亲信,更不相信这些人的片面之词,更何况这群人,虽只着普通服饰,却不是普通人。临近太原,行踪清晰时,杜誉派人试探过,那些人身手十分好。   杜誉从未见过完颜良,或者说,除了谢文睿等几人,包括赵琮在内,都不知完颜良长得是如何相貌。再叫谢文睿画张画像递来已是来不及,杜誉并不能确认这些人中有完颜良。但试探时,他们隐隐护着中间几人。   这番话,与姜未身边人的话,倒对上了几分。   这样的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一面给谢文睿传信,一面将信传给赵琮。   赵世碂看罢信件,皱眉道:“陛下,姜未身边之人,说的话可信度终究不高,并无十分成算能够证明完颜良的确赶往太原。待谢文睿那处来了信再走也不迟。”   “杜誉此人是十分谨慎的,若是没有几分成算,他不会给朕来这封信。”   “完颜良与姜未都是狡诈之人,杜誉一人怎能敌得过他们。”赵世碂说完,又道,“再者,后日就是陛下的生辰。”   赵琮叹了口气,挥退福禄,内室中仅剩他们俩。   赵琮抬头看他,认真道:“正是因为后日是朕的生辰,所有人都以为朕一定会留在开封,过这第一个瑞庆节,朕才要独辟蹊径。”说罢这些,赵琮再看桌上茶盏,“原本以为姜未能老实,耶律钦与李明纯那处,朕都已打点妥当。谁能想到,隔着大宋与山海,他还想跟女真、高丽串通上?小十一,完颜良这个人,你也说,是狡诈之人。且他不仅狡诈,他还格外聪明。他眼中只有好处,他自然想用最少的付出换回最大的好处,他恨不得咱们大宋内乱。换言之,谁不愿看大宋内乱?”   “陛下的意思是?”赵世碂似乎听明白了。   “没错,完颜良只是个契机,朕去太原,为的是姜未,朕不想再忍姜未。朕打算去太原亲自收回姜未的兵权,将姜家带回开封。就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才能捏到七寸之处。”   “但……”赵世碂本想说不至于要皇帝亲自出马,没说完他便已沉默。这事儿还真的只有皇帝亲自出马才成。姜家盘桓太原百年,根基牢固,即便已分去五成兵力,他们底气依旧存在。   赵琮在开封府不管召唤多少回,他们若不回来,一点法子也没有。   且姜家比孙家聪明许多,至今一点把柄不露,连个正大光明点的讨伐理由都无。甚至赵琮最初派人去分姜未的兵权时,还有人拿祖宗的规矩来与赵琮说论。   若是不顾百姓安危,强行派兵去收回姜家权柄,起了战火,伤到的到底是无辜百姓,也是令外头人看笑话。战火这种东西,谁愿意看它起?   赵琮再道:“朕实在忍耐姜家太久。现在想来,这也是天意,做事,向来求的就是个契机。抓紧了,事儿便就成了。至于完颜良,他要真在太原,就当朕捡了个漏,若不在,也是无碍。”   赵世碂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赵琮说得都对,但是——   “陛下独去太原,我如何也放不下心,带我同去。”   赵琮再叹气:“你当朕不想带你去?但是这一回,朕不想暴露行踪,明日起朕便要开始装病,宫中事务还待你。”再者,“你今日出宫一趟,怕是也知道外头人对你如今颇有误解。这回趁朕不在,你好好打理宫中事务,与百官将关系调好,叫所有人都说你好才是正理。”   “陛下——我无需这些。”   “你无需,朕需要。”赵琮摆手,一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的样子,“所幸,太原离开封尚算近,来回十日便够。朕带足人马,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很快便能回来。”   “完颜良——”   “谢文睿已接到信,会同时带人往太原赶来,怕是已动身,完颜良即便真在,也不足为惧。趁此机会,朕与他们签了合约,将女真攒在手中,朕也能放心。”   赵世碂听罢,久久不语。   赵琮拉拉他的手:“来朕身边坐。”   赵世碂坐到他身边,赵琮轻声道:“世上总有许多无奈,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朕既身为大宋皇帝,这些事就不得不做。这回,你还得替朕高兴才是,他们甚么心思都有,反而给朕促成这些。担心之类,你心中不必有。谢文睿这几年在军中名声极响,虽说登州之处的兵力无法带到太原,河北东西路那处的军力,他都是能调动的。   上回耶律钦来大宋,都被吓了个够呛,谢文睿会将他们都带到太原。太原还有杜誉掌控的五成兵力,咱们就有二十五万,他姜未勉强才有十万。到时候还不是束手就擒的份?”   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赵世碂的脸便青了起来。   他当年带兵打仗,最知道这些兵力的数量代表什么。二十五万,十万,说起来不过嘴巴张合几次,真要上了战场,谁还管多寡之分,全部杀红了眼。   “瞧把你给吓的,朕又不是去打仗,朕只是把这些情况分析与你听。无论如何,姜未都拿我没法子。”赵琮也的确不是故意安慰赵世碂,他是真觉得一点儿也不必担心。这次也的确是最好的机会,有极大的可能不废一兵一卒就能拿回姜家全部兵力。   赵世碂也无话可说。   赵琮是去干重要的事,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有关国家大事,他自然不能拒绝。   赵琮留他在开封,也是为了做个幌子。他若是不老实留下,赵琮如何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正是他留在这儿,把幌子做得越实,赵琮才能越安全。   这些他都知道。   他是不得不留在开封。   可就是这份不得不,叫他心中更为憋屈。   他并非真正十六岁不懂事的少年郎君,知道何为责任。莫说这辈子的赵琮,上辈子的他,那样恶劣的境况之下,即便是刀山火海,哪怕有一丝机会,他也要冲进去抢。   也是因为一次次地奋不顾身,他最后才成功登基。   道理他当真都知道。   只是与赵琮相恋这几个月来,他开始变得“不思进取”。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想与赵琮一同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过着悠闲日子。   除了最早留下的隐瞒,他再也没骗过赵琮,他也不隐藏自己的神色。   赵琮见他这样憋屈、难受的样子,揽住他的肩膀,轻声宽抚道:“若是顺利,兴许八日之内就能回来。你在这儿乖乖的。”   “陛下,你办妥此事回来,从宗室中挑几个孩子养吧。”   “嗯?”赵琮虽早有这般想法,但是他明明在安抚小十一来着,小十一为何突然又提到这事儿。   “陛下,早些定下继承人,早些封他当太子,也早些让他登基。我们就能早些离开东京城,早些四海为家,东京城中的任何纷纷扰扰,邻国的百般试探与野心,与你我再无一丝关系。这样多好?”   赵琮这辈子到底已当了十多年的皇帝,亲政六年,他不能完全投入这个世界,却又因为责任感生出愈来愈多的想法,叫他愈陷愈深,轻易走不出来。其实他还有许多的抱负理想,也不愿过早退休,不过他听到赵世碂难得用这般依恋的语气,与他说着这些无比依恋的话时,似乎那样真的很好。   赵世碂没听到他的话,执着问道:“陛下,不好吗?”   赵琮回过神来。   “我们去遍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再找个少有人烟的地方住下,只有你,也只有我。这样不好吗?”赵世碂再问。   赵琮点头,应道:“很好,特别好。”   真的很好,但是他想,他与赵世碂一样,心中都知道,这样的境况是永远不会存在的。   他是大宋皇帝,他能消失,也能失踪,但他身后庇护着的所有人却会因他的消失与失踪而受到许多牵连。他不能不顾妹妹,甚至不能不顾长久以来陪着他的福禄与染陶。   赵琮这般想,却不想说出来打击赵世碂。   他知道,离开十多日,赵世碂自然会想念,这个时候他不介意完全顺着赵世碂说话,他不仅说“好”,还顺着赵世碂的想法说了更多对将来日子的构想,说着说着,他都不由真正心向往之。   赵世碂本是被赵琮揽着,后来虽看似依然被赵琮揽着,实际他的双臂早就环过赵琮的腰背,紧紧地搂着,一寸不放。   赵琮被他紧紧抱着,身子反而靠在他身上。   赵世碂的脑袋窝在赵琮的肩膀中,眼睛半眯,遮住清明的眼神。   其实,他也知道,赵琮是骗他的,赵琮放不下这一切。放不下这一切倒不是因贪恋,而是因为责任。   不过尽管如此,能够幻想一番也是好的。   赵世碂轻声道:“陛下,你去吧,我在福宁殿等你回来。”   他这样乖,不再反复念叨,赵琮反而觉得莫名有些伤感,却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决定是他做的,他也不得不去。他只能暗暗叹气,再将赵世碂揽得更紧些,两人在内室中待了一个下午。   夜间,两人的发丝缠绵于床榻之上。   说也奇怪,他们俩,赵琮的头发极硬,反而是赵世碂的头发十分软。民间常有话说:“头发软,心软。头发硬,心也硬。”   赵琮更是曾经拿这话自我调侃:“朕的发丝这般硬,怪道朕也这样心硬呢。”   染陶她们立即笑,并赶紧道:“陛下是天底下最最心软的人了。可见这话一点儿也不真!”   玩笑一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赵世碂却在一旁从头听到尾,他也觉得这话尽是胡说八道。他头发那样软,可他一点儿也不心软,心软的是赵琮。   他早已刻意忘记了上辈子那个懦弱的自己,懦弱的因燕子夭折便哭了一整夜的自己,懦弱的趴在窗上看了整整三天,只为看它孵小鸟。   懦弱的他早死了,心软的他也早死了。   缠绵的时候,他用手去摸赵琮的头发,硬硬的,恰好碰到发尾时,甚至有些戳手心。他却舍不得松开,欢愉之中,他忽然又想到那些有关头发的说法,他也忽然想起从前的自己,更是忽然觉得,兴许那个说法真的,是真的。   短暂的分别就在眼前,赵世碂觉着自己还是受了影响。   他迅速将这番想法甩出脑内,翻身将赵琮抱得更紧,在两人暧昧的声音中,让两人的发丝交织得愈发难解难分。   总归,无论头发的触感到底如何,这辈子他们俩的头发必须缠在一块儿。   就如必须要缠在一起的,他们俩的命运。 第196章 陛下去太原了。   半夜时, 赵世碂不舍地放开赵琮的身子,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赵琮缓了许久才慢慢睁眼,无力地戳了戳赵世碂的手:“去叫御医来。”   赵世碂反手握住他的手, 捉到手边亲了好一会儿。   赵琮任他亲了片刻, 才又用手指戳他的嘴唇, 再道:“去叫。”   赵世碂“嗯”了一声,依依不舍起身。他起身, 坐到床边, 忽然回头,赵琮累极, 已经再度闭上双眼。他的双手早已盖在被子之下, 整个身子都被遮得严严实实, 唯有脖颈露出一点,却比幔帐上的白玉挂钩还要莹润。   赵琮的头发洒满整个枕头与被褥。黑发,大红色的被褥,莹白的赵琮。   仅是随意躺着, 便好似一幅无价画卷。   比他画过的每一幅都好看。   画再美, 也不及其人。   他低头, 慢慢起身,他与赵琮交织在一处的发丝渐渐分离。直到他站直,他的发丝完全离开床榻。   他暗暗叹气,抬脚出去叫人。   赵琮的身子不好,是生来就带着的,体质没法改。这几年虽还是如往年那般偏弱, 但离了少年时候,又常吃补汤调理,也已适应如今的日子,到底少有病倒时。不似从前,几乎是所有的御医都待命于宫中,就怕陛下身子不好,他们能随时赶到。这一年来,他们恢复了正常的轮班制,夜间时分,宫中也就三名御医在值班。   赵琮的身子常由白大夫来看。   也是巧了,白大夫身负重任,三名值班御医中总有他在。偏偏今日他家大儿子成亲,他特地告假回家办儿子的喜事,今日不在宫里。   其余值班的二人倒是急急地赶来了福宁殿,福大官仍嫌不够,特地打开宫门,连夜去将白大夫叫进宫中。且他进宫后,一待就是一夜,天光大亮也没回家。   白大郎一早醒来,带着新娘子正要去拜见父母与家中亲戚,结果父亲不在……   再一问,父亲昨夜被叫进宫中了。   他成亲,家中亲戚齐聚,也都是大户人家,家家又分别有亲戚。不到午时,人人便都知道,宫中陛下病倒了。白大夫进宫一夜,直到此时还没出来呢!   陛下既已病倒,朝会便跟着取消了。   福大官亲自到垂拱殿的侧殿处与各位大人说明情况,请各位回去,又说陛下身子不适,这几日的朝会暂取消,陛下也无法在崇政殿见大家。这几日的重要事情,大家可先向钱商与黄疏两位宰相回禀,若是实在重要,再递进宫来。   诸位大臣听罢,百般表达自己的担忧才纷纷出宫回家。   赵宗宁听说自家哥哥病了,立即进宫,马车也不愿坐,直接穿了一身男装,翻身上马便往宫中赶。   赵琮装病前,将黄疏与钱商特地叫到跟前,到底没说要装病去太原。只说姜未与完颜良不老实,事情怕是有变,叫他们俩小心,也叫他们俩想些对策来。   这会儿陛下病了,黄疏还当陛下是因担忧此事所致,他是个臭脾气,一出宫门就在自己的马车内,将完颜良与姜未骂了个痛快,在他嘴中,那俩就是两只狗。   钱商倒是老神在在,与往日一般。   赵琮不与他们俩说实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骗小十一跟妹妹。   赵宗宁进宫后,赵琮便将打算与她说了。   赵宗宁自然也不放心让他独自去,还非要跟着,并道:“他要留在开封管事儿,我没事儿啊!我穿身男装,扮成哥哥你的侍卫!”“他”是指赵世碂,赵宗宁至今不愿叫他的名字。   赵琮无奈,拒绝:“朕办了姜未,再解决了完颜良的事儿,回来就得给你赐婚,你好好备嫁。”   赵宗宁不依,赵琮坚决不答应。赵宗宁苦兮兮地看赵世碂,指望他帮忙。赵世碂恨不得赵宗宁跟过去呢,多一个人照顾赵琮,他就少一层担心。但他知道,赵琮到底有多倔,赵琮说不成,就是不成。   他反过来劝赵宗宁,两人倒又吵了起来。   赵琮好笑,甚至笑道:“你们俩就这么吵着,时间过得快得很,吵个十日,朕就回来了。”   “……”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他,还能这样算?!   总而言之,当天入夜,赵琮便带着染陶与路远,还有他的亲卫们踏上了去往太原的路途。   福禄是赵琮的贴身太监,总有些事要他来做,他离不了,这场戏需要他的配合。   邵宜也是知道实情的,却也没跟着走,赵琮走前,交代邵宜:“易渔关在那儿,照例谁也不能见他,谁也不成。”   邵宜拱手应下。   赵琮走得静悄悄,除了格外亲近的人与亲信、心腹,谁也不知道。   为了免去怀疑,他走时,赵世碂都没能去送上一送。   赵琮的车队一出东京城,赵世碂赶紧将穆扶叫到跟前,命穆扶将在开封府的所有人都带上,一路跟随赵琮。   赵世碂交代道:“你们最会隐藏,藏好你们的行踪。去的路上警醒着些,要比他的亲卫们还要谨慎。每日都要传信于我,一旦遇到事,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回来,这一路也不远,无论到哪里,快马一日内都能到。”   穆扶也不多做保证,只是应下。   赵世碂却知道,穆扶是最为妥当的人。有穆扶一路跟着,他能再安心些。   交代完,穆扶带人也跟着赵琮走了。   赵世碂却觉得空落落的。   明明东京城还是那座东京城,就连皇宫也还是从前那做皇宫。   他独自在街上逛了一圈,百无聊赖,回身回宫。   宫中,福宁殿内,“陛下还在病着”,染陶跟赵琮走了,如今是茶喜在内室中“伺候陛下”。茶喜是知情的,见赵世碂回来,先是小心打量四周,才轻声问:“郎君,陛下出城了?”   “嗯。”   “郎君肚中可饥?婢子叫人给您下碗面吃?”   赵世碂摆摆手,无精打采道:“你们下去吧,我独自待会儿。”   茶喜也不多问,福了福,转身走出内室,到门外,她交代小宫女:“郎君在里头陪陛下,你们谁也别进去打扰。”   小宫女们应下,她则是往膳房走去。   赵世碂在内室中徘徊许久,还是找不着事儿干,他不觉又走到床畔。   因要防着万一有小宫女误入,幔帐是拉着的,床上的被褥也展开。赵世碂坐在床边,伸手拍了拍被面。赵琮才走了几个时辰,他就有些心神不宁,余下的日子可如何是好?   他如今怎就这般黏人?他既不齿于这样的自己,又觉着自己并无错。   他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茶喜在外叫他吃面。   他已五个时辰未进食,闻言才察觉到肚中饥,拉开幔帐,正要起身。借着帐外光,他忽然瞧见枕头上有点光芒一闪。他赶紧回头,摸索着,从枕头上捻起一根头发。   很长,墨黑色,也很硬。   是赵琮的头发。   赵世碂用手指绕了几绕,绕在指头上,走出幔帐,问茶喜要荷包,还要做得最好的。   茶喜恰好有准备,立即拿来一个锦盒,打开便笑道:“婢子正好做了两个!预备给陛下生辰时佩戴的,也给郎君做了一个。您瞧,这个天青色的是您的,朱色的是陛下的!”   赵世碂从锦盒中拿起两个荷包。   茶喜邀功:“如何?”   茶喜向来活泼得很,荷包做得也的确好。赵世碂笑着就将腰间原本戴着的荷包扯下来,递给她:“全是你的。”   茶喜笑嘻嘻地谢了又谢,将荷包收好,回去后与其余小宫女们分。   她再催:“郎君用饭吧。”   “你等会儿。”赵世碂说完,转身又走回内室中。   茶喜也没跟上,出去看饭菜。   赵世碂走进内室中,便将赵琮的那根头发小心绕好,放到天青色的荷包中。随后,他又从自己的头上扯下一根头发,绕好,塞到赵琮的朱色荷包中,再压到赵琮的枕头下。   至于他自己的那只,他则是小心在袖中放好。   他做完这些事,忽觉梦醒,他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他,赵世碂,怎能做出这般缠绵情态的事儿来!可若是再去取回,他更不愿。   他索性赶紧大步走出内室,途中却又不由伸手进袖中摸荷包,脸上到底又露出并未察觉的傻乎乎笑容。   赵琮走后,京中也没甚个大事。   他走后的隔日便是瑞庆节,本就要放假三日,又是赵琮登基十一年来的头一回,不管朝中有什么事,前几日都已处理妥当。这几日,是万万不敢有人拿事儿来烦陛下的。   但问题伴随而来,陛下病中,这个生辰礼还办不办?   原本赵琮就没打算大办,但再不大办,京中官员、进奏官,以及部分来到开封的使官,总要进宫恭贺生辰。也总得在宫中摆宴席吃,如今这么一来,可如何是好?   宫中也没个话递出来。   太常寺与礼部的官员不敢再等,进宫求见陛下。   陛下病中,没见他们,见他们的是赵世碂。赵世碂做主,只叫宗室、各路官员与使官进宫,在紫宸殿,朝福宁殿的方向跪拜恭贺即可。又说,陛下虽在病中,但是百姓们不受影响,京中原本该如何热闹,便继续热闹。   这阵子,京中闹出那些风波,赵世碂的名誉受影响,就在陛下病倒的前一日,朝中还有人上奏再请陛下废了魏郡王府十一郎君继承人之位呢。理由都是现成的,原本立的时候就太过仓促,现下发现此人品行不端,自要废除。   赵琮没理。也是巧,隔日陛下便病倒了。   这会儿,几人心中想到,陛下是不是这些日子被连连的上奏给气病的?   他们也不敢多问,又见陛下跟前的大太监福禄就站在赵世碂身后,毕恭毕敬。显然这就是陛下的意思,他们拱手应下,转身离去。   瑞庆节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天,宗室由惠郡王赵克律打头,百官由钱商与黄疏打头,使官们由远道而来的吐蕃使官打头,在紫宸殿朝福宁殿的方向行跪拜大礼,再领赏,才一一离宫。   宫中,钱月默招待了宗室家眷与外命妇,受了她们的礼,也早早散了。   这一回,钱月默也不知实情。只是她知道陛下现在是有十一郎君照顾的,轻易也不往福宁殿去。人都散后,她有些失望地再望向厅外。   飘书将一盏茶奉到她面前,轻声道:“娘子喝些甜茶,用果子煮的。”   钱月默没拿,只是轻声问:“公主还没来吗?”   “公主今儿一进宫就去福宁殿了,在陛下那处呢。”飘书说罢,以为她是因为陛下不见她而难受,劝慰道,“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陛下自要见她的。娘子您别难受,在陛下那儿,除了公主与十一郎君,便是您了!”   钱月默苦笑,她在意的哪是这个。   她笑罢,正要问些其余事,外头有小宫女进来,禀道:“娘子,田娘子那处有人来,说是田娘子身子不适,想请个御医去瞧瞧。”   平常的话,身子不适,后妃们去请个御医也很是便宜。只是这些时日,陛下身子不好,御医几乎都在福宁殿候着。   即便如此,也就是一句话的事,钱月默却轻蹙眉头:“田娘子的身子还未大好?”   飘书手中抱着托盘,点头,也诧异道:“这么说来,倒也是,田娘子似乎病了许久。”   这是瑞庆节,陛下身子本就不好,她们也不敢声张后妃病重之事。   “往常都是哪位御医替她瞧身子,便还叫他去吧,别叫陛下给知道了。”   “是。”   “待过了瑞庆节,我再亲自去瞧瞧她。”   飘书点头,回身就去请御医。   这样一打岔,钱月默也忘了伤感,转而做起其余的事来。 第197章 一个中年太监。   瑞庆节便这般平淡度过, 城中百姓倒过得痛快, 赵世碂过得很煎熬。   也好在,瑞庆节一过, 离赵琮归来的日子便更近了, 赵琮已离开四日, 算来差不多也该到了太原府。   即便瑞庆节已过,也依然没大事需要陛下定夺, 大多是钱商与黄疏就能办成的小事。赵世碂每日窝在福宁殿中, 作出陪伴病中陛下的模样来。实际他就在正殿里头看书、作画。给今年赵琮生辰的画作早已画好,他闲着也无事做, 索性裱画。   他亲手挑了丝布, 从刷水到最后成品, 全部亲自动手,不许人动一下。   这事情做得细,倒也好打发时间,他做得乐在其中。   他为赵琮做的那把与自己一样的刀, 也早就做好。如同当初赵琮在刀柄上刻了“小十一”, 他刻了“宗宝”。如今刻有“宗宝”的刀就在赵琮的书房内放着, 他往常不舍得用的刀,这会儿给赵琮裱画,总算舍得用了。   他用刀在木板上刻花。   赵宗宁进来时,就见赵世碂坐在一方矮凳上,在正厅门口,借着光, 眯着眼,搭着木架子,在一块木板上埋头雕刻。身边倒站有太监、宫女,就是全都静得很。他手中刻刀,比之寻常刻刀要大上许多,更是把十分漂亮的刀,宝石不时一闪。   赵世碂穿得素净,还是一身天青色,头上简单插了根木簪,身上也无配饰。   赵宗宁站在门前,看得出了神。   要说赵家宗室里头谁最好看,必然是赵世碂。儿子肖母,他娘不美,也不会被赵从德做出当街强抢女娘的事儿来,他娘美貌,生出来的儿子自然也是十分俊俏的。   从前,赵宗宁没少拿赵世碂的相貌开玩笑。   但若是说多么仔细地瞧过,也不尽然,总之人人都知道赵世碂生得好。   这么一看,赵宗宁顿时觉得赵世碂这个人,清晰又模糊。   最关键的是——   这一刻的赵世碂突然十分陌生。   赵宗宁天不怕地不怕,却也忽然不敢出声,不敢惊扰此刻的赵世碂。   她眼前转瞬是十一岁呆傻的赵世碂,转瞬又是跪在雪地中满身黑与白冷峻甚过寒雪的赵世碂,再转瞬便是站在哥哥身旁故意逗她笑得一脸欢喜的赵世碂。   可等她定睛一看,眼前又是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赵世碂。   陌生中甚至带有一丝神秘,引人想去触摸他,她也这么做了,不由往内走了几步。   有人挡住光,赵世碂皱眉抬头,看清来人是赵宗宁,他立刻笑道:“你怎么来了?”   立刻又变回赵宗宁早已熟悉的那个赵世碂。   他不再皱眉,赵宗宁却皱起了眉。   她不由想,赵世碂的亲生父亲真的只是个开炊饼摊子的?龙生龙,凤生凤。即便有魏郡王府,若真是炊饼摊贩的后辈,如何能蜕变至此?整个赵氏宗室,她就没见过有甚过赵世碂的,无论是相貌、品性、心志还是心机。   再者,赵世碂的生母,美成那般,一个炊饼摊贩真敢娶?赵世碂的生母,据赵世碂所说,是流民,来到开封,被炊饼摊贩收留,给她吃与住。住满一年后,拿到了开封府的户籍文书,两人成了亲。   乍一听上去,并无差错。   可是仔细想来,很多事情都很不合常理。   就说一个那样美貌的女娘,是如何安然到得开封?   为何这么多巧合,都被他们给遇上了?   最重要的一点,赵宗宁也是刚刚想到,赵世碂似乎从未说过他的生母到底从何而来。   可是哥哥信了,她信她哥哥,也一直觉着的确可信。   偏偏这个时候,她心中蓦地生出一丝不安。   只是赵世碂已小心放下手中东西,起身与她说话,又叫人去拿她喜欢的吃食来,仿若福宁殿已是他家。   他与哥哥是一对儿,爱成那般,他住了这么久,可不已是他的家?   赵宗宁看着像往常那般待她的赵世碂,将脑中想法推出,随他一同进去坐,她随口问赵世碂在做什么,两人顺着这个话题聊了许久,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赵世碂向来眼睛极利,一眼便看出赵宗宁心神有些不宁。   而赵宗宁离开福宁殿后,转去了钱月默的雪琉阁,赵世碂便以为她是因钱月默的事才如此。他不仅放下心来,还又笑了一番赵宗宁,觉得这辈子的她当真是比上辈子可人疼多了。   京中平淡无波,赵世碂晃晃悠悠地过着等待赵琮归来的日子。   赵琮去往太原的路上,却有些不太平。   开始是太平的,他们一行,不急不缓往太原赶去。侍卫带了挺多,只是跟在身边的只有十人,着寻常护卫打扮,其余人全部暗中跟着。有打前锋去探测前方安危的,也有缀在后头收尾的,一路上十分安全。   穆扶等人装成寻常百姓,有坐牛车的,也有马车,更有步行的。   因为走的是官道,道上行人多,并未惹人怀疑。   直到临近太原时,要经过平定军,这处有姜未的人,为了不暴露行踪,他们没再继续走官道。   进城的道路有许多,侍卫中许多是常往返太原的,挑了最易走的一条,带人提前一天便去开了道,确定无碍,才回来禀告。车队便踏上了那条道,这下穆扶等人不好再装作老百姓。   也恰好,有一批流民从邻国边境过来。穆扶将计就计,带人装作流民,混到其中。流民们走的是官道,他们扮作流民后,没继续走官道,而是老实跟在赵琮身后。   赵琮等人自然早已发现,侍卫头头们查看一番,见是些可怜的流民,饿得路都走不了。他们陛下向来仁慈,便去汇报,赵琮也觉得可怜,没将他们赶走,只叫他们缀在身后,还给了他们吃食。   穆扶没料到赵琮这样好心,着实惊讶了一把。他们老老实实跟在赵琮的车队身后,眼看着就要进太原府。   谁料忽然从一旁树林中真的杀出来一批流民,他们已饿得见人都想吃,生死不顾地就往赵琮等人扑来。侍卫们赶紧现身,一一拿下,穆扶心中刚松了口气,却见一个孩童往赵琮的马车靠近。   因是孩童,侍卫们并未很看在眼里,他个子也小,躲过了所有的侍卫,爬上了赵琮的马车。   染陶听到门外动静,还镇定道:“陛下放心,不碍事的。”   赵琮也很镇定,他很相信自己的下属,更何况流民们也实在可怜,手无寸铁,哪能真伤人。   这般想着,车门上忽然喷上一股血。   他们俩一愣,显然是车夫被人给杀了。   可是车夫也是极有功夫的侍卫,谁能杀了他?!   染陶赶紧护到赵琮面前,马车的小门被一把推开,一个脏兮兮而又面黄肌瘦的孩童蹲在门外看着他们俩,眼中无神。   见是孩童,染陶松了口气,轻声道:“你先下去,我给你好吃的——”她的话还没说完,孩童忽然朝她伸手,待染陶反应过来,孩童手中尖锐的树枝已经刺进染陶的腹中,她直愣愣地往后倒去。   孩童目光呆滞,还要再朝赵琮下手。   赵琮看着面前的孩童,心中有些不忍。但这个境况,自保要紧,也管不了对方仅是孩童,赵琮从袖中抽出一把刀,染陶却忍着痛又爬了起来,想再度护住他。哪料这么一动,孩童再度往染陶刺去。   赵琮跟染陶感情极深,他不是真正的大宋人,不能真正地视下人于不顾,在他心中,染陶就是他的姐姐。他十分看不得,下意识地想去护染陶。   孩童手中的树枝又直朝赵琮手臂而去,眼看就要刺伤,染陶痛苦道:“陛下!——”   赵琮已握紧刀子,马车忽然剧烈响动,从门外又扑进来一人,还是流民打扮!   赵琮见他扑开了孩童,以为是同伙,拿起刀子就要攻击。   孩童的树枝却戳向了后出现的人,这孩童显然已魔怔,拿着树枝,见人就戳。孩童的动作很快,扑上来的人挡住赵琮与染陶,不敢回头,硬生生地接了孩童的许多下,马车中迅速便满是血腥味。   外头侍卫在马车剧烈震动时,察觉到不对劲,立刻跳上马车,见状就去捆那两个流民。   赵琮立即道:“慢!”   “陛下!下官失责了!”   赵琮来不及怪责,立即舒了口气:“快将白御医叫来,给染陶看病。将他——”赵琮再指了指身后被刺中许多已失血昏迷的陌生流民,“也留下,其余人……”   赵琮闭了闭眼,叹气:“留几个口齿清晰的做活口,好好审问,其余都杀了吧。”   赵琮其实没少下令过杀人,对于人命已是麻木不仁。   但这些流民,还不知是受人之意来害他,还是真的有了瞎猫的运气,这才能遇上他。但他却不能再留这些人的命,这些人亲耳听到他是“陛下”,他的行踪不能暴露。   可是要他亲口下令杀自己的民,实在是有些不忍。   流民也是因他未足够治理好这片疆域而存在。   再不忍,尚未死的、也无用的流民很快便被一一杀尽,赵琮又叫人将那些人抬到远处乱葬岗中埋上。   此事便作罢。   白大夫则在给染陶治病,白大夫常常觉着,自己虽仅仅是个御医,这辈子倒把很多人几辈子都不一定碰上的事儿都给做尽了。就比如此时,谁能想到,前一刻还在家中办喜事的他,没一会儿就跟着陛下来太原了呢!   唉!   但白大夫这几年到底也身经百战,已能迅速收拾情绪,毫不手抖地给染陶查看。此时也顾不上男女之别,毕竟就带了他一个御医。也幸好,白大夫已经有了些岁数,手法也十分娴熟,他用丝帕蒙了眼,也能准确摸到位置,他小心用镊子给染陶上药。   染陶喝了药,便昏睡过去。   见她包扎好伤口,赵琮才彻底松下气来。   流民有侍卫们去审问,趁着暂作休息的功夫,他又叫白御医去给那位忽然冲上来护他的流民上药。   他伤得很重,用清水洗净面,才发现是位中年人。   面色格外白净,且还生得有几分气势,根本就不像多日不曾进食的流民。   只是,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赵琮自小在宫中长大,成日里见得最多的便是太监与宫女。他心中有猜想,叫白大夫帮他验证。   他在车外背手等着,片刻后,白大夫出来,小心回禀道:“陛下,下官看清楚了,那的确是——”   言语不雅,白大夫没说尽,赵琮却知道。   那人身下没了那物件,果然是个太监。   一个中年太监。   甚至可能还是个颇有权势的大太监。   赵琮慢慢蹙眉。 第198章 “你是谁的太监?”   那些流民, 侍卫们审问得很快, 也实在是没甚个好审。   再是口齿伶俐的,多日不曾进食, 能说些什么?况且他们也的确没什么好说, 这些流民饿了太久, 瞧见赵琮一行富裕,更见他们拿出吃食给其余流民。他们饿得昏了神志, 脑中只有吃的。为了抢些吃食才敢上来, 待被打被杀被擒,知道对方的手段, 他们本就饿得没了劲, 此时也不过就是等死, 一点反抗也无。   侍卫们用了百般法子,无奈确定,这些的确是普通流民。   他们再禀告于赵琮,赵琮再暗叹气, 感慨于自己的运气, 这种衰事儿都能碰上。不过这样也好, 说明他的行踪的确并未暴露——   赵琮暗自摇头,也不能这般说。   若是不暴露,为何会有个中年太监扮作流民跟着他,还来救他。此人是否有同伙?同伙何在?   若是时间充裕,赵琮会叫人去“杀”这位中年人,好逼他的同伙现身。   现下的时间实在不充裕, 赵琮只好另做其他安排。   队伍中有了伤员,他们暂且停了行程,欲等染陶醒了再继续前行。   染陶身子不弱,但到底是头一回受这样的伤,醒得有些迟。倒是那位假扮流民的太监先醒了,来人禀告赵琮,赵琮去看他。   穆扶上前时已做好最坏打算,可若是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被伤,郎君怕是能要他死。要他死倒是小事,他不愿叫郎君失望。他的忠心写进了血液里头。   他既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想好了应对法子。   只是他再镇定,也不防,赵琮进到他躺着的马车后,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眼,随后便十分平常地问了句:“你是谁的太监?”   穆扶到底把赵琮想得简单了些。   他什么都想过了,却没想到赵琮发现得这样快,也未想到赵琮问得这样直接。   他的脑中有些混沌。   赵琮却露出笑容:“朕知道你很清醒,你会功夫,身子骨十分好,你能说话。你只是在想话骗朕。”   穆扶心中又是一突。   “你说。”   穆扶暗自咽了咽唾沫,开口道:“小人从高丽而来。”   赵琮“哦”了声,点头:“原来是从高丽来啊。”   穆扶越发谨慎。   赵琮却沉默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笑:“你猜,朕是否觉得你在骗朕?”   “小人不知。”   “的确,人心难测,谁能猜到呢。”赵琮喃喃自语。   穆扶索性起了一身的汗,严防着赵琮。   赵琮却起身,留下一句“慢慢歇着”,转身下马车了。   穆扶心中想好了所有说辞,例如为何从高丽来,又为何扮作流民,甚至连他的主子是谁,他全都想好了,可是陛下问也不问!   穆扶紧紧皱起眉头,他们郎君成日与这样精明的陛下朝夕相对,当真甚个也未被发现?!   待染陶醒来后,他们继续往太原府赶去。   赵琮不许人将这些消息送回开封府,只是那位太监还有同伙,会不会传回开封府,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他明日就进太原府,会用最快速度拿回姜未的兵权,若有歹心,已然来不及。   赵琮不在意。   或者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有灵犀,东京城内,清闲了好几天的赵世碂也再度忙碌起来。   杜诚知道易渔是主使的事儿了,他终于知道是谁害了他的叔父。他常常觉得当初当庭朝参杜誉的自己是真正的被猪油蒙了心,一直想要补偿叔父一家,待他知道易渔竟然是背后人,他能忍?   他也向来是个没甚脑子的主,否则当初也不能被郑桥给忽悠上。   实际瑞庆节前,赵世碂的人便将消息放给了他。只是他经过这么多事,总要有些长进,知道有了证据才能将易渔拖垮。这几日他到处搜集证据,将淮南盐场一事,郑桥一事以及自己叔父一事全部再过一遍,还去找郑桥的家人,留了许多口头与书笔证据,这才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城中告状。   钱商与黄疏代陛下处理大多数的朝中事,没空见他,他也不够资格见,他早已没了官职与功名,只是普通百姓。就这普通百姓,还是陛下看在叔父的面子上给他的,否则早已让他流放去。   他见不着两位相公,便去开封府求见知府,他觉着自己这事儿绝对是大事。可知府听闻是杜诚,知道他身上是非多,陛下病中,知府不愿惹事,犹豫一番,先派人去问他到底是什么事。   这等大事,杜诚要保密,不能随意告知他人,非说要亲自见了知府才能说。知府更觉他故作神秘,更觉着没什么大事,借故也不见他,想拖上一拖。   杜诚四处求见,却没个人见他!   他又没有脸皮去杜府求见从前的家人,再者杜誉去太原任职后,已将家人全部接至太原,府中也空着,只有下人。   此事甚急,他本就已拖了数日,不能再拖下去。   他急中生智,倒想出来一个法子,他直接到宣德楼前的登闻鼓院敲鼓去了!   大宋有规定,登闻鼓,不论身份与年龄,只要是大宋子民皆可去敲。敲了鼓,登闻鼓院的官员就得立刻受理,甚至也可以请求陛下亲自处理,只是敲完得打三十下。   杜诚已然等不及,即便要被打三十下,他也得去敲。   他这么一敲,可把别人都给敲醒了。   都许多年没人敲过登闻鼓了,毕竟没人爱被打板子,打得还十分严厉。眼见有人来敲鼓,凑热闹一事上从未慢过的城中百姓们立即赶来看。登闻鼓院的官员也的确立刻受理此事,首先就先打了杜诚三十大板。   杜诚也是个书生,只是好歹种了一阵日子的田,打完三十大板,还能说话。   院中官员见他还能说话,问他是什么事,他赶紧道:“我要见陛下!”   他不知道,官员们却是知道的,陛下在病中呢,自然立即驳回。   杜诚虽还能说话,脑袋到底有些昏沉,也不说其他的话,口中只说自己要见陛下。   这事儿可就难办了,按照大宋律法,只要敲了登闻鼓,挨了板子,不管此人是何要求,哪怕要面见陛下,都得满足。   先帝那会儿,有个无儿无女的老头丢了一头牛,闹到宣德楼前,敲了鼓,挨了板子,死活要见了先帝才算。   先帝也见了,觉着老头不容易,不仅出言宽慰,赐药赐饭,还派了禁兵去给他找牛。牛最后是找到了,被同村一个无赖给杀了吃了,先帝下令流放无赖,还给老头送了十头牛,更专门请人照顾他,为他送终。   老头死后,先帝还感慨一番,为他写了几句词,更叫人将那十头牛好好照料。   这事儿惹得人人都赞先帝爱民亲和。   更不提太祖那会儿,可以说,前头两位皇帝做的事留下的影响都甚好。杜诚这般要求见陛下,官员还真没法驳。   外头又有那么多人看着,官员心中痛骂杜诚出现的时机不好,也只能掸掸衣裳上不存在的灰,进宫禀报。   赵世碂也没料到杜诚竟然有这胆子,有这魄力。原先看杜诚一直没出声儿,他还当杜诚胆子小,正准备用其他法子呢,反正赵琮不在开封,过几日再去激杜诚也不急。   哪料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杜诚就这么杀过来了。   不见也得见,这是大宋律法,赵世碂以陛下病中为由,叫官员将杜诚抬到福宁殿,隔着隔窗与帘子见。   登闻鼓院的官员擦了擦汗,见那位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十一郎君没怪他,他狠狠松了口气,出宫就叫人将杜诚抬进福宁殿。   杜诚被打得根本坐不了,也立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茶喜还专门在地上给他垫了垫子,好叫他趴得舒服些。杜诚心中感动,更觉着要好好回报陛下。坚持跪起来,朝陛下躺着的方向磕了个头。   赵世碂出声道:“起来吧,陛下尚在病中,不好见你。但陛下就在里头,你不惜挨板子,也要敲登闻鼓,想必是有大事。你说吧,说了,陛下都能听着。”   杜诚点头,小心从怀中掏出他这几日辛苦搜集的东西,双手举过头顶:“草民杜诚有要事禀告陛下,烦请十一郎君转呈陛下。”   “你等着。”赵世碂接过去,装模作样地转身进内室。   登闻鼓院的官员在一旁作陪,见十一郎君这样慎重,再度暗暗擦汗,幸好还是进宫来禀报了。眼瞧着陛下十分看重此事!他若是不报的话,不知是什么下场呢。   杜诚则是满脸期待地遥望着陛下的方向。   赵世碂走近内室,展开杜诚呈上来的东西,倒也有些佩服,杜诚花了不少心力,整理得十分全面。   他在里头待了会儿,出来道:“陛下都看过了。”   杜诚面上的期待更多。   赵世碂心中却也在琢磨,不知此事该如何办才好。要他说,赶紧下令处死易渔得了,只是易渔到现在还关在开封府的大牢中,得陛下的旨意,谁也不许见。   他这么一琢磨,不说话,杜诚就有些急,已到陛下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他不由就道:“十一郎君,敢问陛下如何说?易渔此人实在恶极!他不仅杀自家小厮,夺取他人辛苦成果,挑拨朝中官员。他还给许多官员送礼啊!杜誉杜相公,与前淮南东路转运使林白,都是受此人诬陷!他与郑桥联手,陷害真正一心为民的好官!”   在旁作陪的官员一听这话便是大愣,怎的那些事情也与易渔有关!   茶喜等人也不由愣住了,先前淮南盐城那事闹得十分过,陛下更是为了此事亲自去了一趟淮南,一趟回来,折了多少官员?就连杜相公都折了,如今却说这些事都是出自易渔之手?!   赵世碂不防他就直接这么嚷嚷出来了。   杜诚激动道:“陛下!这些都是证据!草民恳请陛下严惩易渔!只有严惩此人,才对得住那些所有被他陷害过与拿了命的人,也才对得住大宋律法!”他说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又挣扎起来直磕头。   福禄赶紧上来,拉住他,劝了几句,却也劝不住他。   赵世碂暗叹气,开口道:“陛下自是要严管此事,只是陛下身在病中,急不来。”   “是是是!”杜诚点头,“陛下的身子要紧!但请陛下先将易渔全家关押起来!”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登闻鼓院的官员叱道:“胡闹!陛下跟前,哪里容得到你说这些?”   杜诚听罢,眼圈一红,痛声道:“草民当初经不住诱惑,为郑桥所用,害了叔父,草民为此愧疚,恨不得以死偿还。之所以腆着脸活到至今,就是想拼着一股气,还草民的叔父清白!草民深信陛下!坚信陛下会给草民交代!”   官员心道,你快别说了!怪道郑桥招招手,你就跟着跑了,就这傻不愣登的性子,说着这样直白的话,还不是被卖了数钱的份儿?   杜诚在福宁殿中差点没痛哭出声,但好歹将事情禀明。   赵世碂也传达了“陛下的话”,会尽快给出处置法子,虽说因陛下身在病中无法立即处置,赵世碂却已按照陛下的吩咐,派人去将易家宅子看管起来,并抓了易渔的贴身小厮、女使与家中管家去问话。林长信等人也被关在家中,不许出门。   杜诚见此,放下心来,才愿意出宫,临出宫前还不停磕头祝愿陛下的身子快好。   官员心中恼得很,生怕被他拖累,赶紧将他拖走。   杜诚敲登闻鼓本就引人注目,他前头敲了,后头就有宫中禁兵出来去易家抓人,还封了宅子,以及与易家相关的亲戚家的宅子。不用问,他们也知道,那位状元又犯事儿了!   这样的事总要告知于民,待官员与杜诚离开宫中,没一会儿,人们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这下就只有更热闹的。   不仅百姓们愤怒,朝中无数官员,即便因陛下身子不好而想尽量不惹事,却也难已控制,到底进宫来求见。   陛下见不着,十一郎君代陛下见。   赵世碂坐在崇政殿里,见了一拨又一拨的官员,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上辈子,他也曾在这里见过官员。坐在同样的位子,听着同样义愤填膺的话。   就连黄疏与钱商也来了,他们诚挚建议道:“烦请十一郎君转告陛下,陛下身子不适,不便亲审,务必要委派十一郎君亲自过问此事才是。易渔不过一个小小知县,却能在朝中兴风作浪,是臣等失责,臣等心中十分愧疚。但再愧疚,此事也要迅速办。不知他可还有同伙?况且朝中如此,还如何叫百姓信咱们?”   赵世碂也知道这个道理。   关键是赵琮不在。   他说了几句会迅速转告陛下之类的话,打发了他们,正要叫福禄出去叫邵宜。   邵宜却来了。   赵世碂叹气,看他,说道:“可如何是好?”   “臣只听陛下的话,陛下说除了他,谁也不许见易渔。”   赵世碂再叹气。   最大的问题不是赵琮不在。   而是易渔压根见不了啊! 第199章 越来越热闹越来越乱啦   但事情总要解决。   也总要有个特殊情况, 两人商议过后, 邵宜亲自往太原赶去,速速向陛下禀报此事。好在, 太原离得近, 邵宜快些, 后日就能赶来,此事还来得及。   赵世碂也总算能给百官一个交代, 照例是以陛下身子不好为由, 待再好些,后日就当面审问, 这才安抚下众人。   等待邵宜回来的时候, 这天, 赵宗宁进宫看他,与他说易渔的事,言语中不停痛骂易渔,还道:“他怎的做了这么多坏事儿啊?我原先以为他不过就是心机颇重, 哪里料到他手上还有这么多人命!他连朝中宰相都敢陷害!”   “他能陷害上, 这就是本事。”   “本事不放在正道上!”   “你今儿进宫来就为说这事儿?”   赵宗宁这才想到正事, 赶紧道:“唉,安娘,你知道的。”   赵世碂点头,并为她倒茶,见她喜爱吃糖糕,将自己面前这盘换到她跟前。赵宗宁高兴地笑了笑, 捡了块吃,边吃边道:“上回中秋的时候,她嫂嫂给她相的夫婿,瞧起来倒是人模狗样,家中也是百年世家,哪里知道也不是个好东西!人还没娶上呢,瞧她美貌,就敢胡乱作为!”   “怎么个胡乱法?”   “他给安娘写酸诗!还偷偷摸摸地给,好不要脸!”   赵世碂笑出声:“堂堂宝宁公主还在意这些?”   赵宗宁打了他一下,理所当然道:“若是我的话,我自是不怕的,有谁敢给我写酸诗,我找人替我写,回他百首!贴满整个东京城!”她撇了撇嘴,“安娘不同嘛,她胆子小,你也知道。”   “所以呢?”   “唉,自从当初被孙家那个败类吓过一回,她本就怕极了男子,这回好不容易被劝动,谁知道遇上这样的人,她又给吓着了。她的母亲与嫂嫂,拜托我,带她去洛阳散散心。”赵宗宁有些不乐意,“本就是多事之时,我是真不愿去。可安娘被吓得成日里哆嗦,我也实在看不过去。她的母亲与嫂嫂也是有分寸的人,这回急得都亲自到我府上,哭着请我,我推脱不掉。”   赵世碂不在意道:“你去吧,这儿都有我呢。邵宜去太原了,后日便能带回陛下的旨意。你带安娘出去散心,过几日回来,正好你哥哥也回来了。”   “也只能如此行事。洛阳离开封更近,若有要事,你赶紧派人去叫我,几个时辰我便回来了。”   赵世碂应下,又叫茶喜拿了许多东西让她带去洛阳,更是派吉利去一趟公主府再看一遍。赵宗宁被他这样关心,新奇极了。小十一明明比她还小呢,做这些事却跟哥哥一样娴熟。   她头一回觉着,小十一与哥哥是这样的关系,似乎也不错?   赵宗宁是个心大的人,美滋滋地出宫回去了。几个时辰后,她便带人与赵叔安一同去了洛阳。   赵宗宁到了洛阳,传信回来的人还没到开封府。   仅仅一日之隔,宣德楼前的登闻鼓又被人给敲了!   这一回敲鼓的,还是个小娘子。   登闻鼓院的官员不停擦汗,觉着自己这怕是遇上大流年了!   再如何擦汗,也得按规矩来,先将小娘子打了三十大板。   那打得,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们都不忍再看。   小娘子穿金戴银,身上穿的是顶好的衣裳料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这是做了什么孽,有什么大冤屈要来受这罪。血都浸湿了华裳啊!   打完三十大板,她也是没什么气了。幸好她身后跟有女使,女使哭着替她说话:“禀告大人,我家三娘子有冤要申!求见陛下!”   官员再擦汗,怎么又是要来见陛下的!他们登闻鼓院的官员都是摆设不成?!   官员擦了汗,只好再带人抬着这位小娘子进宫,原本是不能多带人的。这小娘子却连话都说不了,总要有人替她伸冤吧,不得不也将她的女使一同带进宫中。   昨日,杜诚进来的时候,好歹是位男子,身子骨还算硬实,虽也打得立不起来,倒没流许多血。今日这位小娘子便不同了,浑身是血,官员也叫大夫给她止血,也就勉强止住,衣裳是不好换了。   只好这样将就着抬进宫。   这般便不能去福宁殿,且男女终有别,能进陛下寝殿的女子只有公主、从前的太后、宫中后妃与宫女们。   血淋淋,只见进气不见出气的小娘子被抬进崇政殿。   依然还是赵世碂见她,赵世碂得了那么大个教训,一眼就认出了她是易渔的妹妹。几乎同时,他便知道这位姑娘为甚事而来。   他虽厌恶这位女子,心中倒难得有些佩服。   为了亲人,这种罪都敢受,只可惜,她的哥哥本就当不起她的这份真心。   女使代她说话,说的无非就是易渔冤枉,恳请陛下严查。   女使说得眼泪直流,也是真心话,是可怜,可是反复说的也不过是他们家郎君如何心善,如何孝敬父母,如何照顾家中兄弟姐妹,半句说不到点子上。登闻鼓院的官员都看不下去了,出声提点道:“这位姑娘,既请陛下伸冤,总要拿出证据来,前头的人可是都有实打实的人证与口证,能证明宝应县知县易渔杀人、扰乱朝堂的。”   女使初次进宫,又是这样的事,本就说得磕磕绊绊,被这么一问,索性只知道哭,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官员无奈对赵世碂道:“郎君,都是下官无用。眼瞧着她们也拿不出证据来,下官这就带她们回院中,由下官来问,问出话来,下官再禀告郎君。”   赵世碂点头。   侍卫们上来就要抬人,易渝忽然睁开眼睛,拼命仰着脑袋看向赵世碂,明明已难说话,还是尽力开口道:“十一郎君……我的哥哥,没有杀人,他也没有……咳咳咳……”她吐出一些血,还要再说,却再也难开口,嘴中吐出更多的血。   一旁的官员听方才的话,觉着不大对劲。   一个外头的小娘子,怎能一眼就认出这是十一郎君。要知道,他是朝中官员,五品以上,好歹也是有资格参加五日一次的小朝会的。昨日之前,他也从未有机会见过这位十一郎君啊!陛下护这个侄子护得极紧,一直将他养在福宁殿中,轻易不让人见的,也就陛下身边的重臣常见他。   他暗想,这其中有情况啊,前些日子京中有传闻这位郎君与一位女娘有些暧昧,难道是这位?他又很快推翻自个的想法,要想与这位郎君攀上关系,这位小娘子的身份还真不够。   他心中想了许多回,也不敢多问,更不敢表现出来,见她又开始吐血,赶紧叫人抬起就走。   赵世碂纹丝不动。   倒是易渝被抬出去了,还挣扎着,似乎有话要说,但已来不及,侍卫们手快,已将她抬走,他们很快便远离崇政殿。   他们走后,福禄叫人进来擦地,还感慨了一句:“郎君,易渔那般的人,竟然有这样一个亲妹子。”   易渝毁他在赵琮面前的清白,更叫赵琮误会他们俩的关系,还让赵琮生气,赵世碂原本是叫人也毁了易渝的清白,一报还一报。   这会儿,赵世碂也有些感慨,想放易渝一条命。   倒不是说对易渝有什么特殊情感,只是难得有个心思这样纯净的,还这样坚韧。这样的人,虽不至于令人佩服,但总归令人唏嘘。   但赵世碂也只是这么想想。   很快,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易渝被抬出宫后,比昨日的杜诚造成的影响还要甚。   花容月貌、正当最好年华的小娘子,本该待字闺中,轻易不与人见的,这会儿被打得这样血淋淋,还被众人看了个正着,这样的事情最为惹人讨论。   待人们知道这是易渔的妹子,讨论得更厉害。   百姓们常常就是起哄,凡事凑个热闹,也大多数同情弱者,更是人云亦云。瞧见娇滴滴的小娘子即便打成这样,也要进宫替哥哥伸冤。他们的立场瞬时就变了,纷纷又觉得易渔之事怕是有隐情。   还有一些肚子里头有墨水的,自告奋勇地去登闻鼓院,去开封府衙,去一切能去的地方,就为替易渝说话。事情一发酵,就连许多官员都不由主动站出来,有坚信易渔罪该万死的,也有持怀疑态度的。   再别提杜诚、陈御史与将作监的付大人这样的受害者,见竟然有人觉得易渔可怜,他们赶紧也往个个衙门去,或者进宫求见陛下。陛下不便见他们,全部都是赵世碂在见。   事情越闹越乱。   黄疏与钱商再度进宫,再度恳切请陛下将易渔从大牢中提出来,最好是在开封府衙,当着众位百姓的面审问易渔。自然,他们知道陛下身子不适,都请赵世碂代劳。   赵世碂在内室中与福禄面对面。   福禄是赵琮的人,这个时候能代表赵琮。   赵琮是个公与私分得很清的人,这一点上,赵世碂格外佩服。若是他,面对赵琮的话,他是永远不可能公私分明的。也是因为佩服,他不愿违背赵琮的命令去提易渝出来审问,但眼下这么个特殊情况。   他问道:“陛下走前,可有其余的事交代你?”   福禄拱手:“陛下说,甚个事儿都由郎君负责,御宝郎君也能用,只——”   “只易渔的事儿,是吧?”赵世碂也觉得奇怪,为何赵琮不许其余人见易渔?   福禄其实也觉着有些奇怪,那晚赵琮虽派人去找穿衣角绣有银丝线、靛蓝色的衣裳,却并未说明原因。   只有赵琮一个人看到,并知道,易渔看到他与赵世碂拥吻在一块儿。   赵琮自然是要亲自处置此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能让任何人见易渔。两人拥吻,于赵琮而言,是格外美好的事,被妹妹看到就罢了,妹妹虽会哭闹、苦恼,最终还是祝福他们。   谁知道这般美好之事,经由易渔这等人的口中出来,会变得如何不堪?   他与赵世碂的情意,也是天底下最好的情意。   他不能忍受任何人去亵渎。   再者,易渔哪来那样大的胆子,连皇帝的行踪都敢窥探?   只是这一点,福禄不知道,赵世碂也不知道。   而宫外头闹得越来越凶,到了晌午的时候,宣德楼前又聚集了许多人,请宫中提易渔出来审问,好给满朝官员与天底下的百姓个说法。本就是秋闱刚过,京中学子很多,这个时候全来凑热闹。部分学子甚至想效仿当年陛下亲政时那一幕,颇觉自豪,以为也能被记到史书中呢。   他们哪里知道,赵世碂都快被他们给气坏了。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特殊对待。   赵世碂去开封府大牢,单独见了易渔。   就见一下,不提出来总行吧?   为了平所有人的心,他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坐马车去的开封府。所有人作证,并在外等着,看他如何到的开封府衙。   赵世碂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无奈。   不过这早已不是当年他当皇帝的时候,他铁血且冷酷,谁惹他,他就杀。也就是赵琮,惯得这些人才敢这般。   但又有谁能说这样不好?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相处方式,也就赵琮这一家了。   赵世碂摇了摇头,下了马车,抬脚走进府衙。 第200章 这皇帝,也该换他们姜家人来当了。   赵世碂临去开封府衙前, 没忘了再遣知情人往太原府去报信, 好叫赵琮知道实在是事出有因。   他绝不违背赵琮的旨意。   而邵宜已赶至太原府,待他找到陛下的落脚点, 看到陛下身后跟着的人时, 他一愣。   赵琮低头在看书, 没察觉到他的眼神,看了会儿才抬头, 看到他, 笑问:“你怎么来了?”   邵宜收起心神,先行礼, 随后便低头、垂手, 显然就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赵琮喝了口茶, 笑眯眯地对身后的穆扶道:“你先出去吧,替朕去瞧瞧染陶。”   穆扶应下,极有规矩地朝外走去。   赵琮手中还拿着茶盏,眯眼看着穆扶的背影, 既说自己个儿是高丽来的太监, 可是他带在身边才用了一日而已, 就发现此人规矩特别好,可见是十分熟悉大宋规矩与律法的,一丝错漏也没有。   古怪极了。   赵琮再喝一口茶,邵宜已先着急问道:“陛下,染陶姑娘怎的了?”   赵琮回神,放下茶盏, 叹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染陶受了伤,好在并未伤到根本。”他知道邵宜与萧棠是拜把子的兄弟,关系极好,又道,“回头你告诉子繁知道,叫他别担心。”   邵宜点头,赶紧说起正事。   说到一半时,赵琮皱眉:“杜诚?”   “正是,就是杜相公——不,是杜知府的侄儿。”   赵琮浑不在意,杜誉迟早还会回开封当宰相的。黄疏实在是个怪人,说是在开封待不惯,还是想去广南西路当知州,想真切地为百姓们做些实事。赵琮真是哭笑不得,头一回瞧见有人这样怕做高官。日后,他将杜誉调回京中,再如了黄疏的愿便是。   只是——   “杜诚怎的忽然知道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赵琮知道易渔心思重,却也没想到,竟然连这事都与他有关。   这人的能耐,倒也是大,当真是该死。   “陛下,杜诚搜集的证据十分多,郑桥的妻女也有口供,全部都对得上。是十一郎君亲自看的,也给下官看了,的确无碍。”   “既能查出此人,倒也算是好事,私下里头派人给朕传信便是,你为何还亲自来太原一趟?”   “唉,陛下可知杜诚是如何叫人知道此事的?”   “如何?”   “杜诚去敲了登闻鼓。”   “……何至于此?”这还是他亲政以来头一回遇到有人敲登闻鼓,偏偏他还不在京中,赵琮也觉得有些惊诧。   “杜诚是如何身份,无人信他,恰巧又是瑞庆节期间……”   赵琮明白了,瑞庆节,没人敢触霉头,肯定不愿听杜诚说话。他叹气:“他挨了板子?”   “可不是,事儿这般闹大。易渔不过一介知县,便能拖当朝宰相下马,还有损‘开熹状元’四字的名声。不仅百姓不满,朝中官员日日进宫,就连钱、黄二位相公也是每日进宫求见的,请陛下提易渔出来当面审问,好解决此事,平所有人的心。”邵宜拱手,“陛下临来太原前,交代臣不许任何人瞧易渔。十一郎君与臣皆不敢违背皇命,可开封城里头如今催得紧,十一郎君便派臣走这一趟。”   赵琮皱眉。   若是把关了这么些天,并且从未与人有接触的易渔放出来,谁能保证他可否会胡乱说话?易渔可从来不是个易于控制的人,原本他该早些见了姜未,收回兵权,将他们全家带回开封才是。回了开封,他亲自处理便是。   可谢文睿还未至太原,还不便行事,他再问:“你来太原,带了多少人来?”   “臣来得急,孤身一人。”   赵琮心中快速计算再派邵宜去河北东西路去叫人过来,与等谢文睿来太原哪个更快,正算着,外头路远禀告道:“陛下,谢大人有信来。”   “拿进来。”   赵琮接过路远手中的信,一把撕开,看罢,眉头便散开,谢文睿已至忻州,不过几个时辰便能到太原。   路远送进信,又退步出去。   赵琮对邵宜道:“今日办妥姜未一事,明日朕便回开封。”   邵宜原本只想来求个陛下的旨意,但听陛下明日便能回去,心中也是一松,却还是担忧说道:“陛下,会否太赶,于您的身子无益?”   赵琮不在意地笑道:“无碍,特殊时候。再者,你即刻便可出发回开封,告知小十一,好安众人的心。”   邵宜觉得这个安排甚好,也露出笑容,应下声。   他原本立即就要回开封,赵琮听闻他已一日不曾好好用膳,叫他吃了一顿饱饭再回去。再叫穆扶进来,对邵宜道:“这是肖扶,他带你去用膳。”   邵宜抬头看向用了化名的穆扶,这人是十一郎君的人,来时,陛下也未带此人在身畔。陛下是否知道他是十一郎君的人?邵宜正待要问,路远又进来,有其余要事要回禀。   那便用了膳,临走前再来问陛下吧。邵宜也不打扰,退出房中,与穆扶一同往后走。他走在穆扶身后,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既放在身边用,想是已经知道此人是个太监罢。   他想先套套这人的话,如何套话暂不提。   只无论赵琮,还是邵宜,太原此行,不说不顺,却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正所谓,所有意外皆是一个又一个的意想不到给串出来的。   邵宜正用饭时,就在太原府,姜府,也就是原先的齐国公府内,姜未正面临此生的重要转折时刻。   他坐在书房内,桌前立有一人,仔细瞧上去倒是有三分面熟。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西夏三皇子李凉承的亲信,曾也去过赵世碂府上打探消息的那一位。   现下他正恳切道:“我们三皇子有八分把握,你们陛下此时就在太原府。”   姜未低头,并不叫人看见他的眼神与面色,实际他的眼神不时闪烁,心中百般想法。   “姜大人,你与我们三皇子是常有来往的。彼此人品如何,您是知道的。”   姜未暗中嗤笑,他那般讨好李凉承,李凉承都从来不给他一句准话,李凉承从未信过他。李凉承在意的不过是他们姜家尚在太原府的这十万兵力。他为家族兴旺,的确常常做出一副蠢样子,也的确不是十分聪慧,但他身后出主意的人有许多,他可从来不是真正的蠢。   亲信见他还不说话,心中也有些急。他们三皇子已然到了关键时刻,眼看夏国皇帝将死,大皇子将登基,他们三皇子也就是最后一搏,成败皆在这一回。   他再道:“姜大人,我们三皇子说了,只要能杀了大宋皇帝,我们三皇子顺利登基,助你姜家杀回开封府!”   姜未这时才抬头,皮笑肉不笑:“我们姜家盘桓太原百年,我为何要回开封府?”   亲信一噎。   姜未再冷笑。   亲信索性摊开来说:“姜大人,已是关键时刻,明人不说暗话。若是赵琮身死,便是十一郎君登基。十一郎君——”   “十一郎君如何?”   “十一郎君与我们三皇子……”亲信话说五分。   姜未却立刻听懂此话,他心中在判断此话有几分真。赵琮实在是个聪明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实际比先帝与太祖都难对付。有人愿意助他杀赵琮,他自愿意,只是李凉承心不诚。   赵世碂若真与李凉承早有合作在先,他登基,跟赵琮有何两样?!   赵家人没个好东西!   姜未“哼”了声,还不说话。   亲信更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他们三皇子瞧不上姜未,如今却只能靠姜未。   “姜大人,十一郎君可是你们魏郡王府的人!他们如今可还都在郡王府内关着呢!您就不想救他们出来?”   姜未这才又再笑:“十一郎君可不是我妹子的亲生儿子,与我何干?”   “大人的妹妹,是他的嫡母!十一郎君登基,她便是太后!他登基,怎么也要封姜大人当个辅国大将军?再者,还有我们三皇子!”   姜未再嗤笑,谁稀罕甚个辅国大将军?   其实早在李凉承毫无回应的时候,姜未已私下做了安排,他也早有了其他的计划,想到赵从德那处的前排,他琢磨了片刻。心道,难道这就是老天给他的运道?   活该他们姜家要红衣上身了?   完颜良来太原,李凉承私下求他。   偏偏这个时候,又将赵琮送来太原府?   虽说,此人只说有八分把握,姜未却信,怕是得有十分!否则李凉承那般谨慎的人,做不来这回事。   他想罢,忽然露出微笑:“此事倒也好说,只是……”   姜未的妹子,魏郡王世子妃,长得好相貌。他却是正经武将长相,练兵习武,胡子也从不刮,生得又大又高,这般笑起来,甚至有几分狰狞。   亲信面上确是一喜,能应下就好,虽说后头还有个“只是”,他立即问:“姜大人还有什么想法?”   “我们姜家一心为陛下,百年来效忠于赵氏皇族,本不愿做这般逆天之事。盖因与你们三皇子有过命交情……”姜未只把自己往高尚了说,洋洋洒洒说了好一会儿。   亲信知道,姜未这是要好处。   可眼下也不是他们厉害的时候,亲信直接从胸前衣襟内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姜未:“这是来前,我们三皇子命下官交给姜大人的信件,大人一看便知。”   姜未伸手拿过,打开信件,一目三行,仔仔细细看完,忽然大笑。   亲信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态度。   姜未却伸手将他狠狠一拍:“这便行事罢!”   亲信总算放下一颗心。   姜未眼中却全是光芒,待他杀了赵琮,有李凉承与赵从德两个蠢货为他开道,他便做那黄雀!   他急什么?!   这皇帝,也该换他们姜家人来当了。 第201章 “你若是敢欺我妹子,我便将你与陛下的事告知于天下!”   因要隐匿行踪, 虽已有人悄悄往杜誉府上行走, 告知陛下的落脚处,杜誉却也不敢亲自去看一眼。但他一直关注着城中一丝一动, 每隔一个时辰, 盯梢姜府的人便来告知他又有如何动静。   从陛下到太原府至今, 姜府依然如往昔一般,一点儿异样也没有。   眼看又隔了一个时辰, 来人禀道姜家依然无碍, 杜誉很放心。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他便及时赶至姜府, 以太原知府的身份向陛下当面禀明姜家这些年来的错处。   今儿恰好休沐, 杜誉也无需去衙门, 他刚静下心来,喝了盏茶,大约一刻钟后,家中管家忽然从外头急急走进来, 低头就道:“大人!姜未突然亲自带人去将城门给关了, 还派人在城中大肆搜查, 他带着的还都是些精兵,全部是他的绝对亲信!”   杜誉立刻起身:“他为的什么名头?!”   “他说城中有西夏细作!找到了咱们位于城郊的练兵处,还偷看到了新的军阵!”   “荒谬!练兵新址由我亲选,我不说,如何为人所知?!”杜誉觉着是陛下的行踪已被暴露。虽说他还不知为何暴露,但已来不及深思, 郊外的兵力,均在他杜誉管辖之下,可姜未直接就关了城门,斩断了关联。   姜未此招,分明就是想找出陛下到底落脚何处!要包抄他们!   已是十分危急的时刻。   他抬脚就往外走,并大声道:“叫上衙门现有的所有侍卫,速速来我府前汇集!你再去找李威,集齐太原府所有厢军,带他们至姜未处找我!”   “是!”管家听命去叫人。   杜誉本已走出数步,又急急回来换上官服,戴上官帽。临出门前,他犹豫片刻,不知陛下曾经给予他的那封密旨是否要用。他思索片刻,亲自关好书房,从最上头、最里头上锁的抽屉中取出一卷明黄短轴,小心放到袖袋中。   随后,他摆出官威,严肃走出杜府。   赵世碂迈步进大牢,也看出了此地与其他地方的不同。   赵世碂上辈子不知进出大牢多少次,倒不是他被关,而是他进出审问、折磨、虐杀那些被关之人。   他已能察觉此处的古怪。   开封府的大牢,关押的也不过是些寻常犯人,犯的也是寻常的罪。   易渔做的那些事,直接拉到刑部大牢去关也是应当的,赵琮却只将他关在这儿,还独独关着他一个人。他进去的时候,守门的侍卫还不让他进。他不与赵琮的任何旨意为敌,说明缘由。   守门侍卫听闻邵宜邵大人已去太原请陛下的意思,也知道京中现状,再念及赵世碂的身份,到底是让他进了。只是进之前,他提出要搜身。   赵世碂轻瞄他一眼。   他的腿一抖,跪到地上,颤抖着,到底说道:“请十一郎君恕罪,实是陛下有交代在先,小的不敢……这儿只关了易渔一人,就连送饭送菜的都是聋哑之人。里头的牢门都是精铁所制。”   赵世碂想到赵琮,也知道侍卫的意思,他从袖中取出那把赵琮送他的刀。又索性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小心包好,放到一旁的桌上,冷冷问道:“我可能进去?”   侍卫恭恭敬敬地低着头,高高拱手:“郎君请进,小的替您看管这刀。”   赵世碂大步走进空荡荡的牢房。   易渔被关了这么些天,虽每日不缺饭菜,也有人进来。   只是这些饭菜每日也不过就一顿,进来的人更是聋哑之人。他生在扬州,自小到大过得精致,从未吃过这样的苦,他饿得有些蔫。   且因无人与他说话,他久待在这样的地方,人都变得黯淡起来。往日里,无论如何,身上总也不缺的那股上进心似乎都已没了。   他进来时,一身靛蓝官袍,此时还是那一身,却已满是褶皱与脏乱。他的头发更是乌糟糟地一团。他缩在牢房的一角,听到轻微脚步声,以为是送饭的来了。他早已无时间感,无论吃多少,肚中还是饥饿。   但有的吃总是好的。   他强打起精神,准备起身拿饭菜,却瞧见牢外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他一怔。   其实要易渔说,他从前也不知为何自己总是那样厌恶赵世碂。   按理来说,赵世碂与他走的是两条完完全全不同的道路。赵世碂的身份更是与他有天壤之别,但,就是这天壤之别叫他更为不懂。   赵世碂不过一个庶子,据闻生母只是个卖炊饼的,甚至曾嫁过人。这要放在平民百姓家,早被主母打出家去。可他姓赵,仅这一个姓,他便甚过所有人。   而他易渔,什么都有,偏偏就这身份上差了一层,就样样比不过赵世碂。   直到他亲眼见到陛下与赵世碂拥吻在一处,他才慢慢明白,他到底在厌恶什么,在嫉妒什么。   见到他俩那般,易渔才明了,原来男子与男子之间也可以这般。   易渔是富家公子不假,却从不跟其他人一般胡作非为,他自小就知道要出人头地,每日只读书。研得印刷术后,便又多了这件事。为官之后,脑中整日只有升官之道。   本朝虽也有男风,他当真从未涉足过。   他连花楼都未曾去过,他一个妾侍也无。   他也才明白他对陛下那种莫名的钦佩之意,到底是何意思。   只可惜——   此时,赵世碂就站在他面前。   他心中有恨,又知道如今的自己是何种模样,满是困窘,一时之间,他竟然说不出半个字来。   赵世碂冷着脸,与他隔着几步,公事公办地说道:“你的所作所为已全部暴露,你有何话好说?”   易渔回过神来,他知道他该好言好语对待这位十一郎君,他向来也是十分懂得人情关系,可他做不到。他也冷着一张脸,沉声道:“十一郎君是指什么事?”其实易渔这几日虽过得黯淡,也想了许多,知道自己的前程已毁,更知道自己的事儿怕是已经暴露。   只是他也不知道到底暴露了多少。   “你杀了自个儿贴身小厮长风的事。”   易渔的手心一凉,长风虽是他的家奴,他却已是官,根本不能轻易杀人。再者本朝律法不算严厉极,却也不许随意打杀家奴。仅这一条,易渔便知道,他的前途真的是到头了。   即便有幸出去,也就走到了头。   他心中凉凉,身子更是有些软,伸手扶住墙壁。   赵世碂索性再道:“再有你偷取他人印刷术,欺骗陛下一事——”   易渔大声驳斥:“我没偷!那是我自己的!”他的眼睛血红,他辛辛苦苦研制多年,怎会是偷的!   赵世碂不为所动,继续道:“你贿赂多名官员,陷害宰相,扰乱朝堂。”   易渔的牙关微微颤抖,这也知道了?   “以及那些许多丧命于你手下的人,等等,所有的事都已暴露。”   易渔身子更软,靠在墙上,一句话不说。他脑中一团乱,既有心在赵世碂面前硬撑着,却实是被这些事搅得实在再难撑下去。   静了片刻,易渔抬头道:“自我关进此处,十一郎君是头一个来看我的,十一郎君可是得了陛下的授意?”   赵世碂没搭理他。   易渔淡笑:“十一郎君是指望我再供出其余的事儿来?只可惜,我自己都不曾记得我到底还做了哪些事。”   这就是不想再说了,其实就凭已知的易渔做的那些事,已够他死上许多回。   不过证据从不怕少,赵世碂有心再逼他说出更多,便再道:“那些都是明面上的。私底下,我也有事要与你算一算。”   易渔嗤笑:“十一郎君但说无妨。”   “你的妹子为了替你伸冤,去敲了登闻鼓。”   易渔大惊,不可置信地看他。易渔此人坏透了,却的确对他的亲妹子很不错,到底一母同胞,他急道:“敲登闻鼓?!”   “挨了三十大板,浑身都已被血浸透。”   易渔伸手抓住墙壁,瘦削的手面,青筋尽数爆出。   赵世碂再道:“心疼?”   易渔抬头看他,眼中满是恨意。   赵世碂露出一丝笑:“算计我时,怎不心疼你的妹子?”   “你都知道了?!”易渔大声道。   赵世碂知道别人都当他是草包,他不在意地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易大人放心,我会好好对你的妹子。”   易渔失声:“你威胁我?!”   “你?值得我威胁?”赵世碂不屑。   易渔知道这是赵世碂跟他翻私账,他心中更恨,不由就问:“你要如何对我妹子?!”   赵世碂回以一声冷笑,走这一趟不过装装样子。也不欲与他多说,甚至看也未看他一眼,回身要走。   “十一郎君!”易渔再叫住他,双手不停握住再松开,到底道,“求你放过我妹妹,这些事都是我所为,与她无关,她什么也不知!”   赵世碂暗讶,没料到易渔对他这个妹子竟然有几分真心。既然有真心,又为何非要将妹子往他面前送?但他与易渔已实在无话好说,他并不听易渔多言,继续往外走去。   易渔实际已是十分慌张,苦撑到这会儿,妹子的事压垮了他。   他原以为他出来顶了所有事,他的家人也会安然无恙,他们只是庶民。此时他才察觉,赵世碂连他的家人也不愿放过。   他声音中终于生出几丝溃意,苦声问道:“如何才能放过我妹子?那些事全是我独自做的!”   赵世碂回身看他,笑了笑,轻声道:“是你做的也好,不是也罢。只要你是她的哥哥,她是你的妹妹,她就得受这些。”   “你到底要如何对她?!”易渔追问。   赵世碂淡声道:“你们毁我名声,我一报还一报,也毁了她名声如何?”   易渔大步走到牢边,双手抓紧精铁栏杆,死死地盯着赵世碂的面容。他知道,赵世碂说到就会做到。这些宗室子弟向来将人命看做草芥,他们是扬州富商又如何,他妹妹只是普通平民。   即便富贵如此,哪怕死了,也没人会为她伸冤!   已是这样的时刻,易渔已经恨极,脑中也是乱极,他已想不到自己做的那些荒唐事与错事,更忘了到底是谁害得他的妹妹走到这一步。   他想到的是赵世碂与他之间的天壤之别。   这该死的天壤之别。   他想到的是中秋月光下,与陛下拥吻在一处的赵世碂。   易渔忽然笑出声来。   笑声诡异,叫人听着身上便要起麻意。   赵世碂本已打算走,又回身,皱眉看他一眼。   易渔在牢中数日,身上脏成这般,这一刻,脸上却忽然起了光。   他盯着赵世碂的脸,一字一句道:“你若是敢欺我妹子,我便将你与陛下的事告知于天下!” 第202章   听到这样的话。   赵世碂沉默片刻, 抬眼望向易渔。   易渔脸上生出得意, 笑得更是张狂。   易渔是钦佩陛下不假,甚至可以说是仰慕, 但陛下于他而言从来都是镜中月, 他索性利用一番又如何?!他命都快没了!他见这番话说得赵世碂沉默起来, 得意地继续道:“她若伤了一根指头,我便叫全天下的人知道你与陛下的事!”   易渔自以为拿捏住了赵世碂的软肋。赵世碂可是未来的皇帝, 若有了这个污点, 才是真正无法真当皇帝!不仅无法当皇帝,怕是还要背上骂名。况且以赵世碂与陛下拥吻在一处的情态来看, 赵世碂更不愿陛下也染上这些污点。   他看赵世碂不说话, 愈发肯定心中想法, 再道:“我被关进来前,侍卫说了,我的事儿只能陛下亲自审问。你即便今日来瞧我,定也是陛下的授意!你根本无法左右我的生死!只有陛下能定我的生死!我犯了这么多的罪, 左不过就是一个死!但我家中是商户人家, 不为官, 连累不到我的家人!死就死!只是砍头之前,我也要告知天下之人你与陛下的事!”   易渔越说,声音越大,他自己反倒真的被说得兴奋起来。   他觉着死又如何,他手上捏着这样的消息,即便死, 他也要风风光光死一回,他的声音说得在牢中甚至起了回声。   他的想法,倒也对了一半。   赵世碂未想到易渔竟然知道他与赵琮的关系,此事虽不是他的软肋,却的确不好办。赵琮回来,总要当面审问易渔,总要有人在,易渔已疯,若是口中无遮拦,叫旁人给听到了——   赵世碂转身背对易渔,实际在皱眉。   他仅思索片刻,便已做好决断,待赵琮一回来,迅速告诉赵琮此事,私下里了结易渔便是。   他想罢,不发一言,抬脚走了。   易渔见他竟然走了,觉着不可思议。   这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却竟然不中用?!   易渔的心态至此,彻底崩塌。   赵世碂离开开封府的大牢,侍卫毕恭毕敬地将他的刀交还于他,他走出开封府衙,面带微笑,与众人说已当面见过易渔,具体审问只待陛下身子好了便问。   官员也好,百姓也好,在意的不过是宫中不闻不问。眼下见十一郎君将人见了,更是做了保证,他们便放下心来。只等陛下身子好了,好审问易渔。   即便如此,难得遇上这样大的事,京中学子照例为此事奔波。   赵世碂在回宫的马车上,一路都在摩挲着手中短刀,眉头紧皱。   仔细想来,易渔这事儿其实还是很难办,哪怕赵琮回来,想叫易渔不胡乱说话,只能在牢中了结了他。只是若在牢中了结他,又如何给那许多人交代?若是不了结他,还能给易渔灌哑药,哑了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症结也在此,好端端的一个人哑了,又如何给人交代?   赵世碂烦不胜烦,不由又想,若是他来当皇帝,他谁的意思都不在意!   他想叫谁死,那就得死,反对他的都得跟着一同死!最不缺的就是能人,死了一个,总会有更多人涌上来。   偏偏这是赵琮,他不能违抗赵琮的意思,更得从赵琮的立场出发,看待、解决这些事情。   赵世碂是真不想当皇帝,也是真心不觊觎这所谓皇位。   只是越到这个时候,他越发察觉自己的无力。   权力这个东西,他早已不渴望,他渴望的还是掌控一切的感觉。   他骗不了自己。   而易渔心绪已是崩塌,行事越发癫狂,他开始镇日在牢中怒吼,嘴中说得都是些听不得的话。侍卫们有陛下的令在先,不敢打他罚他,只好用布巾塞了他的嘴,更将他捆在精铁栏杆上。   可是易渔也总要吃饭,总要松绑,易渔就趁这个时候,咬破了自己的手,在堵自己嘴的布巾上用血写书。   侍卫方才去拿了东西,不过片刻功夫,回来的时候,看到那块摊开在栏杆上的血书,差点没吓瘫。   他一刀斩断那块布,从身后又拿出一块布巾来,狠狠堵上易渔的嘴:“你也别想再吃饭了!”说罢,到底踢了易渔一脚。   易渔嘴中支支吾吾,伸手去胡乱抓。   侍卫抓起地上的碎布,回头就往外走。   这位侍卫还恰好就是那日赵世碂来探监时的那一位,他心中忐忑,那布上写的字儿能看吗?   但他更怕,若是自己不说,易渔胆子这么大,陛下又不许打杀,日后要牵连了他。   他到底找了个时候,去求见十一郎君,将血书递给赵世碂看。   赵世碂只看一眼,便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将东西一把攥在手中,回头瞟向侍卫。   侍卫“噗通”跪到地上,抖抖索索道:“十一郎君,小的什么也没瞧着!”   赵世碂“嗯”了声,慢条斯理道:“易大人怕是念我了,我稍后去看他一眼。”   侍卫赶紧道:“小的去安排。”说罢,得了赵世碂首肯,他赶紧溜了。   赵世碂将碎布拼起来,看着布上的字,连连冷笑。   布巾上的血腥味还很浓重,一阵阵勾得赵世碂只想杀人。   他也想不起来,他已有多久不曾杀人。   实是有些想念杀人的滋味儿。   太原府,赵琮的落脚处。   邵宜吃饭的时候,穆扶就在一旁陪着,无论邵宜如何打量他,他也是面无表情。   穆扶其实有机会能溜走,他的身手很不错,外头又有应援。   他是索性将计就计,他们三郎派他过来,本就是叫他保护陛下。近身保护,岂非更安全?正好他也趁这贴身伺候的功夫,好观察这位十分聪慧精明的陛下,到底是否对他们三郎有所保留。   他认识邵宜已久,更是一直躲着邵宜,自认从未露出破绽,因而心中毫无担忧,十分镇定。   邵宜见他这样镇定,反倒有些懵了。   难道他看错了?   否则怎会有这样镇定的人?   他心中百般想法,将饭吃了个精光,灌了几杯茶,起身整理衣裳,便准备去向陛下辞行,顺便说这位中年太监的事儿,想叫陛下小心些那位十一郎君。   谁料他进去求见的时候,得知陛下头有些疼,白大夫正在里头看着。   好端端地身子不适,还是头疼这种病症,邵宜便索性没再进去,反正不过明后日陛下也就回开封了,还是京中的事更要紧。他与路远等人说了声,转身就去外头牵马回开封。   穆扶还将他送到门口。   邵宜翻身上门,再看了穆扶几眼,转身离去。   只是邵宜骑马出去没多久,忽然便见前头行来一队精兵,一看服饰便知不是太原府的厢军,也不是太原府衙内的侍卫。   邵宜皱眉,他这个皱眉的功夫,他们已经走近,手上拿住一个路过的百姓就问“是不是西夏细作”,或者再问“可曾见过西夏细作”。眼看就要问到他,邵宜迅速骑马掠过,远远避开他们。   他往城门走的一路,只见越来越多这样的精兵,满街百姓都有些慌乱,四处乱跑。甚至到了城门附近时,许多人正折返,嘴中说着城门被关的话。   邵宜眉头皱得更深,又往城门行了一段距离,已经十分接近了,他瞧见一辆四驾马车。马车上头印有齐国公府的徽记。   邵宜冷笑,当真是天高皇帝远。姜家的齐国公爵位早就被陛下给剥了,他们家也早就不配坐四驾的马车,这是逾制的!也就仗着陛下瞧不着!姜家胆子也忒大!   城门已无法再走,邵宜也无时间去管西夏细作的破事儿,索性痛快转身,朝太原府的城北而去。   城北有城墙,好在城墙很高,轻易没人能翻过,因而这儿看守的人很少。   路上,他翻身下马,将马寄放在一处旅店里。随后他便爬到屋顶上,一户户地跃过,到得城北城墙,顺利翻墙而过。   邵宜这样的官职,专为陛下做暗地里的事儿,各处都有落脚处。   太原的落脚处恰好就在城外,他去牵了马,赶紧往开封府赶去。他走的并非官道,而是更近的一条道,离平定军很近。他的这一路很顺利,只是走到小半时,他忽然发现不对劲。   只见远处尘土飞扬,马蹄声越来越近。   邵宜一愣,赶紧骑马避到树林中,不多时,便眼见着无数马匹与兵将从身前掠过,全部往太原城中去了!   这么一看,怕是有一两万的人。   他们马鞍与服饰上头都有平定军的标识。   邵宜脑中一个惊醒。   姜未怕不是为了搜查什么西夏细作!   否则何至于突然来了一两万的平定军?   城门关上了,是为了关住陛下等人!派人搜查西夏细作是假,找出陛下才是真!这些忽然赶至的平定军是为了跟里头的姜未里应外合,目的?   陛下怕是有难啊!   邵宜一阵脚软,他不禁觉得此时从最初便是一个阴谋,甚至连杜誉都不可信。可城中如今只剩陛下一人,陛下的那些亲卫,再有用,敌得过这些兵力?!姜未手下可是有十万兵马啊!虽说才来一两万,就这一两万都已够呛!   他又想到女真与姜未勾搭上的事,脑中更加混乱。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理清脑中思绪,强打精神,拉着缰绳,转身就朝城中赶去。   他们都走后,尘土还未消。   一伙人从方才邵宜躲着的身后冒出来,其中一人庆幸道:“小的还以为咱们被瞧见了呢!”   他们见邵宜直挺挺地就进来,都以为被发现了。   谁料邵宜也是来躲人的,那人说罢,又坏笑道:“大王,今儿有热闹可瞧,中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螳螂黄鸟什么的?”   另有人嗤道:“那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大王,咱们就当那黄鸟儿?”   几息之后,一人哼声,半雅不雅地说:“黄鸟你个鸟!”   其余人一同“哈哈哈”笑起来,似乎十来公里之外,城门以内的纷乱与他们没半点儿关系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小番外:白发齐眉】   李氏是在开封府的西大街上卖花灯的。   十余年来,她只在上元节的时候出摊。   一来是因她家住在城外,进城一趟不容易,东京城中虽无宵禁,却也只有上元节这等佳节时,往来才是最为便宜。二来,是因只有上元节时,她的花灯才能卖得出去,她的花灯制得只能说是一般。   从前没嫁人时,父母兄长嫌弃她制得不好,她头一回下定决心进城卖灯前,就说她铁定一个也卖不出去。   嫁人后,夫君也说她的手并不巧,却比父母和缓了些,只说这灯怕是不好卖啊。   生下一双儿女后,小儿子也知道笑得将那眼睛眯成一条线,说:“娘做的兔子灯像老鼠哩!谁买呀。”   气得她差点上手揍。   总之,没人赞她的花灯好。   李氏却还是年复一年地去城中卖花灯,并且只在上元节这天卖。   只因多年前,曾有一位极为俊俏,极为和善的郎君买了一盏她的灯。那位郎君夸她的灯好看,那位郎君还在她的示意下对着月亮看那锦鲤灯,以窥见其中的小蹊跷,那位郎君更是给了她五个桃花形状的小金锞,那是她头一回见到金子,还是那么精致那么多的金子。   李氏成亲已十余年,按理来说,世上能有多少人记得十多年前曾匆匆有过一面的人呢?   李氏却记得清清楚楚。   是因为那位郎君极为和善而记得这样清楚,还是因他出手大方给了这么多金子才记得,亦或是因他是唯一买了她灯的人?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   这一年的上元节,她如同往常那般进城卖花灯。   城中如同往年上元佳节那般热闹,她与夫君赶着牛车,到得地方,夫君帮她将灯架子架上,又将她亲手做的灯一一挂上去。几番一收拾,天便暗了,满街的灯都亮了起来。一双儿女岁数还小,不敢常带他们进城,他们见到这幅盛景高兴坏了。   李氏自然也不强留他们陪着一道卖灯,叫夫君带孩子去吃汤圆儿。她年年元宵都要进城,知道哪处的铺子卖的汤圆最好吃,更知道哪处最热闹,一一告知夫君。   女儿坐在夫君肩膀上,儿子牵着夫君的手,三人乐呵呵地汇进人群当中,先往宣德楼去看宫中特地布置的灯盏。   李氏微笑着看他们走远,心中格外平和,且知足。   他们的身影不见后,李氏收回神,继续守着她的灯架子。   东京城,说大那是格外大,这是京城,多国朝贡之地。   说小却也格外小,小到李氏曾有幸见过那位郎君。   她低头,从贴身袖袋中摸出一个小荷包,里头有一朵绢花,是当年买的。   她心中想到:不知今年可否能见到那位郎君?   卖了大约两个多时辰的灯,自然又是同往年一样,她的灯,一盏也没有卖出去。她不禁苦笑,如今她已嫁人,也不能似未出嫁前那般一整夜都耗在灯架子旁,她得回家了。   算算夫君怕是要带着孩子来,催她回家。   她心中叹气,弯腰开始收灯架子。   她想着,一年不成还有两年,两年不成还有五年,五年再不成还有十年。即便十来年不成,那还有二十年,三十年……   她收拾灯架子的时候,心中也有些迷糊,其实这般强求是为了什么?   迷糊着,她抬手正要将最后一盏灯取下,却瞧见前方几步远处有一个十分眼熟的背影。   她一愣,有些不敢上前去。   就这么一个怔愣的功夫,那人往前走去,李氏再顾不得,匆匆忙忙就跑上前,叫道:“郎君!”   他回头,李氏心中猛地一颤,竟然真的是他!   她等了十来年!   真的是他!   她心中猛颤的时候,手微微发抖,心道,他怕是早已忘了她吧。她原本就不是花容月貌,无法叫人深记。如今嫁作他人妇,梳上妇人髻,面上从前的几丝天真早已无,自是再不能叫他记起。   他倒是还如从前那般,生得一副天上仙人般的相貌,似乎年岁在他身上从未留过痕迹。   他也如从前那般,笑得清和,问她:“可有事儿?”   李氏一怔,过了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指向不远处自己的灯架子,小心翼翼地问:“郎君可要锦鲤灯?不要钱,送的!”   他竟然也是一怔,随后笑得更开,点头:“好啊。”   李氏心中直跳,带他走到灯架子前,她踮着脚取下灯架子处最高的锦鲤灯,并递给他。   他接到手中,来回看了几眼,忽然低头问她:“这一盏灯,其中可有蹊跷?”   李氏怔愣。   他看她头上发髻,笑道:“你嫁人啦?”   李氏眼睛蓦地就是一酸,原来他真的记得她!   他手中提着灯,对身旁的女使看了眼,女使递给他一只荷包。他接到手中,再给她:“拿着。”   李氏惊醒过来,当年也是这般,他接过女使手中的金锞子,并塞给她。   她立即摇头:“不能要!”   他笑:“还跟从前那样,当年给你的金锞子可有去买花戴?拿着,多年不见,你已嫁人,这是给你的添妆。”   添妆那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规矩,他们哪里有。   头一回听到有人要给她添妆的,都已经嫁了十余年的李氏再摇头:“郎君,真的不能要!当年的金锞子——”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旁又走来一位高大身影,身着玄色衣衫,一来就问:“买灯?”   李氏也立刻朝他看去。   这么一看,她又是一愣,虽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君,她却清楚记得此人相貌,不由又是脱口而道:“郎君!”   后来者看她,挑眉,显然已认不出她。   李氏心中一跳。   她这辈子就见过两位这样出挑的郎君,还是同一天见着的,一见,就在心中记了一辈子。这般看,两人竟是相识的?   她望着两人,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还是先头那位笑道:“你叫我七郎君就好。”   “是,是!”李氏接道,还是打算继续感谢他的金锞子,他的金锞子救了她娘的命,她急急道,“七郎君,你给我的……”   后来的郎君有些不耐烦,打断她的话,对七郎君道:“去吃汤圆儿!”   七郎君好笑:“就这么急?”   “早煮好了,左等右等,也不见你来。”   七郎君似乎有些气:“不愿等?那别等啊。”   他面上一顿,随后讨好地去拉七郎君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郎君暗自“哼”了声,避开他的手,转而又对李氏笑:“这个灯,我买了。”   李氏愣愣地直点头,那位还要拉七郎君的手,七郎君索性将手收到袖中:“你到巷口等着去。”   “我……”   “我说话还没用了?”七郎君也挑眉。   那位明明比七郎君还要高大许多,看起来也,气势比之十多年前也更凌人了,却在七郎君面前做着讨好模样,努力道:“这灯不是已经买了?咱们一起走。”   “我要跟这位小娘子说话。”   那位看了李氏一眼,虽没说,眼中分明就是“这还是小娘子啊?这都妇人家了!”的意思。   李氏顿时也有些气,立即站到七郎君这侧,不高兴道:“十余年前我比你还小呢!”   那位似乎也不愿跟女娘多做纠缠,再看了七郎君几眼,见还是不搭理他,只好认输道:“我去巷口等你,你快些来。”   七郎君骄矜点头:“嗯。”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七郎君身边的女使低头捂嘴笑。   七郎君也笑,然后朝李氏道:“你认得她?”   李氏立即点头,将十余年前的事儿告诉七郎君,七郎君显然是愣住了,良久才喃喃道:“竟然是他。”   李氏更为不解,手中也还攥着他给的荷包,她又要将荷包递还回去。   七郎君却问:“这一回,灯中可写了字儿?”   李氏制灯是制得不好,但她很有一些巧思,在每盏灯中都刻了字儿,但那也是从前常爱做的事。如今嫁人,有孩儿与夫君要照料,她早已没有闲暇在灯里头刻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并没有。”   “可能劳烦你在这盏灯里刻几个字儿?”   李氏赶紧点头:“怎能说是劳烦!七郎君要刻什么?”   “唔,‘恭祝小十一生辰之喜’。可是有些多?”   “不多不多!”   李氏带了刻刀,立即从七郎君手中取过灯,就着灯架子,将灯先小心拆开,在其中的竹篾子上刻起字来。很快,她便刻好,高兴地将灯还原好,再递给七郎君:“你看看!”   “还要对着月亮看?”七郎君促狭笑问。   李氏也大笑出声,仿若回到少女时候,点头:“可不是!”   七郎君举灯对着月亮,应该是瞧见了里头的字儿,他看了片刻,低头笑道:“谢谢你。”   “不,不用谢。”李氏笨拙地直摇手。   正在这时,那位又来了。   七郎君微微瞪眼:“还有完没完儿了?”   他再讨好道:“都好一会儿了,你还不来。”   “半柱香的时间都还没有呢!”   “……宗宝……”他讨好地拉了拉七郎君的手,小声叫他。   李氏又是一愣,她可否听错了?   “宗宝”?这个名儿怎的这般熟悉呢?   七郎君“哼”了声,到底是与他一同走了,只是走前再对她笑道:“今年的灯也很漂亮。”   李氏呆在他忽然绚烂的笑容里,久久未能回神。   她傻愣愣地看着他们俩走远,再看七郎君将灯递给那一位,那位喜滋滋地将灯抱在怀里,随后,他们就再也不见身影。   李氏不禁抬头看了眼空中圆月,仿佛还在梦中。   她真的见过了他们?   可是手中荷包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她又没能还给他。   她伸手捏了捏,里头只怕有好几十个金锞子。   七郎君将灯送给了他,他可是就是那位“小十一”?   她望着眼前依然拥挤的人群,不由想到了多年前。   多年前,她还未嫁人,她还不叫李氏,她有自己的名儿,家人叫她慧娘。那是她第一回 来东京城中卖花灯,也就是那一回,她觉着自己看到了神仙。   神仙还买了她的灯。   其实原本她不是要把那盏灯给那位神仙的。   先头也有一位格外俊俏的郎君,她当时年纪小,胆子小,见到颜色这样好的郎君也敢大着胆子上去说话。   先头那位,就是如今的这位“小十一”。   他可比七郎君脾气差多了,后来还来管她要七郎君给她的小金锞呢!   她狠狠骂了他一顿,李氏现下想到还是不由笑出了声,她将他骂得脸色铁青。只是笑着笑着,她笑不出来了,为何那位要来管她要七郎君给的小金锞呢。   而时隔十多年,他们俩竟在一处,七郎君还将那盏特地刻字的锦鲤灯送予他。   李氏想了好一会儿,蓦地又笑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明白了。   恰好这时,夫君与孩儿都回来了。   孩子高兴地手举糖葫芦,递给她,叫她吃。夫君高兴地笑看着她,也叫她吃,随后便收起一旁的灯架子来。   李氏接过孩子的糖葫芦,回身再往一眼人群。   记得嫁人前一夜,娘亲给她梳头,对她说:“咱们普通人家,没有那许多规矩,娘也请不起梳头娘子。娘给你梳,祝我儿‘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娘亲还对她说:“给金锞子的郎君是咱家恩人,定要世世代代祝福。”   李氏的眼角忽然有些酸涩,娘亲已不在,娘亲的话却已全都记在心中。   当年娘亲大病一场,若不是七郎君给的金锞子,娘亲如何能活下来?娘亲又如何给她梳头?   这十余年来,她过得很好。   她一直不能忘怀当年的恩人,一直想对他当面说一声“谢谢”,谢谢他多年前的恩馈,叫她能活得这般平安喜乐。   只可惜,这一年,她终于见到了他,却又忘记道一声谢。   她想,日后,定还能遇到吧?   夫君收好灯架子,赶着牛车一同出城回家,回程的途中,女儿唱起新学的元宵小曲儿。即便热闹的京城已渐渐落至身后,依然一路欢声笑语。   夫君问她今年可有寻着恩人。   她笑:“遇到了!”   夫君也笑:“那你可谢了人家?”   “谢了,不光谢了,还给了祝福!”   夫君道:“既是恩人,生生世世都要祝福着的。”   李氏笑,抬头再望圆月。   多年前的这一日,她教七郎君对月看灯,得意问他可看到了其中的字。   七郎君笑着说:“看到了。”   “什么字儿?!”   “白发齐眉。”   她想,七郎君定能与他心爱之人,白发齐眉,生生世世。 第203章 “西夏细作便在其中!但求活捉!”   杜誉本是打算直接去城门处见姜未, 可是还未至城门, 他瞧见这满城乱窜的精兵便吓着了。   他十分担忧陛下的安危,这时候已然顾不上, 甚个阴谋阳谋, 全都见鬼去。   陛下若是在太原出了事, 他们整个杜家都要陪葬!   再者,陛下这样的皇帝, 他誓死也要保护。   他速速将厢军派去城门处与姜未对峙, 自己则是先迅速赶往陛下的落脚点。   他带着侍卫匆匆赶到的时候,赵琮也刚醒, 正听他的亲卫回话。   来太原的路上到底有些颠簸, 而且行的也不是很慢, 他的身子本就有些不适,只是初来时事情还未安排下,他无法放下心来。   这会儿,各处都安排妥当, 他就是连头疼都能放心去疼。他原本正睡得香, 城中发生了那样大的事儿, 他的人能不知道?   亲卫一开口,他便皱眉。   他立刻便发现其中症结,怕是行踪也已暴露。   与邵宜一样,他心中头一个怀疑的就是杜誉。   他刚把杜誉怀疑上,杜誉就匆匆赶到,来不及禀报, 他跟在路远身后,进来就跪下道:“陛下!下官来迟!”   赵琮揉了揉额头,对杜誉的怀疑立刻消散,他起身道:“起来说话。”   杜誉速速将城中情形与赵琮描述一遍。   赵琮却是问道:“你来时,可曾被人跟踪?”   杜誉一愣,他当时看到那些精兵,光想着陛下的安危,还真没料到。   “姜未怕是已知道你来了朕这处。”   “臣罪该万死。”   赵琮往后靠在靠枕上,闭眼道:“事已至此,追究责任并无用处,反正他们总要找到的,不如看看该如何处理此事。姜未此人心思极深,杜卿怕是不知道,就连魏郡王世子赵从德都与他有关系,并早已被他买通。”   杜誉不是赵琮的亲信,头一回听说这事,不禁张嘴。   “姜未心思既然深厚,就不敢轻举妄动。他只有十万兵力,真要与朕对抗,根本打不过。可见,姜未有靠山。你猜,这个靠山,是女真,还是?”   杜誉到底也是身经百战,迅速冷静下来,思考片刻,严肃道:“陛下,臣以为,并不是女真。完颜良即便与他有所勾结,路上也不过带了几十人而已,这些人连给姜未壮胆都不够。”   赵琮笑。   上回在金明池时,赵从德顺利逃走,他便觉着朝中有人通风报信。只是当时他还不知此人到底意欲何处,此时,他觉得自己已能想通。   但如今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杜誉赶紧又道:“陛下,姜未目前正使人满城搜陛下,即便跟踪臣,也不能立即得到消息,还是先藏起来才是!臣知道有处地方——”   赵琮却笑了一声,随后他睁开眼睛。他身子不适,面色不算好看,眼神却极亮。   杜誉停住话语。   他有条不紊地说道:“朕是赵氏皇帝,朕就在这里,看他姜未到底有些什么本事。”   赵琮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看,他仅是缓缓道来。   杜誉却不由听呆了,也看呆了。   其实从前,他真的不把这位病弱皇帝看在眼中。哪怕这位皇帝顺利亲政,并弄垮了整个孙家,甚至把他发派到这儿,他还不觉得这位皇帝是十分厉害的。他只是觉得这位皇帝,运道是真的好。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这位看似病弱的皇帝,包裹着的是一具极其有趣、坚韧而又强大的魂灵。   杜誉心中原本怕得很,但听到这句严格说来十分轻描淡写的话,他忽然就心定下来。   赵琮眼望前方。   他的确没什么好怕的。姜未有人,有李凉承做帮手,可是李凉承不过西夏弃子,还要在西夏抢皇位,又能给他多少兵?   他拥有整个太原府的厢军,更有正迅速赶来的谢文睿。   想里应外合包围他?   他更拥有这整片天下。   他冷笑,到底是谁包围谁。   原本他为了大计,为了照顾文臣与百姓的想法,也为了勉强保留祖宗的规矩,还想暂且绕过姜未一条命,只带他回开封府。   尽管姜未杀了他这辈子的生身父亲。   眼下就怪不得他了,正巧他早已想追封自己的生父,正愁找不到契机。   就用姜家满门的血去祭奠他的父母。   如赵琮他们所说,姜未的精兵们以搜查西夏细作为幌子,实际就是在翻找赵琮。   太原城就这么大,一千人散开来找,其实找得很快,最慢夜间也能找着。但因杜誉忙中出错,跟踪他的人已提前得知赵琮的落脚处,并赶紧到城门处告知姜未。   姜未畅快大笑,一脚从马车走踏出,背手先是看了眼紧紧关闭的城门,再转身看向整座太原城。夕阳已落,因大肆搜索,街道杂乱,许多店铺已提早关门,灯很少,天地间格外黯淡,除了兵士,一个人也没有。但他觉得自己心中亮极了,他们姜家盼了一百年,他姜未等了二十余年,这一天终究还是要来了!   他看向与他对峙的杜誉派来的厢军统领,正色道:“李大人,你我都是为陛下办事儿。眼下西夏细作的确就在城中,难道就这么放任了之?!我不向杜大人报备,便擅自关闭城门,并派人搜城,的确不应当。但若是任由这些西夏细作为所欲为,才是真正的不应该!届时陛下怪罪下来,你我也好,杜大人也好,如何承担陛下的怒火?!”   赵琮未亲政前,厢军比现在还多,只是里头都是些歪瓜裂枣,与其说是厢军,实际从不练兵,平日里干的也都是些城中杂活。选人时更甚,无论身高体力,为了充数,是个男的就要。赵琮亲政后,精简厢军,又将京中禁军分出几成,散至各州府,重新编军,并严格招募规范,经过几年的训练,才有了如今这批厢军。   但厢军从前地位就不高,绵延百年,观念根深蒂固,这四五年根本无法扭转。太原府有姜家盘桓多年,这儿的部分厢军根本没有河北东、西路厢军的那股凛然气势。   更何况李大人又不知那所谓的西夏细作其实是陛下,杜誉派他们来时,只叫他们拦住姜未一切举动,他一无所知。此刻见姜未这样强势,他心中很气,却又说不过姜未,气势也不如,只能徒劳地气道:“你——”   就这般,话还没说完。   姜未不屑转身,高声下令:“都点上火!”   他身高体壮,声音洪亮,此时又正在势头,声音传出数里,依次排开的精兵极快地点亮手中火把。   姜未望向正西方,高声道:“西夏细作屡次来我太原,偷取我太原的兵马情报,犯我大宋!陛下对此不满已久,命我抓出这些细作!我,姜未,承陛下之意仔细搜查已久,今日得到可靠消息,派兵满城搜查,终于搜到西夏细作藏身之地!”   兵士们齐声吼道:“好!好!好!”   姜未压了压手,再高声道:“陛下担忧此事已久,我等身为大宋将士,本就严格将为陛下排忧解难视作己任。现下,我姜未便命你们去拿下这些细作,好叫陛下安心!”   他说罢,继续道:“为陛下而战!莫要叫陛下失望!”   兵士们再齐声:“是!!!”   声音方落,城门外便响起阵阵马蹄声,姜未笑得更为狂妄,畅快道:“开城门!”   守门的侍卫一左一右,奋力推开繁重的城门。   尘土与士气迎面而来,打头高马上坐着的人正是平定军的知军,他翻身下马,走到姜未跟前,便跪下道:“将军,属下来迟了!”   “不迟不迟!为陛下效忠,多晚都不迟,来了都不迟!”   知军拱手,姜未叫起,眯眼看了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大约一万人。平定军有七八万人,若是全部过来,肯定要惹人生疑。   但此时是人越多越好,他命平定军分批而来,趁夜行动。最迟明晚,平定军就将全部赶至太原城。而按照李凉承亲信所说,他已在西夏动手,最迟明晚,他的部分帮手也能赶至太原来助他。   届时他的兵力岂止十万?!   这一回,赵琮这只瓮中鳖,他捉定了!   他越想,心中便越畅快,双手一抬,便高声:“跟我走!”   他率先上马,一展披风,怒摔缰绳,骏马疾驰而去。   他的身后,兵士们全部跑步跟着,手中火把高举,点亮一路。再后便是黑压压,充满气势的平定军。   李大人带着太原府的厢军反倒落在最后,他气得只能带着人立即跟上。   赵琮落脚在一处三进宅子中,在一个很幽静的巷内,他们到得巷口便停下脚步。姜未伸手遥指远处宅子,高声道:“西夏细作便在其中!但求活捉!”   众人应是,高举火把的两列精兵先跑进巷中,再次依次排开,照亮一整条巷子。   平定军知军带来的这一批人,几乎都是弓箭手,是姜未之前特特要求的。   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知军话不多说,直接部署,不一会儿巷中的每道墙上与屋顶上几乎都布满手拿弓箭的兵士,他们的方向,全部都在赵琮所住的那个院落。   姜未眼睛再度半眯,他也想直接一把火烧了赵琮了事,省时省力,再顺便烧了杜誉这个老东西,还省得夜长梦多。   但他所求的尚多,赵氏宗室并非无人,他要大义,更要名声,不能如此草率了事。   他的副手最知他心意,当下便高声朝宅子处放话,说的都是大义之言,洋洋洒洒强扯正义,更是要对方速速就擒。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落到赵琮等人的耳中。   赵琮没怎么气呢,其余人全部气得不行。就连白大夫都胡子一翘,气得直发抖:“荒谬啊陛下!姜未这是要造反哪!荒谬!”   路远也小心道:“陛下,咱们是否要做些防备……”   赵琮淡定非常,只说了一个字:“等。”   姜未根本不敢立即对他动手,他倒要看姜未有什么本事。   外头打探的人很快便回来,回禀道:“陛下,外头全是弓兵。”   杜誉都有些发抖了,更别提白大夫这样的老人家,他气得抖得话都说不出来。   路远苦着一张脸,倒不是怕自己没命,弓箭无眼哪!他们就这么些人,陛下的安危要如何办?他常在御前行走,姜未手下的精兵到底有几分能耐,他也是常听陛下说的,杜誉的那些人如何与之对抗?   穆扶敛眉,也站在身后,脑中转得很快。   他们手上倒是有兵,且还不少,更是常年训练,只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现在这个情况,他就是朝外头递信都递不得。   但与旁人不同,他倒不是很慌,这几日的相处下来,他越发确定这位皇帝不简单。见这位皇帝老神在在的模样,也知道有后手。   他反而有些期待,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后手。   邵宜原路返回,刚从城墙翻过来,他便匆匆往陛下所在赶去。   远远地,他便瞧见灯火映得半边天都亮了,他心中一慌。他已来不及赶至陛下身边,他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又朝前头跳了几户人家,牢牢趴在屋顶上,小心探头去看,终于瞧见队列中打头站披着鲜红披风的姜未。   他只考虑瞬息,便从身后拿下随身带着的短弓,他一点也不犹豫,微微直起身子,眯眼便拉开弓箭,将之对准姜未。   瞄准之后,他的手将要落,忽然几户宅子之外,屋顶上已有弓兵瞧见了他。   他的箭还未来得及出手,已有四道羽箭先往他射来。   他为了躲开羽箭,十分仓促地将手上的箭射了出去,身上却也中了两箭。   弓兵们用的都是长弓,伤害极高,两箭直接朝他心房而去,邵宜一阵疼痛,眼前眩晕,却还记得不能被人逮到。即便将晕,他也记得转身先朝下滚去,避开其余的弓箭手。   而邵宜仓促射出的箭,用的是短弓,即便到底还是伤着了姜未,却因为他那一躲,射得有些偏,并未射中姜未的眼睛。羽箭仅仅射中姜未的手臂,姜未直接将箭拔出,再高声道:“城中还有细作同党!速速去搜!”   “是!”   立刻有一列兵士转身朝邵宜的方向去搜人。   借此机会,姜未亲自高声道:“我劝你们莫要再躲!快些出来!伤人毫无用处!此处是太原府,是我大宋疆土!莫要再挣扎!”   其余将士高声附和,声音震天响。   震得整座太原城显得越发寂寥,仿若空城。 第204章 杀杀杀   声音这般响, 昏昏沉沉的染陶也醒了过来。她迷糊着听到外头震天响, 忽然一个愣神,便立即起身, 嘴中仓促道:“陛下!”腰腹间还是一阵疼痛, 她皱紧眉头又往后倒去, 到底是伸手撑住床铺。   昏迷的染陶都能醒来,可想而知其余人等是如何。   堂堂大宋皇帝, 被姜未这般羞辱, 在场几乎没人能够受得住。   只有两人还依然镇定,一个是赵琮, 另一个就是穆扶。   也就路远性子活泼, 跟着赵琮已久, 他鼓起勇气道:“陛下,这该如何是好?您倒是说句话啊!”   赵琮反倒笑眯眯,继续道:“不急。”   路远眼圈儿一红:“小的贱命一条,不当紧, 可是陛下您——姜未太不是个东西!姜家一家都该死!”   赵琮淡声道:“有他们死的时候。”   “……”路远一噎, 满腔担忧再说不出口, 他们屋中待着的几人面面相觑,忽然都跟着平静了不少。   大约到下半夜时,外头还是火照半边天。包围的人也时不时放几句狠话威胁,赵琮暗自笑,知道姜未这是故意的,好叫全城百姓知道他占理, 身负大义。   姜未越在意,他心中反而是越定。   他还真有几分担心姜未万一脑袋一热,什么都不顾。   路远也冷静不少,见已是半夜,便焦急问道:“陛下,您的头可还疼?要不您去睡会儿?”   赵琮忍俊不禁,要说路远这个小太监也是十分有意思,前头还怕得快哭了。被他说两句,镇定下来,这样的时刻,直接又劝他去睡觉休息。   他笑着摇头:“无碍,还能撑住。”   路远看向白大夫,白大夫赶紧道:“陛下,下官给您再瞧瞧?”   赵琮点头,叫他到跟前,白大夫弯腰正要看。染陶的声音急急从外传来:“陛下,外头这是——”声音中尚有虚弱。   赵琮高兴抬头:“醒了?”   “婢子醒了,外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染陶只记得晕过去前的刺客,途中也曾迷糊醒来过,却什么也不记得。此时十分紧张,她当他们真的遇上了什么大危机。   “不碍事——”赵琮还是那句话,话音未完,外头又有人进来回禀:“陛下,外头有些不大对劲。”   “如何不对劲?”   “城外方向似有人在‘吐火’,只是这火吐得有些大,连连吐了好几下,蹿得十分高!即便外头这么多火把,也能瞧见!”   赵琮心中一定,起身,亲自走至门前,朝东方看了眼,恰好看到最末一点光照。   赵琮露出满意笑容,看样子,谢文睿来了。   姜未自也发现了,他眯了眯眼睛问道:“那是什么?”   副将几个仔细辨认,说道:“似乎是老百姓们常爱玩的火,每回节庆,城中许多人家都放的火。”   “大半夜的,放什么火?再者,哪来这样高的?”   姜未并非没见过百姓玩这玩意儿,只是这一回的火有些过高,他有些不放心,索性道:“你带上一百来人去瞧瞧是怎么一回事,正好,下一拨平定军也该来了。”   “是!”副将数了人,一同往城外去。   姜未借机又高声嚷嚷几句,将士们再度附和,用以震慑赵琮等人。   “大王?此人该如何办?”之前在城外林子里的那波人此时也藏身城中,邵宜不巧,重伤后,就落在他们院子中。   被称作大王的人眼中精光一闪:“先藏起来,别叫人给搜了去。”   “成,那咱们可还要继续看好戏?”   “看,为何不看?”大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难得有这样的戏看。”   天边开始泛白时,姜未等人依然守在巷子四周,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人喊话,劝“细作”归顺大宋,“细作”自然是毫无反应。   姜未的耐心几将耗尽,但他知道自己性子急是为大忌,勉励忍耐,依然叫人不时喊话。   这番动作,搞得即便天色已亮,太原城依然犹如死城,没人敢出门。   出城打探消息的副将带人回来,禀道:“大人,又来了大约一万五的步兵,眼下正往城中来。至于吐火,下官去看了,是城外一户富裕人家办喜事,请了杂耍,那是南边传来的新鲜玩意儿。那户人家,现也已被咱们包围。”   姜未听到平定军又来了一万五,心中高兴,觉着计划全部按照自己打算进行,就未把后头的话当回事。再者吐火那种玩意儿,本就逗人一乐,怎能当真?   他高兴地连道三声“好”。   城中一万多的兵力,城外一万五的兵力,以及源源不断正往此处赶来的其余平定军、西夏援兵。   姜未信心大增,白日里头,由每隔一个时辰喊一次话,变为隔半个时辰喊一次话。就连普通兵士都跟着日益不耐的姜未而变得浮躁,他们都已有些等不及。   厢军统领李大人途中倒是说了不少话,姜未置之不理。   李大人索性道:“姜大人不听我话,那我这便走!”   “慢着!你去何处?!”姜未叫住他。   李大人冷笑:“我去何处,姜大人还无权过问吧?我只听命于杜大人!”   姜未也冷笑,拿杜誉压他?他烦杜誉那个老头已烦了太久,他哼笑道:“李大人,往后你可就不是听杜大人的话了。”   李大人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未笑,随后便下令:“将他们一并拿下!”   李大人等人不过几千之数,如何与姜未这些人抗衡?扭打一番,终究被降住,而这么一扭打,有人伤亡,空气中有了血腥味儿,越发刺激这些守了一夜的兵士们。   姜未也大受刺激,但他到底忍到这一夜的黑夜来临,下了最后通牒:“尔等若再不束手就擒,切莫怪我不客气!”   兵士们大声嚷道:“大人还与外国细作客气什么?!”   “正是!”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烧了他!”   随后更多人附和:“烧了他!烧了他!”   随后两万多人都在高声喊:“烧了他们!烧了他们!烧了他们!”   气势最高时,姜未大声道:“好!”   “烧了他们!烧了他们!烧了他们!”   “再点火!”姜未下令。   围绕在四周手拿火把的兵士全部点上火,姜未在马上,高声道:“再给尔等半个时辰考虑,你们若是乖乖出来,弓手决不杀你!若再不出来,莫以为我大宋儿郎好欺负!”   兵士们高声附和。   半个时辰既慢又快,里头却还是没有动静。   姜未激动得手甚至在抖,他以为赵琮已是穷途末路,既无处可躲,也无法出来被擒,那就只有被烧死的份!   天助他!   他从手下的手中接过一支点燃的火把,将火把对准远处的宅子,高声道:“外国细作犯我大宋,不愿束手就擒,为陛下所计,为我大宋,烧!”   兵士们听令,一阵激动狼嚎,作势就要将火把往宅子扔去。   狼嚎声中,三进宅子的门忽然被打开。   四周屋顶上的弓箭手全部振作,低头就要瞄准,可他们已在屋顶上趴了一天两夜,都有些倦怠,还未瞄准,他们便见院中忽然也有人朝上用弓箭瞄准了他们,人数有个二三十人,与他们差不多,甚至身披铠甲,分明是禁兵的打扮。   这些弓箭手哪里知道这宅子里头到底是谁,都以为真是西夏细作,他们看到这般状况,纷纷一愣。   大宋打仗讲究一个“阵”字,凡事都有阵,都要听命行事。他们是正经的兵,不是普通侍卫,往常学的都是这些,顿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等姜未示下。   姜未也有些怔愣,他没想到,赵琮等人竟然还有胆子开门!   恰好此时,城门处有马蹄声传来,副将小声道:“大人!又有人来了!”   这话给了姜未更多底气,他大声笑,依然坐在马上,高声道:“尔等细作可愿乖乖就擒?!”   他说完,便是一阵安静。   且这安静还是猛的鬼哭狼嚎之后的安静,因而就显得愈加静谧。   安静中,突然响起一道清越声音:“你呢?又可愿乖乖就擒?”   姜未眉毛一扬。   他还是在赵琮幼年时候见过几回,赵琮成年后,他躲在太原城再未回过京。虽听父亲复述过,却也是头一次与赵琮打照面,虽说他暂时还只听到了赵琮的声音。   赵琮的声音,很悦耳,很文气。   姜未有些不适应,有些莫名担忧,但很快他便放下心来,不屑道:“你来我大宋,到底有何目的?!你们西夏,给了你什么交代?!你偷了我们大宋多少东西?!”   赵琮笑。   笑声在秋夜中传得很远,赵琮当年还没亲政的时候,可就在宣德楼上凭一番充满感情的话惹得无数女娘落泪,更是惹得无数举子钦佩,心甘情愿毫无理由地拥护他。   这道刻意加入诸多感情的笑声,被秋风这么一吹,很多不知情的人纷纷有些迷蒙。   这是西夏细作?   西夏细作的雅音说得这样好听?   西夏的细作本该是过街老鼠,怎能如此淡然?   轻笑过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忽然响起数声濒死的叫声。   姜未一个回神,只见那间宅子四周的弓箭手都不见了。从姜未的角度,他们看不到院中也是有弓箭手的,只能看到三十人的弓兵小队,忽然就全没了!   姜未心中有些讶异,可听到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这是平定军中的骑兵大军来了,他心中更定,依然装作不知情,还将赵琮当作西夏细作,继续出言强扯正义。   赵琮见院中落了一地或伤或亡的弓箭手,再度露出微微一笑。   所有人只看得到他长得文弱,就如同上辈子时,人们只看得到他风度翩翩,下意识便以为他好欺负,他好说话。他们总也不明白,越是这样的人,心中越有一份无论如何也难以消逝的坚韧。   智者,总是以笑服人、害人,乃至杀人的。   上辈子的他虽风度翩翩,却是个极为喜爱极限运动的人。   越是紧张的时候,其实他越会觉得兴奋。   四周都是弓箭与火,前方的人都对他虎视眈眈,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   可是他有何好怕?   他抬脚,直接走出宅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直接站在宅子前,与姜未相望,中间不过隔了几十尺而已。   姜未一介武夫,脑中能想到的东西到底有限,平常的算计都有幕僚,只是今儿幕僚不在身边。面对这种他以为即便天塌下来也不会发生的事儿,他真的愣住了。   他的手下全部听命行事,他愣住,他们也不敢动。   赵琮的亲卫全是百里挑一,手拿弓箭与弩,随他走出宅子,在赵琮身侧紧紧围住,手中武器全部只对住姜未一人。   擒贼先擒王,道理谁都知道。   他们快了一步,先瞄准了姜未。   明明他们不过二三十人,只这么一会儿,气势便好似盖住了姜未等所有人。   赵琮身穿朱衣,站在灯火、铠甲与危险间。却双手背后,不慌不忙,面带清淡笑意。   姜未怔了好一会儿,直到远处的马蹄声再近,他才回神,因所有弓箭都对着他一人,他的确不敢轻举妄动,一动就得死。但他底气足,到底露出不屑笑容,说道:“你不过西夏细作,如同过街老鼠——”   话未完,杜誉的声音从赵琮身后亮出:“放肆!”   姜未眉头一皱。   杜誉从赵琮身后走出来,先是跪下认罪:“陛下,臣作为太原知府,未能管好下属,还请陛下责罚!”   空中顿时响起无数吸气声,此人,竟然是陛下?!   赵琮风轻云淡道:“此事与你何干?有人想死,神仙也拦不住。起来吧。”   杜誉再告罪几声,起身转向姜未,怒斥:“姜未!你不过太原府通判!无有本官旨意,你何来能耐下令关闭城门,又何来能耐搜查太原城?!你居心何在?!”   姜未阴沉着一张脸,沉默不语。   “本官派厢军统领李大人去与你交涉,人又何在?你私关城门,搜城,竟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姜未就从未被人这般训斥过,杜誉这个老东西虽与他不对付,但也从未这样下过他的面子。姜未冷笑:“杜大人可别乱说话,你说这是陛下,何人能证明他是陛下?!要本官说,是你杜大人与西夏细作勾结,想要叛我大宋吧!”   杜誉没想到他竟会反咬一口,冷声笑,也不废话,索性从袖中拿出一段短轴。   赵琮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杜誉朝他看去,赵琮点头。   杜誉索性展开短轴,高声道:“这是陛下曾赐予我的旨意,陛下曾言,关键时刻可拿来一用!眼下正是可用时。”杜誉朝向赵琮而跪,“请陛下允许。”   “允。”   杜誉行了一礼,再站起来,亲自读了那道旨意,其中内容是关键时刻,陛下允他不必往开封回禀便独自抓捕姜未。   这么一读,众人更是安静。   不是每个人都有造反的心,陛下的旨意大过天,尤其陛下本人就在此,尽管他们的头头说那不是。   杜誉却是实实在在的太原知府,他们都认得的,他读的圣旨能有假?   听罢陛下的旨意,大部分普通兵士心中都有些慌,士气瞬间便弱了一大截。   姜未气道:“谁又能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你随意杜撰!”   杜誉冷声道:“放眼全天下,谁有这胆子,竟敢杜撰陛下之言?”   “杜大人非要抓我?”   “自然。”   姜未哼笑几声,听到马蹄声就在身后,他索性豁出去,大声道:“管他娘的是不是陛下亲言!我姜未今日豁出去了!”   杜誉赶紧道:“你是要造反?!”   “没错!我是要造反!我们齐国公自太祖始立,驻守太原,护卫大宋百年,谁料竟被赵琮小儿打压,夺我齐国公的爵位!太祖若是知道,都要替我姜家喊冤!赵琮治国无力,既无本事,这江山不如换个姓!”   “陛下就在此处,你竟也敢说这样的话!”   姜未大笑:“哈哈哈今日这反我是造定了!再者,谁能作证你身边的人到底是不是皇帝?即便真是皇帝又如何?过了今夜,定叫你们所有人再无所归!”他说完,又高举手中火把,大声道,“众位儿郎,我,姜未今日在此起誓。只要今夜随我同上者,大贡献者皆可加官、进爵。只要誓死不退缩,皆有无数金银财宝付之,还有女人,应有尽有!只要你等今日随我姜未一同,他日,我姜家王朝绝不亏待你!”   已到了这个时候,姜未的副将索性也大声道:“誓死跟随世子!!”   平定军知军也赶紧道:“与其在这混日子,没甚个前途,不如跟着将军打出一片天来!”   “杀!!!”越来越多的人响应。   姜未有些洋洋得意地看向赵琮,可赵琮依然淡淡笑着看他,不惊不惧。   这反而激得姜未更怒,这副病恹恹的模样,还敢杀他?!那些个亲兵一动也不敢动!他怕个屁!他高声道:“所有弓箭手待命!”   副将也道:“摆方阵!”   窄小的巷子内,他们迅速摆好最合适的阵。   赵琮还是淡淡地站着,身边的亲卫紧紧护着他,弓箭与弩仍然对着姜未,只等赵琮令下。   姜未也是胆大之人,正要下令众人动手。   队伍后方忽然传来声声惊吼,姜未一愣,惊声却愈来愈大。姜未尤为不解,后方起了什么事?   直到有人怒吼:“偷袭——啊——”人也没了。   姜未脑中一急,下意识地就要朝后头走。   杜誉高声:“姜未要跑!”   赵琮不慌不忙:“瞄准他。”   姜未尽力安下自己的心,他有那么多的兵力,有人瞄准他又如何,周围还有火与弓箭,他怕个蛋!他转身,狞笑道:“今儿这个反我是造定了!给我上!活捉杜誉与他身边的细作!谁的羽箭快,先射中他们二人,日后就是我姜未麾下大将军!”   这番话很是鼓舞人心,立刻就有人瞄准赵琮。   甚至已有人拉开弓箭,忽然空中一声惊天响,随后一个火球从空中划过,落在右侧弓箭手的上方,“嘭”地立刻烧开,烧成一片。   姜未大惊!   这是何物?!   可不待他细细看,又是一阵巨响,继而便是又一个火球落下,恰好落到他们方阵中央,烧了个正着,许多人痛苦嚎叫。   场面立刻就变了!   姜未知道这是来了帮手,可他还没闹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副将还能大声道:“朝后放箭——”   话音刚落,第三个火球落地,烧着了副将与左侧的弓箭手。   这么三个火球,就烧掉了少说几百人,却都是精兵。   姜未被激怒,且又有响声起,眼看第四个火球就来了。姜未索性一跃而起,朝赵琮扑去,他身上有盔甲,头上有帽子,只要护好双眼,并不是很怕弓箭。今日只要他杀得赵琮,再多火球也无需担心!   赵琮也不防这个时候,姜未还能这般!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身边弓箭手齐齐放箭,的确射中姜未。姜未手臂护脸,身上中了数箭,却不为所动,就是死也要拉着赵琮垫背!他扑到赵琮跟前,直接抽出身侧长刀朝赵琮砍去,眼看仅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一道羽箭忽然从远处而来,不偏不巧地射进姜未右眼中。   “啊!!!”姜未凄厉大叫,手一抖,身子与刀一同摔在地上地,赵琮身边的人赶紧上前制住他。   赵琮狠狠松出一口气,朝羽箭而来的方向望去。   一道陌生而高大的身影立在屋顶之上,背着月光,看不清容貌,但隐隐能见他也看向这处,似乎在笑。 第205章 也幸好,小十一不用身置这片危险当中。   太原惊魂两夜一日, 开封府内也不太平。   易渔的妹子被打成那般, 成了名人儿,他的妹子总爱围着赵世碂打转, 即便小心翼翼, 偶遇的那几回, 总要被人瞧见。不知是谁曝出,那位小娘子便是当初与宫中十一郎君颇有情意的那位。   这倒好了, 众人不禁又开始怀疑这回易渔的事, 有赵世碂刻意包庇。   谁不知道陛下最疼他啊,且回回都是他出面。   赵世碂烦不胜烦, 他不在意自己的名声是不假。但在这一点上, 他是十分在意的!   可是百姓之口, 他如何止?   他又不是皇帝,不能说打就打,说关就关,说杀就杀。   他烦得厉害的时候, 也不见邵宜回来, 更没有信件。且穆扶也无有信传来, 他担心太原出了事儿,再派人往太原去探情况。   这个时候,易渔行事还越发过分,易渔知道自己没了好活,反倒日日在牢里鬼号,说的话一点儿不能听。熟识的那位侍卫不敢再听, 反而可怜巴巴地进宫求十一郎君去看他一眼,赵世碂到底又去见他。   再见到他,易渔就连风度都难维持,他这一两日还学会了自残,身上血迹斑斑。   见到赵世碂过来,易渔癫狂道:“放了我妹子,我就不与人说你与陛下之事!”   赵世碂冷笑,不搭理他。   这个份上,赵世碂竟还不屑搭理他,易渔咬牙切齿道:“你与我有仇,为何要怪罪到我妹子身上?”   赵世碂说了句大实话:“易大人倒是说说,我与你能有什么仇?”   易渔一愣,他这些日子变得癫狂,脑袋也有些不清醒。赵世碂这话说得他也不懂,是啊,他与赵世碂到底有什么仇?怎会到如今的地步,他原本多么好的前途与光景,为何会至此?   他有些迷茫,迷茫地看着赵世碂。   而赵世碂的眼中却是讥讽与不屑,易渔再度被激怒,他恨道:“我辛苦布置那么久,结果扬州的那些官员全因你而废了!我辛辛苦苦铺的路!就连郑桥,你都不放过!都是因为你!”   赵世碂再冷笑:“多行不义必自毙,易大人是状元,不会不知这话?”   易渔双手死死抓着栏杆,恨声道:“我原本大好前途,都是因你。因你们赵家人!凭什么?仅凭你们姓赵,而我不姓赵?”   赵世碂知道他已快疯了,没劲跟一个疯子纠缠,收起冷笑,沉声道:“趁你尚有知觉,我再与你说一遍,若想你家人好过,就牢牢守住你那张嘴。至于其他的,你,还不配跟我谈条件。”   “不配”两个字狠狠击中已经崩溃的易渔,他大声反问:“我为何不配?我家是扬州首富,国库也不过如此!”   易渔有多自傲,其实便有多自卑。他家金银是他的资本,却也是他心底最深的黯淡。他本该读圣贤书,清贵这一世,所有人却只看得到他的金银。可他若没有金银,又如何有能耐读圣贤书至今?他只能靠金银铺路,走得更远。   他也快被自己给逼疯了,他问赵世碂:“为何?为何你不过郡王府一介庶子,却能如此?就因为你姓赵!你才十六,就能行走六部,所有人对你卑躬屈膝,为何?!天道不公!为何你才十六,就能惹得陛下喜爱?陛下那般美好人物为何会喜爱你?!”   赵世碂眯起双眼,沉声:“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易渔快疯了,“我说什么?我嫉妒你啊,我嫉妒十一郎君,我嫉妒十一郎君可以得陛下青睐,可以得陛下指教,可以与陛下朝夕相对,嫉妒十一郎君能与陛下相拥,相抱。你有何能耐?陛下为何会这般对你?你可知道我头一回见到陛下时是如何?”   易渔喃喃道:“陛下高高站在宣德楼上,隔着雨幕,眉眼模糊,却比任何画卷都要清丽。他的声音甚过天乐,仿若天宫仙人,我只敢远远看上一眼,从不敢渴求靠近,我费尽心思,陛下才能看我一眼,而你——”易渔愤恨地看向赵世碂,他的双手更是爆出青筋来。   赵世碂与他对视,看似平静,实际眼中已经血红。   赵世碂如何也未想到,易渔竟敢对赵琮抱有这样的心思。   他想杀人。   易渔却还在诉说他对陛下的倾慕,易渔是个黑心眼,但他在自己还不了解的时候便爱慕上了陛下,甚至为了吸引陛下的注意力做了许多青涩与愚蠢的事。虽有些可笑,但的确于他而言,唯有对赵琮的爱慕,是他心中最干净的一处。   他自己都意识不到他有多喜爱这唯一的干净之处。   他的情绪已到节点,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话。   赵世碂只看着他,想着该如何杀他。   忽然,易渔说到激动处,他指责道:“你配不上陛下!你说我心机重,你呢?你十一岁便混进宫,据闻当年你还是个傻子,几年不变就那样厉害?你心中只有陛下的皇位吧!你这般心黑之人才该死!”   “你不配得到陛下的垂爱!”   赵世碂寒声道:“闭嘴。”   “你配不上陛下!你的心机配不上陛下!”   “闭嘴。”   “你配不上——呃——”   赵世碂最恨他人说他与赵琮不配,下意识地,他便伸手掐住易渔的脖颈。   易渔奋力道:“陛下终有一天会醒悟,也会看透你的黑心,届时你跪上一辈子的雪地,即便把腿给跪断,跪烂,陛下也不能再原谅你,哈哈哈哈哈——呃,呃——”   赵世碂掐得更紧,他死死地看着易渔。   所有诅咒他与赵琮,盼着他跟赵琮不好的人,都该死。   “陛下不会原谅你,陛下看清你的真面目,陛下永生永世——”   易渔的话音停止,易渔的脖颈朝一旁软软歪去。   易渔死了。   赵世碂的手依然紧紧地掐着他的脖颈,他面无表情,眼眸黑沉如死水。   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如何?   赵琮是要永生永世与他在一起的。   赵世碂松开手,易渔软软倒在地,整座牢房彻底变得死寂。   外头侍卫察觉不对劲,小心翼翼来看了眼,看到其中场景,有些腿抖。   赵世碂转身朝外而去,经过他时,淡淡道:“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侍卫浑身发抖,哆嗦道:“十一郎君,小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   赵世碂抬脚走出牢房。   天青色衣摆绣有银丝卷云纹,清淡而又尊贵,轻抚地面,甚至掠过侍卫正好摊在地上的双手,他的手指在颤抖。赵世碂走后,他还瘫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更不能起身。   赵世碂冷静地回到宫中,回到福宁殿。   易渔死了。   没得到赵琮的旨意,也没经赵琮审问,更没等赵琮回来,易渔就被他弄死了。还是这样一个人人都在关注着牢中易渔的时候,看守开封府大牢的侍卫并非只有那一个,他不是皇帝,不是每个人都听他的话。   赵琮还在“病中”,他不能暴露赵琮并不在京中的事实。   太多事要考虑。   易渔死的不是时候,易渔却也的确被他杀了。   是他冲动。   但他不后悔。   他走到赵琮的书房,摊开纸,自己磨墨,提笔,用赵琮的字迹冷静写下一卷旨意。   一卷下令处死易渔的旨意。   赵琮回来后,他会解释的。   赵琮会理解他的。   他写完,落笔,从带锁的抽屉中取出赵琮的御宝,在左侧,平静地印下赵琮的印章。   旨意成了。   太原城内,姜未被制住后,其余人等没了头头,都有些混乱。   及时赶到的谢文睿,带有最新的武器,又有河北东西路整日训练为了与辽国对抗的精兵,几个来回便制住了姜未的手下,除了姜未的几个心腹自杀而亡,大多数人都扔了兵器,老实巴交地低头蹲在地上。   赵琮收回视线,走上前,将姜未眼中的羽箭拔出来。   姜未即便已疼晕过去,不由还是一抖。   赵琮看手中羽箭,身边路远替他举火把。   赵琮看清羽箭上的标识,一个字:良。   赵琮苦笑,平白欠了个大人情,完颜良果然是个十分聪慧的人,把汉人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招学得这般炉火纯青。他再抬头看去,屋顶上已无人。   他收起苦笑,将羽箭交给路远,路远小心拿着。   谢文睿大步走到他面前,跪下道:“陛下,臣来晚了!”   “不晚,起身吧。”   谢文睿起身,仔细打量赵琮一眼。   赵琮与他是君臣,亦是好友,轻声笑道:“朕无碍。”   谢文睿憨厚一笑,转而站至赵琮身侧,将后方的战况一一禀明,总之是已无大危险,他的人在善后。   赵琮点头,并道:“带人去封了姜家宅子。”   “臣进城时,便已派人去了,他们正要逃,我们抓得及时,陛下随时可以提人审问。”   赵琮笑着拍了拍谢文睿,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誉在一旁,尽收眼中。原先他还觉着谢家这个小子不过运道好,现在看,还真有几分真本事,且很知圣心。亏得陛下这般镇定,原来他们早就入城了,怪道后头再也没有平定军来,就连姜未站在最前头,看不到后头状况,也当他们是新来的平定军呢。哪里知道,这是早被谢文睿给包围了。   说句不怕笑的,陛下忽然走出来,与姜未那般对峙,杜誉已经做好了随时死的准备。   幸好——   杜誉袖中的手都不禁紧握了握。   赵琮继而转身,边走边道:“走吧,去屋中详谈。”   谢文睿与杜誉纷纷跟上,留着其余人在外头收尾。   太原府的这出“闹剧”显然还未真正完,但最起码,今夜,百姓们总算能睡个好觉。   几乎是同时,彻夜未眠的百姓们纷纷舒出一口气。   赵琮却一夜未睡,与杜誉、谢文睿就此事议了一夜。   谢文睿,他值得相信。杜誉这个人,是只与钱商差不多的老狐狸,但好在这只老狐狸够忠心,这个份上,赵琮也没什么好保留。很显然,李凉承已经在西夏动手了,李明纯与那位单蠢大皇子怕是境况都不太好。   他脑袋更疼。   真是没个省心的,届时与西夏关系又将有变。   三人商谈一夜,初步拿了个章程来,以应对西夏之变。   天将亮时,赵琮道:“都去歇会儿吧,辰时,朕在太原府衙亲审姜未,百姓可来观。”   谢文睿与杜誉应声,纷纷退下不谈。   赵琮合衣躺到床上,虽闭着眼,却是睡不着的。   他想念小十一了。   非常,非常想念。   若是小十一在这儿,他应该就不会这样头疼了吧?   小十一最知道他,仅仅一个眼神,许多事就能帮他办妥,也能给他最好的建议。小十一小小年纪却生得高大,又格外有气势,实际比姜未还能吓唬人。若是今夜小十一站在这儿,怕是对方更怵?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想念。   赵琮闭眼失笑,原本以为热恋期已过,已不再似从前那般黏糊。哪料到依然如此。   他叹气,他是真的离不开小十一了啊。   叹气过后,他又笑,离不开又如何。   离不开是多好的一件事儿。   幸好,此行虽说有波折,总能完好解决。   明日解决了姜未的事儿,便能回去了。   赵琮到底是睡着了,入梦前,他想,也幸好小十一不在。   今夜是多么危险。   也幸好,小十一不用身置这片危险当中。 第206章 处置。   翌日天亮, 太原府总算能够正常醒来。   杜誉连夜派人将巷中尸体处理干净, 更是将道路与墙壁清洗干净。姜未手下的那些精兵与平定军等人,则被李大人与河北东西路的厢军统领给收了兵器, 并领到了城郊, 暂且给围了起来。   部分领头之人, 还没来得及死的,也都关押到了太原府大牢。   昨夜的那些火球, 烧了不少民宅, 天一亮,太原府的一些官员就亲自带人上门作登记, 日后由府衙出资统一修缮。   初时, 人们还有些战战兢兢。厢军与太原府衙的侍卫们亲自上门, 一条条的巷子去亲自通告,告诉他们业已安全,还将辰时陛下要亲审姜未的消息放出,人人这才放下心来。   街上的铺子终于又开了起来, 人们也才敢往大街上走。   昨夜离那条巷子近的人家, 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些许风声, 毕竟姜未的嗓门过大。姜家盘桓太原数年,就跟个土皇帝似的,这是杜誉来了太原,手段强势,分去了姜未的权。   否则从前,谁敢言姜家不是?   如今虽还有从前威势在, 姜家被封了,姜未都被抓走了,人们纷纷议论起来。再加之又有人亲自上门告知陛下亲审姜未的事儿,不到辰时,太原府衙前就被挤得水泄不通。府衙跟前不够站,就往一旁的街道上站。不一会儿,府衙所在的街道都被人给挤满了。   这还是自大宋开国以来,头一回有这样的盛况。   杜誉先到府衙,带人勉强开出一条道来,辰时,赵琮的马车由远处而来。当地百姓也是初次见到陛下,想象中,官家出场,总要八马御驾出动,也总要带上至少百人才是。结果见他不过一辆普通青帷马车,也就两匹马给拉拽着。   他们纷纷心道,倒是个节俭的皇帝!   百姓们,见到这样的皇帝总归是很激动的,觉着陛下亲民,还隔着老远就跪下行大礼,山呼“万岁”。赵琮的亲卫们倒是铠甲上身,脸色森森地护在马车四周,将赵琮安全无虞地护送至太原府衙门前。   赵琮扶着路远的手下车,叫各位起身,面带微笑。   赵琮生得好,太原的百姓从未见过皇帝,规矩也没有京城那处的百姓严,许多人偷偷打量他。见到赵琮这副温润甚过白玉的长相,纷纷就看傻了。   赵琮耐心交代大家要注意安全,莫要拥挤,也莫伤了人。更要大家别急,即便听不清,审问过后,会将过程与结果都告知大家。   大家听得更愣。   赵琮则是又翩然一笑,转身走上台阶,走进府衙中。   众人好生激动,心跟着“噗通”直跳。   赵琮亲审,惊堂木什么的也都省了,直接叫人将姜未抬上来。   姜未身上倒还好,没什么大伤,唯有右眼满是血。他还没醒,侍卫直接一桶冰水浇上去,将人给浇醒。姜未一个激灵,立即醒来,一醒,又是一阵剧痛,他甚至不能起身。   身旁侍卫将他拉拽起来,逼他跪到地上。   姜未好歹也算是个汉子,逐渐清醒,抬头看到堂上高坐的赵琮。   昨夜,夜色中,隔着距离,还不能把赵琮好好打量。后来近身想杀他时,又太快,也看不清。现下虽只剩一只眼睛,姜未到底好好将赵琮看了一通。   当他醒来,并被逼着跪在这儿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输了。   但是看到自己输给这样一个文文弱弱的病秧子,他不服。   他那只没瞎的眼白染上血色,狠狠地盯着赵琮。   赵琮并不在意,而是清清淡淡地问道:“此次造反,得谁授意?”   姜未冷笑:“我何时造反?!”   赵琮淡笑。   姜未还是那句话:“昨日我是去抓西夏细作!结果太原府知府杜誉与细作勾结,反诬陷我!你们就仗着此处天高皇帝远,陛下不能迅速赶至,便枉杀无辜,还欺骗百姓!谁要造反?是杜誉要造反吧!是杜誉联合西夏细作造反!”   这么一席话,颠倒黑白的功夫,赵琮真是佩服坏了。   姜未还要往起来站,被侍卫一踩双腿,不得不再跪下,他索性伸手指向赵琮:“你盗我大宋机密,乱我大宋根本!……”又是好一通将赵琮乱说。   赵琮平静听他说完,才问站在身后一直强忍着不说话的杜誉:“人可带来?”   “禀陛下,人已在外头。”   赵琮点头,杜誉亲自出去带人进来。   姜未背对大门,不知来者是谁,百姓们却都认得。这是原先的齐国公,也就是姜未的父亲,以及姜未的大儿子,今年也已二十三岁。   杜誉将人带进来,冷声道:“姜未,你口口声声说我杜誉与西夏勾连,更敢对圣上不敬——”   姜未打断他的话:“老子多少年没回过开封,哪里知道陛下长得什么模样!但是再不知,圣上一代明君,万不会是这么个病弱相貌,休想骗我!”   男子汉顶天立地,就是死,也得带着尊严死!姜未到这时候还嘴硬。   “好!”杜誉接了他的话,“你多年不回开封,认不出陛下倒也属常理。你的父亲可是一直常住开封,近日才来太原。你的大儿子更是自出生便在开封替你孝敬老人!他们总该认得了吧?!”   姜未心中一惊,他临出门前,早已安排好家人,万不会被赵琮找到才是。   但是原齐国公的声音已经响起,声音苍老,暗带无奈与悲怆:“罪臣,拜见陛下圣安。”   姜未身子微不可见地一抖。   随后他大儿子的声音也跟着一同响起,他的身后跪下两人。   他大口呼吸。   赵琮闲闲地看着他,他恨恨地与赵琮对视。   “你的父亲与儿子都这般说,姜未你还有何话可说?!”杜誉大声问。   姜未冷笑,脑中迅速运转,狡辩道:“我并不知情,本意并非如此!”   “昨夜亲口说‘造反’的人可是你!”   “呵!”姜未大声冷笑,“谁听到了?谁能作证?!”   姜未此人实在是强词夺理,以为他是个汉子的时候,偏偏又不要脸面起来。姜未知道他的家人已被控制,根本反抗不得。他是死定了!   但是他的家人,赵琮是决计不敢动的。   他的妹妹,好歹还是魏郡王世子妃,魏郡王当年有功,又是太祖最喜爱的长孙,赵琮万万不会动他。就冲这份面子,赵琮也不会杀他的家人,他们齐国公好歹也是太祖亲封,赵琮不敢!   他死了又如何!   赵从德这个废物怕已在西南,与龙家那些五姓蕃的蠢蛋一块儿起事,李凉承不是个好东西,到时候战火一引。大宋的南与北都在生事,京中还有个据闻很有些机智的赵世碂,他就不信赵琮这个病秧子能一直当皇帝!   他的父亲不笨,届时自会抓住机会。   他死就死吧,他这回是败了,但他的子孙还是会赢!   他索性洋洋得意起来:“谁能作证?啊?!”   这还真没人能作证。   这个时代又没有摄像机或者手机可以录小视频。   杜誉紧皱眉头,眼看就要怒斥,赵琮抬了抬手,杜誉闭嘴。   赵琮反倒笑着说起其他:“其实朕这回之所以悄然来到太原,是为了一件事。”   他说得平淡,姜未不知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就连杜誉也有些迷糊。   赵琮索性起身,走下高座,站到姜未面前,与他对视。   姜未也要看他,可赵琮已经收回视线。   赵琮绕开他,走到门口,面对众位百姓。   百姓们眼看就要跪,赵琮抬手,制止众人。   赵琮的声音淙淙,缓缓流过每个人的耳畔:“诸位皆知,朕生于安定郡王府。”   人们下意识地点头,从前就常有人说陛下好运道的。   “朕的生父乃安定郡王,朕出自安定郡王这一脉,朕的生身祖父为安定亲王,与先帝的父亲曾为一母同胞。”   人们再点头,天底下人都知道啊,陛下与先帝都是太祖的嫡系一脉,说这些做甚?   “朕自小身子不好,后因先帝爱怜,接进宫中,又蒙先帝隆恩,登基为帝。朕十分感念先帝。”   人们点头,陛下的声音清凌凌的,可好听了,即便说这样众所皆知的话,他们也爱听。   “先帝待朕很好,也常叫朕不忘生父生母。先帝是朕的父亲,养朕长大,教朕本领。安定郡王与郡王妃为朕的生身父母,朕也一直爱敬他们。只是他们去的早,朕常因未能叫先帝、安定郡王与郡王妃瞧见朕如今这般而遗憾。安定郡王丧于战事,郡王妃更早便已过世——”赵琮说到这儿,满面悲伤,声音中也隐有哽咽之意。   下头听着的人,有一小半的人不觉就红了眼眶,甚至有那女娘已经哭了。   姜未心中却是一突。   赵琮深吸一口气:“朕这回来太原,实是为了要事。清关居士颇有道心,在外修道。得上天垂怜,梦中得了警示,且这梦一做便是一个月,梦醒后,她告诉朕一件事。”   清关居士,就是孙太后,这是她如今的称谓。   时下众人信道,更甚于佛。   众人不禁捏紧帕子,抑或握紧手,看向他,等他的话。   “清关居士告诉朕,朕的生身父母其实并非自然而亡。”   “……”   赵琮转身,背对众人,看向姜家三代的背影,缓缓道:“清关居士梦中看到,安定郡王死于韩定之手,而韩定得当初齐国公世子姜未授意,趁辽国边境作战之时,乘人不备,亲手杀了安定郡王。”   众人吸气。   杜誉也怔住了。   他不信孙太后做梦的话,却是信韩定受姜未授意杀了安定郡王的话。只是不知赵琮将这事儿埋在心底多久,埋到现在才说出来!   现在也的确是最适合说出来的时候,既能叫姜家一家死得透透的,又能——   他从前就觉着奇怪,赵琮为何始终不追封生父呢。尽管满朝官员都不会同意,但陛下好歹也起个头才是啊,这般未免太过冷血?不符陛下向来仁和的性子。   哪料到……   陛下怕是一直等着这一天吧,陛下当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该抓住的全部都抓住了。果然是不出手便得已,一出手就定要成事。   杜誉心中佩服。   姜家三代全部僵直了身子,包括姜未。   人们纷纷往里头看,见刚刚还狡辩的姜未都不说话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纷纷大声叫嚷,骂姜家恶毒,更请陛下严惩。   姜未回过神,正要替自己叫屈。   赵琮倒先道:“诚然,清关居士虽受上天旨意,朕也不能尽信这些。朕悄悄来,就是念着祖宗也常说齐国公如何忠厚,朕感念姜家护卫大宋百年的功德,想私下单独问姜未。哪料,朕被当成了西夏细作。”说到这儿,赵琮还自嘲笑了声,“也罢,此时趁都在,韩定作为姜未的得力副手,也一直在太原。朕做主,今日就当众人面一同问了。”   “好!”人们附和。   杜誉也才知道为何昨夜,赵琮叫人盯紧了韩定,不许他自尽。   韩定这会儿被带上来,他已经受过酷刑,对于此事供认不讳,还将当日过程一一讲清楚。他当时做这样的事,心中也怕,生怕日后被诬陷,还留了姜未的密信。赵琮派人去取回密信,公之于众人。   人证物证皆在,且都是铁证。   外头看着的百姓立刻叫骂起来,这是陛下还在,否则早有人朝姜未扔东西。   姜未心中生出茫然,他的父亲与儿子早已跪趴在地上。   杜誉趁势凛然道:“姜未藏有造反之心已久,作为太原通判,越过本官,私自关闭城门,联络平定军。更借搜索西夏细作之由,强派手下精兵搜查民宅。太原府在本官严格管辖之下,何来西夏细作?!我大宋与西夏向来有来有往,先头西夏使官从开封回国,还特地经过太原,拜见于我。大宋与西夏之间,从未有过这般龌龊。”   “姜未此次行为,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大义凛然,实际就是想造反,篡夺皇位,毁我大宋根基,更欲坏我大宋与西夏的情谊!”   “姜家口口声声言道陛下对他们齐国公府刻意打压,姜家后人在开封胡乱生事,屡次有人上谏,陛下不得已才降了齐国公府的爵位。即便如此,陛下还保有姜家伯爵位,试问,你姜家还有何不满足?!”   “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   “一窝蛇鼠啊!”   “陛下圣明!”   外头的人被杜誉说得热血澎湃,继续叫骂。   杜誉顺势跪到地上:“陛下!人证物证皆在,请陛下治姜家之罪!”   众人齐喊:“请陛下治姜家之罪!”   姜未猛然回头,想要起身,身边的侍卫迅速压住他,并用布巾堵住了他的嘴,不许他再说话。   赵琮也看他。   姜未的眼中满是恨意。   赵琮十分不解,幼年时候不算,不过初次见面,何必带有这么大的恨意?他赵琮当个皇帝怎么了,就这么多人恨他?   赵琮眼中无波,他看着姜未宣布道:“姜家意欲造反,有违太祖当初亲授‘齐国公’开国公爵位之意,对太祖大不敬,收回太祖亲赐宅屋,取回姜家后人身上所有的官位与功名,以及伯爵的爵位。”   就他们会拿太祖说事儿?   赵琮心中冷笑,再道:“姜未心怀不轨,以下犯上,趁国家战乱之时,杀害安定郡王,陷害皇族,当为死罪。”   赵琮沉默片刻,平静道:“姜家造反,当诛九族。”   “……”外头的人们个个不说话了,这似乎是大宋开国以来,头一回诛九族?   清润的陛下仿佛也变得血红起来,他们有些怕,但又觉着,姜未犯的罪似乎就该诛九族。   赵琮继续道:“姜未想亲手杀朕,杀大宋皇帝,凌迟。”   “……”   凌迟都来了。   杜誉不免也有些手抖,这当真是开国以来独一份啊!   太原府衙,乃至整座太原城,似乎再度变得空落起来,连一丝呼吸声也闻不见。   姜未的父亲与儿子都没什么话好说,纷纷跪趴在地上,满身绝望。   赵琮再转身,看向众人,宣布道:“即刻执行。”   人们直愣愣地盯着他。   赵琮再道:“安定郡王为国出战,含冤而逝。朕,追封安定郡王为嗣安定亲王,追封安定郡王妃为嗣安定亲王妃。此事,回京大办。”   杜誉不好设想,若是在开封,陛下这么个追封法,会引来多少争议,怕是有人当场死谏也是有的。   毕竟本朝规矩重,也极为看重祖宗之道。   陛下既已过继,那就与安定郡王府再无关系。陛下的父亲便是先帝,这般册封生父,视先帝于何处?   但是此刻,赵琮这副清清淡淡的模样。杜誉不由想,若是在开封,即便真有人死谏,赵琮怕也是要一锤定音的。   他们这位皇帝陛下,真是了不得。   在太原,这个境况下,做出这样的决定。百姓们不仅不觉得有违规矩,还觉着理所当然,更觉着陛下重情重义。而陛下金口一开,回到开封,再多人反对,已然无用。   木已成舟。   旁人是一件事当成两件事来做,这位是一件事能做成三件、四件甚至更多的事儿。   杜誉实在是佩服。 第207章 小十一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赵琮自认不是嗜血之人, 甚至初来此处时, 还只想着混沌度日。   可惜人人都要他的命与他的皇位,当时他还小, 尚弱, 要他的命与位子, 理所当然。但到了这个年纪,他做出了这许多的事, 竟还有这样多的人觊觎他的皇位与命。   即便是上辈子的时候, 他也是高高在上掌控众人的人。   到了这个份上,他才二十一岁, 将来要他命与位子的人肯定不会少。他不介意用鲜血震慑所有人, 哪怕有人说他暴戾。   谁敢要他的命, 要他的位子,那就是一个下场:死。   赵琮说用姜家鲜血祭奠亲生父母,也的确做到了。   姜家的罪治得格外快,在太原府, 所有与姜家有关的人隔日正午时便一一处死。赵琮从前杀人还比较和缓, 这一回直接全部拖到菜市口去杀给所有人看。   他不仅仅是杀给百姓们看。   他杀给完颜良看。   杀给应该还在这儿躲着的西夏喽啰看。   更杀给所有国家的细作看。   想要他的位子, 想要他的命,前有孙家,后有姜家,都得死,且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将来,若还敢有人存有异心, 唯有死得更惨。   他辛辛苦苦穿越一场,怎能如此轻易便死。   只有他杀别人的份。   太原府当真被血染红了。   染得最红的时候,也到了赵琮该回开封的时候。   先头,他已经派人回开封处置剩余的姜家人,也怕易渔的事儿不好处置,还叫路远亲自回去一趟,叫小十一再等一两日。   这会儿事已办妥,他动身回开封。   临走前,他交代杜誉许多事,更叫他小心完颜良。   虽说赵琮有种预感,完颜良不会如此鼠目寸光,暂时还不会现身。   这回谢文睿带了新武器来,其他不好说,最起码对完颜良还是有一定震慑作用。   他也暗示杜誉,三年满后,便召他回京。   经此一事,杜誉反倒无所谓宰相之位,陛下太过机敏,近身为官,压力才大。他已当了近十年的宰相,如今倒宁愿在太原当知府。他面上也很平静,一路将赵琮送到城外。   这一两日,赵琮十分忙碌,出了城,染陶才得空悄声道:“陛下,那位肖扶,不见了。”   赵琮缓缓睁眼,半晌露出一抹笑容。   本也没指望他久留。   回京的路上,一路平稳。   他刚在太原杀了那么多人,事情已传了出去,谁还敢这个时候惹他。   眼看这一日,过了卫州,歇过一晚,明日就能到开封。前方忽然有几匹马急速而来,并停在赵琮的车队前。亲卫们查看了对方身份,速来禀报:“陛下,福禄福大官来了!”   赵琮一愣。   有什么事,值得福禄亲自来。   “叫他过来。”赵琮睁眼,坐直。   福禄迅速跑来,钻进马车,满身尘土来不及敛去,便急急跪下道:“陛下!十一郎君去广南了!”   “广南?!”   “十一郎君的生母被赵廷抓去,带到广南西路,赵从德也终于探出了头!正与五姓蕃在宜州处不时生事。”福禄一气将话说尽。   “不是早已派人去杭州捉拿赵廷?”   “具体的,小的尚不知,郎君给陛下留了信!郎君得到消息,等了一日,等不到陛下回来。那处又急,郎君说恐将有战事,将公主从洛阳召回,不等公主到宫中,就急急点了一些禁兵先往广南西路去了!”   福禄说得急,赵琮听得云里雾里,公主为何又在洛阳?   但他也来不及细问,先抓紧问道:“带了多少人去?”   “怕是有一千人!”   赵琮想到姜未那番举动,审问时也有人提及赵从德,当时就知道赵从德迟早要生事,没料到生得这样快。   怕是真要起战事。   赵琮虽说常与赵世碂开玩笑,说将来让他当大将军,可是哪里真想过叫赵世碂去打仗?他宁愿自己亲征,也不愿叫赵世碂上战场,刀剑无眼。   他到底是穿越过的人,本就多活一次,实在死了就算了。   可是赵世碂才十六岁啊。   赵琮越想,心中就越慌。   他真不是慌张之人,可他现下慌得张口就道:“一千人哪够,真要打起来,一千人顶什么用?!”   染陶宽慰道:“陛下,禁兵都是精兵,再者,西南各部松散得很,赵从德怎能轻易调动。”   赵琮深吸一口气,吩咐道:“今夜不休息,夜间务必赶至开封!”   关键时刻,无人敢劝,纷纷应是。   赵世碂早做好这辈子还要去西南处打仗的准备,但也没想到来得这样突然,他甚至来不及与赵琮当面说一声。   赵琮派人去抓赵廷,他便放了心。   再者,这阵子京中事多,许多人都要盯着,穆扶也不在,也少了人往他递消息。再往他递消息时,就是他娘被赵廷发现并抓去的事儿,他大惊,且大怒。给他传消息的两人,当场就被踹了出去。   孙筱毓偷偷给他传的信紧接而至,他才知道具体境况,一切都是巧合。   赵琮派人去捉赵廷,谁料赵廷靠着易家的东西发了笔横财,就索性坐船去临近州府兜了一圈,赵琮的人赶紧跟着他往其他州府去。可这个时候赵廷已经把东西全卖了,又大赚一笔,并已回到杭州。   两厢错开了。   他娘虽不爱出门,但也总有出门的时候,不防有一回出门,就叫刚回来的赵廷给看到了。赵廷是认得她的,眼睛一转,逼着孙筱毓带着首饰上门,扮作银楼的掌事娘子。   孙筱毓好歹前国公府千金,举止形态都很好,看起来并不惹人生疑,单娘子还挺喜爱她。孙筱毓被赵廷下了毒,压根不敢说实话,邀请单娘子去银楼中挑首饰。   单娘子喜爱她,带着两位女使就去了。   家中护卫们在外严防,哪里知道雅间里头单娘子被迷晕,直接就给带走了。   赵廷也不敢多留,银子反正是已经赚到,听闻他爹在广南西路出没,带上人就朝广南西路赶去。   大户娘子们看首饰,聊得尽兴了,在雅间里头待上一两个时辰实属正常。   也怪这些人在杭州向来当老大当惯了,根本没想到有人赶在他们头上动刀,发觉不对劲时,人已经不见了。   他们一面派人追,一面派人往京中报信。   与此同时,赵琮的人也是如此。   赵世碂在赶往广南西路的路上,面上无奈有之,更多的是焦急与担忧。   那是他亲娘。好不容易这辈子能过上好日子的亲娘。   他带了一千禁兵,看似很少,心中却不为兵力慌张。   上辈子的时候,他带了三千禁兵,都能打赢翻身仗。这一世的禁兵与上一世可不同,上一世即便是禁兵也疏于训练,根本不顶用。这一世赵琮重新编过的禁兵,说句一个人当五个人用也不为过。   况且上一世那场仗,叫他弄清了西南各部落的状况。   再言之,他自己还有几万人藏在杭州呢,这些都是底牌。   林白也在融水县,那处的万安军、昌化军以及厢军都不是上辈子那些能比的。他之所以只带了一千禁兵也是防止过于高调,真不是他瞧不起赵从德,他还真不觉得赵从德能如何。   这个仗也不一定打得起来,他若是带了太多人去,一路行过,恐叫人恐慌。   总之他心中有沟壑,万不会丢了性命。   人手都安排好了,他们一路往广南西路赶去。   一切都好,只除了一点——   实在是太过想念赵琮。   他们赶了三天的路,不得不休息片刻,人不休息,马还得休息。   赵世碂靠在树下,手伸进袖袋中摸着那只荷包,其中有赵琮的发丝。他抬头望向空中倒挂星河,心想,不知赵琮是否看了他单独置在床榻上的信,不知赵琮是否会理解他。   赵琮回到开封,来不及对众人解释,先回福宁殿看赵世碂留下的信。   赵世碂将这回去广南西路的缘由仔细写下,交由福禄,再由福禄亲自给他看。   赵琮将信看完,心中憋闷。   许多时候,他们忽视的一点小人物,亦或小事情,竟然就这样扭转了整件事的势头。   谁能想到,这个赵廷也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他能理解,单娘子是赵世碂的亲娘。若是亲娘有难,赵世碂还冷淡无比,他也会对赵世碂失望的。   可他心中难受。   不待他难受完毕,福禄又道:“陛下,至于易渔一事,已办妥。他的家人已全部回扬州老家。”   赵琮随口道:“小十一办的?”   “陛下从太原传了旨意回来,十一郎君便按旨处死了他。”   赵琮心中大惊,但他面上平静,接着道:“嗯,如何处置的?”   “接到旨意后,十一郎君按旨意行事,将易渔的罪状告知于众人,也将陛下的意思告诉众人,易渔已在牢中被处死。尸身抬出来的时候,人人都瞧见了。”   赵琮的右手暗暗紧握:“人们如何说?”   “他犯的罪太多,证据确凿,人人都道陛下处置得好。”其实还是有些疑问的,质疑为何突然就死了,但是福禄没说,这个时候何必说出来惹陛下不高兴。   “旨意呢?”   福禄去书房取来,递给他:“十一郎君宣过后,又带了回来,在这儿。”   “你出去吧。”   “是。”福禄不疑有他,转身出去。   赵琮望着桌面上卷着的卷轴,忽然不敢打开。   他脑中也闪过自称“肖扶”的太监,他自然不信那个太监来自高丽。其实他心中已有考量,他觉着那个太监是西夏派来的。   但凡有关西夏的举措,似乎李凉承总能迅速知道。   例如这回他去太原,李凉承都能知道。   是谁通风报信?知道这些隐秘之事的,无非就那么些人。   赵琮越想越深,脸上甚至生出一丝脆弱而又残忍的绝望。   哪怕所有人骗他,背叛他,他也不觉着如何。   只求,他的小十一,还是他的小十一。   小十一刚回来的时候,他曾说过:若要骗,就要骗一辈子。若要瞒,更要瞒到天荒地老。   他压下百般情绪,铺开那卷纸,上头的字,连他自己都分不出来到底是出自谁之手。   与他的字一模一样。   赵琮这一刻,比任何一刻都清晰地意识到,小十一真的长大了。   长大到,已能模仿他的字迹亲手写下这连他都辨认不出的旨意。   握着小十一的手教他写字,仿佛还是昨日。   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小十一这般,是真的广南已经危及至此,还是其他原因?五年多年前,小十一走的时候,也是拿他娘当借口。   小十一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第208章 吾爱宗宝,等吾归来。   福宁殿内, 赵琮并未绝望太久。   只因很快就有许多人进宫来求见他。   赵宗宁来得最快, 她一进来就是泪水涟涟,显然已经得知父母身死的真相。赵琮已无闲暇再去在意自己的事, 将旨意收好, 他要起身去扶她, 赵宗宁已经先一步埋头扑到他怀里,跪在地上, 哭着叫他:“哥哥——”   赵琮叹气, 抱住妹妹,轻声道:“好了, 不哭了。”   赵宗宁哭得十分难过, 哭得赵琮都不由跟着红起眼眶。安定郡王与郡王妃虽与他相处的时间很少, 他也多了一辈子的经历,当年并非真正的孩童,但这对父母对他是真的很疼惜。赵宗宁毫不收敛的痛哭声中,他也想起安定郡王临出兵前进宫见他的场景, 那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见。   安定郡王尽管是个闲散王爷, 明知前路危险, 也要领兵去打仗。   安定郡王是为了刚登基的他。   那是他的生身父亲,却只能跪他,叫他“大皇子”,叫他“陛下”。更别提安定郡王妃,总是满面温柔,微笑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独自玩乐的他, 并轻声叫他“宝儿”。   赵琮叹出一口气,闭眼将妹妹抱得更紧,眼中也落下一点眼泪。   兄妹两个在屋子里头落泪,外头的人也不敢进来劝。   但赵宗宁到底是宝宁公主,哭尽了眼泪,她便抬头看赵琮,声音中还带着哭腔,却已平静许多:“哥哥是早知道了,瞒着我吧?”   这个时候,赵琮也不再瞒他,点头。   “哥哥不该瞒着我,我承受得住,我该跟你一同去太原,我要亲手杀了姜未才是!”   赵琮疼惜地拉过她的手,赵宗宁的手软绵绵的,他低头看,温声道:“你这是享福的手,不该沾染鲜血,杀人的事儿,由哥哥来。”   这么普通的一句话,反倒又把赵宗宁给说哭了。她再度埋到赵琮怀里痛哭,并哭道:“虽然爹娘都不在了,我还有哥哥。”   “是的,哥哥一直都在。”   “哥,我想我爹跟我娘……”她眷恋地说着幼年时,父亲与母亲的事,赵琮也安静地听着。   直说了很久,赵宗宁从他怀中出来,也从地上站起来,极为懂事地说:“哥哥在太原这般,怕是又要有许多人进宫来,还有些老学究又要啰嗦,哥哥去吧。”   “朕追封爹娘,你高兴吗?”   “高兴!”   “既已追封,礼要重新办,大办,朕也打算重新给父母做场法事——”   赵宗宁抢道:“我来管!”   赵琮总算露出一丝笑意:“好。”   赵宗宁也不叫人进来,自己擦了眼泪,又赶紧道:“哥哥,小十一的事儿,你知道了吧?”   赵琮脸上的笑容僵硬,勉强点头。   赵宗宁当他僵硬是因为十分担忧,立刻劝道:“他去得太急了,没来得及等我回来。我陪安娘去洛阳散心,不过他也给我留了信。真没想到赵廷有这能耐。”她苦恼道,“早知道这人这样,当年就不该留!”她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又叹气,“我能理解他,那是他的亲娘。对了,说到他娘,哥哥你可知道,他的娘到底从何处而来?”   赵琮又是一僵。   他不知道。   “哥哥见过小十一的娘吗?”   “见过。”   “和小十一长得可像?”   “像。”   “那是真的很美貌吧?我从前虽去魏郡王府,但没见过。我还真想看看他的娘有多美。”赵宗宁兀自说着。   赵琮也兀自发呆,小十一的确长得过于高,但也的确是汉人的长相,虽说面上轮廓过于分明,尤其鼻梁也高挺。小十一长得与李凉承也没有半分相像。他也想到,单娘子的确就是汉人的长相,这让他又是一阵安慰。   兴许都是自己多想了。   澈夏后来进来,帮赵宗宁洗了脸,又抹了香膏,她要走。   赵琮又将她叫住,笑道:“差点忘了告诉你。”   “嗯?”   “朕没杀韩定。”   赵宗宁眼睛一亮,这个才是真正杀了他们爹的人。   “手上别染了血,其他随你,你去找张眷。”   赵宗宁激动应是,匆匆带着澈夏走了。   赵琮笑,到底是宝宁公主,换成赵叔安,早吓哭了吧。   赵宗宁走后,赵琮也没时间为赵世碂的事继续伤心或绝望。   他不顾疲惫,洗了脸,换了衣裳,去崇政殿见那些等着他的官员们。   求见的人太多,他索性一起见了。   对于他装病,实际是去太原的事,部分老臣虽不敢明面上表达不满,到底暗暗表达一番,赵琮能理解,也没怪他们。   不满过后,就是问姜未的事。   赵琮实在没什么劲,就叫路远把当时情况原样说给大家听。路远倒还有几分说书的本事,将那一夜讲得那是惊心动魄,有几位年纪大的,听到赵琮独自面对几万兵马,差点没晕倒。   再讲到姜未要上来砍陛下时,有一位还真的晕过去了,   路远尴尬看向赵琮。   赵琮瞪他一眼,故意道:“就你话多!”   钱商赶紧道:“陛下,先扶陆大人躺下吧。”   赵琮点头,叫人把晕过去的陆大人抬下去,又叫御医去看。   这么一闹,也没人问具体情形了,赵琮简单讲了个大概,座下沉默。   姜未的确犯了大罪,也的确够得上诛九族,但问题是,他们大宋行事向来和缓。这诛九族到底……有碍陛下名声啊,日后史书上头,大宋的其余皇帝都平平稳稳,就他们这位陛下诛了人家九族,还杀得那样快,那样狠,凌迟都用上了。   不过赵琮已经将姜家人杀得差不多了,他们与赵琮相处已久,也知道陛下的性子,也不纠缠这件事。又接着问安定郡王与郡王妃追封的事。   事关亲生父母,赵琮格外强硬,连解释都没有,只说追封事宜,由宝宁公主负责。   众大臣面面相觑,这还有什么可问的。   六年前,圣上刚亲政的时候,谁能想到身子这般病弱的皇帝,竟然是这样的性子。   太祖亲封的两位开国公,至此,就全部废了。   赵琮见大家都老实了,也知道不能逼人太过,这才温声问起易渔的事。   这个节骨眼上,大家也不敢惹他不高兴,只说全权由十一郎君负责,百姓们也说十一郎君威武,办得好。   赵世碂去广南西路的事,黄疏、钱商这样的人是肯定知道的,其余大多数人却不知道。   赵琮也无意隐瞒,正好人都在,他便告知众人,并道:“西南一带不平,有部族生事,他得朕之授意,去平乱。况且——”   这个“况且”说得众人心又是一揪。   “魏郡王世子赵从德逃匿在外,有可靠消息,他如今就在五姓蕃的部落里,只是到底是哪家,还不知。”   不少人流下冷汗,这是治完姜家还嫌不够啊,谁叫魏郡王世子妃是姜家人。魏郡王府当初被关,实情如何,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现在他们也琢磨出一点意思出来了,怕是那位世子,手上也不干净哪!   不过即便赵从德这样,陛下还是重用十一郎君,并放心派他去抓自己的老子。   可见陛下到底有多信任这位十一郎君。   十一郎君若真是大义灭亲,怕是陛下还能放了魏郡王府内无辜的人,为了这位十一郎君,他们陛下似乎什么都做得出来。   赵琮一看下面众人的神态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现在无意去在乎他们的心思,只是继续道:“这是大事,一个不慎恐将引起战乱。”   众人纷纷回神,面色带上冷峻。   的确如此,一个不慎,西南那处就能打起来。西南向来松乱得很,打起来倒也不是十分可怕,总能制服,就是太乱,管起来实在艰难,格外费心力。   赵世碂当初之所以只带一千禁兵,一是为了不惹人恐慌,以及对自己自信。二也是,他手上没有兵权,带上一千人已是极限。   但赵琮既回来了,又说了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立即又拨了五万禁兵,要他们即刻修整出发,去追上赵世碂一行。又派兵部往广南西路发旨,叫那处的昌化、万安军与厢军全力配合。还又另外派了两位既有经验,又有威严的将领带兵,一同前往。   除却这些兵马方面的安排,他还又派人加紧给夔州路、雅州等路州府传旨意,叫他们立即派人去各羁縻州管制,莫要再有更多部落趁乱生事。   那是赵世碂。   尽管赵世碂也许依然瞒了他许多。   他也要护人周全,况且赵琮有极强的预感,这一战怕是真要避不了。西南的五姓蕃,本就与孙太后是一根绳上的,得了孙太后不少好处,对他不满已久。尤其今年,他已拒绝五姓蕃的蕃落使再往京城朝贡,断了他们财路,他们怎能老实应下。   背后之人千方百计将赵从德送到那儿,为的就是这么一日。   只是到底打成什么样子,他们还能掌控。   赵琮安排好一切事,也见了大家,就起身回去休息。   本来这些大臣进宫,大部分都是想要陛下给个交代的,毕竟陛下不顾安危,装病也要离京,真要出事,他们这些当官儿的就得被全天下问罪。当时人人精神气很足。   这会儿离宫时,个个都噤声了。   太平盛世,从来都不需要战乱。战乱总要带来伤亡,更何况是西南那个原本就乱的地方,如今又正是瘴气还在的时候。   人人心中只期盼西南一带平平安安。   赵琮再回到福宁殿,天已黑,他累极了。   强压下心中一切绝望与担心,见大臣,部署一切,耗尽了他此时全部的力气。他一回到内室中,身子就有些发软。福禄强撑住他,与路远一同将他抬到榻上。   染陶还在休养,茶喜过来用热帕子给他擦脸、擦手。路远给他解开发髻,再梳头发,福禄则是给他换衣裳。   赵琮闭着眼靠在榻上,一动不动。若不是鼻翼还在轻微抽动,真的仿佛已无生命。   福禄等人都知道他是累了。   茶喜小声问:“陛下,吃点燕窝粥再睡吧?”   “嗯。”赵琮轻声应下。不吃东西要死人,他当然得吃,再难受也得吃。   茶喜下去拿粥,福禄端了老参泡的水给他喝,赵琮这才半睁眼,借着福禄的手喝了半盏。   等粥来了,赵琮尽管吃不下,还是吃了大半碗,便准备去睡觉。   睡醒了,明日再好生做打算。   福禄扶着他,他也没仔细看,顺势翻身便躺到床上。他身上所着亵衣,用料格外柔软,他方躺下,便察觉到身下有些不适。茶喜正要给他放下幔帐,他软软伸手,往身下摸去,摸到一封信。   他一愣,赶紧道:“慢着。”   “陛下?”   “你们先退下。”   茶喜见他面上有疲色,本想劝他早些睡,福禄瞧见了他们陛下的方才的举动,直朝她挤眼睛。连带着路远,三人这才乖乖退下。   他们一走,赵琮就赶紧将东西拿到眼前看。   竟然真的是信!   且还是两封!   上头一封,信封上写有“上书”二字,赵世碂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被救赎般的松动感,他就知道,他的小十一不会骗他。   他着急撕开第一封信,手甚至有些抖,但已顾不得。他赶忙展开书信,赵世碂张狂而又凛然的字立刻现在他眼前——   世碂顿首拜陛下足下:   季秋夜寒,恭惟陛下万福。陛下归京,世碂辄已往广南西路去也,旬日未见,甚为思仰。前有一事,世碂未经陛下授意仓促行之,仆心惶惶,盖西南事急,固书于陛下。   淮南东路扬州治下宝应县知县易渔,负罪无数,东京众人相望,黄疏、钱商屡入宫中垂问,仆赴开封府衙见之。易渔无悔改之心,日益癫狂,言语大为不敬,且自害以血为书,多言荒唐事。   世碂脾性不佳,失手杀之。仆顿首再拜陛下足下。世碂自知大祸已酿,为全计,仆以陛下笔迹代下旨意。世碂大罪。世碂向有陛下庇佑,唯念陛下,从无二心。然世碂罪状已负,待到归京时,望得陛下严惩。   乞愿陛下莫失意于世碂!   世碂顿首拜上   八月二十八   他一个又一个字地仔细看完,再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这一封。   他又拿起第二封信,信封上写着“与宗宝书”四个字。   方才说的是正事,这一封是家书。   赵琮轻手撕开信封,展开信,待他看清纸上是为何字时。   他忽然就往后仰去,伸出右手,手背遮住自己的双眼,淡淡地笑了。   笑罢,他又放下手,再把那张纸看一遍,随后直接将纸盖到面上,嘴角越翘越高,他的面上难得漾出甚可称之为甜蜜的笑容。   床榻旁的烛台柔和地泛着光,光照下,透过信纸背面,隐约能看到纸上的字。   共有八字——   吾爱宗宝,   等吾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人有时候甜起来真是[doge]   古代的书信,各个朝代的格式、规范都有不同。北宋时期的书信规范自然也很严格、复杂,我写的这信,严格说起来是很不符合规范的。但真要按规范写,很繁琐并且难懂,所以就写成这样啦。   Ps:家书是格式最为简便的一种,格式可最简,就写自己想说的话就好了。   如果对这些感兴趣,可以看司马光的《司马氏书仪》,苏轼、欧阳修等人的书信也都很好看。 第209章 赵世碂失踪了   内室中安静无比。   即便福禄知道他们陛下怕是有事, 过了许久不见动静, 到底还是又进去,隔着珠帘问道:“陛下可睡?”   赵琮取下面上的纸, 忽然就有了精神, 他边起身, 边将信纸塞回信封,拿上两封信就往书房走。走过珠帘时, 他笑道:“天凉了, 珠帘凉了,换成布的吧。”   这些都是小事儿, 本就是要换的, 福禄点头, 见他们陛下起身了,着急道:“陛下不睡觉歇下?”   赵琮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啊……”福禄跟着他,着急问,“陛下还是歇下吧。”   “忽然有了胃口, 你去给朕下碗面来吃。”   福禄一愣, 不过见他们陛下主动要吃的, 这是大好事,他就赶紧往外跑,叫路远进来陪。   路远一进来,就见他们陛下正盯着桌面上的一样摆件出神。   他也不敢再往前去,就站在书房门边候着。   赵琮在看从前赵世碂给他从楚州寄回来的石头,青蓝色间着一道白边儿的石头。如当时一般, 这块石头一直与一块白玉佩包在一起,就放在身后书架上的一个暗格内。   他方才找赵宗宁春日里亲手做的桃花纸,翻到了这两个物件。   当时,那块玉是他特地找来,亲自刻了“小十一”,预备送给赵世碂的。只是那时也正值两人尚未捅破时,他给忘了。之后事情种种,他再没想起来过。这会儿,他再把这两样东西仔细打量,心中又是一番其他感触。   在未看到小十一的亲笔信前,他真的已有些绝望,甚至想到,假若小十一真的骗他、背叛他,他该如何是好?他知道自身的责任,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的确已经豁出去,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现下,信看了,心结也已解。   再看到这两样恰好出现的物什,不由又露出笑容。就如同当时他对染陶说的话,他赵琮也好,他赵世碂也罢,定会好好在一块儿。   玉与石是能在一起的。   他伸手,缓慢抚摸那块赵世碂亲手从海边捡来的石头,石头表面渐渐变暖。   他再笑,心中不知在对谁道——你瞧,石头肯定是能被捂暖的。   赵琮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给赵世碂的回信终究也就五个字:朕等你归来。   用的是赵宗宁亲手做的桃花纸,做得精细,统共也就没几张,纸中搀着桃花汁子,淡淡揉着清香,纸面上还撒有桃花。   赵琮心满意足地将信纸塞到信封中,信封上写有“与十一书”四个字。转而他就将信递给路远:“叫他们快些传给你们郎君。”   路远应下,接到手中偷偷看一眼,心道难怪陛下瞬时就高兴了起来!   他乐颠颠地去找人送信,赵琮兴致高昂,慢条斯理地吃了面,还又喝了半碗汤,才去床上继续睡觉。   睡前,他想到易渔的事儿。其实他能猜到易渔对赵世碂说了些什么,那种情况下,穷途末路的易渔能拿出来说的也就只有他跟小十一的事儿了。按照小十一的那个脾气——他知道,小十一在他面前很乖。   但他还记得小十一刚回来时满身的冷峻与清冽,甚至可以说是戾气。   其实小十一从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也知道小十一为他忍耐许多。   易渔说那样的话,小十一唯有比他更为暴躁的,的确很容易误杀。   不过易渔这样的人,也算是咎由自取。   本该真能风风光光活一回,积存实力,等待时机,将来定能为相,只是他等不得。   赵琮想罢,就迅速在脑中抛开此人,入了睡梦当中。   翌日,好梦的赵琮醒来,兴致很高,主持了朝会,亲眼看着宫中禁兵整装出发,才又去崇政殿处理政事。   姜家的事儿是解决了,可还有西夏跟女真的事儿,事情总是源源不断。   他平白欠了完颜良一个人情,不知完颜良什么时候要来取。他也再派人去西夏打探消息,暂也不知西夏如今是个什么境况。李明纯并未主动向他求救,他自也不能出兵相帮。   现在西夏境内的事儿,是他们李家的私事。   话说得再凉薄些,这些周边国家闹得越厉害,才越发利于大宋才是。   他作为大宋皇帝,即便觉着李明纯是个不错的人,性子谦和、仁义,值得深交。他也不能真与之深交,真为了他的品行就要偏帮大皇子。反正无论是大皇子,还是李凉承上位,他心中都有一套方案。   除了这些事儿,还有就是,邵宜失踪了。   邵宜是绝对忠心的,赵琮派人去找了,暂时还未有消息。但赵琮心中能猜到当时境况,邵宜出太原府的时候怕是就能看出姜未阴谋,也定要回来救他的。只是这个救的过程中,兴许发生了些什么。   他只能再多派些人去找。   他这一天兴头高,见了许多人,做了许多事,就连赵宗宁的婚事,也特地询问一番。得知一切准备妥当,心中很高兴。   这么一高兴,他想起了后宫中自己的妃子们。   他去往后宫的时候并不多,难得兴致高,他便去看看她们。   陛下驾到,可把后宫中四位娘子吓了个正着。   就是钱月默也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福禄都进雪琉阁了,她才知道是真的,立即慌慌张张起身去相迎,迎到门口行了礼。   赵琮笑眯眯叫起,还道:“将其余三位娘子也叫来吧,今儿一起用个晚膳。”   钱月默应是,叫人去安排,她则是陪着陛下进去说话。   没一会儿,戚娘子跟另一位美人娘子就速速赶了来,戚娘子高兴疯了,面上通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赵琮已经知道戚娘子与易渔之间些微的关联,也知道戚娘子背地里说的那些话。但是他看到这位高高兴兴的小姑娘,也不忍心罚她。说白了,这位戚娘子是真没脑子,被人利用而已,还真是一片真心对他。   他原本就愧对这些小姑娘,易渔已死,他暗地想着回头给个戚娘子换个宫女也就算了。   因而,他还对戚娘子笑了笑,这么一笑,戚娘子彻底不敢再抬头了,连耳朵都红了起来。   赵琮“咳”了声,不敢再笑,赶紧收起笑容。   他等了会儿,见还差一个,问道:“田娘子呢?”   戚娘子听到陛下竟然记得田美人姓田,心中一阵好气,气鼓鼓地低头搅着手中帕子。   钱月默则平静道:“陛下,田娘子这些日子一直身子不好,在屋里养身子呢。”   赵琮之所以记得这个人,就是因当初她身子不好,找不到御医,求到了染陶跟前,染陶多说几句,他才记得这个人。他听到钱月默这般说,随口应道:“朕记得给他瞧身子的是陆御医吧,上回她还去福宁殿谢恩,朕瞧着身子已是大好,还留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怎又病了呢。”   “许是秋日里头天凉。”   “叫她好好养着吧。”赵琮也不在意,转而说起其余的事来。赵琮两辈子都是君子风度,随便说些话,也能叫这些妃子们心中喜悦。他还特地赏了她们许多首饰跟衣料子,且四个人分到的是一样的。   其乐融融地用完晚膳,他回到福宁殿,面上还是笑意。   随后的几日,赵琮一直保持着这样良好的精神势头。   大约五日之后,他才开始有些伤神,怎的小十一还没有回信来呢。按理来说,小十一现在已到淮南一带,也该接到他的信,并给他回信才是,怎还没有。   他再等了两日,依然没有,心中就有些慌。   就这般慌张着,有一日,赵琮还在崇政殿处理着事儿,兵部尚书忽然大步迈进来,他抬头,兵部尚书满脸严肃:“陛下,魏郡王世子赵从德在宜州扯旗造反了。”   “……”   赵琮愣住。   赵从德竟然真的有这个胆子。   赵琮原以为赵从德那样怂,根本不敢做这种事,即便要打仗,也是借的西南的名头,哪料到他自己就扯旗了。这样一来,小十一真要去打仗,小十一极度厌恶赵从德,见了他唯有更恨的,打起来怕是真不要命了。赵琮这心顿时跳得飞快,且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想到他一直收不到小十一的信,他赶紧问:“谁给你传的信?”   “是宜州知州先传来的信,八天前,赵从德便已扯旗,臣收到的信上说,赵从德正在宜州与之僵持。八日之后的此时,尚不知是什么境况。”兵部尚书说罢,将信递给他看。   赵琮看完了信。   字迹有些散乱,显然也是匆忙写下的。   那就是说,他还未从太原回来时,赵世碂还未出发,赵从德已经造反。   只怕宜州已被其拿在手中,消息才会来得这样迟。   赵琮尚能稳住,立即就吩咐道:“再调十万禁兵,即刻赶往宜州,用最快的速度,路经京西与荆湖时再分别各抽调五万厢军,务必用最快速度赶到!”   尚书也不多说,拱手应是,转身大步就走。   赵琮坐在榻上,怔愣片刻,立即回神,叫福禄将三品以上官员全部叫进来商议大事,并叫张眷带人去围住了整个魏郡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而赵从德在宜州造反的事也立刻传遍东京城,这下大家都安静了,热闹也不好瞧了。   若是真被这位世子得手,打进东京城来夺位子,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一时间,东京城也变得紧张起来。   之后,赵琮再也没收到赵世碂的信。   赵琮反复安慰自己,赵从德不足为惧,五姓蕃也不过就那么些本领,也不是人人都听他们五家的,再者这五家也不过为了利益而暂时合作而已,不值得畏惧。可他根本安慰不了自己,伴随着与赵世碂失联的时间越久,他这心中就越难平静。就连赵宗宁都瞧出了他的不对,特地进宫陪他。   又过了五日,终于有战报传来。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融水县知县林白誓死抵抗,死活将赵从德圈在了宜州境内。赵世碂带领的禁兵赶到后,与当地昌化军等军合力,因在意城中百姓,虽还未拿回宜州,却已与赵从德以及他背后的西南各部落对峙上,赵从德不过强撑,想必很快就能被打得退回西南境内。   坏消息是——   赵世碂失踪了,似是在追拿赵从德时,从山道上坠落,至今没找着。   说句赵世碂是赵琮的命根子也不夸张。   赵琮本就每日为之伤神,听闻这个消息时,他正要抬脚上台阶。这几日渐弱的身子一下没扛住,呆了呆,他一脚踩空,人直接滚到了台阶下。   福禄等人扑上前,想要垫着,已然晚了。   赵宗宁吓了个够呛,迅速白了一张脸,想立刻上去扶,却又不敢扶,只好大声慌乱地喊“白大夫”。   还是福禄跟路远几个太监,小心先将疼得动弹不了的陛下抬进了殿中。   刚抬进去,白大夫还没来,倒先来了个小宫女,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一进来就高兴道:“启禀陛下,田娘子有身孕了!” 第210章   九月的广南西路不似京中已有寒意, 尽管近日一直下有小雨, 空气中缠绵着的始终是湿湿的热气。当地人早已适应这般天气,外地人就不太能够适应。   孙筱毓在床上辗转了许久, 也睡不着。   伺候她的女使进来看了好几回, 不由问道:“娘子不好睡?”   赵廷发了笔横财, 如今正富有,又来投奔他爹, 一进广南西路的地界, 听闻他爹造反了。他可乐坏了,以为自己要当皇子, 甚至是当太子了, 别人恨不得立刻从宜州逃出来, 只有他带着孙筱毓使劲儿地往宜州赶,好见到他爹。   他觉着自己已出头,派头也立了起来。不仅大方给孙筱毓买了个女使,还给她买了不少新衣裳与首饰, 生怕她落了自己的面子。   用他的话讲, 他要跟京里的那些个哥哥弟弟夺皇位, 自要体面,不能叫他爹看轻他们。   这是新来的女使,并不了解他们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要好好伺候新主人。   孙筱毓听罢,便叹了口气,哀伤问道:“夫君呢?”   女使听到她这声音, 不禁有些可怜她。长得这般貌美,气质高雅,穿得华美又如何,有那么一个丈夫!日日与不同的花楼娘子厮混,今儿甚至叫了仨!就现在,隔壁屋子里头还在闹着呢!   她不忍心说话,孙筱毓又叹:“我也知道,我都听到了。”   女使心疼她,便问:“娘子,不如您换个屋子睡?这家店,咱们家都包了。”   孙筱毓犹豫了会儿,勉强答应,浑身无力,满面哀伤地被女使扶到离赵廷胡闹的屋子最远的一间。孙筱毓躺下,轻声道:“你去我屋里替我听着,若是……结束了……赶紧来叫我,否则夫君要气的。”   女使更心疼她,立即点头:“娘子,婢子这就去!您安心歇着!”   女使一走,孙筱毓躺了会儿,外头没了音,就赶紧爬起来,从贴身小衣中拿出一张小字条。   这是今儿到柳州,下船时,码头上人多,她被人撞了下,接着手中便多了这么张字条。她也不知是谁给的,更不敢四处张望,只是紧紧攥在手中,后来趁更衣时塞进小衣中。直到这会儿,她才找着机会看。   她不敢点灯,悄声下床,借着窗外月光看了那张字条。   她用手捂嘴,发呆片刻,下定决心般地将纸条放到口中,缓慢嚼了。   翌日,孙筱毓独自用早膳。   女使去叫了赵廷,随后慢吞吞地回来,低声道:“娘子,郎君他,他——”   孙筱毓放下瓷勺,抚着心窝,蹙眉。她从前在京中,就是在宋州时也是养得珠圆玉润。跟了赵廷后,很快便消瘦起来,她本就是个单眼皮,又修得柳叶眉,原先圆润的时候,也不是特别美貌。   如今瘦了,有了年纪,反倒是真有了大美人的形态。她这么抚着心窝子,女使都替她不甘。孙筱毓没再继续吃,只是回屋继续躺着。躺了好一会儿,她问道:“你可愿帮我一个忙?”   “娘子,您吩咐!”   孙筱毓哀声道:“我想留住夫君的心。”   “婢子,婢子尚未嫁人,也不知……”   孙筱毓看她:“我听闻柳州城内,有家医馆,里头有个大夫,配的药,极灵的。”   女使先是一愣,随后赶紧摇头:“这,这可使不得啊娘子!”   孙筱毓趴到床上,轻声抽泣:“女子出嫁从夫,却又抓不得夫君的心,我死了得了。”她说着,流着泪,起身就要往床柱上撞。   女使吓得赶紧拖抱住她,又看她哭得这般悲切,美人流泪都是美的。她也不由跟着落下泪:“娘子,婢子去买!婢子今儿正好要出趟门替郎君拿前日定下的衣裳的,婢子给您买回来!”   孙筱毓回首,埋在她怀里痛哭,嘴角却微翘。   夜里赵廷吃了搀着烈性春药的茶,仿若身至仙境,拉着花楼的娘子胡闹不休。   女使等人也昏睡了过去,孙筱毓对昏睡的她说了句“对不住”,提起裙子就往二楼角落的屋子跑。看守的几个护卫也都同样昏睡过去,她轻而易举地拿到钥匙,开门走进去。   单娘子就被关在这间屋子里。   单娘子好歹也是赵廷的庶母,自然,赵廷作为侧妃之子,向来看不上她,甚至也垂涎她的美貌,更厌她是赵世碂的生母,更恨她陷害他娘。   但是百般想法,都抵不过她曾是他爹最宠爱的妾侍。   赵廷也大了,再讨厌此人,见她依然美貌,甚至比之五年前还要美,想要拿她去讨好他爹。所以自从将单娘子迷晕带走,虽总是令人严看着她,倒也真没有苛待她。   单娘子听到声响,赶紧从床上坐起来。   孙筱毓瞧她和衣而睡,脸上虽有憔悴,但的确完好无损,也是松了口气。她关好门,匆匆走到床前,低声道:“单娘子,我对不住您。日后向您赔罪!现下,是有要紧事要告诉您!十一郎君正在宜州,咱们明日便要从柳州坐船去宜州,届时十一郎君会来救您!到时候,您什么也别问,放心跟着接您的人走!一切都有十一郎君安排!”   单娘子听到自己儿子,眉头一皱:“碂儿要如何做?”   “我也不知,十一郎君使人给我传信,只说了这些。”   “你到底是何人?”   孙筱毓眼圈一红:“单娘子,您那般信我,我却骗您,对不住。只是赵廷给我下毒,我不做,他便不给解药。”说罢,她就跪下来,“我给您磕头!”   她怕被赵廷发现,不敢将额头磕坏,但却磕得真情实意。   单娘子伸手拉住她:“你既来传话,我便信你。”   孙筱毓抬头看她,忽然想到自己的娘,她哭道:“单娘子,我是孙筱毓,您可认得?”   单娘子一怔:“你是燕国公府的大娘子。”   孙筱毓哭着摇头:“早已不是,我只想活着回开封见我娘。”   单娘子叹气,要说不恨是不可能的,可孙筱毓哭成这般,她也是做娘的,实在有些心疼。   两人也未说太多,孙筱毓怕那些侍卫醒来,匆匆又跑了。   赵廷风流一夜,醒来听闻昨夜所有人都晕倒了,气得正要骂,也要派人去严查。却发现,身边的几位娘子都不在了,再细细一看,他随身带的一箱金元宝全不见了!他立刻派人去花楼问,好家伙,昨夜陪他睡的几位早跑了!   金子去了何处,还用问?   迷药又是谁下的,还要问?   赵廷拍桌子大骂:“难怪昨夜我兴致那般大,她们不仅用迷药迷晕我的人,还敢给我下春药!贱人!”   女使贴着孙筱毓,手不停抖,孙筱毓握住她的手,悄悄拍了拍。   回到孙筱毓的屋子,隔壁赵廷还在骂,女使抖道:“娘子,幸好花楼的那些娘子贪恋金银,又下了迷药,否则您肯定要被郎君疑上的。”   “可不是。”孙筱毓也发抖,直抚心口。心中却笑,春药和迷药都是她下的。至于那几位花楼娘子?她虽不知,却能猜出到底是谁派来的。这番,越发叫她觉得,果然还是得跟着陛下与十一郎君走。   赵廷他爹眼看着是风光,难道还真想造反?   十一郎君人都不在柳州,就能安排下这些。这些事,骗得赵廷愈发像个傻子。   隔壁赵廷破口大骂声越来越大,孙筱毓的眼中寒光越来越多,她真是恨不得赵廷即刻死了。   气归气,赵廷也不敢真去报官将这事儿闹大。他自觉是要做太子的人,有个要当皇帝的爹,哪能将这些事往外头浑说。再者,柳州离宜州近,近来也是人心惶惶。   丢了的金子也只能丢了,他也不再胡闹,令人收拾好东西,如期赶往宜州。柳州,他也是待腻了。   路上,他不停骂孙筱毓。孙筱毓低着头,任他骂。   赵廷见她低头,鬓边一缕额发落下,独有风情,不禁挑起孙筱毓的下巴。他眯眼,伸手就想扒孙筱毓的衣裳。孙筱毓这下真吓傻了,除去成亲初夜,他们从未同床过。   就是初夜,赵廷嫌弃她是赵琮赐的婚,也嫌弃她当时生得胖,只是合衣睡了一晚,压根没碰她。   现下,孙筱毓心生绝望,不停往后躲。   赵廷狞笑,正要再甩她一个耳光,船忽然撞上了什么似的,猛地一颤。   赵廷一惊,暂且放过孙筱毓,出去大骂:“什么东西?!”   孙筱毓抖着腿,坐到船板上,眼泪直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赵廷。即便如此,她还记得字条中的内容,擦了眼泪,将衣裳理好,赶紧走出去。   赵廷指着前方:“这有何怕?!”   船夫小声道:“郎君,这是咱们这地界最出名的巫溪,真是去不得啊。咱们换条路吧!”   “这条是最近的,本郎君就要走这条!”   船夫苦声劝着,赵廷愣是不听,还指使从小随着自己的小厮去殴打船夫。   孙筱毓赶紧道:“且慢!”   赵廷回头看她。   孙筱毓暗暗吸气,扯出一丝笑容:“夫君,巫溪,妾身也曾听闻过。”   赵廷也是陡然发现孙筱毓的美貌,听她这声“夫君”听得浑身舒坦,勉强给了面子:“你说说。”   “‘巫溪’实为‘乌溪’,实是因为南地多有瘴气,这巫溪便是瘴气最足之处。若是经过,碰上一点儿,身上立刻就墨黑一片,染上瘴疠。”   船夫赶紧点头:“娘子说得极是!”   赵廷再没脑子,也知道瘴疠可怕。他皱眉思索片刻,再问:“当真?”   “当真,许多笔记与书上都有记载。”   赵廷信这个,孙筱毓成日里头就知道抱着书看。到底是命要紧,他们只能换了另一条水路进宜州。   这么一来,赵廷暂且放过孙筱毓,叫上几个亲信进了船舱,不知在商议什么。   孙筱毓独独站在甲板上,望着陌生的山水直出神。   到了夜间,孙筱毓再躲不过去,被赵廷拉进舱中。孙筱毓满脸眼泪,赵廷甩了她一个耳光,又见她灯下极美,摸她的脸:“头一回发现你竟生得这样好——”说着,急色地就要脱衣裳。   却又听到外头响起极大的水声。   赵廷震怒,将桌上的茶盏推到地上,大骂:“又是什么狗屁事儿?!”   外头一阵静默,随后他最信任的小厮急声道:“十郎啊!郎君啊!您快出来看看!”   赵廷恶狠狠地出了口气,腰带也不系,转身走出船舱。   他看到外头甲板上头躺了个湿淋淋且昏迷的人。   即便多年不见,化成灰他也认得。   那是,赵世碂! 第211章   赵廷万万没想到, 赵世碂也有落到他手上的这一天。   他来回绕着昏迷的赵世碂看了许多圈, 看到那张脸即便昏迷苍白也是俊俏,顿时就得意大声笑起来。   自打被送到宋州后, 噩梦中总是频繁出现的人, 落到了他的手中。   怎么处置?   赵廷大声道:“从河里打一桶水上来!”   “是!”他的小厮赶紧打上来。   赵廷指着赵世碂:“给我泼!泼醒了为止!”   “慢着!”孙筱毓的声音再度响起。   赵廷不满回头看她, 孙筱毓在船内已做好准备,此时倒也依旧笑道:“夫君可愿听我一说?”   月光下的美人, 也是越看越美。   今日急着赶路, 一直在船上,赵廷没人陪, 看孙筱毓就越看越好, 便点头:“说。”   “夫君看十一郎君身上衣裳。”   赵廷看了眼, 是铠甲。   “妾身愚见,只是十一郎君怕是偶然从山道上掉下来。”孙筱毓指向上头,“夫君您看,这一带都是山路。稍有不慎, 就能掉落至此。”   赵廷哼笑:“那又如何, 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叫他掉到我手里!”   “夫君,他若没了,他的属下定要来寻他!他们记得位置,前头肯定在各大码头候着,怕是要搜船!咱们要进宜州,总要过这些码头。”   “搜去!本郎君怕他们?!”   “夫君, 左不过这一两日,您今日忍忍,明日夜间,咱们进了宜州地界,见到父亲,他还不是随您整治?”   赵廷思虑片刻,再看孙筱毓一眼,半讥讽半真心地道:“到底是国公府的小娘子,那些个书不是白读的。”   说罢,他转身进船舱,稍后就有人将赵世碂抬了下去。   也不知是否错觉,孙筱毓总觉得赵世碂睁眼看了她一眼。她的脚又是一抖,心道,只愿下来一切顺利。   后头的一切,的确顺利,当然是对于赵世碂而言。   他们顺利遇上两拨来找赵世碂的人,要求搜船。只要没到宜州,没见着赵从德,赵廷就还什么都不是,他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好老老实实地任他们搜。   头一拨是正经禁兵打扮,赵世碂与单娘子被赵廷藏得严,到底是民船,也不敢放肆搜,都没被人给搜到。   第二拨的人,身上衣裳没有标识,倒也是禁兵打扮。赵廷他们都不是军中人,也分不出个具体来。这一回,赵世碂依然没被找到,单娘子却被搜到了,只因她待着的船舱里突然跑出来一只老鼠,接着便是女声尖叫。那帮手拿各式武器的禁兵立即去搜,单娘子说自己被拐来的。   他们二话不说,把人就给带走了。   赵廷怎么威胁都没用。   他们一走,赵廷气得连踹了身边下人几脚,回身又甩了孙筱毓一个耳光,怒吼道:“这可如何是好!!!”   孙筱毓掩着脸,做出害怕的模样来,什么也不敢说。   “你不是读书多,你说!”   孙筱毓依然害怕。   “说!”   孙筱毓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夫君,这倒也是好事儿。单娘子不过一个妾侍,十一郎君,却是未来皇帝。您说,父亲更喜爱谁?”   赵廷一愣,脑中迅速清醒过来。   正是,他把赵世碂带给他爹,他爹还不乐疯了?   赵廷顺利到达宜州,当时,宜州还在赵从德的统辖之下。赵廷也顺利找到他的爹,赵从德听闻他的儿子来了,初时还以为是京城的赵世元找来了。他最记得的,始终是他的嫡长子。   哪料一看,是他早已认不得的赵廷。   几厢解释,赵从德才算接受了这个儿子,且作为唯一一个此时来到他身边的儿子,赵从德对他还算不错。   再者,赵从德如今的尾巴也翘得老高。占了一座宜州,就觉着自己已是很厉害。宜州知州不知躲哪儿去了,西南五姓蕃全部在他身后,听他调派,他如何不得意?   他也想当皇帝,这还没当皇帝呢,就这般痛快。真当了,还得了?   等赵廷把赵世碂交出来时,他就更高兴了。   赵世碂可是赵琮的指定继承人。   他赵从德是宗室中人,正经的魏郡王世子,就算要造反,也得正正经经继位,不辱太祖圣名。他原先打的主意是,打进京城,逼赵琮写退位书。这下有了赵世碂,那就太好办了。   试想,赵琮的继承人都要反他的话,百姓们还愿意拥护他?   赵从德接过赵世碂,还特地叫大夫去给他瞧身子,好让赵世碂快些好起来。在他看来,赵世碂是他儿子,再跟赵琮亲,到了这个份上,肯定还是站在他这边儿!他先当皇帝,当够了,再传位给赵世碂!   世元太老实,封个清闲亲王才最合适。要当皇帝,还得十一儿子,他虽然不聪明,却也是看出来了,他们家就十一儿子最有能耐,小时候就知道哄赵琮高兴。   这还没当上皇帝呢,赵从德已开始日后的打算,想得那是美滋滋。   赵廷特别不是滋味儿,他特地亲自赶来,他爹看都不看他一眼,还把赵世碂给护上了。   但再不是个滋味儿,也架不住他爹天天盯着赵世碂。   只是赵世碂也不知生了甚个病,死活不见醒来。   赵从德倒也有耐心,外头找赵世碂找得都快翻天儿了,他一声不吭。   赵廷去问他是什么想头,赵从德幽幽道:“咱们往外放消息,就说小十一死了如何?”   赵廷不解其意。   赵从德老神在在道:“回头栽到赵琮身上!”   “……爹您可真是圣明!”赵廷只能夸,实际已经更恨赵世碂,他爹越来越在意赵世碂。   赵从德畅快笑出声:“是张延初的主意好!”   西南各部,又是部落,又是羁縻州,又是五姓蕃的。赵廷没怎么念过书,只知吃喝玩乐,不懂大宋律法,更不知朝廷划分的这些个名号代表什么,他压根辨不清其中区别。这位张廷初具体是谁,他还真不知。   他以为他来投奔他爹,他爹总能好好待他。幼年时候,他娘得宠,他爹特别宠爱他,哪料到如今竟然如此。再者,他还想请他爹派人去福建接他娘回来,结果他爹问都不问一句。   反而问他可曾见过单娘子。   赵廷冷笑,他不仅见过,他还曾抓到过呢!   但赵从德尚未来得及这般安排,禁兵与昌化军们便再度攻向宜州城。   赵琮摔了一跤,脚踝处的骨头断了。   幸好白大夫来得及时,治得也及时。但日后总免不了要受影响,赵琮也很是受了一番罪。他是自小就身子不好的,但也少受这样的皮肉苦。   白大夫给他接骨的时候,他疼得脸色煞白煞白 ,赵宗宁在一旁呆得动都不敢动。就疼成这般,赵琮还记得命人出去将黄疏叫进福宁殿来,要议事。   怎么劝也没用。   黄疏来的时候,白大夫甚至还在给陛下包伤口。   赵琮靠在大引枕上,额头上都是汗,虚弱无力地与他说话:“你在宜州当了好些年知州,赵世碂失踪这件事,你说说。”   黄疏来时就猜到是为了这事儿,立刻道:“陛下,宜州山多水多,且还与两浙路一带不同。宜州的山格外高,也格外陡,臣也得到了消息。依臣猜测,怕是自柳州往宜州一路,那处的山道格外窄,又崎岖不平。”   赵琮点头,示意他继续。   黄疏也不拖延,再道:“陛下,虽说那处山道格外危险,但那山下却全是水。”   赵琮眼睛一亮,立刻看他。   “八年前,臣初到宜州时,喜爱那里山水,遇着休沐就要四处走。那条山道下的水格外清,臣曾带家人去过数回。陛下,依臣之见,十一郎君虽说是落下山崖,倒也不一定非死不可。定是立刻就派人去山下寻的,能寻到。”   这样直白的话,也就黄疏敢说,赵琮害怕听到“死”字,但是黄疏的话的确叫他升起一股希望。他也觉着小十一不该这样不爱惜自己,走前小十一还留了信,叫他等他。他的小十一那样聪明,不可能就这般消失不见。   “陛下,若是需要,臣可以亲去一趟宜州!”黄疏主动请缨。   赵琮说起另一件事:“五姓蕃那处,从前你与他们可有往来?”   “龙、罗、石、方与张,五家名下的羁縻州,皆不在宜州治下。只是,每回他们进京,都是从宜州走的,臣与他们很熟。”   “你有何看法?”   “他们得了孙太后不少好处,这回这般容易便同赵从德一块生事,也是因为如此。只是陛下,这五家,也并非如表面看来那般和睦,各有心思。”   赵琮挥手,将人都遣下去,他闭眼沉思片刻,睁眼缓声道:“若是你亲去,谁最容易争取来?”   “这五家看似龙家最有本事,人人唯他们马首是瞻。但依臣看,最有本事的却不是龙光澄。”   “是谁?”   “张廷初。”   赵琮一面忍受脚踝处的疼痛,一面在心中细细琢磨,并轻声道:“你派个可以信任的人去一趟大理,从成都府过,叫段家人别插手此事,其余一切都好商量。”   “是。”   赵琮说罢,郑重看向黄疏:“朕再请你亲自去一趟宜州,帮朕找到赵世碂。”   都用上了“请”与“帮”,即便是黄疏这般的怪人,也赶紧跪下道:“臣不敢当啊陛下!”   “请你一定找到他。”   黄疏抬头,也郑重道:“十一郎君格外聪慧,臣信他定会保重自己。宜州往京中的信,近来传得很慢。经常拖延数日才能到京中,兴许此时他已被找到,或者赵从德已被他擒住。这一切并非不可能,陛下莫要担忧。吉人自有天相。”   赵琮喃喃道:“但愿如此。”   总归是与五年多前一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否则他就什么都不信。   黄疏回家收拾行李,立刻赶往宜州。   赵琮受伤,也不好再上朝,只能靠在榻上养伤。染陶进来给他送吃食,纠结许久,轻声道:“陛下,田娘子身孕——”   赵琮回神,他差点忘了,他的一位妃子已怀有身孕。   他从未碰过任何一位妃子,也不知她是怎么怀上的。难怪曾有一回,田娘子借谢他,在他殿中逗留许久。   只是他不解,田娘子至于这样?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他反正已是双手染满鲜血的人,自他诛过一次九族后,常有人说他暴戾。田娘子不怕他再诛一次九族?可见,是有更令人惧怕的事,才逼得她宁愿这般。又或者是其他心思。   只是此时,赵琮满心满脑子都是赵世碂,实在懒得理这种破事。   他不耐道:“随她去吧,闹心。”   染陶知道他们陛下眼下懒得管这事,提上一回也就算了。   赵宗宁却上心了,她并不知自己哥哥平常的起居,她是大宋本土之人,不觉得哥哥与小十一好,再由妃嫔侍寝是如何的大事。   得知有个妃子怀有身孕,倒还挺高兴。   赵琮没管这事儿,其余人也不敢多嘴。   只有她,派人给那位田娘子送了些东西,她觉着这是近日来唯一的一件好事儿。   被关了三个多月的魏郡王府此时也终于有了动静,魏郡王得知他的好儿子竟然造反了,哭着要进宫见陛下。   赵琮记得他从前的几分关怀,即便头疼脚也疼,摔了那么一跤,身上是处处疼,到底还是见了他。   魏郡王进来就跪下行大礼,哭着求赵琮派他去宜州。   赵琮看着他不说话。   魏郡王自保了一辈子,此时终于说了一回大实话:“陛下,姜家造反,赵从德这个不肖东西也造反!姜四娘,当初是臣跟先帝求的赐婚旨意。臣知道,这一回,魏郡王府是要倒了啊!臣有罪,没能管好子孙,赵从德更是大罪,活该千刀万剐!”魏郡王哭道,“可是,陛下啊,世元没错。我那儿媳妇也没错,我的其余孙子孙女全都没有错。求陛下看在你王叔到底曾帮过你的份上,放了世元他们吧!只要饶他们一命就行!臣愿意去宜州捉拿赵从德,臣愿意用这条老命与赵从德的命换他们的命。爵位不要,宅子也不要,只求陛下将他们贬为庶民,留他们一条命!陛下!”   魏郡王不停磕头,三个月不见,魏郡王的头发都花白了。   赵琮再心不在焉,也不由不忍起来。   “臣知道这个请求太过,但世元他们,他们真的没错啊!”魏郡王继续磕头,“求陛下看在小十一的面上,求陛下!”   小十一?   小十一压根不是魏郡王府的后代。   赵琮没应下他的请求,但也没反对,只是凉凉道:“王叔,多年前,姜未派人杀朕的父亲。父亲的尸身运回来,到下葬,半天都不到。朕的父亲可该死?又有谁看在朕这个皇帝的份上,饶过他?”   魏郡王一僵,这是怪他当年装傻而不闻不问,他趴在地上痛哭。   赵琮说完这些,再看魏郡王的眼泪,忽然就不再同情。   皇位就这样重要?   孙太后,齐国公世子,魏郡王世子,世家、国戚、宗室,已有这样尊贵的身份,他们不生事,他赵琮也会好好待他们。   却也不能制止他们去争夺这个位子。   这是他赵琮至今还能坐在这个位子上。   若是他倒下,又有谁会替他心疼。   人们只会恭贺新皇。   唯一会为他伤心、难过的,也就只有小十一与妹妹吧。 第212章 “我要杀了赵世碂。”   赵从德倒真的把赵世碂当个宝, 即便赵世碂带人来抓他, 他们与对方在宜州城的城门处摆阵对峙,他也派人好好护着赵世碂。   他觉着赵世碂落水是故意的, 是不想杀他这个爹。   只是他所仰仗的皆是五姓蕃, 他们的兵, 数量倒是不少,比之京城来的禁兵, 还是不能比的。况且, 京城已有援军赶来,快的已经先到了一部分。他们防得有些吃力, 到了下半夜, 城门就有些危险。大宋禁兵手持盾牌, 按阵稳步往前压来,眼看不过几里路就能行到城门下。   赵从德不敢轻举妄动。   龙光澄从城门上看了下来,不悦道:“世子,你是大宋魏郡王世子, 竟不知他们摆的什么阵?”   赵从德也不悦, 龙光澄这是说他无用呢!   他气道:“我又不在军中行走!”   “他们全都躲在盾牌后头, 我们的弓箭手一点用处也没有!往常回回进京,回回听你们太后娘娘哭穷,没马,没兵器,这是唬谁呢?要我说,直接拿火烧吧!还管什么阵?!”   “不可!城中城外百姓都在呢!再者, 打仗,自要摆阵!”   龙光澄气,宜州城的百姓死绝了也跟他无关,他又不是宋人!他只要宜州城!   却又不好跟赵从德翻脸。   赵从德仰仗他的兵力,他们又何尝不仰仗赵从德的身份?龙光澄嘴中用赵从德听不懂的话将他一通骂,边骂赵从德是个草包,他边退到了后头,找其他几家人商议此事。   赵从德越是这个时候,越在意自己的身份,也越瞧不起龙光澄与其余的几家。   龙光澄骂他,他也骂龙光澄:“土货!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什么玩意儿!难怪就连赵琮都不爱见他们,不许他们再进京朝贡!回回带个十来匹马进京,捎上一百来斤的辰砂,回头反而要给他们数倍的好东西!”   当时一路送他来的马夫,应声道:“可不是!都不是个东西!”   “待我登基,将他们都拘在这儿,一步不许出!”   “待世子您当了皇帝,自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赵从德这才舒了口气,问道:“舅爷不知可否成事,赵琮怕是被我吓得不轻?把我的幺儿都派来!我幺儿心疼我,宁可掉到水里,也不听赵琮的话!”说完,赵从德又望向城门外,“这些禁兵极难对付,来得倒也快,已僵持了好几日,若再破不透他们的阵,宜州城怕是要丢啊。”   马夫心中冷笑,他们从来也没指望赵从德打赢这场仗,他更没那个打算准备真陪赵从德杀回东京。在宜州玩玩儿,也就差不多了。   他们要的不过是这个名声,原本还担忧京中有个赵世碂不好成事儿。   这下倒好了,赵世碂也到了这儿。   就是赵从德看得太紧,他不好下手杀赵世碂。   赵从德看得紧,天快亮时,急急派人再去看赵世碂。   赵世碂住在宜州城衙门的后衙里头,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使伺候他。她们看他长得好,即便昏睡不醒,也日日尽职守在榻前看。   这会儿,赵从德派人进来看十一郎君,她们老实退下。   来人满头小辫儿,看起来就是个西南人,他进来后,先是紧紧关了门。随后赶紧到榻前,小声道:“郎君,小的来了。”   赵世碂立即睁开眼睛。   “郎君您放心,娘子夜间已经离开广南西路,洇墨姑娘带她往成都府去了,那处此时反而最安全。您这几日不在,随您从京城来的禁兵与当地厢军们倒也能扛得住,如今已快逼至城门下。眼看,拿下宜州城,不过就是几日的事儿。”   赵世碂松下一口气,他娘既已安全,他就可以放手去做该做的事儿。   只是来人再道:“郎君,还有一事。”   “说。”赵世碂多日不曾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穆叔来了。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姜未在太原造反——”   话音未落,赵世碂立刻坐起来,回身看他。这哪还有昏迷的样子,眼眸子格外清明,且叫人压根看不清其中情绪,来人也不敢再看,立即低头。   “陛下,陛下……”赵世碂面上毫无破绽,声音却微抖。   来人心想,没料到他们郎君与陛下叔侄情分当真这般深厚。   他赶紧道:“穆叔说陛下心中有沟壑,与谢文睿里应外合包抄了姜未,有惊无险。他亲眼看陛下诛了姜家九族,才离开太原。穆叔还说,完颜良躲在太原城中当那捕螳螂的黄雀……”他尽数说来。   赵世碂听到穆扶竟然暴露于赵琮身前时,眉头微皱。   来人立即道:“郎君放心,陛下对他应是没有怀疑,穆叔说他自高丽来。”   赵世碂心想,赵琮能信?   他心中又有些烦。   来人见他们郎君面上烦躁,心中也觉诧异,似乎每回遇到京中陛下的事儿,他们郎君都能立即变了个人。   片刻之后,赵世碂再问:“如今外头如何说我?”   “都在找您呢。”   赵世碂只愿如今宜州的消息难传出,期盼“失踪”的消息还未传到京中。他叹气,他得先保证他娘毫发无损,是以才亲自上。来前,他就想好了这个法子,才再三在信中叫赵琮等他,他是要赵琮放心,他一定会回去,完好无损地回去。   为此,他还快马加鞭地先到了两日。   他这几日就将事儿办好,早早回京。   他接着便与来人部署起事来。   大约一刻钟后,此人离开。   又是一个时辰之后,此人出现在五姓蕃首领之一张廷初的院中。   张廷初听到石头敲窗声,走到窗前,刚推开窗户,门被打开。他回身一看,脸上露出玩味笑容:“不知侠士从何处来?既是汉人,何必做我族中打扮?”   赵世碂的属下笑:“我们郎君欲同张使做比买卖,不知张使意下如何?”   张廷初背靠窗户,笑问:“好处如何?”   “特许张使往后可继续从宜州进京朝贡,若张使愿意,还可允张使留在京中,不知这个好处可使得?”   张廷初摸了摸下巴:“你们郎君是谁,竟能做这主。”   属下索性道:“张使这几日一直派人去寻我家郎君,怕也急了?既是急了,何必故作……”   张廷初笑出声:“侠士说话真有意思。”   “不及张使特地教魏郡王世子杀了我们郎君有意思吧?”   张廷初失笑:“我可没这么教他,我只教他往外放假消息。”   “也无碍,我们郎君正有此意呢。”   张廷初看了他几眼,又满含深意地笑道:“既要玩,就要玩一把大的。我觉着西南,五姓蕃,这姓有些多,不知你们郎君如何觉得?太多的话,我这待得就有些不痛快,就想往北方去,或者再往西去。”   属下更笑:“张使也别吓我,我们郎君,从来不是吓大的。我这事儿,就是拿给龙光澄,他也要跟我干。张使说得也是,这姓是有些多,少几个也没什么,大鱼总要吃小鱼嘛。”   张廷初脸上不虞片刻,再度笑起来:“那我还是跟着你们郎君做条小鱼吧,大事不敢应,帮着吃些小鱼苗,还是使得的。”   属下摇头:“有了我们郎君与我们陛下,您就是这西南最大的一条鱼。”只是有没有那个能耐全吃下去再也不吐出来,那就不是他们该管的事儿了,“只有一点。”   “请说。”   “我们陛下、我们郎君都不愿祸及百姓。”   张廷初这么一琢磨便明白了,这是要智取,不愿伤亡太多人,难得大宋皇帝还真的亲民爱民,他笑:“张某嘴皮子功夫还是有点的,尽量,尽量。”   张廷初上门拜访赵廷的时候。   赵廷正甩孙筱毓耳光,嘴中骂道:“妇道人家!甚个也不懂!”   孙筱毓躲着他,满眼含泪:“妾身只想与夫君分忧,赵世碂将父亲的心全都圈了去,咱们杀了他,不就成了?杀了他,父亲眼中便只有夫君啊。”   “你当我蠢?我杀了他,我爹再杀了我,你就痛快了?你当我爹是傻的?!”他作势还要踹孙筱毓,孙筱毓往后避去,他的贴身小厮带着张廷初来了。   赵廷回头,不满道:“是谁?!”   张廷初走进来,笑眯眯拱了拱手:“见过十郎君,在下张廷初。”   赵廷虽没本事,到底也是郡王府长大的,看人还是有点本领的。这个张廷初一看就是个可靠之人,他也记得他爹曾提起此人,似乎是个极为厉害的人。他瞪了孙筱毓一眼,孙筱毓擦了擦眼泪,回身跑了出去。   “妇道人家不懂事,叫张兄看笑话了!”赵廷直接与他称兄道弟。   张廷初哈哈大笑:“听闻世子有个十郎君,最是俊雅人物,与在下的汉名还同了一个字儿,在下早就想来拜访。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赵廷被这么一夸,心中得意,嘴上倒也知道自谦,说话顿时也跟着文绉绉起来:“张兄谬赞了,我不过王府弃子,是万万不敢同我那十一弟弟比的,他可是未来皇帝。”   “十郎君这话可就不对了,待世子登基,京中现在那一位算什么?他定的继承人不作数,而世子才是未来的皇帝,即便世子要选太子,也要按照长幼顺序来才是。”   赵廷脸色一冷,不高兴道:“即便按照长幼顺序,我京中还有好几个哥哥呢!”   张廷初笑了笑,没说话。   赵廷见他这有话却不说的模样,反倒急道:“张兄怎不说话?我与你初见就投缘,你不必顾我!”   张廷初拱手:“我是个粗人,瞧得起的人呢,叫我一声‘张使’。十郎君可知,就这么一个蕃落使,来得也是格外不容易。”   赵廷压根不知道“蕃落使”是个什么官职,只是立即道:“张兄但说无妨。”   “唉,我之所以定要来看十郎君一眼,全因我在家中也是排行为十。十郎君怕也知道,从前西夏没有五姓蕃,只有四姓蕃。”   赵廷完全不知道,却也腆着脸点头。   “我是家中幼子,得父兄庇佑,家中虽贫穷,却也过得悠闲。直到十年前,我的父兄随龙使进京朝贡,路上跌落山崖,全部身亡,我的悠闲日子便到了头。”张廷初悠悠道,“父兄常来往于宜州、柳州一带,对于路况最为熟悉,怎会这般轻易便死?”   赵廷点头:“是啊。”   张廷初眼神一凝:“是有人故意要我父兄死,他们看不得我们张姓日益崛起,才要害我父兄。我不过幺儿,小小年纪,他们看不上我。正因他们看不上,我才能得家中老奴相护,安然长大。也是因为他们看不上我!我愈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叫他们好好吃惊一把!”   赵廷听得入神,张廷初忽然就回身看他:“正是为了这么一股气,我踩过鲜血,踩过无数人的尸身,终于将我们张姓带了出来。得京中圣上亲封,也才有了这‘第五蕃’!”   赵廷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事儿呢,一个被踩得死死的人,再度站起来,很能叫人兴奋。   偏偏张廷初又道:“实不相瞒,正是听闻十郎君从前的过往,才叫我起了结交之心!”张廷初握住他的手,真心道,“十郎君,我张廷初能立起来,你也能!赵世廷、赵廷又有何区别?你的名字,你的运道,全在你自己的手里!其余人等,无论是谁,都不能替你做决定!”   赵廷被他说得兴奋得差点要厥过去。   当年在宫中,当着宗室众人的面被赵琮给改了名字,将他放在族谱里,却又不给他太祖定的字辈,是他一辈子的耻辱。就是如今,他也常常噩梦醒来,梦到赵琮等人在梦中嘲笑他。   赵廷自小到大,也从未有人正经教导过他。张廷初是头一个与他这般说话的,他这下是真心把张廷初当作兄弟看待了。   不过几个时辰,两人便把酒言欢。   张廷初仿若不经意地问他为何与夫人起了争执,赵廷开始不愿说,张廷初脸一冷:“这是十郎君不信我!”   赵廷赶紧赔不是,跟他说了实话,并问他如何看这事儿。   张廷初不可置信地看他:“十郎君,这事儿,你还问我如何看?”   “……为,为何?”   “杀了他,你便是独一份啊!十郎君的娘子不愧是孙家娘子!”   一夸夸了俩,极为长赵廷的面子。很少有人夸赵廷,赵廷立刻就飘飘然起来,虚心讨教,张廷初索性都教了他。   夜里时,赵廷将孙筱毓叫来,说道:“我要杀了赵世碂。”   虽说都按计划进行,孙筱毓的腿还是有些抖,但她身穿八幅裙子,看不出来。她面上温婉:“一切听夫君的。”   赵廷却胆小怕事,临到头了,叫孙筱毓去杀。孙筱毓点头:“他害夫君至此,我即便女子,也愿为夫君杀他!”   赵廷这么一听,心道,难不成,他还不如孙筱毓?!张兄说得对啊,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手染鲜血!   他顿时饮下一壶酒壮胆,张廷初早帮他将人都引开,赵从德还在城门处。后衙里头静悄悄的,赵廷鼓足此生的所有勇气,走到赵世碂的房前。他的手直抖,他其实还想进去痛殴赵世碂一顿,就像当年赵世碂揍他那般,但他怕误了时间。   尤其,他的手十分抖,即便真要揍,都难握拳。   孙筱毓在外头替他望风,过了会儿不见他动作,迅速来道:“夫君,快些吧,张郎君说了,父亲今夜要回来一趟。”   赵廷想到幼年时候,在家中时,赵世碂明明就是那样卑微,却每回都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他。   他越想,心中的火就越旺,终于他的眼中也满是火。他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布料,将一整壶酒都倒在上头,用火折子点燃,一同用力朝赵世碂的屋子抛去。   火苗迅速蹿高,赵廷眼中的恐惧在越蹿越高的火苗的映照下,终于被痛快与贪婪所取代。 第213章 “赵世碂”便被运回了京。   惊闻府衙着火, 赵从德匆匆赶回, 却得知他十一儿子的屋子被烧着了!   他大怒,却也不敢上前, 火烧得实在太旺, 谁进去谁死。   待半个多时辰之后, 火终于被扑灭,里头躺着的人早就烧得焦黑, 一点儿都看不出原本相貌。   赵从德既怒, 又心痛。   却都不是为了赵世碂,他是为了自己。   没了赵世碂这块牌匾, 他得失多少利?!他是想放赵世碂身死的假消息, 却从未真希望他死!赵从德怒吼一声, 冲进去查看赵世碂的尸身,赵世碂的手上戴有一只玉戒指,人人都知道。他立刻去翻赵世碂的手,见到那枚戒指, 他再度怒吼。   床上躺着的人看不出面目, 浑身焦黑, 却跟赵世碂是一模一样的身量。   火不会无缘无故就起,赵从德要严查,可京中援军越来越多,他们已攻至城门下。若不是城门上那批弓兵的威胁,他们怕是早就越过城墙,如今也不过是拖。   赵从德再不懂兵法, 也知道根本拖不得。   龙光澄原本因为赵世碂的出现,心中也格外满意,如今见这个儿子被烧死了,宜州城又将被收回去,他朝赵从德发难。   赵从德与他争吵,吵得正乱,其余四家的人也来了。罗家向来是龙光澄的狗腿子,拍桌子吵得唾沫横飞。   龙光澄放狠话:“大不了我们不干了!我们躲到山里去,再不济还能往西找段平然!天高皇帝远,西南还得靠咱们,你们皇帝奈何不了我!”   “这个份上,你要不干了?!”   “当初你如何与我保证?我予你兵,两厢合作!眼下宜州要落,你却心疼那些个百姓!真心疼,又何必造反?孬种!”   “土货!土狗!”   “赵从德,你竟敢骂我是狗?!”   两人越吵越热闹,张廷初抱胸在一旁闲闲看着,心中满是不屑。就这幅模样,还想造反?要被京中皇帝看到这副情形,怕是要大笑三声,难怪赵世碂都不把他们当回事,甚至想不动太多兵卒就解决了他们。   张廷初再听了会儿,才开口道:“二位都先停下争端,宋兵就在城门外,眼看攻下宜州城不过是一两日的事儿。咱们不如商量下该如何撤退?老方家的侯州离这儿最近,咱们撤到那处?”   最为小气的方知恒立刻道:“凭什么?!”撤到他们侯州地界,不就要在他们侯州打起来了?   龙光澄横眉:“老方!侯州最近,就撤到侯州!”   方知恒大声拒绝:“不成!”   龙光澄最忠诚的狗腿子,罗究一拍桌子:“方知恒你他娘的既这般贪生怕死,何必与我们一同造反?!”   方知恒冷笑:“合计着不在你们琰州打,你不心疼?”   “那就撤往琰州!”   “狗屁!琰州离得那样远,如何撤?!”   龙光澄两拍桌子,定音:“撤去侯州!”   方知恒一刀劈开桌子:“不成!”   老好人石成峰无奈:“那怎么说?”   几人再度争吵起来。   张廷初将赵从德拉到一旁安慰:“世子节哀顺变。”   到底是儿子没了,赵从德心里也有些难过,叹了口气:“只有你是真心待我。”   张廷初也叹气:“当初世子初来西南,头一个见到的也是我,我有责任。”   “来日我登基,定给你个军号,封你做知军。”   张廷初感动道:“承蒙世子这番关爱。世子也莫要难过,您总归还有一个儿子陪在身旁,虽说——”张廷初似乎说错话一般,赶紧住嘴。   赵从德诧异看他:“为何不继续说?”   张廷初勉强笑了笑,转身要走。赵从德拉住他,正色:“张使不如告诉我!”   张廷初挣扎好半晌,轻声道:“今日我来府上,恰好遇上你们十郎君,有幸一同吃了顿饭。十郎君喝得有些多,他说,他说——”   “那个小畜生说了什么!”   “他说他要烧死十一郎君——世子,十郎君定是胡乱说的,世子——”张廷初往外追他,赵从德怒骂着“小畜生”,朝赵廷的屋子狂奔而去。   张廷初装腔作势地跟着跑了一阵,再闲闲地走回来,进了屋子,还是在吵。   他索性拿起一旁的茶壶,往几人身前砸去。   瓷片碎裂,茶水四溅,他们一同往张廷初看来。   张廷初微笑:“四位可还记得咱们为何要助赵从德造反?”   方知恒皱眉道:“京中皇帝不许咱们再去京中朝贡,这是不再给咱们好处,还常叫上头的宜州知府来咱们部落内的羁縻州巡视,我眼看着,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收回咱们这五蕃。他向来与孙太后不对付,他弄垮了孙家,可不就要来弄咱们?”   其余三人难得没有反驳,跟着点头。   “为何选中赵从德?”   “他好歹是魏郡王世子,名正言顺。”   “若是造反失败?”   龙光澄咧嘴,笑得一口森然白牙:“我们是被赵从德逼的,有什么法子?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一群乡野土货。”   其余几人一同笑。   张廷初点头:“眼下,众人觉得赵从德还有几分胜算?”   都不笑了,一分胜算都没得。   赵从德当初说得好听,实际却令他们无比失望。   张廷初淡然而又正义地道:“我既追随了世子,定是要一直追随下去的。只是我们相识多年,也将利弊都告予你们知道,你们且想着吧。”说罢,张廷初转身就走了。   剩下几人连面面相觑也无,琢磨着纷纷散了。   就连狗腿子罗究都没跟着龙光澄走,而是回自己的屋子思索去了。   张廷初听下人说了各人动态,不由轻笑,就这散沙一般的五姓蕃,赵从德也真愿意信。更深的谋略他也管不着,但他总觉着赵从德也被人给玩了,不仅仅是赵世碂。   赵从德捉到赵廷,赵廷死不招供,是孙筱毓哭着把一切都招了。   赵从德怒起来就要杀赵廷,赵廷口口声声喊娘,到底也是疼爱多年的儿子,赵从德心一软,命人将他送走,却又不知该送往何处。   张廷初适时赶到,不忍道:“世子,不如十郎君先到我们部落住段时日?”   赵从德看到他就心里闷得慌,挥挥手只叫赶紧带走,越远越好。   这般一来,赵从德更信张廷初。赵廷也愈发觉得,张兄不愧是张兄,比他亲兄弟还亲!   赵廷昏昏沉沉地被人送到了张廷初蕃下的乡州,只是不知为何,护送他的人,似乎有些多?但他已然顾不上,他吓得起了高烧。半路上,他身后的马车悄悄停下来。马车内走出一名紧抱小包袱的女子,上了另一辆马车,迅速往成都府的方向行去。   疾驰而行的马车内,孙筱毓满面眼泪。   她总算能脱离赵廷,十一郎君果然说话算话,她办了那些事,他就送她走。   赵世碂金蝉脱壳,并不与他亲自带来的京中禁兵会面,他还留在宜州城内。穆扶等人皆在等他,见他出现,穆扶立即跪下行大礼。   “起来吧。”赵世碂走到首座坐下,首先就问,“陛下如何?可有陛下给我的信?”   “赵从德在宜州造反,宜州、柳州等地都有百姓往北逃去,路上很是混乱,是以信件怕是传得有些慢。”   这就是没有,赵世碂有些失望,但也未显出来,只是又道:“过几日怕是就有我身死的消息传出去,咱们快点儿完事,我得赶紧回开封,不能叫陛下担忧。”   “是,小的派人盯着张廷初,他还算老实。”   赵世碂上辈子跟张廷初打过交道,张廷初长袖善舞的功夫了得,是以他才选了此人。西南五姓蕃的确就是散沙,不可能真正聚在一处,即便有同样的利益可寻。他知道赵琮不愿看到百姓伤亡,眼下既有能少人伤亡的法子,他自然要用。   否则两方正要对峙,即便五姓蕃的兵士都不足为惧,总要有人要死。   现下这般看来,一切顺利。等五姓蕃散了,赵从德没了依靠,正好攻进来捉了他。   赵从德本就是自不量力。   不配他们用那许多的兵力来对抗他。   他尚不知赵琮派了许多的兵士来援助他,更不知黄疏也在赶来的路上。   之后的一切如赵世碂预料那般,在张廷初隐隐挑拨下,方知恒已经带人回了侯州,不愿再同赵从德一同造反。赵从德如何挽留也没用,罗究也有些蠢蠢欲动。张廷初正想再去吹吹风,出了个小岔。   自然,这个小岔,对于赵世碂的打算毫无影响,却对远在京城的陛下造成了巨大影响。   赵从德身边的马夫听闻赵世碂死了,十分高兴。   他的主人曾说过,赵琮极为在意这个侄儿,在洛阳,赵世碂为他挡了一命,赵琮的命也差点就跟着去了。现下赵世碂死了,正巧拿来用,送回去刺激赵琮。   赵琮那个病弱身子,刺激得早些死,京中大乱,于主人也是一大益事。   他便劝赵从德将赵世碂的“尸身”送回京城。   赵从德初时不答应,好歹也是他的儿子,他预备替他好好办后事。   可是马夫口才了得,这几个月两人一处相处,他对马夫无比信任。马夫这般那般分析一通,赵从德接受他的建议。方知恒已回侯州,罗究眼看也要走,人越来越少,他拖不得了,若能早些拖垮赵琮,于他而言也是大好事。   “赵世碂”便被运回了京。   因他们都不是十分熟悉赵世碂,都当这真的是赵世碂。   为此,马夫还暗地里将赵廷夸了一番,虽是个蠢货,倒难得做了一件聪明事儿。   赵世碂的人一直盯着他们的住处,知道他们的打算,就等着他们出了城好将人抢回来。虽然是个替身,但也不能就这么任人送回去。   谁料他们出了城,遇到了恰好赶来的黄疏。   黄疏一听,十一郎君被赵廷给烧死了!他差点没站住,他身后跟着保护他的禁兵,一面拦下他们,护好“赵世碂”的尸身,一面,黄疏立刻往京中传信。   这是大事,再能叫陛下难受,他也不能瞒!   赵世碂正坐在屋子里头想赵琮,穆扶进来就跪到地上,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   “出了什么事儿?”   穆扶将事情这么一说,赵世碂险些没立刻冲出去,幸好他还记得大事。   “派人去追回信件!”   “已经去了!”   赵世碂深吸一口气,他起身在屋内绕着圈儿,他觉着虽重活一回,可老天爷似乎总与他作对。但凡他下定决心做的事,就没有一件是顺顺利利的!   他再一想,也不尽然——   唯有赵琮。   他叹气,成吧,只要能与赵琮生生世世在一处,再多的不顺,他也能承受。 第214章 这么一倒,就没再醒。   给京中陛下的信到底如何写, 饶是黄疏这样的人物也觉着甚是棘手。   可这信定是要速速送出的, 谁人不知这位十一郎君在陛下那处的地位?他随身也带了几位自家的门人来,也是纷纷皱眉。商议到最后, 也只是请他赶紧将那信写来送到京中, 生怕晚一步就出了大差池。   向来镇定非凡的黄疏被催得差点就拿起砚台砸人, 他不知道急?   这信实在难写!   黄疏没了法子,先是写了一堆“恭祝陛下圣安, 恭维陛下万福”的废话, 最后全又撕了,到底沉下脸, 写下几个字:十一郎君身已亡, 失于火。随后皱眉, 将信折好,塞入信封当中,派人回京送信,且护送十一郎君的“尸身”回京。   送信与送“尸身”的人一走, 黄疏立即站起来, 一拍桌子:“今夜拿下宜州城!”   “相公, 百姓们还未遣散,今儿一早,龙光澄还吊了城中一百来个百姓于城门上头……”有人小心翼翼开口。   黄疏心想,赵世碂都给折腾没了,要再不能快些拿下宜州城,他亲来一趟还有什么用?不拿下宜州城, 十一郎君的死算什么?   黄疏平素看起来脾性十分不好,实际心中十分懂得人情世故,只不过有资本不在意罢了。他在宜州当了八年的知州,有多少条路能够通往宜州城,城门外又有多少平地能够摆阵,等等,他都熟得不能更熟。   顾不上用膳、休息,他当下就叫人将所有兵士全部聚集,他亲自去鼓舞兵士。   于兵士而言,为陛下,为皇族效忠是第一要事。   十一郎君是陛下的钦定继承人,竟然被烧死了,还是被自己的父亲给烧死的,谁不怒?他们就站在城门下,却顾忌城中百姓不能杀进去,已是忍耐多时。此时,黄疏没说上几句,个个纷纷叫好,恨不得立刻手持盾与枪就冲进去。   宜州到底在西南,城外的平地不如北方多,能够摆的阵到底有限。   黄疏鼓舞完之后,便与几位将军细细商量晚上如何攻城。   黄疏派回京的人,直接走水路,路上一刻也不敢停歇,用的是官船,由禁兵开道,本该谁也不敢拦。偏偏他们一路上阻碍不少,不时有船只上来碰撞,甚至起了冲突。对方不伤人,只想着抢赵世碂,他们身为禁兵,本就不能胡乱杀人。   况且,都到了这个份上,谁还敢出事?禁兵们拿出百般功夫也要护住十一郎君,对方的人身手很不错。禁兵这方,到底身置官船,很是醒目,他们行事也不能太过分。两方争夺着,眼看将要进开封城,禁兵依然牢牢护住了“赵世碂”。   赵琮很信黄疏,黄疏一路往宜州走,一路给他递信,向他汇报情况。   这让他踏实不少,他坚信赵世碂定能好好护着自己。小小年纪就知道躲进宫的人,不该这般傻。他先是为了安慰自己,分析赵世碂是为了使什么计,安慰得多了,自己倒真的信了。   这一日,他正劝赵宗宁回去:“哥哥都好了,你放心回去歇着。腿也无碍。”   赵宗宁这些日子也不敢提赵世碂,见哥哥的确平静不少,心里却还是不踏实。她不似赵琮那般魔怔,魔怔得自我安慰,再安慰得自己都信了。她是一直清醒着,既清醒,就要为一切后果做好心理准备。   她不愿回去,也想趁他回了神,想把田娘子的事拿来说一说。   她给赵琮倒了盏杏仁茶,轻声道:“待哥哥脸色再好一些,我就出宫去。”   赵琮还想再劝,福禄进来给他送信,他接过来一瞧,是段平然的信。他撕开来看,段平然向他保证,绝不会干涉龙光澄等人的事。若是他们向大理求救,他断不会应下,甚至主动提出若有需要,他们可出兵。   赵琮不允五姓蕃等人进京朝贡时,便已想好了要动一动西南。   只是谁又能预先知道,端午时,赵从德给逃去了那处。   大理不掺和,到底是好事,赵琮放下信,闭目休息。自从太原回来后,一直没能好好休息,又伤着了腿,他的精神头的确不好,脸色不好看。   兴许是刚收了段平然的信,赵宗宁亲手给他倒的杏仁茶比较温和,喝到肚里,浑身都暖了起来。赵琮闭眼之后,渐渐有了睡意,浅睡过去。   赵宗宁悄悄起身,走出内室,正要叫人去看田娘子,钱月默先来了。   “陛下可好?”她行礼,问道。   “好容易能睡个觉。”赵宗宁叹气,她如今与钱月默说话越发熟稔,这是真当自家人了。   钱月默倒是难得没有在意赵宗宁的语气,她心中有事。   其他人不知,她是知道的,当年刚入宫时,在宝慈殿,太后给她们喝了绝嗣的茶汤。她没喝,是因她知道那茶汤内有蹊跷,她也无法告知其余三人。若无特殊情形,其余三人应该都喝了。   田娘子何来的身孕?   除非田娘子当初也已得知那茶汤有问题。   由此可见,田娘子并非平常看来那般木讷。   只是这孩子当真是陛下的?   钱月默常在宫中,比赵宗宁知道很多,陛下就连她都从未碰过,会去碰田娘子?   难道田娘子还是被人陷害?   她心中百般猜测。   她觉着,陛下心中也是有数的。后宫由她管,一个不慎就是大罪,子嗣问题,她不敢不过问。只是陛下如今这副模样,她又要如何问呢。   她暗暗叹气,与赵宗宁闲散说了几句,外头澈夏匆匆进来,附耳到赵宗宁耳边说话。赵宗宁也不知听到什么,立刻瞪圆了眼睛,站起身,抬脚就要往外走。她又停下脚步,回身对钱月默小声道:“若是哥哥醒了,就说我回公主府拿些物件。”   随后也不待钱月默再多问一句,她即刻就走了。   赵宗宁边走边问澈夏:“什么叫小十一死了?!”礼仪刻在心中,她的步子迈得不大,却迈得极快。   澈夏加紧跟上,低头掩去要哭的表情,急速道:“婢子也不甚清楚,张眷不敢进宫面见陛下,去了公主府。”   赵宗宁心慌,出宫赶紧回公主府。   张眷是殿前司,更是赵琮的亲信,遇到这种事却也不敢直接见陛下。见了赵宗宁,立刻跪下把事情给禀明了,随后问她:“公主,这该如何办?”   赵宗宁还没从他的话中回神,张眷又叫她一声“公主”,赵宗宁回神,抓紧高椅把手,依然是瞪圆了眼睛问道:“那人确定是小十一?”   “是黄疏黄相公亲自查看的,的确是十一郎君不假。”   赵宗宁脸色瞬时变得灰白,却还记得说:“什么人,禁兵都敢杀?!小十一的尸身又有什么用处,他们都要抢?!”   张眷满脸苦涩:“臣也不知。”   赵宗宁立刻起身,焦虑地在屋中转圈。   眼看就要进开封府,那些带着尸身与信件的禁兵还是拦不住,穆扶索性豁了出去。能拖一日就是一日,决不能叫京中陛下真的信了他们郎君的确身亡。拿下宜州城,解决赵从德不过就一两日的事,解决完毕迅速赶回,便什么事儿也没有。   趁着他们放松警惕,夜里水面上正好有雾,穆扶带人蒙面,游水偷偷上了船,放倒一船的人。穆扶带着的这些人,未被赵世碂收编前,大多数都是山贼,干的向来是杀人越货之事。虽这次并未杀人,只是一拳打晕,他们的身手也极其利索。   放倒之后,他们抢了尸身回身就跑。   原也想找到黄疏的亲笔信,只是怎么也找不着。他们在船壁上凿了个洞,将船推至水浅的地方,再检查一遍船上的人,确定的确都已昏迷。也看船已开始下沉,船上所有的人也被汴河水淹了大半个身子,不论是什么信件,都该浸湿无用了。   天也将亮,他们急速离去。   却未料到有一人没晕透,忍到他们离去,他从水中游了上来,将弟兄们再往岸边拉了拉,便赶回京中。   此人不巧,还曾随赵琮去过太原,是赵琮的亲卫之一。黄疏信任他,派他带头,将人带回开封府。   赵宗宁要求见此人,此人面色惨白,头上似乎受了些伤,进来要跪,赵宗宁赶紧拦了他,向他仔细询问。   亲卫知无不言,赵宗宁问了个清清楚楚,心道,小十一怕是真的没了。   只是这事要如何与哥哥说?!   她继续在屋中焦躁绕圈,亲卫思索片刻,虚弱道:“公主,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说。”   亲卫将穆扶的事儿说了。   赵宗宁听罢便沉默不语。太原时候救了哥哥一命,据自己说是由高丽来的太监,如今不惜杀害禁兵,也要抢走小十一的尸身?!   这又是什么局?!   赵宗宁脑中一团乱,只是再如何乱,她最惦记的还是赵琮。   哥哥已许久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今日段平然确保不一同生事,他好不容易才能浅睡片刻。   此时若是告诉哥哥,小十一没了?   赵宗宁的脸色依然白,连她都有些受不住,哥哥要如何受得住?   她立刻回身,一字一句道:“此事先瞒着,陛下实是再受不得这层打击。”   张眷与亲卫都点头,他们都是常随陛下的,五年前,那位十一郎君“死”时,陛下如何疯魔,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陛下就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今是真的死了,还真有尸。   只是尸还被人给抢走了。   赵宗宁脑中既混乱又清晰,小十一与那所谓的高丽太监到底有无关系,谁也不知。大宋国内本就多细作,没准又是个想要趁机兴风作浪的。   小十一的事,一定要禀明哥哥,却绝不是此时。   小十一的尸身,也定要找到!   赵宗宁转身,严肃道:“速去寻小十一的尸身,做得隐蔽些。”   张眷领命,回身就带着亲卫走了。   他们一走,赵宗宁才察觉到浑身发软,眼看就要往下瘫,澈夏扶住她,焦急问道:“公主,这可该如何是好?”   赵宗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她还是想先见了赵世碂的尸身再确定,到时才能告诉哥哥。只是她身子软得很,靠在澈夏怀里再不能回神。孙竹蕴听闻她回公主府,特地来瞧她,见她这样,悉心照顾不谈。   赵宗宁在家中待了一日,再勉强恢复常态,再度进宫见赵琮。   张眷等人还在外找赵世碂,但有些事情到底是纸包不住火,汴河岸边沉没的船,晕了一地的禁兵,都叫人生疑。赵宗宁越发焦急,知道这事儿只怕越来越不好瞒。   此事也终究还是没有藏住。   却不是赵宗宁等人说的。   是由钱商告知的陛下。   钱商据说是从黄疏那处听闻了此事,着急进宫求见陛下。   赵琮正纳闷呢,近来朝中要事不多,最大的事儿就是西南的事儿,他身上有伤,已多日不曾上朝,也不曾去崇政殿。   钱商是有何要事?   钱商回禀的,的确是要事。   赵琮一听,愣了好一会儿,傻愣愣地问了句:“有尸身?”   钱商满面哀痛:“正是,黄相公从赵从德等人手中抢回,命人送往京中,怕是也该到了。”   赵琮再愣了片刻,从榻上起身,也不知要做什么。   其余人听闻此事,都傻了,福禄比赵琮更傻,一时之间竟忘了去扶。   赵琮脚伤还未好,刚站起来,便又倒了下去。   这么一倒,就没再醒。 第215章   实际上, 信与尸身送走的当晚, 他们便已攻入宜州城。不久之后,赵世碂更是顺利拿下赵从德。他也顺利见到黄疏, 知道他没死, 黄疏又惊又喜, 赵世碂且已匆匆往东京城中赶,却到底慢了一步。   攻城前, 黄疏与众人反复商议。   黄疏一介文官, 却向来熟读兵法,他任宜州知州时, 更是常亲自去查看当地厢军练兵。他也不是那等大腹便便之人, 他生得精瘦, 还会舞剑花,虽也仅仅是会舞,年纪也大了,体力不比从前。但足见此人是有真本事, 不是那等甚也不懂的文官。   几位将军听他言之有物, 也知道他经事多, 愿意听他的建议。   只是黄疏提出攻城时不摆阵,几人还是犹豫了。他们寻常练兵,练的就是阵,那些个细作死活要探得的也就是军阵,这是百年来的规矩。   黄疏叱了句“迂腐”,指着前头地界:“宜州这样的地方, 如何让你摆这样的阵?”他再指桌上纸,“排阵就要好些时间。”   “西南部落的兵器不如大宋,性子也不如我们的兵士坚韧,但他们人也不少。若是直接这么攻进去,如何确保能够打败其中十来万的人?”   “打仗,求的就是一个气势。”   将军虽佩服黄疏,却还是觉得这是文官思维,立刻拒绝:“不可!兵士们寻常练兵,早已习惯各式军阵,正好这回十一郎君还留下一张新阵图……”说着说着,这位将军也不说了,十一郎君倒也是个真有才干的,那阵图画得谁不佩服?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   他不说话,旁人也不说话,一时有些静谧。   黄疏长叹一口气,正要再说,外头有人进来,到他耳边小声道:“张廷初求见。”   黄疏眼睛一亮,他来时早就想好先与张廷初见一面,即便因双方对峙而不好见,派人去说上几句话,也是可行的。只是没想到连番遇着这么多的事,黄疏已来不及再去与张廷初周旋。   与赵世碂所想的一样,他原本也想智取,在尽量少伤亡的前提下将宜州城给拿回来,再将赵从德给捉住。   但赵从德既敢这样做,对赵世碂下手,他们也不怕打。   没料到,张廷初自己找了上来。   黄疏告了声罪,到后头一间空屋子里头见人。   他以为顶多是张廷初派个人来,没想成,竟然还真的是张廷初本人。   听到开门声,张廷初身还未转,声先响:“多日不见黄大人,我这心中甚是想念啊!哈哈!”说完,他也刚好转过身,与黄疏面对面。   黄疏从前与他打交道非常多,知道张廷初这张嘴十分厉害,更知道张廷初的心思也极为多。他正是忙急的时候,将门掩上,点点头,算是与他问好,随后便道:“张使既来,就是有事要与我说,不如直接说来。”   张廷初又是一阵好笑,还道:“我想与黄相公叙叙旧呢。”   “哼!”黄疏拂袖,“你既然敢来,不说出些什么,就别想走!”   “黄相公可千万别怒,我说还不成?”张廷初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又换成一副温和面孔,“实是有大消息要告诉大人知道,只是不知大人可有好处给?”   “你们不顾陛下,擅自与赵从德一道扯旗造反,还想要好处?!我既然来了,一个也别想跑!”   “我可没同赵从德一处胡闹,我混在其中,是给陛下做细作呢。”   张廷初张口就来,满嘴胡言,没一句真话。   黄疏心中知道,冷笑一声,索性问:“那你查探到什么?”   张廷初笑眯眯:“相公不知道吧,方知恒与罗究已带人撤出宜州城,回了自己的部落。”   黄疏立刻看他:“当真?!”   “我怎敢哄大人?午时就开始撤了,方知恒带了两万多人来,统统带走了。罗究是龙光澄的狗腿子,带了三万人,被龙光澄强留了近一万人,其余都已带走。”   “石成峰与龙光澄如何说?”   “石成峰,大人也是知道的,他耳根子最软,虽留了下来,实际心中已在动摇。龙光澄倒是与赵从德说得好听,但大人常与龙光澄打交道,他能真心为赵从德好?”   “所以宜州城内,到底有多少人?”   “若算上我的,十万出头。”   黄疏似笑非笑:“不算呢?”   张廷初笑嘻嘻:“七万多。”   “张使还有话要说?”   张廷初已与赵世碂谈妥条件,但谁还嫌好东西少?不曾想到黄疏竟然亲自过来,张廷初自要为自己讨个双重保险:“相公夜间怕要攻城?我带人隔开龙光澄与石成峰的人,大人直接攻进来,捉了赵从德。我帮大人杀了龙光澄与石成峰,如何?”   黄疏冷笑。   张廷初一点儿不脸红,再道:“他们手下的人,就给了我吧?”   黄疏没有这项权利,张廷初也知道他没有,张廷初只是求他在陛下跟前美言,确保那些人终将落到他的手中。   张廷初是张蕃的蕃落使,是由陛下亲封,若他提供的这些消息属实,的确当了一回细作,也算是有功,陛下定要有赏。   黄疏心中思量一回,说道:“擒了那些人,他们手下兵力总要有人先接管。就由禁兵与你分管,至于后头如何安排,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好说好说。”得了这么一句话,张廷初就放心了,他笑眯眯地告辞离去。   宜州城地势高,他们在城外,也看不到城中具体什么情形。黄疏对于张廷初的话是信五分,不信五分。   但不论信或不信,夜幕依然如往昔那般按时降临。   黄疏坐阵后方,城外城内地方到底狭窄,也顾不得派先锋军,由几位将军带兵,直接举盾行到城门下,以气势压人。   队伍中有人敲战鼓,每敲一声,“咚”地一声响,紧接而来的便是兵士们的怒吼声。这可是二十万来人的吼声,震得宜州城内的火光似乎都跟着颤动。   赵从德在城中,自也坐阵后方,是安全的,可他听到这声音,心立刻跟着就是一抖。且这鼓声连绵不绝,一直未停,兵士们的吼声更是未停。   赵从德坐不住,一个起身,问身边马夫:“前头他们可能扛住?”   “世子放心,龙光澄是个厉害人。”   “再厉害,人手不够啊!京中不停派兵来,如今怕是二十万都不止!咱们才多少人?还又走了那么多土货!”   “即便有危险,属下也定护得世子周全,世子别担忧!大不了弃城便是!”   “辛辛苦苦拿下的宜州城,说弃便弃?”赵从德不甘心。   马夫暗自嗤笑,宜州城是趁人不备拿下的,趁着宜州知州正睡觉时,龙光澄带了一万来人突然打进来攻得的,与他有什么关系?本也不是赵从德拿的。   但他面上自是什么也没有,还要好声好气地恭维赵从德。   正恭维着,外头震天响的吼声突然没了,赵从德反而更慌,这是为何?   鼓声暂止,带兵将军朝城内喊话,叫他们将吊在城门处的百姓给收回,百姓威胁不了他们,今夜定要攻城。   回答他们的是突然射出来的数根羽箭。   “起盾!”   城外大宋兵士立刻将盾立了起来,挡去了大部分的羽箭。可很快便有第二拨羽箭袭来,只是此时他们都立着盾,几乎伤不了人。   气势一稳,战鼓再度敲响。   敲得城里头的部落兵们也有些心惶惶,他们在西南,很少打仗,即便与其余部落生事,也都是小打小闹,还当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   龙光澄胆子大,亲自带兵,就骑在高马上,竖在最前头指挥。   他听外头声音越来越响,高声道:“将城门上的宜州百姓全部吊死!”   那些百姓此时皆是被倒挂着的,这声命令一出,城门里头守着的人立刻将人收回来。他们倒转了个方向,将绳子捆住他们的脖颈,只等示下,便要一同抛出去,将他们吊死在城墙上。   他们还专门挑的女子与孩童,被倒挂,本就已吓得不轻。现下看着要死了,许多孩童纷纷哭闹,女子也落泪。   孩童的哭声传出数里,龙光澄这心中越听越踏实。   赵从德隐约听到哭声,立即站起来,不等马夫拦就朝外跑,屋外却守着龙光澄的人,见他出来便出手拦。   赵从德怒斥:“让本世子出去!”   对方听不懂宋人雅音,面色平静,只是将两把刀横在他跟前。   “你们敢拦我?!”赵从德没想到这些龙光澄留下来的所谓保护他的人,其实是在囚禁他,他急道,“龙光澄这个土货要杀我大宋百姓!让我出去!”他朝前跑,他当世子当惯了,哪里想到这些人是真敢拦他。他往前一动,锋利的刀子便划开他的衣襟。   他大惊,往后退了几步,出了几身冷汗。   龙光澄抬手,只要往下这么一挥,那些个女子与孩童即刻便能死。   他的兵士们等了许多天,终于等到能够杀人,纷纷叫好,眼看城内气势也大涨。龙光澄笑,正要挥手,忽然从后方射来一支羽箭,直接射中龙光澄的后脑勺,再从他的右眼穿出,龙光澄身子一顿,从马上掉了下来。   他的副手一愣,紧接着便怒吼:“保护大人!”   身后的兵马全部乱了,混乱中再有人高吼:“是石成峰!石成峰杀了大人!”   五蕃不合其实已久,只是有共同利益时才会聚在一处,但他们也没想到石成峰竟敢直接杀人!龙光澄就死在眼前,他们如何还能忍?于他们而言,与东京城的矛盾,到底不如与其他四姓蕃。   副手悲声怒吼,扛上刀,回头首先就往石成峰冲去。   石成峰惊愣,不由也回头看了眼,张廷初带人慌忙赶来,急声道:“关键时刻,切莫失了和气!抵抗城外宋兵要紧——”   话还没说完,龙光澄的副手直接从马上立了起来,从几尺外的地方朝石成峰扑来。石成峰的副手自也上去保护,张廷初着急地不停劝,哪里还能劝着?   两拨人早已扭打在一处,张廷初擦了擦额头的汗,做出害怕的模样,高声道:“咱们往后退退,绕过他们去城门下,抵抗宋兵要紧!”   龙光澄的副手投来感激的目光,更是要杀死石成峰才罢休。   石成峰想要解释都不成,彻底被拖入战局当中。   张廷初带人形似匆匆地往城门处赶去,实际心中全是冷笑,就这幅样子,连到底什么是最要紧的都辨不清,还指望跟赵从德打到东京城去?   张廷初带人一到城门下,他的人立刻上城楼,原本的人以为是来接手的,正要放下手中人质,好去为龙光澄报仇。张廷初的人接到手中,回身就一刀一个地将这些人留在了城楼上。   “开门!”张廷初中气十足。   城外宋兵听到里头混乱,正预备攻进来,哪料到城门就这样开了。   他们也有些怔愣,并不知张廷初与黄疏之间那番的话。   黄疏知道前头的蹊跷,立刻从后方赶来,看到这般情形,心知张廷初果然没骗人。不仅告知实情,还帮他解决了大问题。   黄疏高声道:“速速进去捉拿赵从德人等!”   兵士也不再敲鼓,随着将军一同杀进了城中,不多一会儿,城中便是真正的混乱厮杀。到底是后来的宋兵更胜一筹,方才的内乱中,石成峰被人重伤,两方都没了领头人,很轻松地便被训练有素的宋兵包围。   黄疏仔细一看,赵从德并不在,他问到赵从德的落脚处,赶紧又亲自带人去捉拿赵从德。   哪料到他们到得那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只余门前十数具尸体。   黄疏细细查看,顺着门边一路向西的血迹,他指向西城门:“走!” 第216章 这位十一郎君到底是真的不能小觑的。   马夫奉他主人的命, 只想将这池水搅得更浑, 却没想把命送出去,赵从德还有用处。他在城中也有人, 听闻龙光澄被石成峰给杀了, 龙光澄的人反过来又去杀石成峰, 他便知大事不好。   趁此处无人盯着,他拉上赵从德就往西南境内退。赵从德听到厮杀声越来越近, 从来都是好吃懒做的他, 从未真正面对过这样的场景。他吓得腿都软了,被马夫拎上马背就逃。   他们从宜州的西城门逃出, 巧的是, 龙光澄的弟弟龙光澈见罗究半路反悔, 他担忧家中兄长,带了大约一万的兵来营救。   马夫也不说他兄弟在城中已经死了,只说奉龙使之命送世子先回部落中。   龙光澈向来听他兄长的话,也一直很看重京城来的世子, 二话不说就护送他们往西赶去。   此时正是夜间, 出了城门, 再走几十里的地,便能到西南夷与宜州的接壤处。   这一路地势也不平,多山路,他们全部打起精神,手执火把,还要担忧后头宋兵杀过来, 人人手心都捏着把汗。被凉风一吹,赵从德才渐渐缓过神。他回身望向唯一亮着的宜州城,还想回去。   马夫劝道:“世子,退到西南夷,咱们再做打算罢。”   “这么一退,便再也回不来!他们说不得还要打进西南境内,那么多兵!”   马夫暗想要的就是这般,闹得越厉害越好,最好连着大理都能惊动。马夫贴着他的耳边,小声道:“世子,您放心,太原处有您的舅爷呢!”   “京中的兵怕就是赵琮派来的!舅爷奈何不了赵琮!”   “世子!您怎能不信您的舅爷?姜家护卫大宋百年,赵琮不过文弱的病秧子。”   赵从德心中焦灼,与他分辨一路,可也没法子,他们已经行出这么远,压根回不去。他心中虽一直蠢蠢欲动,但胆子小,原本真不想造反,是马夫与龙光澄等人拥护他,他被拥护得上了头便真造反了。也曾得意过几日,真以为自己要当皇帝,此时冷静下来,他才有些怕。   万一造反败了——   他不就死了?!   他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后就隐隐约约响起马蹄声,龙光澈大声道:“不好!怕是宋兵已赶来!我们需得再快些!再行半个时辰的路,就能进侯州!快!”   “快快快!”   所有人都在催,队伍行进的速度便真的快了许多,他们都是西南人,对山路更为熟悉,走得也更快些,似乎与后方的马蹄声拉远了距离。但他们往后看去,山路上,能清晰看到下方也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宋兵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追赶着。   宋兵定也能看到他们,偏偏山路不好走,脚上一个不慎便要滑落,谁也不能离了火把。   他们的速度已是很快了,后头的宋兵却紧追不舍,况且宋兵们似乎也渐渐适应了山路,速度快了许多,眼看又是越来越近。   龙光澈心中更急,赵从德的腿颤抖得垂在马上,全靠马夫撑着。   半个多时辰后,眼前现出两座山,中间似被劈了一般,劈出一条道来。   龙光澄大声道:“过了这山,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们!快!”   他再催。   赵从德回过神,也大声催:“快快快!”   后方却又响起了鼓声,震人心房,震得赵从德更慌,疯狂催促:“快!!”   已有人在后头高声喊:“赵从德!还不束手就擒!”山中有回声,又有风,这句话来回传了好几回,清晰地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于赵从德而言无疑魔音灌耳,他也顾不上这些人竟敢直呼他的大名。   他慌得大声吼:“快!再快些!”   龙光澈也无法,他们已经很快了,只盼进了侯州,方知恒看在同为五蕃的份上助他们一把。他高声道:“进了侯州便好,快!他们的人不多!快!”   “快啊!!!”赵从德嘶吼,吼得众人忽然又是一慌。   赵从德慌得又想到当初在京中时,逃命时已是慌极,与此刻比起来,才知道什么也不算。   黄疏亲自带人来追,只有一个目的:捉住赵从德。   他们也知道,只要赵从德逃回西南境内就不再好捉,谁也不希望真的在西南地界起战乱。他也高声道:“山路崎岖,马却认路,再快一些!”他说罢,又甩了自己的马一鞭子,马嘶鸣,的确跑得更快了些。   龙光澈带人走进那条山道,赵从德慌得已经自己去甩缰绳,他的马甚至渐渐越过了龙光澈。他看着就快要穿过山道,知道侯州就在不远处,眼中渐渐升起希翼。他的马却忽然痛苦嘶鸣,前蹄抬起,疯狂动作,赵从德与马夫都被甩到了地上。   “世子!”马夫立刻上前扶起赵从德,并慌忙往一旁看去,狂乱的马身上竟多出了一只羽箭!   夜间,即便有火把,也终究不如白昼。突然射来一支羽箭,谁也没瞧见。   “有埋伏!”龙光澈也看到了,立刻大声喊。   赵从德心中更慌,扶着马夫站起来,回身看去,终于看到山后走出了人。还不是一个人,是许多人,许多许多的人。   饶是龙光澈也不由一愣,这些人是从什么地方来?!   白日里,他经过此处时,未曾发现这么多人!   他定睛再一看,这些人身上所穿的皆是方蕃与张蕃的服饰!   他们被方知恒与张廷初背叛了?!   龙光澈赶紧防备地要上前,想要挡在赵从德面前,赵从德是京中郡王世子,身份重要,可不待他上前——   方蕃与张蕃排得整整齐齐的队列中,忽然也劈开一条道,一人骑着马从后头缓缓走上前来。   眼看他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龙光澈愤怒大声质问:“你是谁派来的?!方知恒,张——”   赵从德正睛一看,惊声道:“小十一!”   来人不是赵世碂又是谁。   尽管他身披铠甲,头上也戴有帽子,仅露半张脸在外头,赵从德却还是认得出来的。   “你没死?!”赵从德再问。   一直看戏的马夫心中道了声“大事不妙”,拽住赵从德想要往后躲。马上的赵世碂却忽然又拉开手中的弓,快得很,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羽箭直往赵从德而去。   赵从德突生冷汗,那根羽箭却没入他脚前的泥地中。   他的腿一软,往后倒去,后仰躺倒地上,马夫赶紧扶住他。   赵从德再笨也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儿子怕是诈死。他更明白,他的儿子此时也不是来救他的!他又惊又怒,却再也出不了声。   两方人马忽然都静默,站在山道间,任由山风来回吹。   龙光澈最快回神,再质问:“你到底是谁?!方知恒的手下,还是张廷初的手下?叫他们出来与我对话!”   那人却不与他对话,而是伸手,手中长弓指向赵从德:“活捉赵从德!”   “是!”身后众人应是,在龙光澈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忽然行动,朝他们扑来。   龙光澈大惊,这是什么路数?!   方知恒与张廷初的人到底如何,如何打仗,他都是知道的!他们五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练兵时也常交流,更偷着学大宋的军阵。   可这到底是什么?!   来人似乎乱无章法,却个个不怕死一般,手持盾与长刀直接朝人砍来。   龙蕃的所有弓兵,都被龙光澄带去了宜州城,他这儿是一个都没有。对方来势汹汹,龙光澈无暇分心,提刀怒吼一声也带人迎上。   偏偏对方阵后还有弓箭手,还不停朝他们放箭。   马夫其实功夫了得,此时再不能胡乱应付。他立刻拔出靴中短刀,放倒靠近身边的几人,抢过他们的盾,护着赵从德回身就想溜。   可往哪处溜?   身边是混战,后头是黄疏,前方又是赵世碂。   经验丰富如他也有些头疼,他索性一咬牙,将浑身软得散架的赵从德背上身,手拿两面盾牌,直接朝赵世碂冲去。   赵世碂翻身跳下马,迎面就是一脚,踹到盾面上。   马夫往后退了几步,他喘了口气,没料到这个十一郎君竟还真有些功夫,力气竟这样大。他手中藏有短刀,再往前冲去,他不再轻视赵世碂,脚上加了几分力气,盾牌抵在身前,忽然就握刀朝赵世碂的手臂刺去。   赵世碂转身避开,再反脚踢向他的盾牌,他死死举着盾牌。身上的赵从德却要滑了下来,他一手要扶着赵从德,另一手又要举着两面盾牌,实在有些吃力。   正在此时,赵世碂从背后抽出一根羽箭,直接挑开两面盾牌之间的缝隙,往里刺去。   马夫赶紧缩回脑袋,带着赵从德又是一个转身,却也不敢将后背留给赵世碂,立刻再转回,并将盾牌挡在身前。   赵世碂冷冷一笑,马夫心中又是一沉。他身上已起了汗,越发觉着吃力。   赵世碂从腰间拔出长剑,朝盾牌上方劈去,刀尖直指他们俩。马夫被动地缩回脑袋,再往后退。他想着还是躲到混战里头比较安全,趁乱再找时机。   赵世碂似是看出了他们的想法,又从腰间抽出一段绳索,眯眼瞄准他们后退的方向,立刻将绳索甩了出去。绳索的另一头打了个结,是个圈儿,直接圈住了马夫躲在盾牌后的脑袋。他抬手就要砍断绳索,赵世碂却已拉紧绳子,一把将他拖拽到跟前,赵世碂一手紧拽绳索,抬脚就踢翻盾牌。   马夫咬牙,即便被赵世碂制住,也用了最大的力气将赵从德甩出去,大声道:“世子!快跑!”   他真不想喊这一嗓子,只怪赵从德已经吓得没了知觉,他再不喊,真怕赵从德不知道跑。   可赵从德显然还是知道要命的,他爬起来就跑。赵世碂朝马夫颈间就是一踹,马夫跌倒在地,赵世碂抬腿就将马夫踩在脚下。赵世碂不慌不忙,收了剑,侧身再度拉开弓,脑袋微歪,将羽箭射出去,直中赵从德的右腿。   赵从德“啊”了一声,兴许是真到了生死关头。他竟然又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还要往前跑。   赵世碂再度射出一箭,这次射中的是赵从德的左腿。   赵从德趴在地上,挣扎着还要往前爬,却再也爬不动。   赵世碂这才低头看马夫,马夫挣扎着,与他说:“只要不杀我,我就供出背后主使。”   “是谁?”   赵世碂声音沉沉,面色在夜间看不清,但马夫终于察觉到一丝恐惧。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都将此人看低了。   即便如此,他依然道:“姜未!是姜未!”   赵世碂笑。   笑声似能凉到骨头里,比山间的夜风还凉。马夫还从未怕过谁,更不怕死,听到他的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他还要再说话,赵世碂却不耐烦地手起,剑落,长剑直接戳进他的左背,同时刺进了他的心脏。   赵世碂这才低头,望着依然保持脑袋朝上姿势的马夫,轻声问道:“在洛阳时,孙永这般刺我,你可痛快?”   马夫眼露不可置信。   “李凉承靠谁盗我大宋机密,你可知道?”   马夫开口要说话,赵世碂却拔出剑,再度往下用力刺去。   “呃——”他痛苦出声,却已无法再说话,眼中光也渐渐灰败起来。   马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赵世碂轻声笑道:“我都知道的。”   随后他便什么也听不到,眼前漆黑,脑中空白,甚至来不及替他们三皇子担忧一番。   赵世碂没再管他身上的剑,回身看前方两方厮杀得厉害,但显然是他的人更胜一筹。   他闲适往赵从德走去。   赵从德双腿流出的血在地上留下痕迹,他却依然尽力往前爬去,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晕乎乎地还记得那是谁。赵世碂走到他前方,转身,挡在他面前。   赵从德勉力抬头,他自小到大从未受过苦,这样的腿伤足够他万分痛苦。   他问:“你怎么没死?”   “因为我不蠢。”   赵从德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不知赵世碂笑他蠢,他握紧拳头,说道:“我是你的父亲!”   赵世碂不言不语,弯腰要提他起来,赵从德避开头,喘着气说:“只要你帮我,我们杀回东京城,皇位就是你的!”   赵世碂冷漠道:“我无心于皇位,再者,我本就是陛下的继承人。”   “陛下陛下陛下,到底谁才是你的父亲?!”赵从德捶地。   赵世碂微笑:“反正,不是你。”   赵从德依然没听明白,他脑中只有他不明白的那些事:“赵琮能当皇帝,我为何不能?!我都已拿下宜州城,为何又落到这般境地?是你!”他再捶地,“你诈死,我早该想到的!十郎是被你陷害的!你小小年纪就能混进宫,父亲说你不容小觑,我没听父亲的话,到底小觑了你!”   赵世碂伸手去抓他的脖子,赵从德慌忙躲着,大声道:“我是你的父亲!我是魏郡王世子!谁也不能杀我!我们家是太祖亲封!”   “你已经拖累了你的一家人,魏郡王,赵世元,等等,全部会因你而死。”   “我父亲于赵琮有功,他敢!”   赵世碂将他拽起来,往前走。赵从德双腿拖在地上,赵世碂往前走,他一路都在骂,骂了又哭道“不想死”,哭完再骂,骂赵世碂,骂魏郡王,甚至骂姜未与姜四娘,最后又骂赵琮。   赵世碂忍不住,朝他脸上就是一拳,冷冷道:“不许对陛下不敬。”   “你到底是谁的儿子?!你要杀你的亲生父亲!”   赵世碂深吸一口气,低头与他对望,一言一语道:“我,从来也不是你的儿子。”   “什,什么意思?”赵从德一怔,怔了许久,他不可思议地说,“宸娘背叛我?!她敢——”   赵世碂再朝他挥了一拳,头更低,冷声道:“如你不配做我的父亲一般,你更不配叫我娘的名字。”   “她个淫——”   赵世碂掐住他的下巴,有易渔的前车之鉴,赵世碂控制住了力道,警告道:“不许说我娘。”   “野种!”赵从德咬牙骂他。   赵世碂笑,并轻声道:“我的亲生父亲,我也的确瞧不上他。他同你一样,不配拥有我的母亲,也不配做我的父亲。但他最起码给了我这条命。我,不是野种!”   赵世碂上辈子的时候,在郡王府,常被人欺负,也常被人这般骂。   尽管他已强大,这道阴影却挥之不去,他恨别人这么说他。   但他知道,赵从德不能杀,他索性又朝赵从德的脑袋揍了一拳,赵从德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赵世碂拽着他走回原地,黄疏刚好带人赶上,瞧见前方的混战也是一愣,仔细一瞧,都是五姓蕃的人啊!怎么也打了起来?!   黄疏大声道:“交出赵从德!”   龙光澈身上已中两刀,也是杀红了眼,高声道:“宋兵都来了,你们还要与我龙蕃作对?!”他还当那些人是方蕃与张蕃的人。   那位之前骑在马上被称作“小十一”的男子却忽然笑了起来。   龙光澈朝他看去,他道:“你真当这些是方知恒与张廷初的人?”   龙光澈一想,彻底明白了,方知恒与张廷初坑了他们,借予宋兵衣物与藏身的地方,不废人与物,就将他们送给了宋兵,还讨好了宋兵!   “卑鄙!!”龙光澈大怒,吼道,“宁可战死,也绝不背叛龙蕃!”   他余下还未死的手下们跟着喊:“宁可战死,也绝不背叛龙蕃!杀!”再度迎上前,与赵世碂的人厮杀。赵世碂笑了几声,翻身上马,朝刚来的黄疏而去。   黄疏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是,赵世碂?!   他甚至揉了揉眼睛,赵世碂已经将赵从德朝他抛来,并大声道:“护好赵从德!”   果然是十一郎君!   黄疏又惊又喜,赶紧命人接住赵从德,并看牢了。   而赵世碂骑在马上,转身就从马下兵士的手中接过盾与刀,冲入厮杀当中,首先就杀了两个。   黄疏回过神,大声吩咐:“全力配合十一郎君!全部上!”   战鼓再度敲响,黄疏身后的人也冲了进去。   黄疏被剩下几人护住,带着赵从德稍稍往后退了几步。黄疏看向不远处的战况,明知赵世碂还有危机,却还是松了口气。   这位十一郎君到底是真的不能小觑的。 第217章   龙光澈到底不敌对方人多, 更不敌对方士气足, 他与他所带的一万多人几乎都死在了山道里。   山道中血腥味弥漫,赵世碂与黄疏处都有伤亡, 但到底是结束了这一战。   赵世碂扔了手中盾牌, 反手将刀插进龙光澈身子中, 转身上马,低头朝紧随着他的人轻声道:“我这便要回京, 你们依然撤回张蕃, 待这几日风头过去,再换回原本样子回杭州。赵廷, 待我到京中后, 你们再送到京中予我。”   “是。”   赵世碂踢了踢马肚子, 往黄疏走去,黄疏已急急朝他走来,说道:“老夫当十一郎君已——”   “事出无奈,这个法子最好。”   “张廷初?”   “是我说动的他, 方知恒也是, 借用他们的人。黄大人, 我现下没有空闲与你说这些,你护好赵从德,这儿的尾你来收。”赵世碂说完,就要往山下去。   “你去何处?!”黄疏叫他。   赵世碂回头:“回京。”   黄疏想到自己做的事儿,顿时也有些语塞。   赵世碂拉了缰绳,马停下, 他对黄疏道:“我没料到陛下派你过来,不怪你。”   “是老夫太过仓促,没有仔细想明白。”黄疏扼腕,赵世碂肯定是有后招的,若没有他把消息传回去,陛下也不至于就知道这些。他想到陛下可能有的反应,顿时心中满是悔意。   “陛下不定就能收到这消息。是以我才要快些赶回去。”赵世碂骑在马车上,朝黄疏一拱手,转身就走。   黄疏跪下来,真心实意道:“恭送十一郎君。”   其余人一同跪下,一同道:“恭送十一郎君!”   声音久久回荡在山中,赵世碂心中也忽然变得轻快起来。   他终于能回去了,也终于能见到陛下。   他摘了帽子,碎发飞扬。他笑着回身看了众人一眼,即便是深夜,即便身边仅有火把与血腥味,身上的喜悦与嚣张交缠,迎面而来,比山风还要霸道。   他甩了一下马鞭:“驾!”   马蹄声与“恭送十一郎君”的声音中,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在夜中山路间。   赵世碂出了宜州城,也立刻换船,到底是行水路最快。几天后,他们便进了荆湖南路的地界,一路行得十分顺畅,风更是顺。只是快到京西南路时,突然遇着大风大雨天气,不得已,他们的船停了两日。   赵世碂等不得,又带人骑马走陆路。   直到风雨天气过了,他们再继续行水路,这时他们已进京西南路,并见到了穆扶。   穆扶从开封抢回“赵世碂”后,就急急带人回头,好在路上接应他。   原本的打算,赵世碂捉得赵从德便立即回京,也行水路,总归是能赶上的。哪里料到,不仅没赶上,还晚了好几日。   赵世碂的急躁,已被这两日的雨给浇没了。   就没有一件事儿是顺的。   现下见到穆扶,瞧他一脸激动与自责,赵世碂不禁头疼,估计又出了事儿。   “说罢。”他索性道。   穆扶将他们是如何与禁兵争夺“他的尸身”的事儿详细说来,赵世碂望向船外水面波光粼粼,只想仰天长叹。说来说去,谁都有错,可是谁也没错。   黄疏是来得突然,也是因赵琮太过担忧他。   明明因宜州大乱,传往京城的信件都慢了许多,偏偏他“失踪”与“过世”的消息就传得这样快。赵世碂只能总结为:他近来运道的确不好。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捉了赵从德,终于为赵琮解决一桩大事儿,能够回京的喜意全没了。他低声道:“再快些,争取三天后到开封。”   “是。”   随后几日,水静风不算很平,好在风是往京城吹的,这一行,终于顺利了些。   赵世碂迅速往京中赶的时候,赵宗宁正为她的哥哥担忧。   那天得知小十一的死讯,赵琮栽在地上晕过去,就再也没醒过。   白大夫带了所有御医查看,摸了脉,身子同以往一样虚,脉搏甚至都是一样的。脚踝上的伤虽未完全好,但也没有恶化。按理来说,陛下不该不醒,可是陛下的确一直未醒。   最后是众人一同翻医书,根据前人的病例得到一个猜测:陛下可能是伤到了脑袋。   可此时又不如后世医疗发达,脑袋伤到了,他们也不会开颅。只能按照医书上所说,拟最适宜的方子,用最好的药,每日给陛下灌药。   赵宗宁守在宫中好几天,急得她的嘴上都长了泡。   钱月默两边都担忧,见赵宗宁这样,还特地用秋梨炖冰糖水给她吃。戚娘子也是真担忧,只是她素来没脑子,拿上帕子就哭。赵宗宁被她哭得心烦,一拍桌子就叫她滚。   戚娘子怕赵宗宁,又做了亏心事,抽抽噎噎地被她新选来的宫女给拖走了。   就这般,赵宗宁还不忘交代:“田娘子那处,你好生照顾着。”   钱月默欲言,可是看赵宗宁脸色这般好,心知正是多事之秋,到底还是止了。心道,还是等陛下醒来再说吧。   赵宗宁喝尽一盏秋梨冰糖水,澈夏进来,显然就是有事。   钱月默立刻带人走,赵宗宁不耐烦道:“什么事儿?”   “公主,有位小娘子要见您。”   “谁?这都什么时候了,见见见!有何好见?我没空!”赵宗宁性子不好,对上熟悉的澈夏,尽数放了出来。   澈夏知道她心中难过,心疼,但话还是得说:“易渔的那个妹子。”   “怎又是她!”赵宗宁从洛阳回来后,已知这位小娘子敲鼓的事,“她还想如何?不是已打发易渔的家人回扬州老家,她怎的还在,难不成她还想敲一回登闻鼓?”   “公主,您说中了……她说,您若是不见她,她就去敲。”   “胡闹!”赵宗宁气急,立刻起身,气得直绕圈,“将她打走!”   “她跪在咱们公主府前面……”   “她怎的这样难缠!!”赵宗宁气得不由去摸自己嘴边的泡,方才钱月默给他的秋梨水甜津津,喝过后似乎心间的火消了不少。那个妹子这样一闹,她觉着嘴边的泡又更大了。   赵宗宁只好出宫去见那位实在难缠的易渝。   易渔虽犯了事儿,他家到底只是平民。赵世碂去广南去得急,未来得及处置,赵宗宁回来后,也未真的处置他的家人,放他们回老家。他家的生意虽也受影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还是个富商人家。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妹子,竟然穿得一身白。   小十一身亡,哥哥昏迷不醒。赵宗宁到家一看,外头跪着个一身白的。她觉得晦气极了,心里十分不高兴,但也只能将人叫进去问话。   她喝了两盏凉茶,才勉强静下来,沉声道:“说罢,什么事儿。”   易渝倒很平静,跪下来先是磕了三个头,随后便道:“公主殿下,小女子倾慕十一郎君已久,小女子愿意嫁给十一郎君。”   “……”赵宗宁看向她,她到底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小女子自知身份卑微,哪怕是个妾侍也愿,只愿陪伴十一郎君。往后数年,小女子为十一郎君供奉、上香,擦拭牌位……”   赵宗宁打断她的话:“你等等。”   易渝闭嘴。   “你抬头。”   易渝抬头,看她。赵宗宁一看就知道,这个姑娘怕已是傻了,眼中无神。她这也才明白,这位姑娘一身白衣是为谁穿。赵宗宁头疼,坦白说,她厌恶易渔与他的家人,就是易渝这股纠缠的劲儿,也叫她不耐。   但是易渝这样不管不顾只为一人的心意,同样身为女子,她没法不动容。   但再动容,小十一也不是她该碰的人,哪怕是小十一已经死了。   赵宗宁一口回绝:“十一郎君是我赵氏后人,一切事宜皆由陛下做主。”   “小女子知道,恳请公主向陛下传达小女子的心意。即便妾侍做不成,做个女使,小女子也愿意,只求能陪在十一郎君身边。”   “他奉命处死了你的哥哥。”   易渝木然道:“哥哥犯了死罪,该死。”   赵宗宁实在是说不通,易渝的事儿,她已全知道。原来,小十一从前穿的,她都夸过好的衣裳,都是出自此人之手。到真是一片痴心,痴得甚至过了头。   痴得叫赵宗宁不由生了些许感触。   小十一这么一走倒是痛快。   有个女娘为他痴傻也就罢了,她的哥哥,为了他连醒都不醒了。   赵宗宁叹气,起身道:“这事儿,我不会答应。你回吧。”   “是。”易渝也不纠缠,再磕了三个头,起来回身就走。   赵宗宁正纳闷,跟着她的人急急跑回来:“公主,那位小娘子又往登闻鼓院去了。”   “她!是谁给了她冤屈?!怎会有如此顽固之人!”赵宗宁手中软鞭都抽了出来,抬脚就想往外走。   “公主!”澈夏拖住她,“派人去就成了,您别去了。”   孙竹蕴闻讯而来,听了个大概,温声道:“我去吧,派人将她带回来,我来劝。”   赵宗宁头疼,澈夏给她揉着额头,她无奈点头:“成。”   大约是孙竹蕴亲和,易渝终究被劝了回去。   赵宗宁歇了片刻,便再度进宫守着。钱商有政事要报,也是她去处理。她从前敬重他是钱月默的父亲,对他态度还算尚可。   可他私自上报不该报的事儿,她如今见到钱商就恨得很。若没有他去那么一说,哥哥还被瞒得好好的呢!她自会告知哥哥,只是会用温和些的法子。   她对钱商的态度颇有些不耐,钱商倒也不在意,议完该议的事儿便老实离去。   赵宗宁暗“哼”,带着澈夏往福宁殿走。   赵琮依然没醒,赵宗宁的心情已由前几日的急躁转为如今的平静。   她抬头看了眼,自打入秋,几乎每日都是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照得这座宫殿似乎都喜庆了许多。偏偏宫殿的主人一直未醒。   只今天,天忽然就阴了。   头顶再不是水蓝色,也没有暖洋洋的日光洒下,甚至还起了风,不时卷起宫道旁还未来得及扫尽的枯黄落叶。   澈夏轻声道:“公主,怕是要转凉了,今年的冬日怕也要来得早,明日再出门,您得披上披风。”   赵宗宁点点头,忽然叹道:“澈夏,你说,小十一是真的死了?”   “既然黄相公说是,那便——黄相公最为妥帖。”   “我怎觉得这般不真实,小十一不该这样傻才是。中秋夜你也见着的,我也不瞒你。他与哥哥之间的情意这般深厚,他怎会不爱惜自己?澈夏,我还是不信,不亲眼见到小十一的尸身,同哥哥一样,我不信。”   “婢子其实也是不信,十一郎君那样的人儿,怎会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你的话虽直接,却的确是这个理儿,我不信小十一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主仆两人一路说话,没到福宁殿跟前,身后先走来几人。她回身一看,竟然是孙竹蕴。孙竹蕴已定给她做驸马,原本也就这个月要赐婚的,不防事儿多,拖着没办。但宫中人已是都知道,他自有进宫的权利。   只是孙竹蕴轻易并不进来,显然又是有事。   赵宗宁头疼:“你怎么来了?可是易渝又出了事儿?”   “她这几日还算安生,是有人到府上求见您。”   “又是谁啊。”赵宗宁真是怕了。   “邵宜。”   赵宗宁眼睛一亮,是之前在太原就此失踪了的邵宜? 第218章 他笑:“是我。我回来了。”   公主府内, 赵宗宁与邵宜吵了一架。   她是公主, 邵宜是臣子,本不该争吵才是。   但他们的确吵了一架, 邵宜不顾尊卑, 坚决不认错, 并认为自己说得一点没错。   赵宗宁将茶盏砸到地上:“小十一人都没了,你还要这样说?谁好端端的日子不过, 要去装死?”   “公主!”邵宜跪在地上, 恳切道,“十一郎君绝非你与陛下所想那般清明透彻。”   “我知道, 他若是傻子, 哥哥也不会将皇位传与他。”   “公主, 说到此事,在洛阳时,陛下为何要遭到刺杀?为何偏偏又是十一郎君替陛下挡下这一刀?当时公主在,臣也在!公主离得远, 怕是不知道, 臣离陛下有一张桌子的距离, 也没能及时赶上。十一郎君离得那样远,如何能精准地扑过来替陛下挡刀?臣是自小就练功夫的啊!”   “你质疑小十一使苦肉计?那刀子偏哪怕一下,他人就没了!谁会拿自己的命来使计?小十一自小便在宫中,他怎会怀有别样心思?”   “公主!臣也是思量许久,至今才能确认,您听臣细细说来。”邵宜跪在地上, 苦苦哀求。   赵宗宁绷着脸,良久之后点头:“你说。”   赵世碂的船拐到汴河上时,他便已坐不住,他站在船外,望着北方。   夜间行船危险过多,哪怕是平静的汴河上,也就他们这两艘船还在往前行。经过码头时,才能瞧见其余的船只,一字儿地排开,歇在码头边。夜已深,大多数船里都是漆黑一片,偶尔才有一两艘亮着灯。   穆扶从另一艘船上过来,小声问道:“三郎,咱们可要暂歇片刻?”   赵世碂背手,摇头:“再快些。”   “是。过了前头的码头,便要进城,小的不能跟您进城,便停在那处了。”   “嗯。”   “您要带多少人?”   赵世碂往宜州赶去时,带去的禁兵都留在了宜州。是穆扶从杭州带人去投奔他,他将那些人充作方蕃与张蕃的人用。为了不引人注目,大多数依然留在西南。他与穆扶仅带了一些人回来,这些人还不到一百。   但这一百无疑都是精兵,从前赵世碂在杭州时,他们也都是他的亲信。   “十人足够,你再去查看一遍,别把衣饰弄出了差错。”   穆扶点头,回身就去查看。   眼看到了穆扶所说的那个码头,他们两艘船就此分开。跟着赵世碂的十人全部列在他的身后,其余的人都上了穆扶的船。   穆扶拱手:“郎君,这是个小码头,趁今儿无人看管,小的便先带他们上岸。过几日,待京中安定下来,小的再进京。”   赵世碂点头,又叮嘱道:“你早就暴露,往后行事小心些,过些日子,我找人来替你。”   穆扶愧疚道:“小的知道。”   因着快要到城中,赵世碂心中松快许多,他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没再就穆扶办事不力而责怪他。反而,他还拍了拍穆扶,随后他们的船继续往前行去。   将要到城中码头时,赵世碂越发觉着舒心,他深吸一口气,城中的汴河水与城外的味道似乎都不同。他的十名精兵还跟着他,只是他从前在杭州时向来是个凶戾的人,这十人一句话也不敢说。   赵世碂耳畔只有水声,他面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   离码头大约还有一百来尺时,他身后的一位精兵突然道:“三郎,怎有些不对劲?”   赵世碂一愣,他光顾着想宫中赵琮,想赵琮看到他没死,并且突然回来了该是多么高兴。他想得太入神,的确忽视了许多不对劲儿的地方。   另一位精兵也道:“小的从前来过开封,冬日里头,京中也没有这般暗的!这个码头可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一个,除了咱们江南与福建一带,便数此处,可这会儿连盏灯笼都没有!”   有两人开了口,其余人才有胆子纷纷也表达自己的诧异。   赵世碂皱眉,他自然也已发现了。   东京城中的百姓大多喜欢热闹,即便是深夜,也总有宵夜铺子开着,如何也不该这般黯淡!他们说得对,即便街上的所有灯都灭了,码头也不该一盏灯都没有。   唯有一种可能,宫中陛下出事了。   他一想,立刻联想到自己“身死”的事儿。当初他假死,赵琮五年都没能缓过神来,瞧见他,知道他心思重,还被他气得吐血。   他一想到赵琮被自己气得吐血,气得面色苍白的样子,不由就是一阵心慌。   他不由道:“再快些!”   船夫也不知是否听见,总归只剩这一百来尺,没一会儿他们便到了码头边上。码头处休息的船只倒也有,只是沿路上的小船只偶尔还有灯亮着呢,这儿竟然全是暗的。   赵世碂没顾得上,一到码头,就赶紧踩着踏板上岸。   他身后的人这个时候反而是最镇定的,他们十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跟着赵世碂上岸。只是匆匆走了会儿,队列中有两人到底又折返回码头。   赵世碂没马,也来不及去找马。   他大步走在早就熟悉的每一条大街上,越走越觉着怪异。忽然秋风渐起,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沉声道:“回码头!”   方才上岸时,他就已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脑中仅有赵琮,下意识地他就走了。这会儿风再一吹,他脑中清明许多,方才码头处的风,带着血腥味儿。   他们回了码头,先头折返的两人已查看了每艘船,正要赶上他去禀报,见他过来了,立刻上前道:“郎君!船里的人,全死了!”   话音一落,原本就安静的码头更是变得沉寂,乃至死寂起来。   直到又是一阵风起,血腥味儿被吹得更浓厚,赵世碂问:“怎么死的。”   “都是一刀致命,脖子。”他的属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用的什么兵器?”   “小的们四下查看,都是一样的刀口子,不过就是普通宽刀,咱们也曾用过,就是训练时常用的那种。”   赵世碂脑中飞快地转,街上一盏灯也没有,定是与赵琮有关。   又是谁趁着东京城这般黑暗,就要行这样的事儿?不可能是普通的命案,普通百姓没这个本事,这么会儿功夫就杀这么多的人,入夜才两个多时辰,这儿可有几十艘船停着!   赵世碂不信这个邪,总能找到破绽,他上前,亲自再去查看每一艘船。属下们点了火折子,他借着火光仔细看。这些人的伤口虽说是一样的,但深浅不同,没入的位置也是不同,但总有几人是相同的。可见是多人一同做的,谁能有这个本事找来这么多的人来杀这些最为普通不过的船民?   赵世碂虽说思念赵琮,但也不能不管这事儿。   他立起身子道:“留下一人在此处,其余人随我先去城门处看看。”   “是!”   属下二话不说便随他一同去城门处,若是赵琮出事,城门定是要一同关着的。如他所料,城门是关着的,也没人看守。要么是守城门的人疏忽了,要么就是,他们也被人杀了。   他也仔细查看了城墙,暂时未发现有攀爬的痕迹,可见害人的人还在城中。   赵世碂转身再带人去搜查每条街道,他也知道靠他们这十个人不顶事。他已打算先去张眷家中,将张眷叫起来,点了禁兵一同查看。   只是他刚走没多久,被他留在码头处的属下急急跑来,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道:“郎君!穆叔来了!”   “他来做甚?”   “穆叔说有大事禀报,您快去吧!他怕惹事,不敢上岸!郎君,您快去吧!”   他们那样怕他,却也催他,可见的确是大事儿。   赵世碂再度匆匆回到码头,穆扶站在船上翘首以盼,一瞧见他过来,立刻压低声音道:“郎君!大事儿不好了!”   赵世碂跳上船:“说。”   “小的带人刚上岸,路过一处村落,瞧见有人举着火把行路,咱们即刻躲进林子中。他们许是没料到这个时候还有人在那处,没发现咱们。他们,他们说的是西夏土语!”   “人呢?”   “小的们听不明白他们的话!倒是其中有个人似乎是汉人,说了几句雅音,他们往开封城中来了,说有接应!听罢,他们走后,小的便带人赶紧乘船来,他们怕是也快要到城门外!”穆扶焦急道,“这该如何是好?”   赵世碂冷笑。   虽说他并不知道城中具体发生的事,但能够猜测到对方想做什么。往常城中是有巡卫的,他此时暗自猜测,这些人怕是也已遇到不测。   “他们多少人?”他再问。   “共有两列,没骑马,大约二百人。”   赵世碂回眸望向城门方向,思索了一会儿,赶紧吩咐道:“两百人成不了大事儿,怕是连宫都进不了,他们应该是有其余打算。你们常来京中的人,二人作伴,分别去魏郡王府、惠郡王府、嘉国公府、黄府、钱府等要紧官员的门外守着,按品阶去,一有异常就即刻出声。若是遇到歹人,能杀则杀。余下的人,随我去城门处!”   “是!”他们得了吩咐,迅速分开,大约有四十人是对京中官员府邸熟悉的,也就只能护住二十户人家,不过也只能如此。   赵世碂再对穆扶道:“你一起去守着钱府。”   这个时候,缺人使,也顾不上其他,幸好是深夜。穆扶一拱手,转身带人走。   他们也不点火折子,借着并不亮的月光在城中快走,声音轻而又轻,当真如同鬼魅。   赵世碂带人走到城门下,一挥手,六十人立刻爬上城墙,躲在阴影中。赵世碂最后也爬了上去,坐在最高处,望着远方。   果然大约一刻钟后,远方现出了两队人,他们点的火把隐隐亮着。   又是一刻钟后,火把的火光越来越近。   不待他示意,他的六十名属下全部从身后拿出弓箭,蹲在阴影中将弓箭对准远处的人。   赵世碂轻声道:“太远,又太暗,莫要打草惊蛇。先藏好,他们到城墙前定也要爬墙,趁他们爬墙时再用弓。”   其余人没有出声,但又纷纷收回了手中长弓。   对方有火,他们没有,他们藏得更深,就连赵世碂也从最高处下来,与其余人一同藏在城墙内。   终于,对方行到城墙下。如赵世碂预料,安静的夜里,他们将三爪钩纷纷抛上墙头卡着。城墙上卡了五十来个三爪钩,赵世碂暗自数着,看样子是分四批上来,倒也好,他们六十人已足够。   他们在城墙上的人互视一眼,听到攀爬的声音越来越近,赵世碂首先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其余六十人一同起身,迅速拉开弓箭,朝下便射。   响起数声惨叫,墙下人用西夏语说了些他们听不懂的话。   其中还有个人用雅音道:“有埋伏!撤!”   赵世碂捕捉到这声,他冷笑,笑出白牙,月色下十分阴森,想撤?   “全部留下。”他沉声命令。   “是!”   对方有火把,人死了,火把还未熄灭,借着火光,他们又射杀了四五十人。对方似乎只想悄悄行事,见被发现了,自然以为城中宋兵有防备,他们这些人顶何用?他们奋力往回撤,还溜了一百来人。   赵世碂翻身,顺着他们先前抛上来的绳子滑到城门外,其余人跟着他,一同往前跑去,追杀另外的人。   西夏人擅骑射,单论跑步,反而跑不过他们。   赵世碂的手下从前都是做山贼的,都是一心能多用的,最为灵活,他们边跑,还能边拉弓射杀。又杀了一半的人,最后对方似乎发现躲不过,反而扔了火把拿上刀与赵世碂等人互杀。   西夏人凶狠,赵世碂与他的山贼们也不良善,都是嗜血人。   赵世碂等人还有弓箭,他们最终只折了两人,对方却死得死,伤得伤。   赵世碂脚上踩了一个,问道:“谁会说雅音?指出来,留你一命。”   此人吓极,疼得抖着手指向一人,那人正要跑,立刻有人上前拘住他。   赵世碂笑,反手一刀将脚下的人砍了。   那人死不瞑目,赵世碂嗤笑:“这话也信?”   赵世碂上前,面向被逮住的人,问道:“你是宋人,还是夏人?”   那人不说话。   “我瞧着你像宋人。”   他依然不说话。   这阵子见多了血,赵世碂觉得很舒服,眼下见他这般,笑着从地上用脚挑起一把刀,握在手中,笑问:“做叛徒可痛快?若是不痛快也不打紧,本郎君告诉你何为痛快。”他说完,迅速用刀尖在此人面上刻了个“忠”字。   这人倒也硬挺,愣是一句话不说,或者说是,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有骨气!”赵世碂大手一挥,“捆上,进城!”   “是!”   留下几人善后,瞧见没死透的就补上几刀,其余的人拉上两具兄弟的尸体,便跟随赵世碂再度进城。   他们一行人,杀了两百来人,或多或少地,身上都溅了血。   赵世碂杀了不少,脸上更是沾染了许多,他这些日子行军,身上也没块干净帕子。此时,他解决了这些人,十分惦记赵琮,随意用袖子擦了擦脸,也顾不上其他的。   他们爬回城内后,赵琮分了一半的人去与穆扶等人会面,叫他们立即撤退。   他则是立刻带了剩下的三十来人进宫,这是预防着宫中万一有所不测,好歹身边还有人可用。   到得宫门处,宫门已关。   赵世碂上前去擂门,片刻后就有小太监与侍卫结伴来开门,一打开门便闻着血腥气,他们俩互视一眼。   赵世碂却已经迈进来,说道:“是我。”   他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小太监与侍卫一愣。看清楚的确是他,侍卫还能自制,常拿他赏的小太监直接落了眼泪:“十一郎君?!”   不知为何,瞧见小太监落泪,赵世碂心中反而一定。   他笑:“是我。我回来了。” 第219章 “十,十一郎君,逼,逼宫……”   小太监二话不说, 转身就要带他进宫, 可瞧见他身后的人,犹豫了一番。   按照宫规, 没有陛下的命令, 这些人是不能进宫的。   赵世碂自知道宫规, 但他怕宫中也有歹人,便道:“他们是随我去西南的禁兵, 都有事要向陛下禀报。”   小太监心想, 陛下以为十一郎君死了,见他回来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这些禁兵, 陛下怕也要赏的。十一郎君就是将来的皇帝, 他到底允这些人与赵世碂一同进去。   只是那位侍卫, 他面上神色变了变,依然老实守在宫门处。   小太监常得他赏,见他回来着实高兴,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他原本想说陛下晕过去的事儿, 但是听在福宁殿伺候的干妹妹说, 陛下晚膳时分似乎有了要醒的兆头。他想了想,这种事儿哪里轮得到他来说,省得惹十一郎君不痛快。他便没说,只挑高兴事儿讲,首先便讲了田娘子怀有身孕的事儿。   赵世碂一怔。   小太监高兴道:“陛下也高兴的,赏了不少东西给田娘子呢!公主也赏了许多!公主说, 盼着田娘子能生个小皇子呢!”   “什么时候有的身孕?”赵世碂此时的声音已有些暗哑。   但他方才的声音也暗哑,小太监没听出不对劲儿来,乐呵呵道:“就是前些日子。”因为是赵世碂,小太监还又说得详细些,“刚有一个月的身孕呢。”   一个月……刚好是他离开东京没几日的时候。   小太监再道:“十一郎君能平安归来,真是再好不过了!十一郎君,您不知道,不仅咱们,整个东京城的百姓都盼着您回来呢!”   赵世碂回神,暗想,兴许那事儿是假的。他得当面问赵琮,他松了口气,扯了扯嘴角。   “先前有个小娘子——”小太监说了一半,觉着这话不该自己说。他是昏了头了!他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老老实实地不再说了。   “什么小娘子?”赵世碂问。   “小的有罪……”   “你说,我不怪你,你若不说,才是有罪。”   “先前,战报有误,百姓们都当,都当——”   “都当我死了。还有什么?说你原本要说的。”   “有位小娘子非要嫁给您的牌位……做女使也愿意,她日日跪在公主府门前……”   “公主可有搭理她?”   “小的就不知了。”小太监干笑,“小的见到十一郎君,太过激动,说错了话,请十一郎君责罚。”   “算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赵世碂越听越沉默,到宣佑门前,小太监无法再进去,他行礼:“十一郎君,请。”   赵世碂顿了顿,还是将人给带了进去。   “公主,臣又何必骗您?那人是个中年太监。”   赵宗宁坐在首座,没有言语,她当然知道邵宜不会骗她。可她宁愿,这些都是谎言。   “你有何证据,证明他是小十一的人?”   邵宜苦笑:“臣没有,臣若是有,早就禀于陛下知道。陛下的事,向来是臣接手,十一郎君偶尔会派人一同办事儿。臣亲眼见他与十一郎君的人打交道——对了,臣又想起一件事来!连秀才,这个太监也曾接触过!”   “将连秀才带过来。”   澈夏不敢怠慢,带着公主府的侍卫,连夜将人挖来。   连秀才睡梦中被人拉来,晕头转向,听罢公主的话,老实道:“确实有个人曾来询问我,但是不是太监,草民就不知了,草民少见太监。”   邵宜道:“此人擅于修容,但是脸型变不了。”他问,“他是不是瘦长脸,身上有些许威仪,并且是个左撇子。”   连秀才打算盘、算账极为厉害,记性十分好,细细一回想,点头:“没错,当时草民正在喝酒吃肉,他过来,还邀请他一同。他的确用左手拿筷子,也用左手喝酒。”连秀才再度细想,又道,“此人耳垂上有颗痣!”   赵宗宁立刻看向邵宜,邵宜从身后拿出一卷画卷:“这是臣来前画的。”   赵宗宁展开画卷,纸上的人,瘦长脸,耳垂上有颗痣。   对上了。   连秀才又被送了回去,澈夏进来欲言又止。   赵宗宁没来得及顾上她,又将她遣出去。   过了许久,赵宗宁才发觉自己的手有些凉,她又问:“他怎么同哥哥说的?”   “陛下说他是从高丽而来。”   “他一张瘦长脸,的确有些像高丽人的相貌。”   邵宜拱手:“公主,陛下有些事儿怕也不瞒您,危急时刻,臣只好与您说。您当姜未真是搜西夏细作,才搜到陛下?”   “什么意思?!”   “姜未与西夏早有勾结,他们使计想要害陛下,陛下将计就计!陛下去太原的事儿,就连黄相公与钱相公都不知道啊公主!”   “放肆!”公主拍桌子。   邵宜跪到地上,苦声道:“臣知道公主不愿怀疑十一郎君,可臣又如何愿意?洛阳的那名刺客,名叫孙永的,公主可还记得?”   “他是孙家派来的人。”   “十一郎君一从洛阳回京,就派他身边的吉祥去接触这个孙永,还拿走了他许多的字作。说到吉祥,臣当时已有些怀疑十一郎君,暗自搜查过,他是流民。据染陶与福禄所说,他来自于沧州。可臣查看了当初的留档,还细细找人问过,他不仅来自于沧州,他还来自于延州呢!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公主,您再想想,陛下提拔吉祥的当日,便遇到了十一郎君,这一切难道不是太过巧合?再者,臣从贼人手中逃脱,一回到京中就听闻陛下传旨处死易渔,太原那般混乱,陛下如何下旨?!臣曾听陛下提及,十一郎君幼年时候临的可是陛下亲笔写的字帖!公主,这一连串的事儿,您还不明白?”   赵宗宁脑中一团乱,她知道小十一不简单,可要她认同小十一不仅不简单,还对他们兄妹有这份心思,实在太过残忍。   她再度沉默,良久后轻声道:“不管如何说,他人已死。”   邵宜哀求道:“公主,臣真的不信他已死!为何是您不在京中,陛下也不在的时候,西南生了事儿,他的娘出了事儿,他还要去西南?公主,还有当初盐城县的事儿,细细想来,为何也是他,陛下的心就是这般一步步地被他俘获,好心机啊,即便假传圣旨,陛下也未揭穿他。他今日私写圣旨,来日呢——”   “够了!”   “公主!”   “够了!”赵宗宁头疼得厉害,她伸手不停去揉自己的额头。   邵宜叹气,无奈道:“臣与公主一说就说到此时,夜已深,不如先用膳,用完再议。”   赵宗宁已经不想再谈这件事,下意识地有些逃避。她想赶邵宜走,澈夏却突然冲了进来。   “什么规矩——”赵宗宁刚要斥责。   澈夏已经慌不迭地抬头,惊慌道:“公主,钱相公在公主府外!”   赵宗宁一愣,便道:“那请他进来。”她甚至忘了去想此时已是什么时辰,钱商为何突然来他此处。   “钱相公,钱相公,快不行了!”   赵宗宁站了起来,大步走出。   走到一半,她看到家中太监匆匆抬来一人,她不由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将人抬到跟前。   竟然是钱商。   浑身流血的钱商。   钱商眯着眼,迷糊道:“臣要见公主……”   赵宗宁回头看澈夏,澈夏跪在地上急速说道:“钱大人一到府外便倒在了地上,他的马也中了两箭。”   “难道外头没有巡卫,为何堂堂宰相都能中箭?这还是开封府?!”   澈夏小声道:“先前婢子奉公主命去带连秀才来时便有话要对公主说,今日格外蹊跷,原本因陛下身子不适,京中无人点灯便也罢,可今日是一个巡卫也没有,还隐隐透着股血腥味儿——”   钱商适时开口,他虚弱道:“公主,陛,陛下有危……”   “你将话说清楚!!”赵宗宁急坏了。   “臣去打探!”邵宜迅速朝外跑去。   赵宗宁左转右转,轻轻一跺脚:“叫人给钱大人医治!澈夏你随我进宫!”   钱商却忽然伸手拉住赵宗宁的衣袖,这十分不合规矩。   赵宗宁凝眸回望他,钱商出气已比进气多:“十,十一郎君,逼,逼宫……”   赵宗宁眼前立刻花了,小十一回来了?果真没死?!   方才邵宜的那些话再度一一闪现,她的脚一软,澈夏赶紧扶住。她直打哆嗦,孙竹蕴从后头走来,瞧见这般场景,立刻上前,轻声叫她:“公主。”   “孙郎。”赵宗宁回身看他,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她从来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她也不怕。   可她此时真是怕极了。   她怕的不是逼宫,怕的也不是哥哥被人陷害。   她怕的是,那个人,可能是赵世碂。   孙竹蕴轻手揽住她的肩膀,哄道:“别怕,我陪着你。”   赵宗宁靠在他身上直哭,直到外头再有人冲进来,高声道:“公主!捉住了围在钱府门前的人!”   他们将人提到赵宗宁面前,赵宗宁一看,共有三人。   澈夏捏起其中一人的脸,赵宗宁一看,脑中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肖扶?”赵宗宁颤抖着声音问,瘦长脸,耳边一颗痣。   穆扶沉默不语,他知道,他们郎君被将计就计反将了一军。无论受何严刑拷打,他也不会说一个字,只盼郎君在宫中一切都好。   赵宗宁反而又站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回身对孙竹蕴道:“照顾好钱相公。”   孙竹蕴担忧点头。   赵宗宁松开他的手,高声道:“所有公主府侍卫在门前集合,随我一同进宫!”   “是!”   赵宗宁带着满公主府的侍卫行到宫门处,恰好那位侍卫还在。   他一见到赵宗宁,立刻行礼。   赵宗宁坐在马上,冷声问道:“赵世碂可在宫中?”   侍卫点头:“在。”   赵宗宁笑出声,当真没死,笑着笑着,她却又想哭。但她抬头,止住眼泪。她翻身下马,从澈夏手中接过她的剑,那把幼年时候,父亲送给她的剑。   她沉声道:“走!” 第220章 “赵世碂,你可有心?”   赵琮又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依然有他的父母, 只是这回的梦似乎更久。他梦到自己独自活下来, 梦到家中勤勤恳恳了一辈子的萧家夫妻如何照顾他长大,梦到他可爱的学生们。   萧阿姨朝他伸手:“少爷, 你快回来吧, 我们都想您。”   学生们也朝他伸手:“老师, 你怎么还不回来?期末的大戏还得您指导呢!”   这个梦太美,他刚要朝他们伸手, 他想回去。   曾骗过他的人却忽然挡在面前, 讥讽对他道:“我是仗着你的喜欢利用你,可你不也仗着你有钱强迫我?我们又有谁比谁高贵?!”   即便是梦中, 他也觉得心中难过极了。   他何曾逼迫过他?他从未逼迫任何一个人。   梦不再美好, 心里针扎一般, 他想醒过来,可骗过他的人也来一同拉扯他。他四处避闪,却闪不过,他终于被惹怒, 伸手推了那人一把。   那人朝后退去, 被一辆车给撞了个正着, 他倒在一片血泊中。   赵琮倏地睁开双眼,他不停喘气,眼前却仿佛还能看到那片血泊。   他顿时又有些分不清这是何处,直到他的嗅觉渐渐恢复,他闻到帐中熟悉的梅花香气。他慢慢回神,身上的感觉一一恢复, 他察觉到自己一身的汗。   他似乎又晕了很久。   他也缓慢想起昏迷前的事,兴许夜间容易叫人迷茫,却也叫人清醒,又或者他刚刚做了一场太累的梦。他此时竟然不是十分悲伤,他甚至坚定认为,赵世碂没死。   赵世碂临走前给他留了信。   叫他等他。   赵世碂一定是诈死。   他坚信。   赵琮轻手轻脚地起来,两个小宫女正靠在床柱上打瞌睡,他如幽灵一般轻声走出内室。   不知已经躺了多久,脚踝处竟然已不是十分疼,显然是好了许多。   他只着亵衣,绕出隔窗,走出正厅,站在廊下,望向星空。   秋夜凉,风不小。他身上冷汗未退,风吹得他有些凉。但他依然固执地看着不见几颗星星昏暗的夜空,不愿进去。   看着看着,他不由又有些迷糊。   忽然殿门处传来一声响,他朝殿门看去。   有人推门而入。   赵琮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月光下的确有个身上染着血,穿着铠甲的人朝他走来。   赵琮眯眼望他,看他越走越近,最后走到他面前,轻声叫他:“陛下。”   赵琮眼中莫名一湿,他想,他不是还在做梦吧。   这人是小十一吧。   他伸手过来,赵琮握在手中。手心暖暖的,还有薄茧,熟悉无比,的确是小十一的手。可赵琮不敢再说话,生怕一说话,这又是个梦的梦就要醒了。   “陛下。”他又再叫了一声。   赵琮攥紧他的手,眼前有些晃。   哪怕是梦,也好。   赵世碂望着日思夜也思的人,心中瞬间便满了。   只是刚满,方才小太监的话又萦绕耳旁。他身上沾满鲜血,不敢触碰赵琮,他望着月下赵琮,单薄而又飘忽,似乎下一刻就要飘到天宫去。从来没有哪一刻,似此时这般令他觉得他无法再拥有赵琮。   他胆怯地顾不上其他,先将此时最想问的问题问出:“陛下,田娘子怀了您的孩子?”   赵琮却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   “陛下?”赵世碂又问,“田美人怀了孩子?”   怀了孩子?   赵琮其实还在病中,他突然醒来,发着高烧,又吹着凉风,反应很有些慢。他也辨不清此时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下意识地点头,似乎是有人怀了孩子。   赵世碂见他点头,心中一凉。   他不相信地再问:“他们说我死了,说陛下要给我赐个妾侍,为我供奉,陛下,这是假的吧?”   赵琮听到前半句,脑中又是一疼。   小十一没死!小十一就在他跟前呢!   他立刻生气道:“不许这么说!”   赵世碂误解了他的意思,不可置信道:“为何不能这般说?陛下,您怎能把我给其他人?您又如何能让其他人怀了您的孩子?我只有您,您为何不能只有我?”   赵琮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他将赵世碂的手握得更紧,严肃道:“只有你。”   赵世碂鼻子也是一酸,兴许月光太哀,赵琮又太飘。   赵世碂不由又道:“陛下,咱们走吧,这皇帝谁想做就去做。我再不想与你分开。”才分开一个月,赵琮就有了孩子,与其他妃子同床,他实在难以接受。他想到赵琮的身子被第二个人瞧见,他便想杀了对方,“我们一走了之,再也没有战乱,凭他们谁造反,谁打仗,再不关我们的事,这不好吗?我们再不这般分开。一分开便是这么久,实在太难熬,太难熬了。”   赵琮喃喃道:“好啊。”   “陛下,我们走吧!”赵世碂莫名有些无力,他千防万防,还是防不过。世上总是有这么多他无力去做成的事,他若是杀了那个田娘子,赵琮是否要怪他?毕竟田娘子是唯一怀有身孕的人。   他似乎不该自私,赵琮是皇帝,更是男子,绵延子嗣天经地义。可他只想杀了那人,他不防一回京中,等待他的便是这样的事儿。   他心中痛苦,也顾不得身上的血,伸手紧紧抱住赵琮,在他耳边恳求道:“陛下,我们走吧。”   赵琮被他抱进怀中,眼神还是有些木。   “放开哥哥!!”门口却又突然传来一阵怒斥声。   赵琮木然的眼光飘向殿门处,赵宗宁提着剑带人闯了进来,他们捆了赵世碂带进宫的人。不一会儿,人就挤满了福宁殿的院子。   整个福宁殿的人都醒了,福禄等人匆匆跑出来,瞧见这幅场景,纷纷吓住。   “赵世碂,放开陛下!”赵宗宁走近了,再说一回。   赵世碂缓慢松开赵琮,回身看她。   赵宗宁看到赵琮柔白亵衣上的斑斑血迹,以为是赵世碂伤了他,她怒上心头,举剑就朝赵世碂劈来。   赵世碂抬手挡住,皱眉看她:“你在做什么?”   赵宗宁咬牙:“我在做什么?该我问你要做什么才是!赵世碂!西夏细作做得可痛快?十一郎君可爽快?哦,不对,您兴许是西夏某位皇子才是。我怀疑,那位李凉承不过是你的替身,你才是真正的,三,皇,子吧!”   院子中的人听到这话,个个瞪着眼睛,分明是全都吓傻了。   赵琮虽晕乎,却看得到妹妹提剑想杀赵世碂,也听得到“三皇子”三个字。   他忽然也想到一件事,当年,钱月默带着李凉承偷偷送来的玉佩来见他时,小十一也在。   他更想到,洇墨曾经叫小十一为“三郎君”。   只是他的眼神依然有些飘。   赵宗宁说完,赵世碂毫无反应,面上竟连一丝愧疚也没有。   “你这个叛徒!!”赵宗宁恨极,再度朝他砍去。赵琮下意识地伸手便去挡,赵世碂立刻又挡在赵琮面前。   “哥哥!他是西夏的三皇子!他才是真正的李凉承,咱们都被他骗了!”赵宗宁急道。   赵琮下意识地看了赵世碂一眼,赵世碂也回头看他。   “哥哥!”赵宗宁见他还是毫无反应,气得还要再砍赵世碂。   赵世碂没躲,眼睁睁地看着赵宗宁砍来。   他大约明白,他做的那些事,怕是已暴露。他也明白,那些事一旦暴露,便代表什么。   恍惚中他又想到上辈子,赵宗宁一剑刺穿他。   他竟然不想躲。   赵琮却将他猛地往后一拽。   赵琮醒了过来。   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眼前沾满鲜血的人,的确是赵世碂。   他沉默片刻,松开赵世碂的手,回身,边走边道:“你们二人进来。”   “哥哥!!”   “进来。”赵琮沉声。   赵宗宁深吸一口气,对赵世碂道:“外头全是我的人,你今儿必死无疑!”她一把将赵世碂推进去,赵世碂同样沉默,走进去。   “门关上。”赵琮提醒。   赵宗宁气道:“哥哥,这个时候你为何还要在意这些?合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如何的狼子野心!他的娘十多年前便潜入大宋,西夏好计谋!”   “关上!”赵琮动了气。   赵世碂上前关了门,回身走到赵琮面前。   赵琮缓慢坐到榻上,实际上他呼吸已有些困难,但他依然慢声到:“谁先说。”   赵宗宁将邵宜与他说的话,全部告诉赵琮,并将钱商的话与所作所为也统统说了出来。   赵世碂站在一旁,从头沉默到尾。   赵琮坐在榻上,也是从头沉默到尾。   赵宗宁说了一连串,见这两人毫无反应,又急又气,还有一丝自己极力掩饰的哀伤。说实在的,最令她在意的是,赵世碂真的骗了他们那么多,骗了他们那样久。   “哥哥!”   赵琮的手搁在自己腿上,他方才坐上榻的时候,甚至给自己盖了丝毯。此时他的手在妃色丝毯的映衬下,显得更白。   他看着自己的手。   可真是苍白。   他抬头,对赵宗宁说:“你出去。”   “哥哥,我不可能放他与你单独在一块儿!”   “出去。”   “哥哥!”   赵琮将桌上的茶壶与茶盏一起推到地上,冷漠道:“出,去。”   赵宗宁的裙子被溅上已凉的茶水,她敛了敛眼中的泪水,难过道:“我知道哥哥不愿意信,谁又愿意信?我也不愿,可证据都是实实在在的,哥哥你听他说吧。”她说完,看向赵世碂,嘲讽笑道:“但愿你能诚恳一回。”   赵宗宁回身出门,不忘再把门关上。   赵琮又歇了好一会儿,才用尽量平静地声音说:“真死,还是假死。”   “假死。”   “是你刻意,还是他人授意。”   “是我刻意。”   赵琮点头:“好。”他再点头,“很好。”他一直微微低头,看向地面。赵世碂也一直站着,并未下跪。赵琮想到当年那么小的一个人,他低头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小人的脖颈。   一晃眼,就这样大了。   “当初到底为何进宫。”赵琮问。   他其实有太多问题要问,首先问出口的到底是这个问题。他知道,当初回开封时,提及这件事,赵世碂便骗了他。   只是当时他宁愿被骗,也绝不愿将赵世碂想成那般,索性掩耳盗铃,接受那些说辞。   赵世碂沉默。   “我只想听真话。”赵琮抬头看他,眼神无比清明。   赵世碂从未这般难堪过,他在赵琮的眼神下,真的再无处可藏。那些东西压在心底太久,他曾以为一辈子都无机会言说出口,他也不希望这些话得见天日。   但——   老天爷给的恩馈到底太少。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他扯出一丝凉薄笑意,说道:“为了皇位。”   赵琮也扯出一点笑意,似乎很寻常地再问:“为何又不要了?”   赵世碂沉默。   赵琮自己回答:“因为你发现我已经被哄得,不需要你再伸手而自愿给你。”   赵世碂明知不是,他早已不想要皇位,可赵琮的确主动给了他。   最要紧的是,他已不知该如何与赵琮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赵琮再问。   赵世碂照例沉默。   “当年,王姑姑下毒害我,你是否早已知道?有人要推我下水,你是否也早已知道?所以你才能恰好到那处将我从水中救上来?”   “是。”   赵琮浑身发冷:“既已知道有人要下毒,为何要拖到最后一刻才救我?”不等他回答,赵琮的声音开始发抖,“因为你原本不想救我,你只想等着我死好继承皇位,你学我的字迹,是为了我死时能给自己写诏书。后来你发现我身子那样弱,总有一天要死的。而我对你不错,你又还小,留着我用来挡各路牛鬼蛇神,我于你还有用,所以你救了我。你离开开封,五年后你才回来,是因为时机已成熟。是不是?”   赵世碂无话可说,最开始他的确如此,赵琮说得都对,没有一丝错。   只是他离开东京与回来的原因并非如此,可是此时说来又有何用,做错一件事,再做一百件一千件好事来补偿也无计可施。   赵琮不会再信。   赵琮当他默认,再道:“你用我喜欢的一切,也只是为了讨我欢心。你明了我的性子,将计就计,让我喜爱上你,陪我唱这样一出戏,是也不是?”   赵世碂满嘴苦涩,却又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光是他当初的确为了皇位,并想要赵琮的命这一点便定了他的死罪。   赵琮却觉得很累,他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原来真相竟然如此。   他以为最不会背叛他的人,也的确没有背叛过他。   因为那个人,从未真正归属过他。   他作为一个教人演戏的老师,却被别人的演技给彻彻底底地骗了。   可即便他知道了真相,他也舍不得杀死。   赵琮更是满心绝望,他不看赵世碂,伸手指门:“你走吧,你很有本事,若能逃出宫,往后再别回来。若不能,被他们杀死,也是你命中该如此。”   赵世碂满脑空白,心中生出的不知是绝望,还是无力,抑或也是空白。   他以为这辈子回来,天下都是他的,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可赵琮,以及与赵琮相关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做不到的事实在太多。   终究还是因为他不够强大。   “走。”赵琮催,他还是不敢看赵世碂,他怕看一眼,他恨得要杀他。   可是他不忍心杀他啊。   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不舍得。   赵世碂沉着一张脸,见赵琮无论如何也不愿看他。   他觉得自己丑陋至极,忽然也不敢面对赵琮,回身就走。   他伸手去拉门时,赵琮在他身后说了一句话——   赵琮说:“赵世碂,你可有心?”   这句话伤到了赵世碂心底的最深处。   赵世碂深呼吸,忽然又走回来,弯腰问赵琮:“我要如何才能完完全全拥有你?不让任何人碰你,不让任何人看你,你会相信并认同我做的每一件事。我喜欢穿你喜欢看我穿的衣裳,我也喜欢吃你喜欢叫我吃的东西,可我也厌烦穿你喜欢我穿的衣裳,厌烦吃你喜欢看我吃的东西。这些年来,我压着这些事,终日胆颤心惊,怕你厌我,怕你恨我。   皇位?我曾经那样渴望的东西,真正到手后却无比唾弃。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原来皇位真的有好处。   原来我对它还有渴求。原来我是这样的一个我。”   赵琮被他这通胡乱的话说得有些不解,眼神却还是很锐利,并暗藏悲伤。   赵世碂却忽然从身上抽出来一根软鞭,伸手要去捆赵琮。   赵琮往后退了退,厉声问:“你要做什么?”   “陛下,我厌倦了做你喜欢的那个孩子。”赵世碂攥紧了赵琮的手去捆他,并轻声道,“我这会儿就写传位诏书,往后我替你当皇帝,所有烦心事儿由我来做,你只需安心享乐。由我照顾你,我们再不分开。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赵世碂越说越愉悦,他担心赵琮的身子,捆得很小心,也很轻柔。   赵琮借机将他一脚踹开。   赵世碂从地上爬起来,再度朝赵琮走来。   赵琮的手边正好有一把刀,还正是赵世碂送他的,一模一样刻有“宗宝”字样的刀。赵琮将刀拿在手中,对他道:“出去。”   赵世碂跟没瞧见一般,低头一丝不苟地还要再捆赵琮。   赵琮的手有些抖:“出去!”   赵世碂手上还在动,甚至不去拿他手上的刀。   越是这样,赵琮心中越是绝望。   他为自己绝望,也为赵世碂而绝望。偏偏赵世碂还在温声道:“陛下,我早该想到的,只要我做了皇帝,所有惹你不痛快的人,我全杀了。田娘子,易渔,这些人都给杀了。邵宜也该死,他眼睛太利,挖了他的眼睛。田娘子怀了你的孩子,该死,将她肚里的孩子挖出来,晒成人干……”   赵琮被他这些话说得浑身发颤,这还是小十一吗?   小十一的戾气再重,也不至于此啊?!   赵世碂终于捆到他拿着右手的刀,还柔声道:“陛下若是喜欢,随便刺我,我耐打。来——”他说着还将手朝前送,赵琮将他一把推开,赵世碂回身再度靠来。赵琮有些慌乱,将手中刀一把挥了出去,却真的刺到了东西。   他慌忙回头看,刀子刺进了赵世碂的心脏处。   赵琮的手抖,虽是浅浅没入,却已有血顺着刀子流出来。   赵世碂也低头看,刀子上的宝石熠熠发光,是他亲手镶上去的,刀柄上的“宗宝”也是他亲自刻上去的。   他忽然想起这辈子的幼年时候,他曾做过一个荒唐的梦。   梦中,赵琮这样刺了他一刀。   随后,他便长大了。   门也忽然被一脚踹开,赵宗宁带人大步跑进来,大喊着“护驾”,与此同时她速速逼来,她的剑也直直刺进了赵世碂的后背。   赵世碂也渐渐清醒过来。   这已经是第二辈子了。   他还是被赵宗宁刺了一剑,不同的过程,却是相同的结果。   他知道该将胸口的刀拔出来,他有力气,他却忽然不想拔。   赵琮那样惊慌地看着他。   是不是他伤得再重些,或者干脆死了,赵琮就能原谅他?   他怎会没有心。   石头心,再冷再硬,那也是心。   还是只被一人捂暖过的石头心。   赵世碂前后都在流血,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慢慢流逝。   重活一世,到底为了什么?   为何要让他与赵琮相爱,却又给他们这样的开始。   他兴致冲冲地从西南赶回,又是为了什么?   若早知道这般,他当真不如在西南死了。 第221章   赵世碂被关在坤宁殿中。   张眷亲自带人看守。   天一亮, 十一郎君逼宫造反的事儿很快便人尽皆知。城外发现了几十具身穿西夏服饰的尸体, 码头处几十艘船中的尸体也被寻了出来。刑部的人亲自去查,刀口与西夏那些人的刀子对得上。   证据确凿。   十一郎君再次站在风口浪尖, 只是人人都知道, 这一回怕是再没人保他。   毕竟这一回, 他要的是一直保他之人的命。   原本是为了保护各位官员的那些赵世碂的私兵跑了一部分,到底也抓了一些, 如今都成了同党。说来也恰好, 说他们不是造反,谁信呢?否则谁大半夜地守在这些高官家门口?   赵宗宁亲自审问了许多人, 只是他们大多数硬挺得很, 即便受酷刑, 什么也不招。   赵琮没再晕倒,只是精神气很差。   直到黄疏将赵从德从西南带回来,赵琮还是没回过神,依然整日里窝在榻上或床上, 身子始终不见好, 但也无有大病。   赵世碂依然关在坤宁殿。   黄疏问赵从德该如何处置, 赵琮只叫先关进刑部大牢,过些日子再说。   忽然之间,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拖了一个多月,赵宗宁再进宫问他的意思,问到底如何处置赵世碂。   他沉默。   “哥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舍, 但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   赵琮还是沉默。   赵宗宁有些气:“他那样对你,哥哥还不忍心杀他?!他就是一条毒蛇!放任他,往后还不知要害多少人!”   在赵宗宁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赵琮。   赵宗宁实在很恨赵世碂,他骗哥哥的感情,将哥哥害到如此境地,每一寸心神都为他牵动。   赵琮闭眼,喃喃道:“你先退下吧。”   “哥哥……”赵宗宁哀声。   “哥哥很累。”赵琮的声音中的确满是疲惫。   “好,只是哥哥,那个肖扶,您可要见见?”   赵琮想了会儿,点头:“见。”   隔日的午后,赵琮见了穆扶。   因是重要证人,没怎么拷打他,他看起来还算完好。   赵琮低声问他:“你们自西夏来?”   穆扶不语。   “小十一才是西夏的三皇子?朕曾听洇墨叫他三郎,说漏了嘴。”   穆扶暗暗皱眉,还是不说话。   赵琮似乎也不需要他说话,又兀自发了很久的呆,才道:“你走吧。”   穆扶磕了个头,终于开口:“陛下,三郎兴许骗了你许多,但他对您的心,都是真的。”   “没有心的人,如何将心给人?”   穆扶哑然,到底退了出去。   挑了一个晴好的日子,赵琮带着福禄与染陶一同出了趟宫,他们去了御街尽头处,他曾经亲自赏给赵世碂的宅子。   如今已是人去屋空。   赵琮伸手摸朱门上的门环,许久没人擦,竟有些锈了。   福禄与染陶见他这般,都有些不忍,染陶甚至低头拭泪。   福禄小声问:“陛下可要进去看看?”   赵琮摇头,轻声道:“外边,看看就好。”   此处如今是禁地,没人来这儿,赵琮站在门前站了半个上午,直到实在站不动了才回宫。   当天晚上,他去坤宁殿见了赵世碂。   时隔一个多月,头一回相见,其实赵琮已不记得具体隔了多久,他这阵子辨不清日子如何。   他亲手推开门,坤宁殿许久没人住,门声都比其他地方要老。   “吱哑——”   赵琮站在门边,看到屋内的地上坐着一人,他的手脚皆被铁链子捆着。   赵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真疼。   听到门声,赵世碂缓缓回头。   他坐在地上,与赵琮相望。   上辈子最窝囊,最肮脏的时刻都没有至此。而他此时就这样现在赵琮面前,赵世碂内心深处自卑极了,被这股自卑激得,他的自负又渐渐浮上来,他用犀利的眼神看着赵琮。   赵琮走到他面前,突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他们原来也有这样的一天,相对两无语。   过了半晌,赵琮讷讷道:“你说叫我等你归来。”   赵琮不解:“不过一个月,为何会如此?”   赵琮絮絮道:“你长大了,不愿再做小孩子。长大了便要飞。”   赵琮低头看他,看了许久,才道:“我放你飞。”   赵世碂抬头看他。   赵琮蹲下身来,轻柔伸手去摸他满是血污的脸,似在梦中一般轻声道:“七叔父再教你最后一件事,若要骗,就要骗一辈子。若要瞒,更要瞒到天荒地老。否则就别再骗,也别再瞒。”   赵琮如同看珍宝一般看着他。   赵世碂身上的驯良早已不见,满身的戾气甚至比刚回开封时更甚。   赵琮再如哄孩子一般说道:“回到西夏有何打算?可要登基?千万别登基,朕会杀了你。朕会毁了西夏。你跟在朕身边这么久,知道朕说到做到。”   赵琮用帕子一点一滴地去擦赵世碂脸上的血,柔声叫他:“小十一——多好听的名字啊,小十一。”   赵琮缓缓起身,扔了手中变脏的帕子,转身朝外,背对他,说道:“今夜,张眷会放你走。吉祥与肖扶,你都带走吧。”   赵世碂沙哑开口:“为何不杀了我。”   “是啊,为何呢?”   “不如杀了我。”   赵世碂看不到,赵琮背对着他,眼圈却迅速红了。   他也想杀。   可是他舍不得。   他辛辛苦苦养得这样好的孩子,流一滴血都是那样叫他心疼,他怎能忍心去杀。   他暗暗吸气,用与往常一般的音调说道:“只有这一回,若是下回再落到我手中,朕定会杀了你。”   顿了顿,赵琮又道:“三郎君,愿我们,山水再无相逢。”   其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赵世碂笑。   赵琮抬脚离去。   赵世碂想伸手拉他,却被铁链绑得紧紧的。   铁链发出声响,赵琮稍一犹豫,还是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门边时——   赵世碂低声道:“你会后悔的。”   赵琮顿了顿,同样低声道:“我后悔的事只有一件,五年前的五月份,我不该在后苑遇见你。”   说罢,赵琮大步离开。   赵世碂笑着低头说道:“不杀了我,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可是赵琮的话还是在他耳边回响。   如若可以,他也不愿他们是这样的遇见。   赵世碂是子时走的,赵琮躺在床上,幔帐拉得紧紧的,他却睡不着。   赵琮面对东华门的方向,他喃喃道:“为什么不能骗我一辈子,为什么也不能瞒我一辈子呢。”   赵琮告诉大家,赵世碂被他处死了,包括赵宗宁。   赵宗宁不信。   赵琮冷静道:“你去问张眷,那夜他亲眼看朕杀了他。”   赵宗宁尽管还是不信,也无他法。赵世碂这个人似乎从未存在过,忽然就从东京城中消失。   开始有许多人议论他逼宫造反的事儿,忽然就有一天,禁兵亲自到各大茶楼、酒楼里拿人,只要再提到一个字,都统统被抓进大牢。其中元家茶楼被抓得最多,店小二与掌柜都被一同抓进牢中,曾为京中第一茶楼的元家茶楼渐渐便没落了。   很快,就没人敢再说这样的事儿。   闻名天下的十一郎君被处死后,陛下仿佛变了个人。   从前京中,无论如何言语,官家也不管的。如今,只要有那些爱言皇家事的人,一旦被抓到,轻则二十大板,重则蹲大牢。时间久了,东京城仿佛都安静了不少。   陛下身子好了之后,便开始处置魏郡王一家。   老百姓们眼中,这魏郡王一家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这样的衰气。   先是家中姻亲造反,诛了九族,后头又是府上的世子造反,老子还没造完呢,儿子也跟着反了。   赵从德被带回京中,且十一郎君事情败露的当天,魏郡王便死了。并非自杀,而是一口气没上来,活活被气死的。   原本人们以为陛下如今这般狠心,怕是即便是魏郡王家,也要严惩的。   没料到,陛下仅仅处死了赵从德,其余人等都是贬为庶民,饶了他们一命。而且魏郡王府家的大娘子赵世晴一点儿没受牵连,她的夫君还被提了官职,愈发使人不明白官家的想法。   不仅是老百姓不明白,赵宗宁也不明白,进宫问他,并道:“哥哥,世晴虽与我交好,但你不必如此的。”   赵琮笑了笑,没说话。   他只不过为他记忆中最爱的小十一做些事罢了,魏郡王世子妃、赵世晴、赵世元对小十一都很好,他愿意留他们的命。   赵从德死得挺惨。   死的方式倒不惨,就是寻常的砍头,只是他的脑袋被钉在城门上示众一个月。   那一个月,人人打城门经过都胆颤心惊,来往的人都少了许多。   就是这件事儿叫大家知道,陛下有些不一样了。   冬至的时候,赵琮赐婚赵宗宁与孙竹蕴,来年三月成婚,满城欢喜。   赵琮的身子也终于大好,如常上朝、处理政事。   开熹五年的最后一日,赵琮在宫中摆宴,叫了所有宗室进来,家中有孩子的都带了过来。宗室们愈发老实,只字不提魏郡王府一家,只可了劲儿地说宝宁公主的婚事,厅中十分热闹。   赵琮不拘孩童们玩闹,坐在室内,点着炭盆,他也冷,怀中抱个手炉,望着满屋子奔跑的孩童,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赵琮暗想,他是不是已经老了。   老人才这般喜爱孩童。   不过日子总算又有了奔头,不管独自一人,还是共坐两人,他总得开始择继承人。他也不知自己这副身子,到底还能撑几年。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知道,他对“活着”这件事已无太多兴趣。   他望着嬉闹的孩童,心中已开始暗暗挑。   热闹间,他看了一眼窗外,正飘小雪。   新年号早已拟好。   来年想必是一个好年头。   同一日,辽国国都上京城内,风雪中,皇宫的正门承天门外缓缓停下三列人。他们都身穿黑金铠甲,骑着高大骏马,拱绕着最前头的人。   那人坐在马上,倒没有穿铠甲,只是裹了一身黑色大毛披风,看不清长相,脸埋在风帽间。即便如此,也叫人不敢轻易去望。   因快要过年,城中十分热闹,许多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行人如何进的城,又如何行到皇宫正门前。气势太盛,他们只敢看看,甚至经过时,他们也不敢说话。   此时这行人就站在正门前,上京城的北城内住着的都是契丹人,他们看着明显与他们不同的打扮,暗自猜测是不是别国派来的使官。只是这使官来得太不是时候,哪有大过年的时候来的。   辽国国风不如宋宽泛,百姓们不敢靠近皇宫,更不敢轻易言道皇家事,只能远远看着那黑压压一片。   城楼上的侍卫瞧见门外不同寻常,低头一看这架势,也知不是小人物,赶紧走下来几人询问所为何事。   百姓们远远地看着其中一匹马上下来一位男子,不知与那些侍卫说了什么,还递给他们一样东西。那几人一怔,似乎想打量那位打头坐高马的人,却又不敢,终究是行了大礼才退回城门内。   “啧啧,谁呀,堵在承天门门口,侍卫们也不敢赶人?还行这样大的礼?”   “就算是外国使官,也没这大面子啊。”   “那位坐在黑马上头的郎君瞧起来十分威武呢!”   人们只敢轻声议论,承天门外的那些人却依然肃穆。   穆扶走到领头的马下,拱手轻声道:“三郎,他们怕是要出来迎接您的。”   马上的人不置可否,风帽下露出半遮的双眼,隔着大雪,黑沉沉地望着依然关闭的承天门。   他不说话,穆扶也不说话,但穆扶知道,那些人一定会出来。   辽国太后一点能力也无,朝中官员早就吃够了她的苦,偏偏其余的皇子,身份都不比如今那位小皇帝,能力甚至不如太后。   除非——   再来一位身份更高贵的人。   穆扶再瞄一眼他们郎君,依旧一动不动。   他暗自叹气,自从离开大宋皇宫后,他们郎君就整日如此,别提笑了,话都少说。   辽国的许多制度都是效仿的宋,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宫中也有的热闹,几乎所有上京城的官员都在。   而如穆扶预料,的确很快便有人出来迎接。   但穆扶见到来人时,也不禁咋舌,萧太后是将人逼到什么地步,竟然出来了至少一百人!   厚重的承天门“嗡”地被推开,以上宰相耶律丰为首的一百多人全部走出承天门。   穆扶拱手:“小人穆扶,见过宰相大人。”   耶律丰的眼睛一亮:“穆大官!”他原本还有些担忧,但见到穆扶便放了一半的心。穆扶当年是先帝的贴身太监,后来忽然便消失了,其实当时有传言说穆扶是跟着还未册封的辰皇后走了。   只是先帝听闻此事后,将那些人全部杖杀,到底不是光彩的事儿,之后再无人敢嚼舌头根。辰皇后此人,也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若不是他与先帝亲近,先帝常思念辰皇后,他也不知道辰皇后在先帝心中的分量。   没料到,穆扶还真有回来的这一日!   耶律丰眼珠子一转,看向马上的年轻郎君,恰好对上他半遮的双眼。   好家伙!   耶律丰又立刻收回视线,光是这如刀般的眼神就叫人胆颤。   穆扶笑道:“这是我们三皇子。”   耶律丰思虑了半晌,征询道:“三殿下,不知臣可有幸得见真颜?”不见了样子,他还是不放心哪!   吉祥叱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这样的话?!”   耶律丰被个毛头小子给训斥,心中不高兴,但他见穆扶一脸笑,更见他们身后黑金骑兵纷纷亮出了刀。他心中也哀叹,穆扶拿出来的信物做不了假,穆扶也做不了假,先混过这关再说。   萧太后荒淫至此,同嫡亲兄长都搞上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坏的?   耶律丰立即跪到地上,高声道:“恭迎三殿下回宫!”   其余人见宰相都跪了,也纷纷下跪:“恭迎三殿下回宫!”   耶律钦也跟着跪,心中却有些纳闷,他怎么觉着方才说话的小太监有些眼熟呢,他似乎见过。   马上的人却未下马。   耶律丰知道这是不够,不禁又带头高呼三声“恭迎三殿下回宫!”   声音震天响,远处百姓们也听到了,纷纷怔愣。   震天响后便是寂静,寂静中,马上的人终于翻身下马。   他往前走,掠过耶律丰,走到耶律钦跟前,低声道:“抬头。”   耶律钦觉着这道声音也十分熟,他纳闷地抬头。   赵世碂揭开自己的风帽。   耶律钦吓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慌道:“十,十一——”   吉祥怒道:“这是三殿下!”   耶律钦心中苦不堪言,虽还不知其中具体事宜,却已经知道这到手的皇位怕是要飞了,他磕了个头:“臣见过三殿下,恭祝三殿下万安。”   “起来说话。”   耶律钦只好爬起来。   赵世碂这几个月竟然又长高了些,比耶律钦还要高,他与耶律钦离得极近,问道:“顾辞在何处?”   “……这,这——”   吉祥亮出刀子,耶律钦苦着脸供出地方,吉祥收回刀子,回头就带人去向那处。   耶律丰暗想,这是给下马威啊,虽没听到他们的对话。   赵世碂紧接着又对耶律钦道:“今日起,你便留在宫中。”   耶律钦心里苦死了,你刚回来,还没站稳脚跟呢,就想这些事儿。可他看着这位从前的十一郎君,如今的三殿下这架势,又莫名觉得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从前瞧见他跟宋帝站在一处,他总是清雅地穿着身天青碧色的衣裳,瞧起来跟个书生似的。不过几个月不见,怎么活像个土匪。   倒不是说他长得像土匪,就身上那股子气,就跟土匪似的,天不怕地不怕,天底下老子最大的那般。   耶律丰也实在好奇,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不防三殿下也看他。   他的腿一软。   作为曾有幸见过辰皇后一面的人,不得不承认,那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三殿下这双眼睛,生得跟先帝简直一个样儿,比大公主还像。   此子一看便知不是池中物,总归比他的那几个兄弟都好。再这般折腾下去,他都想造反了。   幸好老天开眼,总算给了他们大辽一线生机。   耶律丰再度跪下,饱含真情实意地再高呼一声“恭迎三殿下回宫!”   三殿下在所有官员的三拜九叩下,由承天门走进了这座陌生而崭新的皇宫。   是日,宫中人人得知,元皇后,辰皇后的独子流落在女真多年终回宫。   辰皇后虽从未真正行过册封礼,却是先帝一生挚爱,唯一册封过的皇后。   三皇子乃元后嫡子,身份高贵。   按照先帝遗旨,得赐名——   耶律延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不打算多说什么影响大家的阅读感,不过想了下,没多久就要完结,就稍微说一下。   没错,宗宝最后对上的是小十一,这也是为什么文章标签里会有一个“相爱相杀”。不过本文也并非刻意就要虐心,所以其实也相杀不到哪里去。这几十章的剧情,除了讲易渔讲太原包括讲赵从德等人的事儿,也是一直在讲小十一的心理变化。他无疑是很愿意听赵琮的,也愿意为赵琮所用。但他想敞亮地做事儿,想做那个强大且真实的自己。   其实这段时间也常看到大家评论说某某事情明明可以不搞砸的,为什么两个人不坦诚啊之类等等的话。   症结就在于此啊,两个人都有隐瞒的地方。穿越、重生,大家扯平,但是小十一还有个初心不良的大问题。没有谁能接受的了爱人是为了杀你而来,但他的确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未相遇前的事情,谁也不能预料。   这个问题也必须要解决。大开大合,或者慢条斯理地解决。   赵琮在大事方面从不含糊,他其实是个十分理智的人,所以他宁可选择这样,只是他最后还是心软了。   而小十一也将最大限度地回归自己,不论好坏,都是自己。   真实的他也能重新与宗宝坦诚相对。   最终拥有最澄澈的感情,这是这篇文中,我对两人感情方面,最大的期待与出发点。 第222章   “大田多稼, 既种既戒, 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 既庭且硕, 曾孙是若。既方既皂, 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 及其蟊贼, 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夏日未时, 资善堂掩映在高大树木的郁郁葱葱之间, 树上的知了早被捉尽。珍贵的阴凉里, 唯有读书的琅琅声。孩童声音清朗,为炎炎夏日再平添几分舒适。   资善堂外的廊下守着几位小黄门与宫女,但凡再有蝉鸣,他们好随时去捉了回来。他们日日在这处陪着读书, 听多了难免也沾染了几分文气, 他们听先生说了, 现下读的是《诗经》中《大田》这篇。   资善堂是供皇子读书专用。   只是五年来,宫中一直未曾有皇子诞下,去岁时,陛下便选了六名宗室子弟进宫,请朝中大儒为他们授课,从不懈怠。陛下也常亲自来查看功课, 轻易不许偷懒。连他们都知道,陛下这是要从里头挑选继承人。   他们是新进宫的小太监与小宫女,年龄与各位世子差不多大小,特地被拨来陪世子们读书。虽是新进宫的,他们却常见到陛下,陛下不常笑,却比一些大太监还要好。做错了事儿,大太监与姑姑要打手心。可有个小宫女在廊下睡着了,陛下瞧见了,也仅是将她叫醒,还给了糖糕吃,一点儿责罚都没有。   他们就都知道,陛下是个好人呢。   夏日天热,主子们能歇个午觉,他们却不成,年纪小也难免有些犯困。为了不打瞌睡,两位小黄门去树下找知了,两位小宫女咬耳朵说悄悄话。   一人问:“你可曾听说过十一郎君?”   “不曾。”另一人摇头。   先说话的小宫女面露得意,她是京城人,知道得便多些,小声道:“那曾是陛下最喜爱的侄儿呢,也是很小时候就进宫了,住在福宁殿呢!福宁殿,我什么时候也能去看一眼啊。”   另一人就是曾被陛下给糖糕吃的小宫女,才十一岁,有些傻乎乎,她傻道:“哦。”也不多问一句。   “你呀!呆子!”   对话便告一段落,只是先头的宫女不说话便要打瞌睡,她又道:“你瞧惠郡王家的小郎君,我听姐姐们说,他长得像从前的十一郎君呢。陛下也格外喜爱他。”   “哦。”   “与你说话真是要气死人!”这位宫女索性也起身,去同小太监们一道寻知了。   独留呆呆的小宫女坐在廊下,她也困,却不能睡,只好伸出手指撑着自己的眼眶。她长得呆,一本正经地做着这个动作,十分娇憨。   赵琮到资善堂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个小姑娘。   他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福禄瞧见他们陛下竟然笑了,瞧那位小宫女也就顺眼了不少,上前“咳”了声。小宫女赶紧爬起来,走到廊下,跪到地上:“拜见陛下。”   赵琮温声问道:“你几岁了?”   “陛下,婢子今年十一。”   赵琮轻声道:“十一啊。”   福禄心中又是一跳,心道不好。但他们陛下已经先开口:“你叫什么名儿?”   “回禀陛下,婢子叫二丫。”   赵琮又笑出声,显然就是进宫的时日太短,又没得大用,还没来得及改名字。福禄觉着这小宫女十分有能耐,竟然惹得他们陛下笑了两回,心中想着要把她调到福宁殿去。他们陛下又再次先开口:“朕给你换个名字如何?”   “啊?”二丫依然有些傻。   福禄恨铁不成钢,赵琮温声道:“你往后就叫沁绯。”   新鲜出炉的沁绯呆呆地,也不知道谢恩。   福禄出声提醒:“还不谢恩?”   沁绯赶紧又磕头:“谢过陛下。”   赵琮再笑,实在是有趣。他对福禄道:“带她回福宁殿吧。”   福禄点头,带着沁绯一同往福宁殿走,路上他提点道:“到了福宁殿,跟着你染陶姐姐、茶喜姐姐多学本事,可知道?”   “是。”沁绯云里雾里。   福禄看得有些急,不过他又想,兴许他们陛下要的就是这份憨傻吧,人太过聪明,又有什么用处呢?福禄叹气,继续教导她。   染陶姐姐明岁便要出宫嫁人,嫁给萧棠萧大人,福宁殿中总要有新人。原先染陶姐姐已经挑了几个,但陛下从未过问。这一个既然是陛下亲自挑的,总要好好教。   赵琮带着余下的人,也不进资善堂,只是侧耳听里头的孩童读书。   赵家这一代的孩子,没有格外出色的,但好在品性还不错,他挑了六人进宫。每月允他们回家两日,其余时候都住在宫中。   他没有十分偏爱的,但因赵克律的缘故,他的确对赵叔华的长子赵之熙关注较多。   福禄带着沁绯走后,他面上的笑容便渐渐隐了。   他站在外头听了片刻,带人绕过游廊,往资善堂的后头走去。   远远地,便听到孩童奶声奶气的“哒!哒!哒!”声。   赵琮又往前走了几步,十来尺外的地方,阴凉处,一个小太监跪爬在地上,背上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他穿着件妃色长衫,袖口、领口与衣摆绣的都是金纹,腰上倒没有挂玉佩,反而挂着一只小金麒麟。小小的人,也不好给他戴冠,太重压得头疼。   他已经留了头,束了发髻,只用软金线缠绕几圈。   他骑在小太监身上,仿佛在骑马,口中不停“哒”,声音中都是理直气壮,显然就是个娇惯长大的。小太监也不累,背着他在地上爬,周围还有好几个跟着,就怕他掉下来。宫女们高举着特制的罗伞,替他遮着夏光。   一群人都在笑。   赵琮听到他们的笑声,脸上又才露出笑容,还是格外真心的笑容。   他又往前走几步,远处的人看到了他们。   小人抬头,转向赵琮,一看到他,眼睛便是一亮。这么一瞧,他的相貌竟与赵琮有七分相似。   赵琮面上的笑容立刻又加深,就连眼中都掺进了喜意,他微微弯腰,朝小人伸出手。   小人立刻从太监身上翻下来,因为太急,将自己一绊。伺候的人们吓得立刻要去扶他,赵琮吓得也往前急走几步,他却跌跌撞撞地索性直接朝赵琮跑来,冲进赵琮怀中,甜甜道:“舅舅!”   赵琮将他抱起,伸手揪他的鼻子:“不听话。”   “容容最听话嘛。”他却腻着赵琮撒娇。   “说过多少次,不许骑大马。”赵琮说罢,又对走来的伺候他的太监们叮嘱道,“往后他再要闹,你们就派人来叫朕。”   小太监笑着点头,口中却道:“郡主喜欢这般玩,小的高兴呢。”   他也咯咯直笑:“舅舅你看,他们高兴呢!”   赵琮故意将脸一板:“哪个小女娘似你这么淘。”   他伸出小胖手,指指自己头上的发髻:“容容是小郎君哦,不是女娘。”这番话说得伺候的人都忍不住笑出声,赵琮也不好再绷着脸,只是又道:“今日的功课都学了?”   “学啦!”他还将手心摊开给赵琮看,“容容还练大字儿啦!”   果然,手心有墨迹。赵琮看得心中更是疼爱,这是赵宗宁的独女,被他封为嘉容郡主,今年五岁,赵宗宁成亲后次年所生。孙竹蕴成亲那两年,身子倒不错,只是第三年时身上的毒复发,缠绵病榻两个多月终是过世。   赵宗宁虽也伤心,但她的性子向来开阔,伤心一阵便走了出来。赵宗宁不会带孩子,家中虽有各式伺候的人,但这母女俩也是奇了。只要凑在一处,小的那个非要扯着嗓子哭,大的被哭得也是束手无策。   赵琮不忍心,索性将心爱的外甥女接进宫来养,赵宗宁反而松了口气。   小姑娘是早产,怕折了福气,特地请高僧批命,到了三岁上头才敢给她取名。当时孙竹蕴已过世,小姑娘也在宫中住着,赵琮索性按他们安定郡王家的字辈给她取名,名仲麒。   赵琮虽很满意孙竹蕴,到底不喜欢孙家,不忍疼爱的外甥女跟着孙家姓,索性就叫赵仲麒。   自从当年被十一郎君逼宫后,陛下是越发强硬,也没人敢反对,反正不过是个女孩而已。   只是这个女孩倒真的不是一般的女孩。   赵琮常常暗自感慨,若是个男孩子该多好,这般聪慧,学什么都一学就会,性子也敞亮,好好教导,绝对会是一位明君。他倒不觉得女子不能为帝,只是这样的时代里,女孩子若要成功登基,要面对多少磨难?   他舍不得。   赵仲麒看起来倒也不胖,实际很沉,赵琮抱了会儿便抱不动,将他放到地上,牵着他的手回福宁殿。   路上,赵仲麒将他今天新背的书背给赵琮听。   是此时原本还未出现的《幼学琼林》,赵琮上辈子小时候背来做启蒙,记得很清楚。他将全文默下来,叫人编成册子广发天下。   赵仲麒蹦蹦跳跳地拉着他的手,背了《岁时》这篇。记得很清楚,背得也很流畅,就是背书也不好好背,背到“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时要放爆竹,背到“火树银花合,谓元宵灯火之辉”时又叫嚷着要吃元宵,背到“端阳竞渡,吊屈原之溺水”时还要问屈原为何要溺水。   赵琮与小外甥女在一块时,脸上倒一直有笑容,不时应和他的话,舅甥俩这般走回了福宁殿。   到了福宁殿,赵仲麒去擦汗、洗脸、洗手。茶喜给她扎了两个小揪揪,发间戴上展翅金蝴蝶,耳朵眼里戴了小金珠,手腕上套进带小金铃的金镯子,身上也换了身海棠色绣金裙子,赵琮满意点头:“容容这样最漂亮。”   她蹬着小短腿,不许人帮,自己爬上矮榻,坐到赵琮怀里,先是舒了口气,才仰头说:“娘亲说容容扮成小郎君才最漂亮哦。”   赵琮揉额头,真是有什么样子的娘,便有什么样子的女儿。   赵仲麒吃冰碗,赵琮不吃,在一边陪她。   福禄进来传话,说钱商钱相公求见。   赵琮眼睛微眯,说道:“说朕午睡,明日再见。”   “是。”福禄转身出去。   赵仲麒回头看他,奶声奶气道:“钱相公是淑姨姨的爹爹吗?”她在宫中长大,很多时候都是淑妃陪她。   “是。”   “那舅舅为何不见他呢?你没有午睡呀。”   赵琮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门,笑道:“你说呢。”他只是随口一说,压根没指望小姑娘能有回答。   赵仲麒却眼睛一眯,学他的样子,然后才道:“因为舅舅生他的气了,但是舅舅不想叫他看出来你生气了。可是也不想叫他完全不知道,对不对!”   赵琮一愣,小孩子的话说得简单,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格外明显。他的小外甥女,真的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慧,这才五岁而已。   他又是爱怜,又是可惜地再摸了摸她的小揪揪。   她高兴地埋头继续吃冰,随后雪琉阁处便有人来接她。她洗了手,带着人去找钱月默。   赵琮独自坐在榻上,手边的矮桌上,小姑娘吃剩的冰碗还在。他不吩咐,也没人敢进来收拾。   他也知道,这几年,他们是越发怕他。就连钱月默,都少往福宁殿来。   所以他才更疼爱赵仲麒,也就这个小姑娘不怕他。   钱商被拒,倒也没回去,拜托福禄再通传一声,说有大事要禀报。   赵琮知道钱商是什么性子,他也早不相信钱商,钱商心中定然也是有数的。当年的事就是笔烂账,赵世碂走后,他被伤得压根回不了神,根本无心去解决一切相关的事儿。钱商当时也身负重伤,差点死,在家休养了一年才见好,就这般,拖到现在。钱商向来聪明,这几年越发稳妥,他想办钱商,都找不到点。   他不想见钱商,只是这个份上,还坚持有大事。   赵琮点头,到底见了钱商一面。   钱商进来便跪下行大礼,赵琮等他行完礼,才冷冷道:“起来吧。”   钱商已是习惯,这几年,陛下不光是对他,对所有人都这般。   他起身,弯腰道:“陛下,臣有要事相禀。”   “说。”   “辽国皇帝耶律延理将自己的五妹妹,五公主许配给了西夏国王李凉承。”   赵琮沉默不语。   钱商怕他不信,又道:“辽国皇帝还未发文,是河北西路转运使梁旭今日进京,新带来的消息,他们已有耳闻。”钱商见陛下不为所动,再道,“陛下,辽国与西夏这几年国内频频动乱,不与我大宋往来,年初刚有动静,这便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是想联手。”   赵琮这才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朕知道了。”   “陛下。”   “两个多月后是瑞庆节,派人往辽与西夏传书吧。”   钱商松了口气,应道:“是,这六年来,他们从未派过使官前来。便是五年前,陛下您降西夏为臣,他们都未派人前来。这回既然要联姻,便是他们已有应对,想必是定要来的。”   赵琮冷笑:“西夏好歹接过大宋的国姓,朕还没同意,他还不能做其余人的狗。李凉承也还没受朕的册封,他便不是西夏国主。”   “是。”   “退下吧。”   钱商这回没再坚持,行礼退出。   他一走,赵琮有股冲动想要掷了茶盏,但是掷完怕是又要跪一屋子,他到底停手。 第223章   两个月后, 各国各地的使官陆陆续续到达京城。   张廷初是头一个到的。   这六年里, 辽国与西夏经历各式弑父、弑子与皇位争夺,格外混乱。两国闭国整顿, 轻易不与人来往, 赵琮却也依然忙碌。当年赵从德被抓回来后, 龙氏幸存后人得知他们的首领因陷害而亡,怒火滔天, 大闹西南。西南的羁縻州有三百多个, 实力其实都一般,有些羁縻州甚至不过就几十人。但他们胜在数目多, 一旦闹起来实在难以收场。   尤其是龙姓索性豁了出去, 收容了许多小羁縻州, 带上更多的人,再往南投靠交趾。赵琮一边派人镇压西南当地的动乱,还要联合从来不愿接触的大理,足足用了两年多才将藏身于交趾的龙家人捉到, 还与交趾打了几仗。   又用了半年的时间整顿西南, 将五姓蕃再度改为四姓, 以张廷初为首。   与此同时,赵琮还允大理前来朝贡,与大理签了同盟合约,大理向他称臣。从前赵琮之所以不愿碰大理,便是因为大理可有可无,而大理需要大宋来做依靠好对抗交趾。   但变化不如计划快, 赵琮只得如此行事。   辽国与西夏安生了五年多,完颜良却不安生,与高丽打过三次,回回都要赵琮派人去和解。   是以这六年赵琮实在是没少操心,也就是去年年末,这些国家才纷纷安定下来。他也正要好好处理西夏与辽国的事儿,他这些年打过的仗多了去,手下的兵练得也愈发强悍。他已做好继续打这两个国家的准备,这个节骨眼上,辽国要将公主嫁给李凉承。   两月前,钱商刚与他说完没几日,辽国便往外发了旨意,宣布将公主嫁给西夏国王李凉承。   西夏从前与宋、辽皆有朝贡往来,但西夏只受过大宋的册封。   大宋皇帝更是明确表示不认同李凉承做新任国主,辽国新帝一恢复与各国往来,便要嫁公主,眼看就是又要起风云。   张廷初是个聪明人,只字不提当年与赵世碂的那一出,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在那两年多的西南之乱中,他的功劳很大,赵琮待他还算有好脸色。   他一到京中,便求见陛下。   他很聪明,不似从前的蕃落使,小气得很,就带十来匹马进京换东西。他带了良驹五百匹,还带了一百箱西南独有的药材,以及一百匹部族中的美丽少女们晨间织成的锦缎。这些很体面,既有真心,又有实在。   赵琮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高兴地收了他的东西,自然也还了更多。随后,两人便坐下说话。   张廷初自也听说了耶律延理要嫁妹妹给李凉承的事儿,他与赵琮之间还算亲近,他便拿这事儿问赵琮,还道:“陛下若有需要,多远,咱们也可派兵!”   “张使有心了。”   张廷初又道:“臣听闻,耶律延理是个狠角色,在女真流放多年,一回上京,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夺得皇位,还亲手将上一任辽帝给杀了。那可是他的亲弟弟,才六岁。”   辽国虽闭国不与任何人往来,就连顾辞与耶律钦都毫无音信,但也不至于什么事儿都不知道。这事,赵琮也是知道的,并曾就此事问过完颜良。完颜良倒也曾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也说此人狠厉。   不过再狠厉,与他又有何关,届时照杀无误。   赵琮不置可否,并又喝了口茶。   张廷初知道这位皇帝的话不算多,但他的嘴皮子最为利索,接着又说起西夏的事儿来,说得兴致勃勃:“耶律延理虽狠厉,倒也没有杀亲生父亲。要说狠毒,还属李凉承,李明纯便是他亲手杀的。他的所有哥哥弟弟都命丧他手,提起李凉承,臣倒是有些好奇。据闻原先的三皇子是假的,李明纯被圈在宫中良久,是真正的三皇子回到宫中,亲手杀了他……”   赵琮手握茶盏,只差捏碎它。   说了许久,张廷初才察觉到不对劲,他一瞄座上官家的神情,心中一个“咯噔”,索性起身告退。   赵琮露出笑意,轻声道:“廷初明日再来,朕喜欢听你说话。”   张廷初乐呵呵地应了,退出崇政殿。   他一走,赵琮便将茶盏给摔了。   西夏真假三皇子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赵琮自也知道。   临走前,明明警告过,他却还是回去继了位。   赵琮恨。   似是知道他恨,李凉承这五年多来都在躲着他。他还当要躲一辈子,不过五年多而已,如今知道与宋无法和解,便去求辽国。   赵琮越发恨。   既要继位,为何不能有些出息,偏偏要去求辽国,还要娶辽国公主?!   当年放他走,不是为了让他去与自己作对,更不是叫他娶什么公主。   他教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叫他去求人的!   宁愿去求辽国,也不派使官来一趟开封!   这一回,西夏又没人来。   即便赵琮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当真没心的人,也不愿看他求人。   都放他走了,给了他银两,如他自己所愿,去浪迹天涯,找处春暖花开的地方好生过日子,不好吗?!   赵琮越想越恨,他到底知不知,他有多不想杀他。   可是他总是逼着自己去杀他。   赵琮想了很久,才叫福禄进来。   福禄轻声进来,他问:“耶律钦到了没?”   “陛下,据鸿胪寺陈大人所说,今日能到。只是,谢大人去城外迎接了。”   谢文睿这些年一直在外打仗,顾辞没了音信,他格外焦急,却也无暇顾及,赵琮觉着对不住他。只是他也没法子,实在联络不上,辽与宋的边境有重兵把守,那几年他们分不出兵力再与辽国起冲突。   福禄再道:“不过谢大人是独自去的。”   赵琮点头,他知道谢文睿有分寸,这般便是代表自己去迎接。   当初他派人往辽国传书,特地提到耶律钦与顾辞两人,辽国也终于有了回话,确定他们俩会来京参加瑞庆节。   六年已过,毫无音信,耶律钦是否还愿听他所用,赵琮并不能确定,但他愿意一试。   “今日天色已晚,宣他们明日进宫吧。”   “是。”   “退下吧。”   “陛下,可要打扫……”福禄小心翼翼。   赵琮这才想起还有满地的碎片,他点头:“叫人进来清理。再叫邵宜进宫。”   邵宜来后,赵琮他派人盯紧京中各个驿馆,再一通吩咐,他才放下心来。   西夏虽说未有使官派来,也未有回信,他却还是不死心。其实他特别想问一声,是否真没来,却又怕问。福禄、邵宜等人都是知情的,自是不敢提。他也就顺水推舟不再问。   当晚他歇得很早。   明日那么多的使官进宫,届时又得好一番应对,估计人人都得问西夏的事儿。于他而言,是一件较为吃力的事儿。   他得休息好才成。   但他还是一夜未睡,他从枕头下摸出来一只荷包,捏在手中捏了一整夜。   晨时起身,他的脸色便不太好,染陶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敷面,又煮了补气血的甜汤给他喝。即便如此,脸色也就是稍缓。   赵仲麒站在凳子上,伸手摸他的脸,皱着鼻子道:“摸摸,舅舅就不难过了哦。”   赵琮心中熨帖,捏捏她的小鼻子,轻声道:“今日宫中人多,你就在福宁殿玩,好不好?”   “容容不能见他们吗?”   “我们容容长得这么漂亮,舅舅舍不得给他们看呀,怕被他们抢走。”   赵仲麒高兴地直笑,贴在赵琮怀里软软道:“容容不被人抢走!”   赵琮朝染陶示意,染陶将东西递给他,他给她看:“你瞧。”   “小彩球!”赵仲麒立刻抱在怀里。   “可喜欢?”   “喜欢!比江檩的还要好看!”   “就在福宁殿玩小彩球,好不好?舅舅过几日叫江檩进宫来陪你玩儿。”   “好!”   赵琮笑着放下她,换好衣裳,戴上帽子,出门上朝。   瑞庆节期间,从来是没什么大事的,便是有大事,也有人早早便解决了,不敢惹陛下不高兴。赵琮上完朝,在崇政殿议了会儿事,便准备接见各位使官。并不是每位使官都能得见陛下,前殿安排了地方供他们休息,有官员招待。有些使官也带了女眷进来,还有礼要送,赵琮也安排了钱月默做接待。   赵琮先是见了高丽与大理的使官,是与几位宰相一同见的。   高丽今年还没与女真起冲突,赵琮很是夸了一番,又送出去不少好东西。乐得高丽使官不停奉承他,大理非要与大宋建立朝贡关系,为的不过也是好东西。未来几年,赵琮的中心放在西北,实在不想西南再起乱,拿好东西换点太平。之所以两位一同见,也是为了借高丽敲打大理。   大理的使官十分懂,表的忠心比高丽还多。高丽使官一看,觉着自己的风头被抢了,反过来继续夸,表更多的忠心。赵琮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都拿他当冤大头。但这个冤大头还必须得当,只得又多送出两成的好东西,这才将他们打发走。   待到耶律钦求见时,赵琮才遣退众人,独自召见。因要商谈一些密事,他是在书房中见的。   耶律钦很快便走了进来,赵琮这么一看便知道,到底是不同于从前。   从前,耶律钦还知道入乡随俗地作大宋装扮,如今倒是一身左衽袍,头上也没裹布巾。只是规矩还记得,一进来,他便跪下行大礼。   赵琮叫起,指了指高椅,示意他坐。   耶律钦坐下,面上倒是有几分激动。   赵琮仔细看了他几眼,长叹出声:“多年不见,刘使老了许多。”   耶律钦心中哭,能不老吗?成天活得胆颤心惊,生怕下一刻便要被他们陛下给杀了。但这些话却不能说出口,他恭维道:“陛下倒是一如从前,芝兰玉树,仿若仙人。”   赵琮扯了扯嘴角,又问:“不知顾辞可随你同来?朕对他印象深刻。”   “来了来了,只是还在驿馆休息呢。”耶律钦边说,心中边哭,是被他们陛下给圈着休息!他们陛下非说顾辞是大宋遣往上京城的细作。   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赵琮叫外头送些点心、茶水进来。   福禄应了声,回头便要去取,却忽然见殿门处走进来一人。   他一愣,低头再抬头,再低头,再抬头,还揉了许多下自己的眼睛。   眼前走来一人,熟悉,却又陌生。   他头发束髻,戴着顶金冠,冠上并无宝石镶嵌。身着黑色绣满暗金平纹的左衽圆领长袍,腰间垂挂两条暗红腰带,身侧还挂了把古朴弯刀。   除此之外,身上再无装饰。   他生得十分高大,缓步走到福禄面前,平添压力。   他身后两人行礼道:“方才在前殿耽搁了些许时候,我们陛下想亲见大宋皇帝。”   福禄的手有些哆嗦,人称“福大官”见惯各式大场面的他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叙了一番旧,赵琮是听出来了,耶律钦极力掩饰,但还是难免泄露出过得不好的意思。   赵琮便道:“朕也不与刘使打马虎眼,朕与你是有几分交情的,这几年的事儿也不全怪你,毕竟也不是你做主。朕只是有些话想问你。”   “是是是,陛下您说。”   “你们的新帝,耶律延理,此人如何?”   耶律钦沉默,他想痛哭,此人如何?若是宋帝知道他们皇帝到底是谁,他可还能活着出大宋皇宫?他们俩打起来,怕是都要拿他出气?他就不明白了,他们陛下是有多自信,非要亲自来。这是嫌骗人家宋帝不痛快,还要当面来刺激一番?   赵琮见他不言不语,便知他是犹豫,再次道:“你不必担忧,你未曾向朕做过任何承诺,朕只是与你叙旧。”   “没错,没错。”   “那,耶律延理——”   书房外传来一道声音:“陛下若是好奇,不妨亲自瞧瞧。”   赵琮坐在书桌后,原本面向左侧,与耶律钦说话。   房门在右侧,声音由右侧传来。   他本该闻声而向右才是,但他的脖颈竟然转不过去。   耶律钦赶紧从高椅上起身,跪到地上,恭敬道:“陛下。”   “退下。”   “是。”耶律爬起来,担忧看一眼依然僵硬的赵琮,老老实实地先溜了。   赵琮没动静,来人直接走到方才耶律钦坐过的地方,站在赵琮的视线内。   赵琮不想看到,也看到了。   赵琮平静地看他。   他也平静地看赵琮。   更高了,面上的轮廓更为尖锐,真正长大、长开之后才知道,他的确不完全是汉人的长相。   到底是他当年傻。   赵琮想罢,暗地里又摇头,岂止是当年,如今一样傻。   亏他以为西夏真假三皇子的事儿是真的,反倒忽略了辽国这位新帝,排行也是三,也是忽然从外而归。   他这辈子的傻,怕是全都交代在了同一人的身上。   赵琮的双手还摆在书桌上,手边还放有从前他从海边寄来的石头与那块玉。很多次,赵琮想叫人给收起来,却不忍心。赵琮总觉得,这已经是唯一证明那人的确曾来过的印记,留着,也没什么大碍。   他先开口:“陛下想见我?”   赵琮心中忽然便是一抽,似有血气上涌,他暗暗压下去,用尽生平所有演技,平淡道:“朕想见的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理,你是吗?”   他点头:“我是耶律延理。”   赵琮翘起嘴角笑了笑,随后便大方道:“不知辽帝亲来,唐突了。不如辽帝先回都庭驿休息?明日朕在宫中摆宴,邀请您来。”   大宋与辽国本就是兄弟国,是平等的,互相得用敬语。   他道:“怕是太过麻烦。”   赵琮笑得完美:“立国百年,您是首位来东京的辽帝,理当如此。”   说罢,赵琮便朝外喊“福禄”。   福禄进来,跪在地上,小心道:“陛下。”   “你亲自送辽帝出宫,明日再按时亲自接他进宫赴宴。”   他道:“不必,我熟得很。”   赵琮的喉咙处顿时涌起一股血腥味。   他的双手依然平展,面上也依然带有礼貌笑容:“不客气。”但他知道自己再难撑,先起身,“既如此,朕不再作陪。”他客气地点点头,收回双手便要起身。腿差点一软。他伸手借着宽袖的遮掩,死死扶住桌子,不动声色。   但他这么一动作,宽袖扫到了桌上的玉与石,它们轻微移动。   赵琮已在意不得,他又叮嘱道:“福禄,伺候好辽帝。”   “是。”   赵琮再没看一眼,回身就走,他为了撑住,用劲过大,袖口扫到玉与石,它们一起落到地上。清脆声后,不知碎了多少。   赵琮脑中空白,却还记得回头笑道:“什么东西碎了呀,找人进来清理吧。”他再看对方一眼,“您自便。”   他大步走出书房,往崇政殿右殿走去。   染陶得人通知,匆匆赶来,一来便瞧见不对劲的他们陛下。   她吓得立刻上前,扶住赵琮,赵琮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轻声道:“染陶。”   “陛下。”   “稍后,别出声,也别叫御医,朕没事儿。”   “陛下?”   “你可知道?答应朕。”   去叫她的人,得的是福禄的授意,说的不清不楚,染陶还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抓着她手腕的,陛下的手抖得厉害,他们陛下说话,甚至都连不成句子,要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她点头,应下:“陛下!婢子知道的!”   “好,走,再快些。”   主仆二人迅速穿过游廊,走到右殿门口,赵琮终于松下强撑着的那口气,立即吐出满口鲜血。   “陛下!”染陶小声惊呼。   “记得——”赵琮想说记得他的话,但他来不及开口,甚至来不及扶住门框,人便软软倒下。 第224章 比较平和   “陛, 陛下, 小的送您出宫?”福禄舌头有些打转,但到底是将话给说顺了。   从前的赵世碂, 如今的耶律延理看着地上碎成三段的玉佩与磕了一角的青色石头, 摇头:“朕认识。”   福禄垂手弯腰, 不再说话。   耶律延理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玉与破石。   “小的送您出宫吧。”福禄说得更顺了, 平静下来后, 福禄心中涌上十足的恨意。   耶律延理听得出来,他回头看福禄:“很厌恶朕?”   福禄面无表情道:“小的不敢。”   连福禄都厌他, 为何赵琮不厌他, 还对他笑?   他都把自己送到他面前, 为何赵琮还是那般平静。   他还没看够,没有看够赵琮的脸,赵琮怎就走了。   如今的他就这般令人生厌与不堪?赵琮都能与耶律钦聊得那般痛快,却不愿多看他一眼, 走得那样匆匆。   他将玉与石头都收到袖袋中, 福禄开口:“那是咱们陛下的东西, 请您归还。”   他看了福禄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大步走出了书房。   福禄气得冲上去想要抢回来,只是他刚出书房门,还没追上,便见茶喜立在游廊里使劲朝他使眼色, 分明是有要事。福禄吐出一口气,暂且放过那人,另派人送他出宫,自己则是往茶喜走去。   耶律延理带着随从走出崇政殿,这座皇宫,他再熟悉不过。崇政殿到福宁殿,共有哪几条路他都一清二楚,他何至于需要人给他带路?他打发走了跟在后头的小太监。   他原本想留在崇政殿,只是赵琮那样避他——   今时虽早已不同往日,来时便已做好种种打算。但多年之后初次相见,他不想惹得赵琮更厌他,来日方长。   走到宫道交叉处,面前忽然滚来一只蹴鞠。   只不过,这只蹴鞠是用上等彩色丝线编织,还系着小铃铛,精致无比,一看便知是给小女孩玩儿的。蹴鞠滚到耶律延理的脚边,他低头看。   “啊呀!”不远处传来孩童声。   他朝她看去,微微一怔,长得可真像赵琮。   这是赵琮的女儿?当年那位妃嫔所出?还是近年的哪位妃嫔所出?他们对大宋关上大门的同时,大宋皇宫内的诸多消息,他们也无法得知。   孩童朝他跑来,她打扮精致,一身玫瑰色衣衫,金线绣满缠枝玫瑰,衣襟处的纽扣是用红宝石打磨所制。腰间挂了小金麒麟,跑起来时,身上的小金玲愉悦作响,一群宫女太监跟在她身后。   是个十分受宠的孩子。   耶律延理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阴沉。   她跑得太快,冲到他面前时,身后的宫女与太监才刚好赶来。六年已过,宫中的宫女、太监早已换过一轮,这些又都是年岁小的,从前就没见过他,自然不认得他。见他穿着高贵,又是异族服饰,猜测怕是高级使官,纷纷行礼。   孩童抬头,笑着对他说:“伯伯往后让一让哦,容容要捡球。”   耶律延理看着她的脸直出神,越看越像。   她身后的大宫女再行一礼,微笑道:“烦请使官让一让,婢子为郡主捡球。”   孩童眼巴巴地依然仰头看他。   郡主?   容容?   他忽然松了口气,想起了她是谁,赵琮对她的宠爱全天下皆知,他也知道。   他弯腰捡起那只球,递给她,她笑着接过去,甜甜道:“谢谢哦。”   耶律延理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他索性蹲下来,单膝跪地,问她:“你叫什么?”   赵仲麒其实并不常搭理人,但不知为何,她见到这个伯伯觉得很亲切。她奶声奶气道:“我叫赵仲麒,我是嘉容郡主。舅舅叫我容容,但是娘亲叫我小汤团,因为我的脸圆圆的,我不喜欢娘亲这么叫我。”她说到后来,便痛苦地皱起鼻子。   耶律延理再笑,甚至伸手揽住她,再问:“喜欢小彩球?”   “喜欢啊。”她抱着彩球,又问,“伯伯你是谁?”   “我是——”耶律延理虽已名为耶律延理,但赵世碂的一切却早已深深刻在心底,见到小女孩,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也是你的舅舅”,他也忽然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他从袖袋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可喜欢?”   是一串玫瑰色的碧玺珠子。   每个珠子都是一样大小,最中间的那颗雕成一朵花,用同色的丝线打了个如意结,阳光下映出粉色的斑驳光芒。   赵仲麒喜欢玫瑰色的物件,这样一串漂亮的珠子拿在手中,亮亮的,她爱不释手地摸了摸,点头:“喜欢。”   “里头有字儿,你对着光瞧瞧。”   赵仲麒眯眼将它对着太阳,找了好半晌,看到了字,她惊讶道:“是嘉容!”她认得,也会写自己的名儿。   耶律延理笑,本就是特地命人找来做了这么一串,刻了字要送给她的。   这么一串珠子来得可不容易,既要上品玫瑰色碧玺,还要取那最好的一段给磨成珠子,整个天下怕也就这么一串。   “伯伯,为何刚好是容容的名字?”   “因为这串珠子是为你而生。”   “哇——”   耶律延理亲手给她戴上:“好看。”   赵仲麒得意地转了个圈:“我要给娘跟舅舅看!漂亮!”   耶律延理再度笑出声,他看着赵仲麒与赵琮格外相似的脸,似乎都能看到赵琮小的时候。只是赵琮定是不如她这般活泼的,他的眼神难得漾起一些柔和。   他又问:“平日里,你都做些什么?”   “我要念书,背书,还要写大字儿。”赵仲麒靠在他怀里,掰着手指头数。   “不玩儿?”   “玩儿啊,我喜欢骑大马!可是舅舅说不好,也说小太监们可怜,不许我骑。”   耶律延理将她抱起来,笑道:“我带你骑大马,好不好?”   “好!”   “郡主……”大宫女出声,也真是奇了怪了,他们郡主竟然对一个陌生人这般热络。说说话也就罢了,这骑大马,免了吧。   她话没说完,那人便看她一眼,她吓得低头。   耶律延理已经将赵仲麒放坐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伸手扶住她的腿。   赵仲麒高兴地直笑,一点儿也不怕,还拍着手叫:“伯伯,你走几步!”   耶律延理走了几步,她伸手,高兴道:“容容想摸天上飞的鸽子!”   宫中的鸽子越养越多,这会儿正好在头顶盘旋。她刚说完,忽然就有一只格外神气的白鸟从鸽群飞过,惹得鸽群一阵混乱。它捣完乱,又往下飞来,绕着他们飞。   她更兴奋:“这只鸽子好漂亮!”   耶律延理抬头一看,笑问:“想摸吗?”   “想!”   耶律延理又将她抱下来,吹了声口哨,那鸟回身而下,直直朝他们飞来。   “郡主!”宫女与太监吓得立刻上前。   鸟却静静停在耶律延理的手臂上,一动不动,乖巧无比。   “来,摸摸看。”   赵仲麒去摸它的脑袋,它格外温顺地任她摸,她不由放低声音:“伯伯,这只鸽子真大。”   “这是海东青。”   “它好漂亮。”   “容容也想要?不怕?”   “不怕!”   “想要什么颜色?”   “玫瑰色!”   耶律延理依然笑,点头:“好。”他身后的随从面面相觑,海东青哪来玫瑰色。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主子想的是,染上玫瑰色不就成了。   赵仲麒一手揽着他的脖子,还不忘道:“舅舅跟娘亲也要,舅舅要红色的!娘亲要金色的!”   耶律延理忍俊不禁,全部点头应下。   他们俩说了许久的话,久到双方跟着伺候的人都觉得不对劲,他们俩还在说。   他答应给赵仲麒一匹小马,她便道:“有了马,我就骑着去给江檩看,气他哦!”   “江檩是谁?”   赵仲麒一本正经道:“江檩是我未来的驸马。”   大宫女弱弱开口:“郡主……”   耶律延理毫不在意:“为何他是你未来的驸马?”   赵仲麒叹气:“唉,他说他是嘉国公世子,我是嘉容郡主,所以我们是一家嘛。”   耶律延理已不知第多少回地笑,他爱怜地拍拍赵仲麒的肩膀。赵琮定是十分十分喜爱她,才将她养得这般爱娇。   两人说得正痛快,远处又走来几位宫女。   耶律延理抬头,为首的大宫女也正好看来,她一愣。   她是钱月默跟前的飘书,自是认得他的,但这六年来,他变了些许。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顿在原地。片刻之后,她才恍然地上前,行了礼,便朝赵仲麒伸手:“郡主,娘子给您做了桂花糕,叫您去吃呢。”   钱月默?   他的眼神又是一凝。   赵仲麒点点头,对耶律延理道:“淑姨姨叫我,我要走了哦,伯伯你明天还进宫玩儿吗?”   他点头。   赵仲麒双手抱住他的脖颈,与他贴了贴脸,才又朝飘书伸手。   飘书抱过她,耶律延理再看她一眼。方才离得远,现下隔得近了,此人跟当年那人长得更像了!飘书心中慌,想着赶紧回去才是,抱着赵仲麒匆匆就走,压根不敢往回看。   赵仲麒趴在飘书的肩膀上,乐滋滋地朝他摆手。   耶律延理也朝她挥手。   他们的身影转过不见后,耶律延理面上的笑容尽数消失,方才的那些笑容似乎都是假的。   “走。”他抬脚上前。   出了宫门,临上马,他又回身看一眼身后熟悉的皇宫。   总有一天,这座宫殿,以及它的主人会完完全全,永永远远地,属于他,再也不能离开他。   钱月默送走了使官们的女眷,正等赵仲麒回来吃糕,是她亲手做的。她笑盈盈地坐在榻上,由宫女为她戴上方才做糕时摘下的镯子。时隔六年,钱月默如今年已二十七,她从未生育过,肌肤还如同少女一般,体态又轻盈,比十年前还要美。   赵宗宁今日去城郊跑马,稍后也将来宫中,她面上的笑容便又深了几分。   戴好镯子,她望向门外,说道:“你们去瞧瞧,郡主怎的还未来。”   “是。”宫女应下,转身正要出去,外头便有福宁殿的宫女匆匆赶来,进来便跪下道:“娘子,染陶姐姐请您去一趟崇政殿。”   钱月默见她面上焦急,立刻起身,蹙眉而问:“怎么了?可是陛下——”   “陛下吐血,且晕了过去。”   钱月默也觉得眼前一晃,怎么时隔多年,陛下又吐血了。明明这几年陛下的身子调养得不错!她下意识地又想到当年陛下被……气得吐血的模样,来不及换身衣裳就出门。   走到雪琉阁门口,赵仲麒与飘书刚好回来。   “淑姨姨!”赵仲麒伸手要抱。   钱月默勉强漾起笑容,柔声道:“容容先吃糕,淑姨姨有些事儿要去处理。”   “什么事儿啊。”赵仲麒人小鬼大,并不好哄。   “是尚衣局的姑姑有急事呢,淑姨姨去瞧给容容做的新衣裳。”   到底是小孩子,赵仲麒是女孩儿,还是喜爱漂亮衣衫的,便点头放人。   钱月默摸摸她的脑袋,见到她脖子上的碧玺珠串,从未见过。但钱月默也顾不上,再者说不定是早晨陛下新从库房拿出来给她戴了玩儿的。钱月默立刻赶往崇政殿,走到一半,飘书追了过来。   钱月默忙着赶路,边走边道:“郡主不高兴了?”   “不是……”   “有话快说,我这急得很。”   “娘子,婢子听说陛下吐血晕过去了?”   “可不是!”   “娘子,方才婢子去接郡主,瞧见一人——”   钱月默急道:“什么时候了,若没大事,后头再说。”钱月默头也不回,走得更快。   飘书一咬牙:“婢子瞧见一人,像极当年的十一郎君。”   钱月默的脚步一顿。   当年就是那人回来,陛下吐血晕了一回。   如今——   可那人不是已被陛下处死?陛下沉郁了几个月才回过神来。   钱月默回身看飘书。   飘书敛目在她耳边轻声道:“长得更高了,脸上轮廓也更为锋利,气势格外凌人,还着外族帝制常服。小宫女不认识,婢子到底常跟娘子见外国使官女眷,便是宴席也曾出席过,辨得出他们的服饰。婢子本也不愿相信,只实在像,他抱着郡主,对郡主格外疼爱。郡主脖子上那串碧玺,便是他送的。郡主说,珠子里头还刻有她的封号。”   钱月默也渐渐信了,若是其余人,谁会费尽心思地讨好这样一个小小的郡主?即便她深受陛下喜爱,但也不过是个小女孩。陛下将郡主保护得很好,名声虽盛,很多人其实从未见过她。   钱月默的脑中更是一团乱,幸而起了一阵风,将她吹醒。   她叹气:“我先去崇政殿瞧过再说。”   飘书点头,目送她们急步往崇政殿而去。 第225章   白大夫有了年纪, 如今已不在宫中轮值, 但陛下身子不好,大多时候依然是他来瞧。钱月默到的时候, 白大夫已赶到宫中, 正小心为陛下摸脉。   见她进来, 染陶赶紧迎上:“娘子,您来了。”   “怎么了这是, 好端端的。”   “娘子先去看眼陛下吧。”   钱月默点头, 走到床畔,问了白大夫几句。白大夫的性子愈发平和, 丝毫不慌乱, 宁和道:“娘子莫要担心, 陛下急火攻心,正巧昨夜也歇得不好,稍后自能醒来。”   “若是又如当年,陛下不愿醒来该如何是好?”钱月默怎能不担忧。   “这一回昏迷的缘由不同, 娘子放心。”从前白大夫也是个急性子, 如今倒是会劝人。   钱月默看他摸脉, 查看陛下的身子,又到一边写方子,再亲自带人去御药局取药熬药。钱月默陪在床边坐了会儿,才到榻上坐下,叹口气:“说罢,到底为何。”   染陶看一眼福禄:“婢子也尚未来得及知道。”   福禄跪在地上, 斟酌了会儿,说道:“今日,辽帝来见陛下。”   “辽帝?”钱月默惊讶问,染陶也是没有想到,钱月默又道,“立国以来,倒是头一回。只是来前,怎未听到风声?可是他对陛下不敬?这辽国也真是!”钱月默虽已听飘书说了那么一番话,但怎么也没法将此人与当年的赵世碂连上关系。   福禄嗫嚅,抬头看去,钱月默坐着,皱眉看他。染陶站在她身边,也皱眉看他。   他长叹一口气:“辽国皇帝耶律延理,是十一郎君。”   “……”   钱月默算是知道陛下为何吐血昏迷,她都被这消息震得半天喘不过来气,更何况陛下是当面见到。   “娘子!”福禄见她脸色发白,差点也要厥过去的模样,赶紧叫她。   染陶也回过神,立即去抚钱月默的心口,着急地问福禄:“你再说得仔细些呀!”   “陛下正在里头见辽国使官耶律钦,他就那么走了进来。说是先头在前殿,娘子也知道,前殿陪同的都是新进末品京官儿,从前从未见过十一郎君的。更何况,他如今也变了——”   “变得如何!”染陶抓紧问。   “小的也不知如何说,比从前还要高大,乍一眼能看得出从前的模样,仔细一瞧,却是完全不同。他穿着身辽帝常服,身后跟了俩随从,腰上还别了刀呢。他对宫中多熟悉?小的猜测进宫的时候,他混在辽国队列中,也没人瞧得出来。谁能想到,辽国皇帝会穿着身常服出现在咱们宫里啊?宫中,他应是避开人多的宫道到的崇政殿,小的当时吓得不轻,他掠过小的便进去了。等小的回过神,就——”   “你啊!”染陶想拧他的耳朵,不过又叹,若是她怕也回不了神。   钱月默也凉了半边身子,看来飘书说得没错。   “他与陛下说了些什么?”   “小的进去时,陛下对他挺客气,还笑了呢。小的心中还一喜,当咱们陛下不甚在意,哪料——”   在场三人都是知情者,钱月默与染陶又都是女子,心思细腻,听到这话都不约而同悲哀想到,那么喜爱的人,怎会不在意?   “只是,他怎的又成了辽国皇帝!”钱月默都不由轻锤矮榻。   福禄耷拉着脑袋:“小的也不知,陛下都不知道,他如今叫耶律延理。”说完,他又道,“娘子,辽国与咱们大宋向来不和,将来可要打仗?”   钱月默蹙眉,赵世碂既这般做,还敢来,显然就是不怕了。   “小的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想头!”福禄想到他就咬牙切齿。   钱月默叹气,又问:“后来呢,你与他说了些什么?”   “没了,陛下走后,他捡走了陛下掉在地上的碎玉,小的要讨回来,他不给——对了,陛下说明日要在宫中摆宴,还叫小的去都庭驿请他过来呢。”   “陛下这般,还如何摆宴?”   “摆什么宴?”外头传进一道盛气凌人的声音。   他们三人一惊,纷纷回头,赵宗宁一身红衣走进来。她今日去骑马,自又是儿郎装扮,领口的宝石扣子闪着耀眼光芒。   她皱眉走进,边走边道:“我听说哥哥吐血昏迷,到底为的什么事?谁惹他不痛快?”   “……”三人一同沉默。   赵宗宁绕了绕手上的缰绳,轻瞥他们一眼,先进去看赵琮。   赵琮昏迷,她也看不出朵花来,问了宫女几句话,得知白大夫说没有大碍,再度出来。往钱月默身边一坐,随手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放下后,便沉声道:“说罢,怎么回事儿。”   三人互看一眼,谁也不敢开口。   赵宗宁点名:“福禄,你成日跟着哥哥,你说。”   “是,这,就是——”   “快说!”   福禄赶紧将事情说来。   赵宗宁怔愣片刻,冷笑:“我就知道他没死,早说过他是一条毒蛇。我还当他是李凉承,尤其西夏又闹了真假三皇子那么一出,原来是串通好的啊!佩服!哈哈!”   她笑得他们三人身上寒凉。   “还有脸回来?还有胆子把自己送到哥哥跟前?成,哥哥不杀他,我来杀!”   “……”   “哥哥明日如何摆宴?我来摆!福禄这就去吩咐膳房,好好备宴!”   福禄也气赵世碂,见公主这般,心里也忽然一定,立刻出门安排。   赵宗宁与钱月默当夜都陪在崇政殿,两人与染陶一道说着话,等着陛下醒来。赵宗宁这几年是愈发冷静自制,钱月默与染陶还很慌,倒是她在安慰人。   内室中还算平和,只余她们的轻声说话声,忽然外头就响起奔跑声,还有宫女着急叫“郡主”的声音。   赵宗宁起身,往外走去,赵仲麒跑得飞快,见到她立刻问:“娘跟舅舅怎不接容容回家。”她的“家”指的是福宁殿。   赵宗宁耐心道:“娘跟舅舅今日有事,不是已告诉你,你乖乖在雪琉阁睡觉。”   “哼!骗我!”   “怎会。”   赵仲麒仰头与她对视,忽然就从她身边穿进去,往内室跑。   “郡主……”宫女苦叫。   “你们在外站着吧。”赵宗宁还算镇定,反正女儿是个胆子大的,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   赵仲麒见她最喜欢的舅舅躺在床上不说话,也没动静,立刻吓得白了一张小脸。她爬到床上,抱着赵琮的肩膀哭。   赵宗宁无奈道:“你抱着舅舅哭,湿了舅舅的衣裳,舅舅身子更不舒服。”   她抽噎着松开手,点头道:“容容陪舅舅。”   “乖。”赵宗宁拍拍她的小脑袋,随后自也瞧见了她脖子上的碧玺珠串。赵仲麒觉着漂亮,一直忘了摘。赵宗宁与钱月默想的差不多,以为是哥哥给她的,便也没有多问。   到了后半夜,小人到底撑不住,睡在了赵琮身旁。   白大夫进来又看过一回,再给陛下喂了药,赵宗宁放下些许的心,到另一处屋子里头也歇片刻。   明日,还有仗好打。   耶律延理一夜未睡。   都庭驿的庭院中树木许多,他找了棵榕树跳上去,仰躺在树干上,瞧着圆月发呆。树下,他的随从陪同。穆扶与吉祥都未跟来,一是因辽国境内不太平,契丹人宗族观念淡薄,新帝登基几乎没有传统的继承,大多靠造反。他借着三皇子的名头继位,在位五年,已属不易。   于宋人而言,杀兄弟似乎该遭天谴,但在辽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能杀了自己的兄弟,别人自也能杀他。穆扶与吉祥留在上京,是为了代他镇住众人。耶律一族,永远不缺蠢蠢欲动之人。尽管他这几年杀了不少,也不能阻止他人的前赴后继。   二来,赵琮厌恶他们。   他已够叫赵琮厌恶,怎还能再带那两个人。   他沉闷不说话,虽说他平常也这般,但随从今日是见到他在皇宫中是如何喜爱那位小郡主的,也见他到底说了多少话,还笑了好几回。   他这么一躺,就躺了几个时辰。   随从不由便道:“陛下可是喜爱女孩儿?小的也觉着今日那位嘉容郡主格外讨喜。”   另一人附和:“正是,咱们宫中后妃定能生出比那为郡主还要漂亮的公主来。”   他没出声,再躺了会儿便起身,翻身跳下树,往屋中走去,说道:“明日送给宋帝的贺礼,朕再查看一番。”   “是。”他们俩面面相觑,这也太过看重了吧。如宋人瞧不上辽人,他们辽人也向来是瞧不上宋人。   原本,这些该由耶律钦今日带进宫才是。再原本,他们陛下今日并未打算进宫,是预备明日才进宫见宋帝的。   谁料耶律钦走了没多久,他忽然就出门,更是突然去见人家皇帝。宫门口都是各国使官的马车,他们递了帖子,一时人太多,外族服饰瞧得人眼花缭乱。太监也未想到他是皇帝,便放了他们进去。他们陛下还十分熟悉北宋皇宫似的,带着他们俩七绕八绕,一个人也不曾瞧见他们,最后就到了崇政殿。   他们俩跟进去,他们陛下正单膝蹲跪在地上看箱子里头的东西。   他们这回来开封,可是带了大礼,光是箱子就带来了几十只,全部是金丝楠木所制。他们辽人不似宋人在意这些,哪来这么多空着的好木料箱子,是特地花了大价钱拉回来的木材,命人制成。   耶律延理手中拿起一只三彩刻花鸳鸯莲纹盘看,他们也瞄了眼,这可是他们陛下亲手画了图纸,叫人烧制的。绿色底,上头的鸳鸯活灵活现,灯光下仿佛即刻就能游出来,这是一整套的,还有杯盏与碗筷。   不止这些,还有许多物件都是他们陛下亲手所画。   他们是贴身伺候的,是真不知道为何要这般讨好宋帝。   可是若要说讨好吧,他们陛下与西夏使官商量起如何攻打宋国时,倒是一点不受影响。他们是真不明白陛下的心思。   耶律延理翻完那几只箱子,又去看其余的箱子,有几只箱子,里头装着的都是各色玉石与宝石。一打开箱子,满室流光。   也并非没见过好东西,他们俩是不明白,为何他们陛下一看就能看上好几个时辰。   看了玉石,又去看几箱子的字画。   直看到东方天空泛白,耶律延理才回身对他们道:“叫他们看好顾辞,尤其要提防一个叫作谢文睿的人。任何人来都庭驿,无论作何打扮,都不许他出面。谢文睿若实在要见,便叫他先来见朕。”   “是,陛下。”   一夜不睡,耶律延理精神倒是十分好。向来不注重仪容的他,还特地道:“叫人来为朕梳头。”   他虽已是耶律延理,辽国皇帝,却依然如宋人一般束发髻。   赵琮曾暗地里同他说过,说辽人发式怪异。他明明是辽人,到底在大宋生活了两辈子,即便已在上京生活六年,许多生活习性依然更改不过来。他从未剃过头,倒是因他这个皇帝带头束发髻,许多官员与平民都跟起风来,也学着蓄发。   这会儿梳洗完毕,穿上一身与昨日差不多的常服,佩戴好弯刀。福禄便也到了都庭驿,请他去宫中。福禄这几年也修炼得更为老练,此时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他走到跟前时,福禄还微笑:“陛下晨吉。”   耶律延理想从他脸上看到些许东西,却一丝也看不出来,说了声“晨吉”,坐进马车当中。   他一进马车,福禄便阴下了脸,高声道:“起驾!”   马车摇摇晃晃,耶律延理其实心中是有些难言的忐忑。   他伸手至怀中,掏出封信来。   显然是多年以前的信,也显然是常看的,纸张已旧得厉害。   他小心翼翼展开信,上头就五个字:朕等你归来。   当年赵琮写给他的那封信,他到底还是收到了。他们离开皇宫后,先是回了一趟杭州休整,用了一个多月的时日安排好一切,他才带上人去往上京城。也就是在途中,他收到这封迟来的信。   他久久地看着那五个字,半晌才露出一丝笑容。   笑中有苦意,更有坚韧。   他将信件再度收到怀中,坚定望向前方。 第226章 “舅舅在那里?”   宫宴摆在紫宸殿的侧殿。   耶律延理到了之后, 许多人上前与他搭话。他毕竟是辽国皇帝, 昨日既已露面,一路从东华门口回到都庭驿, 总有透风之墙。只可惜在场的人从前也几乎未见过赵世碂, 自然也不知其中蹊跷。   宴席上自有大宋官员陪同, 只是不知是否赵琮故意,倒也有高品官员, 却都是这几年才从外地调回京中的, 自也从未见过赵世碂。   见耶律延理进来,纷纷热忱上前见礼。   谁也不是傻子, 如今也就宋与辽能对抗, 这就是两座谁也越不过去的高山。是以宋帝过瑞庆节, 他们得亲自来。但是辽帝本人就在这儿,他们也不能怠慢。殿中气氛很不错,就是那位头一回露面的辽帝耶律延理阴沉沉的,但也不妨碍别人讨好他。   耶律延理只听他人说, 一点不附和。   他原本就不是话多之人, 如今这个身份, 哪还会轻易与人说话。他坐在左侧首座,眼睛盯着阶梯之上的高座,心中有些着急。   赵琮还未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已到开宴的时候,外头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   殿中的人便知道,这是宋帝来了。   大宋官员立刻起身, 其余使官也跟着起身。   其实,耶律延理头一个就想站起来。但他握了握拳,硬是坐在原地。旁人瞧他不起来,心道这是要当面给宋帝好看啊,倒也没有在意,毕竟人家的确有那资本不是。   众人敛目,就待高呼一声“恭祝陛下万福”,他们好行礼。   却听到外头的太监高声传唱:“宋国宝宁长公主到!”   本还故作镇定的耶律延理将视线移往殿门处,赵宗宁一身红色盛装,长发梳成高髻,插戴金簪与步摇,流苏全是红宝石所制。她的额前更贴有宝石花钿,走路时,发间宝石流苏也仅是微晃,礼仪堪称极好。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殿门处恰有秋日阳光满照,流苏熠熠生辉,斑驳光芒映在赵宗宁的面上,更将她映衬得华贵不可方物。   虽说众人也不知为啥是公主来了,但他们知道这位公主不是一般的公主。   反正他们都是小国家,依附宋国而过活,跪谁不是跪。公主也挺好,长得这般貌美,他们也乐意看,纷纷与宝宁公主行大礼。   唯有耶律延理岿然不动。   赵宗宁冷笑,直接就问:“不知那位独坐者是谁。”   福禄高抬头,一脸傲气,眼睛却下垂,高声道:“公主,此乃辽国皇帝。”   “哟,辽帝竟然亲临我大宋。”   福禄应道:“令我大宋蓬荜生辉!”   赵宗宁点头:“实乃大幸之事啊!”她说罢,又蹙眉,“只是本公主看不明白,这明明是辽国陛下,为何作我大宋打扮呢?”   福禄又道:“公主这就不知了,辽国人喜好剃头,实在不登大雅之堂,就连辽帝也不喜呢!”   赵宗宁笑:“原来如此。”笑罢,她还问,“辽国陛下可是很喜爱我大宋?不如归顺我大宋?本公主亲赏你几顶冠,比你头上这顶还好看呢,镶宝石的。”   耶律延理身后的随从很不满,眼看着就要拔刀。   赵宗宁轻瞥他们两眼,“哼”了声。耶律延理也压了压手,他们到底收回手。   赵宗宁还要讽刺,其余人也琢磨出来这是公主有意为之,立刻有人出来打哈哈,可了劲儿地恭维赵宗宁。   赵宗宁这才又嫣然一笑:“本公主就喜欢陈使这样儿的。”   “哎哟哎哟!小的受宠若惊!”   “诸位起身吧,都坐,都坐。”赵宗宁再瞟一眼耶律延理,“瞧人家辽帝坐得多自在。”   眼看又要开始,那位陈使赶紧讨好着先岔开话:“公主,陛下呢?咱们一年未曾见到陛下,着实想念。”   “陛下政事繁忙,便委派我来,诸位莫要觉得受怠慢啊。”   “哪里哪里!”众人再度可了劲儿地吹捧赵宗宁。   赵宗宁仪态万千地扶着福禄的手,缓缓往高座上去,还特地靠左走。经过耶律延理时,她还特地停下,巧笑倩兮:“陛下可要好好尝尝今日的菜式,都是特地为陛下所制。”   场中一静,暗想,不会是这位公主瞧上辽国皇帝了吧。想想也是,这皇帝虽说性子阴沉,相貌倒是一等一的好。这位公主从前据说家中也是养有面首的,性子也是无比骄横,两人还挺般配。   赵宗宁坐好,对福禄点头示意,福禄叫人上菜。   宴席这便开始。赵宗宁起身,举起手中酒樽:“我代哥哥,欢迎各位来我大宋。”   座下众人一同举杯,高高兴兴地饮了这杯酒。   耶律延理自是依然一动不动。   赵宗宁气得恨不得拿起酒杯砸他那张脸,当辽国皇帝了不得了?!但她面上平静,又笑着对耶律延理说:“不知小菜可合陛下的胃口?”   耶律延理看她。   赵宗宁面上在笑,眼中全是威胁和怨恨。   他叹气,主动拿起酒杯,对她举起:“很合,多谢公主。”   赵宗宁反而不好接话,她本就是为了来奚落他,他无动于衷,她还当他心中有愧。这般云淡风轻,便犹如一拳打进棉花里,没劲透了。   她笑容一收,脸一冷,喝了酒,便不再说话。   但是殿中气氛自有人去调和,尽管她这儿是万般不对劲,殿中照例是其乐融融。上到第三道菜时,耶律延理终于起身,拿着酒杯走到赵宗宁面前,寻常问道:“他人呢?”   赵宗宁掀了眼皮,装不下去,怒瞪他,咬牙道:“与你何干。”   “他——”   赵宗宁翩然起身,高声笑道:“稍后有乐舞可观,还望诸位尽兴。我还有事,便不再陪大家。”   众人又道“不敢当”,纷纷行礼送她。   赵宗宁带着福禄走出紫宸殿,一出殿门,拐进游廊,她就伸手狠拍廊柱:“真是不要脸面!”   福禄同仇敌忾:“可不是!”   “可别叫他知道哥哥晕过去,他这人惯会演戏的,憋在辽国憋了这么多年,定是不怀好意,还不知脑袋里又有什么坏念头。也万不能再叫他与哥哥见面!他当年那般,哥哥都不舍得杀他。”   “公主,您放心,小的都知道的。”   “走吧,去哥哥那里。”   赵仲麒被她的大宫女牵着手,带回福宁殿换衣裳。   她本也不愿回去,还是钱月默哄她舅舅快醒了,想见到穿着漂亮衣裳的她,她才同意回去。钱月默暗地嘱咐宫女,为她洗澡、换衣时,便哄她睡觉。昨夜她睡得不好,小孩儿最不能缺觉。   赵仲麒走到一半便开始打瞌睡,宫女将她抱在怀里,她趴在宫女肩膀上昏昏欲睡。眯虚着眼睛,她瞧见拐弯处拐进来一列人,他们都抬着箱子,许多的箱子。那些人身上穿的衣裳,跟昨日那位伯伯身后的人是一样的。   赵仲麒眼睛一亮,立刻拍了拍宫女的肩膀。   “郡主。”   “你看!伯伯!”   宫女赶紧回头看,一看她便了然笑道:“是外国使官贡给陛下的礼物。”   赵仲麒拍了拍身上的珠串:“伯伯给容容漂亮珠珠!”   “是呢。”宫女笑盈盈地抱着她依然往福宁殿走,那列人在小宫女、太监们的带领下渐渐也行到了赵仲麒跟前。其中一位,恰好还真是昨天跟在耶律延理身后的,他立刻跪下行礼:“拜见嘉容郡主。”   “起来吧!”赵仲麒小大人一般抬手,又问,“伯伯来了?”   她这样的小女孩,谁看谁喜欢,他立即笑着点头:“回郡主的话,咱们陛下在前殿吃宴席呢。”   赵仲麒还分不清陛下与陛下的区别,她只知道自己的舅舅是陛下。   听到“陛下”两个字,她的脸一黯,趴到宫女肩膀上,喃喃道:“容容想跟舅舅说话。”   那人也不知该如何搭话,笑了笑,继续带人抬东西。   他们将东西列到福宁殿外,由福宁殿的宫女太监去收库。   他见宫女太监们收得利索,心中松了口气,心道他们陛下千交代万交代,教了他们许多应对法子,就怕人家不肯收。   这不收得好好的嘛。   他哪里知道,那是关键的人都不在,当年那事过后,殿中的人几乎全换了,如今的人都不知道其中缘由。他送了东西,回前殿。耶律延理自是有一番好问,他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就连小郡主的话也给说了。   原本染陶等人不在福宁殿便已是怪异,赵琮昨日邀请他,尽管厌恶他至极,赵琮这人向来是说到便一定要做到的,可赵琮没来,来的是赵宗宁。   耶律延理低头思索片刻,起身便往外走去。   其余人正欣赏新排的宫廷舞,被大宋美娇娘迷得没了三魂,也没人在乎他,再者也没那资本在乎。   耶律延理挑近道,速速走到福宁殿门口。   时隔多年,站在殿门口,他还有些迷糊。但他还未站定,便听到小女孩的哭声:“我要见舅舅,我不睡觉,我要陪舅舅……”   宫女们连声哄着,里头却跑出来了赵仲麒。   赵仲麒心中惦记舅舅,这个时候一点儿也不好哄,洗澡时没睡着,换好衣裳就要再回崇政殿。宫女自是不肯,又不敢伤了她,她就这么跑了出来。   一看,昨日的伯伯挡在门前。   她立刻嘴角一瘪:“伯伯,你送我去崇政殿吧。”她身后赶来的宫女太监们向他行礼。他心中已觉着很不对劲,弯腰将赵仲麒抱到怀里,轻声问道:“舅舅在那里?”   “嗯。”赵仲麒的声音带着鼻音,她忍不住哭道,“舅舅睡觉,一直不醒,我怕。”   耶律延理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更轻地说:“我带你去。” 第227章   耶律延理抱着赵仲麒到得崇政殿门口, 门口的侍卫与太监直犯难。他们得了公主交代, 再遇到这样一身打扮的人,不许放进去。但此人怀里还抱着他们郡主呢, 他们一时有些犹豫, 侍卫到底伸手, 严肃道:“且停步。”   赵仲麒人小,红着眼圈只说要见舅舅。她见侍卫拦她, 生气地伸出小胖手指他:“让我进去!”   太监赶紧堆上笑容:“郡主, 小的带您进去。”他伸手就要抱赵仲麒。   耶律延理却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抬脚就往里闯, 越不让他见, 越是有问题。十来个侍卫上前排成一排拦他, 右手纷纷握住刀柄,大有再行一步就要动手的架势。耶律延理身后的随从更是不满,嗬!在紫宸殿就对他们陛下大不敬,这会儿还要动手不成?谁又怕谁?他们也拔刀。   更有小太监早就跑进去禀报。   赵仲麒的宫女太监们吓得上前想把郡主抱回来, 生怕伤了她。   耶律延理沉声道:“都收起来。”   他身后的随从不平, 不情不愿地收了手。   “我要见舅舅!”赵仲麒哭得更大声。   耶律延理再拍了拍她的后背, 看了挡在身前的侍卫一眼,忽然便又往前走去,侍卫没料到他竟然还真的敢上前!这下,刀真的拔了出来。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也拔出自己腰侧的刀,抬手横挡过身前一同挥来的几把刀, 反而又将几人逼退。   趁再有人要包围时,他身手极好地横拿弯刀,抱着孩子连转了几个圈。侍卫纷纷追上来,他已经抱着赵仲麒原地空翻,再度朝前越了几大步,远远拉开距离。   他一站稳,立刻看怀中的小女孩,问她:“怕不怕?”   赵仲麒显然是不怕的,若不是她此刻正伤心,怕是反而要高兴得蹦起来。   耶律延理这便也放心了,大步朝殿中走去。还没到门口,赵宗宁匆匆出来,瞧见外头这幅场景,气道:“都是废物不成?!”她再定睛一看,赵仲麒居然被他抱在怀里!   “娘!”赵仲麒立刻叫她。   染陶站在赵宗宁身后,瞧见如今的耶律延理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上前抱赵仲麒。小孩儿是敏感的,怕也看得出来她娘很不高兴,到底乖乖地伸手给染陶。染陶没再看他一眼,转身抱着赵仲麒进去。   “伯伯……”赵仲麒反倒回身看他。   赵宗宁冷笑:“哄人的能耐倒是十一年如一日啊,敬爱的陛下。”   耶律延理皱眉,说道:“我想见他。”   赵宗宁抽出袖中的软鞭,往地上用力一扫,凌然道:“成,只要你今日杀了我,我便放你进去!”   “你明知我不会杀你。”   “哈哈,你不会杀我,我可是想杀你想得很啊!”   “我想见他。”   “做梦!”   “他又被我气晕了过去。”耶律延理说这话的时候,看似十分冷漠,心中却是十分自责,但又同时诡异地隐隐放下心来。说明,赵琮还是在意他的。他宁可赵琮恨他,也好过真当他是陌生人,当他就是如今的辽国皇帝。   赵宗宁却被他这句话气得眼圈直泛红,她反问:“又?!”她伸手直指他,“你也知道是又?哥哥是哪里对不住你?十多年来,也就只有你叫哥哥晕过去!还是三回!你都已是辽国皇帝,得偿所愿,为何还要故意来当面气他?若真想犯我大宋疆土,直接打来便是!”   耶律延理没有言语。   “赵世碂!你到底有没有心!”   太久未被人提起过的名字,再度被人提起,他也不由有些恍惚。   在初遇赵琮那一年的中秋之前,他十分、十分厌恶这个名字,“赵世碂”三个字代表他懦弱而黯淡的上辈子。重生之后,他原是打算先在大宋登基,再将辽国也收入囊中。他那时已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对辽国谈不上爱,更谈不上恨,却也曾好奇过,若是姓了耶律,该叫什么?   怕是无论叫什么,都比“赵世碂”要好。   可中秋那一晚,赵琮当着众人的面给他的名字正名,更是夸他的名字好。渐渐地,他对自己的名字便有了改观。   初到上京,他的亲生父亲因格外迷恋且对不住他娘,的确给他留了名字。他原本可以不用,但他还是用了,并将“赵世碂”这个名字封存。   除了他从大宋带过去的人,再也没人知道他原先叫“赵世碂”。   就是他们,也因这五年来他身份的陡然转变而早已忘记“赵世碂”三个字,忘记当年的十一郎君。到底是人往高处走,人们只记得作为辽帝的他,哪里还会在意从前的赵世碂。   除了他自己。   这五年,他每时每刻都在想念赵琮,他也每时每刻都在反思。   上辈子懦弱的时候便罢,懦弱之后,他其实是个人人惧怕的杀人狂魔,当真没有心,更因过分冷漠不会笼络身边人而丧命。他以为这辈子的自己也当如此,可是赵琮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他变得优柔寡断许多,他更是变得良善许多。   细数过去与赵琮共同相处的日子,许多事都因他一时心软而搞砸。   他若是能早点杀了易渔,杀了钱商,杀了赵从德,杀了赵廷,甚至杀了早对他有所怀疑的邵宜,他与赵琮之间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他太在意赵琮,在意赵琮的行事方式。他想讨好赵琮,不由便跟着效仿,渐渐迷失自己,最终毁了他们俩。   耶律延理将手上的刀插回刀鞘当中,忽然对赵宗宁道:“冒犯了。”   随后在赵宗宁还没有意识到时,他伸手一把拽住赵宗宁的软鞭,反过来将赵宗宁绕了一圈,用软鞭松松捆住赵宗宁的上身。   “公主!”   动作太快,侍卫们反应过来,追着要上来拿耶律延理时,他已经越过赵宗宁走了进去。   “反了!反了他了!”赵宗宁气得伸手就拽了身上原本捆得也不紧的软鞭,回身往里跑,却压根跑不过他。待她走进内室,没良心的那个已经站在床边,白大夫震惊地直盯着他瞧。   见她进来了,白大夫赶紧出声:“公主,这,这是——”   “白大夫你先出去。”赵宗宁对他的态度尚算不错。   “是。”白大夫走到赵宗宁跟前,又弯腰道,“公主,陛下怕是要醒了。”   赵宗宁松了口气:“药一直熬着,白大夫快再去瞧瞧,茶喜也在准备吃食,你也看看是否合适。”   “是。”白大夫行礼,转身退出。   他一走,赵宗宁便咬牙道:“做出这么一副深情模样,膈应谁呢?你若真要脸面,便再别现在哥哥面前!哥哥好不容易将要醒来,若是见了你,怕是又要再晕过去!”   她的话音刚落,赵琮便真的醒了。   赵琮睁眼,眼前有些模糊,他定了定神,缓缓回头。   “哥哥!”赵宗宁立即叫他,并也站到床边,只是最好的位置被耶律延理给占了,她气得将他一推,却推不开。她生怕赵琮瞧见他,又被他给气晕过去。   赵琮却已瞧见了耶律延理。   他就直晃晃地立在跟前,想瞧不见都难。只是赵琮到底躺着,也就只能瞧见他的腰,以及垂在腰侧的右手。   右手的无名指上套着个十分熟悉的玉戒指。   当年,黄疏之所以确定那具尸身是他,就是因这枚戒指。人人都知道,十一郎君的这枚戒指是从不离手的。   真相大白之后,赵琮倒还记得这枚戒指。   他是当结婚戒指给送出去的,当他知道被这人骗了这么多,他心中还自嘲想到,定是不在意才会随意扔了,是他太傻。   如今倒又见到了这枚戒指。   他也来不及细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把这戒指取回来。   他不由便伸手去拉那只手。   耶律延理简直受宠若惊,不防赵琮醒来便要拉他的手。   他的手甚至有些发抖。   赵宗宁一看哥哥醒了就去拉他的手,心中更是气。   可是哥哥刚醒,她不敢大呼小叫,她气得心口疼,一气之下索性转身出去。她叫人去喊张眷过来,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把他给叉出去。   堂堂辽国皇帝擅闯他们大宋皇宫,说出去,谁都要说辽国没理。   赵琮抓住耶律延理的手,便往下捋那只戒指。   耶律延理也忽然冷静下来,终于弄明白赵琮的意思,他想要缩回手,却被赵琮给紧紧地握住。赵琮的另一手也从被中伸出来,急迫非常地双手并用去往下捋戒指。   只是耶律延理这几年又长高,真正的长大成人,骨头也见长,他的指节变大许多。这枚戒指戴在手上这么多年从未取下过,当年那具尸身戴着的那枚不过是仿制而成,因而这会儿的戒指卡着,是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的。   赵琮却偏要取下来,后来耶律延理也发现这似乎是拿不下来的,他也不再躲,反而任赵琮去捋戒指。再到后头,他没忍住,反手握住赵琮的手。   赵琮用劲甩开,晕了一场初醒来,本就没劲,所有的的劲都给了那枚取不下来的戒指。他心中也气,又将双手收回被中,侧身向内而躺,一句话不说。但意思明显就是:不想与你对话。   之前还要强装。   此时这人就在跟前,定是已知道他被气晕过去的事儿,还有何好装?   赵琮并不觉得此事丢人。   只盼他看在自己被他气得吐血的份上,赶紧滚。   耶律延理来宋前,已是做好心理准备,在辽国的六年也令他似乎已变回上辈子的那个自己。之前在书房时,他自认也挺有架势。   偏偏这会儿,瞧见赵琮这般对他,他心中又急躁起来。   这几年修炼的东西似乎瞬间便没了。   他呆站在床边不说话,赵琮躺着一动不动。   他有心搭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正僵持,赵宗宁与张眷带人赶到,赵宗宁伸手指他:“捉了他!”   张眷路上只听公主说辽帝在,心中焦急,到了这儿一看,这不仅仅是辽帝啊……他当年常与赵世碂打交道的,即便有了变化,他也认得出来。   顿时他就有些傻眼,这是捉,还是不捉。   外头辽国随从怒喝着也要往里冲,被禁兵给拦着。   赵宗宁索性抢了张眷手中的长刀:“我来!”她手拿长刀直指他而来,再次没有料到耶律延理竟抬手接住她的刀,趁着赵宗宁近到跟前时,反手轻轻将赵宗宁一推。力气也不大,赵宗宁却往后退了好几步,多亏澈夏赶紧扶住她。   “你刚刚便拦我,你还敢对我动手?!”赵宗宁不可置信地问。   耶律延理将刀给直发愣的张眷,沉声道:“宝宁公主连番对朕无礼,朕也想问问,这就是你大宋的待客之道?”   赵宗宁瞪圆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问澈夏:“他说什么?”不待澈夏回应,她怒问,“你与我说什么?你哪来的脸——”   耶律延理打断她的话,脸色沉沉,声音更是沉沉:“朕不愿与女子为难,也请公主适可而止。”   “你——”   张眷这才缓慢回神,他仔细打量了从前的十一郎君一眼。   方才刚进来时,他呆站在陛下床前,眼瞧着还是从前那个什么都听陛下的十一郎君。这会儿,这些话一说,脸色一暗,他才发现,到底是不同了。   当他不是十一郎君,而是辽帝耶律延理时,一切便都已不同。   张眷身为殿前都指挥使,有心想说些什么,想劝劝宝宁公主。   只是宝宁公主十分不能接受这般的耶律延理,她又将手中软鞭往耶律延理甩去。刚动手,便听“哎哟”一声,随后就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回头,白大夫可惜地看着地面上碎裂的碗,无奈抬头:“这是给陛下的药,醒来正好用啊!”   “我……”赵宗宁回过神。   耶律延理又立刻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并递给白大夫:“给陛下服用。”   赵宗宁先一步抢过那只瓷瓶,转手就给澈夏:“扔了!”   白大夫再度无奈:“二位能否去外头争吵?”他走到床边,轻声道,“陛下,臣再瞧瞧您的身子。”   “……”张眷两处都看了看,知道这是没法捉人了,“臣到外头候着。”他非常知趣地转身退出。   赵宗宁气得转身坐到一旁的高椅上,还吩咐澈夏:“扔了去!”   “此药益于陛下的身子。”   “哥哥的身子好坏与你何关?你站在这处,哥哥就不能好过!”   赵琮终于听不下去,他原本是真不想搭理如今的耶律延理,此时扶着白大夫的手半坐起来,冷冷道:“都出去。”   “就是,出去!”赵宗宁赶耶律延理。   耶律延理见赵琮坐了起来,赶紧转身,又从袖袋中拿出另一个瓷瓶,递给白大夫。白大夫正要接,若真对陛下的身子有益,总归要看几眼。   却不防再度被人夺了去,这回夺走的是赵琮。   赵琮将瓷瓶拿到手中,看也不看,而是直接往床边一摔。   瓷瓶碎裂,里头流出液体,清香萦绕床畔,渐渐充盈内室。   赵琮抬眼,平静道:“朕的身子如何,自有御医医治,不敢劳烦辽帝。若无其他要事,烦请离去。待朕身子好了,再好好招待您。”   耶律延理的手握了握,再松开,人却还是未动。   赵琮冷笑:“这到底是大宋,辽帝再厉害也得分清楚场合。便是朕派人在这儿斩杀了你,也无人知道。朕在意宋与辽之间数年和平,不愿做那小人。但若是辽帝逼人太甚,朕也不是好惹的。”   “送客!”赵琮再道。   赵宗宁上来拉他:“走啊你!”   耶律延理的脚跟黏住了似的。   赵琮的额头一阵阵抽疼,遮掩得好好的情绪再度碎裂,他冷笑再问:“难不成辽帝要朕送您一个‘滚’字?!”   耶律延理这才拱手,轻声道:“明日再来拜访。”   说罢,转身离去。   赵宗宁紧跟着他走,生怕他半路反悔。   茶喜正送吃食进来,刚到床边,赵琮便拿起其中一只精致海棠釉的碗,一把砸到地上,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叫张眷进来。”   白大夫直发抖,茶喜点头:“是,是!”   赵琮将手塞回被子中,抖得厉害。   这都是他逼的,他逼自己杀他。   那就如他所愿。 第228章   耶律延理回到都庭驿, 先问谢文睿是否来过。   随从应道:“确有个叫做谢文睿的男子来过, 自称是大宋的兵部侍郎,说是想拜见顾辞。依陛下的话, 没让见。”   “他明日定还要再来, 来到第三回 时, 告诉朕。”   “是。”   耶律延理说罢,便去见顾辞。   顾辞在写字, 听到脚步声, 头也不抬。直到他走到跟前,顾辞才慢条斯理地抬头, 笑道:“顾辞拜见陛下。”   “你整日这般写字, 有何趣味。”   “听闻陛下从前还是十一郎君时, 也爱写字,更爱作画,到底有没有趣味儿,陛下不知?”   穆扶等人压根不敢跟他提从前做赵世碂时的事, 也就顾辞每次都往他心窝子上戳。   耶律延理直接说正事:“过几日, 你见一面谢文睿。”   顾辞嗤笑:“可别, 我见了,会忍不住把什么都告知他。”   “你若不见,朕便杀了他。”   顾辞笑:“陛下是在威胁我?我顾辞是被吓大的?!”   “你叛国多年,朕若是想杀你,早就拿了你的命。”   顾辞笑得更大声,嘴角却几乎未动:“我是大宋人, 何来叛国一说?倒是陛下您,今日去见我们官家,心中可痛快?”顾辞这才微翘嘴角,“怕是官家不给你好脸色,你便要来拿我出气吧?”他一下又一下地往人心窝子上戳。   耶律延理看他,他大方回视。   “你不在乎谢文睿的命,不知谢文睿会否在乎你的。”   顾辞不屑地扭回头。   耶律延理也干脆转身离去,顾辞这才看他的背影。   顾辞想,谢文睿才不会叫他失望。   当年在宫中后苑,那位言笑晏晏,清贵非常,还特地让地方给他们俩的十一郎君,到底去了何处。   人人都有苦衷,顾辞又怎能明了耶律延理的苦衷。   他已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即便前方没有路,他也只能往前走。   赵琮醒来,便欲回福宁殿。   赵宗宁眼睁睁地看着耶律延理离开,心中才爽快,回到崇政殿又教训赵仲麒,还要把她那串碧玺给扔了。赵仲麒小小的人又不懂事,被她娘吓得直哭,她越哭,赵宗宁又不会哄,两人愈发闹得厉害。   赵琮头更疼,索性也赶赵宗宁回去。   她好不委屈,却也知道今日的自己过于急躁,可是要她如何在那人面前还能故作平静?到底也是老老实实地走了。   赵琮牵着赵仲麒的小手回福宁殿,知道辽国送来了礼品。自有大宫女记册,将东西呈给他看。那几箱器具的确好看,是辽国特有的辽三彩,轻易不往外传,更不往外送的,唯有辽国皇宫里有,宫女首先便呈给他瞧。   他一瞧见那套碗筷,便不愿再看其余的东西,直接道:“全部送回都庭驿。”   宫女们一愣。   赵琮手一挥:“去吧,正大光明地送回去。”   他这是要当面与辽国撕裂,叫所有人看到他退回辽国的贺礼。   他也不想再见耶律钦,顾辞怕也已被收买。宋、辽终有一战,却未料到是这样的一战。   赵琮醒来,只觉得事儿越发多。这般看来,李凉承被收买便罢了,原来完颜良也早已被收买,帮着辽国骗他,都是些白眼狼!   他当年欠了完颜良的人情不假,人情也只能用那么一两回。   他冷笑。   他这辈子只能傻一回。   他爱的是赵世碂,赵世碂已经死了!   赵琮兀自冷笑,赵仲麒拉拉他的手,叫他:“舅舅。”赵琮低头看她,赵仲麒爬上榻,伸手摸他的脸:“舅舅睡觉不醒,容容特别怕。”   “舅舅已经醒了。”赵琮放缓声音。   赵仲麒抱住他的手臂,闷闷不乐道:“舅舅以后不要再这样哦。”   “好。”赵琮心道,经过这一回,再没什么能气到他。   “舅舅,那个伯伯是坏人?”   赵琮语塞。   “娘叫我把那串珠子扔了,可是那串珠子好漂亮。”   赵琮也有些纳闷,赵仲麒虽说才五岁,却见遍了好东西,不该这般贪恋一串珠子才是。赵仲麒叫她的大宫女去将珠串取来,她递给赵琮看:“舅舅,你瞧,容容不扔好不好?”   赵琮不敢细看,只是大致看了眼,不是无比珍贵,却的确格外独具匠心,赵仲麒喜爱也属正常。   赵仲麒念道:“容容见到那个伯伯很喜欢,他还给我摸小鸟,他说送我一只,送给舅舅和娘各一只,他还说要给我送小马……”   赵琮不忍心打断小姑娘的话,更不忍心把她喜爱的珠串给扔了,也不忍心告诉她一切真相。   他唯有叹息,过了这么多年,那人笼络人心的功夫还是一等一的厉害。   耶律延理从顾辞那处出来,面上很平静。   于他而言,能够见到赵琮一面已属奢侈,能说上一句话便是想也不敢想。   可他今日不仅见了赵琮,说上了话,还被赵琮拉了手。   虽说赵琮几乎没用正眼瞧他,对他说的话更是充满冷嘲热讽,拉他的手也只是为了抢戒指。   他还是很满足。   只是人心总是不足的。   这样哪能够啊。   他又跳坐到那棵高大榕树上,眺望着远处的皇宫。只要他拿到这座皇宫,里头的人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那也是他的。   正看得出神,树下的人焦急叫他:“陛下!宋帝将咱们的贺礼都给退了回来!”   他一怔,赶紧跳下树。   可不是,大宋的侍卫与太监正一同往都庭驿的院落中抬箱子。其中的侍卫首领走到他面前,一丝不苟地行礼,并将礼单递给他:“陛下命我们送还贵国贺礼,这是礼单。”   说罢,也不等他们有回应,他便转身带人离去。   他们一走,耶律延理身后的各位使官便怒道:“宋帝这是何意?!一路招摇而来,这不是叫所有人瞧咱们的笑话?!”   的确是个大笑话。   各处驿馆们离得很近,辽国送的礼又多,一路从皇宫而来,所有人都瞧见了。   即便是西大街上没读过书卖菜的老农也知道,这是他们大宋与辽国之间有不合啊!   这还是头一回出这种事儿,以往即便不和睦,也没有这般直接打脸的。   再有人一想早先在紫宸殿吃宴席时,宝宁公主便故意针对辽帝,这下还有谁不明白其中意思?   不合到了这个份上,自是要打仗,只是不知这仗何时开打,更不知如何打。其余的小国家之间纷纷往来,悄悄就此事商讨,看看能否趁着他们俩打仗得到些好处。   边商讨,他们便边等着看热闹。   按理来说,辽国也不能小觑,与大宋也是不分上下的实力。受了这般奚落,很该立刻回国才是。   偏偏,辽帝不仅不回国,隔日还又进宫去见大宋官家。   人家大宋殿前都指挥使张眷亲自带人守在东华门口,压根就不让进。   当时的氛围据闻一度十分紧张,据御街上的摊贩说,差点打起来!   但后来辽帝回身先走了。   没打得成。   人们心想,这下总该是要回国了吧?   他们还是没回国!   辽帝还开始成日里往公主府送东西,送得如流水一般,公主不仅不收,还往外扔。众人不禁怀疑这是辽帝想求娶宝宁公主,结果惹怒了大宋官家不成?   总之那是百般猜测。   众人百般猜测时,赵琮忙得很,既要继续见各路使官,还要带着手下臣子商讨针对女真与西夏、辽的各项部署等事。   其实大部分官员是觉得他们陛下过于鲁莽了,很不必这般不给辽国脸面,打仗终究伤民劳财,也当真没到打仗的时候。   但是陛下坚持要与辽国撕破脸皮,他们也没法子,况且这脸皮早就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撕破了,也只能将计就计。   赵琮比从前还忙碌,赵仲麒到资善堂玩儿时,也不见他来接她,小姑娘便有些想舅舅。   中秋已过,天气渐凉,她玩了会儿骑大马,便觉得没有劲儿。她走到资善堂内众位宗室子读书的屋子外瞧,守在廊下的宫女太监自是不敢拦她。   她常来,知道不能打扰里头的哥哥们读书。   虽说娘与舅舅都说,那些是她的侄儿,可是哪有比她大的侄子呀?   她乖乖不出声,踩着小太监的背趴在窗台上,听先生讲学,听得煞是认真。   大多数是她听不懂的,先生早就瞧见了她,知道她乖,也不叫人请她走,继续上课。先生点赵之熙起来背书,赵之熙今年也是十一岁,声音悦耳,背得齐整又好听,先生连连点头。   赵仲麒也觉得他背得好,不由就拍了拍两只小胖手。   “咳。”先生咳嗽一声,赵之熙偷偷朝她看来,挤眼跟她笑。   她伸手捂住双眼,知道自己犯错误了,立刻又从太监身上跳下来,往外跑。还未跑出资善堂,她听到空中有鸟鸣声,抬头一看,那位伯伯的大白鸟!   小小的人,眼睛转了转,还记得伯伯说要给她送鸟的事儿。   只是怎的还不送进宫来呢?   难道送到宫外头的家了?   赵仲麒这阵子没人陪着玩儿,很是无趣,想罢便要出宫回公主府玩。   她的大宫女去向陛下请示,陛下知道她这阵子有些闲,自个也没时间陪她,点头:“去吧,好好陪着郡主,早些回宫来。”   “是。”大宫女回去收拾了箱笼,也未带太多东西,每回她回公主府,最多待三日便也回宫来了。   他们一行出宫回公主府,赵宗宁这些日子也很忙碌,许多使官也与她有往来。有些不能进宫的,赵琮便派她一一去见。她还要提防着耶律延理,派人紧盯都庭驿,可哪能真的盯住那个人。   赵仲麒回到公主府,还是没人陪她玩儿,还不如在宫里呢。   她待了一天便要回宫,宫女们手快地再收拾箱笼,出门回宫。   哪料到他们刚出公主府门,便见到了刚好登门的耶律延理。   “伯伯!”赵仲麒很高兴,还想往他身上扑。   耶律延理指指身边一匹随从牵着的小马驹:“可喜欢?”   “喜欢!”   小马驹还未长成,毛发雪白,已能想见日后是如何的健壮漂亮。   公主府的侍从将小马驹牵进去,耶律延理又问:“容容要去哪里?”   “我要回宫里呀!”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伯伯送你回去?”   “好呀!”赵仲麒扑进他的怀里。   半个时辰后,张眷望着眼前抱着嘉容郡主的辽帝耶律延理,万分无奈。 第229章   时隔五日, 耶律延理终于再度走进大宋皇宫。   张眷敢拦他, 却不敢拦嘉容郡主,到底是让他们俩进去。只是张眷也立刻派人从另一条宫道速速去崇政殿向陛下禀报。   只可惜陛下此时不在崇政殿, 赵琮今日刚与杜誉议了事儿, 想到自己已多日不去资善堂, 便抽空去了一趟。   他今日有心与几位孩子说话,没有站在廊外, 而是走进长廊。   先生见状, 赶紧出来行礼,六个小萝卜头都是十岁至十三岁间的年纪, 一同弯腰, 齐声道:“拜见陛下, 恭祝陛下万福。”   赵琮看在眼中,很高兴,笑道:“快起身。”   赵琮当着先生的面,问了他们功课, 都答得很不错, 先生也与有荣焉。赵琮又夸了几句, 赏了不少东西,才叫大家各自去松快松快。他这也就准备走,赵之熙却走了上来,叫他:“七叔祖父!”   每回赵琮听到这个称呼都想笑,可他的辈分实在太大。   “什么事儿?”赵琮笑问。这六个孩子,也就赵之熙敢主动与他搭话。他也的确挺喜欢这个孩子, 长得俊俏,且眼睛灵得很,脑子也聪明,读书上头很有些天赋。只是在赵琮看来,赵之熙的心思不在皇位上头。   都进宫了,这六个孩子都不是普通人家,自知道这代表什么,即便不知道,家中大人也知道要教的。谁不想坐上那个位子?既想坐上,暗地里便有较劲,更有观察,面对他时更是十分紧张。   只有赵之熙跟玩儿似的,常令他哭笑不得。   “七叔祖父,熙儿昨日回家,八姑姑又在家中哭呢。”   “为何?”   赵之熙小大人一般叹气:“还能为何?八姑姑觉着自己是老姑娘啦,其实八姑姑年轻貌美得很,祖母也并未催她,您说,这是何必?”   这说的是赵叔安。   赵叔安是难得的大美人,可太美倒成了负担。多年前被孙竹清吓了一通,到现在都不愿嫁人,她又身份贵重,年纪越大,越没人敢娶。她也有如今世道大多数女子都有的念头,久久嫁不出去,很是自嫌。   赵琮见赵之熙小小年纪并不迂腐,还知道为赵叔安着想,心中便又更喜欢几分。到底是惠郡王家的家风正,才能养出这般澄澈的孩子。他不由伸手轻抚赵之熙的脑袋,轻声道:“待过几日,使官离京,朕再给你们放几天假,你回去多陪陪她。”   “好嘞!”赵之熙喜笑颜开,毫不做作,并笑着抬头看他。   赵琮一愣,十一岁的孩子笑得可真是天真。   曾经也有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成日与他作伴,只是从不这般笑。   赵琮知道,暗地里有人说赵之熙与从前的小十一长得像,便是进宫的年纪也是一样的。说实在的,两人还真有点儿像,只是小十一长得更好,性子却是截然相反的。   赵琮偶尔也不知,自己这般对待赵之熙,有没有那份原因。   笑得这样天真,赵琮不由就朝他伸手,牵着他一同往外走,边走边道:“跟朕去福宁殿吃芙蓉糕。”   若是其他孩子,怕是要规规矩矩行礼道谢,赵之熙只是高兴应道:“好!”并也紧紧拉住赵琮的手,一路与他说话,不时将赵琮逗笑。   耶律延理抱着赵仲麒停在离他们十来尺的地方。   不远处的赵琮,低侧着头与手中牵着的少年郎说话,不知少年郎说了什么,伸出另一只手。赵琮则用手指在他手心写字,少年笑着直点头。赵琮收回手,爱不释手地再摸摸他的脑门。   赵琮笑着抬头,正要继续往前走,却也瞧见了杵在跟前的那人。   瞬间,他浑身的暖意,脸上的笑意全部没了。   赵之熙跟着抬头,好奇地看向耶律延理。   耶律延理刻意忽视赵琮对他的冷遇,他看向那个小孩儿。   赵仲麒蹬了蹬小短腿:“是赵之熙!”   “容容也认得他?”   “当然啦!舅舅可喜欢他啦!”赵仲麒说完,又小声道,“我在资善堂,偷偷听到宫女说他长得像十一郎君。伯伯,你可知道十一郎君是谁?容容也想见。”   耶律延理看向小孩儿的眼神越发不善。   这些全部落在赵琮眼中。   赵琮暗自冷笑,连个小孩子都不放过。他反而愈发拉紧赵之熙的手,大步往他们走去,走到近前,伸出手:“来,舅舅抱。”   两厢相比,赵仲麒自然更喜爱舅舅,她愉快地往赵琮怀中扑。   耶律延理却不放。   “咦?”赵仲麒诧异回头。   赵琮不得不松开赵之熙的手,两手共用,试图去抢。偏偏他一松开赵之熙的手,耶律延理也松了手,轻轻松松,赵仲麒扑到了他的怀里,还“咯咯”笑。   赵琮就连演也不想演,没再看耶律延理一眼,绕过他便要走。   “陛下不邀我去坐坐?”他开口。   赵琮理都没理,也不问是谁把他给放进来的。还是赵仲麒出声:“舅舅,带伯伯去家里吃糕糕!”   赵琮严肃道:“他是辽国皇帝,要叫陛下。”   “哦……”赵仲麒还没见舅舅这般严肃过,怯怯地不敢再说话。她趴在赵琮肩膀上,看向身后站着的伯伯,她以为伯伯要走了。却没料到,伯伯竟然也跟了上来!她立刻高兴地笑,小短腿又蹬了蹬。   赵琮停下脚步,看向福禄。   福禄点头,带上人就拦在耶律延理跟前,皮笑肉不笑:“陛下,小的送您出宫吧。”   耶律延理低头看他:“朕不想与你们动手。”   说罢,他绕过福禄跟上赵琮。   “你!!”福禄带上侍卫冲上前,耶律延理索性拔出腰侧的弯刀。福禄气得不知还能说什么,见过在他国宫中这般放肆的没?!   但他还真不敢再动手,若真在宫中起了冲突,如何交代?   两国还未真的打起来呢!   他不情不愿地缀在耶律延理身后。   赵琮也知道根本甩不得,他听到身后动静,气得也不愿再回头看。   赵仲麒还道:“福禄要跟伯伯打起来啦!”   赵琮轻手拍她的后脑勺:“都怪你。”   “啊?”小人却不懂。   赵琮叹气,愈发加快步伐,赵之熙跟着他也走快。一到福宁殿,他立刻带人进去,说道:“关门!”   “是!”侍卫手快地关上殿门。   赵琮刚松了口气,听到殿外福禄惊呼,他赶紧回身,与刚越墙过来的耶律延理照了个正面。   赵琮下意识地就想问可崴着脚没,幸好耶律延理盯着他的眼神跟看猎物似的,他立刻回神,皱眉正要怒斥。   耶律延理已开口:“陛下又在怕什么,为何不愿与我见面?”   赵琮气急,这人是忘了当初的所作所为?竟敢腆着脸数次挑战他的耐性?!   赵琮冷笑:“朕并无任何可惧怕的,您请!”   说罢,他转身往正殿走去,耶律延理面无表情地跟上。   赵之熙察觉到不对劲,一到殿中便想告辞离去。   赵琮坐在首座,笑道:“熙儿留着玩儿。”   “七叔祖父,熙儿有些困顿,还是回去歇着吧。”   “沁绯。”赵琮往外叫人,不一会儿便进来一个小宫女,他道,“你带熙儿去侧殿歇着去。”   “侧殿?”耶律延理问。   原先赵琮真没想到那一茬,也无心借这事儿气他,本不值得,更是幼稚。但他这么一提,赵琮不由便笑:“是从前世碂住的地方,世碂虽对不住朕,朕到底惦念从前的情分。熙儿比当初的世碂还要乖巧,往常也总在侧殿休息的,朕琢磨着,不如将熙儿接来住。”   赵之熙再无心于皇位,也是聪明人。当初进宫时,祖父也说过哪些得避讳,自然知道赵世碂是个万万不能提的大忌讳。这位十一叔叔从前住过的地方,他可不敢住。   他立即笑道:“七叔祖父对熙儿真是太好啦!只是还是住在资善堂更便于读书呢。”   “好孩子,今儿便在这处休息。”赵琮再摸一摸赵之熙的脑袋,对沁绯道,“带小郎君去歇着吧。”   “是。”沁绯学了多日的规矩,已有了样子,她引赵之熙离去,“小郎君,请。”   先是“世碂”两个字直往脑中冲。   又是“小郎君”三个字直往心窝子戳。   赵琮面上云淡风轻,侧身亲自倒茶,随后递给茶喜,叫茶喜送到他面前,淡淡道:“又有什么人是不能替代的?”   茶喜将茶递给他。   赵琮看他,再道:“陛下,您说,是不是?”   耶律延理盯着他看,再死气沉沉地问:“陛下觉得,他是可以替代从前的小郎君?”   赵琮微笑:“满天下都是小郎君,有什么要紧的?”   耶律延理捏紧手中茶盏。   赵琮恨不得气死他,再度平淡道:“朕从前的确养着位小郎君,只是见多了这些孩子,朕才知道何为真正的好。”   “从前的小郎君不好?”   赵琮笑:“陛下说笑了。”   耶律延理心中莫名一松。   赵琮收起笑容:“岂止是不好,是大大不好!朕极为厌恶他!”   耶律延理一把捏碎手中茶盏。   赵仲麒吓得往赵琮怀里一缩,赵琮又笑:“陛下这是做什么,平白吓着孩子。若不喜爱朕殿中的茶,好走不送。”   耶律延理却无动于衷。   赵琮暗自吸气,将福禄叫进来,令他带赵仲麒出去。   他们一走,耶律延理又道:“陛下果然十分喜爱惠郡王府的这位小郎君。”   “正是。”   耶律延理冷笑:“惠郡王府好教养,陛下这般喜爱,倒叫我也十分好奇,忍不住也想亲近一番。”   赵琮暗自提防,不知他这话是何意思。   耶律延理已经笑道:“陛下,我已有些许年纪,却尚未大婚,不如陛下替我做个媒?”   赵琮宽袖中的手紧握,指甲都陷进了掌心的肉中,这般,他才能平静问道:“陛下瞧中了哪家小娘子?”   他笑:“陛下都赞惠郡王家门风正派,我想求娶乐安县主。”   赵琮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能勉强咬牙开口:“你疯了吗。”   “我能把五妹妹嫁给李凉承,陛下为何不愿把乐安县主嫁予我?陛下放心,我定不会亏待她。”   “李凉承连主子是谁都认不清,陛下也跟他比?!”   耶律延理听赵琮的话音之间总算有了起伏,知道命门何在,立即又道:“陛下不愿任命李凉承为帝,我却是无碍的。我打算册封他为西夏皇帝。但若陛下不喜欢,我便封他为国主,也视他为臣,令他依然向大宋朝贡。陛下若能将乐安县主予了我,我便不管他,如何?”   赵琮气得再难掩脸色。   “你在威胁朕?!”用西夏威胁他?!   他越气,耶律延理越兴奋,摇头道:“并没有,我只是与陛下打商量。”   这叫打商量?   赵琮修炼多年的脾气终于破功,他拿起手边自己的茶盏砸向耶律延理,低声怒道:“滚!”   耶律延理一点也没躲,眼睁睁地看着那杯茶砸在自己身上,沾了满身的茶叶。   “滚!再不滚,朕杀了你!”   耶律延理想惹他气,却又不想惹他太气,见赵琮脸色渐白,便起身,还拱了拱手:“陛下,明日再来拜见。”   明日还来?!   赵琮再拿起茶壶要砸,耶律延理本已转身,却又回头,站在原地,似乎就等着他砸。   赵琮这才蓦地回过神来。   他平静地放下茶壶,再没看一眼,转身走进内室中。   耶律延理到底是出宫离去。   只是他终于找到赵琮的命门,也发现赵琮并非不再在意他,更气惠郡王府出了个赵之熙,占去他在赵琮心中的位置。一回到都庭驿,他便派官员去惠郡王府提亲。   他知道,赵克律绝不会同意。   他也对赵叔安没有一丝意思,他只是贪恋赵琮被他气得骂他的模样,只有这样才会令他感受到赵琮对他依然存在的在乎。   如他所料,赵克律自然没有答应。   赵克律等人还未与他打照面,还不知他是谁,听闻辽帝上门提亲,都快吓坏了。傻子也知道这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哪!他也不敢让女儿知道,尽管辽国官员与侍卫来势汹汹,大有不收礼便不走的架势。   他依然派人严守在府门口,他则是赶紧换了衣裳,自府中后门进宫去求见陛下。   赵琮一听闻此事,差点没再砸了手边的茶盏。   赵克律跪求道:“陛下,这可如何是好?对方到底是辽帝,臣不敢贸然拒绝,还请您出面。”   赵琮冷笑:“二哥倒不必怕的。”   “陛下?”   “朕便都告知二哥,二哥可知道这位辽帝到底是何人?”   “是,是谁?”   “他便是从前的赵世碂!!”   赵克律被吓得半天没回过神来,他也已快五十岁,倒是头一回遇着这样的事儿。   “他如今就是个疯子,二哥莫要管他。看他能疯多久!”   赵克律听闻是赵世碂,大惊的同时,却也放下心来。不管其中到底有何蹊跷,自家女儿与赵世碂到底做了十来年的堂姐弟,赵世碂还不至于这般畜生。   这么说,便是冲着陛下来了?   赵克律担忧看向赵琮,欲言又止。   “二哥要说什么?”   “若是两国开战。”   “他既然有胆子回来,朕便再也不会放他生路。”   赵克律拱手,再无话可说,顺势退出。   他一走,赵琮既气,却又焦躁。   就在开封府内,若是真想杀他,倒也不难,派上十万禁兵围住都庭驿,还怕杀不了他?   赵琮在他人跟前说得铿锵有力,心中也是这般反复规劝,甚至已与张眷商议好如何安排。   实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是下不了这个手。 第230章   那日之后, 赵琮没再许赵仲麒出宫, 张眷依旧严守在宫外,耶律延理便再未进宫。   又是五日, 赵琮吩咐鸿胪寺的官员送各家使官回国, 原本使官在京中便不能久待, 向来是待个十日便要回的。除了张廷初与赵琮私交尚可,依然留在京城外, 其余的人皆按时离去。赵琮该大方的时候从不小气, 各国使官都是满载而归,纷纷做出依依不舍的模样, 与鸿胪寺的官员在城外十里处周旋了许久。   谢文睿躲在树林中, 看了许久, 直到车队全都走尽,也未瞧见辽国的车队。他骑马再回城中,等到夜间,到底换了一身黑衣翻身跃上屋顶。   “谢大人既来了, 不如进来喝杯茶。”   很快, 屋内便有人说话, 似是早知他要来。   谢文睿思索片刻,从窗户中跳进了屋内。他满脸严肃,正要看辽帝。可待他一抬头,他便傻眼了。   十一郎君正看着他!   虽说打扮与长相都有了些许变化,他是自十一郎君少年时候便常与他打交道的,怎会认不出?他也并未陪同陛下接见使官, 还真是头一回瞧见这位辽帝。   “十,十一——”谢文睿本就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嘴唇嗫嚅半晌,也就冒出这么几个字儿,还被耶律延理给打断。   耶律延理起身,将茶盏放到桌上,看着他道:“坐。”   谢文睿回过神,先是低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显然还有些云里雾里,但到底坐了下来。   耶律延理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水,说道:“这小龙团茶,从前常吃也未觉得好,还常觉着茶局费尽心思得来的茶饼不过如此,有些腻味,反倒不如杭州的龙井与宝云清口。离了六年,才知道小龙团的好。”   他说得平淡,谢文睿直跳的心也渐渐收回。   谢文睿也平淡道:“二十八片才得这么一斤,价值黄金二两,味道自然好。我也是偶尔进宫,才能尝到这贡茶的滋味儿。陛下待您是极好了,其他驿馆可没得这般好茶。”   “这个份上,也不忘替他说好话?”   谢文睿面无表情:“文睿得陛下赏识,与陛下既是君臣,也是好友。陛下是如何品性?别人不知,你还不知?”   耶律延理挑眉:“你一向是个聪明人,已是知道朕要说什么?”   “我劝辽帝省了那颗心,我们谢家世世代代效忠于天家。”   “好一片忠心。”耶律延理轻抚手掌。   谢文睿到底没忍住,语气虽依然平淡,却还是道:“从前就有数不尽的人与我说,与陛下说,说你心思不纯。陛下自也不信,私下里还拿着事儿当玩笑与我讲。我也当玩笑听,谁料,最不能成真的玩笑反倒把我变成了玩笑。”说罢,他起身,拱手,“告辞。”   耶律延理点头,一动不动,只在谢文睿快走时,才出声道:“不想见见顾辞?”   谢文睿顿住脚步。   “六年不见,不曾想念?”   谢文睿双手握拳。   “朕还要在东京多待几日,想好了便来寻朕。”   谢文睿握拳的双手始终未松开,顿了顿,他还是走了,翻身跳上屋顶,匆匆离去。   耶律延理静坐片刻,拿上一壶酒,又去找顾辞。   顾辞依然在低头写字。   耶律延理将酒壶往他面前一放,压住凌乱的纸张。   顾辞只好抬头:“见过陛下。”   “谢文睿走了。”   顾辞笑:“本该如此。”   “他不顾你们的情分,不救你,你难道不气?”   顾辞嗤笑:“陛下说笑,我与他原本就是一般情分,何至于气?”   耶律延理背对他,身靠书桌,看向地板。他自知道,顾辞在骗他,试图叫他放弃从谢文睿身上下手。只可惜他好歹还有上辈子那点记忆,顾辞对谢文睿的心,再真切不过。   只是他当真好奇,谢文睿真能为对赵琮的忠心而放弃顾辞?   顾辞也当真一点儿也不会痛心?   他垂眸,轻声道:“阿辞喝了那壶酒吧。”   顾辞被他这声“阿辞”叫得浑身发凉,他看向那壶酒,久久未动。   “不敢喝?”   顾辞冷笑:“有何不敢!”他拿起酒壶一饮而尽,再将酒壶狠狠放回桌上。药效很快,没一会儿腹内便起了痛感,他脸色变白,倒也还能撑得住。   耶律延理回身,看他,轻声道:“待谢文睿再来,让他与你叙叙旧。”   “陛,下——”顾辞咬牙。   “只要你能哄得他,就能得解药。”   顾辞疼得满身都是冷汗,却依然咬牙:“休想。”   “他为你自愿为朕所用,也能得解药。”   “休想!”   耶律延理点头,伸手捞过空酒壶,闲闲往外走去,边走边道:“一月之内是没有大碍的,也就是子夜时分腹痛难耐。早些歇息吧。”   顾辞一手压着肚子,一手撑着桌面,咬牙咬得口齿之间已有血腥味儿。   他看向耶律延理的背影,还能淡淡道:“陛下,这六年,你难道就痛快了?”   耶律延理停下脚步,讶异地回身看他一眼:“自然不痛快。”   不过——   他对顾辞绽放笑颜:“很快就能痛快了。”   顾辞大声道:“陛下这般心思不纯,即便真得了大宋,得了我们官家,这一辈子也都不得痛快!”   他倏地收起笑容,看了顾辞片刻,冷笑出声,转身大步走出书房。   每个人都以为他动机不纯,都以为他对赵琮除了假心便是假意,包括赵琮本人。他们每个人都次次往他心窝子上戳,每个人都咒他与赵琮无法相伴。   他又到底做错过什么?要落得如今这副境地。   若能选择,他也不愿要自己的上辈子!   他满身煞气,直直穿过都庭驿中的庭院,差点就要夺门而出,冲进皇宫。   将要出门时,侍卫们上前,小心翼翼道:“陛下,已是子时,您要去何处?”   他这才渐渐清醒,是啊,他要去何处。这副样子,若是进到皇宫,怕是又要被当成是逼宫。他冷笑,自嘲而笑,往后连退几步,转身回到房中。   赵琮听闻他们没回辽国,倒也没有太多反应,这在他的预料之中。按照那人的性子,尽管如今又换了张皮,本质未变。赵琮知道他到底有多坚韧,甚至是偏执,偏执得可怕。   同样的夜晚,赵琮恰也有要事做。   李凉承又混到了东京城内,十分聪明地找到如今住在城郊的孙家,请孙筱毓出面见赵宗宁,进而再给他递话。   孙筱毓当年从西南逃回来后,隐姓埋名,整日在家中轻易不出门,看似无趣,却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孙竹蕴到底是驸马,也到底是她的兄长,虽说压根不是一母同胞,也虽说家中曾有过那么多龌龊事。   事情毕竟过去太多年,赵宗宁是不可能以德报怨,但稍作贴补于她而言也不算什么。况且孙筱毓早不是当年那个孙筱毓,赵宗宁看她顺眼不少,更看在她曾有功的份上,这些年来与她一直有联系。   也是子夜时分,赵琮在福宁殿见到了乔装打扮过的李凉承。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李凉承刻意为之。他眼下乌青十分骇人,脸色苍白,神色郁郁,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一见到赵琮,他就跪到地上,行大礼。   赵琮没说话,淡漠地看着跪着的他。   李凉承苦声道:“陛下,时隔多年,臣终于又再见到您!”   “你既自称‘臣’,便是收到朕传到西夏的旨意,为何不接下?”   “陛下,臣收不到啊!耶律延理成日里命人看着臣,无论做什么,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眼线内!臣若但凡反抗,他便能立即杀了臣!杀了臣不碍事,可西夏百姓该当如何啊陛下?西夏虽已不如从前,到底还有那些疆土与百姓。臣得父皇遗旨,便是不顾自己,也要护得百姓周全!”   赵琮无动于衷。   李凉承继续道:“陛下传到西夏的旨意,哪一封臣不想回?甚至恨不得亲自过来,耶律延理监视着臣,臣束手无策!”   这倒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赵琮看着李凉承继续唱戏。   李凉承抬头看他,眼圈泛红:“陛下怕已见过耶律延理,已知他到底是何人?”   “是。”   “陛下!他骗您这么多年!便是臣知道这事儿的时候,也是替您委屈。陛下怕也不知,当年他还在东京时,曾派人扮作商队至西夏予臣金银,还带话说要助臣夺取皇位!不瞒陛下,当时臣便被吓得不轻,更是诧异到底是何人有这般胆子,敢这样发话。之后,他们又来过多次,直到当年太原姜未生事,臣才知道他到底是何人!他威胁臣帮他出兵至太原,助太原造反,臣若不从,他便要与陛下说臣对大宋心怀不轨!”李凉承痛哭流涕,“真是冤枉哪!便是从那时开始,臣落入他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当中。待到他回到辽国,臣见到他,才知道他与陛下您的关系。他派人叫臣演了一出真假三皇子,天地良心,臣哪里有什么真与假啊。臣对陛下的真心从未变过!臣既是替陛下不甘,又是心生愧意,若是早知如此,早知他是这般狼子野心,臣便是死也要将实情都告诉陛下!”   赵琮听得清楚,李凉承这番话,估计也就一份真。这一份真,就真在他与耶律延理,又或者说从前的赵世碂认识的时间。   原来李凉承那么早便与他搭上了关系。   赵琮厌恶耶律延理没错,但这些人怕是至死也不知道,他曾与耶律延理是那样的关系。这份厌恶,即便是厌恶,也是与所有人截然不同的厌恶。想挑拨,也得换个方式才成。   他再傻,也不愿与辽国鹬蚌相争,让李凉承得利。   不过谁又不会装傻,正是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与小十一从前的关系,不知他对小十一的恨到底缘何而来,更不知他其实根本狠不下心来杀小十一,才好演戏。   赵琮叹气,做出被他这番话影响的模样,有些伤神地说:“都已是过去之事,就莫要再说。”   “是,是。”李凉承擦了擦脸上眼泪,“瞧臣这副样子,实是被圈在西夏多年,难得出来,得以见到陛下,心中实在高兴。也正是因耶律延理来到开封,秉承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臣确定属实后,才敢来这一趟。”   “唉。”赵琮递给他一方帕子,“起来说话吧,你来这趟也不容易,说罢,有何事要求朕。”   李凉承刚起身,又是一跪,哭道:“臣哪里还有事儿敢求陛下,只求能见陛下一面,不叫陛下误会臣。”   “朕与你,何来误会。起来吧,坐。”赵琮淡淡道。   李凉承愈发感动,磕了个头才起身,坐到一旁。   赵琮被他哭得烦,懒得跟他周旋,猜测了一番他的来意,索性直接道:“听闻耶律延理将他的五妹妹嫁予你?”   李凉承立即道:“陛下,臣是一点儿也不想娶。”   “据闻五公主美貌非凡,身份又高贵,娶来不好?”   “臣半点儿不想与他耶律家攀扯上关系。”   “难为你了。”赵琮感慨点头,随后便不再说话。   李凉承心中暗急,说得好好的,怎又不继续往下说了?他开口,想再继续往耶律延理身上泼脏水,外头染陶进来,轻声道:“陛下,您该喝药了。”   李凉承再不愿,也只好起身,惶恐道:“实在是事出有因,叨扰陛下休息。”   “无碍,你下榻在何处?若没安全地方,朕给你处宅子住。”   “拜谢陛下隆恩,臣不敢,如今也不敢住得引人注目,住在城郊的一处乡下地方。”   “既如此,夜已深,你也先回去歇息,出城不容易。明后日,朕再叫你进来说话。耶律延理,你不必怕,朕给你撑腰。”   李凉承作出欣喜若狂的模样,又磕了几个头,才乐滋滋地乔装好,悄然离去。   福禄将他送出宫,回来见他们陛下喝了药还未睡,靠在床上看书,便走到床边回话:“陛下,小的将他送出宫,走的是侧门,没有人瞧见。”   “嗯。”   “陛下,可要叫邵宜盯着他?”   赵琮笑:“他能使唤哪些人,朕心里都有数,还用的着盯?随他去吧。”说罢,他扔了书,“睡了。”   “是。”福禄收回书,拉上幔帐,提上烛台,转身轻轻走出内室。   赵琮辗转反侧,又从枕头下方捏出荷包来。   捏着荷包,他也觉得好笑,李凉承真是自作聪明,这般溜出来,真当耶律延理不知道?   李凉承当然知道,瞒不过辽国的那个大煞星,他争取的只是在煞星知道前尽早与赵琮联络上。   他一上马车,马车往城外飞奔,他的亲信问:“殿下,耶律——”   “哼,明日他定会知道,说不得还要质问我。但我现如今身在大宋,他不敢奈我何。”   “那殿下您又何必——”   李凉承闭眼:“累了,回去再说。”   “是。”   他们回到城郊的一处宅子,是个农家院子。他下了马车,走进自己的卧房,一进去,灯还未点,便有人跪在地上,恭敬道:“殿下。”   李凉承松了口气:“起来说话吧。”   “不知殿下与官家商议得如何?”   “赵琮十分聪慧,他根本不信我。不过我原本也无需他很信我,我只需将这池水搅浑就成。论实力,我比不上他们俩,由他们俩打去。”   “殿下可说了五公主的事儿?”   李凉承皱眉:“提了几句,还未等我说求娶乐安县主,赵琮便赶我出来。他实在是聪明,且滴水不漏,难以攻克。”   “殿下也别担心,他的死穴便是赵世碂。”   李凉承冷笑:“赵世碂真是骗得我太苦!若是当年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在洛阳时,一定不惜一切杀了他!即便洛阳杀不得,太原,宜州,哪处不能杀?到底是我太轻敌!”   “殿下也莫要急躁,这事怎能怪您?谁能想到?便是我,当初虽猜测他心怀不轨,倒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身份。再者,您都这般恨他,更何况官家?”   李凉承舒了口气,笑:“可不是,你没瞧见今日我提到耶律延理时,赵琮脸色都变了。那可是他的好侄子,疼爱了那么多年,连皇位都愿意给,结果却得了这么个下场。”李凉承越想越好笑,索性笑出声,“赵世碂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佩服,蛰伏多年,竟然是这样的身份!也多亏有西南那一行,否则赵世碂静悄悄杀了赵琮,登基成宋帝,辽国本就是他的。这般,我与夏,还如何自处?”   “到底天佑大夏。”   “也不枉我当年花了那么多心思在姜未与赵从德身上。花的心思,总要取回来。”   “辽与宋终有一战,殿下放心吃好处就成。”   李凉承摸了摸下巴:“还需好好筹谋,只可惜完颜良此人实在太难捉摸,实在不稳当,否则倒也能够一用。便是耶律延理与赵琮,若没有这层恨意在,我也难以挑拨。”   “只是殿下这些日子需得小心。”   “我倒没什么好怕的,这到底是大宋地盘。赵琮直接把贺礼退回去,砸到他耶律延理脸上,他不也一句话没敢有?倒是叫我心中痛快。大宋这些年到处征战,早已不是当年,耶律延理再厉害,此时也不敢轻易动他,耶律延理到底是怕赵琮的。”   “殿下心中有数便成。”   李凉承放缓声音:“这些年,全因有你。”   对方笑:“当年你我一见如故,拜我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皆是我自愿为之。”   李凉承的声音中这才有了真正的感动:“若是父皇没有荒废那几十年,如今大宋也好,辽也好,如何比得上我夏?也罢,夏国,便由我李凉承来复兴!届时定赋予老师至上的荣华富贵。”   “我在意的哪里是这个。”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一同静默而笑。 第231章 一起坐马车   使官都走后, 城中安静了几天。   赵克律刚松口气, 他的宝贝女儿可真是再经不得吓了,哪知这口气还没松完, 辽国使官又往他们府上送东西来。并且送得愈发贵重, 赵克律心中虽有数, 却还是不能当面拒收,只好闭门不见。   赵宗宁得知后, 又是一阵好气。   辈分上来说, 赵叔安是她的侄女儿。私交上来说,她们俩是从小到大的闺蜜玩伴, 她从前就常替赵叔安出头, 更何况这个时候。   赵宗宁本就不大懂情爱之事, 她不明白赵琮与小十一之间的种种,自从“逼宫”之后,她便以为从前的赵世碂做出的那番情意都是假的。如今听闻,他竟然还要求娶赵叔安。   她能不气?   既是替好友气, 更是替赵琮不平。   她哪里不知道, 她的哥哥还念着那个没良心的呢!否则何至于那般轻易便能被激怒, 被他气得吐血。   耶律延理在她眼中俨然已是个负心汉,她虽已成过亲,还有了女儿,因有人宠着,性子倒还似从前。她抓起软鞭,出门就去都庭驿找耶律延理讨说法。   等两人闹开, 报到宫里时,赵琮头直疼。   他叫张眷与邵宜去一同将赵宗宁带回去,可即便如此,他们哪里管得了那两人?怕是得他亲自去才成,可赵琮压根不愿再见耶律延理。正有些烦躁,外头有人来报说,乐安县主想进宫求见他。   赵叔安胆子十分小,难得主动进宫一回,又是这样的时候。赵琮自不会拒绝,还派染陶去接她。   京中因她而生出这些事,赵叔安如何能不知道?   她一知道便哭了。   她知道自己的性子太过软弱,父兄为她操碎了心,更别提赵宗宁。她在闺房里哭了半天,倒难得坚韧一回。这一回,她想自己解决这事儿,便决心进宫见陛下。   她是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因身份特殊,又是要紧时候,怕被辽国的人给截住,他们走的是小道。马车旁也围绕着宫中侍卫与惠郡王府的护卫,哪料到即便如此,他们刚从小巷出来时,不防迎面而来一匹高头大马。   那马似是疯了一般,直接冲着马车而来。   侍卫们赶紧上前去拦马,马上的人吓得脸色发白,拼命去扯缰绳,却扯不动。马车上的马夫也拼命挥着杆子,想调个方向。   只是这一切都太过突然,马没拦住,马车也没能调个方向。   马车直直往一边倒去,染陶紧紧抱住赵叔安,想垫着她。   正在此时,马车斜倒的方向忽然又跑来一匹马,马上的人见到这般状况,火速从马上跳下来,几步便冲到马车前,伸脚抵住车轱辘。他伸手,用双臂便扶住了马车。   马车是稳住了,可车窗内还是探出了一人的脑袋。   赵叔安靠右而坐,染陶紧抱她,因撞力过大,到底没能拖住她,掉出去半个上身。   赵叔安脸色煞白,双眼正好朝上,她与头顶的人对视。   她吓得直喘气。   张廷初也看傻了。   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女子,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并不仅仅是因她貌美。   他这么一傻,手便有些晃,马车又往下倒了些,那位小娘子的脸色又是一白。   他赶紧回神,并冲身后道:“还不上来!”   “是是是!”他身后的随从上来,帮他扶住马车。那头的侍卫也拿住了那匹发疯的马与马上之人,回来将马车固定好。染陶先从里头出来,再弯腰小心扶出赵叔安。   染陶上上下下仔细地看她,赵叔安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她很少在外男面前现出相貌。   不待侍卫们上来请罪,张廷初先上前,开口就要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顿时嗫嚅起来。他心中有些急,他引以为傲的嘴皮子上的功夫呢?   染陶回身看到是他,一愣后便笑:“原来是张使!”   “染陶姑娘!”张廷初又小心翼翼瞄了眼她身后的赵叔安,不知这位是什么身份?   侍卫们上来跪下请罪,口中都是请“乐安县主”责罚。   张廷初恍然,原来这位就是乐安县主,同时心中也是一片失落。   乐安县主谁不知道,惠郡王唯一的嫡女,身份高贵。   染陶扶着赵叔安再上马车,张廷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车,再看马车从他身边经过,不由叹了口气。   气刚叹完,前头马车又停了。   一位女使走来,行礼道:“这位郎君,我们县主问您住在何处,想送谢礼上门,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张廷初又开始嗫嚅,还是他的随从替他说出了地址来。   女使再行一礼,转身回车队。   张廷初眼巴巴地看着车队离去,半晌后才发出爽朗笑声。   “走!”他翻身上马,带人从小巷离开。   另一处的屋顶上,李凉承气骂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土货!使官不是都走了?!看他一身西南蛮子的打扮,他是谁?!”是他安排的疯马,却被这等呆子捡了个漏!这个乐安县主难得出次门,下回得什么时候才能捡到这样的好机会?他是一点儿也不想娶耶律延理的五妹妹!   耶律延理深知赵宗宁是什么性子,他这些日子没法进宫,但他想见赵琮。他见赵宗宁气势汹汹地来了,眼睛一眯,心生一计。   随后不管赵宗宁如何说,他总是与赵宗宁唱反调。   赵宗宁被他气得不顾身份,反正屋内就他们俩,赵宗宁提起鞭子便想抽他。他与赵宗宁保持距离,忽远忽近,每回都是刚好赵宗宁抽他。偏偏赵宗宁真要抽他时,他又往后一退。   如何能叫赵宗宁不气?   赵宗宁后来发现他是故意的,他在耍她!这股气是再也消不下去,哪怕张眷与邵宜都来了,也没用。   都庭驿里,鸡飞狗跳。   赵琮则在劝赵叔安:“这事儿本就与你无关,你莫要担忧。”   其实赵叔安原本进宫是想请陛下应下那门亲事,她的父亲并未告知她那人是赵世碂。她从来不问朝中事,不知各国之间的较量。但她好歹也是知道辽与宋之间的关系,她不愿叫父兄、陛下与宁娘都因她而为难。   反正她也嫁不出去,就嫁给辽国皇帝算了,还能帮了陛下。   她以为她这般,能改善两国的关系。   只是这会儿,那话却说不出口。   她不由又想到之前那位救她的人。   因她实在是美貌,自十三岁后,见到她的男子,除了家人,莫不是露出垂涎神色,她又不傻,自是看得懂。渐渐地也不爱出门,可是救她的人,尽管也看着她发呆,她却看得出来,那里边没有垂涎。   要说张廷初此人,其实生得很不错。   他当年与赵廷说的那番身世倒不是骗人的,他是风里雨里,踩着无数人的尸身过来的,一身功夫自不必多说,身材也是高大。因幼年时候吃了许多苦,自知道用心机,脑子用得多,诗书也没少读,又自有一股文人的风度。   赵叔安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赵琮见她低头不说话,也知道她性子软,又道:“放心,朕会帮你解决这事儿。”他说罢,又道,“原本这话不该朕讲,只是安娘,你也当宽宽心。你的父兄也好,侄儿也罢,都是那样护你。便是一辈子不嫁,还怕没人顾你?他们不照顾,还有朕与宁宁呢。”   “是……”赵叔安小声应道。   赵琮又劝了几句,便派人送她回家。   只是他也有些讶异,他觉着赵叔安今日进宫是与他有话要说的,可到头来,什么也没说。他将染陶叫来问,染陶赶紧将张廷初帮了忙的事儿说出来。   赵琮眼神一闪,眼前晃过张廷初的身影。   张廷初此人,十分有心机,但是好处是很有自知之明,也较有诚信。单说人品,赵琮还是要赞一声的。长得也是一副好模样,人快三十还未成婚,只是不知家中有无妾侍,据闻也是没有孩子的。   赵琮越想便越有些兴奋,赵叔安也是他看着长大的,跟赵宗宁又交好,他自也希望她能过得更舒心。听染陶的描述,两人似是有戏。   再者赵叔安这样胆小软糯的性格,到那种民风开放的地方生活,说不得反而是好事儿。赵琮倒真的想促成这段事儿了,最起码听染陶的描述,赵叔安见了张廷初之后,没被吓到。   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他立即又叫人去宣张廷初进宫,可张廷初竟然不在驿馆。   赵琮兴致正高,自从没良心的那个出现之后,他好不容易能因这样的喜事有了兴致,便也不多等,直接出宫去瞻云馆找张廷初。   邵宜与张眷赶到都庭驿时,耶律延理听到外头通传,有些失望,赵琮没来。   但他还记得提醒赵宗宁:“别打了,你头发都快散了。”   赵宗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一回神,又想抽耶律延理:“要你猫哭耗子!我可告诉你,赵叔安,你就绝了那心思吧!”   “为何?”   “你还问我为何?!你!”   耶律延理却叹了口气,问她:“消气了?”   赵宗宁被他这副什么也未发生过的事儿给惊呆了。   “陛下这几日身子可好?”   “与你何关!你都要与我们打仗,还管哥哥身子好不好?!”   耶律延理却认真道:“我不会伤了你跟他。”   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把他们抓过去做俘虏不成?赵宗宁气道:“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正僵持,邵宜与张眷求见,并奉陛下之意,带公主离去。   公主不肯走,非要耶律延理离开东京城,她才走。   邵宜与张眷苦劝无用,又不能动手,只好干等着,等了会儿再派人去宫中问陛下的意思。宫中回话,陛下带着福禄出宫了。再问出宫去何处,回道似乎是去瞻云馆找张使了。   自然这些话是避着耶律延理与赵宗宁,在屋外说的。   但这儿好歹是都庭驿,并不缺辽国使唤的人。   耶律延理很快便知道赵琮去找张廷初的事儿。   要说张廷初这人,他两辈子都打过交道,嘴皮子功夫格外了得,生得也是风度翩翩。   耶律延理眼神一沉,回身往内室走去。   “哎,你别走!”赵宗宁要拉他。   “换身衣裳,公主要看?”   “……”赵宗宁咬牙,真可恨。   耶律延理到内室,翻着窗户就出去了。   赵琮还没到瞻云馆,马车便被拦下。   他私下出宫向来就是坐辆青帷马车,也就带了福禄一人,另有几个侍卫着常服缀在身后。拦人之人来得十分突然,是突然从房顶上飘下来的,随后便站在离马车十尺的地方,刚好够马夫紧扯缰绳。   马车停下后,此人才上前,立在马前。   福禄一把掀开帘子,皱眉问:“怎么——”福禄看到车前的人,暗自嘀咕“不是正跟公主在都庭驿争执得厉害么……”。   赵琮本在闭眼小憩,这番早已睁眼,懒洋洋问:“怎么了?”   福禄缩回来,小声道:“陛下,他在外头——”话还没完,马车就是轻微晃动,还有兵刃相接的声音。赵琮也微蹙眉头,下一刻,马车的帘子被人一掀,紧接着门也被推开。   耶律延理长手一伸,直接将福禄给拽了出去。   “哎!!!”福禄被甩到地上,吃了一嘴泥,回身就要再往上爬。耶律延理早已踹了马夫,抢过他手中的缰绳,往马身上一甩,马车往前奔去。   福禄直跺脚,对着几位侍卫吼道:“追啊!!”他自己先扯了衣摆,往前追去。侍卫们也赶紧跟上。   马车跑得太快,也跑得突然,赵琮往后一撞,后脑勺蓦地便是一疼。   如他这般修养好的,都想骂人。   赵琮气不过,一脚踹开车门,朝耶律延理后背正中心就是一脚。   耶律延理反手捉住赵琮的脚踝,赶着车,竟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是看猎物的眼神,还掺杂着几丝隐隐得意。   赵琮趁势再狠踹一脚,便想往回收。   耶律延理不放。   “松手!”   他依然不放。   “头疼!”   耶律延理这才慢慢放开,赵琮一脚又将马车门给踢关上,靠在榻上气得直喘气。   马车倒是一直急速往前,也不知到底要去向何处。 第232章 嗯……   赵琮出宫时, 便已是申时末。   突然“失控”的马车载着他与他, 一路往东,赵琮靠在榻上不动。一门之隔, 两人都没说话, 但赵琮知道, 他们应当是已出了城。   秋日天色晚得快,先前马车外还有许多灯盏不时晃过。出城之后, 灯火便越来越少。   赵琮的怒火慢慢平息, 身陷黑暗中,反倒越来越平静。   就在他以为马车不会停, 甚至怀疑耶律延理要带着他回辽国时,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赵琮微微睁眼, 车门被推开,他转身看来。   门打开,有月光洒进,反倒将车中照得亮了许多。   他们二人对视, 都很沉默。这似乎是重逢以来, 最为平静的一次。   可也没有平静太久, 耶律延理似乎在忌惮,又或者在怕什么,始终没进来。他只是忽然往身前衣襟中掏了掏,掏出个小纸包。探了探温度,面上有一些失落,却还是将手递进来, 轻声道:“凉了。”   “什么?”   似是没料到赵琮会与他好生说话,他面上又是一惊,随后竟然笑了起来:“芙蓉饼。”   重逢之前,赵琮曾一遍遍梦到他问赵世碂“是否为了皇位而来”,赵世碂也一遍遍地应“是”。六年前,他们的最后一面,两人似乎谁也没笑。   他当真很久没见他笑过了。   赵世碂已变成耶律延理,人变得尖锐,变得难以捉摸。   却没想到,笑起来时,竟然还是这副模样。   赵琮忽然想问,换了座宫殿住,那些小宫女们是否还喜欢绕着他转?   不过赵琮自然没问。   耶律延理又将纸包再往前递了递,眼中漫上许多期待。赵琮心中莫名就是一软,软后又是一酸,酸得他渐渐回神。他可不能再继续心软下去,他未接那纸包,只是道:“来拦朕,还不忘去买这个?倒来得及。”   话音中带有讽刺意味,耶律延理却没在意,而是又道:“我尝过了,和从前味道是一样的。”   赵琮道:“朕早已不吃这东西了,腻得很。”   耶律延理的脸一僵。   赵琮从他手中拿过纸包,他的脸色又是一暖,赵琮却打开车窗,将纸包扔了出去。随后回身,平静道:“凉了,吃了坏肚子,也没了好滋味,不如扔了算了。”   “……”耶律延理微微低头。   赵琮的后脑勺还是有些疼,他慢条斯理地揉着后脑勺,平静道:“你既然将朕带到这儿来,也不愿回去,怕是有话要说?说罢。”   耶律延理没说。   “好,你不说,朕来说。”赵琮放下手,移开视线,也不再看他,而是从打开的车窗看外头的清白月光,“赵叔安好歹叫过你一声‘十一弟弟’,她是个好姑娘,你要膈应朕,拿谁来,也别拿她。这事儿就算过去,明日便叫人将堆在他们府门口的礼品都抬回去——”   “你去瞻云馆找张廷初,所为何事?”   耶律延理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还是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而且他没有称自己为“陛下”,语气更是沉寂如死水,带着让赵琮极其陌生的上位者感。   赵琮一时有些震惊。是的,过去那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教导那个比他小了五岁的孩子。而无论他说什么,有任何要求,那个孩子也总是笑着应“是”,再兢兢业业地去做。   正因为如此,当年知道一切真相后,他才难以接受。   再见面,对方虽已同自己是一样的身份,他竟然还没能彻底明白过来。   他怔愣地看着耶律延理,耶律延理也盯着他,又问一遍:“陛下找张廷初为的什么事?”   赵琮很缓慢、很缓慢地回过神。车中月光一半,黑暗一半,似已融合,却又泾渭分明。他眨了眨眼睛,还是没能听清楚他的问题,脑袋中依然有些钝。   耶律延理已经冷冷道:“陛下已亲政十余年,当不该这般天真才是。你当张廷初真如他嘴中那般淳厚、老实?当年在西南,龙光澄是他杀的,石成峰是他陷害的,方知恒也是他早就打点好。他早知我要与他联手,才能做下这诸多安排。他是为了西南他自己的势力,他怕是从未与你说过?将他与我之间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吧,黄疏怕也是只字未提,这些年只缩在宜州。陛下,您已经二十七岁,别再天真了。”   赵琮的身子被他这些话说得凉凉。   是啊,他已经真的长大,不仅变了模样,还学会了说这些专门刺人的话。   又或者,这些才是他心中真正所想。   赵琮靠在车壁上,盯着耶律延理看。   心中也是凉凉,他若不是天真,又何至于被骗。可他的天真,也只给过一个人。   耶律延理也看他,见他无动于衷,心中烦躁,不由又道:“张廷初不过是长了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脸,不过就是能说会道,凭什么他能被特准留在东京城?凭什么我连见你一面都难,凭什么你还主动去见他?!又是凭什么你千方百计地赶我走!”   “你哪来的脸说这些话?”   “张廷初算什么东西,你为何将他看得那么重要?还有当年的田娘子,她的孩子生下来没?是不是没生下来?”耶律延理冷笑,“没生下来也好,否则我要把他做成人干,我说过的——”   赵琮被这番陌生的话激得一时没了方寸,伸手便想甩他耳光。   只是刚要碰到他的脸时,赵琮猛地清醒,他怎么能去打小十一?!   耶律延理却真当赵琮要打他,他抓住赵琮冰凉的手,难受道:“我说错话了?你要为了他们打我?是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比我重要。我是不是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不堪,在你眼中?”   赵琮想抽回手,对方的手劲儿大到夸张,他压根抽不回来。赵琮的头更疼了,他一字一句道:“你到底做过什么,说过什么,全忘了?是否需要,我再给你重复一遍?”   “不必。”   赵琮冷笑出声:“你也不敢听?!以为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过去的一切就能一笔勾销?在你质问我之前,请你务必先反省你做过的每一件事!放手!”他抬脚踹往耶律延理的腹部,耶律延理生生接了,却还紧紧抓着他的手。   赵琮使出了浑身的劲,还是难以挣脱。   他怒道:“疼!”   耶律延理恍然回神,下意识地便松手。可是赵琮收回手,便去推他,似乎想下马车。耶律延理下意识地上前便倾压住赵琮,将赵琮困在车壁与自己的怀抱之间。   “让开!”   “陛下。”耶律延理低头看他,喃喃叫他。赵琮的下半张脸正好被月光罩住,嘴唇似乎微微泛着光。   赵琮皱眉,并仰头看他,再道:“让开——唔。”   耶律延理借着他因说话而嘴唇微张,直接探入捉住他的舌头。几乎是瞬间,赵琮便伸出双手去推他,却推不开。耶律延理再向内逼近一步,揽着赵琮的腰,将他逼到榻上。赵琮一躺下,便要立刻再起身。   耶律延理缠绵着他的舌头,单腿跪到榻上,松开揽着他腰的那只手。两手共用,捉住赵琮的双手,往上扳去,并到一只手中,再沉沉压在赵琮的头顶。   他的另一只手则是捏住赵琮的下巴,强迫着赵琮不能缩回舌头。   他则是一遍又一遍地疯狂舔舐,毫无章法,跟舔血的冬日病重孤狼似的。   似乎有了这副身子,有了这血肉,便能继续活下去。   赵琮的双手被禁锢,他本就身子弱,根本无法反抗,他无力地看着耶律延理的双眼。从前亲吻时,他很少睁眼,不知当年的小十一在亲吻他时,又是什么样子的眼神。   赵琮被他亲得,被他看得也有些迷茫,甚至不自觉地,舌头下意识间便有了回应。   这是本能。   耶律延理却更为疯狂,他松开捏着赵琮下巴的手,再度揽住赵琮的腰,一把便将赵琮抱了起来。将赵琮抱起,他反身坐到榻上,将赵琮搂在怀中。他也松开禁锢住的赵琮的双手,将赵琮抱得格外紧。   他再啃咬赵琮的嘴唇,杂乱地去亲赵琮的下巴。   赵琮微微喘气,脑中一时清醒,一时又更为凝滞。   耶律延理微微侧头,已经沿着他的下巴往下亲去,亲到他的脖颈处时,甚至伸出舌头轻轻一舔。赵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后身子便是一软,脑中彻底空白,软在耶律延理的怀中。   耶律延理伸出一只手去解赵琮领口的盘扣,赵琮半眯着眼,也不知去阻拦。   耶律延理的手都在微抖,他也终于舍得暂时离开赵琮的肌肤,轻声道:“陛下,这六年来,你是念我的吧?你是想我的?”   他刚解开盘扣,赵琮的脖颈露出更多,真正就是一块最美的白玉。   美到,他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咬出血,他再一口一口喝尽。   他再度埋头,去亲吻赵琮的脖颈,反复舔咬。赵琮歪在他的怀中,脑袋窝在他的肩窝里,细细地喘气,全部传至他的耳中。赵琮头顶的发簪,更是不时轻戳他的肩膀。   他深吸一口气,拔了赵琮发髻间的簪。   赵琮满头发丝垂落,尽数抚过耶律延理的手面与掌心,进而轻抚他的心脏。   耶律延理再去解第二颗盘扣,车外忽然传来车马声,他一顿。赵琮却还没回神,依然半眯着眼软在他的怀中。   ***   “陛下!!”   这么一顿,福禄的声音远远传来,声音格外大,也格外尖细。伴随而来的,是越来越近的车马声。   赵琮猛地回过神来。   他立即从耶律延理的怀中坐起来,却因坐姿不对,又倒了下去,再度撞进对方怀里。   耶律延理也正看他,赵琮立刻清醒了。   他在做什么?!   赵琮伸手立即推开耶律延理,转身就要从他身上下去。   耶律延理却从他身后搂住他,轻声道:“陛下,方才那样,你可喜欢?”声音中带上了类似从前的甜腻与撒娇,说得赵琮的半边身子差点又是一软。   幸好福禄杀猪般又凄厉地叫了声“陛下”。   他的手肘往后一击,耶律延理此时似是餍足了的狼,竟然配合地往后缩去。   赵琮的手肘一顿,回身看了他一眼,他的眼中满是笑意。   “陛下!!您可在里头?!”福禄已经跑到车外,再问一声。   “在。”赵琮立刻收回视线,沉声应下。   福禄立即哭了:“小的可能进来瞧一眼?”   “进来——”他说到一半,才察觉不能叫人进来。   只是福禄已经进来了,他看到车中境况,先是一愣,才跪下来。   赵琮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头疼道:“你先下去。”   “是。”福禄转身就下马车,脚还有些抖。   他们陛下怎么跟那人又——   是啊,赵琮也纳闷呢,怎么说正事,还吵了起来,到最后怎么是这副情形。他也懒得再看身后的人,直接道:“下车。”   身后的人笑道:“我怎么回城?”   赵琮一阵好气,强压着说:“走回去!”   “是。”   这会儿又变得听话起来,赵琮当真也快要被他给弄疯了。如今两人这般身份,这般立场,他到底还想做什么?   “下车!”   耶律延理“嗯”了声,又道:“只是,陛下,你还坐在我的身上。”   “……”赵琮赶紧要起身,可这是在马车上,他起得太用力,头顶朝车顶撞去。耶律延理手快地伸手,挡在他的头与车顶之间。赵琮这么一撞,再度撞回耶律延理的怀中。   耶律延理又笑,揽住赵琮,在他耳垂处亲了一口,轻声道:“陛下,明日可能进宫见你?”   赵琮浑身发烫,压根不想回应。   “陛下,我今晚回去便叫他们去将惠郡王府的东西收回来。但是,你能不能收了我送你的礼物?别再退回?”   “……”赵琮哑口无言。   耶律延理还亲上瘾了,又连连啄了好几下,再紧紧抱了下,才松开,说道:“我下车了。”   赵琮脑中一团乱,看着车内角落,不敢再动。   耶律延理将他轻轻抱起来,放到榻上,单膝跪在地上,握着他的手,抬头看他:“陛下,我真的走了。”   “……”赵琮依然看角落。   “陛下看我一眼。”他摇了摇赵琮的手。   赵琮觉着脑袋都快炸开了。   六年前,他就玩儿不过这个人,如今他更玩儿不过。   一会儿凶狠,一会儿又这般甜腻,但他真的太喜欢与习惯这份甜腻。他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到底低头看了眼。   那双眼睛正好也被月光沐浴,熠熠发光。   赵琮差点便要伸手去摸,幸而手还被他抓着,他又起了一身冷汗。   赵琮暗暗咬牙,移回视线,催道:“快走。”   他笑:“陛下亲完不认人啊。”   赵琮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他立即道:“别气,真的走了。”他起身,弯腰摸了摸赵琮的头发,再探身去亲赵琮的额头。赵琮要躲,他双手捧住赵琮的脸,闭眼在赵琮眉心很轻地落下一吻。   随后,他便转身下马车。   赵琮立即瘫软在榻上,还能听到车外他正与福禄在说话,却根本没精神去分辨到底在说什么。   福禄随后小心爬上马车,隔着帘子问:“陛下,咱们可要回城?”   他嘴巴张合好几次,才发出声音:“回,快。”   “是。”   赵琮也没再管其余的事,更不知是谁在赶车,他只知道马车调转了方向,往城中驶去。   耶律延理目送他们离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   他才仔细看手中的玉簪,并举手,对着月亮看它。是从赵琮的发间拿下的,他特地没还。这般赵琮便束不了发,回去染陶等人一看,再听说是同他在一块儿,立刻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六年来,他首次露出得意而喜滋滋的笑容。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打开,捏起一只芙蓉饼,三两口就吃了。   凉了,却依然软糯,一样好吃。   也一样甜。 第233章   回城的路上, 赵琮一直瘫坐在榻, 动也未动。他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衣衫不整, 发丝凌乱, 他该叫福禄进来收拾一番才是。   可他压根提不了劲说话, 他靠着车壁直发呆。   他们之间如今算是什么?   将来终将有一战,又何必如此?   再者他是已忘了那人从前对他做过什么?怎的, 怎的不过亲了几口, 他又那样了?他气得捶了自己一拳,真是不争气。   他压根不是重欲之人, 因要养身, 连自渎的次数都少。   原本这六年过得虽寡淡, 他却一直很习惯。也不知为何,不过那么一会儿功夫,自己便似变了个人般。   他烦躁地用手掌盖住自己的脸。   到宫中,染陶侯在宣佑门处, 见马车可算来了。   她着急上前:“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啊!”她看福禄灰头土脸的模样, 心中一突, “怎,怎么了——”   “陛下在里头休息。”福禄也不愿多说。   染陶只好暂时收了话音,陪在马车边,一路走回福宁殿。   到殿门口,福禄说道:“其余人等暂先退下!”   染陶讶异看他,福禄说得坚持, 染陶只好配合他将人都遣退。人都散尽后,福禄才上马车,小声道:“陛下,到了。”   赵琮苦闷,也实在浑身没劲儿。   幸好马车内还有件披风,福禄给他披上,他扶着福禄的手下马车。   染陶一看到他的模样,也是一惊。   陛下的面色常年都是偏白的,此时在灯下,脸上竟似有些微红晕。虽披着披风,还是能够见到颈间的杂乱。更别提那一头长发,竟是散着的……   她伺候陛下多年,往年陛下与十一郎君行那事,也是她善后。   她心中也有些慌,不过是出去见张廷初,到底见出了什么事儿啊?!   她低头,与福禄一同将他扶到内室中。   赵琮往矮榻上一靠,无力道:“想泡个澡,朕没劲儿换地方,叫人将浴桶抬来。”   “是。”福禄回身就去准备。   “替朕解了披风。”   “是。”染陶轻柔地给他解了披风,越解越心颤。今儿这身衣裳是新做的,初次上身,也就两粒扣子。如今一颗已解,另一颗也就剩一半儿还挂在扣眼里。更别提里头的柔白中衣,也微皱。   但这些都罢,最叫她心惊的是——   他们陛下脖颈上留了许多朱色印记。   赵琮懒懒抬头,问道:“怎么?”   “陛,陛下——”   “有话就说。”   染陶不敢直言,从一旁拿来镜子给他看。赵琮朝里看去,立即看到自己脖颈上的印记。   他咬牙,气道:“属狗还是属狼的!”   “……”   当时意乱情迷,现在一看,当时怕是真的是在咬他的脖颈!   “陛下还没用晚膳吧?婢子去给您拿吃的。”   赵琮索性一把扯了另一颗扣子,赌气道:“气饱了!”   染陶也不敢再多问,正好福禄使人抬浴桶进来。她先行回避,往膳房走去,由太监们伺候陛下洗澡。   睡前,到底还是吃了些东西。   只是染陶竟然给他蒸来一盘芙蓉饼,叫他心中又是一阵不适。   他躺在床上,再次辗转反侧。今日是他的错,他没能经得住诱惑。但这样的事儿,只能有一,决不能再发生。   按照那人的说法与热乎劲,没准明日真的要想尽办法闯进宫来。   他万不能再让人进宫来,他们的缘分早就尽了。   他赵琮也从来不是不记教训的人。   他想法子阻止耶律延理,想了一夜,倒真叫他想出来一个法子。   初时他还有些犹豫,可他再一想到两人如今各自的身份,悠悠叹气。当年既已断,就没必要再重修旧好。就跟之前被他摔落地上的玉石,断了,坏了,还能复原不成?   本就是对立的,又何必牵扯上这没必要的关系。   这样想,他心中才安定下来。   翌日,耶律延理自是兴致冲冲地又来到宫门口,也自然而然地被拦着没许进。他昨日得了大甜头,也知道赵琮被他气得不轻,以赵琮的性子,不让他进宫,再理所当然不过。   他也没再坚持。   如同他当年教谢文睿死缠烂打顾辞,他最知道怎么哄赵琮高兴,昨日那么一番,可见赵琮并未变。   他心中自信,坚信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赵琮对他的影响,甚至比他以为的还要巨大。他兴奋地一夜未睡,早晨站在宫门口,他甚至兴奋得又开始辨不清南北。两辈子,也就赵琮一个人正经教导过他,他果然还是离不了赵琮的影响。   他被拦下,也不气,回头慢悠悠往御街走。走到御街上,正是一日当中最热闹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若是赵琮愿意听他解释,他会将一切都告诉赵琮,包括重生的那个秘密。   他娘能接受,赵琮对他那样好,怎会不接受?   而昨日种种更能证明,这几年,赵琮根本就没能忘记他!否则赵琮压根不会让他碰,更不会让他亲。赵琮差点就要扇他的耳光,却还是没舍得。   他解释清楚,赵琮原谅他。   那他又何必去打仗?是的,一与赵琮有回到从前的苗头,他便又变得没出息起来。他当年选择回辽国,也就是不甘心,不甘心于自己的弱小,不甘心于自己无法掌控赵琮,更不甘心于赵琮叫他离开,他只能离开,他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他想掌控赵琮,想将赵琮牢牢地握在手心。   可是昨日的一切又叫他动摇。   赵琮原谅他,他们和好如初,他又何必再去惹赵琮不高兴?   赵琮多么不爱打仗的一个人。   他心中想得乐滋滋,低头暗笑,笑得他的两个随从面面相觑。   经过他从前那处宅子时,他远远地看了眼,翻身上马,带人去了一趟惠郡王府。   他亲自上门见惠郡王,与赵克律说了声“对不住”。   如今他是辽国皇帝,赵克律自然连声称“不敢”,心中也是大松一口气。他们俩也没什么话好说,从前赵克律就不会仗着二伯的身份教导赵世碂,更何况如今?   耶律延理稍坐片刻,起身离去。   东京城于他而言,甚至比上京城还熟悉。他心镜一开阔,便开始四处走动。只是时间忽然也变得很慢,慢到他想要快些到明日,好叫他再进宫。他估摸着,明日赵琮还是不让他见的。   但再过一日,赵琮应该就能让他进宫了吧?   他没事儿做,索性再带人往李凉承那处去。   李凉承说得没错,他前一晚溜进东京城,隔日,耶律延理便知道了。   他也知道李凉承住在哪处。   到底身份特殊,白天时,李凉承也不敢到外头瞎晃悠,缩在那处农院里,与亲信们反复商议如何同时坑宋与辽。   耶律延理一到,李凉承立即笑着恭迎他,耶律延理冷笑。   李凉承心中骂,面上还是只能继续笑:“臣这是太过思念陛下,便追来了东京城。”   耶律延理瞟了他一眼,走到首位坐下,漠然道:“既思念,也见过了,明日便回。”   “臣这刚来……”   “朕将妹妹嫁给你。”   “是是是,臣一定风风光光迎娶五公主,定是要好好筹备的。只是臣这回来东京城,也想置办一些金器。大宋的物件就是比咱们的精致啊,臣怕怠慢了五公主,哈哈。”   耶律延理再瞟他一眼,李凉承收起尴尬的笑。   沉默片刻,李凉承起身道:“是。”   耶律延理又道:“别背着朕玩小心思,也别再想进宫求见赵琮。”   “……”李凉承还当真准备再进宫见一回赵琮,但他眼珠子一转,到时候他潜进去,反正没人知道的。   耶律延理冷笑,指着身后两人:“他们陪你回去。”   “……是。”   耶律延理起身就走,却又半转回身子,警告道:“朕暂时并无对宋起兵的打算,你老实点。”   李凉承心中将他百般骂,阴狠地盯着他远走,到底不甘心地又低头提醒他:“陛下,您说册封我为西夏皇帝的事儿——”夏国本就夹缝般生存于辽与宋之间,宋不承认他的国主身份,甚至降他为臣。他又毫无能力与他们俩对抗,耶律延理若也不册封,他始终名不正言不顺。   这些日子,他已成了所有人的笑话。   耶律延理看他一眼:“你娶了朕的妹妹,朕便册封。”   “谢过陛下。”李凉承弯腰拱手,目送他离去。他上马方离开,李凉承抬脚便踹了一旁的椅子。   受制于他人的滋味儿,谁也不喜欢。聪明人是一边受制,一边拼命给自己捞好处,例如张廷初与完颜良。心比天高者则是一次次地把自己往深渊当中推,还自以为机敏,例如李凉承。   更有觉醒而反抗,想要反过来制约他人的,例如耶律延理。   只是耶律延理此时被赵琮喜得又有点儿飘飘然。   他以为赵琮即将愿意听他解释,哪里知道赵琮正打算立皇后呢。   没错,这正是赵琮想了一夜想出来的法子。   他立了后,那人肯定被气得离他远远的。   他们原本就是孽缘,既已断,没必要再续。再者两人的身份早已不允许他们再续,不如早些绝了这些心思。   而他本就欠钱月默一个皇后之位。   他将钱月默叫来福宁殿,与她商量这件事。   钱月默大惊,立即拒绝:“陛下,当真不必如此。”   赵琮叹气:“朕欠你一个后位,多年前便该给你。”   “陛下,妾从不需要这个后位。”钱月默也有自己的思量,她向来活得本本分分,心中对赵宗宁有意多年,却从不敢越过半步。这几年陛下想封她当贵妃,也被她拒了。她想少些愧疚感,即便她与陛下的这所谓夫妻,也不过是假夫妻,但她到底是宫中后妃,名字是上了皇家名册的。   若是当了皇后,她哪里再敢去想赵宗宁?   她会瞧不起自己,更会觉得神明也要厌她。   “听朕说。当年之所以欠着,理由怕是你也知道。如今朕又要封你为皇后,你也定能猜到缘由。朕对不住你,只是你也值得皇后之位。这十多年来,宫中的事儿多亏你。当年田娘子与戚娘子那事,朕身子不好,也多亏你……”赵琮说了很多。   钱月默便不好再拒绝。   毕竟那是陛下,其余人听到这话不知该如何高兴呢。   她只能应下。   她并不知,赵琮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想头。   钱商迟早得死,钱月默若仅仅是淑妃,凭钱商做的事,是要跟着一同死的。若她成了皇后,好歹能留一命。   钱月默这些年为他做过的事,他心中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儿。 第234章   赵琮与钱月默商议过的当天夜里, 谢文睿又换了一身夜行衣来到都庭驿。   他买通了里头伺候的下人, 知道顾辞住哪间屋子。   趁着夜黑风高,他翻身从窗户里钻进屋子, 就地打了个滚, 正要起身, 一双黑靴出现在他视线内。   他抬头,耶律延理对他微笑:“来了。”   “……”   “既来了, 去看看顾辞。”   谢文睿握拳, 到底走到床边,顾辞痛苦地缩在床上, 已是疼晕过去。可他即便人已疼晕, 手脚依然蜷缩, 面色惨白。谢文睿回身质问:“你给他吃了什么?!”   耶律延理淡淡道:“喝了点酒。”   “什么酒叫人难受成这般?!”   “毒酒。”   “你——”   “三十日内,有药可解。”   “若是过了三十日呢?!”谢文睿凶狠地盯着他,他也淡然:“若是过了,自然是死了。”   谢文睿上前就去揪他的衣襟, 耶律延理一个转身, 轻巧避开。谢文睿两步上前, 再伸手做爪型,去捉他的脖颈。耶律延理再一个转身,脚往后踢,恰好踢中谢文睿的手。   谢文睿后退两步,再朝他攻来。   他索性拔出刀,横在两人之间, 依然淡淡道:“只要你帮我,他就不必死。”   “做梦!”   耶律延理淡笑:“原来你对他,也不过如此。”   “你逼我?”   “没有你,自有其他人,你还不配。”   谢文睿大怒之后,忽然便冷静下来,他脑中一团乱,却还记得坚定地对耶律延理道:“我谢文睿,我们谢家,绝不背叛陛下!”   耶律延理点头:“那便看着他死好了,人命本就不值钱。”   谢文睿面上痛苦再难掩,瞪红了眼睛,直盯着他看。   耶律延理收起刀,再指了指床:“多去看几眼,再过二十多日,便看不到了。也别想着去寻解药,你找不到的,此药唯朕有。”说罢,他整了整腰侧的刀,先一步走出这间屋子。   他走出后,关上门,便站在门外。   过了片刻,屋内响起谢文睿压抑的哭声。   哭得他也有些不好受,他还记得上辈子谢文睿如何待他,当真做到了“忠心”二字。上辈子,谢文睿是对他最忠心的人。   可赵琮为人十分谨慎,一切极其机密的事,甚至邵宜都不知,只有谢文睿知道。赵琮最信任的便是谢文睿,当然,从前除了谢文睿外,他还有一个最信任的人。   耶律延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笑容。   若不是为了套出大宋最新的武器,乃至知道赵琮真正的计划,他并不想这样逼谢文睿。   可他没想到,谢文睿那样的汉子,竟然被逼成这样。一方不能背叛自己的主子,一方又是自己的爱人。   实在是难。   若是他——   若是他,什么背叛都与他无关,只要赵琮好好的,只要赵琮还在他手中,一切都好说。   哪怕是自己死。   似乎也是因昨日与赵琮之间的那番亲密,耶律延理再度犹豫。他甚至想放过谢文睿与顾辞这对可怜人。他有机会与赵琮坦诚一切,那就没必要再这般对谢文睿?   他若有所思地走回卧房。   又是一夜未睡,他想了很多事,接近午时,他做好了决定。   待他见了赵琮,他便放过谢文睿与顾辞,给予他们解药。   他没必要这么折磨他们,也是为赵琮积积福。   这么一想,他心中也松快许多,便欲再去看一眼顾辞。   谁料他刚出门,门口便走进几位他的官员,纷纷朝他行礼:“陛下。”   “有事儿?”   “可不是!”一人应道,“还是大事呢。”   耶律延理皱眉:“什么大事?”别是赵琮出了什么事儿,也别是哪个国家又闹起来。   “臣等今日去鸿胪寺衙门拜访,正巧有几位礼部官员在,他们说宋帝要立后呢。据闻过几日便要发文,咱们正巧还在东京,是不是也得略表示一番?到底咱们还未撕破脸皮……”几位官员不时发表见解,说得热火朝天。   可耶律延理从听到“立后”两个字时,便已僵住。   钱商听闻陛下要立后的事,借着散朝后的功夫,去见女儿。   他到底是钱月默的父亲,不常来,也没人觉着不对,还热情迎他。   他一到雪琉阁,便质问这是为何。   钱月默无奈道:“是陛下的意思。”   “你为何不拒绝?为父早教导你,在宫中安身立命最为重要,富贵荣华皆是次要的。”   “父亲,女儿如何拒绝?那是陛下。”   钱商哑口,没错,那是陛下。而他不好久待,深深看一眼她,只能拂袖离去。   钱月默继续叹气,原来不光是她自己,就连父亲也不愿她当这个皇后。但是父亲的举动,叫她觉着有些奇怪。安身立命是不假,可如今已是她入宫的第十一个年头,宫权在她手中,陛下敬她,她过得很好。   她早已无需胆颤心惊,她的命也早就掌在自己手中。   这个时候,父亲为何不赞同她做皇后?   但她也未多想,毕竟父亲状元出身,身上很有股子读书人特有的清高气。也毕竟,她自己也是压根无意于后位的,多想也没用,已成定局。   岂止是她,是钱商,是耶律延理。   赵宗宁在家中跑了几圈马,喝着茶,正要去换身衣裳。澈夏从外头进来,高兴道:“公主,陛下要立钱娘子为后。”   赵宗宁手一松,手中茶盏落地,碎成渣。   “公主?”   赵宗宁急道:“这样大的事,哥哥与淑妃怎不跟我说一声就办了!”   “……”澈夏觉着他们公主有些怪,这事儿本就是陛下跟钱娘子的事儿啊,再者她们公主本就不是那种好管兄长事的妹妹,何至于要陛下再亲自说一声呢。   赵宗宁衣裳也不换,叫人备好马,人也不带就翻身上马,急急忙忙地进宫。   她也是挑了近道,从各个小巷子里头穿梭而过。却不防行到一处巷子口时,她的马不知被什么给吓着了,前蹄一同抬高。赵宗宁本就骑得快,也有些心不在焉,没能及时拉住马。   她被狂躁的马甩飞出去,她惊得嘴巴微张,深感自己这下子怕是要摔得不轻,后头也传来澈夏赶来的惊呼声。   正当赵宗宁以为自己妥妥落地时,她被人拦腰接抱住。   抱得很有礼,只是堪堪揽过她的后背与膝盖。她喘着气,抬头一看,赵世碂!   她还是习惯这个从前的名字。   的确是耶律延理。   他面无表情:“冒犯了。”他拿帕子往赵宗宁鼻尖一盖,赵宗宁瞪了他一会儿,到底撑不住,晕了过去。   耶律延理抱着她走到一边巷子的马车中,将赵宗宁放进去。   随从将澈夏捆来,堵了她的嘴。   耶律延理低头看她,冷冷道:“去告诉你们陛下,若想救他妹妹,来金明池见朕。”说罢,他转身上马,马夫一声“驾”,马车朝城外而去。   澈夏痛苦呜咽,却毫无他法。   耶律延理在马车里,平静得不能更平静。   从他确定赵琮的确是要立钱月默为后起,他就知道,赵琮不会再让他进宫。   他也实在不想真正“逼宫”。   他一次次因犹豫与心软而酿成大错,这一回又险些再因此而走上老路。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还不能证明,他完完全全得到赵琮的方式,还是只有那一个?   赵琮听闻耶律延理把赵宗宁给绑走了,也是一惊。   他万万没想到,还能做到如此地步。   耶律延理也的确是最了解他,知道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人到底是谁。   若今日绑的是其余人,他赵琮绝不会亲赴,偏偏那个人是赵宗宁。耶律延理胆子也的确大。   他再排斥面对那人,也只能去金明池。   坐在去往金明池的马车上时,他自己也在苦笑。这一圈圈地,玩进去的到底是谁?想出来这样一个法子,不就为了避开那人,到头来,还是他自己再坐车去见他。   瑞庆节期间,金明池照例对百姓开放一半。   到了夜间,也依然热闹,开放的那一半有不少朝廷安排的杂耍艺人,演得正痛快,周围百姓不时鼓掌叫好。就连围守的侍卫,虽依然严防四周,也不由被吸引。   但这些于耶律延理并无碍。   他是十分熟悉金明池的,也知道有几个门。他们的车停在仅有侍卫把守的西门外,侍卫们万不会想到此时会有人来这儿,都有些松懈。他的随从早早先爬上院墙,靠近侍卫们时一跃而下,用迷药全部迷晕。   马车直接从西门驶进去。   多年不见,金明池的深处倒还是从前那样。   甚至当年他命人挂起来的朱色幔帐也还在,并未被撤走。由此可见,这六年间,赵琮怕是从未来过。   金明池留有宫女,倒没怎么换,还是从前那一批。   留守的宫女也没什么活要干,趁着瑞庆节热闹,大部分都到了前头看热闹。这儿也就没剩多少人,看到有马车驶来,也未看清跟车的侍卫,她们以为是宫中来人,纷纷出来。刚要行礼,便瞧见耶律延理抱着个人下来,她们都呆愣住。   她们是见过,也认得赵世碂的。   甚至其中有一人,是当年中秋时亲眼看他放花灯的那个宫女。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已有变化的他,抱着一位疑似公主的女子,大步走进殿中。   走过之后,她们恍然回神,立即分作两拨。一拨往里跑,另一拨显然是要去前头叫人。哪料还没跑出去,便被身着异族服饰的侍卫们抓了个正着。   金明池开放的部分与后头有门相隔,耶律延理派人守在门口,再将后头的所有宫女太监都圈了起来。他将赵宗宁小心放到床上,再叫两个宫女过来陪她。   他自己,则是走到院中,走到一张石桌旁。   石桌上已摆好他们带来的酒与菜,他看了眼,转身坐在凳子上。   等赵琮来。   澈夏进宫禀明情况后,赵琮是立刻就往此处赶的。   耶律延理坐下,不过半个多时辰,赵琮乘坐的马车便从院外驶来。   马夫将绳子一拉,“吁——”了声,马车身后的十来匹马一同跟着停下来。亲卫们先翻身下马,手拿兵器,护在马车旁边,虎视眈眈着他。   他却只盯着马车瞧。   也未瞧太久,福禄从里头推开门,掀开帘子,先跳下车。回身,他就扶陛下。   赵琮从马车内出来,高站在车上,一眼看到三尺外,石凳上坐着的耶律延理。   他右手背在身后,借着月光,眼睛微眯。   耶律延理毫不退让,与他对视。   “陛下——”福禄朝他伸手。   他才收回视线,扶着福禄的手跳下马车。   不过几步,他便也走到石桌旁,身后福禄与亲卫都跟着。   耶律延理依然坐着,抬头看他,轻扯嘴角:“陛下来得挺快。”   赵琮的手还背在身后,不自觉便握得有些紧,尽管已面对过许多次这样的他,赵琮还是难以适应。这就是从前那个灰头土脸躺在地上,被他牵回福宁殿的孩子。   “陛下,坐。”耶律延理朝他做出个邀请的姿势。   赵琮面无表情,在他对面坐下。   坐下后,赵琮先问:“赵宗宁在何处?”   “陛下放心,她只是中了些许迷药,明日自能醒来。那药不伤身子的,是宫廷秘方制成的药。”   只是中了些许迷药?   不伤身子?   赵琮冷笑:“到底是辽帝,宫中还有这等厉害的药。”   耶律延理笑了笑,并未说话。反而拿起酒壶,给他面前的精巧酒杯斟满酒,动作不慌不忙,自有一派优雅。   赵琮低头看着液体缓缓流入酒杯中,摆在腿上的手又不自觉地握紧。   这个时候,还想一同把酒言欢不成?!   赵琮自觉在面对他时,越来越难收敛脾气,便想快点解决了这儿的事。他的酒壶还未收回,赵琮又问:“她在哪间屋子?”   “我告诉陛下,陛下带上她,便走了。那我为何要告知你?”   赵琮气得恨不得拍桌子,这叫什么话?   “你将她迷晕,你还有理?!她到底哪里碍着你?”   这话偏偏戳到了耶律延理的痛处,他看向赵琮,眼神忽然就变得阴冷起来:“陛下问我?她并未碍着我,尽管她曾刺我一剑,可我一点儿也不怨她。陛下不知我为何迷晕她?!”说到最后一句时,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赵琮脑中一清醒。   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只不过方才一时慌乱,也是气急,说话没过脑子。他脸上不自觉闪过懊恼,而在此人面前,从不掩饰真实情绪已是本能。瞬间,他也没能调整好表情。   耶律延理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也是一软,同样的,这也是本能。   耶律延理收回手,将酒壶放回桌面。 第235章   夜晚太静, 两人不说话, 身后的人也不说话。   酒壶放回桌面,轻微作响, 只有这么点响声, 却也足够将赵琮唤醒。   他收拾好面上表情, 看向耶律延理,说道:“你要见的是朕, 朕也来了, 你将宁宁给他们先带回去。”   “先?”耶律延理没抬头,却微掀了眼皮看他, “她走后, 陛下还愿留下与我说话?”   赵琮又有点气, 憋着气道:“朕不至于这般没有信用!”   耶律延理点头,嘴中却道:“陛下虽这般说,但我当真不信。”   赵琮眼神差点没凝成刀子,直直削向他。   眼神当然不能真成刀子, 却又再次伤到耶律延理, 耶律延理不由往前倾身, 赵琮不由便往后缩了缩。   这样的举动更叫耶律延理难受,他直接就道:“前夜,陛下与我说好,允我进宫再见你的!陛下呢?陛下做了什么?陛下不仅拦我,不许我进宫,陛下还要立后!陛下难道也忘了, 多年前,你就应了我,不可能立后,更不可能立钱月默为后。可是如今?陛下还要我如何信你!”   “……”不仅是赵琮愣住,他身后的福禄等人纷纷又把头低得更低,这话怎的越说越偏了。福禄好歹是知道内情的,其余的侍卫哪里知道。   “陛下——”福禄低头出声,赵琮回神:“嗯?”   “小的带他们往后退十尺吧。”实在是有些话不能听。   赵琮点头:“好。”   福禄带人退下,赵琮借机松了口气,他将手摆到石桌上,正想着该说些什么来应对。他被这番话说得也有些迷糊,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但还未等他想出回应,耶律延理倒先拉住他的手:“陛下就这样想要立后?”   赵琮赶紧甩他的手,耶律延理本就抓得松,很轻易便能甩开。   这反而叫耶律延理眼中漫上更多冷意,再问:“若不是我的随从恰好去鸿胪寺,我是否要等收到陛下的帖子才能知晓这件事?陛下是否还要我亲手送上大礼,要我亲眼看着你们祭天祭地祭祖宗,看你向全天下宣布她是你的皇后,陛下才满意?”   他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赵琮也气。   “是朕叫你留在开封?其他国家的使官早已离去!当初朕为何放你一条命,你也忘了?赵世碂!你到底做过什么,你是都忘得一干二净?!”   赵琮鲜少这样激动地说话,还叫了他从前的名字。   耶律延理眼神一凝,深深看他。   赵琮被看得心中一边发毛,一边气依然没消,并道:“朕与你,早断了!今日朕既来,也是为了与你说些。至于帖子?”赵琮冷笑,“你就省了那份心吧,你的贺礼,朕不需要!也请您快些离开东京城!”说罢,赵琮趁气盛,也趁耶律延理放松警惕,抽回了自己的手。   赵琮将石桌一拍,不由便起身,他抬脚欲进去找赵宗宁。   可还未离开,耶律延理立刻又捉紧了他的手。   “松手!”他甩。   耶律延理紧紧捉着不放,并阴沉沉说道:“陛下在马车中与我那般亲密,还要立后?”   福禄还是听到了,抖了抖,又带人往后退了二十尺。   这般才彻底听不到远处两位主子的话。   这话却把赵琮说得又气又臊。   他也觉着自己那日有些过,他不该被亲几口就成那样。不是因为那日的事,他也不至于想立后。如今这话,还被眼前的人这样毫不避讳地说出来,他的脸立刻变得微热。   他沉默不语,耶律延理趁机将他往身前用力一拽,他再度坐到耶律延理的腿上,被圈在怀中。   赵琮惊醒,生怕又要被亲,赶紧往起站。   耶律延理紧紧抱住他,并在他耳边道:“陛下你说说,这样不守信用的你,要我如何相信?”   “朕本来也未答应你进宫!再者,你不过外族之人,何来立场这般质问朕?”赵琮咬牙说,刚说完,耶律延理低头便亲他一口。他吓得再去避,可耶律延理已先一步抬头,与刚好回头看来的他对视,说道:“这样呢?还没有资格?”   “……”赵琮再度气急,回手就想甩他耳光。但又是手刚甩出去,便又停住。赵琮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真正打过谁的脸。倒不是为了刻意维持风度,而是关键时候,他还是对这人下不了狠手。   他这一举动,似乎立刻也将耶律延理的心给揉软。   耶律延理的话立刻也软起来,轻声道:“陛下,你根本舍不得我。别立后,好不好?”   赵琮脑中一团乱。   明明两人之间的问题那样多,宁可迷晕赵宗宁也要逼他过来,偏偏这会儿与他纠缠的却是这样一件事!   耶律延理又道:“公主睡得好好的,我真没如何她,她是你的妹妹,我只会对她好,我也会对她的女儿好。我只是想见你。陛下别立后,好不好?”他又重复了一遍,边说还又边将赵琮揽得更紧。   赵琮深吸一口气,被他这连连两声的“好不好”给说得也心软起来。   一直这样乖乖的不好吗?   赵琮叹气,背对着他说道:“你我如今是这样的身份,你又何必非要强求?既已走到这一步,何必,何必——”   何必的事情太多了,赵琮一时也说不尽。   耶律延理却只是固执地问:“不立后不成?”   赵琮摇头:“不成。”他早就已将话放出去,宫中甚至已开始准备,再也停不了。   耶律延理的眼睛眯了眯,其中凶光一闪,随后便跟没事儿似的,依然缠住赵琮,有些低落地说:“陛下能陪我吃餐饭吗?”   即便已是六年后,耶律延理还是最知道怎么哄他。   对他动武,威胁他,只会令赵琮更气。但是声音这样一软,赵琮实在招架不住,他沉默。   耶律延理再道:“今日我还未用膳,饿。”   “你活该!”   “我不是刻意为之,我太想见你,你不让我进宫,我只好用这个法子。”耶律延理有些可怜地说,“公主就在我身后的屋子里,陛下叫福禄将她带走吧。但是陛下陪我吃顿饭,好不好。”   又是一声“好不好”,赵琮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再受诱惑。   偏偏耶律延理又道:“上京的东西我吃不惯,那儿的规矩多,我已很久未曾吃过一顿饱饭了,想极了东京城内的鱼脍……”   声音别提多可怜,赵琮再自我提醒,还是不由心疼。   赵琮再叹气,不过一顿饭而已。   他点头:“成,一顿饭,吃完这顿饭,你明日便回去。从前的事,今日的事,全部一笔勾销。”   耶律延理将脑袋歪进赵琮的肩窝里,静默不说话,眼中寒光只是更甚。   只是谁也不曾瞧见。   澈夏与几位大力气的宫女先将昏迷的赵宗宁抬出来,小心放到马车上。   赵琮亲眼看着,心终于放下。   耶律延理建议他们一起留在这儿住一晚,赵琮生怕又要出事,立刻道:“不必,先送公主回城。”说完,他再对侍卫长道,“分出一半的人送公主。”   耶律延理适时开口:“陛下,他们是你的亲卫,还得护送你回城呢。由我的亲卫送吧。”   赵琮听到这话,也未多想,摇头:“无需。”   哪有自家公主要他国皇帝亲卫护送的道理。   赵琮答应留下来陪他吃饭后,他便放赵琮坐回石凳上,赵琮背对着他吩咐事宜。耶律延理听到他的回应,也未坚持,只是看着桌上的菜,旁人也看不到他的面色与眼神。   赵琮这般那般吩咐一通,澈夏等人带着赵宗宁离去。   赵琮松口气,再回头看低头不说话的耶律延理,刚刚那些软话到底起了作用。月色又柔和,赵琮对他的戒心消了不少。他知道之前自己那一巴掌虽说未能挥出去,这人到底还是清醒了。   耶律延理抬头,捉住他的视线,有些讨好地对他一笑。   这将赵琮笑得又是一懵。   耶律延理轻声道:“其实只要陛下愿意信我,我会一直这样乖。”   “……”这话,赵琮接不了。   耶律延理似乎也无需他接,反而又问一旁站着的福禄:“你们也饿了吧?要不也吃些?”   福禄正要拒绝,他要守在陛下身旁。   而赵琮的确对耶律延理放下了许多戒心,刚刚耶律延理甚至担心护送他回城的侍卫不够,可见耶律延理的确没想强留他。他也想趁这顿饭彻底解决了与耶律延理的事,很有些真心话要说。   赵琮回头对福禄道:“你们先退下,到院外等朕。”   福禄犹豫了一会儿,弯腰应“是”。   耶律延理还叫人给他们送吃的,赵琮不免又冷笑:“这是朕的金明池,要你这番安排?”   耶律延理抬头看他,眼神中尽是可怜。   赵琮无力,指了指桌上的菜:“吃吧,朕陪着。”   耶律延理点头,自己先是吃了几口,也叫他吃。赵琮摇头:“没胃口。”   “说好的陪我吃……”   赵琮最受不了他这副可怜模样,只好拿起筷子随便吃了些,随后就放下筷子,继续看他吃。   耶律延理吃相很好,却吃得很快,看得出来的确是饿了。桌上的菜,他吃了大半。赵琮看他用膳,心中缓慢想到,吃完这一餐,两人就真的要再度分开。   下一回再见,又是什么时候?   若是耶律延理真的一直这样乖,不刻意与他作对,不打仗似乎也可行?统一天下很诱人,但若辽国皇帝是小十一,与辽国维持和平似乎也并非不能接受?既然辽国皇帝是小十一,他们日后大可以继续互通贸易。   他脑中胡想一通,耶律延理也终于放下筷子,抬头看他:“陛下,吃好了。”   赵琮点头,想说“那朕走了”,却也忽然开不了口。   耶律延理拿起面前的酒杯,微微举起,有些失落地说:“明日我便要回上京,已六年不曾与陛下一同用膳。方才我已十分满足,却还想再敬陛下一杯酒。”   这几年,赵琮从来不碰酒,毕竟于身子无碍,他一时有些犹豫。   而且喝酒容易误事。   耶律延理似知他心中所想,再道:“是桂花酿,加了蜜水。”   赵琮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没闻便是一股幽幽清香。   耶律延理正跟他服软,似有和解的迹象,他又何必再端着?   他将酒杯往前递去,耶律延理也伸手,与他碰杯。   玉杯轻微相撞,声音格外动听。   赵琮抬头,一口喝尽。   果然是加了蜜水的桂花酿,幽香,甜蜜,却根本盖不过那带着辛辣味的苦。   正如此时他赵琮的心情,他其实也有些不舍,终究还是站了起来,低头看依然坐着的耶律延理,轻声道:“那,朕走了。”   耶律延理未抬头,也未应声。   赵琮心中也不好受。   但他到底转身,刚要离开,他的脚忽然一软,他立即伸手撑住后头的石桌。他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还要再走。这下不仅是脚软,他的身子也跟着软了起来。   他不得不伸出双手去扶住石桌,人却还是往下滑去。   差点滑坐至地上,忽然伸来一双手臂,将他牢牢抱住。   赵琮勉强回神,不可置信地颤抖着声音说:“你给朕下药?”   耶律延理将他抱起来,低头看他,温柔道:“我提醒过陛下,辽国宫中有秘药,陛下却还是愿意相信我。我由衷高兴。”   温柔过后,他的声音又是一冷:“我也给过陛下机会,只是陛下还是要立钱月默做皇后。”   赵琮趁自己还有些意识,立刻要喊人,耶律延理却先一步低头用吻堵住了他的嘴。   赵琮反抗,却毫无作用。   别提他没中迷药时,力气就不如耶律延理。此时浑身酸软,如何能敌得过?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他被下的不是迷药。他原本就对耶律延理的亲密举动没有太多抗拒的能力,可也根本不至于此。   他浑身不仅是发软,还开始发热,他脑中甚至愈发混乱起来。   他原本还在躲闪着耶律延理的亲吻,渐渐地他甚至主动去用手臂攀住耶律延理的肩膀与脖颈。   耶律延理离开他的唇畔,一双眼睛亮若星星,盯着他,赵琮被看得脑中在尽量清明。他颤抖着嘴唇,努力问:“什么药。”   “不伤身的药。”   “什么药!”   耶律延理却又低头吻他,能说出那样冰冷的话,偏偏嘴唇是那样的热,那样的软。赵琮快要撑不住,趁脑中还有清明,赵琮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将巴掌往他脸上甩去。耶律延理未动,直接接了这个巴掌,头被打得歪过去。他却又立刻转回来,眼睛反而更亮地盯着怀中赵琮看。   赵琮轻微喘着气,还想保持冷静。   耶律延理却已经将他又抱得更紧些,转身往深处走去。   走进一片纱制幔帐中时,赵琮迷迷糊糊地,还记得,这是当年第一次时的地方。他眯着眼,横躺在漂浮的怀抱中,还能透过朱色幔帐看到已被染成橘色的弯月,朦胧而又暧昧。   水声越来越近。   终于他们走到水池边,耶律延理将他轻轻放在池边的矮榻上。   赵琮已经没有力气去踹他,亦或打他,只能就这般看着他。   耶律延理跪在地上,如同多年前那般,伏在榻边,满眼柔情与乖巧地看着他,只是说出来的话也冰冷无比,他说:“是陛下逼我的。”   赵琮说不出话。   “路从来都不是走出来的,而是逼出来的,我只能这样做。”耶律延理伸手去解他颈边扣子,“陛下,都是你逼我的。你心里什么都知道,可你愿意给所有人机会,就连完颜良那个白眼狼你都愿意容忍。连钱商,你也愿意慢慢处置。偏偏对我,对我,你连一个解释都不愿听。”   解释?   他又何曾真正对他解释过?   骗,瞒,这就是他的解释?   赵琮想要握拳,都没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脱去自己的衣衫,再看着他靠近。   陌生而又熟悉的触感传来时,赵琮终于忘记了一切,只是眼中也终究漫上一层水雾。 第236章 而又是为何,自己总是一次次地明知故犯。   赵琮醒来时, 天还未大亮, 身上也并不是十分疼。   很悲哀,他的身子很诚实, 昨夜他的身体很满足。   昨夜, 耶律延理跟真正的疯子一样, 表情凶狠,言语凶狠, 真正地像那个初次见面陌生的辽国皇帝。只是尽管如此, 耶律延理做那件事的时候却还是以他为先,动作是从头到尾的柔和, 甚至隐藏着甜蜜。   赵琮是有意识的, 只是身子实在动不了。   耶律延理越这样, 他越觉着悲哀,因为他还是没法去真正厌恶此人。   感情这回事,叫人疯狂似乎是件美事。   可是叫彼此皆疯狂至此,并非他的本意。   此时醒来, 他还是懒懒不想动, 身边显然是有人的。   所以, 他们俩这般,到底算是?   福禄等人怕也被迷晕了,赵琮不指望有人来伺候他,他到底自己撑着床榻,缓慢坐起来。这么一动,身边的人也醒了。   “宗宝。”他显然还未睡醒, 叫了他一声。   赵琮的手一颤,没应声。   而他的沉默也换来了对方彻底的清醒,耶律延理也坐起身,顿了会儿,伸手去拉他的手臂。赵琮狠狠甩开,耶律延理的手缩了缩,却还是坚定地上前去拉。赵琮反手朝他的手臂上又是一巴掌,声音极响。   耶律延理反而又将赵琮抓得更紧,赵琮用劲去挣脱。耶律延理从他身后一把将他抱住,死不放手。赵琮拼命用手肘往后打他,耶律延理抱着他一动不动,并轻声道:“别动,你会疼。”   不说还好,一说赵琮便再也忍不住,他甚至完全失态,他大声反问:“疼?!为何会疼?!”其实最要紧的并不是疼,而是——   直至此刻,赵琮还有些不敢相信。因失态,他的声音也有些抖,他再问:“你给我下药?你竟然敢给我下药?!”   耶律延理闷在他的肩窝里,闷声道:“是你逼我的。你不见我。你厌恶我。你只会赶我走,你也只会离开我。”   “是!都是我逼的你!我逼你小小年纪便进宫等我死!我逼你骗我、瞒我!我逼你回辽国?!我逼你再回来,我逼你给我下药,逼你在这儿气我!”   “宗宝——”   “别这样叫我!”赵琮再朝身后一个手肘,耶律延理闷哼一声,赵琮无动于衷,而是继续道,“你之所以这般,不就是气我要立后?呵,既然如此,我不气你未免也太说不过去?我不仅要立后,我还要选妃,你可满意了?”   “……不行。”耶律延理立刻沉声。   “你是谁?你说不行,便不行?”   “陛下别逼我。”   赵琮冷笑:“这次朕又要逼你做什么?”   耶律延理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当年是陛下教我如何三方协作一同攻打辽国。”   “如今你要三方协作一同攻打大宋?完颜良跟李凉承不早就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正是好时机啊!”   “陛下,你我在一处,不好吗?”   赵琮无力:“赵世碂,你回来见我,到底是什么目的。你已经长大,你甚至已是一国之帝,为何还总是这般?”   “我,我想要你。”想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平平等等地要你。   “你我之间缘分已尽,你为何总是强求。”   “我——”   赵琮无心再听他多说,他闭眼,疲倦道:“既要打,那就打。”说罢,他动了动手臂,“松手。”   耶律延理没松。   “松手。”   “松手!”   赵琮深吸一口气:“赵世碂,别让朕彻底厌了你。”   耶律延理缓缓松开手。   赵琮垂着眼眸,也不顾身上印记,下床便去捡起榻上衣裳穿。耶律延理倒也没有抬头欣赏这一刻,谁也没有心情。   赵琮速速穿好衣裳,抬脚要走。   “陛下。”身后的人叫他。   赵琮顿住脚步。   “真要立后?”   “是。”   耶律延理笑。   赵琮也笑:“所以,快滚吧。”赵琮说罢,匆匆离去。   耶律延理往后倒去,躺在床上,面色十分平静。   如果可以,他也愿意自己真的能一直清醒。   他也以为过几年,强大的自己能有些改变。   可赵琮还是他的死穴。   关于赵琮的一切事情,他依然病态般地在意着,他也总是做不好。   他依然得不到赵琮。   也就是翌日,宫中宣布将要立后。   恰巧是个良辰吉日,陛下亲政十多年终要立后,满城的百姓都高兴。更何况,陛下这次不仅立后,还宣布要从三品以上的官员家中择几名秀女进宫。   朝中许多官员成日里头盼着陛下纳妃,也早有人选,如今可算派上用场了。压根不用拖延时间,不过一日,人便已选好。   递上去给陛下挑的时候,赵琮看也没看,大笔一挥都许了。   与此同时,他还定了半个月后举行立后大典,办完典礼三日后,其余三位妃嫔进宫。这样的典礼,礼部与宫中是早就准备着,一直等着这一天。因而虽然日子很赶,却也井井有条。   赵琮平静地上朝、下朝。   辽国皇帝耶律延理依然留在开封府内,再有鸿胪寺的官员来问该怎么办,赵琮淡淡道:“随他去。”   官员无奈,这要怎么随?但也只能听命行事,再也没人去管都庭驿中住着的人。   之后的一切按部就班。   立后的的前两天,钱商与夫人一同进宫,与钱月默见了一面。钱夫人抱着女儿,又是高兴地说“终于熬出了头”,又是哭着说“受苦了”。   钱月默不住安慰她。   等她到后头梳洗时,钱商才平静道:“皇后这个位子不好坐,但你要记住,娘家便是你的后盾,谁也不能欺你。”   父亲难得说这样的话,钱月默有些感动,眼圈微红地给他行了个礼。   这些日子来,雪琉阁中,贺礼是一批批地送来。宫女们忙得脚不沾地,却也高兴得很。等立了后,她们娘子便要入住坤宁殿,这是至上的荣耀。   人人都挺高兴,似乎也的确值得高兴。   唯有当事人钱月默始终淡淡。   她独自在内室中,坐在床畔,从床头的暗柜中拿出一只精致的锦盒,打开盒子,满眼华光。   这是当年初入宫,封妃时,还是宝宁郡主的赵宗宁送来的那套过分华贵的头面。当时她还想,这便是送皇后都够了。如今十多年已过,这套从未戴过的头面还是这样耀眼,她也真的当上了皇后。   “娘子——”飘书进来寻她,见她看着这副头面发呆,笑道,“这套头面的确好看得很,待到立后当天吃晚宴时,娘子便戴这套吧?”   钱月默笑了笑,并未多言,只是珍惜地将头面再收回盒子中,小心翼翼地塞到枕下。   澈夏走进偏厅,瞧见她们公主正闭眼休息,犹豫了半晌,到底回身要走。   赵宗宁睁眼,不耐烦道:“有话就说。”   “公主,他,要见您呢。”   “哪个‘他’啊?”   “就,都庭驿那位……”   “不见!”赵宗宁这些日子也正不痛快,才不愿见他。   “他说他要回上京城,这次见您,是有要紧事告诉您,他说您听了定不后悔。”   “嗬!”赵宗宁冷笑,“你还信他的话啊?”   “婢子没信,只是原话……”澈夏行礼,回头准备赶人走。   赵宗宁叫住他:“叫他进来吧。”   “啊?”澈夏还纳闷呢。   赵宗宁耸肩:“心中不痛快,骂骂他倒也好。去叫他。”   “……”澈夏出门去叫人。   耶律延理冷着脸走进来,看到的是同样冷冷看他的赵宗宁。   赵宗宁也懒得招呼,“哼”了声,便道:“随便坐吧。”   他也当真随便坐,直接坐到赵宗宁身边。   赵宗宁翻了个白眼,在他面前并不在意礼仪,依然懒懒躺在榻上,叉了块果片吃,不在意地问道:“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啊?”   “听事之前,要先应我一件事。”   “做你的梦去!”赵宗宁斜眼看他,“你连我都绑,还敢迷晕我,还指望我应你事?”   “与钱月默有关。”   赵宗宁放下手中金叉:“与她有关?”她不由就问,“她能有什么事儿?难不成你还真与她有私情?!”   耶律延理皱眉看她:“我心中只有一人,就是你哥哥。”   “嘁。哥哥要立后了,气死你。”   “立后是好事?也没见你有多高兴。”   赵宗宁坐起身,气道:“别以为我放你进来,你就什么都能说!我可烦你烦得很!”   “你烦我,但也只有我这个时候还能与你说几句。”   赵宗宁更气,因为他说的是实话。她近来郁郁寡欢,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从她知道哥哥要立钱月默为后,她便如此。她其实该早早进宫帮忙才是,可她提不起一点劲来。   耶律延理见她这副苦恼样子,心想兄妹俩,一个是心太硬,一个就是索性连心都没有。   他再道:“我知道你近来烦恼的缘由。”   “我能信你?”   “钱月默的事,到底想不想知道。你也知道当年我与她在你洛阳的别院中说过话,她还哭了一通,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好奇?钱月默并不心仪你的哥哥,你也当真一点儿也不好奇?”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先应我一件事,我就都告诉你。”   “你怎这般卑鄙!”将胃口吊起来,却又不说,可恨!   “应不应?”   “你先说!”   “到底应不应?”   “只要不过分,我应!”   耶律延理眼中带上笑意,将事儿都告知了赵宗宁。赵宗宁听到后头都傻了,甚至嘴巴微张,呆呆地看着他,甚至颤抖着声音问:“所,所以,是,什么意思?”   “钱月默心悦你。”   “……我是女子,她也是。”   “我是男子,你哥哥也是。”耶律延理见她依然一脸懵懂样,索性又道,“她要做皇后,与普通妃嫔可不同,往后她就是你真正的嫂子。你不高兴,不也正因为此?”   “我因为钱月默要当皇后不高兴?这是好事儿啊!”   “可你的确不高兴。”   “……”   “别怀疑了,宝宁公主,你心中不也有她。”   赵宗宁脸涨红:“胡说!”   耶律延理无所谓,又道:“至于你应下我的事,明晚带我进宫。”   赵宗宁脑中乱,却还记得拒绝:“这事儿不成,你都已是敌国皇帝,进宫到底想要做什么?!”   耶律延理笑了几声,再问她:“赵宗宁,你真以为我当年是要逼宫?”   赵宗宁眼睛微眯:“难道不是?我冤枉了你?你满身是血,带了那么些禁兵闯进福宁殿!你的人将钱商打成那样,还围住了那么多高官的府邸!”   “我已不屑向所有人自证清白,但总有一天,你与你哥哥将会知道真相。”   赵宗宁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问:“那你这回坚持入宫,为的又是什么?圣旨早已下,谁也不能阻止这件事儿。”   “我无意阻止,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赵宗宁曾无比坚信当年他就是要逼宫,甚至是她亲自带人过去的。   偏偏这一刻,兴许也是因自己脑中乱,情绪低落,耶律延理难得真诚,她忽然有些信了他此时的说辞。   鬼使神差,她点头:“好。”   耶律延理露出一丝真诚笑容。   李凉承没能再进宫见赵琮,甚至连封信也送不进去,他早被耶律延理的人严加看守,给强行送回了夏国。   一回夏国,辽国的使官紧接着就来,与他商议大婚之事。   他只能硬着头皮置办与辽国五公主的婚事。   但他绝不轻易认命。   两日之后,辽国五公主耶律玥从上京城出发,去往夏国。   也是同时,已到赵琮立后的前一日。   赵宗宁坐在马车中,问对面的耶律延理:“那几个箱子里头是什么?哥哥不收你的礼。我也不会帮你送,你死了这份心,今日带你进宫已是底线。”   “是药,对陛下身子好,到时你劝着他用些。”   赵宗宁早已收拾好情绪,上下看他了好一会儿,不解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又说要与我们打仗,又还对哥哥这样好。”   “我,只是想证明一些事儿。”   赵宗宁嗤笑:“即便辽帝不是你,我们两国本就终有一战,罢了。谁又曾怕了你。你跟哥哥,当真是孽缘。”   “你呢?”   “我?”   耶律延理微笑:“你与钱月默难道是正缘?”   赵宗宁咬牙:“你就不能不说话?”   耶律延理笑笑,转而看向车外。   因有赵宗宁帮忙,他顺利入宫,并到福宁殿门口。   他进去前,赵宗宁叹气:“哥哥回头要气狠我了。”   “多谢。”耶律延理回头看她。   “进去吧。我去看看小汤团。”   “不看钱月默?”   赵宗宁见他刺上瘾了,也冷笑:“反正只是孽缘!你我不过彼此彼此而已!”   赵琮显然是没想到自家妹妹会跟耶律延理串通,还把他给捎进了宫。   立后是大喜事,福宁殿中却如往昔一般,什么喜庆装扮也没有,来回宫女、太监也很平静。耶律延理随赵宗宁进宫,换了身普通的公主府侍卫服饰。小太监们见他是公主亲自带来的,也未当回事,随意问了句,便放他进去。   福禄等人不在,正在其他地方忙碌。   赵琮靠在榻上随意地翻着书看,是本特地为他的瑞庆节而印的词册子,上头全是贺词。   他翻得兴致缺缺,谁又知道写这些的人,到底有几分真心。   说来,明日也算是他的大日子,他却一点儿欣喜之意都没有。甚至自他与钱月默商议过后,他们俩至今都没见过面。   翻着翻着,他又想到金明池那一夜。   那一夜真像是偷来的,他既恨那人给他下药,却又不觉有些怀念。这辈子的肌肤之亲,怕是也就到了那一日,往后再不会有。   想着想着,他就不免自嘲。   那人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药?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想这些。   想那一夜的偷欢。   正是此时,他听到隔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便出声:“福禄?”说罢,又问,“可有吃的?有些饿。”边说,他边撑着矮榻往起坐,也不愿再想那些事。据鸿胪寺的官员说,耶律延理已派人去告知他们离去的时间,还正好是明日。都庭驿也已开始收拾东西,他这就放心了。   他这边刚放心呢,一抬眼,心又立刻提了起来。   耶律延理怎么又来了!   耶律延理虽依然束发髻,所穿衣裳都是辽制。   这会儿他穿了身大宋侍卫服,宽袖窄腰,叫赵琮看得又是一愣。   赵琮本还懒懒躺着,此时立即坐起来,却又突然不知该摆出一副什么样子的面孔,便索性冷着一张脸。   他走到跟前,先自己交代:“公主带我进来。”   “她?”赵琮惊讶,以自家妹妹那个性子,前头刚迷晕她,她又怎会帮他?   “陛下。”耶律延理未回答,只是又叫他,“明日,我便要离开东京。”   赵琮不作声。   难不成还是特地来道别?做了那种事,还能这样正大光明来道别的,也就他了。   “陛下,当真要娶钱月默?”耶律延理在赵宗宁跟前说得大气,实际若要有一丝机会,他也要抓住。   赵琮纠正:“是立后。”   “皇后是皇帝的正妻,不正是娶?”   “……”赵琮一噎,皱眉,“总归与你无关。朕早已昭告天下,谁也无法阻止。”   耶律延理笑,笑声微凉:“我知道。”   赵琮将手中书册放下,敛眉道:“既知道,便走吧。”   “陛下在看什么?”他手快地抽走赵琮手中的书,翻看几页,“贺词?”   “嗯。”赵琮不情不愿地答应。   “我送给陛下的贺礼,陛下为何不愿收。”   “明知故问。”   “陛下——”   赵琮不耐:“别说了,朕不管你今日混进宫又是为的什么事儿,那日好话、话说都已说尽。请你,立刻,马上,离开。”   他这话一说,谁料耶律延理忽然又将脑袋一低,做出受批评挨罚的委屈模样,说道:“明天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我只是想进宫再看看你。”   赵琮的一口气又差点没提上来。   只要一做出这副样子,他真的是一点招架能力也没有,哪怕才被这人下了药没多久。   耶律延理又道:“陛下别赶我走,明早我会自己走。”   “……”赵琮油然而生一股极为强烈的挫败感。   为何他总是能在做尽一切荒唐事之后,再摆出这副无辜模样呢?   而又是为何,自己总是一次次地明知故犯。 第237章   耶律延理也没有不规矩的行为, 老老实实地与他保持一尺距离, 委屈地站着。等了片刻,赵琮还不说话, 他又道:“陛下, 那日给您下药, 是我的错。只是——那药本就是只对有情意之人才能起效,陛下心中若没有我, 那药也起不了效用。”   “话说尽, 反倒是朕的错?”   “不是,我来跟陛下赔不是, 那日我听闻陛下要立后, 气昏了头, 又做了错事儿……”   赵琮无奈,不愿再跟他扯这些,说道:“你还是走吧。往后,要打要杀, 悉听尊便。朕, 一直就在这儿等着。”   耶律延理却还是纠缠着那些事, 他说:“陛下,你从前的确答应我不立后,我心中委屈。”   赵琮气笑:“我答应的是赵世碂,你是赵世碂吗?”   “……”   “赵世碂已经死了。”赵琮从榻上下来,一边去套鞋穿,一边再赶人, “快走。”他的鞋还未穿好,突然又被人扑到了榻上。他心中连声道“不好”,耶律延理已经伸手包住他的后脑勺,将他压在榻上。   赵琮咬牙,沉声道:“起开!”   “陛下。”耶律延理不动。   赵琮伸手推他,耶律延理才抬起上半身,又从宽袖中拿出两样东西来,递给赵琮看:“陛下,你看这个。”   赵琮看过去,竟然是之前被他摔断的玉与摔坏的石头。   如今玉已被接上,断了的地方镶上了金。摔坏的石头,那一角反倒被劈开,石头表面上刻了波纹,正似海浪。   “陛下,我把它们修好了。”耶律延理声音很轻。   赵琮的鼻子再度发酸,他下意识地甚至想闭眼,可是耶律延理一直紧盯着他。他只能深吸一口气,再与耶律延理对视:“朕已经走了出来,为何你还留在原地?”   耶律延理心中难受,连带着面上再度现出委屈。   “是也好,非也好。你是辽帝,我是宋帝。小十一,你已经长大了,没必要再为我而屡次反复。你我本是孽缘,就这样,放过彼此吧。”赵琮慢声细语地说完这些话,显然是都认了。   可是耶律延理又怎会认?   若是认了,他也不会这个时候还跑进宫来。   他被激得又有些不太清醒,就着半压住赵琮的姿势,一把又将赵琮抱起来,转身就朝外走。   “你又要做什么。”赵琮并未挣扎,只是冷静问他,声音冷淡极了。   将他冷醒,他停住脚步,低头与赵琮对视。   赵琮满眼疲惫。   赵琮真的已经厌倦了他?赵琮真的已经厌倦了他。   赵琮这样看他。   耶律延理眼中漫上痛苦,可是他不认命,更不认这一切。   他想到今日进宫的目的,仅仅见一面?怎会够?   他挑起嘴角笑了笑,赵琮心中莫名又是一寒,却已经晚了。耶律延理已低头再在他嘴边印了个吻,随后忽然抬袖抚过赵琮的鼻子。赵琮闻到一股清香,张口就要叫人,耶律延理伸手捂住他的嘴,转身便朝内室走去。   竟然再次想要对他用药?!   赵琮怒瞪他。   耶律延理脱他衣裳,发疯似的舔咬他的脖颈时,不知到底是药的作用,还是他还是难以抵抗这份诱惑而情迷于此。心中再次悲哀想到,他一次次地相信他,换来的是什么?   换来的是,他又被骗,再度被睡。   所以这才是耶律延理突然出现,来到东京城的理由?   他嗤笑,是否太过荒唐?   耶律延理临走前,双手撑在他身侧,低头看他,总算是不再做出委屈模样。   他餍足地说:“你身上全是我留下的印子,好些日子才能消。陛下即便娶了钱月默,也千万别与她同房。”   赵琮闭眼,脑袋右侧,不想看他。   耶律延理松了一只手,捧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扳过来,轻声道:“陛下,等我来接你,很快了。”   赵琮睁眼,要对他说“滚”。   耶律延理已低头,再度吃了那个字。   赵宗宁再来福宁殿接人时,心中有些忐忑,生怕哥哥气他。   谁知道小太监们说“陛下正在歇息,谁也不见”。再问方才的侍卫去了哪处,他们说是已经走了。赵宗宁还想,这次还挺知礼的,便也没有多想。   她也不再打扰,其实是怕万一遇着钱月默,她也赶紧走了。   赵琮躺了很久,身上力气渐渐恢复。他撑着坐起身,掀开被褥,看自己的身子。   甚至是脚面上,都是那人吸吮后留下的印子,红极艳极。   “疯子,真是疯子!”   他当年究竟为何要烂好心,带回那么一个疯子?!   而这个疯子,又到底要做什么?   来接他?   打到东京城,打进福宁殿,来接他?   这个疯子一切的所作所为,都仅仅是为了他这个人?   费尽心思再进宫,将他身上弄出这么多印子来,只是怕他与钱月默同房?   赵琮从前不信,甚至难过于他只盯着自己的皇位。如今在屡次见识到他一次次的发疯后,是真的有些信了。   到了这个份上,耶律延理还理所当然地将他视为自己的所有物。   而他,竟然还能冷静地分析这一切,甚至渐渐相信那不为皇位的说辞。   他们俩,到底谁比谁更可笑?   又是谁比谁更天真?   赵琮用手掌捂脸,无声地笑。   只是笑着笑着,手指尖又湿了。   耶律延理离开皇宫,回到都庭驿,也不再久待,东西是早就收拾好的,他连夜便欲离开。   随从也好,鸿胪寺的官员也好,都未想到他会突然要走。   不过他既要走,自是要派人送。鸿胪寺一边往宫中报信,一边派人送他们出城。赵琮缩在幔帐中,谁也不见,福禄代他回了,只叫他们路上妥当。   送到城门外三十里处,鸿胪寺的官员们便止步,目送他们一行离去。   官员们心中也是一松,心道这位奇奇怪怪的麻烦辽帝总算是走了。   他们再走出二十里地,一旁的林子中突然冲出来一匹马,马上坐着位蒙面男子。耶律延理的亲卫们立刻护上前来,马上男子沉声道:“我要见你们皇帝。”   亲卫们正要怒斥,马车帘子被掀开,耶律延理的脸现了出来。   他们俩对视,耶律延理微笑:“上来吧。”   蒙面男子顿了顿,翻身下马,上了马车。   一上马车,他便解开面上黑布,是谢文睿。   耶律延理之所以突然走,既是为了早些与赵琮再相聚,也是为了激谢文睿出现。   他问:“考虑好了?”   谢文睿皱眉,点头:“我避开邵宜,无人看见我。你先给我解药。”   “还有二十日,你帮朕做成事,药便给你。”   谢文睿气,却也没办法,顾辞的命还在对方手中。他又问:“你到底要知道什么?”   “我要知道你们的新武器,以及在太原时用的那种火炮是如何制成的,还有赵琮的部署。”   谢文睿来前已做好心理准备,被他这么一说,还是被气得嘴唇直抖。   “陛下与顾辞,你选一个。朕不逼你,很公平。”   谢文睿双手握拳,良久之后泄气低头,无力道:“好。我如何联络你?”   “你自会知晓。”   “好。”   “记住,你只有二十日。你多耗一日,顾辞便多疼一日。你耗过二十日,往后,世上再无顾辞。”   谢文睿再握拳,并点头。   辽国的车马再度往前行去。   谢文睿骑在马上,目送他们离去。他的眼睛微眯,看了会儿,又回头看向京城方向。   “唉——”   他叹了口气,钻进林子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翌日,立后大典十分庄重,大典后的宴席则是十分热闹。   可以说是办得格外体面,就连老天爷也给脸,天气大好。   赵琮却几乎是全程在发呆,按照礼官的话去动,钱月默也未好到哪里去。好在这样的场合,也不需要他们笑。他们发呆,面无表情,反而也自有庄重,倒也合适。   到了夜间,赵琮歇在坤宁殿。   好歹是头一晚,这是规矩。   但他们俩认识十多年,即便同住寝殿,也很有默契,钱月默还是要将床让给赵琮。   这儿不是福宁殿,赵琮不愿睡在她的床上。他坐在榻上,轻声道:“朕在这儿坐一晚便好,明日不上朝,尚可补觉。”   钱月默只能点头,并自己拉好幔帐,躺在床上。   两人隔着幔帐,一坐一躺,谁也没说话。   赵琮的衣裳穿了好几层,立领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他却还是不由再去整了整衣领,生怕露出来。   钱月默也穿得严严实实,她平躺在床上,先是想到晚宴上的赵宗宁。从前她是淑妃,与赵宗宁一同坐在左首的位子,但凡宫宴,左一左二便是她们俩,赵仲麒则是坐在她们俩中间。   每每此时,她都格外满足,觉着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很不错。   可是今日她已是皇后,她与陛下同坐首座,赵宗宁独自坐在左一的位子。晚上宫宴,赵宗宁一直在喝酒,谁也没搭理,看也没看她一眼。公主府送了许多贺礼,只是她翻遍了,也没有一样是特殊的。   她的眼睛微湿,将要伸手去抹眼角,便先听到陛下叹气。   她回神,看向幔帐外,却什么也看不见。   其实昨日,她见着十一郎君了,也就是如今的辽帝耶律延理。他们俩还说了话。当时她正预备去福宁殿见陛下,却刚巧碰着他从宫道拐出来。   她实在没想到能遇着他,本想避开,他却走到她面前。   钱月默只好行了个礼,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行了礼,她便想走。   却被叫住,那人问她:“当年那个田娘子生的孩子,死了没?”   钱月默一愣,回身看他。自他来开封,他们俩从未说过话,甚至也未见过。只是听飘书提起,说是人变了个样儿。具体变成什么样子,她这会儿是知道了。   她没说话,那人倒是又道:“别碰他,也别给他生孩子。否则我连你一块儿杀。”   钱月默当时只觉得那话怪吓人。   此时听到陛下叹气,她再想起,又琢磨出了其他事来。   什么叫“我连你一块儿杀”?还有谁要与她一起被杀?她心中有些忐忑,便想问陛下。可她掀开幔帐,才觉着不该问,正要再躺回去。   赵琮已先开口:“还未睡?”   钱月默索性起身,不好意思道:“睡不着。”   赵琮略带歉意道:“是朕在这儿,扰了你。”   “陛下怎能这般说。”钱月默走到他身旁坐下,“换了地方,有些难以适应罢了。”   “过几日便好了。”   钱月默点点头,半晌又问:“陛下,过几日,真的能好?”   “……”   “陛下,其实,妾昨日见到,他了……”   赵琮看她:“他可有对你不敬?”   钱月默摇头,并未说他提及田娘子的事,毕竟这事儿当年太膈应人。田娘子的孩子是一位御医的,事儿是戚娘子给挑出来的,真相大白的时候,赵宗宁被气得够呛。陛下当时心神不宁,却还记得交代她,说戚娘子罪不该死。   陛下对她们几位妃嫔真的是再好不过,田娘子被处死后,尸身还送回了家。戚娘子留了一条命,仅是送到道观中出家,如今正陪在清关居士身边。   见她摇头,赵琮淡笑:“那就好。”   钱月默知道不该由她问,但她早就看到了陛下颈间遮不住的印记,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到底问道:“陛下,他,到底想——”   赵琮苦笑:“他想的事儿太多,朕哪里能知道。朕,从来也未真正知道过他。”   “陛下,其实妾近来反复想当年的事儿。其实他又何必逼宫?他身份高贵,得您喜爱,本就是继承人。是,是否,当真误会了他?”   当年叫赵琮绝望的本也不是“逼宫”这件事儿,而是赵世碂进宫的“初心”,赵世碂是为了他的死而进宫的。赵世碂亲口承认。   至于逼宫,赵琮也不笨,其实他自己能想明白。   说到逼宫,不得不再次想到钱商。赵琮看向钱月默,暗想,待到他下令处死钱商的时候,她又得多伤心?到底是她的父亲,而她到底也早已被他视为挚友。   钱月默说了会儿话,再度回到床上,这回她很快便睡了过去。   只是睡前,她不由想,为何陛下要突然怜悯地看她? 第238章 谢文睿背叛了他。   瑞庆节过完, 使官走尽, 立后大典也办完,京中很是安静了很久。   倒是西夏再度热闹起来, 李凉承迎娶辽国五公主耶律玥。赵琮依然不承认李凉承的国主身份, 没派人去送礼。耶律延理虽也还未册封李凉承, 倒是赐了他辽国的国姓。   其余国家的人便知道,夏国这是真与辽国串到了一处。   夏国的热闹与赵琮无关, 天色渐冷, 闹心的人也走了,他便有些倦怠。   谢文睿这个时候来求见他, 说是想去登州一趟。登州有大量水兵, 当年第一批便是谢文睿去负责训练的。最新式的武器, 弓弩也好,火炮也罢,均是他与钟兴在登州一同研制而成。   他后来被调回京城,钟兴倒还留在登州。   钟兴又研制出了新武器, 邀他先去看一眼, 他将情况禀明。   赵琮立刻应下:“好事儿啊, 钟兴倒是一刻也不曾歇下。你去了之后,问问他可想回来。若要回来,工部里头的职位随他挑,说是朕允的。”   谢文睿一一应下。   赵琮又道:“完颜良这次没派人来,朕琢磨着,他与王瑜, 怕是又要打起来。正好你过去,你找他们俩好好谈谈。”   “是。”   谢文睿向来话少,赵琮也不怀疑,再交代:“完颜良早不为朕所用,此人是两不靠,你人老实,别叫他几句话就给哄了去。”   “是。”   赵琮又想了些事情,方方面面交代清楚,才又道:“顾辞——是朕对不住你。”   谢文睿低头:“人各有命,与陛下无关。”   “唉,你放心,耶律钦临走前给朕传了信,顾辞还好好的。只是,你也知道,顾辞的身份,他,是知道的,他自然不允顾辞再与朕见面。不过,朕总会将顾辞接回来的。”   “是,臣知道。”   “既如此,你便出发吧。”   “好。”   谢文睿如往常那般忠厚老实,临去前,跪下叩拜,行了大礼。赵琮觉着好笑,好端端地行什么大礼,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叫起,又叫人给谢文睿拿来一匣子金元宝,叫他这一路别节俭。   谢文睿的手微抖,接过匣子,拜谢过后,转身出宫。   他的小厮在宫外等他,见他出来,立即上来:“六郎,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谢文睿回身看了眼皇宫,吐出一口气:“即刻。”   “好嘞!”   主仆骑马离去,走出十来尺,谢文睿回身再看一眼皇宫。   小厮笑道:“又不是不回来了。”   谢文睿苦笑,他真不知能否还能再回来。   但只要能救得顾辞,刀山火海,他也得去。顾辞这辈子本该过得肆意,都是因为他。倘若当年他未带顾辞去辽国,甚至是能早些将顾辞带回,何至于如此?!   这一切,都是他欠顾辞的。   李凉承娶回辽国的五公主。   五公主耶律玥是耶律延理的五妹妹。   比起赵家来,辽国皇宫中那就是一团乱。耶律延理的亲娘单娘子,与辽国之前的萧太后,以及耶律玥的亲娘,是三姐妹。辽国贵族唯有两个姓,要么姓耶律,要么姓萧,萧姓是后族。   而这三姐妹又都是同父异母,单娘子的娘亲是汉人,她也长得像汉人。   最先,耶律延理的亲爹要娶的皇后是耶律玥的亲娘,是他们萧家这一脉的嫡女。偏偏辽帝当时看中了单娘子,但单娘子早已定亲,只等嫁人。况且单娘子的身份也不够做皇后,但萧太后也想做皇后,她嫉妒嫡亲姐姐,又不知从哪处得知陛下心悦单娘子。   萧太后便使计,将单娘子给迷晕,送到辽帝跟前。   不过一夜,一切便都不同。   辽帝本就心悦单娘子,索性将错就错,执意要娶单娘子做皇后,甚至悄悄杀了单娘子的未婚夫。萧太后反又将此事告知单娘子,单娘子与未婚夫青梅竹马长大,得知此事后,自是气狠了辽帝。   自此之后,一步错,步步错。单娘子逃出上京城,辽帝派了穆扶跟随,原还想再接她回来。哪料穆扶被单娘子收服,带着她越逃越远,直到后来单娘子入了大宋的魏郡王府,再也寻不到这号人。   辽帝因此事愧疚一辈子,死得早。死后,萧太后靠自己的嫡亲哥哥当上太后,耶律玥的亲娘则被她给下令处死。   因而耶律玥虽是耶律延理的五妹妹,却又不仅仅是普通的妹妹,他们的血缘牵绊更多,萧太后还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耶律延理回到上京城后,便对这个妹妹最好,登基后,还提拔耶律玥嫡亲舅舅那一系。只是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利用,便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但面上圆得很是不错。   李凉承本来十分排斥这位五公主,毕竟她是耶律延理最疼爱的妹妹,二人关系十分亲密。   哪料耶律玥与他大婚当日,便将自己的这些事情娓娓道来。   聪明人之间对话,从来不需要过多解释。   李凉承立时便懂了,原本能做嫡公主,结果亲娘被杀,还得被所谓的哥哥送到异国来和亲,她能不怨耶律延理?   虽李凉承还不是十分相信她的话,却也信了五成。   尤其耶律玥长得貌美,性格中有柔弱,又有刚强。   李凉承这辈子玩尽心机,从未在意过任何女子。原本他认为耶律玥就是耶律延理派来监视他的,此时被她这么掏心置腹地说了一通,心间反倒起了些微变化。   耶律玥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李郎无论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李凉承也是爹不疼娘早死的人,这几年来数次大起大落,还被耶律延理牢牢握在手中,心中也着实郁郁许久。被这么一说,鼻子蓦地一酸,反倒趴在耶律玥怀中狠哭一场。   耶律玥不时轻抚他的后背,面上笑得温柔,眼睛却是微眯,倒是像极了耶律延理。   哄完李凉承后,耶律玥回到自己的寝殿,立即坐下写字条。   她想了很久才下笔,写完,她起身,窗边正有一只海东青在吃食。她轻轻地抱起它,将纸条拴在它脚上。随后便抱起来,亲了一口,喃喃道:“宝贝,要将消息带给哥哥哦。”   说罢,她将手放开,白色海东青立刻飞至高空中,越飞越远。   而夜也已渐深,她脸色泛白,靠在床榻上。她的宫女心疼道:“陛下何时将这个月的解药送来?”   耶律玥咬牙:“我那个哥哥,你还不知道?哼。”   “公主,若是陛下,陛下知道——”   耶律玥冷笑:“他知道的那天,就是他的死期!届时他的库房也是我的,还怕没解药?”   宫女低头,不敢再接话。   “陛下,您该吃药了。”染陶端着托盘走到床边。   上回吐血之后,赵琮的身子一直还在调养,白大夫开了些温补的方子。药虽温补,却很苦,赵琮也只能捏着鼻子往下喝。   说来也是好笑,耶律延理没回来气他之前,他对活着这事儿当真已无兴趣,不过是活一日多一日。   气了他之后,他反倒又冒出格外强烈的生存欲。   那么想要将他打倒?   赵琮起身,接过染陶递来的碗,一饮而尽。   做梦!   他喝了药,再喝了些茶水清清口,便欲歇下,却见染陶欲言又止。   他下意识地便问:“怎么了这是?”   “陛下……”染陶犹豫了会儿,轻声道,“前头,他,他留下的那几箱子药,白大夫都查看了一遍。”   “……所以?”   “白大夫说那些小瓷瓶里头的药都是一样的,他虽还不知到底是如何制成,却也说,的确是益于陛下的身子的……”染陶硬着头皮往下说,“白大夫想劝陛下用这药……”   赵琮叹气:“他不敢劝,便派你来?”   “是……”染陶微微低头,等了会儿,又道,“到底是陛下的身子最要紧。”   那日荒唐过后,耶律延理是走得彻彻底底,一点给他撒气的机会都不留。却留下了这么几箱子的药,还留下了那两块修好的玉与石头。本该都扔了才是,赵琮却还是将玉与石头都收了起来,至于那些药,他也没问。   他从染陶手中接过小瓷瓶,拧开木塞,还是那一日的清香,十分好闻。   他晃了晃,在染陶万分期待的眼神中,喝了下去。   染陶大松一口气,他好笑:“朕得好好养身子,朕可不能输给他。”   染陶也笑:“陛下高兴就好。”   高兴就好?   什么又是高兴?   赵琮苦笑。   每年瑞庆节后的几个月,是赵琮最悠闲的时候。天凉,他身子又不好,人人尽知,向来没人敢来烦他。待到年底冬至的时候,人人再变着法子讨他欢心,直到新年。   今年,因耶律延理横空出世,赵琮已做好心理准备应对可能会出现的一切不同。   尤其,耶律延理又是那样走的。   只是赵琮也未想到,耶律延理那样能折腾,更没想到耶律延理是铁了心要跟他对着干。嫁公主,再赐李凉承国姓又算什么。耶律延理也的确册封李凉承为西夏国主,只是册封了不过一个月,又以李凉承对五公主不敬为由,再度撤了李凉承的国主身份。   李凉承被他折磨得几近崩溃,向五公主赔罪不说,还要亲自去辽国都城赔罪。耶律延理却拒绝见他,更不许他离开西夏。   李凉承彻底成为大笑话。   赵琮原本窝在东京城里,抱着手炉,看热闹看得正高兴。   却不料耶律延理又将手伸到了吐蕃,赵琮这才知道耶律延理这样玩李凉承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与辽国隔有一个西夏的吐蕃。   而吐蕃又毗邻大宋。   他当年设想的三路攻打辽国算什么,人家这是想四路包抄啊!搞不好,还有五路。按耶律延理所说,他是早就与张廷初有联络的,谁又知道张廷初到底为谁所用。   耶律延理此人到底如何会蛊惑人心,赵琮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   赵琮也不再看热闹,而是召集官员正经商议大事。   当然也有好事,张廷初还未离开东京,并进宫求他赐婚。对方不是别人,正是乐安县主赵叔安。   张廷初早就登惠郡王府的门数次,也已得到惠郡王的认同,但他还是想求道圣旨,这是最大的体面。   赵琮正愁张廷初万一要被耶律延理给蛊惑走,也为赵叔安高兴。她的父亲既已认同,赵琮大笔一划,圣旨写成。   张廷初喜不自禁,一面连连感激,一面也与赵琮提及辽国近来的举动,连番保证只要需要,一定派兵。   赵琮也不客气,张廷初娶了赵叔安,往后便是一家人,也的确给张廷初派了任务。他只需张廷初安抚住西南各部,再与大理一同压住交趾,不拖西北这处战线的后腿即可。   张廷初当仁不让,立即应下,三日之后终于离开东京城,回西南。   一为陛下亲派的任务,二为回家准备娶亲大事。   赵琮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只等看耶律延理那处还有什么招数要往他使来。   他见招拆招便是。   而耶律延理也果然没让他失望。   耶律延理给他使了个特大的招。   谢文睿背叛了他。 第239章   后也有史书记载:永昭二年冬十一月庚子, 女真来犯登州。乙巳, 兵部侍郎谢文睿杀钟兴,叛。辛亥, 帝命淮阳军知军沈节守。壬子, 高丽东来犯。乙卯, 诏亲征。庚申,雨, 驻登州。自辛酉至癸酉, 水军载弩环攻……女真降,高丽降。三年春正月庚辰, 契丹临登州城下, 诸军守, 北下反攻,败契丹于沧州。   《宋史》帝王本纪中并未提及契丹皇帝的下场,《辽史》倒是给这位仅在位五年的皇帝堆砌了太多赞美之词,甚至在提及他的失踪时, 也只是说他为民去东海上寻佛祖去了。   到底有多少人信, 又有多少人不信, 编纂史书的人似乎并不想去顾及。   但无论如何说,这位辽世祖因其在位年限短暂,却的确做出不少实事而备受后人推崇。   只是当时的他可被大宋百姓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文睿背叛他的消息传到东京的当日,赵琮正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雨。   那日还是个雨天,开封少有雨。难得下个雨,雨落到屋顶, 沿着屋檐往下落,断断续续连成雨帘,别提有多美。   他一边看雨,福禄还在一旁陪他说话,将李凉承近来的趣事儿讲给他听,逗得他直笑。那位五公主的脾气特别不好,比赵宗宁还骇人。赵宗宁气性大,却是知礼的。那位连礼都不讲,成日将李凉承当作儿子一般训斥。   李凉承不敢得罪,只好比孙子还乖。本来这种宫廷秘事不该传到他们这儿来,但耶律玥显然就是她哥哥派过去专门下李凉承面子的,耶律玥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李凉承有多孬。   笑得正高兴呢,兵部尚书一脸严肃地走来。连把伞都未撑,淋了一身雨,走到廊外,抬头看他,行了个礼,沉声道:“陛下,臣有事要报。”   赵琮的腿忽然就一歪,他脚踝处曾伤过,身子偏弱,到了阴雨天便有些疼。   他其实有些怵这位兵部尚书,当年也是这位尚书大人来跟他说西南的事儿,如今又是这一位。   福禄赶紧扶住他,赵琮下意识地抱紧了手炉,点点头,示意他说。   兵部尚书说出来的话,也的确很叫他——   该如何形容听到那些话的滋味儿?   首先,赵琮的心一落。   毕竟,他原本以为兵部尚书是来告诉他,辽国发兵了呢。   可落完,这心立刻跟着不舒服起来。下意识地,他便觉着这是假的,也觉着谢文睿是有什么计划才故意这般为之。   可是兵部尚书紧接着又说谢文睿杀了钟兴。   他还如何替谢文睿找理由?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连私交甚好的钟兴都要杀。   但他想不通,谢文睿是他一手提拔上来,两人亦君臣亦好友,是他最信任的臣子,谢文睿怎能背叛他?   只是再转念一想,连小十一都能骗他,还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再者谢文睿背叛他,能不与辽国那位有关?所以这与辽国直接发兵,又有什么不同?   赵琮扯了扯嘴角,也不再看雨,转身带尚书进去详谈。   谢文睿杀了钟兴,带走一大批最新研发的弩车。他在军中多年,自也有亲信,他带了一千来人,一行往北去。   既是往北,自是去辽国。   好在京东东路离开封尚不算远,只要安排及时,总能堵住谢文睿。若是从前,赵琮怕是还真要为谢文睿这事儿郁闷好一会儿,但如今有赵世碂的前车之鉴,赵琮冷静极了。   反倒是闻讯而来的几位高品官员被吓得不轻,愣了一会儿,只听陛下部署。   赵琮派邵宜带人去堵截谢文睿,再派人带禁兵去河北东西路支援,就怕真要打起来,好歹先堵住他们的来路。   可叫赵琮没想到的是,耶律延理的招数,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谢文睿杀了钟兴,从登州离去,到莱州后才被人察觉,进而将消息传到京中。   而得到谢文睿叛国消息的次日,离京城更远的登州才来了新消息。   赵琮也才知道谢文睿是以什么为由叛的国,原来谢文睿杀钟兴的五日前,女真便已来犯登州。只是女真并未过辽国,而是直接坐船从海上过来,用了五日到得登州境内。   谢文睿明知他们来犯,却一点应对也没有,等到女真军现在海面上,终是引人察觉。他杀了钟兴,带人叛国。   耶律延理不仅说动了谢文睿,竟然还是叫完颜良给他打头阵,完颜良还真愿意听他用。   赵琮其实也还真不怕。   谢文睿虽带走新武器,登州的水兵却是实打实练成的,从前研发的各式武器也多的是。谢文睿能带走一部分,却带不走全部。再者完颜良的船,还是从前他与完颜良关系尚好时提供的,压根不能与大宋的船只相比。   赵琮依然冷静,一面派淮阳军严防,一面再从京中派人去坐阵。   也如他所料,完颜良的船只根本不敢靠近登州海域,只敢远远与宋兵对峙。但赵琮也不敢掉以轻心,耶律延理有多聪明,他是知道的,谁知道又有什么后招。   开封的雨也只下了那一日,再未接着下。   谢文睿却还没堵着。   邵宜是赵琮的得意手下,谢文睿更是。谢家世代武将,谢文睿又经事颇多,躲避邵宜的追踪躲得格外得心应手。得知谢文睿叛国的同时,赵琮便已派人去武安侯府捉拿他的父母。   自然是捉了个空。   赵琮自是只能苦笑,他一直都过于相信谢文睿,从前谢文睿在外时,倒真派人盯着武安侯府。如今多年已过,即便谢文睿远去登州,他也未派人看守他们家的府邸。正因为这份信任,他又犯了一回大错。   他也不知,为何每回都是他最为信任的人在骗他?   没有时间给他自怨自艾,不过是几日,登州又有新消息传来,竟然连高丽的王瑜都跟着反了。   这是叫赵琮万万没想到的,瑞庆节时,王瑜派来的使官是如何讨好他,他还记得。不过几个月——   他当年的三面包抄理论的确是发挥了作用,只不过对象当真由辽国变为了他。   而至此,耶律延理那方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辽兵自始至终就未出现过。   那些人跟着耶律延理一同背叛他、打他,赵琮不气。   可是耶律延理这样安静,反倒叫赵琮十分气。   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人,用他的法子这样对他,还冷静至此,似乎他赵琮多么不值得成为对手。   辽与宋是早就断了往来,这一回辽帝虽说亲来开封。但无论是明面上,还是私下里,两国关系依旧没有缓和,其他国家还就等着他们俩打起来呢。他打探不到辽国都城里头是什么境况,开封府的境况能否被辽国打探就说不得了。   毕竟他到底有多少探子在上京城,从前的赵世碂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却再也安插不了人去辽。   高丽与女真从东而来,人数尽管大增,但依然只敢在水上与宋军对峙。他们的船只与车弩皆不如大宋,自然只能对峙,他们要起的也不过是个多堵住一条宋军的退路而已。   正是紧张时,萧棠进宫求见赵琮。   多年前的时候,萧棠便帮他盯着那伙常来东京的西夏探子。十多年来,自有被他收用的。这伙人里头,也有格外受李凉承器重且还未暴露的。   萧棠进宫,要说的就是这事儿,他道:“陛下,李凉承已准备与辽国五公主一同反辽。”   “什么意思?”赵琮皱眉。   “陛下您别看外头风传五公主耶律玥是如何瞧不上李凉承,实际这里头名堂多得很。”   “耶律玥不是耶律延理派去监视李凉承的?”   “的确是,但是陛下——”萧棠先将辽国皇室复杂的关系给陛下说了一通,因耶律延理的缘故,赵琮排斥听这些,这还是头一回听说。萧棠说完后,再道,“耶律玥心中恨辽帝恨得很,这个节骨眼上便想与李凉承一同在后头烧火,烧了耶律延理。”   赵琮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恨耶律延理?   当然。   但是谁也不能杀耶律延理,小十一的命,只能是他的。   赵琮便反问:“耶律延理到底是谁,你是知道的,你以为李凉承与区区一个五公主,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演这些?”   萧棠笑着拱手:“陛下,臣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只是——耶律玥身上中毒,需得耶律延理定期给解药才能解。也是因这个缘故,耶律延理才能放心这个五妹妹。”   “那耶律玥更不该造反才是。”   “这就是这位五公主的厉害地方了,她想索性杀了耶律延理,自己登基做皇帝。”   赵琮冷笑:“又是一位则天啊。”   赵琮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对这些人的敌意有多大,仅仅因为他们想杀小十一。   萧棠不知他们二人之间真正的情意,却能明白陛下与那为十一郎君之间难言而复杂的关系。他静了片刻,等陛下心绪定了,才又继续道:“臣怕有误,暗地里打听了许久才敢来禀于陛下知道。而且替臣打探消息的那人,他的亲人等全都在臣手中。”   赵琮点头:“朕信得过你。”   今日若是任何一个其他人与他说这些,他都不会信。萧棠的话,他还是愿意信的。   “李凉承与五公主都想得到陛下的助力,约莫就这几日,西夏怕是有人要来。自从耶律玥嫁去西夏,耶律延理对李凉承的管制少了些。再者,耶律玥到底是有几分能耐的,驻扎在西夏的辽人,也被她收用不少。”   “你觉着朕该如何?”赵琮问。   “臣以为,咱们坐着看戏便好。必要时候,稍派些兵相助,做做表面功夫即可。西夏虽不如从前,倒也能拖一拖辽国,这边拖得了,东边他们便顾不得。沈节打退女真与高丽是迟早的事,陛下宽心便是。”   赵琮点头,萧棠这番话说得很对,他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但他心里就是不太痛快。   不痛快于李凉承这人,到了这个份上,还敢惦记小十一的命。   赵琮实在是十分厌恶李凉承。   也果然如萧棠所说,两日之后,有李凉承的亲信冒死赶到东京城,求见他。   他见了,亲信说的话与萧棠提前告知他的几乎一样,更求大宋皇帝出兵相助,还将李凉承亲笔写的协议书给他看。李凉承还算有脑子,并未自大到以为仅这一战就能打败耶律延理。他请求宋帝的长期援助,并愿意为此将辽国临近河北东西路的两路给予大宋,更承诺十年内绝不与大宋对抗,更不与女真、高丽建交。   赵琮连连冷笑,当他是傻子吗。   真要被李凉承与耶律玥得手,他们夫妻联手,怎会舍得割地给他。   只是这些都无碍。听罢,赵琮冷笑便好了。   亲信还带来一个令赵琮没有想到,萧棠也不知道的消息。   就是这一个消息,改变了之后的所有事。   倒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只不过是耶律玥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罢了。不知道耶律玥用了什么法子,远在西夏,也给她的哥哥下了毒。   这才是耶律延理至今毫无消息的原因。   这也是李凉承的底气。   耶律延理中毒,正昏迷在床。   赵琮听了这话,原本还挂在脸上的冷笑瞬间便凝固了,身子也有些僵。   李凉承的亲信有些得意地说:“还请陛下放一百个心!即便女真与高丽按照先前与辽国的协议发兵,但他耶律延理是一点儿用处也没了的!这一仗,咱们必赢!”   似是怕赵琮不信,他又赶紧再道:“来前我们殿下交代,若是陛下需要,小的愿去登州,帮陛下劝降女真与高丽,为陛下尽一份力。”   这人是专门与人谈判的,的确很能说。   若是平常,赵琮觉着可有可无,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准真会让他去。   可此时,赵琮半点儿回应也没有。   小十一被人给下毒?被自己的妹妹给坑了?   赵琮很不愿信。   犹如当年在西南装死,实际是为了守株待兔一样,他不信小十一会这样草率行事。尤其,小十一临走前,还要他在福宁殿等他,说是快了。   小十一那样心性坚韧的人,不可能会让自己落入这样的境地。   可是凡事都有万一。   李凉承的亲信说完该说的,见宋帝无动于衷,只好暂且出宫,另做打算。   赵琮却并非无动于衷,他只是满心担忧,无暇再顾及其余的事。   他对于小十一的态度,就是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但只要一想到,小十一可能要被他妹妹给毒死了,他就恨不得赶紧派人去救他。   可是两人如今这样的身份,他怎么派人去救?!   再者,那到底是不是真消息?耶律玥当真这般厉害?他实在也是再不愿被骗。   隔日,李凉承的亲信再度进宫求见,千说万说,还是想求得宋帝的协助。赵琮觉着有些烦,正巧又有人送信进来。赵琮暂且到里间看信,这么一看,他真正慌张起来。   信是耶律钦写来的。   耶律钦是小十一的重点看守对象。从前的六年间,耶律钦一点话都传不过来。   可这个节骨眼上,耶律钦竟然能将信送到他手中,可见是真没人再看着!   他拆开信看,耶律延理果然是中了毒,也的确昏迷在床榻。   耶律钦来信,一是问他讨主意,耶律钦还做着皇帝梦,字里行间的意思也是想求得他的帮助,杀了耶律延理,他来当皇帝,并保证效忠于大宋皇帝。二来也是因他实在太高兴,压在头顶六年的高山倒了。   事情发生得这样凑巧,要说耶律玥与耶律钦之间没有勾连,赵琮是万万不信。   只是他实在再无法深究这些。   每个人,每个知道赵世碂就是耶律延理的人,都以为他赵琮恨极了耶律延理,以为他恨不得耶律延理死。   没错,他是恨极了,也恨不得亲手杀了那人。   但是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又是多么舍不得他死。   他们都以为这个节骨眼上,这封信,与这个消息都能教赵琮欣喜若狂。   赵琮是有些狂躁,却不是因为欣喜。   他再看耶律钦的信,下半截说的是已与完颜良、王瑜达成共识,女真与高丽将会直接攻入辽国上京。耶律延开门迎接,借他人之手杀了耶律延理,耶律钦好登位,再将女真与高丽赶出辽国。既能平辽国怒火,更能涨耶律钦自己的声望。   女真与高丽实力不如辽国,也会适时示弱。   耶律钦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口吃不下,急需赵琮的帮助。他倒是将计划全部告诉赵琮,询问赵琮是否愿意加入其中。   赵琮觉着是该加入其中才是,只要加入,又变成他筹谋多年的三方协作,还有辽国人里应外合。   那人骗他多年,每回来一次,就要一回他的命。   每走一回,也要一回他的命。   他也该拿了那人的命才行。   可是,他做不到。   赵琮慢条斯理地叠好耶律钦的信,坐在书桌后,过了许久,他对福禄轻声道:“宣宝宁公主进宫。”   声音虽轻,却十分肃穆。   福禄不由屏住呼吸,也轻声应“是”。   赵宗宁很快进宫,得知她的哥哥要做什么时,立即大声拒绝:“不行!”   赵琮皱眉:“小点儿声。”   赵宗宁有些过于激动:“自六年前哥哥去太原那回起,我便发誓,再不可能放哥哥一人独自离开开封!”   “哪里是朕一个人,随从那么多。”   “不成!绝对不成!”赵宗宁走到书桌前,弯腰直视他,“哥哥,你去了又有何用?再者,女真与高丽不过小喽啰,哥哥你要信沈节他们!他们演练多年,吃你给的俸禄,是做何用的?我是万万不会允许哥哥去的!也不会帮您照看朝中,我就是一个公主,我能做什么?哥哥也疼疼我,别叫我再被朝中官员非议,说我心大,专门揽权。”   赵琮默不作声,赵宗宁又百般劝说,劝到最后,赵琮依然无动于衷。   赵宗宁眼圈都红了,不解问道:“哥哥到底为何一定要去?是否又与小十一有关?”   因事情太多,赵琮并未详细说来,此时听她这么一说。   赵琮也不由叹气,他往后靠去,闭眼无力道:“耶律钦跟耶律玥两人联手害他,他中毒正卧床。”   “……”赵宗宁愣了会儿,立刻道,“哥哥小心又被他骗。”   “他如果拿这事儿来骗,意义何在?朕要是真与耶律钦联手,耶律钦便是下一任皇帝。他至于拿这事儿来骗?”   “那哥哥为何不与耶律钦联手,为何不干脆杀了他。”   赵琮苦笑:“是啊,为何不呢。”   赵宗宁赌气道:“那哥哥去登州是要做什么?是为了活捉完颜良与王瑜,替他出气,怕他们打去辽国杀他不成?!”   赵琮不说话,但明显是默认。   赵宗宁更气:“哥哥,您就不能多想想自个儿,都这个份上了,还是只想着他?您这回救了他,回过头来,他发疯,可会在意你?他可只想着打咱们!”   赵琮再苦笑:“哥哥是想着自个儿的,但是,也想着他。”   赵宗宁气得坐在一边不说话,她已经知道,是劝不动了。   赵琮起身,从书桌绕到她跟前,伸手摸摸她的发髻,轻声道:“所谓孽缘,便是如此。”   “哥哥。”赵宗宁抱住他的腰,无奈哭出声来。   赵琮这回没瞒人,直接在朝会上提出要亲征。   是为小十一不假。   他也实在厌恶极了这些白眼狼,再不整治,一些小国当真要翻了天。借亲征也好摆明他的态度,趁此机会打败女真与高丽,更好继续杀鸡儆猴。   他将这个缘由说出来,就没人胆敢再反驳。屡次被这些小国家这般打脸,他们脸上也实在无光。长此以往,还能对谁起震慑作用?   登州这一行,还算安全,的确适合亲征。   虽没人反驳,到底是陛下头一回亲征,针对此举,官员们还是有无数的话要说。   钱商站在队列中,安静听别人说。直到人人说尽,他才出列,要求陪陛下同去登州。   赵琮面上不显,心中又冷笑。   若是以往,他定会拒绝,哪家皇帝亲征还要带着宰相?   但此时不同,赵琮点头应下,说道:“钱相与黄卿都是熟读兵书的,当年西南之乱多亏黄卿,钱相便同去吧。”   “是!”钱相应下。   赵琮又说了些振奋人心的话,这才下朝。   他定在三日后出发,看起来时间还算充裕,实际要做的事儿还有许多,他务必要准备充分了再去。这一回不似太原那般小打小闹,他定要全须全尾地救回小十一。   李凉承的亲信倒是高兴坏了,他没料到不仅说动宋帝相助,宋帝还亲征去了!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啊!只要拖住东边,宋帝还不在京城,辽国上京不就彻底成了他们殿下的地方?   当真是意外之喜。   赵琮也未给耶律钦去信,反正他亲征的消息不久便会传遍这片大地。   临出发前一天,钱月默急匆匆来见他,说是想回家一趟。   赵琮每年都会允钱月默回家省亲,只是来得这么突然,他不免多问几句。   钱月默急得红着眼圈说道:“陛下,妾的娘亲受了风寒,原以为不碍事,娘亲年岁已大,不料病得愈加严重。正是要紧时候,妾不该提此要求,只是——”   赵琮眼神微闪,他温声道:“你去吧,近来陡然天凉,上回北地进来的皮毛,你带些回家。”   钱月默谢了恩,便急急出宫回家。   钱月默一到家,便赶紧往后宅去见她母亲。一进她母亲的屋子,迎面便是极为浓厚的药味,她不禁便留下眼泪。飘书扶着她,正要一同进去。   却不防内室门口正守着几位家中护卫,钱月默一愣,飘书已被他们捉住。   “你们——”钱月默惊呼,护卫拿帕子堵住飘书的嘴。下一刻,钱商从内室出来,看她一眼。   “父亲……”钱月默喃喃。   钱商恍若未见飘书是如何挣扎,只叫她进去说话。   钱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内室中,先去看床上她的母亲。的确是卧在床的,只是面色倒也不难看,却是一副沉睡模样。钱月默幼年时候常在家中藏书楼里看书,看遍医书,一看便知,她娘压根没受风寒!这是不知吃了什么才会这般!   她立即回身看钱商,皱眉问:“父亲,这是何故?”   钱商与她对坐,慢条斯理道:“我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唯有你是嫡出。也唯有你最像我,你很聪明,难道看不出?”   钱月默捏紧手中的帕子。   如钱商所说,她早就有所察觉,从十一年前,她初入宫,西夏使官给她送那枚玉佩起。只是她从来不敢相信,毕竟父亲状元出身,聪慧机敏,无论如何,钱月默也不信他能做出这种事来。   她的面色不停变,钱商却老神在在,钱月默没忍住,不禁道:“父亲是聪明人,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来?李凉承此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陛下的一成。辅佐明君的成就,不够父亲满足?”说到最后,她的语气甚至变得有些咄咄。   钱商却是叹了口气:“辅佐明君?辅佐明君,所有成就皆是明君的,辅佐之人永远被盖在耀眼成就之下。”   “父亲竟会在意这些?”钱月默立即反问,“即便在乎,父亲状元出身,太祖亲护,您还当了十多年宰相,这样的成就也定要书册于史书之上,父亲又为何偏偏选择这样一条路?!”说罢,钱月默再劝,“父亲,迷途知返,尚来得及。”   “你与我最像,却也不懂我。”   “懂?这样的懂,女儿宁可不要!”   钱商却又兀自说起其他事来:“陛下幼年时候,我便在宫中见过他。他当时约莫三岁,正是刚抱进宫没多久的时候。宫中摆宴,我因为替先帝办事,来迟了。在宫道上,无意中瞧见一位大宫女正欺负小宫女,小宫女跪在雪地上哭。欺负完,大宫女便离去,小宫女动也不敢动,老实跪着哭。直到忽然走来一位孩童,倒也奇怪,本该是个走路都不稳的年纪,他却稳稳当当地走到小宫女面前。他伸手去拉宫女的手,对她道‘姐姐别哭’,还将她拉起来,再道‘没人再敢欺负你’……   当时天已暗,他们并未瞧见我,我也偷偷离去。等我到席间,先帝查问大皇子,才瞧见一位小宫女抱着大皇子姗姗而来。自有人诧异为何仅有一位小宫女抱他,先头的大宫女还想抱回他,他却紧紧抱住小宫女,回头冲先帝傻傻笑。先帝觉着有趣极了,不仅命那位小宫女当大皇子的贴身宫女,还亲自将大皇子抱到怀里。先帝是格外喜爱大皇子的,常说像他。   那个孩童,自然就是当时才三岁的大皇子,也就是当今陛下的幼年时候。那位小宫女,便是对陛下忠心多年还将嫁给他第一心腹的染陶。”   钱商再感慨:“当时他才三岁啊,就知道笼络人心,还知道挑人,更知道选对时机。这就是后来人人都道又傻又弱的小皇帝,为父从未小瞧过他,也知道他终有一天会得到如今的这一切。为父还知,他不仅此。”   “他玩所有人,我却不想被他玩。”   钱月默被他说得越发不懂,身为大宋子民,他们钱家更受天家恩惠,效忠天家不是理所应当?   钱商再道:“做到宰相又如何,还不是被天家玩弄,他要你生,你便得生。要你死,你就得死。”他看向钱月默,睿智的双眼忽然犀利起来,“你当咱家老太爷是自愿回老家种田?”   “难道并非如此?!”   钱商冷笑:“太祖造反,杀了前头的君王,登基登得名不正言不顺,搅得天下百姓死伤无数。老太爷清直一辈子,自要直言。太祖既恨老太爷这般不给他面子,又因刚登基要维持明君形象而不得不忍受,后太祖亲手打断老太爷的手臂,再叫人接上,却再也写不了字!最后还做出那番假象来!我们钱家所谓的清贵便是如此而来,清贵?清贵背后尽是侮辱!”   钱月默倒是头一回听说此事,听闻这些,心中涌起百般情绪,她的手不停抚着自己心口。   “明君?明君便是你费尽心思辅佐,到头来他还想要你的命!为父不需这些虚名,更不辅佐明君。我要做,便做那将歪苗护养成长为大树的人!”   钱月默皱眉:“可是,父亲,您当真以为李凉承能成大树?”   钱商再看她,终于进入正题:“眼下正有一个机会,只是还需得你相助。”   “……” 第240章   福宁殿中, 赵琮才刚问皇后是否已回宫。   染陶正要去外头瞧, 已有宫女进来禀道:“陛下,娘娘已到东华门。”   赵琮点头:“叫她好生歇着, 不必再来福宁殿。”   “是。”宫女去带话, 钱月默却还是来了。   赵琮眼中便又升起一些玩味。   钱月默到底已进宫十多年, 心中尽管有事,面上已能保持一派温和。她先是温声细语地说了家中母亲的病状, 说是无大碍, 只是还需休养。说着说着,钱月默低头轻声道:“陛下, 今日妾瞧见母亲那般, 心中就有些慌。如今本就是冬日, 据闻登州一带海风剽悍。妾十分担忧陛下,不知妾能否随陛下同行?”   赵琮没想到钱月默会提出这个要求,就连他也弄不明白钱月默的想头。她回家一趟,钱商与她到底说了什么?钱月默对他, 又有什么想法?   随他去登州一趟, 还想近身害他不成?他身边的人难不成都是摆设?   经历过赵世碂的事儿之后, 谢文睿背叛他,他也没有太多感触。   若是再来一个钱月默,坦白说,他也不觉得如何,已是习惯。   亲征已经带上一个宰相,他也不介意再带上皇后, 更想看看这对父女玩的是什么把戏,况且皇帝与皇后双双亲征,日后也是一桩美谈。但他很愿意陪人演戏,依然先是拒绝,钱月默软声软语请求许久,他才叹气应下。   钱月默也悄悄地叹了口气,似是放下了心。   因而翌日吉时出发时,众人发现队列中多出一个皇后娘娘时,都有些傻眼。但再傻眼,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后跟着陛下走了。   天子亲征,场面极其壮观。   赵琮都穿了身铠甲,骑在马上,他说了些激励人心的话,兵士们振臂高呼。战鼓声隆隆,他们的队伍往城外行去。   钱月默坐在马车里,听外头激烈而又振奋的声音,她却面无表情。   “娘娘……”飘书挨着她坐,身子直发抖。   钱月默拉住她的手,微笑道:“到登州后,你便趁乱逃,我都已安排好,有人带你们出海。”   飘书的眼泪立刻掉下来,她摇头道:“我不走,我陪着娘子。我从小就陪着您的。”   “傻姑娘。”钱月默拿出帕子来,要给她擦眼泪,外头却忽然响起孩童的哭声,赵仲麒哭着叫“淑姨姨”。她虽已是皇后,赵仲麒却还没叫习惯,还跟以前那般叫她。   赵仲麒知道她要离家许多天,难过得直哭,非要也跟舅舅他们走。   赵宗宁也没想到钱月默要跟着去,当然她不知道内情,她只是突然意识到,钱月默也是真的很在意哥哥。这个时候,也要陪在哥哥身侧。而自从钱月默当上皇后,她们俩再也没单独说过话。   况且还有耶律延理那些话在她耳边转。   皇后与淑妃,果然就不一样了。   赵宗宁冷着张脸,不顾赵仲麒哭闹,抱着她转身就走。   她想,如哥哥所说,大约这也是孽缘。   不过她们俩的孽缘,显然已断。   钱月默没忍住,微微掀开车窗帘子一角,刚好看到赵宗宁冷漠离去的侧脸与背影。她放下帘子,坐在马车中笑了笑,只是笑了会儿,她又拿帕子盖住自己的脸,帕子不一会儿便被洇湿。   钱商拿她娘要挟她害陛下,可是她下不了手,但她还是答应了她爹。   不是她,也会有其他人,那还不如是她。   去往登州的一路,他们赶得很急。   赵琮生怕晚一刻,女真与高丽便要从海上撤退,转而从地面上往辽国攻去,女真离得实在太近了。因而只用了不到三日,他们便到得登州。   到登州的那一日,阴雨绵绵。   临海地方,下起雨来,风特别大。风雨中,登州知州与淮阳军知军在城外等候陛下。一同进城后,赵琮挥手叫他们先将跟来的禁兵安排妥当,随后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便与他们去里头议事。   因前头女真与高丽的兵船也没有大作为,不过就是在海面上晃晃,根本不敢攻击。   他们不来攻击,沈节也未派船只去追击他们,尤其这几日海上也常是什么也看不清。   水兵不易练,船只也不易建,更没得为那些人空浪费。   如今赵琮来了,下达的第一条命令就是速速击沉对方战船。   陛下亲征到底不同,本就很能振奋士气,下达的第一条命令又是这个,士气迅速大涨,毕竟没人愿意光看着远处敌军的挑衅而不上去揍的。   隔日,辛酉日,雨恰好停了,海面上风平浪静。   训练有素的水兵们列在甲板上,听将军战前训话。   赵琮也特地来了,站得高高的,也说了许多。虽说他声音小,很多人压根没听到他说的话。但他站得高,穿着一身红衣,格外显眼,水兵们激动地高吼许多声,再吼道:“定不辱陛下之命!”   赵琮点头,然后一挥手,战鼓立马一同敲了起来。声音震天响,震得平静的海面都不由荡起层层波浪。   赵琮依然站得高高的,没有下来,目送战船往远处驶去。   自此,大宋对女真与高丽的攻击便真正开始了。   耶律延理中毒卧病在床,这事倒是真的。   耶律玥传回上京的纸条,制作的时候浸足毒液,纸面上她还又铺了浅浅一层药粉。海东青飞至上京,耶律延理定要亲自查看那纸条。一打开,药粉轻扬,他就是这样中的毒。   想他这辈子,虽因赵琮而做了不少傻事,更是搞砸了不少事。但这六年来,从未做错过一件事。他也没料到自己竟会砸在这位妹妹的小把戏上。   从前,他也就是靠毒药控制她。如今倒好,她反过来再控制他,倒也可笑。   耶律延理再不信命,吸入药粉,还是立刻便晕倒过去,甚至连脑中都来不及想些其余的。   赵琮亲征登州,登州水军连环攻打女真与高丽时,他还躺在床上,生死不明。   耶律钦每日都要来看无数次,暂时还没人知道他中毒的事。这六年,耶律钦是常被耶律延理带在身侧的,倒也不令人怀疑。他们陛下也经常五六日不上朝,陛下是个极为自负的人,甚少听人意见。   这日,耶律钦查看一番,确认耶律延理依然昏迷未醒,他松了口气。   旋即,他便在内室中转来转去。穆扶那个老东西被他捉住了不假,可穆扶那个干儿子,汉名叫吉祥的小东西却给溜了!耶律家的药都是宫廷秘药,按耶律玥的说法,那药是多年前的制法,没人有解药。   但既是宫廷秘药,说不得就有谁能给找出解药来,毕竟老人还没死光呢。偏偏吉祥给溜了,虽说是个小太监,但耶律钦总觉得耶律延理的人,就算是个小太监,也是个厉害的。耶律钦心中不踏实,他焦灼着,外头他家小厮说有人来家中拜见。   耶律钦猜到来人是谁,匆匆出宫回家。   来见他的也果然是谢文睿。   谢文睿被耶律延理要挟,还被迫背叛陛下,自是恨极了耶律延理。他一面将一些机密消息传给耶律延理,换来顾辞一条命,并按耶律延理的说法杀了钟兴,归顺辽国。可他不甘心,他另一面反倒是与早就有异心的耶律钦搭上了关系,耶律钦又是早与耶律玥有来往,三人轻而易举结成同盟。   谢文睿带来的那些武器与亲信,实际是为了与西夏联手攻打上京城。谢文睿只想叫耶律延理死,不管耶律钦与耶律玥到底是谁当皇帝,更不管他们是什么想法。   他自知背叛陛下,死罪难逃,开封府,这辈子他都再也回不去。   只是便是死,他也得杀了耶律延理再死。只要杀了耶律延理,陛下便少了一大威胁。他传来的那些机密,也只有耶律延理一人知道,杀了耶律延理,他们大宋的机密依然传不出去。   高丽与女真本不该这么早便要出兵,耶律延理从不打没准备的仗。   他谢文睿,人人都以为他嘴皮子功夫差。他是不善言辞,但他在登州多年,又是陛下的心腹,知道完颜良与王瑜的弱点。有了共同利益,再有共同敌人,谁人不动心?   正是因为他们三人各自的心思与暂时的合作,才有了如今这么一出。   只是谢文睿也未想到耶律玥竟然毒倒耶律延理,这样一来,上京城不攻便能自破。他对这个地方实在厌恶得很,躲避各方追截,终于赶到上京城。事既已成了一半,他并不想搅进他们的皇位之争,只想带顾辞走,回头好去援助陛下。   从此上京城中的纷纷扰扰再与他无关。   可谢文睿也没想到,这一切当真是那样的不易,计划永远赶不上每一个变化。   他没能顺利把顾辞带走。   不是因为耶律钦不放他走,也不是耶律钦贪图他的兵与器。   而是因为耶律延理醒了。   耶律延理当年在杭州的私兵大约有十来万。   直到六年前那可笑的“逼宫”事件,才使得这些私兵曝于人前,但当时也没人能够联想到他竟然有十来万的人在杭州。当时被捉的几十人宁死也不招,从未供出真正落脚处。   耶律延理当年初来上京时,带了几百人,当时一众黑金骑兵就够叫人震撼,但也仅仅如此。与大宋一样,辽国的人也想不到他还有那么些人躲在杭州。   耶律延理自从动了攻打大宋的心思后,便开始将杭州的精兵往北边儿调,这些都是给自己的后路。   眼下就到了后路发挥作用的时候。   吉祥溜出上京城,在海州一带与从杭州来的几百人在海上相遇,他们继续往上京城赶去。吉祥则是绕到扬州,带回了单娘子。   自当年西南之事后,单娘子便搬至扬州住,这些年住得很好,洇墨陪她。   原本她一辈子也不打算回到那个地方,可是儿子有难,单娘子二话不说,立刻启程回上京。   耶律钦担心得不假,总有人知道解药何在。   单娘子便是那个人。   她当年毁在宫廷秘药上头,先帝愧对她,后将所有药与解药都赠予她,并承诺宫中再无这些药。只是她心已死,为时已晚。   但那些药好歹还在。   吉祥带着精兵赶回上京,于夜间直闯皇宫,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待耶律钦匆匆出来时,与他对峙的便是陌生的几百精兵。耶律钦根基不深,耶律延理为人十分冷硬,人人都怕,宫人们听的还是耶律延理的话,见吉祥可算回来了,立刻一致对向耶律钦。   结果可想而知,耶律钦再度被困。   谢文睿本已定好隔日离去,却未等来耶律钦,心中正觉不好。   吉祥倒是带人来了,耶律钦家的门房叫他快跑。他深觉再度中计,慌乱中借着时间差,带上一千多人,终是成功带着顾辞逃离。   吉祥没能抓着谢文睿,索性派人堵住上京城的城门,再叫人四下查看。   做完这些,他又赶紧回宫中。   单娘子不想引人注目,是乔装打扮过后才进的宫。耶律延理吃了药,过了约莫三个时辰,缓缓醒来。   他看到他娘满是泪痕的一张脸,露出些微笑容。   单娘子哭道:“为的都是什么?碂儿,这般,你可过得舒心?为的都是什么!”   耶律延理再勉强扯出一点笑容,若是可以,他也不想整日与人玩心机,最后还被玩得差点没了命。   “从前你答应娘,安生过日子,不好吗?从你回上京的那天起,娘便每日胆颤心惊,你跟娘走吧!这上京城,原就不该我们待!”   不好?   当然好啊。   只是源头就是错的,往后便全是错的。   那个原本愿意与他一同安生过日子的人,再也不愿回来。   他只能自己去抢。   上辈子的时候,东西要靠他抢。   这辈子,他以为能改变命运,谁料还是得抢才能牢牢握在手心。   耶律延理一醒来,来不及问其他的,先解决耶律玥的事儿。   耶律钦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耶律玥写信,以“他快死了”为由,邀请她与李凉承来上京城。   耶律钦写完后,便老实巴交地跪在床边,低声道:“陛下,臣都是受五公主指使。”   耶律延理冷笑,懒得揭穿他,并问他:“谢文睿到底有无与你联手?”   耶律钦本还打算看在顾辞的面子上,撒个谎,但他刚张口,便能感受到他们陛下如炬的目光,只好再叹口气,应“是”。   “谢文睿逃去哪里,你可知?”   “臣不知。”耶律钦说完,手心出了些汗,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说,“陛下,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的事儿……”   “说。”   “就,谢文睿撺掇完颜良与王瑜一同发兵登州……”   耶律延理冷笑:“还有呢。”   “还有……宋帝亲征登州,如今怕是已到登州。”   赵琮亲征?!   不过完颜良与王瑜,值得赵琮亲征?!   耶律延理沉声道:“说得详细些。”   “臣,臣给宋帝去了信,将五公主的打算与宋帝说了一番,也将谢文睿与完颜良、王瑜的打算皆告诉了宋帝。”   “合着全是别人在撺掇,就没你一点儿的事?”   “……”耶律钦以额头扣地,不敢再说话。   耶律延理却忽然烦躁。   赵琮亲征,是以为他与女真、高丽要联手打大宋,赵琮是为了去亲手杀他?   “陛下……”耶律钦听不到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再开口。   耶律延理暴躁道:“给朕滚!”   耶律钦求之不得,爬起来赶紧滚。   耶律延理还躺在床上,满腔怒火难以发泄,最终也只能一把扯下幔帐。   耶律玥与李凉承两个野心家凑到一起,如今宋帝在登州,辽帝中毒将死,女真与高丽皆在海上与宋兵对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便是耶律钦不写信去邀请,他们也准备亲自赶往辽国。   以耶律玥的心性,怎舍得将辽国的好处都留给耶律钦一个人?若是耶律延理当真再不会醒,耶律玥定要寻得机会杀了耶律钦。   李凉承被耶律延理压制了六年,一朝再度站起来,且这回的奔头这样大,他再回到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们夫妻带上十万精兵,也不过宋,直接从辽、夏边境进入辽国。   他们先到的辽国西京。   如今登州一处的局势,天下众人皆知。西京知府早得了上京那处的消息,知道西夏是要与辽合作,直接放行。   不过三五日,耶律玥与李凉承夫妻俩到得上京城。当时已是夜间,十万兵马几乎都驻扎在城外,夫妻俩只带了一百来人进城。   到皇宫面前,耶律玥坚持要走承天门。   她不过一介出嫁公主,根本没有资格走正门,但耶律玥坚持。   耶律延理听闻后,冷笑连连,叫耶律钦出去给他们亲自开承天门。   他们俩最终还真的是从承天门进来的,他们心中十分得意。但还未等他们得意够,一行人堪堪迈入宫门,承天门忽然在他们身后关闭。   耶律玥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这个时候,宫中不该这般暗才是,一点儿灯也没点!再者,怎的宫外头似有人专门等着关门似的。   她停下脚步,赶紧回头看禁闭的大门,眉头紧皱。   李凉承纳闷:“怎不走?”   “怕是有诈——”耶律玥说完,立刻抽出腰间的长剑,往耶律钦的脖子递去,质问,“是不是你使诈?!”   耶律钦吓得眨了眨眼,没说话,那剑来得太快了,差点儿就要戳进他的脖子!   也不需他说话,已有人代替他说话。   耶律延理从远处的黑暗中走来,身影半显,看的很不清楚,他慢条斯理道:“妹妹别来无恙啊。”   “……”耶律玥不由往后退一步,虽想强装,脸上还是现出一丝胆怯。   她当然也是怕这个哥哥的,若不是怕,她也不会筹谋这么久,忍辱嫁给李凉承这个废物。也正是因为害怕,她才要愈发小心谨慎,却没想到,她还是大意了!   到底是耶律延理的毒被人解了,还是耶律钦这个东西从头到尾就在骗她?!   她往后退,她身后的亲卫们也往后退,可宫门早已关上,退无可退。   耶律延理笑了声,走得越来越近,一直走到他们面前。   耶律延理的身后,跟着的人更多,耶律玥不由咽了口唾沫。   耶律延理叹口气,伸手去摸耶律玥的额发,耶律玥吓得将脖颈一缩,他叹道:“妹妹这是何必?”叹完,他又去看早被吓得低头的李凉承,玩笑道:“朕这么令人害怕?瞧瞧西夏皇帝这副样子。”   李凉承满额头的汗,强笑道:“陛下,臣还不是西夏皇帝呢。”   耶律延理轻声笑,反问道:“是么?”   “是,是——呃——”李凉承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耶律延理一把掐住了脖子。   耶律玥大惊,耶律延理手中掐着李凉承的脖颈,还对她言笑晏晏:“妹妹真是心疼哥哥,知道哥哥厌恶李凉承已久,特地将人带来,倒是省了哥哥不少的心力。”   李凉承被掐得在生死间徘徊,他伸手去掰耶律延理的手,却撼动不得,只能痛苦发出呜咽声。   这声音叫耶律玥忽然惊醒,大声道:“都给我上!”   到了这个份上,上也是死,不上更是死,左右不过是一个死字。   她身后的人听到令下,纷纷拿起武器往耶律延理扑来。只是他们到底是要进宫,这座皇宫暂时还不是她耶律玥的。他们并未带盾牌等物,唯有剑与刀。耶律延理好身手,手上掐着李凉承连着转了几个圈,避开围攻。   他生怕再出意外,没将李凉承给任何一个人,只牢牢拿在手中。   耶律玥也是好身手,她见耶律延理离开围攻圈。他们的亲卫打了起来,她则是一个跃起,手拿长剑直朝耶律延理袭来。   耶律延理反手将李凉承挡在身前,长剑直接刺入李凉承的腹中。   李凉承口中吐出鲜血,耶律玥却看也未看他一眼,拔出剑,在空中一翻,翻到耶律延理身后。她再朝耶律延理后背刺剑,耶律延理不慌不忙,再度拿李凉承挡在身后。   耶律玥这回直接刺进李凉承的后背,李凉承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耶律玥。他是当真以为耶律玥已与他夫妻同心,谁知他在耶律玥眼中什么也不是。   李凉承也是想要做一番大事的人,自然想过生死。他想过自己的一百种死法,却从未想过他可能要这样死。   他不说对耶律玥有百分百的真心,但耶律玥也的确是他这辈子唯一动过心的女子。   兄妹俩过招,耶律延理轻轻松松,全程拿李凉承当盾牌使。耶律玥杀红了眼,根本不顾那是人还是盾,她只想刺中耶律延理,却怎么也刺不中,一次次刺中的只有李凉承。   而李凉承终于因失血过多,再没劲折腾。耶律延理扔了他,也终于正面耶律玥。   耶律玥满腔恨意,双手持剑,深深看他一眼,忽然就往他面前袭来。耶律延理伸手直接掰过她的手腕,一把折断,耶律玥一声痛呼,手中长剑落地。耶律延理捏着她的手腕,反手便将她往地上一摔,丝毫不把此人当女子看。   耶律玥闷哼,还要再往起爬,耶律延理上前,一脚踩住她的后背。不用兵器,他踩得耶律玥便是口吐鲜血。耶律延理嗜血,看到背叛他的人这般惨状,心中涌起不可言说的兴奋感。   他还笑道:“朕的好妹妹,好好当你的五公主,不好吗?”   耶律玥挣扎。   他的脚正要踩得更重些,另一只脚的脚踝处忽然一阵生疼。   “陛下!”吉祥的声音骤然响起,他回头,只见李凉承匍匐在地,将一把匕首刺进他的脚踝。吉祥上前就要拎起他,耶律延理开口:“慢着。”   吉祥住手。   耶律延理冷笑,依然踩着耶律玥,他弯腰先拔了脚踝处的匕首,再拎起李凉承,并与之对视,笑道:“倒是痴心一片啊。”他笑完,蓦地收起笑容,将李凉承扔到耶律玥身上,两人身子叠合。   耶律延理则是伸手,吉祥将一把长刀递到他手中。   他再笑:“既如此深情,不送你们一同上路,倒显得朕多无情似的。李殿下,到了下头,可要好好照应朕最疼爱的五妹妹。”说完,他将刀往下用力刺去。   长刀直穿李凉承与耶律玥的身子,将两人串成一串,钉在地上。   耶律玥挣扎片刻,先断了气。   李凉承一点儿也不动弹,只是头忽然动了动,他断断续续道:“呵……呵……赵琮……死——”李凉承想说,赵琮必死,他虽然也死了,但他也未输!他好歹设计杀了赵琮!赵琮死了,完颜良也好,王瑜也好,西南的那些蛮子也好,能愿意听他耶律延理的?   呵呵呵。   天下将要大乱了啊。   也算是因他而乱,他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但他终究没能说得出口。   李凉承,便这样死了。   耶律延理对“赵琮”二字何其敏感,他拔了刀,再想细问李凉承。   李凉承却已咽气。   耶律延理眉头深皱,身后两方亲卫还在打,只是李凉承与耶律玥连连死了,对方渐渐势弱。耶律延理再拎起地上的长刀,不顾脚踝伤口,拖着伤腿,回头砍了两个人,并高声道:“开宫门,开城门,随朕去杀了那些西夏军!”   “是!!!”   宫门大开,一旁迅速聚集来辽兵。他们等待已久,集结好后,一同往城外飞马奔去。   西夏兵马赶了几天的路,虽说依然抱有警惕,但到底疲累,又以为胜券在握,纷纷放下些许防备。除了看守的,几乎都睡得正香。   耶律延理带上同等数量的辽兵,突然赶至,十分轻松地将他们捉住。杀了一些,剩余的全部圈禁起来。   一夜而已,便收了这么多西夏兵马。晨时消息便传遍整个上京,人人为此振奋。   耶律延理回到宫中,无暇梳洗与休息,也未来得及叫御医来看伤口,而是先命人将耶律钦叫来。   耶律钦一来,他便问:“宋帝亲征,随行的有哪些人?”   “这,臣哪知道,只是听闻钱商与他们新立的皇后娘娘都跟在身侧。”   一听到钱商的名字,耶律延理立刻惊地站起来,只是刚站起来,他又往后一倒。李凉承的那一刀刺得实在有些深,夜间趁势强撑,这会儿松动下来,便疼得厉害。   但他还是立刻再度坐起来。   耶律钦吓道:“陛下,还是赶紧叫御医来瞧瞧!”   话毕,吉祥已带来了御医,御医小心翼翼为他检查脚踝上的伤口。耶律延理沉着一张脸,看似在思索,其实心中早有思量。   他道:“即刻宣朝中所有五品以上官员进宫。”   “是!”吉祥也不敢怠慢,赶紧回身去办。   耶律延理将朝中一切事项安排好,再安排人去西夏收拾残局。他则是便带上吉祥、耶律钦等人离开上京城,他随身只带了几百亲卫。具体去做什么,他并未说。他手段狠厉,这六年,实际也就耶律钦与耶律玥以为良机已到,敢背叛他。   如今他连连杀了李凉承与五公主,还又生擒这么多西夏军,愿先敢有异心的,这会儿也全部收回到肚里去。   人人都老老实实的,他这么一走,其余人等也不敢细问,更不敢阻拦。   穆扶是照例留下镇场子的。   耶律钦也纳闷,不知他们这位陛下到底要做什么。直到他们都已出上京城几十里,他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去往的似乎是大宋的京东东路方向,难不成是想趁宋军与人打起来,好去捡漏?   可是他们就带了几百亲卫,值什么用啊!   耶律钦一路腹诽,却不敢问。   而他们躲过河北东西路的宋军,既走水路,也走陆路。   他们一路经沧州,过莱州,终于来到登州城外。 第241章 “我还是赵宗宝一人的小十一。”   海上天气难料, 尽管对方并不难打, 遇上大风大雨的天气,却连对方的影子都看不着, 这一战不免就拖得有些久。   赵琮每日必要亲探水兵, 这一战自辛酉日起, 十日已过。据有经验的人说,这两日海上天气将会很好, 风平浪静, 正适合再行一次猛攻。   赵琮再度亲自鼓励兵士,到癸酉日当天, 海面上果然一点雾也没有, 百尺之外也清晰可见。战鼓敲响, 战船齐行,气势汹汹,直往对方而去。为首的战船上,弓箭手们人手一只长弓, 羽箭点火, 一声令下, 齐齐射向远处的船只。   燃烧的羽箭尽数射中,迅速点燃敌方的战船,正式开启这一战。   这一战打得格外顺畅,对方战船烧了大半。火似是烧红了整片海域,火光中,还有部分兵士想乘小船逃, 也全部被追回。另外一小半的船只中,沉了些。余下的一些船上,将士们眼看败势已格外明了,纷纷投降。   宋兵押着这些俘虏回到登州城内,迎来满城百姓的欢呼。因起战事,百姓们大多躲在家中,或是官府专门置办的宅子中。这会儿,人人蜂拥而出,都到街上争看这幅场景。   赵琮终于松下一口气,这下他们总归不能跟着耶律钦瞎胡闹了。   翌日,完颜良与王瑜便派人来谈判,想要讨回他们的将士。   赵琮冷笑,还想谈判?这回不将他们剥层皮下来,他赵琮便不姓赵!   赵琮没见他们,他来登州是为了亲眼看女真与高丽投降,亲自打击他们,更为了确保他们害不了小十一。如今事既已了,他想回京城,想派人去好好打探小十一到底如何,再好好做安排。   这个时候,赵琮急急走,只会叫完颜良与王瑜更为担惊受怕。   他们俩甚至已主动往登州赶来,而登州又下起了大雨,实在是不利于行路。赵琮只好再在登州逗留几日,也幸好,完颜良与王瑜也困在了海上,他实是不想见这些白眼儿狼。   眼看仗已打赢,赵琮都快回京城,钱月默还是每日在房中,轻易不出门。   赵琮开始还防着他们父女俩,渐渐地也懒得去在意。即便换了个地方,钱月默依然每日给他炖汤喝,赵琮已开始防她,从来也不喝。   钱月默在拖时间,钱商却不许她再拖。趁赵琮与登州官员商议要事,钱商再去见她,催她快些行事,并再拿她娘要挟她。   钱月默知道,他的父亲,眼中在意的不过只有自己的抱负,更是拿家中的遭遇掩饰自己的野心,根本不在意她与她娘。愈是到这种时候,他便愈加疯魔。可是他不在乎,她却在乎。若不是因为在乎,她也不会特地跟来登州。   钱商知道她心中想头,看了她一眼,说道:“陛下过几日便要回京城,你看着办罢。”   钱月默犹豫片刻,反问:“父亲,西夏与您的打算到底是什么?”   钱商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高深莫测道:“这便无需你再多问,只要你相助,钱家满门自能保住。”   他们是永昭二年冬十二月往登州出发,因天气缘故,直待到来年正月才能回京城。   冬至与正月初一皆是大日子,可赵琮身在登州,无法大办。况且又是战事刚毕时,即便登州官员有心讨好,也不敢提。眼看回京的日子一拖再拖,赵琮倒是主动提起,叫登州官员在城中好好热闹一番,别拘束了。   毕竟打赢了仗,很该让百姓们跟着一同乐呵乐呵。   他开了口,官员们才敢去安排。   正月初二那一日,赵琮叫登州知州出面,安排了宴席,宴请当地的官员。天已晴,赵琮也打算吃过这顿宴席,隔日便回东京。钱月默作为皇后,自也要出席,她临出门前,深吸一口气,飘书则是捏紧了她的手。   她回首看飘书,问道:“可已准备妥当?”   “是……”飘书轻声应。   钱月默点头,再吸一口气,这才起身走出房门。   赵琮见到钱月默时,微微一愣。   他认识钱月默多年,钱月默向来是打扮得清清雅雅,即便戴头面,不是玉制,便是珍珠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钱月默戴了一整套金嵌红宝的芙蓉头面,格外华贵,钱月默从未这般打扮过,反而显得格外漂亮。   爱美之心,他也有。   赵琮眼中不禁漫上欣赏之色,其余官员不敢看,也就赵琮欣赏。   钱月默不好意思朝他一笑,走到他身边,先是受了众人的礼,随后才与赵琮道:“陛下,今儿过年,妾想着登州不易,陛下宴请官员是因为高兴。妾也不能扫兴,便,便这般……”   赵琮笑:“没事儿,好看得很。朕还当你不喜金首饰呢,回头,朕再送你几套。”   钱月默羞涩地笑,低头不再接话。   赵琮细心,还是注意到钱月默藏在袖中的手似乎有些抖。他下意识地看了座下的钱商一眼,钱商倒是似往常那样,跟登州知州正笑着说话。   老狐狸。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赵琮原本还打算喝口茶,想了想,到底未伸手去碰那茶盏。虽然他的茶都是染陶亲手泡来,亲手倒的,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席间照常热闹,反正从不缺调节气氛的人。按照以往的惯例,吃到一半,赵琮便该起身离席,也好让其他人松快松快。只是今日,还没到一半,赵琮便已离席。   谢文睿忽然来了。   福禄跑进来向他禀报时,都有些不可置信。就是赵琮听到这话,也愣了片刻才起身。赵琮抛下满屋子的人,赶紧往后头走去。   谢文睿卸了身上的武器,焦急在原地徘徊,听到脚步声,回身就跪到地上,又是愧疚又是着急地唤道:“陛下。”   赵琮看到本人,才确认,的确是谢文睿。   谢文睿既已背叛他,为何又回来?   难道是小十一又出了什么事?!   赵琮自然而然地,头一个想到的又是小十一,甚至都忘了怪罪谢文睿。   他不怪罪,谢文睿却是当真愧疚。但此时也不是认错请求责罚的时候,谢文睿叩拜过后,立即抬头,禀道:“陛下,臣有大罪!臣愿伏诛,只是伏诛之前,臣有要事不得不报!”   谢文睿的语气格外正经,赵琮也逐渐冷静:“你说。”   “辽帝耶律延理装病,为了使陛下您放松警惕。臣逃离上京前,因城门被堵,走的是辽、夏边境,恰巧见着西夏兵马过边境,赶往上京。臣以为,他们是想协作攻我大宋!”   听到“装病”二字,赵琮又是一愣,他不禁反问:“朕收到耶律钦的来信,说他中毒。”   谢文睿苦笑:“陛下,的确如此。臣与耶律钦都信了,是耶律钦联合辽国五公主共同为之。但事实便是他压根没病,耶律钦再度被他囚禁。臣多亏耶律钦家人通风报信,才能逃出来,即便如此也逃得磕磕绊绊,拖到如今才赶到登州。”   装病?   小十一又骗他?   赵琮难以相信。   谢文睿似是知道他不愿相信,再道:“陛下,辽、夏已会面,怕是就这几日了!”   赵琮低头看他,看了片刻,轻声道:“谢文睿,你还值得朕去相信吗?”   谢文睿语塞,随即跪伏在地,半个字再说不出来。   信任这个东西便是如此。   一次推翻,修修补补还能再建。两次推翻,凑凑合合也还能再用。   可是三次、四次,乃至多次呢。   赵琮也不知,若这次,小十一又骗了他,他还能如何对待他们俩之间这份岌岌可危的信任。   谢文睿跪在地上沉默不语时,一路追堵他的邵宜终于也赶到。   邵宜没追上谢文睿,自也愧疚,但他也有消息带来,他一进来便道:“陛下!臣这些日子为了追捕谢大人,一路察觉到许多不对劲。今日进城时,在城外瞧见可疑人物。他们一看便是有身手的,个个高又壮,偏偏都做寻常打扮,隐在人群中。臣还瞧见一人,十分像那位耶律钦。臣已留下人去查探。”   赵琮点头,叫邵宜先将谢文睿捆起来带下去,再命邵宜一定要打探到那伙人的来历。他自己则是坐在榻边,再度发起了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难不成,他真的又被骗了?   赵琮未发呆多久,钱月默过来看他,手上提有食盒。   赵琮缓慢回神,指向身旁位子,示意她坐。福禄等人原先是陪在屋子里的,皇后来了,亲自带着吃的,一副明摆着有话要说的模样,他们又足够相信钱月默,纷纷退下。赵琮被小十一也许再度骗了他的事给激得当真有些神经衰弱,一时也未在意钱月默等人的举动。   钱月默打开食盒,拿出里头的瓷盅,轻声道:“才刚席上,陛下也未吃多少,喝些汤吧,热热的。”   赵琮这才稍微回神,他看了眼钱月默,说道:“先放着吧。”   “是。”钱月默并不在意,脸上还是一派平和,她再拿起桌上茶盏给陛下倒茶,行动间,她的袖间有些微粉末洒落。赵琮因还在分神,完全未看在眼中。钱月默将茶盏递给赵琮,茶水都是染陶亲手备的。赵琮接过,下意识便喝了一口,随后放下茶盏。   钱月默平静地坐在一旁数着数,数到二十多的时候,赵琮忽然看她:“你在茶中放了什么?”   钱月默的手微抖,没敢应话。   赵琮笑:“连你也背叛朕。”说刚说完,赵琮便缓慢倒在榻上。   直到赵琮再也不动,钱月默这才滑跪到地上,哭道:“陛下,对不住。都说忠孝两难全,我却想都全了。”钱月默磕了三个头,擦了眼泪,起身就往外大步走,走到后头,她甚至跑了起来。   钱月默跑走后,赵琮睁开眼。   钱月默熟读医书,最知道哪些食物相克。赵琮咽下那些茶水的时候便已清醒,但为时已晚,他以为自己必要晕过去。谁料,他没晕。他不禁想到这些日子一直在吃的小十一留下的那些药,清极香极,是否有关?   但赵琮已不在意这些,钱月默要做什么,他也懒得再顾及。   只是以为自己将要晕过去,却又没晕的刹那,他想到小十一留下来的那些药。他还是不信小十一这次又是骗他,若是没猜错,城外那些人怕是就是小十一。   赵琮两辈子加起来都严格要求自己,过得循规蹈矩,更是瞻前顾后,绝不让自己身置任何难以掌控的境地中。   这一刻,他却想出格一回。   大不了,再死一回。   钱月默趁着人人都在前头吃宴席,快速走到钱商的卧房内,在水盆、茶壶、床榻上等一切兴许能够碰触到的地方洒上袖间的粉末。粉末十分轻微,入水即刻消失不见,便是落入床榻间,夜间的灯光下,轻易也不能瞧见。   等她做好这些,她立刻离开。   不一会儿,喝醉的钱商被几位随从给扶了进来,小厮也的确给钱商喝了茶水,钱商昏睡在床上。   钱月默在自己的屋内,将信交给飘书:“有人在码头处接应,随后你便带上父亲一路往东。记住,要捆住父亲。走后,就,再也别回来!”   飘书哭着点头,又问:“二娘子,您不跟我们走?咱们一道走吧。”   钱月默挤出笑容:“我得留着,我是皇后啊。”   飘书知道她说的压根不是心中所想,但也由不得她,一切早已安排好,根本耽搁不得。前头摆宴的地方也忽然安静下来,夜黑风高时,钱商的屋子蓦地着火。飘书趁火起,与钱月默的奶兄弟陈柏将钱商给偷偷运了出去。   钱月默确认他们大约已逃走,深吸一口气。   今日的宴席是由飘书协办,饭菜里头都下了迷药,只要吃了那些饭菜的人,几乎都还晕在前厅中。此时,夜已深,宅子里除了火烧之后的“噼啪”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但是总要有人找来,大火也总要被灭。   钱月默起身,坐到镜前,仔仔细细地给自己画了个妆。是她从未画过的妆容,她甚至在额前贴了花钿。这是赵宗宁最喜爱的妆容,赵宗宁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人,不管性子还是喜好。赵宗宁身上有许多女子都欣羡的东西,赵宗宁活得肆意而坦荡。   只是人各有命。   就如同她到底当成皇后一般,也如同她有这样一位父亲一般,她也有自己的命。   她自然也怕死,人既死,又有谁还会将你放在心上?   而她还未看够赵宗宁。   她死了,赵宗宁又能记住她多久?   只是她若是跟着父亲一同逃走,钱家该如何?母亲该如何?家中兄弟姐妹又该如何?   钱月默从不觉着自己多么高尚。   她只是,想保住祖宗的清名,真正不辱老太爷的正直。   钱月默抿上口脂,此妆终画成。   她起身,看了看外头的火势,越来越大。   很快便能被人发现,很快也会有人来灭了这场莫名的大火。   陛下也仅是晕过去,睡过一夜便会清醒,于身子无碍,更不妨碍陛下明日回京。   这一切,都挺好不是?   钱月默抽出一条丝绦,将之抛上屋顶,紧紧打了个结。   她再看一眼镜中的自己,对她笑,随后踩上了圆凳。   房中烛光一闪,圆凳被她踢倒,在地上连滚了几个圈,最后缓慢停下。   赵琮骑在马上,察觉到身后忽然而起的亮光。他回身一看,他住的宅子着了火。他犹豫片刻,还是紧了紧身上披风,一甩马鞭,往城外行去。   赵宗宁在京中左等右等,越等越急,替哥哥急,更是替钱月默急。   尽管每隔几日便有战报传来,登州那处也还算顺利,只要老天赏脸,即刻便能击败对方。   但她这心里就是不踏实。   眼看着将要过年,赵琮还没有回来的迹象,赵仲麒也天天同她哭,她原还想继续忍。却未料到,忽有一日,她头上的玉簪掉在地上,碎了。   她这心中便更慌,她到底拜托惠郡王赵克律多担待着京中事。她带上公主府侍卫与部分禁兵,也速速往登州赶去。   他们这一路赶得也很急,到登州城外的时候正是夜间。澈夏正要劝她歇会儿,赵宗宁赶路也的确疲累,刚要点头应下,忽然见到登州城内的一片天空变得火红起来。   这明显便是走水了啊!到底是什么地方起了火?   赵宗宁想到那根断了的玉簪,那还是钱月默送的。她心中一突,立即策马再往城中拼命赶去,她的大红披风灌满了风,飞扬在半空中,甚至猎猎作响。澈夏一愣,“驾”了声,赶紧带人跟上她。   他们一行也有几百人,这样快速地往城中赶,马蹄声十分响。   赵宗宁已然顾不得,只是快到城门处时,斜侧方忽然也响起一阵马蹄声,显然也有来人正赶来。因还有着些许距离,只隐隐显出来一些黑影子。   “是谁?!”赵宗宁拉住缰绳,大声问。   黑影反而速速隐没,越是这样,越叫赵宗宁觉着怪异,她索性道:“再不出来,休怪本公主将你们给打出来!”   等了片刻,还是没人出来,赵宗宁看城中火光越来越盛,心中更急,立即道:“放箭!”   “是!”众人应声,整齐划一地取下弓箭,将之对准四周的黑暗。   赵宗宁冷笑:“还不出来?!”   过了会儿,有人骑马出来。   是耶律延理。   赵宗宁惊讶:“是你?!”她又立刻看向他的身后,虽看不清,但几百人还是有的,赵宗宁脸一冷,“你没中毒?!”不等他说话,赵宗宁已被气得心肺都在疼,她骑马往前靠近耶律延理,咬牙怒问,“你没中毒?!你又骗了哥哥?你这个骗子!你到底要害哥哥多少次!城——”   耶律延理立刻打断她的话:“中毒的事,他知道?”   赵宗宁怒极反笑:“装得倒还挺像——”   耶律延理也逼近她,阴沉问:“他知道我中毒?谁告诉他?!”他的身后,耶律钦缩了缩。他当时哪里敢跟他们陛下提中毒的事儿,只要一提,他们陛下惦记着是他与五公主联手,怕是要杀他。   赵宗宁不信,更气:“你又在装!”   “说。”   赵宗宁气得将手中鞭子往地上一甩,恨声道:“你吓唬谁呢!哥哥听闻你中毒,为了救你,为了阻止完颜良、王瑜真与耶律钦合作,急急赶来登州!过年都在外头过,九月时你一走了之,走得干干净净!你可知道哥哥的身子还未大好?都是被你气的!到头来,你还是骗他!城中的火是不是你放的……你给我站住……驾!”赵宗宁甩了缰绳,往前去追突然飞驰而去的耶律延理,“赵世碂!你给我站住!”   可她并未追上。   耶律延理带来的几百人,见他都进去了,自是个个也跟着往城里头钻。他们身上虽穿着寻常衣裳,但刚刚那么一席话听下来,谁能不懂他们是谁?赵宗宁带来的人,有一部分赶去保护赵宗宁,另一部分便留下阻拦这些人。   城门处一团糟。   城中的火倒是越烧越旺,赵宗宁急得满头是汗,既为追早就跑得没影儿的赵世碂,也是为哥哥与钱月默。   耶律延理来登州,其实是为了救赵琮。   即使赵琮是为了杀他才来登州。   尽管他不愿相信。   直到他听到赵宗宁这番话,他才明白,原来这份“不愿相信”当真能够存在。他想不出任何能够表述他心间情绪的言语,他只知道,赵琮为了他,千里迢迢跑到登州来。不顾危险,不顾恶劣天气,不顾身子,为了他,来到登州。   他骗过、伤过赵琮那么多次,这个份上,赵琮还愿信他是真的中毒,还愿来救他。   他什么也不想说。   不,他还是有很多想说。   他想把一切都告诉赵琮,他想让赵琮明白这一切,明白他所担忧的,所害怕的,所羞耻而羞愧的。   他一路飞驰,往着着火的方向奔去。虽说他还不知赵琮具体住在何处,但着火的地方无疑便是。这场火怕就是因钱家那对父女而起,他要亲手杀了那对父女,他要赵琮完好无损。   他的马越行越快,可他还是觉得太慢了。   快也好,慢也罢,他的马终于停在大火前。这场大火也终于引来他人注意,已有人过来帮忙灭火。可火势太大,杯水车薪又用何用。而宅子里头的人似是沉睡了一般,毫无声响。   耶律延理从马上跳下来,不顾火势,冲进宅子中。   绕过照壁便是正厅,正厅还未被烧,高座上早已没人,他拉起昏迷的每个人看,都不是赵琮。他又往后跑去,先跑到着火的那间屋子跟前,火正烧着,他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埋头就往里冲。   “赵世碂!”赵宗宁终于赶了过来,在他身后大声叫他,“里头全是火!”   耶律延理毫无反应,跑了进去。   “疯子!”赵宗宁紧接着跑到跟前,没能拽住他,更气,“死就死了吧!”她跺脚,带人回头去找哥哥与钱月默,并吩咐,“赶紧灭火!将宅子里头的所有人都抬出来。严查席间的每道菜,严查厨房!一个不许溜!”   “是!”众人四散去做事。   赵琮肯定是住在正院里,赵宗宁往正院去,走到一半,后头又跑来一个人。她回头一看,耶律延理身上衣服烧了有一小半,已经掠过了她,也往正院跑去。   “你给我站住!”   耶律延理哪儿还会理她?   赵宗宁只能徒劳地骂“疯子”,她跑不过他,好不容易跑到正院后,耶律延理正拿凉水浇福禄,浇了一桶又一桶,终于将福禄浇醒。   “陛下呢?!”耶律延理逼问。   福禄迷糊醒来,察觉到外头起火,立即高声慌张道:“陛下?陛下呢!”   “我问你!!”耶律延理咬牙,下一刻便要杀人似的。   福禄面上全是迷茫与慌张:“陛下,陛下。是皇后娘娘在里头与陛下说话,娘娘带了吃食来,还给小的们也带了。小的们吃了那些,随后便,便——”   赵宗宁听到这话,未免一愣。   钱月默?   钱月默的吃食有问题?   怎会?!   耶律延理又问:“着火的那间屋子住着谁?!”   福禄赶紧道:“是钱相公!”   耶律延理伸手去掐福禄的脖颈,似又觉得毫无作用,他泄气地扔了福禄,回身继续出去找。他一走,赵宗宁立刻回神,也问福禄:“钱月默在哪处?!”   福禄脸色灰败,指了方向:“娘娘在那儿的院子住。”   赵宗宁回头也跑,她跑到钱月默住的院子外,院子里安静得可怕,她站在外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临近的火光隐隐在院子里照出些火光,赵宗宁心中又是一慌。她顾不得脚有些软,也不许人跟着,大步跑进院子中。   她拍开每一扇门,去找钱月默,却一个人影也未瞧见。   等她拍到最后一扇门时,她愣在门口。恰有风从身后袭来,屋内吊着的人身上,腰带轻微摆动。屋外火光,更是照得屋内忽然闪过一道光。   是她曾送给钱月默的那套头面,头面上的红宝石闪着无比耀眼的光芒。   赵宗宁向来不记这些事儿,这件事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哥哥头一回纳妃子,她亲手挑的礼物。当时哥哥式微,她也想拉来钱家的势力,特地送了一份大礼。   她扶着门框,再被风一吹,终于回神。她慌忙进去,挥剑砍了软缎。   钱月默从半空中掉落,赵宗宁赶紧接住她,正要抖着手去探钱月默的气息。   身后忽然递来一把刀。   她赶紧护住不知生死的钱月默,回头看向来人。   耶律延理面色黑沉,眼中只有钱月默,再举起刀来砍。   赵宗宁紧紧抱住钱月默,回头看向耶律延理,面上竟然生出从未有过的恐惧。   “她害了你哥哥。”   “不,不可能……”赵宗宁的声音颤抖。   “她害你的哥哥!钱商是李凉承的人!他们钱家是李凉承的人!”   赵宗宁却只会说“不可能”。   耶律延理拿刀指她:“你要陪她一同死?”   耶律延理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找着赵琮,他脚踝的伤口还未好尽,走起路来甚至有些瘸。尽管如此,他还是找遍了。可尽管他找遍了,他也没能找着赵琮。   他也不知,更不敢去想若是赵琮真有不测,他该如何是好。   他眼中看到钱月默,只想杀了她泄愤。   赵宗宁拦他,他甚至想一同杀了赵宗宁。   赵宗宁抬头看他,眼中竟有水光:“是误会,定是误会。”   他们兄妹俩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偏偏这个时候,赵宗宁这样看他,叫他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一晚,赵琮也用这样满含水光的眼睛看他。   他的手一松,刀落地。   他苦笑,冷笑,捡起刀,瘸着腿回身出去。   他继续找赵琮。   福禄与染陶等人吃得少,浇了些冷水,立刻便能醒来。在前厅吃宴席的官员们,吃得多,还饮酒,即便用冷水浇,也无法醒来。今日来吃宴席的,也仅是登州城内的高品官员,有些低品的本已在睡梦中,听闻陛下住的地方着火了,那还得了?   纷纷爬起来穿了衣服就立刻往这儿赶。   耶律延理身份不对,不能管这些事儿,他也没有心力去管。福禄出面,与官员协议种种,总归是先把火灭了,以及清点人数要紧。也不敢跟外头说陛下找不到的事,否则才是真要出大事。   邵宜是知情的,早已带人一同出去找陛下。   明明是深夜,人人却都醒来,各司其职。而赵宗宁带来的人,与耶律延理的人,正在城门处交手,也早被人发现。   登州此处,不如京城繁华,但登州的位置十分重要,又临海,当地百姓常见军队往来。对于打仗这回事儿,看得比其他地方的人都要寻常些。陛下住的宅子着了火,许多老百姓也不睡觉,纷纷出来看。   这么一看,自看到城门那处的交手场景。   “辽兵来啦!辽兵来了!”也不知谁,看到耶律钦满头的小辫儿与头发中间的秃头,先喊了一嗓子。这么一喊,百姓们又是害怕,更多的还是兴奋。他们刚刚打赢女真与高丽,又有何怕?   有些胆子大的,拿上长棍直接就上了。   官员们知道此事之后,赶紧派厢军与淮阳军赶往城门处,劝回百姓。他们到了之后,一看,对方也的确是辽兵,那领头人的相貌骗不了人。既敢来犯,定要让他们有去无回!   耶律延理跑了,耶律钦留下来带着他们与宝宁公主的人交手。原本耶律钦也不敢真打,对方是公主的人,似乎也不欲与他们对打,只不过想拦着他们,阻止他们进登州城罢了。   等淮阳军与厢军来了,就再由不得他们。   “他奶奶的!”耶律钦原本头上裹了布巾的,一点儿没引人怀疑。谁料在与公主的人周旋时,布巾给扯掉了!他骂了一声,大声道,“撤撤撤!!!”他可不敢胡乱发令,回头他们陛下又要揍他。他翻身上马带人就撤,宋兵又岂会让他们撤?带上人就去追,耶律钦等人极善骑射,跑得飞快。   后头也追得飞快,一行人越跑越远。   城门处既没了人,人也就都散尽了,老百姓也被官员劝回家,巡卫们全部出动,不许街上再留人。   赵琮这才骑马慢吞吞地从城门旁的黑影中走出来。   他出来时,满宅子的人都晕了。他虽然很少骑马,并非不会,因身子不好,虽不常骑,幼年时候也练过。他挑了匹马出来,是想到城门外,亲眼去看那人是不是小十一。   若真是,他也想趁这次难得机会,将一切都问明白。   只是他还未到城门时,城门处忽然便热闹了起来。   他就隐在附近的阴影中,听到官员的训话,也听到宋军们的吆喝,更听到百姓们连声喊着“辽兵来了”。再是一阵刀刃相接的声音后,人才渐渐散去。   所有人都去追辽兵,城门处反倒没了人。   赵琮骑马上前,在城门处徘徊了会儿,他还是出了城门。   飘书与钱月默的奶兄弟陈柏到了码头,找到接应的人,也上了船,船缓缓离开码头。   飘书松了口气,站在船上,满脸不舍地看着登州城越来越远。钱月默已将她许配给了自己的奶兄弟,当真是给她安排了后路。否则她留下,到最后,她也得跟着死。   她想到自小陪着钱月默至今的种种,不由落下泪。她擦了擦眼泪,转身正要进去,忽然一把刀横在她脖子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陈柏!   飘书不可置信地问:“你,你要做什么?!”   接着,更令她不可思议的是,本该昏迷着的钱商竟然从船中走了出来!!   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钱商却未看她,只是复杂地看了眼远去的登州城,低声道:“我早猜到了。”   飘书这才慢慢理顺,原来相公也有后招。   她厌恨地看向钱商,他从来不关心他们二娘子,到了这个份上,二娘子当上了皇后,他还要拖着她去死!哪里有这样的父亲!   钱商这才看她,笑了声:“我的女儿不该这般愚钝才是。她读的那些医书,又有哪本是我不知的?”说罢,他朝陈柏使了个眼色,使完他回了船舱。   陈柏眼神一闪,将飘书拉到船边。   飘书怒道:“你这个杀千刀的!二娘子对你多好,对你娘多好,送你读书,给你铺子,荣养你娘,你就是这样回报二娘子的?!你这个杀千刀的!你对不住二娘子!你对不住二娘子啊——”   陈柏的手一顿,将她推到了水中。飘书呛了几口水,沉到水中。   他看了片刻,回到船舱,禀道:“相公,她死了。”   “杀透了再扔的?”   “是。”   钱商也未再确认,他并不在意。正如他不信女儿,他自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而他们的船在无人的水面上,再度开回码头旁,钱商走上岸,带着陈柏七绕八绕,绕进一条逼仄巷子,停在一处宅子前。   陈柏上去敲门,门迅速打开。   钱商走进去,有人迎上来,笑道:“钱相公倒是准时。”   钱商笑:“大王考虑得如何?”   此人往前再走一步,现在淡弱月光下,竟然是完颜良。完颜良笑:“本王最爱做那捉螳螂的事儿。”   “甚好,甚好。”   完颜良挑眉:“皇后娘娘倒也是女中豪杰,仅一人,便能迷晕那一屋子。”   “不过妇人之仁罢了。”   “倒也是,一切还不是尽在相公的掌握中?”   两人对视而笑,随后一同冷下脸来,完颜良道:“那就无需再等,走吧?”   “走!”   他们结伴而出。   赵琮独自骑马,行在宫外的官道上。   正是月初,月亮并不亮,堪堪一道弯弯月牙,映在地面上的光也不多。大军过境之后,官道上便安静得厉害。四处也就他这儿马蹄声在响,他走了会儿便觉着没意思,不由停在原地,风一阵阵吹。   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回身又望向城门,叹了口气。   方才他听得清楚,那伙人里头并没有小十一。   除了当年装傻进宫时,赵琮的确没怎么见过他狼狈的时候。就是当时跪在雪地里的他,也不见颓废。   倘若小十一在这儿,怕是宁愿迎上前来,也不会落荒而逃。   小十一不在里头,又到底在哪里?   耶律钦都来了,没道理小十一不来。   他们到底是什么打算,赵琮自诩聪明,这会儿也想不明白。   小十一不在,他再往前走,又有什么意思?再者方才他也听到有人提到“公主”,难不成赵宗宁因为担忧他,还跑来了登州?既然两伙人在城门处遇上了,还打了起来,妹妹不在,他也不在,难道?   赵琮脑中忽然又清醒起来。   他即刻拉住缰绳,回身再往城中赶。   赶到一路上,迎面而来三匹马,与三人。   赵琮缓缓停下来,与其中两人对视。   半晌之后,赵琮露出些微笑容。   耶律延理与邵宜难得合作,翻找了整座登州城,也未找着他们陛下。   邵宜紧皱眉头,念叨:“陛下牵走了一匹马,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按理来说,不该出城才是,夜里出事之后,满城都是巡卫。”   耶律延理脸色沉沉,看向城门,说道:“去城外找。”   邵宜点头:“也只能这般。”说罢,他又瞟了眼耶律延理,心中其实也好奇透了。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他到底是敌还是友,到底是要害他们陛下,还是要帮他们陛下?   不过现下也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更何况,他也甩不开这人!还不如他盯着,以免这人又做什么坏事儿。   他们俩策马便欲带人往城外去,前头跑来几个小太监,全部气喘吁吁:“大,大人!”   “怎么了?可是陛下找着了?!”   “不,不是!您快回去瞧瞧!有只鸽子在陛下的院子四周飞,却又不下来!福大官说那鸽子腿上有信——”   邵宜还想问得再仔细些,小太监话也还未说完,耶律延理就一甩缰绳,先冲了出去。   “快走!跟上!”   耶律延理一边往回赶,一边吹口哨,不一会儿空中便飞来一只海东青。它长啸一声,直直往下冲来,站在耶律延理的肩膀上。邵宜等人看得直傻眼,这是辽国贵族养的鸟儿,格外凶悍,据闻十来万只鹰里头才能出这么一只海东青。   他们大宋以文治国,便是养鸟,也是画眉鹦鹉等等,无人敢养这种厉害的鸟。邵宜是武官,却喜爱得很,只是他根本寻不得,这会儿算是开了眼。   但他也未看多久,紧随着耶律延理,匆匆赶回宅子中。   鸽子果然在头顶盘旋,却又不下来,耶律延理再吹了声口哨,他的海东青似能听懂一般。它飞到空中,直接擒住那只鸟,再长啸一声,飞到耶律延理的肩膀上。   耶律延理皱眉解开纸条看,看完他便伸手捏紧那张纸条。他神色阴沉,浑身森冷之气。他扔了手中字条,从海东青手中夺过那只鸽子,将它放回空中,鸽子吓得立即往回飞。   “走!”耶律延理大声道,回身往外跑,海东青在天上盘旋一圈,紧紧随着鸽子飞走,偶尔鸣叫一声。耶律延理则是翻身上马,顺着他们飞走的方向,往西奔去。   在场的人全部傻了眼,还是邵宜反应最迅速,他赶紧捡起地上的纸条,看完脸色也跟着变了。福禄与染陶慌忙上前,一同看,看完他们不仅是脸色大变,他们浑身发抖。   陛下在完颜良那处!   完颜良要他们拿陛下的御宝去换!   这种事儿,是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信其无,事关陛下。   他们仨,两两面面相觑,忽然都不知该怎么办。邵宜是武官,福禄与染陶再厉害,也不过是太监与女官。正慌张时,身后响起赵宗宁的声音:“可有哥哥的消息?”   她的声音疲惫不堪,更是暗哑低沉。   三人眼睛再一亮,差点忘了,还有他们公主!   他们立刻将纸条给赵宗宁看,赵宗宁看罢,冷笑一声:“渣!滓!”   她再道:“完颜良不过丧家狗一只,压根不敢正大光明现在登州城内,只敢偷偷摸摸上岸。现下,就将女真的俘虏拉到菜市口去,一刻钟砍十个!砍到完颜良来救他们为止!若是不来,就告诉所有人,他们是因他们的王而死!再派人向女真传信,将这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三日之内若不派人来送降书,我大宋便永世与它为敌!虽远,却定要诛!”   这么一通吩咐,邵宜立刻精神起来,大声道:“是!”   赵宗宁这些日子都是儿郎装扮,身上还挂着剑。说完后,她直接抽出腰间长剑,沉声道:“大宋的皇帝,岂能由他国之人相救?走!随我出发!”   “是!!”   赵宗宁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染陶。   方才还冷峻而坚韧的宝宁公主,眼睛忽然便被愁云布满。   染陶心中一软,冲她点头:“公主放心。”   赵宗宁苦笑,钱月默被救下来的时候还剩一口气,到底能不能活,她也不知。哥哥要如何处置钱月默,她更不知。   她吸了一口气,握紧剑,再转身,又是那个骄傲坚韧的宝宁公主。   赵琮生平也是头一回当俘虏。   好在完颜良与钱商这两人面子上倒也过得去,真没伤他,也没碰他。   他的马被抢走,他独自坐在马车内,心中唯一庆幸的是,他带在身上的一把小弩,未被他们发现。这也是钟兴新研发出的武器,钟兴人虽没了,武器倒还留着。他来时披了披风,nujian便藏在身后,因不大,倒看不出来。   来搜他身的是钱商那个随从。随从应该发现了他的武器,但却什么也没说。   赵琮暗自琢磨着,马车摇摇晃晃间,他的双眼被黑布蒙住,双手也被捆住,不知到了哪里。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半点不敢懈怠。赶路赶得似乎很急,他隐约能听到钱商与完颜良说话的声音,却又听得不大真切。   精神过度集中后,时间拖太久,他渐渐又有些迷糊起来。   正迷糊着,他忽然听到一阵鸟类的长啸声。他又立刻睁眼,只是依然什么也看不着。这鸟的声音有些怪,他从未听过。   更怪的是,马车居然停了下来。马车停得很突然,他的身子往车壁上一撞,马车不是特制的,并不舒服,很硬。撞后,他便掉到地上,滚了一圈,浑身都疼。不过这么一来,他的耳朵紧紧贴着马车的门,门下有缝隙,能够清楚听到外头的话。   完颜良诧异道:“陛下?!”   赵琮心中一跳。   钱商也笑:“竟然是陛下。”   耶律延理似笑非笑,挡在他们俩面前:“二位想吃独食?”实际他恨不得即刻拿刀砍了这两条狗,但他怕这俩人有帮手,尤其完颜良是从不单独出行的。伤了他自己无碍,可车里边还有个赵琮,半点闪失也不敢有。   如赵琮所说,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与赵琮的关系。   自然所有人都以为他对赵琮也是抱有与他们一样的心思,这个时候赶来,也不过是想分一杯羹罢了。   钱商依然笑:“陛下既来了,一切好说。”   完颜良更是笑:“往后,这天下少不得又要分一分,咱们仨这也是缘分。”   耶律延理心中骂了一句,面上还只能继续保持似笑非笑。他瞄了眼马车,问道:“宋帝在里头?”   “可不是么。”完颜良笑,“陛下何必叫得这般生疏?宋帝可是您的叔父。”   耶律延理冷笑:“叔父?”   “怎么,不是?”   几乎从未有人敢向耶律延理问这旧年的事,完颜良也不敢,不过此时非彼时,赵琮在他们手上。耶律延理还得靠他们呢,完颜良不免也有些得意。   “自然不是。”谁愿意跟他是叔父与侄子的关系。   完颜良笑,自以为听懂了,又道:“听闻陛下亲自带人攻到登州城外?又溜了?”他笑出声,“也多亏陛下这番举动,我与钱大人才能逃出登州城啊!你们将人全都引走了!前头陛下便说我们要共同协作,说少不了咱们的好处,如今我倒是真信了。”   他这分明就是嘲笑耶律延理临阵脱逃。这几年,他也是被耶律延理死死压着,恨意不比李凉承少。不过谁让赵琮如今是在他手中呢?   耶律延理挑了挑嘴角,并未搭理。完颜良为人圆滑,也见好就收,况且耶律延理能找到这里,也是本事,他不敢小觑,说不得一旁也有他的人,立即又道:“我们已给宋帝那处送了信,用不了多久必将有人来,前头不远处就是我们暂定的落脚处,不如坐下商议?”   “朕得先看过他。”耶律延理道。   完颜良笑:“陛下这是信不过我?”他这个时候怎会让耶律延理先看赵琮?万一看了抢走该如何是好?他与钱商也有些人手,但目前不在身边,都在那个落脚处。   赵琮亲耳听到耶律延理再一声冷笑,便不再坚持要看他,随后他们的马车再度往前行。   赵琮还躺在地上,他心中有些空荡。   他看不到,也不清楚外头的具体情形,他也不是矫情需要他人保护的人。只是小十一那句“二位想吃独食”,以及否认他们是叔父,再者其他的话,令他有些难受。按完颜良那句“少不了他们好处”的话,难不成还真的早就是商量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靠在车壁上,也没再听到他们仨讲话。   他们赶路的速度越来越快,已顾不上说话。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马车渐渐停下,他们似是掠过一片树林,赵琮能听到树叶“沙沙”作响。颜良走到马车外,说道:“陛下,烦请您在车中休息了!”   他说罢,笑了声,对另外两人道:“咱们到别处详谈!”   再响起一些脚步声,三人渐渐远去。   赵琮冷笑,他还躺在地上,也没人来扶他。他虽看似有些落拓,脑中却转得飞快。这般看来,完颜良与钱商身边当真无人可用,也就这个赶车的车夫跟在他们俩身边。   偏偏就是这个车夫,搜查他全身时,刻意隐瞒了他身上的nujian。   这个车夫又到底是谁的人?   但赵琮已然顾不上,他听到外头已是十分静,被捆在身后的双手动了动。他的手也是那位车夫捆的,捆得并不是特别紧。他正试着,看能否反手将绳索解开,但显然解不开。   他又在地上挪了挪,靠近后头的矮榻,将手往矮榻的边角上去磨。   只是这到底是很粗的绳子,他磨了好一会儿,也毫无功效。他也不气馁,换了个方向继续磨。   正磨着,马车门忽然被推开。   他立刻停止动作,闭着眼,看不到来人是谁,但他还是往外看去。眼睛虽被黑布所遮,却也能看到眼前的黑影。一看他便知,来人不是小十一。这般想,他心中又自嘲,难道这个时候还指望小十一来不成。   他面上不免带上警觉,哪料紧接着他眼前的黑布便被解开。   本就是黑夜,也无需适应,他眼睛都未闭上一闭,睁眼看着一位年轻人伸手扶他。他也反手扶着年轻人的手臂坐起来,他刚坐好,那人就跪到地上,伏在地面小声道:“陛下,他们正在屋子里头商议,您快走吧。”   “你是方才搜身的人?”   “是小人。”   赵琮也不问他到底是谁,能跑,自然要跑。他立即起身,车夫赶紧扶他,他跳下马车,车旁正停有一匹马。他翻身正要上马,车夫又道:“陛下,我们皇后娘娘都是被相公所逼,她从未想过加害于陛下,还请陛下饶我们娘娘一条命。”   赵琮坐在马上,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问:“你们相公何时与完颜良搭上的关系?”   “再往前数,小人不知道。上回相公派人去女真,是两个月前。”   赵琮一想,正是小十一回上京之后。不过他也没空再细想,他回身看了眼不远处冒着微光的屋子,眼睛不由又半眯。   倒是那位车夫又赶紧轻声急道:“陛下您快走吧!那仨没一个好东西!”   赵琮低头看他,他跪在地上,抬头恳求道:“我们相公与西夏李凉承勾结多年,又以我们夫人威胁娘娘,娘娘被迫无奈,才这般行事!李凉承与完颜良全部唯辽国皇帝马首是瞻!陛下快走吧!完颜良他们都有人,就藏在这片林子后,趁他们尚未察觉,您快走!”   赵琮没再接话,一甩马鞭,冲进了林子中。   他先前猜测得没错,这儿是一片林子,树木极多。他根本辨不清方向,好在马儿似乎是认路的,一路往林子外快速奔去。赵琮养尊处优惯了,方才手腕被那么一捆,到现在都还疼。他紧紧抓着缰绳,伏在马背身上,只想快跑出林子,他辩了方向,好回登州城。   却不料,他刚出林子,空中忽然飞来一只鸟,对天长啸,并盘旋在他四周。   他心道不好,这么一叫,铁定要被人发现了!他连方向都来不及辩,迅速往最近的一条路跑去,偏偏这只鸟死活要跟着他,根本甩不得,还不时鸣叫。   耶律延理与他们二人正在屋中“商议”,耶律延理心中急得很,却也只能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来。他也正在摸二人的底细,好知道他们俩到底还有没有帮手。   完颜良也不愿露出底牌,半点儿不上钩。   他的耐心几乎快没了,直接说了杀死李凉承的事,并对钱商冷笑道:“真是对不住钱相公,杀了你的主子。”   钱商仅仅愣了片刻,便笑道:“陛下到底聪颖。早知如此,当年我们便该合作,早——”   他话音未落,三人一同听到了屋外头传来的鸟鸣声,声音极响。   耶律延理脸色大变,首先站起来,往外冲去。他清楚知道马车停在什么地方,他拖着依然受伤的腿,还未跑到马车跟前,就被人挡住。他看都没看一眼,大手一挥,将人拍飞出去,他慌张跑至马车跟前,马车中哪还有人?!   他回头,死死盯住刚刚爬起来的陈柏:“他人呢?”   陈柏抿嘴,沉默。   正在此时,他的海东青还在远处叫,耶律延理找到自己的马,翻身上马便朝着鸟叫的方向追去。   完颜良与钱商晚了几步,他们出来时,耶律延理还未走。   他们也想跟上,陈柏拔出身后的刀,上前就要砍钱商。完颜良与他是一条船上的,见状立即将钱商推开,陈柏砍了个空。钱商回身,不见一丝慌乱,反而微笑:“倒是个厉害的。”   但钱商到底只是文官,也不似黄疏会舞剑,他毫无反手能力。   陈柏回身继续要砍,完颜良抽出自己的弯刀,迎面而上,两人扭打在一处。钱商倒是翻上了马,也往外追去。   完颜良回头看了眼,骂了声“软蛋”,却也没法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钱商跑了。他只能继续与陈柏扭打,等他将陈柏钉在地上时,又过去了一会儿,他吐出一口气,拔出自己的刀。   林子中又“簌簌”作响,一群人跑来,为首的慌道:“大王!怎么了?!”   完颜良“呸”了声,气道:“叫宋帝给跑了!耶律延理与钱商两个全追去了!这俩果真信不过!”   “唉!咱们就该跟着大王的,若是跟着,又何至于此?”   完颜良哼笑:“倒也未必,想他耶律延理当年还是赵世碂时,在西南时不就这么玩了一出。咱们这几年来年年向他朝贡,也该从他那儿学点儿东西来。”   “大王?”   完颜良二话不说,扒了其中一人的衣裳,往死去的陈柏身上一抹,抹上血,随后将之扔到地上。其他人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有样学样,纷纷撕了身上的一角衣裳,或多或少都沾了血,再纷纷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做出皱巴巴的模样。   完颜良笑:“走,咱们继续去捉螳螂!”   赵宗宁与邵宜等人赶到时,扑了个空,只余地上一具不知是谁的惨烈尸体,以及许多破烂衣裳,还有一辆空了的马车。赵宗宁先到车上查看,闻到一阵熟悉的梅花香气,那是染陶偶尔会用来给哥哥薰衣裳的香饼子,也是宫中独制的,只有赵琮用。   可见,哥哥的确在这马车里待过,却又不知去了哪处。   赵宗宁眉毛一拧,带上人先在四周搜了一遍,什么也未找着,一个人也没有。还未找完,在马车附近查找的人连声叫她与邵宜,他们俩走回,看清楚是什么后,纷纷大吃一惊。   方才他们没瞧仔细,地上竟然散了一地的碎布片,沾满血迹。   邵宜拿起一片,仔细看了会儿,面向赵宗宁,沉重道:“是辽兵的服制,错不了。”   “赵!世!碂!”赵宗宁咬牙。   赵琮无论如何也甩不开头顶上那只鸟,不论他是钻进林子中,抑或换条道,那只鸟总也不放过他。他快也好,慢也好,它一直就在他的头顶盘旋。   赵琮心中无力,他虽没见过小十一的海东青,此时不用想也知道,必是那一只。它这么缀着,他也总要被找到的。   他这么一路跑,跑得又很快,他这不争气的身子也实在有些扛不住。反正总要被找到,他索性停下来,抬头看盘旋的大白鸟,无奈道:“打个商量,能否别再跟着了?”   大白鸟又不听他的,依然绕着他转。   赵琮叹气,四处看了看,还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来。   他这么一停,头顶盘旋的鸟儿不高兴了。它往前飞去,飞了会儿见他没跟上,又回来,绕着他飞,再往前飞,如此般循环,似乎要带着他往前走。   他气笑:“你还要带朕走?”   只是赵琮也实在是没了力气,他不禁也觉得好笑至极,他出格这么一回,怕是真要把命给送了。也不知过会儿,他被找着了,那伙人要怎么他?   换位思考,若是他逮着了完颜良与李凉承等人,定是格杀勿论的。   那只鸟却还是要带着他往前走,赵琮叹道:“罢了罢了,继续走着吧。”他挥了一鞭子,马又继续跑了起来。方才是他跑,鸟跟在后头追。如今是他跟着鸟跑,兴许他意识里还是信小十一的,也未犹豫。   此时天将亮,却还未亮,登州临海,又还是冬日,其实很冷。   赵琮不由又将披风掖得更紧些,可即便如此,风还是直往心口里灌。他再去将不时被吹散的披风往回收,这么一来,手肘不由便后碰到背上的nujian。他下意识地便从背上拿下nujian,紧握在手中。   nujian做得小巧,正好够拿在手里,据钟兴的下属说,此弩虽轻,射程却远,最远能射出三十尺。只是刚刚研制出来,统共就三把,全部敬给了他。   他也是看这个小巧,也不重,才带在身上。   但这nujian,具体用起来如何,他还没机会去试。   而那只鸟倒还真有灵气一般,带着他七拐八绕地,竟然走到一处平坦地方。天色又亮了许多,远远看过去,似乎还有房舍。   赵琮实在是坐不动了,踢了踢马肚子,想上前往房舍靠近。   不料,头顶的海东青忽然长啸,随后便往他身后冲去。赵琮一愣,是谁追来了?!他立即回头,他什么也没瞧见!   可那海东青已经越飞越远,赵琮一时有些犹豫,甚至有些担心起那只鸟儿的安危来。未等他做出抉择,他的侧方有了响声,他立刻再回头,也是什么也没瞧见,但是有马蹄声!   赵琮紧皱眉头,他低头看了看手中nujian,毫不犹豫地对准前方,胡乱射了出去,却也未听到任何可疑声响。赵琮苦笑,他这压根是一把刷子也没有。眼看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也再顾不得那只鸟,猛甩一鞭,换了个方向,他的马往西南方向跑去。   但他骑术有限,没人追的话,尚可。   此时,一拨明显是冲他来的人追他,便立马力不从心起来。身后的马蹄声岂止是越来越近,已经是快要近在耳边。   他也不知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前方竟然有几个帐篷。反正已无后路,前头也就这么一条路。赵琮再“驾”了一声,驱马躲到一顶帐篷后头,他翻身下马,立刻贴着帐篷而坐,仔细辨听身后声响。   只是他一直在喘气,什么也听不清。   但再听不清,也已无碍,那伙人明显就是已经近到帐篷跟前!   赵琮手握nujian,双手不由有些抖,却还在勉力镇定。很快,他便做好万全准备,却不料那些人反而不上来了!他正诧异,忽然听到他们正对话,他立时就僵了。   他们说的是契丹语。   他们正商议要不要杀了他。   一人说“陛下还未到,先别杀”。   又有人说“杀了宋帝,好向陛下邀功”。   吵来吵去,他们总结“就在这儿看着,等陛下来亲自处理”。   赵琮听得懂契丹语。   所以那只鸟,将他引来,真的只是为了杀他?   他之所以连一只鸟的行为都信,正是因为他始终坚信,小十一从未真的想过害他。   被完颜良关在马车中,听到小十一的声音后,他不得不承认,焦虑的同时,心中又不由放下心来。   是他自己难以言明,却又真实存在的诡异安心。   可是此时,身后这帮辽兵用契丹语讨论着如何按照他们陛下的指令行事。   赵琮回身,他看不清隔着帐篷的辽兵,但能隐隐看到他们映在帐篷上的身影。他眯眼,将手中的小巧nujian对准其中一人的身影,直接射出去。   这nujian的确好用,他们相隔不远,很好瞄准。羽箭穿过帐篷的布,准确射中那人,他直直倒下。   “他竟然有武器!”他们依然是用契丹语说话,看影子,他们也立刻拿起了武器。   赵琮面无表情,他也缓缓站起来。   他知道此时,自己的情绪不太对劲。但此时的他,当真厌恶了这一切。他不是嗜血的人,但这一刻的他,焦躁、失望到想拉下所有的人陪葬。对方虽说拿起武器,却又不动手,赵琮反而又射出去几箭,又射中几人。   方才还在用契丹语对话的他们,现下小声急道:“这可如何是好?!他奶奶的,没听说这位皇帝还会这一招啊!”   “杀了他得了!”   “大王不许杀啊!好戏还在后头!”   “再不杀,咱们被他一箭一个,就死尽了!”   为首的那人皱眉想了会儿,决定道:“大王不许杀他,却没说不许伤他!走!”他说罢,就领上人往赵琮奔来。   还未奔到跟前,赵琮先一步从帐篷后头绕了出来,毫不胆怯、满脸凛然地站在他们面前。   反倒将他们一怵!   既是帝王,他哪怕再文弱,身上的气势也总骗不了人,甚至很唬人。   这十来个人不由就顿下脚步,与他对视。   赵琮借着天边初光,很仔细地看他们身上的衣裳,果然都是辽兵的服饰,一点儿也做不了假。就连他们头上的小辫儿跟秃头都是一模一样的。   赵琮在这儿打量他们,他们也终于回过神来,为首的高声道:“上!”他们没有弓箭,人手一把辽国特制弯刀,抬脚就要冲。   赵琮开口了,他问:“耶律延理派你们来?”   “正是!”   赵琮笑。   他长得好,天边淡淡的光,柔和罩着他的面庞。原本苍白的脸色反而变得愈发莹润,这么一笑,也把这么十来个原本就没想要他命的人给笑得傻愣愣的。   赵琮脸上还在笑,手中nujian直接举起,在对方反应过来正要避开时,羽箭已经射出,直直射进为首之人的胸膛。   他叫了声,往后仰倒。   如此一来,其余人再顾不得他们大王的吩咐,气愤地举刀就朝赵琮砍来。   而赵琮射完那一箭,似乎已用完浑身气力,手臂软软垂下,nujian差点就要掉,他也闭上眼。   他等死了。   谁料,又是一阵破空声,再是一阵惨烈的“啊!”。赵琮睁眼,离他最近的那个,差点就要用刀砍上他的人倒在了地上。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眼前一阵翅膀直扇的声音,他往后退一步,方才飞走了的海东青竟然又回来了!   它从高空直接冲到那人面前,猛啄他的眼睛。   这只鸟忽然出现,骇得对方都往后连退几步,待弄明白不过是一只鸟后,便有人要砍它。海东青灵敏得很,立即再飞回空中,又有人向赵琮袭来时,它又立刻冲下来啄对方,直搅得对方慌不迭地。   海东青被称作“神鹰”,自不是随便称称而已。   赵琮见到这只鸟去而复归时,心中就是一动。此刻再见,不过一只鸟,也这样护他。他又立刻打起精神来,一个转身,反而钻进离他最近的一个帐篷里。   海东青凶猛,翅膀又足够大,且飞来飞去十分灵活,而这一只明显又是得过很好训练的。它一只鸟使得十来号人与它周旋,赵琮也就趁此机会不停朝外放箭。但因有鸟在,这些人也是上蹿下跳,他再没有射中几个。   而羽箭终将要用完。   此时,海东青也终于被一人砍中,它凄厉叫了一声,往高空飞去,却压根无法飞得更高,血还不住往下流。赵琮看得心中直跳,很心疼它,他再看到还有人拿着刀去追那只鸟,偏偏那鸟还惦记着要保护他,似乎还要往回飞。他立刻又朝那人射箭,但射偏了,仅仅射中那人的小腿。   那人痛极,也被鸟逼得极为愤怒,拎起手上的刀就朝帐篷内的赵琮扔来。   赵琮不防他竟这般,千钧一发之际,赶紧回身往一旁滚去。是躲开了这一刀,却又扭了脚,再也动不了。   海东青的声音越来越低,怕是已被人擒住。   赵琮已听到他们得意的声音,其实他现在已经很怀疑,这些辽兵,真的是辽兵?还是小十一,又自家人坑了?否则,这伙人为何要对抗辽国皇帝的海东青,他们怎敢?   但也来不及他多想,帐篷口已有人走来,那人站在门口,与赵琮对视。忽然他狞笑一声,扛上刀就往里头走来。   赵琮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近,就在他的长刀快要挨着自己时,他忽然往前倒下,脑袋正好落在他身前。   赵琮怔住。   他吃力地抬起上半身,看到那人后背上扎了把刀。   又是谁?!   外头很快连连响起濒死前的惨叫声,以及刀刃相接声,那声音刺耳极了,赵琮听到耳中,只觉身上越来越凉。   方才他是已经打算死了。   可是突然飞回,并拼死也要护住他的海东青又将他给拉了回来。   他还没见到小十一,没问到确切的答案,怎么能去死?!   他这晚这样冒死跑出来,不也正为了这?!   赵琮深呼吸,撑着地面往起爬,可是实在是使不上劲。外头惨叫声越想越多,他暗自猜想,这是来了个真正厉害的人。   他必须要自保,他够到自己的nujian,数了数剩余的羽箭,便将nujian紧紧抱在怀里。   他刚抱到怀中,帐篷外响起最后一声惨叫声,紧接着便陷入一片死寂当中。赵琮也不敢动,过了会儿,才又响起脚步声,只是这脚步声听起来很凝滞。赵琮暗自猜测,此人怕也是受了伤,走起来很吃力。   尽管吃力,那人还是走到了帐篷门口。   赵琮身子一僵,卧在地上装死。   即便受了伤,这人以一敌十,他必须得小心为上。   他这边装死,那人却离他越来越近,那人走得也真是越来越吃力。   终于,那人走到了他面前。   赵琮紧张得手都在抖,他听到了拔刀声,他将怀中的nujian捏得更紧些。他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猜测此人怕是要动手再捅一刀了,他立刻将nujian从怀中拿出来,快而又快地朝对方便是一箭。   箭射出去的同时,他也睁开了眼睛,但他立刻又顿住。   眼前的人正将刀插进帐篷内那位之前倒在地上的人身上,被射中后,他有些缓慢地回头。   赵琮看着他,熟悉的他,却又陌生的他,满脸鲜血的他,浑身狼狈的他。   赵琮再往下看,看到自己射出去,直直穿过他脚踝的那一箭。   赵琮躺在地上,本就难以呼吸,这么一来,他似乎都吐不出气来。他甚至有些哆嗦,他的手发抖。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拔出那支箭。   可还未等赵琮伸出手去,他忽然跪到自己面前,伸手一把将他抱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赵琮浑身发软,似乎丧失了所有知觉。   直到赵琮的脸庞察觉到一丝微烫,他回过神来,抖着手顺着往上摸,摸到对方潮湿的眼睛。   “陛下——”耶律延理抱着赵琮,埋在他的肩窝里哭。   耶律延理赶来,担惊受怕了一路,这儿原本是他们打算在城外驻扎的地方,帐篷都已提前扎好。耶律延理从未想过攻打登州,他只想来杀了钱商父女,救下赵琮他就走。   可谁又能料到发生这些事。   他方才顺着自己的海东青赶来,可是马跑得始终没有鸟飞得快。海东青将赵琮送到这儿,回头又去找他。他担忧赵琮,又把鸟给赶了回来。   等他真正赶到时,恰好看到自己的鸟从空中掉落。   他的心立刻跟着高悬,他几乎是猛扑上前,恰好看到那个进入帐篷的身影。立刻,他手中的刀飞了过去。他也不知帐篷里头到底是如何情形,他根本不敢去想。他只能再拔出一把刀,面对这一个又一个冒充辽兵的人,他的鸟在一旁哀声叫,他则是一刀一个地砍了他们。   等他杀尽了那些人,他心中反而更慌。   他甚至不敢去帐篷中看一眼。   等他走进帐篷,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琮时,这场景与他心中担心的重合了。   他立刻就傻了。   是真正的傻。   他傻,他害怕,他无措。   他不敢上前去碰赵琮,他怕自己碰到的是具冰冷的身子,更不敢多看一眼。他焦躁,他不知还能做什么。种种情绪下,他只好徒劳地再朝那人身上补了一刀,这似乎是唯一能做的事。   当他的脚踝被射中时,他的浑身也是一阵酸软。   这份酸软直达心底与他的双眼。   这辈子,他头一回哭。   当他将依然温热的赵琮抱在怀里时,那个名为眼泪,实际是懦弱的东西,便控制不住地直往下落。   可他已然顾不上。   他只知道,赵琮没死,还在他怀里。   赵琮自己都没怎么哭过,即便是哭,也是隐忍的哭。   他如何也未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小十一在他面前会哭成这般。   “陛下,陛下,陛下——”小十一,一声声地叫着他。   叫得赵琮的眼睛也跟着酸,他吸了吸鼻子。虽看不到对方的脸,却还是去擦他眼角的泪。   可是这眼泪啊,真似源源不断,如何也擦不干净。   赵琮索性将手臂绕至他背后,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并轻声道:“没事儿了啊。”   “陛下。”   “嗯,在呢,没事儿。”   “陛下。”   “不哭,啊。”   “陛下,我来迟了,我总是在迟,离开东京的时候我就该杀了钱商。我也不该与完颜良打交道,我错了,我都错了,我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赵琮心中难受,此时也顾不上从前的恩恩怨怨,只要对方在怀里,那就是好的。赵琮轻声道:“在其位,谋其政,你是对的,你没错。”   “先拔了腿上的箭,都是我——”赵琮低头还要去看他的脚。   小十一却忽然道:“陛下,你可还愿意相信我的话?”   赵琮愣了会儿,还是点头:“相信。”   小十一浑身是血的来到他身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小十一,还是那个小十一。   “陛下,我有罪,我当初进宫的确是为了皇位。”   这是真要说实话了,赵琮听到这话,虽说难受,却还是愿意听下去,他点头。   “陛下……”耶律延理心中也很忐忑,他若将最大的秘密说出口,赵琮可会觉着他是怪物?可会厌他?他忐忑着,便将赵琮抱得更紧。   “你说。”赵琮安慰般地再轻轻拍他。   耶律延理心道豁出去了,他下定决心地说:“陛下可信,这世上是有人活过两辈子的。”   赵琮一僵,他自己就是活过两辈子的人啊。   他这么一僵,耶律延理也是一僵,更不敢将实话说出口。   也好在赵琮缓缓回过味来,他想到小十一小时候的种种,在宫中装傻子的模样,心中忽然有了些明白。他轻声道:“你说,我听着。”   耶律延理身子再一松,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我便是那多活一辈子的人。”   赵琮释然而笑:“所以,你的上辈子中,朕是十六岁那年死的?”   耶律延理将他抱得更紧,没说话。   赵琮又问:“你呢?上辈子的你与我,是何关系?你我可曾见过面?”   “上辈子,我与你从未见过面,我,最后也是皇帝,大宋的皇帝。”   赵琮更觉好笑:“难怪要为皇位进宫。”   耶律延理闷声道:“我的确为了皇位进宫,却从未想过要陛下的命。我有罪,我原本的确也是想等着……”   “等着我死呗。”赵琮说得轻松,其实方才听到小十一是重活一世的人时,他心中的一切不满与绝望早已散尽。   “王姑姑下毒,我未阻止,是我的罪。”   “但你还是救了我。”   “陛下待我好,我向来是没有良心的人,是陛下教会我‘良心’二字。我不愿让陛下失望,当时的我心中还不平,生怕自己留在东京伤到你,我已不愿伤你,是以才选择离去。我也从未想过再回东京城,十六岁那年之所以回来,是因我手下的人与当初淮南东路的盐税司杨渊勾结,逃到东京,我来抓他回去。谁料,上元节那日,我无意中瞧见孙竹清加害赵叔安,便出了手。随后的事。陛下你也知道。”   赵琮点头。   他继续道:“源头是错的,之后便步步错,我不敢与你说实话,我更怕自己吓到你。毕竟我是这样的来历,我怕被你当成怪物。端午时,孙太后的事也是我所为,上辈子的时候我便知道她与赵从德之间的事,我厌恶他们,想早些了结他们,却又怕你误会,就这般,反而使我们之间的误会越来越多。钱商的事,我事先并不知,上辈子的时候,钱商并不出名,我也是直到西南将要事发时,才确定钱商的确与李凉承勾结。可之后……我离开东京时,已来不及处置钱商,当时也早已没有心力。”   赵琮再点头。   “上辈子的我并未回辽国,我厌恶那里,我娘也厌恶那里。吉祥,是我娘贴身太监的干儿子,因我侥幸多了一辈子的记忆,我才能早早谋划起这些来。除这些外,还有许多事,以后可以慢慢说给陛下听。只是眼下有一件事……”耶律延理松开赵琮,与赵琮对视。   他已渐渐停止哭,可他实在难得哭一次,眼睛红红的,赵琮看在眼中十分心疼,也喜爱。   “我从未想过逼宫。陛下,你可相信?”   赵琮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露出浅淡笑容,又道:“陛下,其实这辈子的我,进宫还为一件事。”   “什么?”   “我上辈子是为你而死的,是以我想进宫见你一面。”   赵琮不可思议道:“为我而死?”   “有人替你报仇,说是我杀了你。”   赵琮仅想了片刻,便道:“是宁宁?”   “是她。她杀了我,当了女皇帝。”   赵琮笑出声:“不愧是我妹妹。”   “陛下——”耶律延理又将他抱回怀中。   赵琮也未继续问其余的事儿,两人就这般抱着,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赵琮还惦记着他的脚,正要再度催着拔出来时。   外头忽然响起杂乱的声音,马蹄声有,人声有,兵刃相接的声音也有。   赵琮的精神一凛,耶律延理也是。   不待他们分开,赵宗宁的已经近在跟前:“哥哥!哥哥,你可在?!”   赵琮松了口气,对耶律延理笑:“是宁宁来了。”   只是他还未笑完,赵宗宁便提剑进来,见他们俩抱在一处,她先是一喜,随后又大怒道:“你竟还有脸!”说罢,她就持剑朝耶律延理后背刺去。   “住手!”   剑将要刺进他后背时,赵琮大喊出声。   “哥哥!外头全是他的人,他带人想围攻咱们!”   赵宗宁刚说完,耶律延理轻轻松开赵琮,他先是定定看了眼赵琮,随后对他道:“陛下,你定要等我。”   赵琮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忽然提刀站了起来,大步转身就往外走。   “你站住!!”赵宗宁去追他。   赵琮也在身后大声道:“你站住!”   “哥哥?!”赵宗宁跺脚。   赵琮缓声道:“让他走。”   “他与完颜良勾结,想害哥哥您!”   “让他走,让他去做他想做的事。”   “哥哥!”   “放行,放他走。你带人全城去追拿完颜良。”   赵宗宁气得脸色都变了,最终也只能再跺脚,转身出去吩咐。   耶律延理吹了声口哨,受重伤的海东青扑扇着翅膀,勉强飞到他肩膀上。他回身看了眼身后帐篷,低头拔了脚踝上的羽箭,小心放好,再爬上身旁的马。   耶律延理再朝走出帐篷的赵宗宁看了眼,笑道:“多谢!”说罢,他一甩马鞭,带着他的海东青走了。   赵宗宁气道:“他日打到你们上京城外,看你还如何嘚瑟!!”   她实在是不明白,都到了这个份上,人证物证都在,哥哥为何又放他走!   哥哥还没被这只白眼狼气够吗?!   天亮之后,赵琮回到了登州城内。   他手腕、脸上与腿上都有擦伤,衣裳早就破了,人又是被从马车中抬出来的,福禄与染陶看到他,立刻就哭了。他笑了笑,兴致倒是十分好,一点儿不似刚度过惊魂一夜的人。   福禄与染陶不解去看赵宗宁,赵宗宁皱眉不说话。   赵琮还问到了钱月默,赵宗宁脸色又是一暗,只是他未发现。   听闻钱月默上吊自尽的事,赵琮也觉着可惜,念叨了一回,叫人好好照顾着,能救回最好。   只是他们原本便打算这日回京城的,这番看来,怕是回不了了。   谁想,陛下坚持要回京。   连赵宗宁都劝,伤成这般,如何回?   赵琮坚持回,他虽不知小十一到底做什么去了,但他相信小十一这回的话。   他回京城等。   天大地大,也不如皇帝大。   他们只好启程回京城,也好在东西是早就收拾好的。走前,登州的官员们个个来认罪,求陛下责罚。   说实在的,这回的事儿,当真不怪这些官员。   赵琮也未真责罚,只罚了一年的俸禄。做个象征意义,反倒把这些官员弄得感激涕零,排队送陛下出登州城。   因钱月默还未醒,完颜良也还未捉到,赵宗宁没回,留在登州城。   赵琮带着邵宜,与被捆的谢文睿回京城。   五日后,他们到达京城,毕竟也是打了胜仗。他们进城时,百姓自然又是夹道欢迎,只是赵琮没精力应付。他早早换了辆普通的马车,先回宫中。回到宫中,御医全方位地为他查看身子,他泡了个澡,便躺在床上休息。   他从枕头下摸出来常摸的那只荷包。   这会儿看着,他不由打开荷包来,从其中捻出那根软软的发丝。他再将发丝一圈圈绕在手指上,近看又远看。   小十一连那么大的秘密都告诉他了。   赵琮想,再见面时,也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他。   他满意地笑,将发丝又塞进荷包,再度放回枕头下。他躺下,很快进入睡梦当中。   那晚,他睡了六年来最好的一觉。   几日之后,元月初十时,京中得到战报,说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理突然出现,带着更是凭空出现的几万兵马,屠了女真的都城。   消息传到京城时,京中谁不说这个耶律延理狠毒。   赵琮还是听不得旁人说他的不好,立刻就叫人再将完颜良做的那些事儿给散出去。这么一散,众人才又止了口,却还是有人觉着这个皇帝狠毒,只是再也不敢明面上说。   而辽国皇帝屠城之后,忽然又消失了,也未回辽国都城上京。   倒是又过了几日,宫门处忽然被人放下两只大箱子,上面写明了要陛下亲启。   守门的侍卫与太监赶紧将箱子抬进去,自然是不能让陛下亲启的,毕竟事关安危,但也是当着陛下的面开的箱子。   箱子是邵宜开的,一看他就愣住了。   箱子中是两颗人头,钱商与完颜良的。   赵琮倒是笑了起来,紧接着就下令处置钱家满门,除女子与孩童外,全部处死,过了元月佳节便执行。   既然要狠毒,那便一起狠毒。   至于先前被赵宗宁的人追堵的耶律钦等人一路往后撤,直撤到莱州,他们也不放。耶律钦一边骂,还只能一边退,他们人少啊!好不容易退到沧州,河北东西路的厢军全部一哄而上。耶律钦左等右等,等不到他们陛下,索性豁了出去。   耶律钦立刻下令也发兵,两国的兵在沧州好好打了一仗,最后以辽国失败告终。   而因这一战,天下势力再度起了大变化,以大宋为中心,不免又再次划分。   但这些都已是多日之后的事了,都是后话。   大宋都城开封府内,先前因陛下不在京城,过年期间也不甚热闹。   如今陛下回来,还打了胜仗,宣德楼前再度热闹起来,又演起了杂耍与百戏。   元宵那日,赵琮站在宣德楼上,补大年初一那日没能说的话,说得下头人人叫好,并跪下来山呼“万岁”。赵琮叫起,回身就下楼,他若再不下楼,百姓们一直跪,也玩不痛快。   他到福宁殿换了身常服,便预备出宫去吃汤圆。   这是六年来,他每年元宵节都要做的事儿。他自己也觉着有些魔怔,可是每逢这一日,他还是忍不住往宫外跑。   他静悄悄地带了福禄与染陶,从宫门出来,照例是从御街经过。   御街两侧摆了不少的元宵摊子,都是宫中宫女与侍卫在给大家盛汤圆。   自有人好奇:“今年上元节,怎的宫中还有元宵发派?”   “嗨,这不刚打了胜仗,官家高兴呗!”   “当真?”   “什么真不真!吃你的——官爷,给我来十个!”   “滋味儿真不错!”   “这可是宫中大厨亲手包的,你这一辈子也就吃这么一回!”   赵琮从热闹的声音中穿梭而过,染陶笑:“瞧大家多高兴。”   福禄赞同:“可不是!”福禄知道他们陛下近来心情很不错,笑着又问,“郎君,明年可还有汤圆儿吃?”   赵琮偏头,看人们脸上那在灯下的笑意,被瓷碗中漫起的水雾遮盖,模糊却又是那样真实而美好。   他笑着点头:“有,往后年年有。”   “他们有汤圆儿吃,郎君您也得吃啊!”   赵琮再笑:“是。”   他们走上熟悉的路,很快便走到那家婆婆的铺子跟前。照例是三张桌子,外头两张,里头一张,廊下还有盏破旧的灯在晃。   也照例是没有多少人在吃,赵琮到时,一个人都没有。   婆婆瞧见他来,倒十分高兴:“郎君,您来啦!”   “是。去年一年生意可好?”赵琮每年与她仅见这一回,他每年都会问一次。   婆婆爽朗笑:“托您的福,够家中吃,够吃!”   赵琮也笑:“那就好。”   “郎君今年还是十只汤圆馅儿的?”   “是。”   “来,快坐!”   福禄上前掸了掸本也没有的灰,赵琮顺势而坐,染陶在一旁用熟水冲烫碗勺。赵琮静默地看着婆婆煮汤圆,白雾袅袅,他看着看着,不由便看向里头那张桌子。   正看得出神,婆婆回身,将汤圆端到他跟前:“好了,郎君趁热吃!”   “多谢。”赵琮低头正要吃,忽然瞄见桌子上有影子轻微一晃。   他顿住,缓慢放下瓷勺,眼瞧着桌上的影子越漫越满,越来越近。   近到最后,影子的主人就在他身后。   婆婆回身,瞧见又来了位客人,立刻招呼:“这位郎君,可是要吃汤圆——哎,老太婆我怎觉着您瞧起来有些眼熟?”   染陶与福禄互视一眼,将婆婆给叫了出去,三人一同站在巷口。   汤圆铺子跟前,就剩两人。   赵琮用瓷勺搅了搅碗中汤圆,没有急着回头,也未急着说话。   他身后的人也不是很急,直到汤圆都快凉了,身后的人才开口:“听闻今日御街有元宵吃,宫中煮了几百锅。”   赵琮“嗯”了声,慢条斯理道:“打了胜仗,总要乐一乐。”   身后的人笑,赞同:“也是。”   赵琮继续搅着汤圆。   身后的人道:“怕是凉了。”   “凉了可以再煮。”   “也是。”   赵琮顿了会儿,说道:“只会说‘也是’了?”   他还是笑:“自有其他话要说,只一时想说的太多,不知要说些什么。”   “挑最想说的说。”   “最想说的?”   “没有?”   他始终在笑:“有。”   “那就说来听听。”   “说了,你可会答?”   “自然。”   “汤圆凉了可以再煮,那,七郎君,情断了,可还能再修?”   赵琮沉默。   身后的人原本还笑的,这会儿倒真有些紧张起来。   赵琮再搅了会儿汤圆,低头看着碗中白团团的汤圆,轻声道:“何时断过呢?”   他心中大喜,赵琮点点桌子:“来坐。”   他却犹豫了,赵琮不满,却始终没回头。最终是他无奈笑:“陛下瞧见我,可别被吓着了。”   “坐下!”赵琮不满。   他立刻坐到赵琮身旁的长凳上,赵琮抬头一看,脸上多出了许多口子。尽管有灯照着,脸色也是煞白煞白的。再往下看,衣裳鼓鼓的,可见里头许多伤,绑了许多绷带。   赵琮看得眉头紧皱,他讨好笑道:“来回太赶,生怕回来太晚,你又不等我。”   赵琮本想狠训他一顿,被他这么一笑,说了这么一番话,再说不出口,最后还叹了口气:“哪就这么急了。”   “急得很。”   赵琮再不气,心中又尽是舍不得。将碗往人跟前推了推:“今日过生辰,吃几个。”   “陛下不喂?”   “你还当你十一岁的时候?”   “难得过生辰……”   赵琮好笑,还真的伸手舀了个汤圆递到他嘴边:“张嘴。”   他咬了一口,满当当的芝麻馅流出来。   赵琮瞄了眼,笑道:“不愧是元宵节出生,你就跟这汤圆似的,外头白白净净,实际呢?里头尽是黑的!”   他倒好,大言不惭道:“那也无碍,谁叫陛下喜欢呢。喜欢到年年都要来吃,还专门煮给全城百姓吃。”   赵琮将瓷勺往碗中一放:“自个吃去!”   他笑着将瓷勺中的吃尽,又小心翼翼舀起一个,递到赵琮跟前:“陛下也吃个。”   赵琮见他用的是左手,还颤巍巍的,不由便皱眉:“伤到了右手?”   他“嘿嘿”笑:“过些日子就好了。”   赵琮脸一板,就要讲道理,他趁机将勺子递到他口中:“今日过生辰,只高兴,不说这些。”   赵琮瞪他一眼,也只好吃了那个汤圆。   随后,他也不知乐什么,看一眼赵琮,笑一回,再吃一口汤圆,如此这般,很快就将一碗汤圆吃尽。   “也不知道慢点儿吃。”赵琮从身上拿了帕子递给他,“擦擦。”   他囫囵一顿擦,赵琮琢磨着,便想把自己那个秘密告诉他,趁着他过生辰,大家将话都说通了。谁料呢,赵琮刚开口,他就道:“今儿不说这些。”   “那说些什么?”   “陛下送了我一碗汤圆吃,我也有东西送陛下。”   “谁送你?是你自己抢去吃!”   “是是是。”他毫不在意,将帕子收到自己袖中,拉着赵琮起身,往外走了几步,“来瞧我送陛下的礼物。”   赵琮看看身前,再看看身后,哪里有什么礼物?   他再一笑,抬头,口中吹出一段格外好听的口哨声。   紧接着又是那熟悉的鸟鸣声,熟悉的大白鸟从远处飞来,在两人头顶盘旋片刻,缓缓落下。这一回,它却没有停到他的肩膀上,它就停在赵琮跟前。   赵琮与它大眼瞪小眼,不知其意。   它又扇了扇翅膀,往上再飞了飞。   赵琮这才瞧见,大白鸟的爪子上竟然抓着样东西。   他仔细一瞧,居然是枚戒指。   是枚和他从前送出去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   赵琮看他,他也看赵琮,眼中满是期待与忐忑。   赵琮收回视线,继续看那枚戒指,却始终没伸手去拿。   海东青都等急了,继续扑扇翅膀,还往他面前迎。   他等得手心都有了汗,不免有些失望地说:“陛下,可是还不愿原谅我……”   赵琮笑:“真是个傻子。”   “啊?”   “当年是我亲手给你戴的!”   他愣了会儿,赵琮简直五体投地,关键时刻竟然傻到无可救药。   赵琮叹了口气,预备自己去拿了,他终于猛地回神,立刻去拿戒指。可惜训练时,海东青太听话,见他竟然要来拿,死活抓着不送。他怎么抢,都不送。他又急又气,上前百般地从鸟的爪子中抢戒指。   可实在是太逗了。   赵琮笑出声,朝白鸟招招手:“来。”   大白鸟得意地一甩翅膀,飞到赵琮手掌上停好。赵琮从它爪子上轻松拿下戒指,并低头仔细看。   内壁也刻了字,三个字:小十一。   赵琮不由就笑。   小十一原先有些忐忑,这会儿又有些不好意思,兴许越是到了这种剖白真心的时候,越是这般,即便是他。   但他到底也不是普通人,不好意思的劲儿过去,他便走到赵琮面前。   赵琮低头看戒指,他低头看赵琮,并道:“我是大宋魏郡王府的赵世碂,我也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理。我还是——”   赵琮抬头,因两人靠得太近,撞上了他的下巴。   他赶紧伸手去揉赵琮的额头,他比赵琮高,几乎挡住了身后所有的光。小巷狭窄,其中盛不下多少的月光,赵琮身上本也无光,但额头恰好被一角灯光照到,泛着柔和的光。   进而又照亮赵琮的全身,与他的心房。   不由地,他便低头在赵琮眉心印下一个吻。   随后,他轻声道:“我还是赵宗宝一人的小十一。”   染陶、福禄与婆婆站在巷子口。   他们站了许久,也不见里头有动静,福禄与染陶都有些担心。实在是那位郎君太能搞事儿,他们这个时候真放不下心来。   正好夜色越深,巷中便越有些冷。   染陶掂了掂手中大毛披风,说道:“郎君身上怕是冷呢,我进去把披风送给他。”   “姐姐快去。”福禄也求之不得呢。   染陶急匆匆地往里走,离元宵铺子还有十来尺的时候,她又不由停下脚步。   只见摇晃的灯光下,两方小桌旁,站有两位郎君。   一人着玄衣,一人着红衣。   红衣人的肩膀上停着一只大白鸟,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握住他手的,自是那位玄衣人。他低头,正将一只戒指往他的手指上套。   戒指套上去时,他不由抬头笑。   为他戴戒指的人也低头看他笑。   两人对视而笑,灯光依然摇摇晃晃,破旧的灯盏吱吱呀呀。   染陶伸手捂住嘴,她眼中盈满泪,小心往后退,直退到巷子口。   婆婆瞧她这样,也不敢多问。   倒是福禄来问他:“姐姐怎么了?”   染陶笑着摇头:“没事儿。”   “陛下?”   “陛下同,十一郎君,好着呢。”   福禄高兴道:“陛下同十一郎君既好,那我就放心了。”   染陶点头,再点头,心中道——   陛下同十一郎君的好,定是岁岁年年,是世世代代。   —————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对着电脑哭了会儿,蛮多想说的,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先这样吧。番外里会写些正文完结之后的事,还想写现代版的番外。我休息几天来写。   这一两天可能会修改一些错别字之类的,不是更新。更新番外了我会在wb上说的。   长文战线太长,本文节奏也不快,写到现在八个月,追文的大家辛苦了,很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位。没想到我竟然从头日更到尾。   谢谢大家,番外再见@20180406 ━━━━━━━━━━━━━━━━━━━━━━━━━━━━━━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手机下载http://m.wxia.net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尽量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