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手机下载http://m.wxia.net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大曜权臣》 作者:林千寻(林氏千寻) 文案:   古风耽美◇官场权谋(隐忍禁欲攻×城府诱惑受)。   权倾朝野无人能及的丞相闻守绎,被刺后重生在一个名叫伶舟的少年身上,救命恩人竟是曾拜在他门下的记名弟子韶宁和。   更令他惊讶的是,时间回溯到了两年之前,这世上还存在着另一个闻守绎——初登丞相之位意气风发的闻守绎。   为追查自己死亡的真相,他顶着伶舟的皮囊,操纵着权谋之术,帮助韶宁和一步步登上仕途巅峰,重现大曜权臣之风。   ---------   序章      阴森潮湿的天牢中,忽然传来铁门开启的轰隆声。   “闻大人,里边路滑,当心脚下。”狱卒头子引着一名锦衣博带的年轻官员,顺着天牢细长的阶梯拾级而下,口中恰到好处地献着殷勤。   “多谢。”名叫闻守绎的年轻人面色谦和地答了一句,却因为天牢之内过于难闻的腐臭之气而轻轻蹙眉。   但随即他便掩去了面上的厌憎之色,对着回过头来招呼他的狱卒头子微微一笑。   “闻大人,这一间便是关押韶甘柏的囚室了。”狱卒头子停在其中一间囚室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是要开门进去?”   “有劳。”闻守绎往狱卒头子怀里塞了一锭银子,狱卒头子点了点头,帮他开启了牢门,然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闻守绎掩上囚室的门,望了一眼室内阴暗处,闭着双眼颓然而卧的韶甘柏。   他的双手双足都被铐上了镣铐,披头散发的模样,让人很难想象,几日之前,他还是大曜帝国中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   韶甘柏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看了看来人,脸上渐渐露出一丝苦笑:“没想到我韶甘柏一朝沦为阶下囚,所有人都弃我而去,只有你这个泛泛之交的同僚还记得前来探望我。”   闻守绎缓缓踱至韶甘柏面前,慢条斯理地道:“既然我在大人眼中只是个泛泛之交的小辈,当初大人又何必邀我参与‘除宦’大计呢?”   韶甘柏一怔,随即如当头棒喝,猛地站起身,拉扯着手脚上的镣铐铮铮作响。   只见他形容扭曲,目眦欲裂地喝问:“原来向席德盛那老奸贼告密之人,就是你!”   “韶大人,别激动。”闻守绎轻松向后避退了两步,与韶甘柏拉开安全的距离,然后好整以暇地欣赏他的困兽之态。   韶甘柏仍在咆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韶大人,您这话问得奇怪,”闻守绎皱了皱眉,“小人不过是丞相府中区区一个议曹,与您又只是泛泛之交,您却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您这一边,助您除去席德盛。我才想问一句,您为什么就如此笃定,我不会背叛您呢?”   韶甘柏义正言辞地道:“席德盛一介阉人,竟惑主媚上,扰乱圣听,这样的大奸大恶之徒,人人除之而后快,若你心中还存有一点良知,就不该……”   闻守绎未听他说完,便抖着肩膀轻笑起来。   韶甘柏恼怒:“你笑什么?”   “席德盛的确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多少人想要加官进爵,都得承蒙他在皇上面前为其美言。我正愁对席德盛巴结无门,您却凭白送我如此大礼,如果我不好好把握机会,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韶甘柏愤怒得全身发抖,狠狠朝他啐了一口:“怪只怪我瞎了眼错看了你!我若早知你谦谦君子的外表之下,竟藏着如此肮脏的一颗心,我第一个要除的便是你!”   闻守绎啧啧摇头:“韶大人,时光不能倒流,如今懊恼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多为以后的事情考虑考虑吧。”   韶甘柏冷笑:“我明日即将被押赴刑场,何谈以后?”   闻守绎不怕死地往他面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韶大人,我虽没有能耐让您沉冤得雪,但还是愿意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帮您完成一桩遗愿的。”   韶甘柏一怔,盯着闻守绎看了片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闻守绎又道:“您如此突然地获罪入狱,难道就没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   韶甘柏眯起眼睛:“你……竟肯帮我完成遗愿?我凭什么还要相信你?”   “我这个人呢,轻易不会对人允诺,一旦允了,便不会食言。”闻守绎说着,耸了耸肩,“要不要相信我,由您自己决定咯。”   韶甘柏迟疑了一下,又问:“为什么会想到要帮我完成遗愿?”   “算是……对自己良知的一点补偿吧。”   韶甘柏冷笑:“你别以为这样做,我便会原谅你。”   闻守绎笑了起来:“韶大人,您别搞错了,这是我对濒死之人的施舍,可不是来乞求您的原谅的。”   韶甘柏被噎了一下,于是干瞪着眼睛不说话了。   “没有什么遗愿想说的吗?那就算了。”闻守绎说着,转身欲走。   韶甘柏脱口道:“等等!”   闻守绎回转身来,挑眉看他。   韶甘柏踌躇半晌,叹了口气:“虽然我始终无法信任你,但想我沦落至此,求助无援,除了你,我也实在是无人可托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席德盛此人心狠手辣,铲除异己时必定斩草不留根。我有一子,名唤宁和,出生不久便送回老家寄养,如今算来也有十岁了。希望你……尽可能保他免受牵连。”   闻守绎渐渐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对韶甘柏颔了颔首,便转身朝门口走去,却在开门的瞬间,他犹豫了一下,敛眉低声道:“韶大人,明日……我就不去送你了,一路走好。”      武帝三十一年,御史大夫韶甘柏发动“除宦之乱”,动乱失败后被处斩。   同年,丞相府二十岁的年轻议曹闻守绎被破例提拔为丞相长史,一方面辅佐丞相处理政务,一方面督率诸吏,显现出他卓绝的政治才能。      武帝三十六年,天子驾崩。临终前,武帝召闻守绎入宫密谈,随后下诏封他为帝师,并担任御史大夫一职;同时封丞相姜如海为摄政大臣,辅佐新帝处理政务。   同年,十二岁的成帝继位,改年号为元年。      成帝五年,姜如海因暴|政引发民怨而被处死。成帝正式亲政,擢升闻守绎为新一任丞相。   同年秋天,老宦官席德盛被处斩。   至此,年方三十岁的闻守绎,终于攀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仕途巅峰,权倾朝野,无人能及。甚至有史官大胆预言,今后的大曜帝国,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闻氏称霸的时代。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向来做事谨慎的闻守绎,竟会在他三十三岁寿辰那一夜,被人一剑穿心刺死在自家后院的荷花池畔。   所谓“树倒猢狲散”,曾经权势滔天的闻氏一党,一夕散尽。   而当追溯起这位年轻丞相的十余年为官经历时,人们惊讶地发现,闻守绎竟不曾娶妻生子,也不曾纳过小妾,平日里除非应酬,否则绝不踏足风月之地,私生活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      ***********************************      注:本文背景架空,官制方面参考汉代的三公九卿制度,后文可能会因情节需要略有改动,经不起考据,请勿较真。^_^   第一章      成帝六年,春。   三月的帝都繁京,冰雪初化,空气中透着凛冽的寒意,一张口便能吐出一串白雾。   这一日清晨,城门刚开不久,便见一辆上了年纪的破旧马车颤颤巍巍地驶了过来。   驾车的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只不过全身缩在一件破旧的棉皮袄中,一边挥着缰绳,一边还在瑟瑟发抖,模样颇有些滑稽。   当马车来到城门前,守城士兵便将马车拦下,做例行盘问。   “哪儿来的?”   “回官老爷的话,咱是从文锡郡来的。”   “车上还有什么人?”   “车上坐的是我们家少爷,还有一个……跟我一样是随行小厮。”   “让车上的人下来。”   “官老爷,这……”   小伙子似乎有些为难,盘问的士兵立即瞪起了双眼:“怎么,你们家少爷就这么金贵,连露个面都露不起?”   “哪里的话,入城盘查,我们自当配合。”话音稍落,便见一只皮肤白皙却又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车帘,随即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慌不忙地下了马车,淡淡望着士兵。   士兵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见这年轻人虽然穿着质朴,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并不显得太过寒酸,反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清俊儒雅,让人不敢逼视。   士兵一时间看得有些呆,此时他的同伴走过来,接了他的口问道:“不是说车里还有一个吗,怎么不出来?”   年轻男子解释道:“我那小厮刚生了一场大病,身子骨弱,经不起这外头天寒地冻,还望两位官爷体谅。”   那士兵却懒得听他解释,径自来到马车旁,一掀车帘喝道:“出来!”   车内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闻声颤了颤,却往更深处躲去,让人看不清面貌。   士兵正想伸手将那人拽出来,却听一旁年轻男子慢条斯理地道:“官爷盘查,也得有盘查的手续才是,怎么不问缘由便强人所难呢?”   那士兵刚要发作,便见男子自袖间抽出一封信与一副卷轴,递了过来。   士兵一怔,接过信笺展开一看,顿时惊出一头冷汗——这竟是出自当朝丞相闻守绎的一封亲笔推荐信。   再看那卷轴,则是来自光禄勋的一道调令:着令文锡郡府下议曹史韶宁和调入繁京,担任光禄勋议郎一职。   “原来是韶议郎,失敬,失敬。”士兵立即换了一副嘴脸,恭恭敬敬地将推荐信与调令双手递还,“之前小的有眼无珠,言语上有所冒犯,还请韶议郎海涵。”   “好说。”韶宁和将东西收回袖间,不咸不淡地道,“盘查结束了么?”   “结束了,结束了。”两名士兵点头哈腰地躬身退至一旁,“韶议郎走好。”   韶宁和于是又不疾不徐地回到车内,道了声:“万木,走吧。”   名叫万木的驾车小伙子,满眼戏谑地看了看那两名士兵,然后一挥缰绳,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两名士兵目送马车远去,抹了抹额上细汗,直怨自己倒霉,居然大清早的就踢到了一块铁板。不过这事也怨不得他们,谁让那韶议郎明明官职不低,却偏要装得如此清贫呢?   但这一点他们倒是错怪了韶宁和,因为这位韶议郎,不是装穷,是真穷。      马车在一处民宅前停了下来。   韶宁和下了马车,对万木道:“把伶舟安置好,再替他请个大夫来看看。”   万木爽快地应了一声,见韶宁和提了一只礼盒,没有要进宅子的意思,问道:“少爷,您不先进屋暖暖身子?”   “不了,我赶着去丞相府。”   万木看了看韶宁和这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皱眉道:“少爷,不是我说,您这一身打扮,也略寒酸了些,如此去见丞相大人,未免有些失仪吧?”   韶宁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家里是什么状况,丞相大人岂会不知。我又何必做那些多余的表面功夫。”说罢,提着礼盒徒步离去。   万木看了看韶宁和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位主子平日里性情温和,对着下人也没什么架子,但执拗起来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   如此感慨了一番,他想起马车里还躺着一个病人,忙掀开帘子往里探了探,说道:“伶舟,醒着么?咱们到了,该下车了。”   那人依然蜷缩在车厢角落里,没有答话,只是有气无力地晃了晃手。   万木于是打开车厢门,将那人抱下车来。   伶舟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子骨尚未长开,人高马大的万木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抱进了屋子。   他将伶舟放在一张躺椅上,抱歉地道:“这屋子是刚租的,还没打扫过,灰尘有些厚,你先将就躺躺,等我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之后,再帮你换身干净的衣服。”   伶舟看了他一眼,乖顺地点了点头。      这伶舟是韶宁和与万木来京的路上顺手救下的一名少年。   当时他们驾着马车在荒郊野地中穿行,无意间发现一名少年倒在雪地中,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他们不知少年身份,只在他腰间发现一块刻着“伶舟”二字的名牌,猜测他可能是附近某家小倌馆中的伶人,“伶舟”应是他的艺名。   他们将伶舟抱上马车时,伶舟已经气若游丝,看起来似乎撑不过多少时间了。但韶宁和还是决定将伶舟带到下一个落脚的镇子,找个大夫看看,就算救不回来了,好歹也能有个长眠之地,不至于曝尸荒野变成孤魂野鬼。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还没有抵达下一个镇子,伶舟便又回过气来,渐渐恢复了生命的迹象。   但这伶舟却是个怪人,他睁开眼见到韶宁和时,拽着他的衣袍很是抓狂了一阵,后来为他清洗身体时,他对着洗脸盆又抓狂了一次。   无奈他的嗓子被毒哑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什么,亦或是纯粹精神失常间歇性癫狂。   如此折腾了几个时辰之后,伶舟终于渐渐安分了下来,垂着脑袋不知在冥想些什么。      第二日,韶宁和打算将伶舟托付给镇上的一位老大夫照料,自己好带着万木继续上路,不料伶舟却突然拽住韶宁和的衣袖,比划着双手,表示想跟着他去繁京。   韶宁和不知他的身世,猜想他或许想入京寻亲,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伶舟身上伤势很重,韶宁和一路上对他颇多关照,而伶舟也显得异常安静,只是偶尔会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拿了纸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问”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比如现在是什么年份,当朝圣上是谁、丞相是谁这种普通人都知道的事情。   主仆二人只当他脑子受创,有些记不清事,便耐着性子一一为他解答。   伶舟听到答案之后,眼中会流露出更加迷惘的神情,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又缩回角落,陷入了沉默。      如今他们已抵达繁京,按照韶宁和的意思,是打算将伶舟留在他们的宅子里照料,一直到他伤势痊愈,可以自行离开为止。   但是万木却不这么想,他觉得伶舟之所以会沦落到被卖入小倌馆任人欺凌的地步,想必家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了,就算来到繁京寻亲,恐怕也是希望渺茫。不如就此将伶舟留下来,和他一样给少爷做仆从,好歹也能有个安身之所。   但他终究只是一个仆从罢了,主子做了决定的事情,他是无权置喙的。   第二章      伶舟神色倦怠地蜷在躺椅中,看着万木一个人忙里忙外地打扫卫生,十六岁少年的眼瞳之中,掩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深沉心机。   他没有办法告诉别人,他并非伶舟本人,他只是一抹附着在伶舟肉体上的,来自两年之后的闻守绎的灵魂。   也许是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他总觉得四肢乏力、头脑昏沉,仿佛随时会睡过去。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他必须趁此机会理清思路,为今后谋划出路。      回想起来,三十三岁寿辰对他来说不过是几日之前的事情,但是蒙面刺客的意外偷袭,不但终结了他的性命,也彻底剥夺了他十多年汲汲营营换来的至高权位。   再度睁开眼时,他首先看见的人,便是韶甘柏之子,韶宁和。他下意识地认为,是韶宁和对他下的杀手,见他尚未死透,便绑了他出逃。   但随即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因为韶宁和对待他的态度,完全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的样子,而他在清洗身体时望见水中的倒影,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与崩溃之后,他迅速恢复了冷静,强忍着身体上残留的伤痛,他努力保持清醒的头脑,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   而后,他通过与他人的笔谈,惊讶地发现时间竟然倒退至两年前的春天,此时小皇帝亲政尚不满一年,而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个他——刚登上仕途巅峰的丞相闻守绎。      虽然这一切听起来十分荒诞,但他并不是个沉湎过去、逃避现实的人,他在确认眼下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之后,便立即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的应对措施。   他决定跟着赴京调任的韶宁和回到繁京,想办法与另一个自己取得联系,然后一步步追查出,两年后行刺自己的幕后主使者。   但现在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大难题,就是他这具名叫“伶舟”的羸弱身体。且不说身上那些不计其数的伤口,要全部康复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就是他被毒哑了的嗓子,虽然大夫说还有康复的可能,但要在短期内就做到与人正常交流,也是很不现实的一件事。   而在身体痊愈之前,他除了窝在韶宁和的宅子里做个废人,便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既然如此,那他就暂时借用伶舟的身份,充当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好了。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冷眼旁观两年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件一件重新上演,似乎也是一件颇有趣味的事情。   伶舟想到此处,倒是开始认真回忆起来,两年前的这个春天,刚到繁京赴任的韶宁和,究竟做过些什么事情呢?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在抵达繁京当天,韶宁和便提了微薄的礼盒,风尘仆仆地拜访了闻守绎的丞相府,那时候的韶宁和——      韶宁和来到丞相府外,经通传之后,便有府内小厮开了门,将韶宁和领了进去。   然而他们走的方向却不在客厅,而是循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绕到了大厅之后。   韶宁和心中有些疑惑,忍不住开口询问:“这位小哥,丞相大人此刻……”   “在后院呢。”小厮似乎早就猜到了韶宁和心中所想,不等他问完,便回答道,“丞相说了,韶公子不是外人,便免了那些虚礼吧,可直接引去后院相谈。”   韶宁和细细回味着“不是外人”四个字,嘴角几不可见地掀了掀,透出一丝凉薄的讽意。然而当小厮回头望他时,他脸上又只剩下恭谨的微笑,十分谦逊地朝小厮颔首致谢。   小厮将韶宁和引至后院入口,给他指了个大致的方向,躬了躬身,便自退了。      韶宁和于是提着礼盒,信步踏入院门,很快便被眼前的景物震撼住了。   之前站在院外时,完全不知这后院是何光景,想来也不过是种些花草、堆个假山什么的,聊以观赏罢了。但当他入了这道门之后,才恍然发现,自己之前的猜想错得有多离谱。或者确切地说,是院内的布景风格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里虽说是后院,面积却大得不像话,几乎看不见院墙的影子。入眼处没有一树一草,全是一片皑皑的雪地,雪地中央陷下一圈深深的轮廓,似乎原是一潭湖水,如今湖上冰雪尚未融化,露出平坦光洁的冰面,凛冽而圣洁。   韶宁和正对着眼前的景物怔怔发呆,忽听耳畔传来铮铮琴音。   他循声踏去,转过一道矮桥,便瞧见了亭中席地而坐的闻守绎的身影。   此时的闻守绎,身上拥了一件黑色貂皮大衣,怀中抱着一只精致的暖手炉,头发束得十分松散,随意地搭在肩上,显现出闲居在家的轻松惬意。   他膝前搁着一把古琴,再远一些的地方,摊着一张棋盘,纵横交错的盘面上,散布着黑白两色的棋子,初看像是他与别人对弈后的残局,但仔细一瞧便会发现,棋盘的另一边并无席垫,可见之前无人与他对过弈,倒像是他自弹自弈间的随意落子。      韶宁和在距离亭子尚有十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那个距离,刚好能够望见对方,却不会因脚步声而打扰对方。他就那样静静站着,垂手等候,然而低敛的眉目间,却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闻守绎,是造成十年前父亲惨死的罪魁祸首,但同时也是救他脱离席德盛魔掌的恩人。十年来,韶宁和能够保留着父亲的姓氏安然存活至今,并顺利入仕、升迁,都是拜闻守绎庇护所赐。   半年前,已经亲政的新帝突然与曾经站在同一战线的宦官之首——席德盛翻脸,罗列出十大罪状将他送上了断头台,这其中闻守绎功不可没。   虽说闻守绎此举看似帮韶宁和间接地报了仇,但在韶宁和看来,十年前的杀父之仇却不会因此而一笔勾销,他更不会对闻守绎心存感激。   或者确切地说,闻守绎与他父子二人的纠葛,已经无法用“恩怨”二字诉说得清了。      “是宁和来了?”亭中之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并未回头,只是一边继续拨弄着琴弦,一边随口询问。   ……宁和?韶宁和闻言露出淡淡自嘲的笑意。   闻守绎可以对任何一位官场同僚亲近示好,却又能在下一刻突然翻脸不留情。在他的字典里,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远的朋友。   韶宁和收起神思,心中越发小心戒备,举步走到亭下,躬身作揖道:“下官韶宁和,见过丞相大人。”   “进来说话吧。”闻守绎微微颔首,示意他在亭栏边上的一排木凳上落座。   但韶宁和只是瞥了一眼那木凳,便目不斜视地垂手立在一旁,丝毫没有要坐的意思。   此刻的闻守绎尚席地而坐,他若高高端坐于木凳之上,于理不合,倒不如恭恭敬敬地站着。   第三章      闻守绎没有强迫他落座,眼角瞥见他手中提着的礼盒,问道:“怎么,还给我带见面礼来了?”   韶宁和这才将手中礼盒递至闻守绎面前:“这是下官的微薄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闻守绎漫不经意地接过礼盒,打开看了看,发现盒中装了一段原木,木面刻有繁复的雕纹,以及意义不明的异国文字。   闻守绎拿起原木赏玩了片刻,笑道:“别人送礼,都是送的金银财宝、山珍海味,你倒是别出心裁,送我一段原木。”   韶宁和面色不变:“丞相大人位高权重,见过的稀世珍宝不计其数,下官财力有限,只能送些力所能及的东西,聊表心意。”   “那你可知,这原木有什么典故没有?”   “这原木有个名字,叫做‘神木’,最早产自北国芒宿,被当地人视为守护之神。相传三百多年以前,我大曜元祖皇帝在灭亡了芒宿之后,登上神木峰,找到了那株拥有千年神力的参天神木,但是那个时候,神木已开始出现枯萎的征兆。   “元祖皇帝觉得有些可惜,便在神木的根部截了一段,带回大曜境内种植。也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神木被移植之后,便与普通树木无异,再没有显现过任何神兆。但大曜人依然相信,这神木是吉祥之物,截取一段藏于室内,能使人祛病避祸,平顺安康。”   闻守绎听罢,笑着将原木放回盒中:“难为你有此心意,那我便收下此礼,希望能借你吉言,佑我一生平顺安康吧。”   韶宁和躬身称谢。      闻守绎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到繁京的?”   “刚到不久。”   “去议郎阁报到了没有?”   “还没有,下官抵达繁京之后,便直接来了丞相府。”   闻守绎看了看韶宁和衣袍上沾染的点点雪泥,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何必这么着急?”   “下官能由一名小小的郡府议曹史升迁为光禄勋议郎,完全仰赖丞相大人提拔,下官内心感激不尽,所以一下了马车,便迫不及待地先来拜谢丞相大人了。”   闻守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宁和,几年不见,嘴皮子滑溜了不少,与当初那个拧头小子完全判若两人,倒叫我刮目相看了。”   韶宁和微微一哂:“那时候,下官还是只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这些年,下官渐渐明白了一些人情世故,细细想来,丞相大人不仅是下官的救命恩人,也是下官在仕途方面的恩师,丞相大人曾经指点过下官的那些金玉良言,下官不敢忘却。”   闻守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韶宁和,似乎想从他脸上探究出什么。但韶宁和只是低眉顺目地垂手立着,看不出丝毫违和之处。   “既然如此……”闻守绎话说一半,一手撑在席垫上,便要站起身来。   韶宁和忙上前搀了一把,待闻守绎站稳身子后,便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回去。   闻守绎轻拍了拍衣上尘土,淡淡道:“宁和,你既认我为师,我便再多嘴叮咛你几句。”   韶宁和拱手道:“大人请讲,学生洗耳恭听。”   “宁和,你能从文锡郡迁至光禄勋,是我向光禄卿荀长俭引荐的结果。但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领着你,今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   韶宁和低了低头,恭谨道:“学生懂得。”   闻守绎看他一眼,又道:“如果说,我要你在接下来的几年之内,保持在议郎的位置上,韬光隐晦,不功不过,你能做到么?”   韶宁和一阵错愕,忍不住抬头看向闻守绎。   “怎么?你心里有意见?”   韶宁和便又低下头去,低声道:“学生不敢。”   “不敢?”闻守绎漫笑一声,“我知道,现在的你,心里肯定不会服气。但需知,这韬晦之术,也是一门艰深的学问,不是任何人都使得来的,尤其像你们这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很容易锋芒太露,反而招致祸患。”   闻守绎说着,缓缓踱至韶宁和身侧,拍了拍他的肩头:“宁和,我只是看在你唤我一声‘恩师’的份上,随口提点你一句,至于接不接受,全凭你自己做主。”   韶宁和还待要说什么,忽听一名小厮在亭外道:“大人,宫中传来口谕,请大人即刻入宫。”   韶宁和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后退一步,躬身作揖道:“谢丞相大人教诲,宁和告退。”      韶宁和出了丞相府,便往自家宅子的方向原路走回去。   一路上,他拧着眉,脑中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闻守绎的那句“韬光隐晦,不功不过”,总是有些不得要领,这与他赴京之前心中盘算好的计划落差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推开自家宅院的门时,他发现院中杂草已经除去,整个院落焕然一新,而此刻的万木,还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搬东西。   “少爷,您回来啦?”万木一边忙碌着,一边还精神十足地跟韶宁和打招呼。   “打扫得不错。”韶宁和缓步踱了进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微笑着表示鼓励。   万木咧着嘴很开心,又道:“少爷,您的卧房已经收拾干净了,您先去屋里歇歇脚吧,一会就可以开饭了……啊对了,先把脏衣服换下来给我洗。”   韶宁和依言换了一身干净的外衫,将脏衣服交给万木时,他随口问了一句:“伶舟呢,看过大夫没有?”   “看过了,大夫开了些方子,说持续服用几个月,他身上的伤,还有他的嗓子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万木顿了顿,接着道,“我估摸着,他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就专门腾了一间客房给他。”他说着,朝客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韶宁和点了点头,却没再回自己屋里,而是去了伶舟的房间,一边走一边对万木道:“一会开饭了,就把碗筷拿伶舟屋里去吧,反正就三个人吃饭,在哪儿吃都一样,别折腾伶舟了。”   “好咧。”万木爽快地答应了。      韶宁和推门进去,一眼便瞧见伶舟斜倚在床上,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显得楚楚动人又弱不禁风。   韶宁和心里叹了口气,男人长成他这种姿色的,就算是生在普通人家,也容易被人轻视,更何况他又被卖去了小倌馆,会遭人如此凌辱,也只能怪他命运不济。   伶舟原本半眯着双眼昏昏欲睡,听见开门声,便警觉地清醒了过来,转头见是韶宁和,视线在他脸上滞留了片刻,眼眸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又撇开了视线。   韶宁和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步子,确定伶舟并不介意自己的贸然闯入,才继续往里走。   他留意到伶舟手中握着一本书,脸部轮廓顿时柔和了几分,在伶舟床边坐了下来,伸手翻了翻书皮,原来是自己前些日子随身带着的一本前人所写的旅途札记。   “怎么,你也喜欢看书?”韶宁和问。   伶舟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韶宁和意识到他还无法开口说话,于是递了纸笔给他:“如果不困的话,咱们坐着聊聊天吧,一会就开饭了。”   伶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伸出左手握了笔,抬头看了韶宁和一眼,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第四章      韶宁和斟酌了片刻,问道:“伶舟,这不是你本名吧?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伶舟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韶宁和估摸着,怕是年纪小的时候便被卖了出去,记不住自己的本名,也算正常。   于是他又问:“父母是否还健在,你知道么?”   伶舟又摇了摇头。   “你之前说要来繁京寻亲,可有什么确切的线索没有?”   伶舟心下恍然,原来韶宁和是想早点帮他找到亲戚,好将他打发出去。他心中腹诽着,表面上却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一边摇头,一边垂下眼眸,泫然欲泣。   韶宁和刚想出口安慰,此时万木已经端了饭菜走进来,看见伶舟这副模样,忙问:“伶舟,你这是怎么了?伤口又疼了?”   伶舟只是抹着眼泪摇着头。   万木见伶舟手中还握着笔,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韶宁和,以为是韶宁和欺负了伶舟。   韶宁和面色有些尴尬,解释道:“我只是问了问伶舟家里的情况……”   万木果然唠叨开了:“少爷,伶舟这个样子已经够可怜了,您就别逼着他想那些糟心事儿了,一切等他伤养好了再说不成么。”   韶宁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个小厮,别看长得很粗线条,其实心思非常细腻,容易同情心泛滥,又爱打抱不平。因为韶宁和没什么主人架子,他也就渐渐说话没了分寸,像现在这样数落自家主子的情况时有发生,韶宁和也已经习惯了。      万木摆上碗筷,伺候着韶宁和在饭桌旁坐下,然后又给伶舟舀了满满一碗饭菜,递到伶舟床边。   回到饭桌旁时,万木看见韶宁和虽然执起了筷子,却拧着眉盯着一桌子菜,久久没有下筷。   “怎么了,少爷,这些不都是您爱吃的菜么?”   韶宁和回过神来,道:“不是菜的问题,是我自己没有什么胃口。”   “出什么事儿了?”万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难道……之前去丞相那儿,不太顺利?”   一旁的伶舟,在听到“丞相”二字时,抬眸看了看韶宁和。   韶宁和眉心皱成了川字型,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道:“是有些不太顺遂。”   “丞相跟您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在几年之内,必须做到韬光隐晦,不功不过。”   万木愣怔了一下,虚心求教:“少爷,我书读得少,这‘韬光隐晦’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让我收敛锋芒,安安分分地呆在议郎的位置上,不要做出什么功绩,也不要犯任何过错,总之一句话,就是不要太引人注目。”   “这怎么成啊?”万木一听就恼了,“少爷您千方百计地调来繁京,不就是为了抓住机会往上爬的吗,如果不做出什么功绩,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永远也升不了官了?”他气呼呼地停顿了一下,脱口道,“我说少爷,丞相是不是见不得你好,故意要打压你来着?”   韶宁和一惊,抬手制止了万木,低声呵斥道:“这话不可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万木也察觉自己过度激动了,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这屋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一个伤得生活无法自理的伶舟。   他心想应该也不会再被谁听了去,于是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这件事……您怎么看?”   “我还没有理清思绪。”韶宁和道,“其实我也曾经怀疑过,丞相是否想压制住我,以免我爬上高位会报复他……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至于,如果他真对我如此忌惮,当初又何必将我引荐给光禄卿,让我永远留在文锡郡那个偏远的小地方不是更好?”   万木跟着韶宁和的思路想了想,只觉得头疼,于是放弃道:“哎哎,你们这些做官的,脑子里想的东西真复杂,我是猜不透了。” 说罢便自顾自地大口吃饭,还不时地催促韶宁和多吃点,有什么烦心事等吃完了饭再想。   主仆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一脸病容躺在床上的伶舟,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勺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韶宁和的背影。   伶舟依然记得,当时韶宁和一身风尘拜访丞相府的模样,虽然比起年少时已经冷静沉敛了不少,但是他知道,韶宁和承袭了其父韶甘柏冲动耿直的一面,那不是短短几年时间能够轻易改变的。   如果韶宁和以为凭他目前的这点修为,就能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的话,那就太可笑了。伶舟几乎可以断定,如果依着他的性子,不出一年,必定会在意气用事上栽跟头。   所以当初他赠予韶宁和“韬光隐晦,不功不过”八个字,还真没有要打压他的意思,完全是出于前辈对晚辈的告诫。   不过他也没指望韶宁和能完全明白自己的用心,虽然韶宁和为习得厚黑之术下了不少苦功,甚至不惜掩盖自己善良真诚的本性,但为官之道,更多的在于先天领悟,而非后天勤勉,仅这一点,他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在之后的两年时间里,韶宁和竟当真一直默默无闻,仿佛在议郎的位置上彻底销声匿迹了一般,以至于身处高位的闻守绎几乎快要淡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可见此人在韬晦之术上倒还是颇有几分能耐的。   伶舟又转念思及自身眼下落魄的处境,若不是韶守和善意相救,只怕他就算重生了也只会更快地再死一次,可见善心也有善心的好处。那么他就再提点韶宁和一次,权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好了。      吃过饭后,韶宁和欲起身回屋,却听身侧万木“咦”了一声。   他转过身,只见万木站在伶舟床边,手中拿着一张纸,朝他挥了挥:“少爷,伶舟好像在纸上写了什么,我……不太识字……”   韶宁和走过去看了看,发现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仔细辨认之后,他的眉心便渐渐蹙了起来。   ——要想出人头地,必先学会矮人一头。   韶宁和盯着那句话看了半晌,然后抬眼看向伶舟:“这……是你写的?”   伶舟取过另一张纸,继续写道:“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韶宁和眉心疑虑渐渐散去,脸上的神色也柔和了一些:“看来,你还真挺喜欢看书的,以前看的书不少吧?”   伶舟点了点头。   “喜欢看书是好事,”韶宁和对待他的态度明显亲和了许多,“我的书都堆在隔壁的书房里,你有空就自己过去看,想看哪本直接拿好了,不必专门知会我。”   伶舟又点了点头。   韶宁和又低头看了看伶舟写的那句话,觉得颇发人深省,想了想,将纸叠了起来,收入袖间。   然后,他转过身对万木道:“下午我要去一趟议郎阁,得先报个到。你和伶舟在家好好休息,晚上不必做我的饭了。”   “为什么啊?你不回来吃吗?”万木不解。   韶宁和叹了口气:“初来乍到,得主动请上司和同僚们吃个饭,这样才能和大家打好关系。”   万木面露忧愁:“可是少爷,咱们身上带的银两也不多了,你够不够用啊?”   “晚上这一顿饭应该可以应付,至于以后的一段日子……”韶宁和看了看万木和伶舟,苦笑道,“恐怕要委屈你们俩和我一起勒紧裤腰带了。不过应该不需要撑太久,月底就能领到俸禄了。”   伶舟望着韶宁和走出门去的背影,渐渐有些恍然——难怪韶宁和一直不太愿意收留自己,原来是供不起太多口粮。   他看了看自己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心里琢磨着,等拆掉绷带之后,还得靠它来挣点伙食费才好,否则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怪不得韶宁和要将他扫地出门了。   第五章      这日下午,韶宁和换上一身崭新的官服,便不疾不徐地往议郎阁报到去了。   万木按照大夫开的方子煎了药,端给伶舟喝。伶舟喝完之后,在床上躺了片刻,药效开始起作用,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梦中,他仿佛回到了闻守绎的身体里,回到了两年前韶宁和登门拜访的那个上午。当韶宁和离开丞相府之后,他便也换了官服,跟着传令小太监匆匆进了宫。   却不想,这一次皇帝召他入宫,并非寻常君臣叙旧,而是一场危机四伏的鸿门宴。      “啪——!”一只茶盏冷不防被掷了出来,在台阶上撞得粉碎。   垂手立在门外的闻守绎,默默看了一眼那只承载着帝王十二分怒气的牺牲品,面无表情,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御书房内,隐约传来成帝与老宦官翁立善的对话,大体是成帝不肯用膳,翁立善便苦口婆心地劝,口吻像是在哄孩子。   事实上,成帝今年刚满十七岁,也就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最后翁立善劝膳失败,万分狼狈地被成帝轰了出来。看到候在门外的闻守绎时,翁立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皇上还在气头上呢,丞相大人,一会儿……您多担待些。”   闻守绎颔首会意,翁立善便自退下了。   这翁立善是宫中的老人,资历并不比席德盛浅,但他生性木讷老实,不会动脑子耍手腕,以至于处处让席德盛占了上风。   直到成帝亲政后斩了席德盛,翁立善才终于如愿以偿地接过了太监总管之位。也因此,翁立善从心底拿闻守绎当恩人看待,若不是闻守绎扳倒了席德盛,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出头之日。   是以,他方才那一句话,等于是向闻守绎示了警,提醒他需小心应对。      翁立善走远之后,闻守绎才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冠,然后徐徐踏入书房,拜见成帝。   成帝端坐在书案之后,手中握着一支笔,一笔一划地不知在写着什么。见闻守绎进来,他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也不出声,就让闻守绎这么跪着。   君臣二人沉默对峙了片刻之后,成帝才装作是突然瞧见闻守绎一般,惊讶地问:“丞相什么时候来的,朕竟毫无所觉。”   闻守绎心中冷笑:你折腾人的本事倒是见长。面上却是毕恭毕敬:“臣刚到不久,见皇上专心写字,不敢打扰。”   “起身吧。”成帝说着,便又提笔继续,口中漫声问道:“丞相,是否还记得陶昌此人?”   “陶昌?”闻守绎站起身立在一边,脑子里把所有认识的人过滤了一遍,没有这个名字的印象,于是谨慎问道,“不知……是朝中哪位大臣?”   “不是什么大臣。”成帝笑了一下,“是以前席德盛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席德盛死后,那小太监便被发配到了偏远殿中,做些粗使的活。”   闻守绎在听见“席德盛”这个名字时,内心一凛,虽不知成帝此刻提起这么个小太监是何用意,但已经料想到,接下来等着他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只听成帝继续道:“朕今日早晨闲来无事,便在后宫之中信步走了走,无意间就撞见了这个小太监。朕以前见过他,觉得他有些眼熟,便好奇问了几句,才知道他原是席德盛身边的人。而后……”   成帝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一下,瞟了闻守绎一眼,才慢悠悠地继续道:“而后,他跟朕说了一件事,一件朕原本不太清楚的往事。丞相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闻守绎躬身道:“臣洗耳恭听。”   成帝搁了笔,站起身,拿起宣纸轻轻吹了吹,端详了片刻,继续道:“那陶昌说,早在十年之前,以韶甘柏为首的朝中大臣欲联名上疏,要求处死当时在先帝跟前极为得宠的太监总管席德盛——也就是后人所说的‘除宦’事件。   “但是,却有人在事前向席德盛泄了密,让席德盛得以先发制人,度过危机。而那个泄密之人,也在事后连升几级,由一名小小的丞相府议曹,晋升为丞相长史——丞相,你可识得此人?”   闻守绎垂首道:“回皇上话,臣便是那泄密之人。”   “哦?你到是十分坦诚啊。”成帝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不明。   “臣在皇上面前,无需隐瞒任何事情。”闻守绎面无表情地道,“皇上亲政之后,席德盛暗地里来找臣,希望与臣联手里应外合,总揽朝政,架空皇权。臣不愿与他同流合污,便向皇上告发了席德盛的狼子野心。席德盛被处斩前,当众破口大骂,说臣‘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这也是朝中皆知的旧事了。”   “朝中皆知?”成帝眯了眯眼,“唯独朕被蒙在鼓里?”   “臣无意隐瞒,皇上既然问起了,臣便据实相告。”   成帝盯着他看,似在辨别他话中真伪。片刻之后,成帝问道:“那么,你可知道,朕此次召你入宫,是何用意?”   “臣知道,皇上是想试探臣的忠心。”   成帝眯了眯眼:“闻守绎,你倒是将朕的心思摸得十分通透。”   “臣不敢妄度圣意,只不过依理推断罢了。”   成帝缓缓踱至闻守绎面前,将手中宣纸递给他。   闻守绎接过看了一眼,上面写了十个字:“不骄,不躁,不贪功,不冒进。”   只听成帝问道:“丞相应当对这十个字不陌生吧?记得朕正式亲政前一晚,丞相卸去帝师之职时,最后赠给朕两句话。丞相如今还能再复述一遍么?”   “是。臣当时进言:‘每一位帝王都希望自己在位期间,能在文治武功方面有所贡献,先帝一生戎马征伐,将我大曜版图扩至建国初期的三倍,可谓是武功卓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皇上若要有所建树,必须在文治上下功夫,要将父辈打下的江山稳稳守住,并非易事。’是以臣赠了这十字谏言。”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另一句话……‘臣为帝师时,对皇上倾囊相授,毫无隐瞒。但自皇上亲政之后,臣便应卸去帝师之职,退回到臣子的身份。皇上待臣,当与朝中重臣般一视同仁,不得偏信,不得徇私。’”   成帝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你赠的那十字谏言,朕时时谨记,不敢懈怠。但是丞相,时至今日,赠了我那两句谏言的你,朕还能信任吗?还是说,朕当真是孤家寡人一个,连自己的恩师也要开始戒备提防了?”   闻守绎撩起袍角,长身而跪:“臣明白,皇上最痛恨两面三刀之人,如今皇上如此拷问臣的忠心,令臣万分惶恐。但臣一直忠于皇上,忠于大曜,不曾有过半分异心,对此臣问心无愧。”   “哦?”成帝眯了眯眼,“难道说,当初‘除宦’泄密事件,也是你忠心所致?”   闻守绎面色不变:“当年臣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顺应大势、顺应皇道罢了。”   成帝冷笑一声:“顺应皇道?”   “不错,因为就算当时没有臣泄密在先,‘除宦’大计也不可能成功,韶甘柏必死无疑,甚至有可能牵连更广,牺牲的朝廷官员更多。”   第六章      成帝听闻此言,皱了皱眉:“丞相此话怎讲?”   闻守绎道:“元祖皇帝建立大曜帝国,设三公九卿,其中的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形成稳固的三足鼎立之势,互相配合,又互相牵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到了武帝年间,太尉殷峰与御史大夫韶甘柏过从甚密,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丞相姜如海的势力,从而引起了先帝的警觉。”   成帝不解道:“姜如海暴虐成性,削弱他的势力,有什么不好?”   “帝王治国,眼中不能只辨忠奸,当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既要扶植忠臣,也要包容奸臣。记得先帝在位时,就曾私下讲过一句戏言——忠臣有忠臣的坏处,而奸臣,也有奸臣的好处。   “三公之间互相牵制的平衡局面被打破,不利于先帝对朝中局势的掌控。因此,先帝便开始思考如何调整这样的局面,也就是说,太尉与御史大夫之间,必须舍去其一。而当时恰逢大曜与周边小国战火不断,太尉殷峰手握兵权,动他不得,所以,只能将御史大夫韶甘柏作为弃子牺牲掉了。   “但是韶甘柏为人耿直,不曾贪污受贿、欺上罔下,在朝中口碑一直不错,先帝抓不住他的把柄,也奈何不了他。而恰在此时,韶甘柏与席德盛结下了梁子,集结朝中大臣,打算联名上疏,请求先帝除去席德盛。这对先帝来说,简直是自动送上门来的好机会。   “但先帝也有些犯难,如果这上疏的奏折递交上去,势必会牵连到所有参与此事的大臣,只除去韶甘柏一人,似乎有些于理不合,难以服众,但若杀尽联名众臣,又太过伤筋动骨,不利于朝中局势的稳定。”   “所以,你就看准了这样的时机,为先帝解了燃眉之忧?”成帝似乎渐渐弄明白了其间的利害关系。   “没错,臣提前向席德盛泄密,只说韶甘柏要治他死罪,并未透露其余官员的姓名。席德盛恶人先告状,自然也就只揪着韶甘柏不放了。他此举正中先帝下怀,于是先帝也便乐得顺水推舟,不问青红皂白便斩了韶甘柏。”   成帝此刻脸上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闻守绎说到此处,面向北方叩首道:“后人评说,先帝宠信奸佞小人,由着席德盛杀害忠良、为所欲为,实则不然。从始至终,先帝一直心如明镜,席德盛不过是先帝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如今皇上亲政,英明圣哲,朝中局势也逐渐恢复了稳定,如席德盛此类毒瘤,自然是要尽早除去为妙。”      半个时辰之后,闻守绎从御书房全身而退,而成帝也终于愿意用膳了。   翁立善奉成帝之命,送了闻守绎一程。他偷偷打量闻守绎,发现他始终面色如常,与来时并无太大差异,但细看之下才发现,他额间残留着细密的汗珠。   翁立善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默默自袖间掏出帕子,递给了闻守绎。   闻守绎道了声谢,接过帕子拭去额间细汗,目视着远方,慢条斯理地道:“翁公公,后宫……是否该整治整治了?”   翁立善立即会意:“丞相提醒得是,像陶昌那种乱嚼舌根的小太监,是该早早除去才好。”      ********************************      临近傍晚,伶舟被万木唤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整个下午。   梦中他与成帝的一席对话,如今回想起来,却让他不由苦笑。   事实上,十年前的他,并没有什么先见之明,想他一名小小的丞相府议曹,如何能将圣意揣度得如此精准。   他提前向席德盛泄密,不过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正巧投合了先帝的下怀。而这其中扑朔迷离的利害关系,也是他在事后,根据先帝的态度和朝中局势的发展,渐渐猜测拼凑出来的结果。   倘若成帝思虑更加周详一些,也许便能找出其中破绽,但此时的成帝,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在确定先帝并不如后人评说的那般宠信奸佞,自己的恩师也并无异心之后,便很快消去了心中芥蒂,明言不再追究此事。   而闻守绎的这一番机变应对,无疑为他化解了从政以来遭遇的最大一次信任危机,让成帝从此对他越发深信不疑。      这一日,韶宁和果然没有回来吃晚饭。   偌大的宅院中,只有万木与伶舟两人面对面吃着饭,万木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不住念叨着他的主子,生怕韶宁和初来繁京,会被人欺负了去。   伶舟只好写字安慰他:“少爷做事很有分寸,应该不会出事。”   他目前寄人篱下,为讨好这对主仆,只好随着万木称呼韶宁和为“少爷”。      戌时过后,韶宁和才步履蹒跚地推门进来,而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确切地说,韶宁和是被那人架着回来的。他似乎喝了不少酒,一进门便吐得稀里哗啦的,把万木吓得心惊胆战,连忙端茶递水地伺候着,也没来得及招呼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也不介意,帮着万木一起将韶宁和抬上床去之后,才对万木道:“我叫李往昔,和韶议郎同在议郎阁共事。今晚原是韶议郎请我们喝酒的,结果他先被人给灌醉了,所以这顿饭最后是我掏的银子。不过没关系,银子乃身外之物,我不计较的,你们也不必还了。”   说完他挥了挥衣袖,潇潇洒洒地走了。   万木怔怔目送李往昔离去,半晌之后才一脸纠结地转头问伶舟:“他都这样说了,那我们到底是还还是不还啊?”   伶舟笑着写字:“自然是要还的。明日少爷醒了,提醒他千万别忘了这档子事。”   伶舟放下笔,蹙眉想了想,总觉得李往昔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不知是不是重生之后记忆有所衰退的缘故,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自己上辈子究竟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韶宁和在床上眯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子夜时分,又爬下床跑到院子里,撕心裂肺地吐了一番。   万木以前从未见过韶宁和醉成这样,一边手忙脚乱地伺候他,一边心惊胆战直念阿弥陀佛,生怕韶宁和喝出了什么毛病。   主仆二人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隔壁房里的伶舟想睡也睡不着了,于是干脆也下了床,一步一顿慢慢移出了房间,倚在廊柱旁围观。   待韶宁和吐得差不多了,伶舟递了张纸条给万木,让他给韶宁和煮碗面,填填肚子。   此时的韶宁和,虽然胃里抽得难受,但神智倒是渐渐清醒了不少。他抬头见伶舟倚在一旁,苦笑了一下,问道:“我之前,没有说什么胡话吧?”   伶舟在他掌心写字:“你觉得自己会说什么胡话?”   韶宁和想了想,道:“比如……骂丞相大人不是东西……什么的。”   伶舟怔了一下,随即失笑,写道:“看来你对丞相怨念颇深啊。”   “哎——”韶宁和痛苦地揉着太阳穴,“若不是他要我韬光隐晦,我也不必如此费劲把自己灌醉了。”   伶舟又是一怔,写道:“你是故意的?”   “是啊,第一次请客就醉得一塌糊涂,还欠人银两,只怕他们日后都不敢再喝我请的酒了。”韶宁和虽口中如此抱怨,脸上却毫无怨色,反而冲伶舟眨了眨眼,”说起来,这应该也算是韬晦术的一种了吧?”   伶舟无语片刻,在他掌心里写道:“与其说是韬晦,不如说你为了节省日后开支,真是煞费苦心啊。”   第七章      第二日一早,韶宁和与伶舟都还在各自房中酣睡,万木却是一如既往地早起,刚撒了把米下锅,便听院子外面传来“嘭嘭”的敲门声。   他开了门,盯着来访者看了片刻,才认出这位就是昨晚送他家少爷回来的那个李往昔李议郎。   “原来是李议郎,快请,快请。”万木客客气气地把李往昔让了进来。   “韶议郎呢?”李往昔一边走一边环视院子,寻找韶宁和的踪影。   “我家少爷昨晚折腾得太晚,这会儿还没起呢。李议郎有事?”   万木心里想着,韶宁和曾对他说过,议郎这种官职是没有日常公务的,只需听候皇上诏令即可,所以这李往昔大清早的来找,应当不是为了公事。   果然,李往昔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什么要紧事,我就想着……韶议郎不是初来繁京嘛,人生地不熟的,议郎阁里只有我与他同龄,也比较聊得来,我就自告奋勇给他当个导游好了,闲来无事就领着他到处转转,也好尽快融入这里的环境。”   万木感激地道:“李议郎,您真是个热心肠的人。”   李往昔摆着手:“好说,好说。”   “那什么,我正要煮粥,您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一起吃点吧?我去唤我家少爷起床。”   李往昔原本是不稀罕吃他一碗粥的,刚要张口婉拒,却见万木已经急急忙忙往韶宁和卧房去了,于是又默默闭上了嘴巴,心想既然都来了,就在这儿蹭一碗粥又有何妨。   如此想着,他便将双手负于身后,在院子里悠哉悠哉地踱起步来。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门扉开启的声音,他以为是韶宁和出来了,转过身笑道:“韶议郎,你可终于……”话说一半,目光却在一名长发及腰的白衣少年身上生生定住了。   伶舟睡眠很浅,早在万木起来忙活的时候,便已渐渐醒转,后来听见有客人来访,万木要去叫醒韶宁和,伶舟想着自己反正也已经醒了,不如干脆也起床算了,于是撑着身子缓缓下了床,一步一顿地往门口挪去,想出去打个水洗漱一下。   却不想,开了门便正好与这李议郎对上了。   这其实是伶舟第二次见到李往昔了,但从李往昔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未留意昨晚上倚在廊柱旁默默围观的伶舟,是以有些惊讶于这宅院里突然多出来的第三个人。   李议郎忡怔片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收回直愣愣的目光,清咳了一声,掩饰住心中尴尬,笑问:“这位……怎么称呼?”   他乍见对方时,以为是个女子,但仔细一瞧,又觉得这身量似乎比普通女子略高,而对方盯着自己看的眼神如此坦率直接,也不像是一般闺中女子应有的礼节,是以他对自己的初步判断又产生了怀疑。   伶舟听他问话,蹙了蹙眉,心中有些犯难,他好不容易把自己挪到了门口,这会又要他重新挪回房里去取纸笔,这实在太折腾人了。   李往昔见他不答,以为他心气高傲,不屑与自己对话,心中便也有些不悦,态度便轻慢了不少:“我说,你不答话,我怎知你是男是女?”   原来是在纠结这个问题么?伶舟心下嗤笑,然后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颈间露出的浅浅喉结。   “原来是位公子。”李往昔咕哝了一声,心下有些怅然,拥有如此绝尘美貌的,竟然是名男子,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但同时,他心底的那一丝怜香惜玉也顷刻间荡然无存,说话越发没了顾忌,心中的不悦也就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我说这位公子,我连问两句话,你都不愿开口,是瞧不起我李往昔,不屑与我交谈么?”   伶舟又轻轻蹙了蹙眉,他昨晚第一次见到李往昔,初步印象便不算太好,而今见他自视甚高,言语间咄咄逼人的架势,心中越发反感,若不是碍于自己无法开口说话,他还真不介意好好将此人奚落一顿。      “伶舟,你怎么起来了?”   韶宁和的声音徐徐传了过来,伶舟转头看去,韶宁和不知何时已经踏出了卧房,一边往身上披着外衣,一边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外头风凉,你身体还未康复,就不要出来吹冷风了,有什么需要,你写在纸上,我让万木给你拿。”   伶舟点了点头,懒得再看那李往昔一眼,便自进去了。   韶宁和这才将目光投向李往昔,脸上堆出了谦恭的笑容:“李议郎,伶舟前阵子伤到了嗓子,暂时无法开口说话,怠慢之处,还请李议郎见谅。”   李往昔一怔:“不能说话吗?”随即他自嘲地笑了笑,拱手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小题大做了,对不住,对不住。”   此时万木已将两人的早点端了上来,韶宁和便邀请李往昔一同用饭。   李往昔一颗心还挂在方才那个白衣少年身上,低声问道:“韶议郎,这伶舟……是你什么人呐?”   “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弟。”韶宁和道,“暂时托在我这里养伤而已。”   一旁的万木默默看了韶宁和一眼,心中感叹自家少爷功力见长,说谎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过少爷为什么谎称伶舟是他表弟呢,万木有些想不明白。   趁着两人吃饭的档儿,万木取了些银两出来,对韶宁和道:“少爷,这是您昨晚欠了李议郎的银两。”   韶宁和一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李议郎,昨晚还得多谢你慷慨解囊,这银子得还你。”   李往昔笑着推托:“不过是区区几两银子罢了,韶议郎太见外了。”   “该还的,该还的。”韶宁和不由分说将银子塞入李往昔手中。   李往昔也便不再推辞,一边收了银子,一边口中说道:“韶议郎你真是太客气了,不过你这个朋友,我李某交定了。往后若有什么疑难之处,你尽管跟我说。”   韶宁和自然是一再称谢。      吃过饭之后,韶宁和打算应邀跟着李往昔出去转转。临行前,他看见伶舟倚在廊柱下,朝他招手。   “怎么了?”韶宁和走过去低声问道。   伶舟默默塞给他一张纸条。   韶宁和打开看了看,见纸上写道:“无事献殷勤,你要多留个心眼。”   他眉心轻轻一蹙,略有所思地看了伶舟一眼,然后将纸条揉碎,朝伶舟笑了笑:“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吧。”   待韶宁和与李往昔离开之后,万木望着大门由衷感叹:“这李议郎啊,真是个热心肠的大好人。少爷刚到繁京,便能交上李议郎如此仗义的朋友,真是福气。看来以后我可以少替少爷操点心了。”   伶舟一边喝着粥,一边递给他一张纸条:“你家少爷比你聪明,我也可以少替他操点心了。”   万木盯着那纸条看了半晌,丈二摸不着头脑:“伶舟,这话啥意思啊?”   伶舟笑着摇了摇头,留下空碗,挪回房里睡回笼觉去了。   第八章      此后的两个多月,韶宁和与李往昔一直走得很近,但基本上每次都是李往昔主动来找韶宁和,韶宁和倒也不推拒,不愠不火地维持着两人的友谊。   期间他们一起参加过议郎阁召开的几次议事会,这些会议一般由光禄大夫、太中大夫、中散大夫和谏议大夫四人轮流主持,针对当下时局存在的弊病讨论解决之道,然后将众人的意见汇总起来上呈给皇帝。   李往昔一直是议郎中表现比较活跃的一个,经常会突发奇想地提出一些有建设性的想法,被采纳的几率也比较高。   相反,韶宁和在此类场合往往显得比较沉默,即便被点名询问意见,他也都是人云亦云地附和,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过问他的意见了。   因为李往昔和韶宁和年纪相仿的缘故,议郎阁众人私下里就免不了拿两人进行比较,他们一致认为,李往昔头脑比较灵活,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展露才华、破格重用;韶宁和则资质平庸,毫无建树,如果再不做出点成绩出来,恐怕就要一辈子呆在这小小议郎的位置上了。   这些评论,自然会断断续续地传入当事人耳中。   李往昔每次听到这样的传言,都会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拍着韶宁和的肩膀道:“别听他们胡言乱语,宁和,你要争点气,拿出你的实力,让他们刮目相看!”   韶宁和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一笑,不予辩解,也不予否认。      这段时间,伶舟也没闲着,他一直按照大夫开的方子坚持喝药,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之后,他便闲不住地经常在院子里走动,加强身体的锻炼。   同时他的嗓子也渐渐能发声了,基本能与人进行正常的交流,只不过声音听起来比普通人要沙哑一些。而这种沙哑的声线,配上他那张漂亮的脸蛋,非但没有丝毫违和感,反而冲淡了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柔媚之气。   到了六月初,伶舟身子已经大好,于是向韶宁和主仆二人辞行,决定去寻访自己在繁京的所谓的“远亲”。   万木不太放心地问:“你一个人去没问题吗?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去?”   “不用,”伶舟摆手道,“你还是在家伺候少爷吧。”   韶宁和看了他一眼:“你确定不用?知道在哪一带么,我让万木送你过去。”   “确切的位置我也不清楚,也不一定马上就能找到。”伶舟答得有些谨慎。   万木这段时间和伶舟相处,已经拿他当自己弟弟看待了,生怕他在外头吃苦,于是道:“若是一时找不到,就不要在外面瞎转悠,先回家里来,我们从长计议。”   他说完,想起自己还有个主子,于是冲韶宁和讨好地笑:“是吧,少爷?”   “嗯。”韶宁和端着架子闷哼。      第二日上午,伶舟告别主仆二人,揣了万木为他准备的干粮便出门去了。   他徒步来到丞相府门口,发现时间有点早,大门紧闭,门口只站了两名家丁。但是他知道,在这一道门之后,才是守卫森严的重地。   伶舟没敢直接上去敲门,闻守绎向来十分注重自己的生活隐私和生命安全,偌大一个丞相府,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像伶舟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少年,没有丞相大人的首肯,自然是不能随便进入这道门的。   所以,如何才能顺利见到闻守绎本人,这是首先要解决的一个大难题。   他站在大门外苦思冥想了片刻,才觉出自己刚刚复原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于是挨着附近的一棵大树,抱着干粮蹲下来,皱着眉继续思考。   不多时,一名家丁往这边走了过来,动作粗鲁地踢踢他的脚,吆喝道:“喂,小叫花子,别在这儿蹲着。”   伶舟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心想你他妈才是叫花子。   那家丁见他不做声也不动弹,以为他听不懂,于是拔高了音量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可是当朝丞相大人的府邸,你蹲这门口算是怎么回事,想给自己脸上贴金吗?”   伶舟暗暗咬牙,看家狗居然也敢这么跟他吠。无奈他现在换了个身体,什么也不是,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伶舟看看自己瘦削单薄的身子,再对比那家丁五大三粗的块头,默默催眠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后他堆起笑脸道:“这位大哥,能帮个忙么?”   家丁刚想开口拒绝,忽觉怀中有异物,低头一看,却是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锭银子。   再度抬头时,家丁看他的脸色便和蔼了许多,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银子藏入腰带中,一边问道:“要我帮你什么忙?”   “能否……帮我将这封信,呈给丞相大人,就说,他的一位故友求见。”伶舟说着,将事先写好的信递了过去。   家丁狐疑地看了看那封信,发现信口未封。他抬了抬眉梢,便当着伶舟的面将信笺打开来看。信中寥寥几句,表达了一个多年旧识对丞相大人的仰慕之意,希望能见面一叙。   寻常人看不出其中奥妙,但只有闻守绎自己知道,这其实是一封密信,按照特定的顺序将其中几个字挑出来重新排列组合,便是一道暗语。   其实暗语的内容也不重要,关键在于那暗语本身。伶舟相信,只要闻守绎看见了这封信,必定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赴约与他相见。   因为这种暗语的创始者,便是闻守绎本人,而使用过这种暗语的人,少之又少,一般都是闻守绎视为心腹之人。   那家丁拿着信笺瞧了半晌,瞧不出什么名堂,再看伶舟的小身板,实在不像是什么居心叵测的危险人物,于是他丢下一句“在外头等着罢”,便揣了信封进去了。      这一日,伶舟在丞相府外,从上午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那家丁传出什么口讯,更未能得见闻守绎本人。   直到月上梢头,他才最终确定,这一次求见计划,算是宣告失败了。   伶舟仔细回想起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刚坐上丞相之位不久,前来巴结的远亲近邻不计其数,稍微有点沾亲带故的都自称是他的旧识,搞得他烦不胜烦。   于是他立下一道规矩,所有求见之人的拜帖必须先经过管家之手,由管家进行初步筛选之后,再将重要人物的拜帖呈给他。   于是像伶舟这种自称“丞相故交”却身份可疑的无名小辈所递的拜帖,只怕早就被当做是欺名盗世之徒给草率过滤掉了,所以他的那份信,根本没有真正送达闻守绎手中。   “哎,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伶舟踏着月色,啃着干粮,憔悴而落魄地离开了丞相府。   走着走着,天空中开始乌云密布,月光渐渐遁去,紧接着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伶舟出门前没有带伞,此刻更是无处躲雨。于是他垂手站在雨中,自暴自弃地想,一个人一旦走起了霉运,果真是事事倒霉,无一例外。   第九章      六月的天气,虽然气温已经升高,但夜间淋雨之后,被风一吹,还是会掀起阵阵凉意。   伶舟被一阵风吹得接连打了几个哆嗦之后,原本有些混沌的大脑却突然变得清明起来,思维也渐渐活跃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就算他今日顺利见到了闻守绎,那么接下来,他又该如何取信于对方?   毕竟死后重生、灵魂附体这种事情,听起来就已经非常诡异了,更何况现在闻守绎本人还活在世上,他一个两年后飘回来的孤魂野鬼,怎么看都是个冒牌货,他凭什么让闻守绎相信自己的话呢?   再退一步想,就算闻守绎相信了他的身份,相信两年后会有人对他下毒手,那又怎么样呢?他不知道凶手是谁,也不知道幕后主使者的身份,这让闻守绎如何防范?   更何况,当闻守绎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受到威胁之后,必定会采取行动进行自保,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日后的种种事件,皆有可能会因为他的这一举动而产生变化,变得不可预测、不可掌控。如此一来,对他、对闻守绎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只怕就很难预料得到了。   伶舟在雨中慢慢踱步,心中思忖着,与其让事态失控,倒不如自己先按兵不动,躲在暗处静静观望,查找线索。如此一来,他至少能比敌人先一步掌握主动权。      这一日的晚饭,韶宁和主仆二人相对而坐,总觉得有些寂寞。   “也不知伶舟找着他亲戚没有,”万木忧愁地看了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又开始唠叨开了,“出门的时候忘了让他带把伞了,不知他淋着雨没有。他那身子骨太弱,才刚见好一些,万一又受了风寒,岂不是……”   “万木。”韶宁和打断了他的碎碎念。   “啊?”万木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看向韶宁和。   “食不言,寝不语。”韶宁和低着头,面上看不出喜怒。   “……哦。”万木察觉到主子心情不太好,但又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但是他知道,韶宁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喜欢别人在他耳边聒噪,于是他只好讪讪闭了嘴,一心一意扒饭去了。   韶宁和似乎胃口不佳,吃了一半便搁了碗筷,缓缓踱至门廊上,望着屋外的雨夜怔怔出神。   就在此时,宅院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只见全身湿透的伶舟脚步蹒跚地推门而入,却在望见廊下立着的韶宁和时,堪堪停住了脚步。   韶宁和乍见伶舟,先是一怔,随即他快步朝伶舟走了过去,一把拽了伶舟的手,将他带回廊下。   “怎么湿成了这样?”韶宁和蹙着眉低声问道。   伶舟低着头没有说话。   韶宁和仔细瞧了瞧,发现他一直在打冷战,一张脸白得吓人,原本束起的头发早已披散下来,贴着脸颊的发梢还在不断滴水。   此时听见门外动静的万木正探出头来看究竟,不待他开口,韶宁和便道:“万木,去打盆热水来,再帮伶舟找件干净的衣服。”   “哎哎。”万木应声而去。   韶宁和见伶舟抖得厉害,便拉着他进了屋,随手扯了一件外衫给他披上:“先忍忍,一会洗了热水澡,再换件干净的衣服,躺床上睡一觉就好了。”   伶舟一边抖,一边默默点头。   韶宁和盯着他瞧,试探着问:“亲戚……没找着?”   伶舟抬头看了韶宁和一眼,又低下头去:“死了。”   “什么?”韶宁和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们……都死了,不在了。”伶舟说着,眼圈一红,便淌下泪来。   韶宁和叹了口气,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低声安抚道:“不要难过,如果实在无处可去,便把这里当作是你自己的家吧,我和万木都会拿你当亲人看待的。”   这一瞬间,伶舟恍惚闻到韶宁和身上有一种清浅的甘草香味,若有似无、触不可及,却让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险些忘记自己不过是在做戏。   心跳,莫名开始加速。   伶舟被自己的反应惊了一下,站在原地半晌没能动弹。   韶宁和见他没有说话,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觉得有些烫手。   “看来发烧是免不了了。”他低声咕哝着,然后转身朝门外喊了一声:“万木——”   但万木在厨房中烧水,没听见。   韶宁和想起万木也在忙,于是回头对伶舟道:“你若是冷,就先把被子盖在身上,我去给你找大夫。”   伶舟出其不意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韶宁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怎么了?”   “太……太晚了。”伶舟嗓音低哑,“明天吧。我……睡一觉就好。”   “不行,”韶宁和板着脸道,“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能拖着?你身子骨原本就弱,再这样烧下去,容易落下病根。”    伶舟仍是揪着他的衣袖不放:“现在……雨很大,等雨停了再……”   “别为我担心,我有伞呢。”韶宁和微笑着摸了摸伶舟的头发,然后便带上伞出门去了。   伶舟怔怔站在原地,目送韶宁和的身影消失在院外。   然后,他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心口,这个地方感觉有些鼓胀,又有些酸涩,还带了点彷徨和不知所措。   他知道,这是心动的先兆,然而这心动的感觉出现得太过突兀,让人猝不及防。   想他踏入官场十余载,一直小心谨慎地隐瞒着自己的性向,虽不忌讳出入风月之地,却始终保持着清心寡欲的状态,不曾为谁动过真心。   哪想重生为伶舟之后,他的定力急剧退化,竟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便莫名奇妙地栽进了韶宁和的温柔陷阱。   伶舟心里很清楚,这个男人不但比他小了十岁,而且还是韶甘柏的儿子,他们之间横亘着无法抹灭的杀父之仇。更可悲的是,韶宁和明显对男人没意思。   伶舟皱着眉,按住自己烧得滚烫的额头喃喃自语:“闻守绎,不要胡思乱想,这只是一时的错觉而已。等烧退了之后,幻觉就会自动消失的……对,一定会消失的……”   这天晚上,伶舟果然不可避免地发起烧来,喝了大夫开的药之后,依然昏迷不醒,梦呓不断。   这样的高烧接连持续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渐渐回落到正常人的体温。也许是前几日烧得狠了的缘故,精神气消耗过大,伶舟又被打回到以前病恹恹的模样,下不了床,也吃不下饭。   这一场病可把万木给心疼坏了,当着伶舟的面直嚷嚷:“之前就不该让伶舟一个人去寻什么亲戚,现在倒好,亲戚没寻着,倒把伶舟的身子又折腾坏了,以后绝对不能再让伶舟独自出门!”   伶舟歪在床上,喝着苦了吧唧的汤药,无奈地呷了呷嘴,心想这下可好,原本只是为了找个长久的栖身之地,才演了这样一出苦情戏,结果却弄巧成拙地把自己给软禁了么?   第十章      伶舟病了三天,万木便伺候了他三天。   这期间,韶宁和居然也一直呆在宅院中不曾离开。大部分时间,他都习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偶尔也会拿着书到伶舟房里看,一边看书,一边听伶舟被万木用各种各样的苦药折磨得直抱怨,也算是一种乐趣。   到了第四日,万木终于忍不住问他:“少爷,这些日子您都不用出门的吗?”   “嗯,最近没有什么公务要忙。”韶宁和一边翻着书,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好几天不见李议郎来我们这儿窜门了,你们……吵架了?”万木终于问出了心中的隐忧。   韶宁和抬眼看了看他:“没有的事,只不过他最近比较忙而已。”   “他忙什么?”   “忙公务啊。”   万木怔住了,一脸严肃地看着韶宁和:“少爷。”   “唔?”   “为什么您和李议郎同为议郎,他忙于公务的时候,您却只能在家无聊看书打发时间?”   伶舟一碗药喝到一半,微微顿住,看了看万木,又看了看韶宁和。他心里有点替韶宁和感到悲哀,这主子当得实在太失败了,居然沦落到被自家小厮教训的地步。   终于,韶宁和放下了手中的书,抬头正色望着万木:“你以为我在偷懒?”   “……没有。”万木不敢与主子对视,气势瞬间低了下去。   “或许是我忘记告诉你了,现在李往昔已经不是议郎职务了,他被升官了。”   “什么?”万木吃了一惊,好奇地问,“他现在是个什么官?”   “光禄丞。”   万木一脸迷惘:“光禄丞是个什么官啊?”   “光禄勋的二把手,”韶宁和解释道,“低位仅次于光禄卿。”   万木渐渐瞪大了双眼,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低位仅次于光禄卿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但仅是听到这“二把手”,就足够他吃惊的了。   “原来是他……”一旁的伶舟突然一脸想起什么的表情,拍着脑门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韶宁和转过头去看他。   “哦,没什么。”伶舟又端起药碗假装喝药。   “要把汤汁全部喝完,不准浪费。”万木惊讶之余还不忘监督伶舟喝药。   “知道了。”伶舟无奈地叹气。   于是万木继续刚才的话题:“可是少爷,为什么这李议郎……不是,李……大人会升官升得这么快?”   “因为他前阵子给皇上出了个好点子,皇上一高兴,就给他升官了。”韶宁和说得轻描淡写。   但是伶舟心里清楚,韶宁和这话,也就随便打发万木罢了,事情的经过,完全不似他说得这般简单。   伶舟之前只是觉得李往昔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如今听到“光禄丞”三个字的时候,终于将现实与自己的记忆挂上了钩。      李往昔此人,前世的闻守绎并未亲眼见过——或者确切地说,也许在朝堂上碰过面,但却从未交谈过——是以印象并不深刻,但这个名字,却是听成帝提起过几次的。   也就是在两年前的这个初夏时节,亲政快满一年的成帝,想要在文治方面做出点成绩来,但又觉得朝中治国人才太少,敢于提出谏言的大臣更是少之又少,甚至有些官吏抱着安于现状的心态,碌碌无为,得过且过。   为了鼓励大家进谏,成帝的智囊团提出了很多激励政策,但久久无人响应。这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成帝的积极性,让成帝十分苦恼。   就在这个时候,尚是议郎身份的李往昔,斗胆进宫求见成帝,向成帝献了一计。   几日之后,李往昔在朝堂之上公然进谏,洋洋洒洒地提出了自己在治国方面的看法。成帝对此给予了较高的赞许,当着众大臣的面,破格擢升李往昔为光禄丞,秩俸千石。   这一举动令众人叹为观止,也十分鼓舞人心,有了李往昔这样的先例,诸位大臣也不再甘心继续观望下去,纷纷向成帝进谏,甚至一些偏远之地的官吏也千里迢迢来到繁京,只为向成帝进得一言,运气好的或许就能成为第二个李往昔,一夕间鸟雀变凤凰。   然而,这样的风气毕竟不能长久,一则朝廷将官职和俸禄作为赏赐代价太高,偶尔为之尚可,一直持续下去就不现实了;二则,进谏的人多了,浑水摸鱼或是颠倒黑白的负面现象也便随之显现,以至于官场中人心浮躁,大家只想着如何提出奇思妙想一夜成名,真正务于实事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于是这样的进谏激励政策在实施了几个月之后,又被成帝勒令停止,最终不了了之。   因献了这一计而被破格提升的李往昔,也在春风得意了几个月之后,渐渐被成帝抛在了脑后,光禄勋上下对他这不劳而获谋来的官职颇有些微词,以至于在之后的一段时日,他在这光禄丞的位置上坐得十分尴尬。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伶舟掐指算了算,如今尚是六月上旬,正是李往昔被升官之后风光无限的时期,成帝为了推行他的计策,自然是日日召见,夜夜商议,这时候的李往昔,忙碌得不见踪影,那是再自然不过了。      伶舟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把一碗汤药喝尽。   将空碗递给万木之后,伶舟对韶宁和道:“少爷,今后的一段时间,或许会有不少人积极进谏,你可别去趟这浑水,免得自己惹了一身腥。”   韶宁和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这事儿……长久不了,”伶舟不知该怎么跟韶宁和解释,只能敷衍地摆了摆手,“总之你听我的没错,就这样在家里呆一阵子,等这风气过去了就好。”   韶宁和盯着他瞧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探究出什么来,但最终,他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伶舟又道:“还有那个李往昔,他不来找你最好,你便趁此机会,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罢。日后就算他再回来与你称兄道弟,你也要与他保持距离,不要同他走得太近。”   万木在一旁听了,有些不满道:“我说伶舟,你好像一直对那位李大人有意见啊,每次李大人来我们家做客,你都不怎么给他好脸色看,他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他没得罪我,”伶舟道,“只不过……他这人似乎喜欢投机取巧、急功近利,我担心他哪一日偷鸡不成蚀把米,坑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了少爷。”   万木听了,越发不高兴了:“他怎么就投机取巧急功近利了?我倒觉得,他是个热心肠的好人,难得他愿意和我们家少爷做朋友,少爷怎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伶舟见万木固执已见,于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懒得再与他做无谓的争执。   倒是韶宁和,沉默地思索了片刻,突然冒出一句:“我倒觉得,这世上最擅长投机之人,莫过于当朝丞相闻大人了,但他就混得挺成功的,不是么?”   “……”伶舟知道韶宁和又在借机发泄对杀父仇人的不满了,于是装聋作哑地摸了摸鼻子,靠上枕被,脑袋一歪,闭眼假寐去了。   第十一章      伶舟在床上躺了几日之后,身子已经大好,于是他渐渐开始躺不住了,先是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游荡,再然后,他表示想出去走走。   “不行,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出去了。”万木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   伶舟苦着一张脸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万木干活的时候他晃,万木午休的时候他也晃,晃得万木终于受不了了,不耐烦地嚷嚷:“行行行,我让你出去,不过我得跟着你,这样总可以了吧?”   伶舟立即奉上无懈可击的完美笑脸。   两人收拾完东西后,万木跑去书房跟韶宁和报备:“少爷,我带伶舟出去转转,保证晚饭前回来给您做饭!”   韶宁和放下书,问道:“去哪儿转呢?”   万木愣了一下,回头问伶舟:“对了,你想去哪儿啊?”   伶舟想了想,道:“集市吧,那地方人多。”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热闹。”   “啧啧,果然是小孩子心性。”万木摇头调侃。   “……”伶舟憋得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不想韶宁和却放下书起身道:“反正我也闲来无事,不如和你们一起出去转转吧。”   万木惊讶地看着他:“少爷,您也一起去?”   平日里总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没人来叫就不愿意出门的韶宁和,居然主动提出要和他们一起去集市?这真是稀罕事。   韶宁和又道:“多带些银两,晚饭就在外头吃了再回来吧,免得时间太过仓促。”   “好嘞!”万木开心地应了一声。   韶宁和当上议郎之后,秩俸提升为六百石,每月按时拿到俸禄,因此在度过了最初两个月的拮据期之后,他们的生活条件便渐渐得到了改善,偶尔在外头奢侈一顿,也不算太过分。      因为有了上次伶舟淋雨生病的前车之鉴,万木出门前还特地带了两把伞。   伶舟看了看头顶上万里无云的天空,嘟哝着道:“这天气,应该不会下雨吧?”   “夏日的天气可是说变就变的,”万木严肃教育他,“有句话说得好,吃什么长什么……”   “是吃一堑,长一智。”韶宁和帮他填空。   “对对,吃一堑,长一智。”万木接着道,“你上回都烧成那样了,还不引以为戒吗?这一次就算不下雨也得带着伞,有备无患嘛。”   伶舟闭上了嘴,不再发表意见,反正这伞轮不到他拿,他也落得轻松。   为了方便走路,万木把两把伞交叉缚在了身后,走在大街上,便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引得路人频频回首观望。   伶舟有些耻于与之为伍,于是故意稍稍放慢脚步,与万木拉开一些距离。不想一转眼,发现韶宁和走得比他还磨蹭,一脸视万木为路人的模样。   伶舟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前方大踏步前进毫无所觉的万木,他左右权衡了一下,干脆弃暗投明,跑去和韶宁和同行。   两个人并肩走着,便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其实之前就想问你了,”韶宁和状似随意地道,“你以前……家里可是书香门第?”   “嗯?”伶舟疑惑地看向韶宁和,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为看你似乎很喜欢看书,对某些事也有自己独到的看法,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受了父母熏陶的缘故。”   “唔,是……是吧。”伶舟含糊地应了一声,心下略一斟酌,然后开始谨慎地编织谎言:“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书香门第了,父亲是个乡村里的教书先生,所以我小的时候耳濡目染地听过一些道理。”   韶宁和略有些惊讶:“是吗?这倒是与我心中所想有些落差。”   伶舟试探着问:“那你以为……我父亲是什么身份?”   “至少……也该是个有点职权的地方官员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   “有些官宦人家若是犯了国法,或是得罪了权贵,子女便会被卖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甚至……”韶宁和看了伶舟一眼,像伶舟这样被卖入小倌馆被逼着接客的,那是最悲惨的一种下场了。   只是这些话,当着伶舟的面,又不好说得太明白。   伶舟却已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也许是我家里穷困潦倒了,父母迫于无奈才会将我卖掉的吧,我那时候年纪太小,记不清了。”   韶宁和一时辨不清他话中真伪,也不好再追问。   两人静默了片刻,韶宁和又道:“伶舟,以后别再叫我‘少爷’了。”   “怎么?”   “读书人当有骨气,不应甘心为奴为婢。”韶宁和目视着前方,缓缓道,“你跟万木不同,我没拿你当仆从看待,你也不要看轻了自己。”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韶宁和想了想,道:“我比你虚长几岁,你便唤我一声‘哥’吧。”   伶舟绷着脸噎了半晌,咕哝道:“我还是叫你少爷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伶舟闷闷撇开脸去。要他认一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岁的男人做兄长?士可杀,不可辱!   “当心!”韶宁和突然出口提醒,迅速伸手揽住他的左肩,将他往右侧带了带。   只见一辆马车险险从他身侧擦了过去。   伶舟顿时惊出一头冷汗,如果不是韶宁和反应快,他只怕就要被这躁马撞飞出去了。   “刚才……谢谢你。”伶舟心有余悸地向韶宁和道谢,韶宁和没有说话,只是勾起嘴角笑了笑。   “噗通——噗通——”伶舟瞬间感到自己的心跳又有些不规律了。   “……错觉,一定是错觉。”伶舟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然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进入自我催眠模式。      到了集市之后,伶舟和韶宁和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潮,一时间都有些发憷。   倒是万木神色如常,为防止三人走散,他一手拽着伶舟,一手拉着韶宁和,在人流中穿梭自如。   于是原本说好的三人一起逛集市,变成了伶舟和韶宁和围观万木雷厉风行的杀价购物。   期间伶舟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左顾右盼地不知在找什么。   韶宁和注意到了他的反常,问道:“你有别的事?”   “唔,我可以……去那边逛逛吗?”伶舟指了指集市的另一端。   韶宁和看了一眼仍在专心致志与商贩讨价还价的万木,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不用。”伶舟连连摆手,“我自己去转转就好。”   韶宁和皱了皱眉:“人多,容易走散,也不安全。”   “我又不是姑娘家,不用这样保护过度吧?”伶舟尴尬地笑。   韶宁和想想也是,于是拍了拍伶舟的肩膀:“那就早去早回吧。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在集市东面的酒楼下汇合。”   “好。”伶舟得了赦令,欣然离去。   第十二章      待伶舟走远之后,韶宁和才拍了拍万木的肩膀道:“万木,我走开一下。”   “咦,少爷您要去哪里?”万木回头看了看,发现伶舟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由大惊失色:“伶舟人呢?跟丢了?”   “没有,伶舟往那边去了,”韶宁和指了指伶舟离开的方向,“我会跟过去看着的,你别担心,该买什么买什么,半个时辰之后在集市东面的酒楼下汇合。”   韶宁和说着,又嘱咐了一句:“一会见到伶舟,别说我跟着他的事,免得他觉得我们不够信任他。”   万木以为韶宁和是纯粹担心伶舟的安全,于是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集市中人头攒动,韶宁和一边远远尾随,一边不时伸长了脖子锁定目标,才不至于把伶舟跟丢。   只见伶舟走马观花一般,慢慢悠悠地逛到集市的另一头,然后被出口处不远的题字楼吸引了注意力。   这座楼建于大曜文帝年间,最初也不叫“题字楼”,而叫“观风楼”,某日文帝微服出游,登上此楼,一时诗兴大发,便随手在楼台上留下了天子真迹。   此事一时传为美谈,许多读书人也都附庸风雅地跑来此楼留下自己的笔迹,于是观风楼被改名为“题字楼”,成为了繁京市井之地的一大风景名胜。   此时题字楼前照例汇聚了许多来自各地的读书人,他们中有的正在楼台上写字,有的提笔沉思,有的则三五成群地小声交谈,气氛融洽。   伶舟踏入楼内,四处转悠着观望了片刻,便也提笔留了几句,而后潇洒离去。   韶宁和因为跟得远,直到伶舟离开之后,他才快步走到伶舟题字的地方,匆匆看了一眼。   那是一首七言绝句,韵脚押得十分工整,但意境上欠缺了几分灵气。这样的诗作,放在这题字楼中,也只能算是中等水平罢了,不可能会有博人眼球的效果。   然而在韶宁和看来,一个从小被卖入小倌馆,只靠平日看书累积知识的少年,能写出这样的诗句,那也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   韶宁和淡淡一笑,转身欲走,突然又顿住了脚步。他缓缓回过身来,视线重新落在了那几行诗句上,眉心微拧。   伶舟的这些字,一笔一划写得十分规矩,与之前他用左手写出来的那般歪歪扭扭的字体大相径庭。   韶宁和只在伶舟不能说话的时候,看过他用左手写的一些交流用的小字条,自伶舟能开口说话之后,便再也不曾见他写过字,以至于韶宁和现在才知道,原来伶舟用右手写出来的字是如此模样。   但是若仔细去瞧,又能发现,这些字在落笔间因为过于工整而稍稍带出一丝做作的痕迹,仿佛一个写字多年的老手,偏要去模仿那刚学会写字的幼童,笔画专注得有些过分。   一个人的字写得好不好,端看那起笔落笔间的笔锋便能辨识一二,韶宁和越是盯着那些字看,越是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要仔细回想,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因为在题字楼里耽搁太久,当韶宁和走出题字楼的时候,伶舟早已不知去向。   韶宁和又在附近转了转,没有再看见伶舟的身影,才缓缓向约定的碰头地点走去。当他抵达集市东面路口时,发现伶舟和万木都已经在酒楼下等着了,他自己反而是最晚一个到的。   万木一见韶宁和,便大力舞动胳膊招呼道:“少爷,这里这里!”   伶舟也朝这个方向望过来,见韶宁和渐渐走近,笑着问:“少爷去哪儿逛了?”   “没去哪,随便走走。”韶宁和敷衍着答了一句。   伶舟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但脸上挂着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让韶宁和感觉有些异样。   难道被他察觉了?韶宁和暗暗皱眉。   万木想起之前韶宁和嘱咐他保密的事情,于是闭紧了嘴巴没有搭话,只是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伶舟,觉得气氛莫名有些诡异。   最后还是伶舟率先打破了沉默,嚷着肚子饿要吃饭,于是主仆三人进了酒楼挥霍了一顿,才酒足饭饱地打道回府。      这一日晚上子时,一抹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进入韶宁和的宅院,伏在屋瓦上谨慎地向四周察看了一番,确认没有被人发现之后,才轻盈落地,向院中一棵大树走去。   树下,一名白衣少年背身负手而立,气定神闲的姿态,仿佛早就料到黑衣人会来。   黑衣人在距离少年几步之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谨慎开口:“白天在题字楼留下暗语的那个人,就是你?”   少年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神色熟稔却又疏离:“鸣鹤,效率不错嘛,居然当天晚上就能找到这里来。”   被称为鸣鹤的黑衣人微微皱眉,眼中戒备之色愈甚:“你……认得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懂得使用闻相的专用暗语?”   “我是你们可以信任的人,至于我的身份……这不重要。”少年道,“我找你,是为了闻相的安危着想,但是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缘由,我暂时不能直接与闻相接触,而你,也不能在闻相面前提及我的存在。”   黑衣人又皱了皱眉:“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少年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我是来自两年后的人,你一定不会信吧?”   鸣鹤直接给了他一个嘲弄的嗤笑。   “不相信我没有关系,”少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只需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在两年后的九月初八,即闻相三十三岁寿辰那天晚上,会有一名蒙面刺客出现在丞相府后院,行刺闻相。你作为闻相身边的影卫首领,在提前预知了这件事之后,应该知道如何防备了吧?”   鸣鹤面色一凛,随即又透出一丝疑惑,盯着少年看了半晌,问道:“空口无凭,我要如何相信你?”   少年沉吟片刻,道:“当然,两年后的事情,现在还言之过早,你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我可以对近期即将发生在闻相身上的一件事进行预言,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鸣鹤眯了眯眼:“什么事?”   “三日之后,闻相会秘密前往临水阁,随行之人只有你一个。”   “临水阁?”鸣鹤在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神色一变,临水阁距离繁京有一段路程,闻相若是要在三日后前往临水阁,应该早做准备才是,不可能不事先知会他这个随行影卫。他脱口问道:“闻相去临水阁做什么?”   “这个嘛……到时你就明白了。”少年似乎不欲多谈,挥手道,“你先回去吧,今日与我会面之事,你知,我知,不得让第三人知晓,以免坏事,明白么?”   鸣鹤再次皱眉,对于少年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感到有些不快,但此刻他已无暇顾忌这些,因为少年透露给他的信息太让他震惊了。   他又仔细打量了少年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跟闻相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叫伶舟。”少年道,“至于我和闻相的关系,等到我的预言被证实之后,你若信我,便来找我,那时我自会坦言相告。”   第十三章      第二日早晨,韶宁和醒来之后,感到神清气爽,精神状态比以往有了明显的提升。   他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打开卧房的门走出去,正巧遇上已经在院子里忙碌的万木。万木笑嘻嘻地跟韶宁和打招呼:“少爷,昨晚睡得可好?”   “唔,一觉睡到天亮,还行。”韶宁和随口答了一句。   万木笑得更欢了:“我就知道,昨晚我也睡得可香了。”   韶宁和听他话里有话,问道:“怎么?”   “我昨晚不是煮了一些蜂蜜水给你们喝吗,我在里面放了一些灵芝粉,伶舟说了,灵芝粉加蜂蜜水,有助于提升睡眠质量。”   “原来是这样。”韶宁和恍然。   “少爷,我看您今早气色就挺不错的,您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晚上煮给您喝。”   “好啊。”韶宁和笑着颔首,然后四处看了看,又问:“伶舟呢,还没起吗?”   “应该是还没起吧,昨晚他说蜂蜜水好喝,我就给他多添了一碗,估计现在还在梦会周公呢。”   万木正说着,便见伶舟打着呵欠开门出来,口中嘟囔着:“一睁眼就听见某人在讲我的坏话。”   “我这样也算是讲你坏话?”万木委屈大叫,“少爷您给评评理!”   韶宁和只是笑着看了伶舟一眼,然后对万木道:“得了,赶紧做早饭吧,一会我还要去参加议郎阁的议事会。”   “少爷真偏心!”万木嘟着嘴钻进了厨房。   伶舟这才走到韶宁和身边,问道:“今天的议事会……”   “无妨,”韶宁和摆了摆手,似乎明白伶舟在担忧什么,轻描淡写地道,“今天只是参加议郎阁的例行会议而已,像我这样‘资质平庸、靠关系坐上议郎之位’的人,不过是去露个面、凑个数罢了。”   伶舟见他如此调侃自己,忍俊不禁:“你靠着关系坐上了这个位置,虽然爬不上去,却一时也踢不下来,眼睁睁看你白拿这六百石的俸禄,这才是别人眼红的真正原因吧。”   韶宁和没有再接话,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苦笑。      韶宁和吃过早饭,便告别二人往议郎阁去了。行了一段距离,他发现自己忘了带钱袋,便又折返回去拿。   不料进门之后,他发现院子里没有人,万木和伶舟都不知去了哪里。他觉得有些蹊跷,也未出声喊人,只是放慢了脚步,一个个房间找过去。   待走到自己的书房门口时,他隐约听见屋内传来万木和伶舟的说话声。他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停在门外侧耳倾听。   万木:“哇,伶舟你太厉害了!”   伶舟:“一般般啦。”   万木:“这一次我一定要抬高价格,伶舟,你觉得这一次我们能卖多少钱?”   伶舟:“唔,讨价还价这种事情你比较在行,你自己定吧。”   万木:“如果能卖到好价钱,我一定请你喝酒!”   伶舟:“还是算了,你要是请我喝酒,还不让少爷知道了?”   万木:“正好他今天去议郎阁,中午不会回来吃饭,我们就趁他不在的时候喝嘛。”   伶舟:“说得也是。”   韶宁和皱了皱眉,这两人躲在他书房里窃窃私语,该不会打算偷偷把他的什么书给拿去卖了吧?并且听万木的意思,貌似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韶宁和是爱书如命的人,一想到这两个家伙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商量着卖他的书,他就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抬脚“嘭”的一声就把门给踹开了。      突如其来的响声,将屋内的两个人惊得跳了起来。   万木一回头见是韶宁和,立即将手中的东西藏到了背后。伶舟在一旁抚额,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都被发现了,藏还有什么用。   韶宁和阴沉着脸,一步步向万木走去,伸出手道:“交出来。”   “呃,少……少爷,我……我……”万木被韶宁和愤怒的气势给镇住了,一时间连话也说不连贯了。   “交出来。”韶宁和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表情已经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了。   万木下意识看向伶舟,伶舟倒是淡定:“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你也别藏了,让你交你就交呗。”   万木得了伶舟的首肯,于是也不含糊,立即将东西交了出去。   韶宁和握在手中一看,发现是个卷轴,看起来有些眼生,不像是自己的东西。他将卷轴展开看了看,却是突然怔住了。   卷轴中是一副水墨山水画,近景是长着几棵稀疏枯树的坡丘,中景看似一片空白,却以虚化实地展现出一片浩淼湖面,遥接远处低平而旷远的逶迤山峦。   此图疏笔干墨,精心勾皴,笔法方中参圆,简中寓繁。整幅画不见飞鸟,不见帆影,也不见人迹,一片空旷孤寂之色,却以简约的构图、剔透松灵的笔墨,绘出了幽淡荒寒的意境,引人回味遐思。   韶宁和怔怔盯着那幅画看了半晌,抬头问道:“这是……谁的画作?”   “伶舟的呀。”万木虽不及韶宁和那般鉴赏功力,却也知道这画是幅佳作,当即将伶舟供了出来,脸上那得意的神色,仿佛这画也有一半他的功劳。   韶宁和讶异地转头看向伶舟:“这真是你画的?”   “这还有假的?”伶舟耸了耸肩,“我画画的时候,万木可都在一旁看着的,他可以作证。”   韶宁和不由又多看了伶舟两眼,他原本只知伶舟喜爱看书,略懂一些人情世故、官场道理,不想他在作画方面竟也有如此高的造诣,这简直让他对伶舟刮目相看了。   然而再思及伶舟之前坎坷的命运,以及身为伶人的尴尬身份,他又是深深叹惋——多好的一块璞玉,竟险些被命运所埋没!      万木见韶宁和盯着伶舟陷入沉思,以为他还在生气,忙解释道:“少爷,这事儿我们也不是故意瞒着您,但是……当初我们刚到繁京,身上银两实在不多,还要给伶舟找大夫开方子,这都得花销啊。伶舟觉得在我们这儿白吃白住的没法安心,才偷偷找我商量,靠卖画赚些银子来贴补家用。我们私下商量着,这事儿若是被您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我们才……”   韶宁和静静听着,微微眯起了双眼。因为家里管账的人是万木,韶宁和虽然知道生活费不太够,但也没有想到当时他们已经快到入不敷出的地步了,而这一切,他竟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问伶舟:“这么说来,你从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画画了?”   伶舟晃了晃自己的右手:“差不多是在我的右手拆了绷带之后吧,那时候虽然还不能提重物,但握个笔还是可以的。”   韶宁和又转头看万木:“现在家里总不至于如此拮据了吧?”   “呃,现在是还好啦……”万木挠了挠头,“不过既然有银子赚,不赚白不赚嘛……”   “那这画就不卖了。”韶宁和说着,将画轴重新卷了起来。   “啊?为什么啊?”万木大感可惜。   “这幅画我收了。”韶宁和说着,还不忘对伶舟补充了一句:“以后画了画也不准再随便拿出去卖了,都得给我留着。”   啊喂,凭什么啊?伶舟瞪着韶宁和,虽然嘴上不敢违逆,心中却没少腹诽。   想他以前还在丞相之位的时候,鲜少有画作流入别人之手。那时候朝中许多大臣慕名而来,也往往是千金难求一画,现在倒好,他的画居然就这么被这家伙私藏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   第十四章      却说鸣鹤回到丞相府之后,脑中一直想着伶舟对他说的那番话。   理智告诉他,伶舟所言太过荒谬,绝对不可信;但在情感上,他又忍不住想,万一伶舟说的是真的呢,万一他真的来自两年之后,预见了丞相大人的死期呢?   两个念头在鸣鹤脑中互相较量,谁也占不了上风,同样谁也无法被抹去。最后他只能将赌注押在了伶舟最后告知他的那则预言上,他倒想看看,闻相是否真如他所预言的那样,会在三日之后前往临水阁。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闻守绎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饭之后,打算去上朝。   鸣鹤随行左右,在闻守绎即将入轿时,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您最近……是否有远行的计划?若有,请事先告知,属下好早做准备。”   闻守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反问:“远行?去哪里?”   “呃,没什么,是属下多虑了。”鸣鹤说着,躬身退开。   起轿之后,鸣鹤望着轿子的背影默默腹诽:“那个伶舟,果然是个靠不住的家伙,等过了今日,看我怎么收拾他!”      鸣鹤虽是影卫,需在闻守绎身边形影不离地跟随保护,但也只限于在皇宫之外,当轿子在宫门口停下之后,鸣鹤只能和轿夫一样,止步于此,目送闻守绎徒步走入宫内。   下朝之后,待其他官员都散尽了,鸣鹤才看见闻守绎心事重重缓步走出来,又一言不发地上了轿。   轿子行至往来行人较少的路段时,闻守绎突然命令道:“停轿。”   轿夫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但也不敢多问,于是默默放下了轿子。   跟在后方的鸣鹤见情况有异,忙赶到轿子跟前,掀起轿帘问道:“大人,怎么了?”   闻守绎缓缓从轿中走了出来,对轿夫们挥了挥手道:“你们先抬着轿子回府吧。记住,未入府内不得停轿,也不得告知他人我不在轿内,知道么?”   “是。”轿夫们应诺之后,起轿继续向前走去。   鸣鹤看得越发奇怪,但闻守绎不说话,他也不好追问。   只见闻守绎低头沉思半晌,才对鸣鹤道:“帮我雇一辆马车,一天之内往返临水阁,切记掩人耳目。”   “啊?”鸣鹤不可思议地怔在原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还愣着做什么?”闻守绎不耐地皱了皱眉,“时间紧迫,还不快去?”   “呃,是,是。”鸣鹤只得强压下内心错愕,忙不迭地办事去了。   一直到他雇来了马车,驾车载着闻守绎往临水阁的方向快速驶去时,他心里还在琢磨着,看闻相的样子,似乎是临时起意要去临水阁,而非事先计划好的。   对于这样的突发性事件,伶舟是如何预见到的?难不成……他真是来自两年后的人?      临水阁藏于繁京郊外一处山谷之中,看似隐于山野,又与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鸣鹤跟着闻守绎来到临水阁大门外,却在即将步入阁内时,被闻守绎拦住了。   “在马车上等我。”闻守绎低声吩咐道。   “可是……”鸣鹤有些为难。这临水阁十分神秘,据说从里面出来的女子,个个貌美如花,并且武功高强,还精通各类技艺,绝非普通大家闺秀能比。让闻守绎独自一人进入临水阁,他不太放心。   “无妨,”闻守绎摆了摆手,“此地主人与我相熟,不会加害于我。”   鸣鹤点了点头,驾着马车往附近的隐蔽之处走去。   闻守绎整了整衣冠,然后气定神闲地踏入阁楼之内,很快便听一阵清脆笑声传入耳中,随即,一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自二楼围栏上飞身而下,瞬间出现在闻守绎面前。   “哟,这不是闻大人吗,什么风把事务繁忙的丞相大人给吹来了?”   闻守绎眼见少女就要往自己身上靠,于是不动声色往一旁闪了闪,笑道:“蔻蔻,你这话,听着怨气颇重啊。”   蔻蔻扑了个空,脸上便露出不满的神色:“亏我还日日夜夜挂念着闻大人,闻大人恐怕连我蔻蔻这个名字也未曾想起过吧?”   闻守绎却并不接她的话,只是问道:“胭脂在么?”   “哼,每次来都只找胭脂姐姐,丞相大人真是偏心。”   闻守绎笑着勾了一下她的下巴尖:“若哪天我真是来找你的,你就该哭了。”   蔻蔻不明所以:“为什么呀?”   “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蔻蔻巴着闻守绎还欲纠缠追问,此时一名三十多岁的美貌少妇已缓缓步下楼来,沉声呵斥:“蔻蔻,不得无礼。”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威仪。   蔻蔻转头见是自家主子胭脂,于是不敢再造次,吐了吐舌头,乖乖退到一边去了。   胭脂走下楼来,不疾不徐地朝闻守绎福了福身,面带微笑地道:“闻大人,这边请。”   闻守绎与胭脂相继进入包厢,蔻蔻十分机灵地带着两个侍女进来奉茶。   胭脂察觉到闻守绎此番前来,虽如往常一般笑容可掬、从容不迫,但眉间一丝淡淡的忧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去。   她是个聪慧识体的女子,当即便对众人拂袖道:“你们先退下吧。”   蔻蔻挥手赶走了两名侍女,自己却厚着脸皮留在房里不走。   胭脂皱了皱眉,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也出去。蔻蔻不高兴地噘起嘴巴,依依不舍地看了闻守绎一眼,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   胭脂亲自为闻守绎斟茶,笑道:“蔻蔻还是孩子脾气,有时候难免任性,还望闻大人见谅。”   闻守绎笑道:“无妨,想我一个三十出头的老男人,还能让如花似玉的蔻蔻姑娘如此惦念,那是我的荣幸才是。”   胭脂略有深意地笑:“闻大人若真觉得荣幸,就不会让蔻蔻单恋这么久了。”   闻守绎摸了摸鼻子,讪笑道:“胭脂姑娘误会了,我是自觉配不上蔻蔻啊。”   “此话可真是折杀了蔻蔻。”胭脂掩嘴而笑,然后轻巧将此话揭过,问道:“闻大人此番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闻守绎眼中笑意敛去,眉心一沉,低声道:“实不相瞒,闻某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胭脂也神色郑重了起来,倾身道:“愿闻其详。”   “今日早朝,我听说太后打算把殷峰的孙女殷红素指给皇上做皇后。”闻守绎顿了顿,道,“若此事成真,对我可是大大不利。”   胭脂沉吟道:“殷峰此人,虽一直占据着太尉的位置,但听闻近些年一直身体不佳,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却是英年早逝。再过几年,殷峰也该退了,即便让他的孙女做了皇后,谅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闻大人为何对他如此忌惮?”   “殷峰此人虽已老朽,但看他能在太尉的位置上稳坐几十年,便已经很不简单。”闻守绎道,“十年前的殷峰,尚带有几分锐气,否则也不会联合御史大夫韶甘柏打压当时的丞相姜如海。后来的“除宦之乱”中,先帝虽然选择了保他,而放弃了韶甘柏,但也算是对殷峰敲了一记警钟。   “自那以后,殷峰在朝中十分沉寂,时常称病不理朝事——别人也许会觉得,殷峰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但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反而觉得,这是因为他懂得隐忍了,而一个人一旦学会了隐忍,他后继的爆发力,就不得不让人提防了。”   胭脂想了想,问道:“闻大人是担心……十年前三公失衡的局面会再度重演?”   “也许……在太后看来,这样的局面已经出现了。”闻守绎苦笑了一下,“太后认为我在朝中一人独大,恐威胁到皇上的权威,所以才打算扶植殷峰,借助殷峰之手,打压住我在朝中的势力。如若殷峰真藏了什么后招,后果不堪设想。”   胭脂缓缓点头:“那么,胭脂若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闻大人但说无妨。”   闻守绎沉吟片刻,低声道:“胭脂,我想跟你借一个人,一个……可以和殷红素一样,送入后宫的女人。”   第十五章      “送入后宫?”胭脂眉心微蹙,“据我所知,每个送入后宫的女子,必先经过身份审查。闻大人您也知道,我临水阁的姑娘虽不比那些大家闺秀差,但在出身上……总归是低微了些,要送入后宫,恐怕不像送给那些达官贵人们做小妾那么容易,须得在身份上动些手脚。”   闻守绎摆手道:“出身问题我自会解决,你不必烦忧,你只需帮我物色合适人选便可。”   胭脂见他如此胸有成竹,心下思忖了片刻,道:“蔻蔻怎么样?她是我们临水阁模样最俊俏的姑娘了,不但性格活泼讨喜,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况且她的年纪又与当今圣上相仿,要想博得宠幸,应当不是难事。”   闻守绎却摩挲着下巴,沉思道:“我觉得……蔻蔻并非上佳人选,她的性格过于直率,恐怕入了后宫,容易得罪人。”   胭脂看了他一眼,笑道:“闻大人毕竟还是舍不得蔻蔻啊。”   “无关舍不舍得,”闻守绎笑了笑,“蔻蔻心系于我,我又怎会不知,但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她是最不适合入宫的人选,因为照着她的性子,必定无法全心全意伺候皇上,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还会因此招致祸患,届时计划失败事小,连累大家一损俱损,才是我最大的顾虑。”   胭脂眸间一黯,言语透出一丝怨怼:“大人真是凉薄啊,若是让蔻蔻知晓,还不知如何伤心呢。”   闻守绎不以为忤,嘴角挂着淡淡自嘲的笑容:“我能坐上今日的位置,不正是因了骨血中这一份凉薄的天性么?”   胭脂笑了笑,非常明智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口问道:“那么,闻大人究竟想物色什么样的女子呢?”   闻守绎想了想,缓缓道:“知书达理,进退有度,甘于蛰伏,又能揣摩圣心的玲珑剔透人。”   “如此说来……”胭脂顿了顿,“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何人?”   “陆云絮。”胭脂说着,解释道,“这云絮也算是个命运坎坷的姑娘了,她祖上原本是繁京最大的皇商,家财万贯,无人能及,陆云絮作为陆家嫡出的大小姐,原本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贵命,不想在她年少时期,家族遭逢巨变,先帝因陆家进贡的物品中存有瑕疵而龙颜大怒,直接削了陆家的商号,陆云絮祖父一病不起,就此归西。   “而后她的父亲陆家珍打算东山再起,开了商铺做些小本生意,不想几年前遇上大司农之子闹事,欲强抢云絮做妾,云絮父母心疼女儿年纪尚小,死活不肯答应,一纸诉状递上了衙门,非但没能将大司农之子治罪,反而触怒了大司农,最终夫妻二人双双冤死狱中,陆云絮则被贱卖青楼。云絮心有不甘,逃出青楼投奔我临水阁,欲伺机报仇。”   闻守绎静静听着,指尖在桌面轻叩,似在思索。片刻之后,他道:“一个人,只要怀着仇恨,便能心韧意坚,锲而不舍。听你如此说来,这陆云絮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你带她来见我罢。”   胭脂却露出几分担忧:“只是……云絮这孩子思虑周全,颇有自己的想法,入了后宫便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怕她不会答应。”   “无妨,”闻守绎笑了笑:“你只需问她,想不想为冤死的父母报仇,让仇人永世不得翻身。如果她真是有头脑又有胆魄的姑娘,应当不会轻易错失良机。”      几日之后,廷尉顾子修宣称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顾子怡,在家中摆筵庆贺。   次月的后宫秀女大选,顾子修自然而然地将正逢适婚年纪的顾子怡送入了后宫,初步完成了闻守绎的瞒天过海之计。   此是后话。      却说这天晚上,韶宁和去赴同僚筵席,到了亥时才姗姗归来。但这一次与他一同归来的,还有烂醉如泥的李往昔。   看着万木为了伺候两人忙前忙后地奔波,伶舟倚在一旁淡淡道:“这一来一往的,算是两清了吧?”   韶宁和虽然喝了不少,但是这一次他神智尚且清楚,听伶舟如此说,便知他是在调侃上次李往昔扛着他回来的事情,也知道伶舟不喜他与李往昔交往过深,于是解释道:“今晚他似乎心情不好,又一直缠着我喝酒,我见他醉了,也不好放着他不管……”   伶舟摆了摆手:“少爷与谁交往,我是无权置喙的,我只希望今后此人若遇了什么麻烦,少爷尚能明哲保身。”   韶宁和闻言一怔,朝伶舟望了过来,眼中毫不掩饰探究之意:“伶舟,你似乎一意笃定李往昔不得善终,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直觉罢了,我的直觉向来很准。”伶舟耸了耸肩。   韶宁和当他是在说笑,也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此时万木提了烧开的热水过来,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李往昔,为难着不知该先伺候自家主子,还是先伺候客人。   伶舟叹了口气,对万木道:“李往昔就交给我吧,少爷今晚也喝了不少酒,你去泡些蜂蜜茶,先伺候少爷睡下吧。”   万木一听,便干干脆脆将毛巾递给了伶舟,扶着韶宁和回房去。   韶宁和似乎不太放心伶舟,回头想说什么,伶舟不耐地朝他挥手:“照顾一个喝醉了酒的人罢了,连这点事也担心我做不好么?”   韶宁和笑了笑,便回屋去了。      待韶宁和与万木离去之后,伶舟将视线落回到李往昔身上,眼中透出一丝冰冷。他一边用热毛巾替李往昔擦脸,一边发泄似地暗暗下了重力。   不知为何,他非常不喜欢这个人,尤其不喜欢看见他每日来纠缠韶宁和。   其实韶宁和说得没错,若论投机取巧,恐怕没人能玩得过闻守绎。如此看来,这李往昔虽然功力不如闻守绎,但至少两者也算是同一类人。   都说同类相吸,但伶舟每每看见李往昔,却只觉得心生厌恶,并且这种厌恶感,并非单纯的嫉妒之心,还带了某种自暴自弃的否定。   ——原来,我竟是在心底厌恶着我自己么?伶舟恍然惊觉,全身仿佛被雷电击穿,呆坐着不能动弹。   一直以来,他都为能在仕途中取得如此成就而自豪,他怎么可能厌恶自己?   他脑中尚无法理清这纷乱的思绪,忽觉一旁的李往昔翻了个身,随即伸出两条胳膊,缠住了他的手。   李往昔犹在梦中,闭着双眼低声呢喃:“伶舟,你为什么……偏偏是男儿身……”   伶舟刚要挣开,听他如此说,于是皱了皱眉,狐疑地俯下身去侧耳倾听。   只听李往昔继续道:“我日日来此,只为见你一面……我知你看我不起,所以我千方百计要做出一番成就……但不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是男子的事实……”   李往昔说到此处,突然又没了后文,只是陷入梦魇中,断断续续地低声啜泣。   原来……如此么?伶舟心下错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缓缓直起身子,强行从对方的胳膊中抽出手来,然后随便扯了被褥盖在李往昔身上,便关门离去。   第十六章      伶舟走出客房,无意识地在廊下站了片刻,直到万木出现在他身侧,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伶舟,跟你说话呢,想什么事儿这么出神?”   “唔?”伶舟回过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是问你,那李大人睡了么?”   “睡了,我帮他擦了脸,见他睡得沉,没敢再惊扰他,就出来了。”   “那脸盆呢?”   “……?”伶舟仔细想了想,才发现自己出来的时候忘带了,脸盆和毛巾都还落在房内。   “就知道你丢三落四的。”万木笑着调侃了一句,便要进房去取脸盆。   伶舟生怕那李往昔再胡说些什么,被万木听了去,忙一把拽住了他:“万木,别进去了,李大人睡着呢,别扰他睡觉。脸盆……明早去取也是一样的。”   万木一想,也觉得有理,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伶舟看了看韶宁和房间所在的方向,问道:“少爷他……睡了?”   “是啊,”万木摇了摇头,“别看他回来的时候人还很清醒,但他那点酒量,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勉力撑着的,这不,我刚帮他擦了脸,一转身他便倒头睡了。”   万木忙活了这一阵,自己也有些犯困了,于是叮嘱伶舟早些睡,自己便往房里去了。      伶舟依然在廊下怔怔站着,但心底却渐渐滋长出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厮磨纠缠,嚷着要去主卧房里见韶宁和。   伶舟咬牙抵抗住这样的诱惑,理智告诉他,此刻的自己心绪纷乱,最容易感情用事,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去见韶宁和。但不知是不是受了方才李往昔那番梦呓的刺激,他想要见到韶宁和的念头如野草一般疯长起来,不论如何也遏制不住。   鬼使神差地,伶舟渐渐往韶宁和的卧房走去。他轻轻打开房门,轻轻走到床前,轻轻在韶宁和身边坐了下来,借着昏暗的月光,无声地打量着韶宁和恬静的睡颜。   韶宁和有着一对酷似其父的修长入鬓的双眉,但脸廓柔和,眼睫浓密,看起来又比其父多了几分书卷之气,想是融合了他母亲的一些阴柔特征;双唇颜色略浅,上唇线单薄,下唇却丰满得恰到好处,这样的唇瓣最具诱惑,每当看见他勾起嘴角微笑的模样,伶舟便会生出扑上去咬它一下的念头。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为什么上辈子他从未留意过呢?伶舟盯着韶宁和的面庞,陷入了沉思。   细细想来,他作为闻守绎那一世,与韶宁和的接触却是少之又少。一则两人身份悬殊,原本便不太有见面的机会;二则,韶宁和在他面前总是低眉顺眼,态度谦恭而拘谨,印象中,他竟从未见韶宁和笑过,尤其是像对着伶舟和万木这样发自内心的笑。   原来……人与人相处,竟能有这样大的差别待遇呢。伶舟莫名有些嫉妒起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体、这种身份。   如果不是自己重生了一回,只怕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触摸到韶宁和木讷无趣的面具之下,这柔软生动的一面吧。   但韶宁和所认识的伶舟,不过是个从小倌馆中死里逃生的低贱少年,他那温柔纯善的真性情,也只因对伶舟心生怜悯,就如同……李往昔迷恋上伶舟,也不过是迷恋上他那形似女子般美丽的皮囊罢了。      如此一番比较,伶舟突然思路转了个奇异的拐角,他欣喜地发现,自己竟比李往昔多了几分优势。   李往昔虽然迷恋伶舟的外表,却碍于同性断袖的道德束缚,迟迟不愿接受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的事实,更不要说跟他表白了。   但是他不一样。早在闻守绎那一世,他便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性向,所不同的是,为了官途,他舍弃了自己的情感,隐藏了自己的性向,私生活干净如纸,让人抓不着把柄,这也是他十多年来能够顺风顺水一路攀升所付出的代价。   但是他真的对感情毫无所求吗?以前他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但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尤其当他占据了这个身份低微的皮囊,经过了几个月焕然一新的人生体验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对权力之外的欲望,居然也能膨胀至此。   自从前阵子莫名其妙地对韶宁和动了心,他时常会因为韶宁和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或举动而心律失常,这让他内心备受煎熬。   一方面,理智告诉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查出两年后谋刺闻守绎的幕后真凶,然后想办法让自己的魂魄回归本体;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想,当他回归本体之后,是否意味着,他与韶宁和的关系,又将退回到原点?如果他此生注定了仕途与爱情只能择其一的孤苦命运,那就趁他还是伶舟的这段时间,痛痛快快地爱一场吧。   就算韶宁和比他小了十岁又如何,现在的伶舟不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吗?既然这两具身体年龄相宜,不如就让自己全身心投入这个角色吧,就像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入仕之前的自己一样,在这凭空多出来的有限时光里,尽情享受少年人特有的率性爱恨,以弥补自己上辈子情感空白的遗憾吧。   如此想着的伶舟,心中迷雾渐渐被拨开,他仿佛明确了自己的身份定位,也正视了自己对邵宁和的感情。他缓缓俯身,在韶宁和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姿态温和而虔诚,仿佛通过某种仪式来阐明自己的心迹。      片刻之后,屋瓦上传来几不可闻的叩砖声。   伶舟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声响,微微抬眸,眼中快速划过的一道清明的眸光。但随即,他垂下眼眸,眼睫轻颤,不动声色地将这道眸光掩去。   ——那个人来了。他缓缓起身,静默地看了韶宁和一眼,然后像来时一样,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院中的那棵大树下,一身黑衣的鸣鹤已经出现在那里,无声等候着伶舟赴约。   “刚好是第三日。”伶舟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微笑开口。   “你究竟是什么人?”鸣鹤单刀直入,“为什么会知道闻相如此私密的事情。”   闻守绎私访临水阁一事,只有鸣鹤一人跟随,不可能会有第三人知晓,这个名叫伶舟的少年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他是临水阁的人?但是临水阁不是不收男弟子么?   随即他又想到,依着伶舟对闻相维护的态度,应该是闻相身边的人。但是闻相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他几乎都认识,唯独不曾听闻伶舟此人。他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伶舟是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出现在闻相身边,并成为闻相的心腹之一担任人,所以他对闻相过去的某些事情有所耳闻。   但如此一来,他也就等于是接受了伶舟来自两年后的说法——这一点怎么看还是有些离谱。   独自纠结了一日的鸣鹤,终于忍不住再次来到这所宅院,亲口向伶舟求证。   第十七章      伶舟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淡淡道:“我不仅知道闻相的私密事件,我还知道许多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鸣鹤皱了皱眉,满脸狐疑。   “你原是一名孤儿,九岁那年加入杀手组织,接受严酷的训练。十五岁执行任务失败,受伤濒死之际,为闻守绎所救。你为报答闻守绎的救命之恩,便自愿留在闻守绎身边做一个影卫,成为闻守绎最为倚重的心腹。”   鸣鹤冷冷道:“我的过去,原本只有闻相一人知道,是他……告诉你的?”   伶舟不答,继续道:“我还知道,你的肋下有一块拇指大的胎记,一般情况下呈暗红色,运功时会变成鲜红色;右掌无名指左侧有一粒小痣,若不仔细观察,不太容易被察觉;还有,你的左腿根部有……”   “够了!”鸣鹤恼羞成怒,恍然有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的羞辱感,如此私密的身体特征,即便是他那个生了他便撒手人寰的亲娘也未必知晓,这陌生的少年人究竟是从哪里得知的?“   伶舟嘴角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觉得很奇怪是吗,为什么我会知道那么多只有你自己知晓的事情?”   鸣鹤“唰”地抽出长剑,直指伶舟:“别再装神弄鬼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身上的这些特征,是闻守绎当初救下你、在你昏迷之际亲手为你涂抹伤药时发现的。”伶舟面色不变,“你是不是又在怀疑,是不是闻守绎告诉我的了?”   鸣鹤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出卖了他此刻内心的挣扎。闻相为什么要把他的个人隐私告诉不相干的人,这说不过去,以他对闻相的了解,闻相绝对不会是如此爱嚼舌根的人。   只见伶舟向前走了几步,距离鸣鹤的剑尖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但他却面无惧色,坦然道:“鸣鹤,你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只能你知、我知,我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了你的身上。你若信我,就帮我保守秘密,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他顿了顿,继续道:“闻守绎绝不是喜欢背后嚼人舌根的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知道你的这些隐私,也并非因为闻守绎相告,而是因为……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便是来自两年后,披了他人皮囊的闻守绎。”   鸣鹤瞬间瞪大了双眼,怔怔盯着伶舟,脑中还在努力消化着“披了他人皮囊的闻守绎”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实。   伶舟不给他足够的反应时间,又往前倾了倾身,咽喉直抵剑尖:“怎么样,鸣鹤,你是选择相信我,还是杀了我?”   鸣鹤吃了一惊,急速收剑后退,望着伶舟的目光仍褪不去深深的疑惑,但脸上早已不见了方才的杀气。   伶舟看了一眼他手中垂落的长剑,视线回到鸣鹤脸上,神色不再咄咄逼人,取而代之的是让鸣鹤感到十分熟悉的镇定自若:“你撤了剑,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选择了相信我?”   “你……你真是……丞相大人?”鸣鹤皱眉盯着伶舟瞧了又瞧,自从心中有了这样的猜想之后,他便越看越觉得,伶舟身上明显投射着闻守绎的影子,尤其他与人说话时,眼角眉梢带出的细微变化,也是与闻守绎如出一辙。   一个人若要模仿另一个人,可以易容,可以变声,可以模仿其言行举止,但这些细微的习惯,却是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   鸣鹤自认为,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靠近闻相、更熟悉闻相的一切了,他甚至可以断言,闻相的一些小习惯,也许连他本人也未曾意识到。   但是在这个名叫伶舟的少年身上,却非常本真地复制了出来。这个少年,简直就像是闻相的一个倒影,只不过,换了一张更为年轻稚嫩的皮囊罢了。   当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鸣鹤不再犹豫踌躇,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单膝下跪:“属下鸣鹤,参见丞相大人。”   伶舟垂眸俯视着鸣鹤,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局,他押对了赌注。只要能收拢鸣鹤,相信接下来的路子,会比以往顺畅许多。   “起身罢。”伶舟淡淡摆手。他简单将自己的遭遇解释了一下,说道,“目前我重生在这名伶人体内,行事多有不便,所以才冒险求助于你,希望你能体谅。”   “大人言重了,”鸣鹤道,“大人两年后被行刺,原是属下失职,属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今大人能够借体重生,也算是给了属下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不论大人日后如何打算,属下都会尽力配合。”   伶舟微微颔首:“我还是那句话,为了不搅乱未来两年的命运轨迹,我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我的存在,包括现在的那个闻守绎。”   “是。”   “还有,此处是议郎韶宁和宅邸,未免引人疑窦,我们日后尽量以暗号联络,若没有紧急状况,就不要会面了。”   “……是。”鸣鹤迟疑地应了一声,抬头犹豫着道,“大人,既然您在此处行事不便,不如随属下离开。属下虽然积蓄微薄,但为大人寻一处落脚之地的能力还是有的,大人搬出去住,总好过在此处寄人篱下。”   “搬出去……么?”伶舟低声呢喃,脑中回闪过之前亲吻过的韶宁和的睡颜,随即闭了闭眼,故作镇定地道:“不必了,我寄宿在此,自有我的用意,你不必为此事费心。”    鸣鹤对闻守绎的决定向来深信不疑,于是也便没有再多嘴询问。两人又商定了一些密语暗号,直至天边微晓,伶舟才挥手让鸣鹤离去。      伶舟回到自己房内,闭眼浅寐了一个多时辰,便听见万木早起干活的动静了。   或许是收拢鸣鹤成功带来的兴奋感,他的大脑一直处于活跃状态,怎么也睡不沉,于是索性又起身下了床,披上外衣开门走了出去。   “哟,伶舟,今天起得好早。”万木笑着跟他打招呼。   “是啊,”伶舟慵懒地掩嘴打了个呵欠,嘟囔着道,“一定是昨晚没有喝你调制的蜂蜜水的缘故,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实。”   万木一拍后脑勺:“哎呀,我昨晚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今晚一定会帮你留着的,如果我还忘,你就提醒我呗,别跟我客气。”   伶舟笑了笑,拢了衣衫走到万木身边,俯下身道:“要劈柴么,我帮你吧。”   “别别……”万木赶忙拦住了他,“你这双手细皮嫩肉的,可不适合干这些粗活,万一磕着碰着了,我可担待不起。”   伶舟不悦地皱眉:“哪有你说得这么矜贵?”   “伶舟,你有所不知啊,”万木压低了声音道,“少爷私下里跟我交代过的,说伶舟是个读书人的料,跟我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不能由着你干这些粗活……若是被少爷瞧见了,他还不撕了我的皮!”   “他真这么说?”伶舟抑制不住地弯了弯嘴角,但随即又意识到不妥,忙将心底掀起的那一丝涟漪压了下去,“但是,我在这儿白吃白住,不出点力总归良心不安。之前还能偷着画些画拿去卖钱,现在连这条路子都被少爷给断了……”   “没事没事,”万木大方地摆了摆手,“反正我们家的支出不算多,靠少爷的那些俸禄,养活三张嘴还是绰绰有余的。既然少爷说了不让你卖画,你也别老惦记着那事儿了,有空陪着少爷看看书、聊聊天,他一定心里欢喜,不像我,大老粗一个,少爷对着我吟诗,也当是对牛弹琴。”   两人正说着,忽听身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伶舟以为是韶宁和醒了,便回头去看,不料走出门来的却是李往昔。   第十八章      李往昔一夜宿醉,昏昏沉沉地下了床,尚未弄清楚自己究竟睡在何处,不料一开门便与伶舟的视线撞在一起,这让他有些触不及防,心神慌乱间忽略了脚下门槛,整个人便往前趔趄了几步。   伶舟望见李往昔这般狼狈,联想起他平日里故作姿态的模样,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往昔好容易稳住身形,再度抬头,便瞧见了伶舟的笑颜,心跳越发不受控制,整个人便呆怔当场,久久不得动弹。   “李大人醒了?”倒是万木无知无觉地走上去与他打招呼,适时地化解了他的窘境。   “啊……是。”李往昔迅速将视线从伶舟脸上移开,收拾起自己慌乱的神色,强自镇定地问道,“昨晚……是宁和扶我回来的?”   “是啊,昨晚我们家少爷也喝了不少,幸好他还认得自家大门,否则……哈哈!”万木丝毫不介意当着外人的面调侃自家主子。   李往昔跟着讪笑了一下:“我喝得太醉了,竟一点都不记得了,还要劳烦你们照顾我,真是抱歉。”   “别客气,”万木摆手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都是伶舟在照顾李大人。”   万木知道伶舟与李往昔隐隐间一直不太对盘,于是想趁这机会撮合两人放下成见,便故意将伶舟搬了出来。   不料李往昔一听伶舟的名字,顿时全身一僵,一张脸瞬间变得通红。他眼神躲闪地往伶舟那个方向瞄了一眼,正望见伶舟神色柔和地朝他微笑。   伶舟的背后,东方晕薄的晨曦飘飘渺渺地挥洒下来,衬着伶舟脸上的清浅笑意,仿佛心仪的姑娘伸出了纤纤玉指,在他心口上轻轻挠了一下,让他一时间意乱情迷,眼看就要把持不住。   “告……告辞。”李往昔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此地凶险,不宜久留,于是他也顾不得讲究什么礼节了,只朝万木匆匆作了一揖,便低头往门外冲去。   “哎,李大人,李大人?”万木莫名其妙,追在他身后唤了两声,李往昔却是越走越快,瞬间便转出门去,不见了踪影。   “这……这是怎么回事?”万木回头看向伶舟,一脸的无辜。   伶舟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比他更无辜:“可能是李大人不乐意见到我吧,这不,看见我便生气地走了。”   “哎哎,都是我不好,我原想让你和李大人消弭间隙的,没想到却是弄巧成拙了。”   “所以啊,为免再得罪他,我今后还是主动避开比较好,免得坏了少爷与李大人之间的情谊。”伶舟十分大度地拍了拍万木的肩膀。   “伶舟,真是委屈你了。”万木一颗容易泛滥的同情心,果然顷刻间倒向了伶舟。   伶舟轻轻牵起嘴角笑了笑,他倒是巴不得这李往昔再也不要出现在这宅院中,免得搅了他的好事。      约摸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韶宁和才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看见万木在院中忙碌,随口问道:“万木,他们都还没醒么?”   “少爷,您是最后一个醒的。”万木道,“伶舟和李大人都一早便起了。”   韶宁和一怔,左右看了看:“他们人呢?”   “李大人醒来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至于伶舟么,他说要等您一起吃早饭,现在……应该在您书房里呆着吧。少爷您稍等啊,再过会就能开饭了。”   “唔。”韶宁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便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只见伶舟手中握着一支毛笔,端坐在书桌前,凝神不知在写什么。韶宁和没有惊扰他,只是背着双手,静静走到他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那纸上的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注】   这是古时候流传下来的一句脍炙人口的情诗,但凡是读过几年书的人,都知道这句诗的涵义。   韶宁和并未多想,只是专注看那几个字。这是韶宁和第二次看见伶舟用右手写字,第一次是在题字楼,伶舟用的是楷书,而这一次,用的却是隶书,一笔一划比上次更加平润工整,仿佛就是临着字帖原样复写下来的,挑不出什么瑕疵,却也看不出什么个人气质。   伶舟写完最后一个“云”字,收了笔,转身对韶宁和微微一笑:“少爷,你要在我身后藏多久?”   韶宁和原也没有戏弄伶舟的意思,见伶舟如此说,笑着解释道:“我并未存心要藏,只是不想打扰你罢了。”   伶舟不置可否,拿起纸递给韶宁和,问道:“你对这诗,有什么想法没有?”   “想法?”韶宁和愣怔了一下,随即点头道,“唔,字写得不错。”   “我不是问字,我问的是这两句诗。”   “诗么……好诗,好诗。”韶宁和口上敷衍着,心中却在嘀咕,这诗又不是你自己作的,有什么好炫耀的?   “既然少爷觉得是好诗,那便送给你罢。”伶舟说着,将纸叠了起来,不由分说塞入韶宁和怀中。   “呃?”韶宁和低头看了看那张纸,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不喜欢?”伶舟凑近他,蹙眉盯着他瞧。   “不……不是。”韶宁和下意识地否认,但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诗,他揣着也不是,不揣着也不是,只觉得伶舟今儿一早便言行怪异,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此时万木探进头来道:“少爷,伶舟,出来吃饭啦。”   “哎。”伶舟清清脆脆应了一声,又对韶宁和道:“少爷,这两句诗,可是有深意在里头的,你带在身边好好琢磨琢磨,等琢磨透了,再还给我吧。”   说着,丢下韶宁和一人,潇洒离去。   “深意?”韶宁和展开那张纸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皱着眉咕哝道,“不就是一首情诗嘛,有个劳什子深意?”      但韶宁和是个认死理的人,伶舟说有深意,他便笃信其中必定隐藏了什么奥妙尚未被他参透,以至于他当真将这张纸贴身带着,一得空闲便取出来盯着瞧。   然而他就算是将这几个字盯出洞来,也未能从中瞧出什么更加玄妙的东西来。   几日之后,他参加完议郎阁的例行会议,慢慢往回家的路上踱去,手中便又拿着这张纸,低着头努力参透。   此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搭讪道:“韶议郎,瞧什么呢,瞧得这么专心致志?”   韶宁和抬头一看,原来是同在议郎阁的史一飞史议郎。于是他虚心求教:“我的一位朋友送了我这两句诗,说有深意在里头。可我怎么参也参不透,史议郎您帮我参参?”   史一飞看了看那两句诗,然后似笑非笑地瞥了韶宁和一眼:“韶议郎,这不是一首情诗么。”   “没错啊,是情诗。”韶宁和点头。   “这样还参不透?”   “难道你参透了?”   “你这榆木脑袋啊!”史一飞仗着自己比韶宁和年长了几岁,便毫无顾忌地抬手往他脑门上敲了一记,“一般什么情况下才会递情诗啊?”   “当然是喜……”韶宁和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啧啧啧,小伙子桃花运不远了啊。”史一飞调笑着,一胳膊搭在韶宁和肩头,“哪家姑娘这么大胆啊,居然主动跟你示爱?”   “不不不……没没没……告告告辞!”韶宁和惊出一头冷汗,结结巴巴地告别了史一飞,便往自家宅院奔去。      【注】本文背景架空,文中出现的官制、绘画、诗文等全是借用历史。还是那句话,考据党们看此文请调整心态,纯娱乐罢了,切勿较真。   第十九章      韶宁和一进门,就看见伶舟和万木两人有说有笑地蹲在院子里侍弄花草。   他一路上跑得气喘吁吁的,也来不及跟万木打招呼,抓了伶舟的手便冲进书房里去了,徒留万木一个人蹲在原地,望着书房砰然关上的房门眨巴眨巴眨巴眼。   伶舟见韶宁和反手锁上了房门,莫名其妙地问:“少爷, 什么事儿呢这是?”   韶宁和从怀中掏出那张已经被他揉得皱巴巴的纸:“伶舟,这诗……该不会是情诗吧?”   “这是情诗啊。”伶舟答得不假思索。   “不,我的意思是……之前我遇到一位同僚,他说人只有在喜欢对方的时候才会递情诗,我心想,你怎么可能给我递情诗呢是吧,他那玩笑开得……啊哈……”   “没错啊,就是他说的那个意思。”   “……哈?”韶宁和笑不出来了。   伶舟睁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特无辜地看着韶宁和:“就是你那位同僚说的那个意思,我这是在给你递情诗来着,少爷,你还不明白么?”   “可……可是……”   “少爷,你是想说,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男人怎么可以喜欢男人,对吧?”   韶宁和想说的都被伶舟说完了,于是只有点头的份。   伶舟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中渐渐泛起一丝委屈:“少爷,你难道忘了,我原是什么身份的了么?从你将我从死亡边缘救回来那一刻,你便应该知道,我是个从小倌馆里逃出来的伶人,一直以来我接受的训练都是如何取悦男人,如今我真的喜欢上了男人,这很奇怪吗?”   韶宁和认真地想了想,叹了口气道:“的确,你喜欢男人也没什么过错,是我思虑不周,伤了你的心,对不起。”   伶舟苦笑了一下:“少爷,你不必跟我道歉,是我自己唐突了。我原不该跟你挑明的,但是我心里喜欢你,就忍不住想告诉你……所以我才会一时冲动,写了那样的诗给你,总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伶舟说着,垂下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让人根本说出狠心的话来拒绝他。   韶宁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事关自己,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原本还想像个兄长一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但一想到伶舟对自己有意,他又尴尬地缩回了手。   “伶舟,你别多想,虽然我不喜欢男人,但是我也不会因此而讨厌你。你从小生长的环境比较特殊,会造成你这样的性向也不奇怪。我不会看你不起,你也不要看轻了自……”   他话未说完,忽见伶舟踮起脚尖,在他嘴角轻轻碰了一下,随即又羞涩地退了回去。   “……”韶宁和怔在原地,一时有点懵。   “讨厌么?”伶舟盯着他脸上神色的变化,小心翼翼地问。   韶宁和还在发懵,无知无觉地摇了摇头。   “不讨厌?”伶舟脸上渐渐露出笑颜,略带希翼地问,“那就是喜欢咯?”   韶宁和忙又摇了摇头,中止了运转的大脑思维好不容易才重新启动起来,他搜肠刮肚地思考着该如何做才能有礼有节地拒绝伶舟。   “不讨厌,也不喜欢?”伶舟见他一直摇头,苦恼着皱了皱眉,“那就是没感觉咯?”   韶宁和还来不及想出令自己满意的应对之策,便见伶舟又凑了上来。   “那就再来一次好了。”伶舟说着,双手轻轻托住韶宁和的两颊,闭上眼一脸虔诚地正面亲了上去。   这一次,韶宁和明显感受到了对方唇瓣传递而来的温润糯软的触感。   “唔唔唔唔……”韶宁和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将伶舟推了开去。   伶舟向后趔趄了两步,脸上掩饰不住受伤的表情:“少爷……你还是讨厌我了……”   韶宁和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最后把心一横,正色道:“伶舟,我不是讨厌你,但是这不等于我能和你亲……亲那什么。你现在年纪还小,可能还搞不清楚究竟什么是喜欢,再过几年,等你再长大一些,或许你就能遇到能让你心动的姑娘了。总之,今日你我之事……以后休要再提。”   万木见两人在屋里呆了半晌都没有出来,不禁有些担心,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外的窗台边,企图偷听些只言片语。   就在此时,门被大力打开,只见韶宁和沉着脸,步履匆忙地走了出来。   “万木。”他见万木猫在一旁,便唤住了他。   “啊……啊?”万木做贼心虚,赶忙立正站好。   “我出去有点事,今晚……”他说着,回头看了伶舟一眼,随即又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今晚我就不回来吃饭了。”   “……哦。”万木虽然摸不清状况,但还是乖乖应了。   他一直目送韶宁和离开,才凑到伶舟身边,低声问道:“伶舟,少爷那脸色……不太对啊,你们俩闹僵了?”   伶舟看了看韶宁和离去的方向,一脸怅然:“也许,是我不小心惹少爷生气了,他都不愿意看到我了。”   “你到底怎么他了啊?”   伶舟摇了摇头,无声地擦拭眼角泪星。   万木在一旁干着急:“少爷刚才……是不是欺负你了?”   伶舟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你别瞎说,没有的事。”   “那他为什么一回来就把你拽屋子里去了,还把你惹哭了呢?”   “那是因为……”伶舟欲言又止。   “因为啥啊?”万木是个急性子,恨不得把伶舟的嘴巴撬开一次听他说完。   “少爷他……哎,还是不说了。”   万木急得都快拿头去捣墙了。   “总之万木,”伶舟突然握住万木的双手,一脸无助地看着他,“万一日后少爷厌烦我了,希望你能帮我跟少爷说说好话,求他别赶我走,好么?”   “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我是说万一,万一到了那一天,你能帮帮我么?”   “好……好吧。”万木虽然丈二摸不着头脑,但终究耳根子软,禁不住伶舟这样软语相求,只好拍着胸脯道,“你放心,就算少爷容不下你,还有我万木呢,我总归不会让你无家可归的。”   “万木,你真好。”伶舟掩面感动不已。   “哎嗨嗨……”万木经不起夸,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他却没有看到,伶舟掩面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在掩饰嘴角得逞的笑意。   经过初步试探,他基本可以肯定,韶宁和对断袖之事并不歧视,也不算太排斥,只不过当发生在自己身上时,碍于礼教及传统观念,暂时无法接受罢了。韶宁和接下来会对他采取回避的态度,也在他料想之中。   这对于伶舟来说,已经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了。虽然刚开始下药猛了一点,但是以后的日子还长,他还可以慢慢来,一切皆有可能嘛。   但为万全起见,他还是在万木那里下了双重保险,万一哪一日他将韶宁和逼急了跟他翻了脸,至少有万木在,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第二十章      韶宁和离开家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突然哑然失笑。   那明明是他的家,现在反而搞得他自己流落街头,他这是何苦?   但是一想到回去就要面对伶舟,他便头皮一阵发麻,那种令人难忘的温润糯软的触觉,每每回忆起来,便像柔韧的藤蔓一般,悄无声息地滋长出来,在他的唇瓣萦绕不去,甚至细细密密地渗入他的肌肤。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生得美艳动人不可方物,品尝起来的滋味也是销魂蚀骨,世人即便不爱他,也会被他迷得晕头转向。显然,伶舟便是此中翘楚。   他想到此处,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将这一丝旖念压了下去。   再度睁开眼时,他的双眸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明。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颇令人心烦。他琢磨着,既然无处可去,那便还是先回议郎阁呆着吧。      韶宁和一踏入议郎阁,便瞧见许忠和吴洪生两位议郎聚在一处低声谈论着什么。   察觉有人进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谈话,转头戒备地看了过来。当发现进来的是韶宁和时,他们都面露讶异之色。   “韶议郎,怎么又回来了?”较为年长的许忠笑着与他打招呼,心中却在纳闷,例会不是一个时辰前散了么,这韶议郎去而复返是什么意思?   “哦,我……我就闲着无事,来找些书看。”韶宁和一边往书架的方向走去,一边道,“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抱歉,我取了书便走。”   “不打扰,不打扰。”吴洪生摆手道,“我们也是无事瞎聊。”他顿了顿,突然压低了声音道:“韶议郎,可否过来一下,有事请教。”   “什么事?”韶宁和依言在他们身旁挑了个空座坐了下来。   “韶议郎,听说,你当初迁入繁京,是因为丞相大人的举荐?”   “呃,是。”韶宁和自己从未向同僚宣扬过此事,但所谓纸包不住火,一个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也是迟早的事,这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吴洪生又问:“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与丞相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唔……丞相大人入仕之前,与家父略有些交情,后来家父病故,丞相大人念在往日情分上,便顺手提携了我一把。”韶宁和自来繁京之前,便已编好了这套说辞。   “那你父亲原是……?”   “是个商人,在文锡郡做些小买卖,不足挂齿。”   两人听他如此说,猜想韶宁和也不过是个看到闻守绎高升之后前来攀附的故交后人,也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倒是韶宁和,故作好奇地问:“二位议郎,为何有此一问?”   “哦,就……随便问问。”许忠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但是韶宁和知道,他们会突然这样问他,必定是在试探他与闻守绎的交情深浅。只是不知这试探的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深意。   而这两人三缄其口的模样,只怕就算想要探究,也探究不出什么东西来。韶宁和默默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如果没有别的事,那么我先告辞了。”韶宁和站起身,朝他们作了一揖,二人也忙笑脸相送。      韶宁和走出门,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四处转了转,又转回门外,贴着墙面,侧耳倾听里面动静。   果然,许忠和吴洪生又窃窃私语地聊开了。   吴洪生:“许议郎,今早那事儿……您看,会不会真是丞相幕后指使?”   韶宁和一听“丞相”二字,便立即提高了警觉,不由更专注了些。   许忠:“丞相总是逃不出嫌疑的,更何况,都有太尉大人亲口指证了,还能有假?”   吴洪生:“但太尉大人不也说,只是猜测罢了,尚没有真凭实据证明就是丞相派人刺杀殷大小姐呀。”   刺杀殷大小姐?韶宁和心头一惊,这个殷大小姐,该不会就是太尉殷峰的孙女殷红素吧?   他虽不敢说对闻守绎非常了解,但就他所知,闻守绎此人诡计多端,最擅长软刀子杀人。太后有意将殷红素封为皇后,虽对闻守绎十分不利,但直接派人刺杀殷红素这种不理智的行为,却不像是闻守绎以往的作风。   却听许忠继续道:“虽说殷大小姐此次死里逃生,有惊无险,但殷大人却因此勃然大怒,听说已经一纸诉状告进宫里去了,太后又素来与殷夫人交好,此事必会严加追查……我看啊,丞相此次恐怕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韶宁和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他缓缓走出议郎阁大院,蹙眉沉思,忽然有些明白之前许忠和吴洪生打探他与闻守绎关系的目的了。   其实平心而论,有人能让闻守绎在官场上吃点亏,对于包括他韶宁和在内的一部分人来说,那是喜闻乐见的事情。   无奈他当初是凭着闻守绎的举荐升迁而来的,在别人眼中,他便是不折不扣的闻氏一党,议郎阁上下虽然背地里没少嚼他舌根,但当着他的面都还算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如果闻守绎的官途受到了什么波折,只怕他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为了自己不受牵连,他也只能违心地祈祷闻守绎能安渡此劫,至少在他尚未在繁京站稳脚跟之前,不要倒得太快。      一踏出院门,便听“啪”的一声,一滴豆大的水珠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他下意识抬头,只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雨点由缓而急倾泻下来,接二连三的往他身上砸。   他一边往屋檐下躲去,一边懊恼地想,这夏日的天气,一日三变,他出门前怎么就忘记带伞了呢?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他琢磨着,是否应该暂时回议郎阁避避雨。可是一想到许忠和吴洪生那两人的嘴脸,他就心不甘情不愿。   正在踌躇之际,忽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他:“少爷,少爷!”听起来像是伶舟的声音。   他抬头循声望去,便见一袭白衣的伶舟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斜对面的树荫下,微笑着冲他招手。   第二十一章      韶宁和乍见对方,有些愣神,怎么会是伶舟?他这是专程给自己送伞来的?   此时伶舟已经快步迎面走来,将伞下一半的空间让给了韶宁和,一脸庆幸地道:“少爷,好在是碰上了,否则……”   “你怎么来了?”韶宁和看着他的眼神,还有些戒备。   伶舟眼眸一黯:“我知道,少爷现在不想看到我。但是雨下得这么大,你好歹先跟我回家吧?”   韶宁和见他如此放低姿态,也不好再为难他,于是两人共撑一把伞,在雨中并肩行走。   “你怎么知道我在议郎阁?”韶宁和随口问道。   “我猜的。”伶舟道,“少爷一不嗜赌二不爱嫖,除了这议郎阁,还能去哪里。”   “万一你猜错了呢,遇不到我,你怎么办?”   “那就继续找呗,撞撞运气也许能找到。”伶舟说得轻描淡写。   韶宁和忍不住侧头看他:“伶舟,你不必如此……为我费心,这种事情让万木做就好了。”   “万木原本是要自己来的,是我求着他把机会让给了我。”伶舟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韶宁和一眼。   韶宁和避开了他的视线,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觉得苦,少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此生无以回报,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报答少爷了。”   “我不需要你的报答。”韶宁和说这句话时,唇线紧绷,拒绝态度十分坚决。   两人一度陷入了沉默的僵持,只听闻雨水声滴滴答答不绝于耳。   片刻之后,伶舟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之前的事情,我让少爷为难了,我此次来,也是专程来向少爷道歉的,”伶舟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希望少爷不要因此而疏远我。”   韶宁和怔了怔,心头那一块坚硬的磐石又悄悄软化了一些,回想自己之前的态度,也确是有些过了。   他拍了拍伶舟的肩膀,低声道:“之前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我也会像以前一样待你。”他顿了顿,又道,“但是有一样,你需答应我。”   “什么?”   韶宁和脸色有些尴尬,硬着头皮道:“你不能……不能像上次那样,随便……随便亲我。”   伶舟听闻此言,眼神微闪,极力掩去眼角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深吸一口气,面色肃穆地保证:“少爷请放心,伶舟不敢再随便冒犯少爷了。”      两人共撑一把雨伞前行了一段路之后,雨势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下越大。瓢泼大雨倾倒在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上,发出“乒乒乓乓”嘈杂的撞击声,让人忍不住担忧,这小小一把伞究竟还能撑多久。   韶宁和发现伶舟为了给他撑伞,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已经完全湿透,心中不免有些歉疚,于是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道:“这样走回去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先去那边的茶馆里避避雨吧。”   伶舟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家两层楼的茶馆,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来躲雨的,有些人焦灼地望着天空等雨停,有些人则点上一壶茶,一边品茶一边悠悠哉哉地看雨景。   韶宁和也被勾起了风雅之意,于是带着伶舟上了茶馆二楼,挑了靠窗的两个空位坐下,点了一壶龙井,邀伶舟一起对饮。   忽听身旁一人朗声道:“这饮茶也颇有讲究,所谓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则为施茶。”   此话立即引来了周围茶客们的侧目,他们大多是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喝茶聊天的,被此人一说,倒像是贪便宜讨茶喝的人了,身份被看轻,心中自然不快。   韶宁和循声望去,见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了一身颇为讲究的长衫,看起来身份不低,此时孤身一人站在茶馆之中,看起来背影有些萧瑟,偏偏他自己毫无所觉,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也不管身边的人爱不爱听。   就在韶宁和打量那人之际,伶舟已经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年轻人。   此人姓周,名长风,隶属廷尉,是个专管查案的廷尉正。听说这周长风平日里行事有些乖张,经常会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举动,但本人确实有两把刷子,什么冤案错案到了他的手里,都会迎刃而解。   于是乎,作为他上司的顾子修,对他是又爱又恨,没少在人前埋怨自己这个不着边际的下属。   别人对周长风不喜,韶宁和倒是对他十分感兴趣,接口道:“古人有‘茶三酒四’之说,饮茶当以三人同桌为佳,我这儿只有两人对饮,不知兄台是否有意加入?”   周长风看了韶宁和一眼,也不拘泥,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刚一落座,便看着韶宁和道:“公子应当不是本地人吧?”   韶宁和一怔:“你是如何知道的?”   “听你口音,不像是纯正的繁京人氏。”周长风说着,视线落在韶宁和的腰带上,伸手撩起他腰间佩饰,“这佩结的打法,应是文锡郡的产物吧?”   韶宁和大感惊奇:“看来公子非但耳目敏锐,阅历也不浅呐。”   周长风也不谦虚,瞥了一眼他杯中茶水,露出惋惜的神色:“这茶馆的老板是个门外汉,龙井这般喝法,真是暴殄天物。”   韶宁和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于是虚心请教:“公子有何高见?”   “龙井茶叶十分柔嫩,不宜用刚烧开的沸水冲泡,否则会将茶叶滚坏,引出苦涩之味,影响口感。”周长风说着,伸手取了一只干净的杯子,将沸水注满,在手中晃了晃,再将水倒入另一只杯子,“这样过一遍,水温就差不多了。”   韶宁和提醒道:“你这一杯……忘记放茶叶了。”   “你有所不知,这龙井的冲泡方法有很多种,比较常见的有上投法、中投法和下投法,我最喜欢上投法,可演示给你看。”   周长风说着,跟茶馆小二讨了一小包龙井茶叶,专挑那些绿黄色扁平细嫩的茶叶,轻轻投入杯水中,只见那些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开身体、姿态轻盈地上下沉浮,恍惚间给人一种欣赏优美舞姿的怡然错觉。   韶宁和正看得出神,周长风已将这杯茶递到了他面前:“现在你尝一尝这龙井的口感,是否比之前的清香入味?”   韶宁和细饮了一口,感觉馨香入喉,回味无穷。他将杯子递到伶舟面前,示意他也尝一尝,然而转头对周长风道:“观公子茶艺,真是色香味俱全,在下佩服!”   周长风拱手道:“今日你我有缘,我才以茶赠友。在下周长风,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韶宁和笑着回礼:“在下韶宁和。不知周兄在何处高就?”   “我在廷尉供职。”周长风说着,抽出腰牌在韶宁和面前过了一眼,只见那腰牌边缘刻着象征廷尉的花纹,中央一个“正”字。   “原来是廷尉正大人,”韶宁和忙站起身道,“失敬,失敬!”   “韶兄见外了,以茶会友,不分尊卑。”周长风也跟着站起身来,却是要走的模样,“看这雨,似乎是要停了,我还有事要办,告辞了。”   韶宁和十分欣赏此人干脆爽利的行事做派,目送他下了楼,又目送他渐渐走远。   伶舟在一旁看得有些吃味,酸溜溜地道:“少爷,人家周公子已经走远了,你再瞧也瞧不出什么花儿来。”   他话音未落,便听韶宁和忽然发出“哎呀”一声惊呼。   伶舟忙转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周长风走至街角,不知为何突然一脚踏入泥坑之中,溅了自己一身泥浆,引得周围路人频频回首发笑。   伶舟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忽听“啪”的一声,韶宁和拿着折扇往他脑门上轻轻一拍,同时投给他一个宠溺又无奈的责备眼神,伶舟立即假模假样地把笑意憋了回去。   第二十二章      这日傍晚,韶宁和与伶舟一同回到家中,又恢复了以往有说有笑的模样,这让万木大大松了一口气。   吃过晚饭之后,韶宁和照例将伶舟召入书房中谈诗论画,万木一边在院子里洗碗,一边不时抬头看了看书房的方向,一脸欣慰地想,一家三口就该这样过啊,这场面多温馨啊,以后也别再闹矛盾了,一直这样相处,多好呢。   于是他一感动,就多煮了两碗蜂蜜水,硬逼着韶宁和与伶舟每人睡前多喝一碗。   韶宁和毫无异议地全部灌了下去,然后便转身回房里睡觉去了。   伶舟一脸苦相地看着两大碗蜂蜜水,眨巴着眼睛跟万木求情:“我……我带回房里慢慢喝成么?”   万木心想反正也不是药得趁热喝,便爽快答应了。   伶舟捧着两只碗回了房里,关门的时候发现插销有些异样。他不动声色地关好门,将两碗蜂蜜水放在桌上,然后道:“我不是说了么,没有要紧事,尽量不要见面。”   黑衣人鸣鹤从暗处走了出来,单膝下跪道:“大人,属下有要事请示,只能冒昧求见。”   “说吧。”   “太尉殷峰的孙女殷红素今早出门时遇刺,好在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但殷峰一口咬定是闻大人幕后指使,现已告进宫里去了。属下担心,闻大人会有危险。”   “此事不必太担心,闻守绎会安然度过此劫的。”伶舟发现不论过去多久,他以另一种身份提及“闻守绎”这个名字,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鸣鹤抬头看了伶舟一眼,问道:“大人可知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不过我怀疑,这很有可能只是殷峰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鸣鹤吃了一惊:“自导自演?拿他孙女的安危做赌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伶舟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殷峰原是军旅出身,他的儿子、儿媳,甚至他的孙女,哪个不会点防身的本领?听说殷红素性格骄纵、脾气火爆,以前就曾有过她将自家仆从打成残废的传闻,如此泼辣的一个女子出门在外,歹徒敢不敢近身都还难说。”   鸣鹤面色不忿:“如果真是如此,不如……”   他话未说完,便被伶舟打断道:“鸣鹤,我说过了,此事你无需插手。不过……”他沉吟片刻,又道,“关于两年后的那场谋杀,我列了一份嫌疑人名单,殷峰也在其中。你可以暗中监视一下殷峰,看他是否有什么可疑动作。”   “是,”鸣鹤道,“属下告退。”   “等等。”伶舟唤住了他,然后将桌上一碗蜂蜜水递到他面前,淡淡道,“走之前,先帮我解决掉一碗吧。”      第二日,闻守绎便接到了来自宫里的旨意,说太后召见。   已经对殷红素遇刺事件有所耳闻的闻守绎,并未表现出丝毫慌乱神色,他镇定自若地换上官服,便往宫里去了。   引路太监将闻守绎带到了御花园,指了指假山旁的那个赏花庭,便自退了。   闻守绎远远望去,只见亭中太后与成帝相对而坐,母子俩有说有笑,和乐融融,只是一旁站着一名神色肃穆的官员,略煞风景。   那官员虽是背对着闻守绎,但闻守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殷峰。女儿尚未正式进宫,这亲家关系便已定下了么?   闻守绎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却十分恭谨,只见他低眉顺目地躬身入了赏花庭,直接跪在了太后面前:“臣闻守绎叩见太后。”然后略略转身,“叩见皇上。”   “平身。”太后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对身后一名小太监道:“给丞相搬张椅子来。”   那小太监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将椅子挪到了闻守绎身旁。   闻守绎略一犹豫,躬身道:“谢太后赐座。”   成帝在一旁道:“丞相,今日母后召你入宫,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关于太尉孙女殷红素遇刺的事情……”   他话说一半,见太后轻飘飘飞过来一道眼风,于是便断了下文。   闻守绎心里略微有了谱,想必皇上和太后私底下意见尚未达成一致,太后明显是向着殷峰的,但成帝则选择相信他。只不过成帝毕竟还年轻,亲政之后逐渐成长起来的帝王气势,在面对太后时,难免还是有些漏气。   太后打断了成帝的话,却又接过了他的话题:“闻守绎,哀家有话便直说了吧。关于殷红素遇刺之事,有传闻说是你幕后指使的,可有此事?”   闻守绎不着痕迹地看了殷峰一眼,只见殷峰垂手立在一旁,面色镇定,一言不发,仿佛太后所说的事情,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敢问太后,这谣言是从何处传出的?”   太后面色不虞:“怎么,你的意思是,哀家所说是捕风捉影了?”   “的确是捕风捉影。”闻守绎不怕死地顶了一句。   太后正要发作,却见闻守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面向太后长身而跪,面色肃然道:“太后容禀。”   太后一怔,板着脸道:“说。”   “太后快人快语,臣也不敢跟太后兜圈子。当初听闻太后欲选殷红素为皇后,臣便已明白太后之意。但明白其中深意的,却也并非只有臣一人,也许从那时起,朝中便有谣言传出,说闻守绎为保一己之位,必定会不择手段阻止殷红素入宫。   “但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太后虽然选择了殷红素,却不是非她不可,就算杀了一个殷红素,还会有无数个王红素、李红素、张红素,天下女子何其多,只要是太后看中意的女子,都有可能成为皇后。所以在臣看来,灭杀之法根除不尽,此乃下下策。”   太后听了,微微眯起了双眼,盯着闻守绎道:“你既知哀家选殷红素为皇后的目的,心中可有怨言?”   “臣不敢有怨言,也不可能有怨言。臣一直从心底敬重太后,对于太后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一直是心服口服的。”   太后漫笑一声:“你倒是说说,你对哀家……怎么个心服口服法?”   “臣敬重太后虽身处高位,却一心为大曜着想,为皇上着想,为避免外戚干政,一直不曾对本族人许以高官,也不曾为自家人谋取厚利,这在历代后宫嫔妃之中,实属少见。”   太后听到此处,微微有些动容,脸上不屑的表情略略淡去。   “再者,平衡三公势力,是先帝在位时就一直强调的大原则,太后此举,正是沿袭了先帝治国精髓。臣蒙先帝错爱,有幸将自己微薄的学识传授于皇上,这对臣来说,已是最大的荣光。现在臣虽身处丞相之位,却丝毫不敢有居功怠慢之心,日日提醒自己,应为皇上、为大曜尽一份绵薄之力。   “但臣手中权势日渐壮大,却是不争的事实,若太后与皇上想要收回,臣也毫无怨言,必定即刻交出官印,但求皇上心安、太后心安,小人无从进谗,恶人无处作梗,以换我大曜朝政安稳、太平。”   闻守绎说罢,从怀中取出官印,双手并举,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第二十三章      闻守绎此举,非但出乎成帝与太后的意料,就连站在一旁的殷峰,也忍不住朝他瞥了一眼。   成帝迅速看了看太后,赶在太后开口之前,怒斥道:“闻守绎,你这是什么意思,官印岂能儿戏,还不快收起来?!”   于是刚想张口说话的太后,只能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成帝又和颜悦色地对太后道:“母后,丞相所说,也不无道理。您看……”   太后知道这是成帝在给她台阶下,于是和缓了语气道:“闻守绎,平身吧。”   “谢太后。”闻守绎说着,缓缓站起身来,却不敢再落座。   太后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凶手会是谁?”   闻守绎微微迟疑了一下:“这个……臣不好说。”   成帝道:“既然母后问了,你但说无妨,不过是猜测罢了,母后不会跟你较真的。”   太后无语地看了成帝一眼。   闻守绎斟酌道:“依臣之见,袭击殷大小姐之人,有可能是一些不长眼的寻常贼寇;有可能是与殷大人有利益冲突之人;也有可能……”闻守绎顿了顿,“是意图设计臣与殷大人翻脸的人。”   太后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成帝低声道:“母后,此事有些复杂,为免凶手逍遥法外,还是立案彻查为好。”   太后沉吟片刻,道:“那便移交廷尉吧。”   成帝立即对小太监道:“传顾子修。”   太后没想到成帝早留了这后手等着她入套,面色有些郁卒。   都说儿大不由娘,胳膊肘容易往自个儿媳妇那拐,可是她这儿子媳妇还没娶上,胳膊肘却已经往丞相那儿拐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消片刻,顾子修便已带到。   这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长得瘦削而高挑,明明年纪不大,却面容刻板拘谨。他进了赏花亭后,便垂着双目向太后与成帝行礼,不曾往闻守绎和殷峰身上瞄过一眼。   成帝将之前闻守绎的推测大致说了一遍,问道:“顾子修,依你看,这凶手有可能是出于何种目的?”   顾子修躬身道:“在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臣不敢妄下论断。”   成帝笑着跟太后调侃:“顾子修还是如此一丝不苟。好吧,这案子就交由你们廷尉来办。”   顾子修抬了抬眸,犹豫道:“皇上,这案子交由臣来接……恐有些不妥。”   成帝皱了皱眉:“怎么?”   “依之前丞相大人所言,凶手极有可能与殷大人有利益上的冲突。臣……虽自认清白,但也难逃嫌疑人之列,日后不论查得结果如何,恐怕都难以服众。”   成帝听得一脸迷惘,不知为何这顾子修也成了嫌疑人之列了,却听太后突然恍然大悟地道:“我想起来了,顾子修你还有个妹妹,此次也列入选秀名单了是吧?”   顾子修颔首道:“难为太后记得。小妹顾子怡,年少时与臣兄妹失散,如今所幸能够团聚,但……”他话未说完,面露愁色,轻轻叹息了一声。   太后对顾子怡的身世也略有耳闻,当时便生出一丝怜悯之意。此刻见顾子修愁眉不展,立即明白他心中所虑,于是婉言道:“哀家知道,你只有这样一个妹妹,才兄妹团聚不久,便要送入宫中,心中自然不舍。不过你放心,只要她乖乖守着宫中规矩,哀家自然会命人对她多加照料,也免了你的后顾之忧。”   成帝在一旁默默听着,太后此番安抚,虽有妇人之仁的成分,但也不无趁机拉拢之意。一旦廷尉被拉拢,那么整个断案走向,都有可能被引导。   成帝思虑至此,笑道:“顾子修所虑极是,既然此次选秀名单中也有你妹妹的名字,未免别人闲话,你还是回避吧。”他顿了顿,“我记得你有个副手,叫……”   顾子修接口道:“叫杜思危,现任廷尉丞一职。”   “是了,就交给杜思危办吧。如此一来,你也可以从此案中抽身了。”   顾子修忙躬身称谢。   成帝似乎才想起来一旁还有个当事人,于是和颜悦色地问了一句:“殷太尉,朕如此处理,你可满意?”   殷峰见太后已经不发表意见了,只好躬身道:“全凭皇上做主。”      闻守绎出了宫门,正要上轿,忽见一名仆从撑了一把伞走过来道:“大人,日头毒辣,撑着伞遮遮阳吧?”   闻守绎听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瞧,却是顾子修的脸。   这顾子修胆子也大,之前先他一步离开宫中,却未离去,在附近转了一圈,换了身仆从装束,撑着把伞遮了脸,就这样大咧咧在宫门外等他。   闻守绎猜想他如此冒险接近自己,必是有话要问,于是对轿夫挥手道:“我先散散步,你们后头远远跟着罢。”   于是两人共撑一伞,缓缓往丞相府的方向走去。   闻守绎瞥了一眼跟在他后侧方的顾子修,沉声道:“说吧,什么事?”   “大人,此次案件,十有八九是殷峰在做戏,大人为何不当场揭穿殷峰,反倒令自己陷入被动?”   “殷峰口口声声说我是幕后主使,虽有太后帮衬,但至少皇上仍对我深信不疑。若此时我反过来指责殷峰,就会演变成狗咬狗的闹剧——臣子之间互相诋毁,这是皇上最厌恶的事情,如此一来,他对我的偏袒之心,反而会有所动摇。   “更何况,殷峰有太后作靠山,这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也不知太后是否知晓内情。如果太后知道了还帮着做戏,我揭穿了殷峰,岂不是连太后也一起得罪了?眼下太后只是想借殷峰来敲打我,未必就真想把我怎么样,如果我此番得罪了太后,那她眼里就真容不下我了。”   顾子修沉默片刻,道:“但是现在,我根据您的意思,自请退出此案,岂不是又让大人您陷入了不利局面?”   闻守绎轻轻拍了拍他握着伞柄的手背:“你放心,这件事我有分寸。只要今日我过了太后那一关,再加上皇上的有意维护,不论日后这案子如何审,都不可能再把我搅进去,最多是成为无头公案,不了了之。”   他顿了顿,又道:“倒是你那新认的妹妹,今日我们为她入宫铺好了路子,太后和皇上都已对她有了不错的印象。如此,她便比其他秀女多了一分机会,接下来,就看她自己如何表现了。”   顾子修低声应道:“是。”   “但有一点,你需好好嘱咐她,入宫初期切勿风头太过,尤其不要抢皇后风头。当今圣上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过了,像殷红素那种泼辣丫头,入宫之后若不收敛,不消多时便会让皇上耐心尽失。   “所以当皇后受宠时,她没必要跟着争宠,反而应该多在太后身上下功夫。毕竟皇上后宫佳丽三千,其恩宠就像雨露一般朝不保夕,只有得到了太后的认可,这后宫之地,才算真正能呆得安稳。”   顾子修默默听着,将这些话一一记下。   不多时,两人已走到了分岔路口。闻守绎脚步一顿,道:“前方人多,耳目混杂,你先回去吧。”   顾子修略一犹豫,问道:“大人,我在想,这案子既是皇上亲自交代的,总得有个结果。您看……”   “那就先装模作样地拖一阵子,然后找个合适的替死鬼,将这案子结了吧。”闻守绎淡淡道,“听说,太祝令之女也将参加本次选秀——你明白该怎么做了?”   顾子修听了,心思跟着一转,随即明白过来,这太祝令之女,是远近闻名貌若天仙的女子,甚至有人断言,只要她入宫,必定会是最受宠的那一个。   若是将刺杀殷红素的罪名扣在太祝令头上,很容易便坐实了他的作案动机,同时也为日后顾子怡入宫消除了一大劲敌,实乃一石二鸟之计。   想到此处,顾子修了然地朝闻守绎点了点头,便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第二十四章      这一日正午,韶宁和吃过午饭之后,便又往议郎阁去,打算把昨日借的书给还了。   当他转过街角,来到昨日停留过的那个茶馆时,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周长风。   韶宁和并未立即上去打招呼,而是站在远处,微微眯起双眼,静静看着那人。   今日的周长风,已换上了廷尉正的官服,带了一名手下,正趴在街角的一滩泥地中,比比划划地不知在丈量着什么。   韶宁和细细一想,这地方,不正是昨天下午周长风离去时,一脚踩差了的泥坑么。   只不过经过一上午的阳光暴晒,这泥坑中的淤泥早已变得干燥坚硬,却不知周长风穿着官服、带着下属,跑来此处做什么。   睚眦必报?连泥坑都不放过?韶宁和被自己这个无厘头的猜想逗笑了。   此时周长风刚好回了回头,便望见了几步开外的韶宁和。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跟他打招呼:“这么巧,又遇见你了。”   韶宁和于是上前几步,作揖道:“周大人,真巧。不知你是否在办公务,下官不敢贸然打扰。”   “别下官不下官的了,叫我长风吧。”周长风不耐地挥了挥手,“我最烦官僚那套虚假礼仪,我既认了你做兄弟,你就不要跟我见外。”   韶宁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此时跟在周长风身后的那名廷尉监酸溜溜地调侃道:“周大人,我都跟了您这么久了,您咋都不跟我称兄道弟呢?”   周长风朝他瞪了一眼:“你倒是开口唤我一声‘长风’试试?”   那廷尉监立即缩起了脖子:“小的不敢。”   韶宁和忍着笑意,岔开了话题:“对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们在量鞋印。”周长风指了指泥坑中一只形状已经略微模糊了的鞋印道,“这是我昨日踩出来的。”   韶宁和越发好奇:“量鞋印做什么?”   那名廷尉监笑道:“周大人这是在拿自己做实验呢。我们手头在办的一个案子,有人指证说,案发现场留在泥地中的鞋印,和嫌疑人的鞋印大小完全吻合。但是嫌疑人声称自己是冤枉的,他根本没有去过案发现场。这不,周大人为了证实嫌疑人所说,就自己往泥地里踩了一脚,看看结果究竟是什么样的。”   韶宁和于是问道:“那结果出来了没有?”   “结果就是,”周长风清了清嗓子道,“那个嫌疑人可以无罪释放了。”   “为什么?”   “因为事实证明,经过阳光暴晒后,泥浆中的鞋印尺寸会收缩。也就是说,留在案发现场的那个鞋印,比凶手的实际鞋码应该略小一些,而不是完全吻合。所以,那个鞋印绝对不可能是嫌疑人留下的,凶手另有其人。”   韶宁和恍然大悟,随即又道:“那这样一来,对你们办案的进度,岂不是更加不利了?”   “是啊,”廷尉监苦着脸接口,“这鞋印是我们目前能掌握到的唯一线索了,我们连死者的死因都还没有找到呢。如果能找到死因,至少还能顺藤摸瓜地查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   “找不到死因?”韶宁和皱了皱眉,“死者身上没有留下伤痕吗?”   “没有啊。因为是在野地中,尸体上被划伤的口子虽然不少,但是全身上下却找不到一处致命伤,这真是令人费解。”   “验尸的仵作呢?他怎么说?”   “我们这儿原本就缺乏有经验的验尸仵作,前阵子年纪最长的那个仵作又告老还乡去了,剩下一群小仵作,对着尸体只有干瞪眼的份。”   韶宁和想了想,问道:“你们有没有试过‘酒醋泼尸覆油绢’的法子?”   那廷尉监怔怔然:“……啥?”   周长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韶宁和:“你懂验尸?”   “唔,略懂吧。”韶宁和谦逊一笑,“家父以前做过县里的仵作,我便跟着耳濡目染过一些罢了。”   他口中所说的家父,其实是后来将他抚养成人的养父。严格说来,这养父也算是他的远房堂叔了,因为同是姓韶,邻里不明韶宁和来历,一直以为他们是亲生父子,韶宁和也便称其为父了。   周长风听他说略懂,立即两眼发光,像是挖到了一块宝,不由分说拽了他的手道:“你跟我来,帮我验验尸。”      于是原本想着去议郎阁还书的韶宁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周长风拉到了停尸房。   死者似乎已经死去一段时日了,加上正值夏季,尸体已有一定程度的腐坏,进一步增加了验尸的难度。   几个小仵作正掩鼻守在门外,见周长风来了,以为他又是来催问验尸进度的,一个个退在一旁,面色惶恐不安。   周长风也懒得去理睬那些小仵作,径自将韶宁和引入停尸房,指着那尸身道:“便是这一具了。”   韶宁和点了点头,撩起袍角蹲下身去,细细翻检死者伤处。   周长风没有打搅他,自觉往韶宁和身后退了两步,双眼却停留在韶宁和身上,饶有兴味地观察着。   这尸体散发出来的腐坏之气,便是周长风自己也有些忍受不住,但韶宁和一个文质彬彬的儒雅公子,徒手接触尸体时,竟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又留意到韶宁和翻检尸体时娴熟的手法,微微眯起了双眼——这真的只是略懂而已吗?恐怕已经不仅仅是纸上谈兵的程度了吧?   韶宁和检查了片刻,站起身道:“伤口应该藏于皮下,在阴暗处不容易发现。”他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道,“还是将尸体移到户外去吧。”   周长风于是命几个小仵作听从韶宁和的吩咐,合力将尸体抬出了停尸房。   韶宁和让仵作将尸体抬到阳光能够直接照射的空地上,让其中一名仵作去准备酒和醋,又让另一名仵作去绢织铺购买新出的油绢。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将酒和醋泼洒在尸体上有可能造成致命伤的几个部位,然后再将崭新的油绢覆于其上,迎着阳光隔绢逐一细辨,果然在死者后颈处,发现了致命伤显露的痕迹。   仵作们亲眼目睹了这一过程,忍不住啧啧称奇。   韶宁和站起身,一边取水净手,一边推测道:“能敲打出这种致命伤的,应该是类似于平滑又坚硬的物体,比如……”   “比如铁器坊最新出产的那种未开封的弯刀?”周长风接口道。   韶宁和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廷尉监兴奋地道:“这种弯刀出产不久,市面上应该流出不多,我这就去查。”   他走出几步,又倒回来,一脸讨好地冲韶宁和笑:“对了,我叫唐泰,是个左监领。公子怎么称呼?”   韶宁和微微颔首:“在下韶宁和。”   “韶公子,这次多谢了,下次有问题还能请教您么?”   “自然欢迎。”   于是唐泰风风火火地查案去了。   周长风在一旁默默看着,直至众人散去,才低声叹道:“宁和,你藏着这手本事,却只做一个小小的议郎,是不是太浪费了点?”   韶宁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目光渐渐飘向远处:“怎么说呢?人各有志吧。”   周长风识趣地没有再追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次你帮了大忙,我该如何谢你才好?”   他原以为韶宁和会非常上道地讨他一顿饭吃,不料韶宁和认真思考了一下,抬头道:“长风兄,可否麻烦你……帮我秘密调查一个人?”   第二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日,韶宁和突然忙碌了起来,一天里有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经常是快到晚饭饭点了,才见他风尘仆仆地从外头回来。   夏至以后,天气越来越热,这一日韶宁和回来之后,万木一边给他递上一大壶凉水解渴,一边忍不住问:“少爷,您一天到晚在外头忙些啥啊?”   “没什么,给朋友帮忙罢了。”韶宁和随口敷衍。   “帮忙能晒成这样?您看看,您这全身的皮肤都被晒黑了!”万木像个老妈子一样心疼地念念叨叨。   伶舟却在一旁没心没肺地笑:“晒黑了好,这样看起来更有男人味了。”   韶宁和捧着水壶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莫名觉得伶舟打量他的目光仿佛沾染了丝丝缕缕甜腻的味道,每扫过他一寸肌肤,都会炸起一片鸡皮疙瘩。   “咳……我去洗澡。”韶宁和借口浴遁。   “少爷,要不要我帮你搓背?”伶舟在后头一脸天真地问。   韶宁和被门槛绊了一下,回过头来斩钉截铁地道:“不用!”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伶舟仿佛恶作剧得逞了一般,抖着肩膀笑得很开怀。      吃过晚饭之后,天空依然透亮。   伶舟一时兴起,便取了纸笔坐在院子里,对着院中的那棵大树作画。   待伶舟画得差不多了,韶宁和才走过去瞧了一眼,随即皱起眉,问道:“你这画的是什么?树不像树,人不像人的。”   伶舟头也不抬:“画的可不就是少爷么。”   韶宁和一怔,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着那画道:“我……我就长那样?”   伶舟但笑不语,笔尖未停,又是寥寥数笔,纸上线条轮廓数度变换,原本十分抽象的一段木头桩子,渐渐衍化成了韶宁和面带微笑的一张脸,看上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韶宁和目睹这奇妙的整个过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伶舟搁了笔,拿起画纸吹了吹墨迹,然后递给韶宁和:“少爷,收着罢。”末了又补充一句:“可藏好了,只准你一个人看,别让第三人看见了。”   韶宁和怔怔接过,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画是专门送给你的啊。”伶舟望着他,略有深意地笑。   “咳……”韶宁和最吃不消伶舟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清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没有接腔,只是默默将画纸收入怀中。   伶舟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收起纸笔便要回屋,却听韶宁和突然问道:“伶舟,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出去协助办案?”   “办案?”伶舟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韶宁和区区一个议郎,怎么跟办案搭上边了?   于是韶宁和将几日前帮着周长风验尸的事情略叙了一遍,道:“那之后,长风便请了我做顾问,帮他们验尸提供线索。我想,既然你画画的功力如此了得,不如也去给长风帮个忙吧。”   伶舟撇了撇嘴,暗自腹诽:才短短几日,便从“周兄”变成“长风”了,这进展也忒快了吧?   “伶舟?”韶宁和见他不吭声,轻轻唤了一声,“伶舟,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啊,”伶舟回过神来,道,“我是很愿意帮忙啦,不过……我画画能帮什么忙?”   “比如根据目击证人的描述,画出凶犯的画像什么的。”韶宁和道,“刚才我看你寥寥几笔便将我的模样画得如此形似,所以突然想到,可以充分利用你的才能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你觉得呢?”   ……居然让我去画通缉犯?伶舟默默磨牙,我堂堂一位丞相,亲笔画作可都是价值千金的,甚至有时候连千金都求不到,你居然让我去画那种大街小巷里张贴得到处都是的通缉犯画像?!   “伶舟?”韶宁和发现伶舟又在走神,于是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是不是不乐意?如果你不乐意,那就算了……”   “乐意,我当然乐意!”伶舟迅速做好心理建设,强迫自己露出一脸狗腿的笑容,“既然是少爷的朋友,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这天晚上,待众人都睡下之后,一抹黑影窜入伶舟房内,单膝在床前跪下,低声唤道:“大人。”   伶舟缓缓起身,不悦地蹙起眉:“鸣鹤,你怎么……”   “大人恕罪。”鸣鹤低了低头,“属下原本不想贸然打扰大人,但……”   伶舟挑了挑眉:“说。”   “属下发现,此处宅院周围,似有人监视。”   “监视?”伶舟渐渐眯起了双眼,“什么人?监视谁?”   “他们穿着便衣,看不出身份。不过从他们训练有素的行动来看,应当是官府的人。”鸣鹤顿了顿,“属下原本以为,他们是来监视韶议郎的,但是这几日韶议郎一直早出晚归,他们却视若无睹,看来目标应当不是韶议郎。”   伶舟陷入了沉思,这个宅院中除了韶宁和,就只剩下他和万木了。万木一个傻愣愣的仆从,有什么可监视的?再除去万木,那便只有自己了。   但是伶舟左思右想,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自从重生之后,一直藏身于这个宅院,很少出去抛头露面,接触最多的,也只有韶宁和主仆二人,究竟什么人会对他产生兴趣?难道……   他心下一动,眉心蹙得更紧了一些。   为安抚自己内心莫名生出的不安,他下床来回踱了几步,转头看鸣鹤:“你之前进来,没有惊动他们吧?”   “属下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基本摸透了他们换班的规律,不会被他们发现。”   “那好。”伶舟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沉声道,“明日我会随韶宁和出去,届时你再暗中观察一下那些监视者的动静,及时汇报于我。”   “是。”鸣鹤应了一声,又似有些犹豫,道,“大人,这些人目的不明,属下担心,他们会对大人不利,是否需要属下……”   “不必。”伶舟打断了他,“那些人若是想对我下手,这几日早就可以动手了。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和目的,但至少可以肯定,他们暂时不会威胁到我的性命。”   他顿了顿,又道:“鸣鹤,现在他们在明,你在暗。记住,非到万不得已,不得现身,以免坏了我们的长远计划。”   “……是。”鸣鹤低了低头,转身便又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十六章      第二日,韶宁和一早便闯入伶舟房中将他唤醒,两人吃了早饭便匆匆出门去了。   伶舟一整晚都在想那监视者的身份,躺在床上辗转良久才昏昏睡去,此刻跟着韶宁和走在路上,难免有些精神萎靡。   “伶舟,别迷糊了,打起精神来。”韶宁和拍了拍他的背。   伶舟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少爷,要不你背我吧?”   韶宁和眉梢抽了抽,刚要开口拒绝,却听伶舟打着呵欠道:“哎呀,我开玩笑的。就是因为你太闷了,我才这么容易犯困……”   “……”韶宁和只能无语望苍天。      因为韶宁和不愿太招风,所以这几日他和周长风都是在茶馆门口碰头的,而跟在周长风身旁的,也一直是那个名叫唐泰的左监领,整个廷尉再没有第三人知晓韶宁和的存在。   此次韶宁和带了伶舟去见周长风,说出了让伶舟帮忙画像的想法。周长风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伶舟,目光犀利得让伶舟有种被剥光了肉体审视灵魂的错觉。   半晌之后,周长风才淡淡一笑,点头道:“嗯,长得不错。”   “……”这是被周长风委婉含蓄地调戏了么?伶舟默默咬牙,如果不是有韶宁和在场,他都想上去踹对方了。   两人跟着周长风往平民区走去,路上周长风随口问道:“伶舟这名儿,听着像个花名,应该不是本名吧?”   “的确不是本名。”伶舟淡定承认。   “那你原本姓什么?家住哪里?父母可还健在?”   伶舟眯了眯眼,笑道:“周大人这是在调查户口呐?”   韶宁和见伶舟面色不悦,笑着打圆场:“伶舟,长风兄他这是查案查得走火入魔了,见了谁都要盘查几句,你别介意。”   伶舟听出韶宁和言语中的安抚之意,于是顺着台阶下:“是伶舟冒犯了,还望周大人见谅。”   周长风又看了伶舟一眼,勾起嘴角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打着哈哈道:“宁和说得没错,我这人容易走火入魔,言语中若有得罪,请勿见怪。今日宁和带了你来助我查案,我原该好好谢你才是,等忙完这个案子,我请你们二人喝酒!”   韶宁和笑着调侃他:“长风兄,我帮了你这么多天,你今天才说请吃饭,是不是嫌晚了些?我看,你纯粹是自个儿想喝酒了吧?”   周长风故作吃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好吧,老实说,我这两天心情很不错,因为我的死对头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这会儿正焦头烂额着呢,只要他不顺遂,我就开心痛快,直想喝酒庆祝!”   韶宁和好奇问道:“请问,你的死对头是……”   “就是廷尉丞杜思危啊!”周长风毫不避讳地直呼上司姓名,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补了一句,“也就是人称变态酷吏整死人不偿命的杜阎王。”   韶宁和抽了抽嘴角,后悔自己多嘴一问,这摆明了就是他们廷尉内部斗争,他一个外人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他虽然不曾接触过杜思危,但关于这位杜阎王的风言风语还是听到过一些的。据说此人是个拿酷刑当乐子的变态家伙,平生最大爱好是研发出千奇百怪的刑具,并为它们取动听的名字。对于那些犯过事进了天牢还能侥幸从里边出来的人来说,杜思危简直就是他们下半辈子无法驱除的梦魇。   想到此处,韶宁和突然有些同情廷尉顾子修了,尽招揽些特立独行的奇葩。   他原想略过这个话题,却听伶舟在一旁天真问道:“周大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倒是给我们说说,你那个死对头怎么不顺遂了?”   周长风果然来了兴致,一脸神秘地道:“最近发生了一件大案子,殷太尉的孙女遇袭的事情,你们听说过吧?”   韶宁和与伶舟不约而同地点头。韶宁和点完头发现伶舟也在点头,不由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好像不曾在伶舟面前提起过此事。   伶舟一脸坦荡:“这有什么奇怪的,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事儿,出个门就能听见。”   周长风道:“那殷太尉与闻丞相素来不太对付,这次孙女还没进宫就遇袭,于是一口咬定是闻丞相幕后主使。那闻丞相倒也是个厉害角色,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皇上相信是第三人在作梗,下令将此案移交廷尉审理。   “但又因我们顾大人的妹妹也在进宫秀女之列,为了避嫌,便将这案子移交给了廷尉丞杜思危。这下杜思危可犯了难,受害人是当今圣上的未来皇后,一边是闻丞相,一边是殷太尉,谁都不能得罪,他还能从哪儿找这第三个人出来。”   韶宁和皱着眉听完,问道:“那究竟有没有这第三个人的可能性?”   “这个嘛……”周长风沉吟了片刻,“没有查到事实,我也不能下定论,不过这种事情,不是闻丞相指使的,就是殷太尉自己装的,试想还有谁胆子肥了,敢动皇上的未来皇后啊?”   伶舟在一旁默默腹诽:现在案子没落在你头上,你自然是落得轻松了。   不过话说回来,还好这案子不是落在周长风头上,否则以周长风那走火入魔的办案风格,说不定反而会将这个案子复杂化。      正说话间,一行三人已来到了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平民聚集地一户民宅。   因为屋内发生了命案,早有附近的老百姓将整个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仵作们则忙着控制这些百姓,尽可能将现场保护起来。   此时左监领唐泰已经在现场做初步检查了,见周长风等人来了,便主动迎出来,汇报了一下大致情况:“死者是这宅子的主人,男性,四十多岁,独居。今早邻居发现他缢死在自家房梁上。”   “自杀?”周长风撇了撇嘴,这种没有悬念的案子让他顿时兴致大减。   唐泰显然十分了解他的脾性,笑道:“若真是自杀案,属下还敢劳烦您周大人大驾光临么?”   周长风一听又来了精神:“那你具体说说,怎么回事?”   “属下原本也以为只是普通自杀,但是邻里说这男子心性豁达,不像是会自杀的人。况且他生前未留遗书,就这么匆匆自我了断,总归有些不合情理。于是属下仔细盘问了他的左邻右舍,昨晚上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进入他家,结果这一问,还真被我问出疑点来了。”   唐泰说着,指了指宅子的窗户:“这屋子前后都有窗,用纸糊着,晚上点灯之后能映出模糊的人影。住在前边的那户人家和住在后边的那户人家,都说他们在熄灯前曾看见窗户上只倒映出一个人影,认为屋子里除了死者应该别无他人。   “但问题是,前面那户人家看到的人影是站着的,而后面那户人家看到的人影是坐着的。可见,这两户人家中,必定有一户是在撒谎。”   周长风听了,道:“所以你认为,撒谎的那一户就是此案凶手?”   唐泰笃定地点了点头:“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了,否则为什么要撒谎?我已命人将这两位目击者暂时扣留,待进一步审讯。”   却听伶舟在一旁喃喃自语:“那倒未必……”   韶宁和转头轻轻呵斥了他一句:“周大人办案,你别胡乱插嘴。”   却见周长风眯了眯眼,饶有兴趣地问:“伶舟,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未必法?”   第二十七章      伶舟指了指屋内的烛台:“我刚才看了一下,整个屋子里,只有这一只烛台,放置在屋子中央的桌案上。桌案北面有一张椅子,说明屋主人一般是面南而坐,晚上点灯之后,如果屋主人是坐在桌案前的,那么后边那一户人家就能看到屋主人坐着的身影;如果屋主人站起身来走到桌案的另一边,那么前边那一户人家,就能看到屋主人站着的身影。   “但是,这两户人家不可能在同一时间看到屋主人的身影,他要么在桌案前面,要么在桌案后面,因为烛光只能照射出一边的影子,不可能同时在两边的窗户上照出同一个人的身影。”   唐泰顺着他的思路道:“所以你的意思,要么两户人家不是在同一时间看到同一个人,要么……”   “屋里还有第二个人存在。”周长风接了口,“而且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   伶舟点头道:“所以我认为,不能武断地判定两户人家中有一户撒了谎,或许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周长风笑了笑,转头看向韶宁和:“宁和,还是请你先判断一下,这案子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吧。”   韶宁和颔首,走到放置在屋子一角的那具尸体前,仔细查看了一番,渐渐蹙起了眉心。   周长风问道:“怎么,不好判断?”   韶宁和摇了摇头,道:“死者双眼暴突,手掌伸展,头发有些散乱,像是被人为勒杀的症状,但同时他嘴唇张开,露出牙齿,舌尖抵齿,这是绞索套在喉结以上造成的,这与他颈部的深紫色绳索勒痕相吻合……”   周长风听得迷惘,问道:“宁和,你说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死者身上既有正常自缢的症状,也有被人勒死的迹象,因为两者呈现出来的表征十分相近,所以我不能直接判断死者是自杀或是他杀。他有可能在自缢之前有过自残行为,也有可能是被凶手先勒至丧失抵抗力,再用绳索吊起,伪装自缢。”   韶宁和说到此处,揉了揉眉心接着道:“如果是后者,说明凶手对自缢后的尸体特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懂得通过细节来迷惑官府。”   “也就是说,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就对了。”周长风一拍手掌,“既然如此,那就暂且将这案子立为他杀案吧。”   他说着,转而对伶舟道:“接下来,就要请伶舟小兄弟帮忙了。”      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仵作们领着死者的左邻右舍们,挨个坐在伶舟对面,将他们见到的与死者有过接触的陌生人描述出来。   伶舟则根据他们的描述,将那些人的五官特征画出来。仅是一个上午,便画了十几张人物肖像,累得他右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这期间已经没有韶宁和什么事了,以前他验完尸,会饶有兴致地跟着周长风去看他如何抽丝剥茧地查案,但是今日因为有伶舟在,他不放心让伶舟一个人呆在这里,便留下来看伶舟画画。   当画完第十五张肖像之后,伶舟已经想罢工了:“我说少爷,让我画这么多人也没有用啊,目标越多,就越是难查,没准凶手就藏在这些街坊邻居里呢?”   韶宁和温和地笑了笑:“这个不用你操心,长风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你这里负责画陌生人肖像,他那边则带着唐泰去查那些街坊了。”   伶舟感到不可思议:“这样一家家地查,要查到什么时候啊,而且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他们能查出什么?”   “其实……也不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如果真有凶手的存在,以他对人死后症状的了解,或许是个做过殡葬的人,这样搜寻的范围就小了很多。另外……”韶宁和看了看四周,确信没有人在身旁后,才凑到伶舟耳边低声道:“死者生前,是在染料坊做搬运工的,他的衣服上,还沾着很多染泥。”   伶舟眨巴了一下眼睛:“所以?”   “长风声称在死者身上发现了凶手不小心按在染泥上的指印,为了找到这个凶手,他让每一户人家都必须在染泥上印下指印,以做比对。”   伶舟听了,半信半疑地看着韶宁和:“他真发现了指印?”   韶宁和摇了摇头。   “……这样也行?”   “心理战术吧,”韶宁和耸了耸肩,“如果凶手心中有鬼,必定会推三阻四地不肯按指印。长风说,这个方法他以前用过很多次,屡试不爽。”   伶舟低头看了看桌上一沓画纸:“如果他真用这个方法找到了凶手,那我这画的这十几张画像……”   “就不需要了。”韶宁和一脸坦诚地实话实说。   “……”伶舟顿时很想掀桌。      事实证明,周长风的那个查案方法果真很有用,过了午时之后,他便协同唐泰一起,将嫌疑人押了回来。   于是伶舟画的那些画像,果真成了废物。   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伶舟沉得住气,为了能跟在韶宁和身边,他默默将这闷亏忍了下去。   就在他打算将一沓画纸全部撕掉时,周长风一把将画纸夺了过来,一边欣赏一边啧啧赞叹:“真没想到,居然画得很不错。”   伶舟默默腹诽:难不成你以为我是来浑水摸鱼的?   周长风翻完所有的画像,然后将整沓纸一把卷起,往袖中一塞:“谢谢了,这些我先留着了啊。”   伶舟怔道:“你留着做什么,不是已经捉到嫌疑人了么?”   “留着欣赏啊。”周长风一脸的理所当然。   伶舟郁闷地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这些画放在以前,每一张拿出去都能卖个上好的价钱,这周长风居然强取豪夺地一拿就是十几张,真是岂有此理!   “把画还我!”伶舟不甘心地朝周长风扑了过去。   “伶舟,别闹。”韶宁和笑着拦腰截住了伶舟,“不就是几张画么,就当送给长风做纪念吧。”   伶舟想要挣扎,无奈他目前的这个躯体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别说力气比不上韶宁和,就连个子也比韶宁和矮了大半个脑袋。   他费力地扑腾了几下,突然发现自己此刻是被韶宁和无意间圈在了怀里,于是突然停止了挣扎,装作脱力气虚的模样,身子往下一沉,不着痕迹地反手抱住了韶宁和。   韶宁和自然是及时托住了伶舟的身子,略带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还以为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家伙终于是被自己说服了,却不想自己早已被他变相地吃了豆腐。   第二十八章      这一日下午,韶宁和告别了周长风,早早便带了伶舟打道回府,却在快要抵达家门口的时候,他对伶舟道:“你先回去吧。”   伶舟奇怪地看他:“少爷你不回去?”   “唔,我突然想起还要去一趟议郎阁。”韶宁和顿了顿,道,“你跟万木说一声,我可能会晚点回来,留着我的饭。”   伶舟点了点头,目送韶宁和远去。   片刻之后,鸣鹤出现在伶舟身后,低低唤了声:“大人。”   伶舟并未回身,只是淡淡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今日那些人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您和韶议郎,你们走到哪里,他们便跟到哪里,不久前才散去。”   伶舟拧眉沉思道:“如此看来,不像是周长风的人。”如果人是周长风派的,没必要在他本人在场时,还劳师动众地派人暗中监视,他不像是这么没有条理的人。   但是如此一来,形势就变得更加复杂了,这说明还有第三方势力在暗中窥视着他们。这个人是谁?针对谁而来?他,还是韶宁和?   鸣鹤见伶舟似乎有些犯愁,主动请缨道:“大人,要不要……我去探探他们的底?”   “不必。”伶舟摆了摆手,“敌不动,我不动,没必要平白暴露了自己。”   他想了想,又问:“鸣鹤,依你看……这些个监视者,比起你来武功如何?”   鸣鹤略略思索了片刻,道:“大多数人都不足畏惧,不过有一人,我至今尚看不出他的深浅,恐怕是个厉害角色,这几日我都是等到他离开之后才敢现身。”   伶舟点了点头:“那么你继续暗中观察吧,有情况再与我联络。”   “是。”鸣鹤旋身离去。      却说韶宁和在走出伶舟视线之后,突然拐了个弯,朝着与议郎阁相反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一名头戴斗笠的灰衣男子也正从某个巷子口拐了出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韶宁和身后。   当周边往来行人逐渐稀少之后,那灰衣男子才加快了脚步,与韶宁和并肩而行。   “都来繁京这么久了,韶议郎怎么也不去拜访一下那位大人?”灰衣男子开口询问。   韶议郎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仿佛对那灰衣人视若无睹,口中却接了腔:“只怕那位大人未必欢迎我去叨扰。”   “怎么会?”灰衣人笑了一下,“那位大人可是留意您很久了,还想着什么时候请您过去喝杯茶,叙叙旧。”   “叙旧?”韶宁和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与他素不相识,何来叙旧之说?”   “韶议郎太见外了,那位大人怎么说,也是与令尊……”   “我父亲身陷牢狱之时,怎不见他伸出过援手?”韶宁和瞟了灰衣人一眼,眼中嘲讽尽现,“我父亲死后这十多年,他也对我不闻不问。如今我到了繁京,他倒想起与我父亲的交情来了?”   灰衣人沉默片刻, 叹了口气:“那位大人……他也有自己的难处,还望韶议郎见谅。”      “既然他有他的难处,我也不为难他,之前是什么样,今后还是什么样,互不打扰,互不干涉是最好。”   灰衣人有些无奈了:“韶议郎,您这又是何必……”   “希望你能将我的意思带给那位大人,以后不要再派人监视我与我的家人。”   “家人?您宅子里的那位陌生少年,难道也是您的家人?”   韶宁和面带愠色:“他是不是我的家人,不需要你们来帮我定义。我警告你们,以后别再自作主张地跟着他。”他说着,冷冷看了灰衣人一眼,便要离去。   却听灰衣人略略抬高了嗓门:“韶议郎,恕我冒昧问一句,您此次来到繁京,难道就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么?您就甘心在这区区议郎的位置上坐一辈子?”   韶宁和顿了顿脚步,没有转身,也没有给予回应。   灰衣人又道:“那位大人有意想提携韶议郎,不知韶议郎……”   韶宁和眸色微微一沉:“我要的东西,只怕他给不了。”   “韶议郎若是不主动要求,又如何知晓那位大人给不了呢?”灰衣人走到韶宁和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只要韶议郎愿意背弃闻党,成为我们的内应,事成之后,不论韶议郎提出什么要求,那位大人都会尽全力满足您的。”   韶宁和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灰衣人见韶宁和有所动摇,也便见好就收:“那位大人说了,合作与否,全看韶议郎的意思。此事也不急在一时,韶议郎可慎重考虑之后再做决定。若有需要,可随时与我联系。至于韶议郎的私事,我们不会再干涉,这一点请您放心。”他说着,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道,“那么,我先告辞了。”   韶宁和静静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时间很快进入了七月。   这一个月中,先后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在七月上旬,太祝令赵炎光被查因谋刺殷红素未遂而入狱,在廷尉丞杜思危花样百出的刑讯逼供之下,终于俯首认罪。   这一认罪,便是死罪。但太后考虑到皇帝大婚在即,处死犯人不太吉利,于是劝成帝赦免了太祝令的死罪,改为将赵炎光及其族人流放北地,终身不得回归繁京。   而赵炎光之女赵思芳也因此而被免去了秀女身份,一夕间由千金小姐沦落为罪臣之女,终身不得再有婚配,只能送入尼姑庵了事。      其二是在七月中旬,成帝大婚,迎娶殷红素为后。此乃举国同庆的喜事,太后亲自操办婚事,并于妙华园宴请百官,其中自然不能少了丞相闻守绎与太尉殷峰。   席间,闻守绎主动向殷峰敬酒,言辞切切,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殷峰笑着与闻守绎推杯换盏,面上一派和乐融融,心下却在腹诽,不知此人肚子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酒至三巡,众人都有些醉了。此时大司农郑善世举着酒杯,跌跌撞撞地走到殷峰面前,要与殷峰喝酒。   殷峰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这原是十分寻常的敬酒,众人倒也没有过多留意。不料郑善世敬完一杯之后,还要再敬第二杯,醉醺醺地搂着殷峰道:“太……太尉大人,第一杯酒是恭贺殷大小姐成……成为皇后,这第二杯酒,可是要庆祝咱俩……成为一家人了。”   殷峰一怔,莫名问道:“郑大人此话怎讲?”   “我偷……偷偷告诉您,”郑善世凑到殷峰耳边,虽是做出耳语的动作,但说出来的话音却也不低,“前几日,太后召我入宫,询问我家……我家犬子是否婚配。”   殷峰立即明白了过来,玉冰公主也差不多到了婚配的年纪,太后这是想好事成双,替公主招个驸马了。   这殷峰听明白了,一旁不远处的闻守绎也听得一清二楚。他虽面色不变地继续与人应酬,心下却已警铃大作。   这郑善世,明显是在主动跟殷峰套近乎。这两人一个掌管着财政,一个控制着军权,若是让他们两人勾结在了一起,形势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当晚,闻守绎借酒醉身体不适,早早退了宴席。   一走出妙华园,他顿时眼神恢复了清明,对身边出现的一名影卫道:“去告诉顾子修,计划有变,请宫里头那位抓紧行事。”   第二十九章      成帝与皇后大婚之后,两人倒是甜甜蜜蜜地相处了一阵,但很快殷红素的刁蛮性子便暴露了出来,时常打骂宫女不说,有一次竟当众顶撞成帝,惹得成帝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当晚,便传来储秀宫秀女被召幸的消息。第二日,这秀女便受了封赏。   于是乎,帝后关系进一步恶化。   太后是过来人,后宫里争风吃醋的事情她看得多了,随口数落了皇后几句,又劝慰了皇帝几句,便再没有多余的话了。   至于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对他们来说,哪位主子受了宠幸,哪位主子遭了冷落,这就像是夏日里的天空,时晴时雨,变幻莫测,看得多了,也就淡定了。   另外还有一个比较淡定的人,便是顾子怡。   却说这顾子怡自入宫之后,没有急着去皇帝面前露脸争宠,倒是非常殷勤地天天跑去太后宫里请安。   太后知她是顾子修那失散多年的妹妹,可怜她的身世,也愿意让她在自己身边呆着,一来二去的,顾子怡便成了太后宫里最常出现的人。      这一日,顾子怡正在太后宫里,一边陪着太后聊天,一边给太后剥水果。   太后看着顾子怡温温顺顺软言细语的模样,突然感慨道:“怡儿,我说你这孩子,是心思单纯呢,还是缺心眼儿啊?”   “啊?”顾子怡茫然抬头,不明所以地望着太后。   “别的姑娘家入了宫,都巴不得多在皇上跟前露露脸,早日被皇上看上,你倒好,每天往哀家这宫里跑算是怎么回事啊?”   顾子怡眼神闪了闪,怯怯问道:“太后……不想见到怡儿了?”   “倒也不是,”太后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哀家的意思是,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考虑了,你看那个杨家的姑娘,才入宫几天啊,就被皇上召幸了,她长得还没你漂亮呢,你心里就不会不甘心吗?”   顾子怡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怡儿从小与家人失散,与哥哥相认的时候,父母都已经过世了。如今见了太后,就跟见了自家亲娘一样觉着亲切,所以才会情不自禁地想跟太后亲近……至于皇上,皇上天生威严,怡儿有些害怕,不敢亲近……”   太后一听便笑了,他那儿子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小子罢了,只不过人小鬼大,自亲政之后,便喜欢在人前装装威仪。虽说现在的确是越来越有皇帝样儿了,但在太后眼里,却依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但这顾子怡却说害怕皇帝不敢亲近,在太后听来真真是孩子话,于是忍不住安慰了两句:“怡儿,你是进宫来伺候皇上的,因为害怕便不敢亲近皇上,那怎么行?再说,你性子温顺,讨人喜欢,皇上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知分寸、明事理,皇上也会喜欢你的。”   顾子怡默默点了点头,看那模样,也不知是听懂了没有。      此时,忽听太监总管翁立善在外头喊:“皇上驾到——”随即便见成帝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顾子怡一惊,忙起身跟着周边宫女们一同跪迎圣驾。   成帝看也未看其他人一眼,径自冲到太后面前,随随便便请了个安,便道:“母后,那皇后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朕想废了她!”   太后波澜不惊地抬手帮成帝顺了顺黄袍上的褶皱,问道:“皇后又怎么了?”   “她……她居然将朕收藏的字画给撕了,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是个字画而已,撕了便撕了吧。皇后脾气不太好,皇上少与她冲突,帝后关系和睦,后宫才能太平。”   “朕也想避着她,可是她直接找到朕书房里吵架。朕若是再这么容忍下去,还有什么皇帝威仪可言?”   “这倒是,”太后笑了笑,“这件事哀家记着了,日后找机会说说她。”   成帝见太后总是一副哄孩子的口吻,不耐烦地又要开口,却见太后使了个眼色道:“行了,怡儿也在这儿跪很久了,先让她起来吧。”   成帝一怔,循着太后的视线看过去,见顾子怡还低着头跪在自己身后,一边让她平身,一边问道:“这位是……?”   “就是顾子修的妹妹啊,皇上忘记了?”太后说着,招手示意顾子怡回到她身边来。   顾子怡犹豫了一下,乖顺地挨到太后身边,福身道:“民女顾子怡,见过皇上。”   “哦……”皇上恍惚想起是有这么个人,但也只是多看了两眼,便又回到皇后的话题上去了。   太后再次打断他道:“皇上,玉冰差不多也快十六岁了,您这做兄长的,是不是也该关心一下妹妹的终身大事了?”   成帝皱了皱眉:“玉冰十六岁还不到,母后就想着把她嫁出去了?”   太后淡淡道:“皇上不也才十七岁么。”   “朕也是被您逼的……”成帝小声咕哝了一句,见太后面色不悦,忙又改口道:“好好,朕有空去问问,哪位大臣家里的公子比较合适。”   “不必问了,哀家已经物色好了。”太后笑道,“皇上觉得,大司农郑善世的儿子如何?”   成帝刚想说什么,却听顾子怡突然“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怎么?”太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顾子怡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后,请恕怡儿多嘴,不知这郑大人……有几个儿子?”   太后不明白顾子怡为何有此一问,却听成帝笑道:“这郑善世娶妾无数,只可惜,女儿生了不少,儿子却只有一个。”   “如此说来……”顾子怡蹙着双眉,喃喃自语了片刻,却又没了声。   太后问道:“怡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顾子怡看了太后一眼:“怡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太后知她胆子小,便故意当着成帝的面鼓励她,“说错了也不怕,哀家替你做主。”   顾子怡于是大着胆子道:“民女以前流落民间时,曾听到这样一个传闻,说大司农家的郑公子看上了某家的姑娘,欲强娶为妾。那姑娘不答应,最后落得父母冤死,家破人亡,那姑娘也失了音讯,不知是死了还是……”   她说到此处,略略一顿,抬眼见太后与成帝都是一脸惊愕的表情,于是继续道:“民女当时也只是随耳听听,并未当真。但如今关系到玉冰公主的终身大事,民女心中惴惴,若是隐瞒不报,怕会误了公主……”   太后听了,果然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想不到,这郑善世竟如此纵容自己儿子胡作非为……”   成帝沉吟片刻,道:“此事朕会命人彻查,如若传言属实,别说朕不会把妹妹下嫁与他,就连郑善世这顶乌纱帽,只怕也要保不住。”   说罢,成帝才正眼看向顾子怡,语气略缓了缓,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顾子怡。”   “顾子怡……”成帝笑了笑,“倒是个好名字。子怡,此事若彻查属实,朕便记你一功。”   “谢皇上。”顾子怡低头羞涩一笑,不着痕迹地拭去掌心一片汗水。   第三十章      天气越来越闷热,到了八月初,韶宁和几乎是一办完公事回来就急着回房脱官服。   这个时候伶舟就会倚在门外隔着门板一本正经地建议:“少爷,既然这么热,脱了就别再穿上了,光着膀子多凉快啊,反正院子里就我和万木两个男人,不会被别人看了去的。”   片刻之后,韶宁和换上便服走出来,默默瞥了伶舟一眼,心道我防的不就是你么。   这段时日,周长风仍断断续续地找他们二人协助办案,但伶舟自上次一次性被扣留了十几张画像之后,变得谨慎了很多,每次周长风让他画,他都再三确认这是非画不可的,而不是留作备用的。   但即便如此,他的工作量还是成倍地增加了。伶舟仔细算了一下,发现自己这一个月里画的画,简直比上辈子三十几年加起来的还多。      这一日,周长风又跟他们约在茶馆门口碰面。   韶宁和远远便瞧见周长风一脸怒容,背着双手暴躁地来回踱步,于是笑问:“长风兄,何事令你如此焦躁啊?”   “还不是那个杜思危!”   韶宁和与伶舟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杜思危又怎么你了?”   这段时间,杜思危这个名字在周长风口中出现的频率极高,杜思危倒霉了,他高兴,杜思危得意了,他生气,这情绪变动几乎都跟杜思危脱不了关系。   上次杜思危接了殷红素遇刺案,原是个非常棘手的案子,周长风估摸着杜思危铁定要倒霉了,不想几天过后,居然被他揪出一个太祝令来,那太祝令居然还被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了。   当时周长风便怀疑这案子有鬼,偷偷找了顾子修去说,不想顾子修却摆了摆手道,这案子是皇上亲口指定让杜思危接的,他身份尴尬需要避嫌,所以这个案子他没有置喙的权力。三言两语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周长风虽然心中不服,却也没处说理去,好在最后皇帝赦免了太祝令死罪,只是让他们全族流放,周长风心里琢磨了半天,渐渐琢磨出了些门道,也就不再多嘴了。   但是这一次,皇上令廷尉彻查大司农之子逼死陆氏夫妇一案,顾子修甩手又将案子丢给了杜思危,周长风就满心不乐意了。   上一次他可以理解为是有人在操控案子的走向,这种官逼官狗咬狗的事情他也乐得袖手旁观;但是这一次,大司农之子逼死的是平民百姓,如果再被审出个冤假错案来,那可是违背了天地良心的事情。   他这么想着,便向顾子修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原以为顾子修还是会像以前那样随便敷衍他几句,不想这一次,他却在认真考虑了片刻之后,点头道:“你说得没错,这案子杜思危一人之力恐怕办不了,要不你来协助他吧,你负责前期查案,他负责后期审案。”   “不是,凭什么要我协助他啊?”周长风非常不满,“我一个人就能办了这案子!”   “长风,”顾子修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周长风的肩膀,“我知道你脑子活络,查案方面很有一套,但这个案子牵扯的关系比较复杂,什么事情该查,什么事情不该查,什么事情查到了什么程度就该罢手,这点分寸,却还是需要杜思危来提醒你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周长风噎了半晌,纵是心里再怎么不服气,却也只能默默目送顶头上司远去。      当周长风将前因后果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之后,韶宁和恍然大悟:“所以这一次,你要查的人是大司农郑大人家的公子?”   “搞不好会连郑大人也一起查。”周长风说起这个,突然嘿嘿笑了两声,“不过越是官位高的,查起来才越带感,你不觉得么?”   “不觉得。”韶宁和摇头,“我可以申请退出么?”如果他跟着周长风插手了这个案子,搞不好会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那么之前几个月他韬光隐晦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喂,”周长风不满地一把扣住韶宁和的肩膀,生怕他临阵脱逃,“凭你我的交情,你难道还想中途退出?”   “我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顾问而已……”韶宁和企图消抹自己的存在感。   周长风笑得奸诈:“我可以给你这个名分啊,当初是你自己说不要的。”   “我不是跟你求这名分,我是真的……”   韶宁和还欲推辞,却见周长风指着一旁的伶舟道:“你看伶舟都没说什么,你一个大男人推三阻四地像什么话。”   韶宁和怨念地看了伶舟一眼,伶舟则一脸无辜,心想原来自己躺着也能中箭。      周长风好说歹说地将韶宁和留住,却又转头对伶舟道:“对了,在办案之前,还需要伶舟帮个大忙。”   “这次又要画哪个嫌犯啊?”   “你们跟我来。”周长风一手拉着伶舟,一手还不忘牢牢抓着韶宁和,就这样带着两人进入了一处私宅。   “这是什么地方?”伶舟四处望了望,“难道是大司农的别院?也太寒酸了吧?”   “……这里是我家。”周长风黑着脸道,“太寒酸了还真是抱歉。”   伶舟讪讪一笑,闭上嘴不说话了。   周长风引着伶舟进入书房,房中一边开了扇窗,窗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了文房四宝以及厚厚的一沓纸。   周长风指着窗外道:“能看到对面的那个亭子么?”   “能。”   “一会我带一男一女进入亭子,你就在此处将他们的模样画下来,没问题吧?”   伶舟狐疑地看向周长风:“这距离有点远吧,如果要画清楚脸部特征的话……”   “大致能看清楚就可以了,”周长风道,“我不想让他们发现有人在偷偷画他们。”   伶舟恍然:“你是不想打草惊蛇?”   “聪明。”周长风夸赞了一句,又转头对韶宁和道:“一会你就在此处陪着伶舟吧,我去引那两人出来。”说罢便关门离去。   伶舟与韶宁和面面相觑,对于周长风的这一安排还是有些莫名其妙。   “我怎么觉得,今天的周大人有些古怪呢?”伶舟道,“把嫌疑人带到自己家里来画像,这待遇还真是……啧啧。”   “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古怪。”韶宁和道,“不过仔细想想,他若是哪一天正常了,他就不是周长风了……吧?”      正说着,忽听窗外隐约传来人声,两人循声望去,果然看见周长风引着一男一女往凉亭处走去。   那男子约摸三十多岁,长得十分粗犷彪悍,女子则四十多岁,体态有些发福。两人看起来都不像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对周长风既畏惧又巴结。而周长风却对他们十分客气,笑容可掬地请他们落座喝茶。   韶宁和尚在猜测这两人的身份,一旁的伶舟已经开始动笔作画了。   亭子中的周长风一边与两人谈笑,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对面的书房看了一眼,嘴角牵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第三十一章      约摸小半个时辰之后,周长风命家丁将两人带走,自己则打开书房的门问道:“伶舟,画完了么?”   “完了。”伶舟将画纸递给周长风过目。   “画得不错。”周长风不痛不痒地夸赞了一句,接着道,“伶舟,我和宁和还有些事,你且在此处等我们吧。”   伶舟皱了皱眉:“不方便带我去?”   “唔,是有些不太方便。”周长风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句,便拽了韶宁和离去。   伶舟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缓缓坐回到椅子上,凝眉沉思。   虽说周长风此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但今日的他,却显得尤为古怪。然而要说究竟古怪在哪里,他又一时说不清,但心里头莫名萦绕着一丝不好的预感,怎么也挥之不去。      却说周长风带着韶宁和转入后院,走到一处枝叶繁茂的灌木丛旁,胡乱拨了拨枝叶,露出里边一条半身高的阴暗隧道。   “跟我进来。”周长风冲韶宁和招了招手,便率先弯下腰钻了进去。   韶宁和皱着眉,盯着那个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够进入的隧道,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跟着周长风进去了。   “长风,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韶宁和的声音在隧道中带出一丝回音。   周长风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宁和,上次你托我帮你查伶舟的事情,你忘了?”   “没忘。”韶宁和顿了顿,问道,“怎么,有眉目了?”   “之前我让你在书房里陪着伶舟,可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没有?”   韶宁和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就像平时那样画画啊。”   周长风在黑暗中露出一丝微笑:“太正常了,就是不正常。”   韶宁和催促道:“长风,你到底查出什么来了,别跟我兜圈子。”   周长风沉默了片刻,道:“我暗中派人去你当初救起伶舟的地方打探,果然在附近镇子上找到了一家小倌馆。经过初步询问,我们得到的关于伶舟的资料,与我们现在接触的这个伶舟,有很大的出入。”   韶宁和声音沉了沉:“愿闻其详。”   “首先是身世问题,伶舟说他父亲原是个教书先生,但据镇上街坊邻居们说,他父亲是个赌徒,输光了全部家产之后,将老婆孩子全卖了抵债。伶舟的母亲不堪被辱,投河自尽,伶舟则被辗转卖入了小倌馆。”   周长风说到此处,顿了顿,接着道,“方才你们见到的那一男一女,男的是个人口贩子,当初就是他转手将伶舟卖掉的;至于那个女的,是小倌馆里的老鸨,将伶舟从十二岁养到了十六岁,对伶舟也足够了解了。   “据那老鸨透露,伶舟从小生活贫苦,根本不识字,也不会画画,更别说对当下时局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了。所以宁和,我敢断定,你当初救下的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伶舟,而是借用了伶舟身份的另外一个人。至于他为何要假冒伶舟的身份,我就不得而知了。”   韶宁和沉默不语。他当初委托周长风帮他调查伶舟,也正是因为对伶舟的身世起了疑心。虽然他早就做好了接受最坏的真相的准备,但当从周长风口中确认这个事实时,他心里还是免不了失望与愤怒,同时夹杂了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伶舟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伪装自己的身份,接近他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沉思间,两人已走到了隧道的尽头,被一方平石堵住了去路。   “宁和,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存有疑惑。我查案也是尽可能讲究真凭实据,只看那两人单方面的说辞,毕竟还是难以令人信服,所以我又设计了一道环节,来证实我的猜测。”   周长风说着,用手推了推那块平石,石面便往里陷了陷,留出了半身宽的缝隙。   韶宁和跟在周长风身后,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通过那道缝隙,心中感慨,幸亏自己长得不胖,否则还进不了这道门。   石门之后,藏着一间颇为宽敞的密室,周长风将食指抵在唇边,示意韶宁和噤声,然后打开南面墙壁上的一块暗石,露出一口巴掌大的小孔,招呼韶宁和过去看。   韶宁和凑过去瞄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这密室竟然就在书房的隔壁,通过这一方小孔,正好能窥见书房的全局。   此时伶舟正静静坐在书桌前,一手搁在桌案上,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微微偏头沉思的模样,让韶宁和觉得有些陌生,又莫名透出一丝熟悉感。   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韶宁和看了一会,不得要领,看了看周长风,周长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耐心等候。      过了片刻,忽听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伶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还来不及询问,便见房门被推开,之前那家丁客客气气地朝伶舟躬了躬身:“伶少爷,这两位是我家公子请来的客人。公子不知去了何处,小的只能先将两位客人请来书房等候。”   伶舟站起身看了看家丁的身后,正是之前在亭子里出现过的那一男一女。两人维持着之前一贯卑微的姿态,垂首站在家丁身后。   伶舟面色淡淡地道:“既是周大人的客人,那便让他们二位进来吧。”   家丁将二人引入书房,便自去了。两人待家丁离开,才敢抬头四处张望,却在望见伶舟时,不约而同地道:“竟然是你!”   伶舟心中微微一惊,直觉这两人应该认得自己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随即脑海中划过许多纷乱的思绪,只是一时间捕捉不住。   那女子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狰狞。只见她满脸怒容地冲上来,一把揪住伶舟的衣襟,尖声骂道:“你这个小贱货,居然还没死,看来上一次我们都被你骗了,竟让你白捡了一条命。好在老天开眼,又让你落回我的手掌心,这一次,我可不会再让你轻松蒙混过去了!“   在密室中瞧见这一幕的韶宁和吃了一惊,看这老鸨的反应,应是认识伶舟的,这说明伶舟确是本人无误。   他转头看了周长风一眼,周长风耸了耸肩,示意他继续看。   却见书房之内,伶舟被老鸨揪了衣襟怔了片刻,脸上诧异的神色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又恢复了冷静。   双方沉默对峙了片刻,伶舟缓缓开了口:“此处是廷尉正周大人的府邸,你是想当着官府的面行凶作恶么?”   老鸨呆了一下,手上的劲道随即一松。   伶舟顺势从她指尖挣脱出来,整了整被揉皱了的衣襟,然后抬眸打量老鸨片刻,慢条斯理地道:“不好意思,我死里逃生了一次,记性变得不太好——所以说,你就是那个将我打得半死的罪魁祸首?”   第三十二章      伶舟的个子不高,身形也略显单薄,但是这一刻,当伶舟说出“罪魁祸首”四个字的时候,老鸨恍惚有一种被伶舟居高临下蔑视了的错觉。   随即她把自己的这种荒诞错觉摁了下去,挺了挺胸脯道:“哼,就是老娘让人打的你,怎么着?老娘还真后悔没有亲自动手,否则也不会让你有机会诈死脱逃!小贱货,你别以为这一次你装失忆就能逃过一劫,阿隆——”   老鸨说着,转头招呼身后那名男子,“别傻站着,帮我把这小贱货捆了带回去,我看他还能逃到哪儿去!”   那个名叫阿隆的男子应了一声,大咧咧走上来,伸出两条结实的胳膊,便要将伶舟扛起来。   躲在密室中的韶宁和下意识便要喊出声,却被周长风先一步捂住了嘴巴。   “你着什么急,”周长风凑近韶宁和耳边低声道,“这里好歹是我的地盘,难不成我会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   韶宁和一双眼睛看向周长风,眨巴了两下,似在问:那你不救他?   “先看看再说啊。你放心,我的人都在附近埋伏着呢,不会让他们真把伶舟怎么样的。”   此时忽听书房中传来男子的嚎叫声,两人循声看去,只见阿隆捂着自己的右胳膊,急急向后退了两步,瞪着伶舟道:“小贱货,居然使暗器!”   老鸨仔细一看,发现阿隆受伤的胳膊上已经流出了浓黑的血水,不由失声叫道:“这暗器上有毒!”   话音未落,阿隆体内毒性已经发作,只觉得大脑昏沉,呼吸急促,视线也渐渐模糊了起来,恍惚中身子一个趔趄,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老鸨见他脸色发青,似是命不久矣,吓得浑身哆嗦,指着伶舟道:“小……小贱货,你竟敢……”   伶舟晃了晃指尖那枚伤人凶器,朝老鸨微微一笑:“你要不要也试试看呢?”   老鸨果然不敢再近他的身,惊慌失措地原地兜了两圈,突然想起这里是廷尉正的府上,于是转身推开门,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声嚷道:“杀人啦——杀人啦——”   那些埋伏在周围的人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以为是粗莽汉子将伶舟给杀了,忙争先恐后地亮出兵器冲进书房,却在看见一派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的伶舟时,登时傻了眼。   至于他们原以为杀了人的粗莽汉子,此刻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了。   “别担心,他中的毒不深,只是症状看起来比较恐怖罢了。”伶舟不慌不忙地在纸上写了几味药,递给其中一人道,“将这些药煮了,给他服个三贴就好了。”   那人怔怔接过,刚要张口说什么,便听伶舟又补了一句:“事先解释一下,我这是正当防卫,他要对我动粗,我总不能任他为所欲为吧。不过我也没有想要至他于死地,这方子便是物证,你们便是我的人证。”      于是,原本还在担心伶舟安危的韶宁和,趴在洞眼旁彻底没了言语。   周长风在一旁憋笑憋得很辛苦:“我说,你捡来的这是什么活宝啊,鬼灵精怪的,我真是服了他了。”他说着拽了拽韶宁和,摆手道,“别看了,走了走了。”   韶宁和跟着周长风走到隧道口,突然道:“长风,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我自己看着办。”   周长风回过头,眯起眼睛看着他:“怎么,心软了?”   “我……”韶宁和蹙着眉心,欲言又止。   “妇人之仁要不得。”周长风敛去了笑意,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宁和,你忘了你当初调查他的目的了?没有彻底弄清楚他的身份之前,你当真能放心让他继续留在你身边?”   韶宁和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周长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宁和,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放心,我会拿捏好分寸的。”      两人进入书房时,周长风的手下已经将阿隆抬走了,而老鸨也已经被押了回来,看见伶舟便又撒泼辱骂不停,最后被周长风一个凌厉的眼风吓得噤了声。   伶舟依然端坐在椅子上,冷眼望着走进门来的两个人,视线掠过周长风,停留在韶宁和脸上,微微挑了挑眉:“原来这就是你们要办的事么,少爷?”   韶宁和没有接腔,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心底有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他,他对伶舟的怀疑是合情合理的,他并没有做错,但是当伶舟出口质问时,他却突然失了底气,无法为自己辩解一句。   周长风命人将老鸨带下去后,屋子里只剩下他、韶宁和与伶舟三人。   周长风在伶舟对面坐了下来,盯着他的双眼道:“伶舟,你身上存在着太多疑点,别说与你朝夕相处的宁和会对你起疑心,就连我,也难免对你有些不放心。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成伶舟的模样,接近宁和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事先警告你哦,别跟我扯什么重伤失忆的谎话,会写字会画画会记得自己父母却偏偏不认得小倌馆的老鸨这种离谱的事情我是不会信的。更何况,据我了解,原来的伶舟根本不会写字不会画画,也没有什么教书的父亲,伶舟的父亲是个丧心病狂的赌徒,欠了一屁股赌债最后落得卖妻卖子……”   伶舟听他叨叨絮絮地说了这么多,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道:“你说得没错,我原本不叫伶舟这个名字,不过我原来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周长风皱了皱眉:“什么意思,有话直说,别跟我兜圈子。”   伶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和原来的伶舟是孪生兄弟,我并没有假扮成他的模样,因为我原本便是这副模样。”   这句话出人意料,周长风与韶宁和面面相觑了片刻,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伶舟继续道:“我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父母丢弃在了荒野,因为家里穷,养不起两个孩子。但是我命大,在饿死之前被我师傅领了回去,一直养到十五岁。十五年间,我师傅教我识字与绘画,还交了我许多人生道理,当确认我能独立生活之后,他便独自云游去了。   “师傅离开之后,我便去寻找自己的家人,一打听才知道,我的孪生兄弟竟被卖到了小倌馆。于是制定了一套详细的计划,打算将我的兄弟救出来。我先是暗中与伶舟碰面,为瞒过小倌馆的人,我以伶舟的身份将他替换了出来,确定他离开之后,我再伺机脱逃。   “我们原本约在繁京汇合,只是期间发生了一些意外,我被老鸨逮住打得奄奄一息,那时候我已神志不清,根本没能看清楚老鸨的脸。   “我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却不想被少爷所救。我承认,最初我赖着少爷,是为了请求他将我带到繁京,好与我兄弟团聚。但是当我伤好之后去约定地点时,才发现我兄弟根本没有来,我完全失去了他的音讯。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回到少爷身边,希望少爷能够收留我。   “而今,我之所以还赖着少爷不肯走,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居心的话……”伶舟说着,抬眸看了韶宁和一眼,“我想少爷心里最清楚,我对你……究竟是什么居心。”   “……?”周长风听得莫名其妙,看了看伶舟,又看了看韶宁和,却发现韶宁和的脸色变得十分微妙。这倒让他困惑了,伶舟不论存了什么居心,韶宁和都不应该是这种不尴不尬的反应吧?   第三十三章      周长风见韶宁和讷讷不言,虽觉得这两人似乎有些猫腻,但眼下他更关心的问题是:“听你所言,似乎你那师傅十分了得,不知有什么名号没有?”   伶舟不屑地看了周长风一眼:“我师傅乃世外高人,名号什么的,说了你也未必知道。更何况我师傅云游之前令我发过誓,不准对外透露他的身份。”   一句话将周长风堵得无话可说。周长风虽是官场中人,但这么多年办案,接触了不少江湖人士,也懂得一些江湖规矩,那些世外高人们往往自视清高、性情孤僻,越是有些本事,便越要掖着藏着,唯恐被人偷窥了去。他虽然对这类人的心态无法理解,但也实在是无权干涉。   “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打死我也不能说,师命难为。告辞了。”伶舟说着,站起身便要走。   “慢着,”周长风唤住了他,“不好意思,伶舟,没有我的允许,你还不能离开这里。”   伶舟眯了眯眼:“请问,我犯了什么罪,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要像犯人一样被你审讯,完了还要被拘禁?”   周长风笑了笑:“你别忘了,那个被你下了毒的男人,此刻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   “我不是已经给了药方子了?”   “你也说了,要服三贴才能见效,现在不是还没见效么?”   韶宁和见两人说着说着便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忙出来打圆场:“长风,这次的事情谢谢你,你也别为难伶舟了,我先带他回去吧,我给他作保,会在家里看着他的,直到那家伙醒来为止。”   周长风看了韶宁和一眼,叹了口气:“宁和,你这么护着他,也难怪他能爬到你头上来了。”   伶舟闻言瞥了韶宁和一眼:“我什么时候爬到你头上过了,你倒是让我爬一次啊?”   韶宁和不知为何又想到别的地方去了,一时间竟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周长风被伶舟的态度给气笑了,指着他道:“你这牙尖嘴利的小家伙,原来的好脾气都是装的么?现在身份被戳穿了,你倒是越发没了顾忌了是不是?”   韶宁和不希望伶舟与周长风越闹越凶,忙道:“长风,你忙吧,我先带伶舟回去了。”说着也不等周长风开口,便拽了伶舟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出府外,伶舟突然甩开了韶宁和的手,站在原地不走了。   韶宁和诧异回头,问道:“伶舟,你怎么了?”   “我可没答应要跟你回去。”伶舟冷冷看着他,“你不是觉得我居心叵测么,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韶宁和脸上一阵尴尬,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低了姿态道:“伶舟,之前怀疑你的动机,是我不对。既然现在误会解开了,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伶舟瞥了他一眼,矜持着不说话。   韶宁和又道:“还有,那个老鸨既然已经承认了是她让人伤的你,我一定会让长风还你一个公道的。”   伶舟稍稍和缓了脸色,问道:“那你以后还会怀疑我么?还会让人调查我么?”   韶宁和摇了摇头:“不会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再逼你。”   伶舟这才重新露出了笑脸,乖乖跟着韶宁和往回走。   两人闲聊了几句之后,韶宁和忍不住问道:“对了,之前那大汉动手对付你的时候,你是如何将他放倒的?居然还让他中了毒,是用了什么秘密武器吗?”   伶舟歪头笑了笑,看着韶宁和问:“想知道?”   “是啊。”   “那得看我心情,我心情好了,就告诉你。”   韶宁和只好顺着他道:“那你什么情况下心情会好呢?”   伶舟的目光在韶宁和脸上遛了一圈,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若是愿意在我脸上亲一下,我心情肯定会很好。”   “……”韶宁和嘴角抽了抽,撇过脸去,“我还是不问了。”   伶舟看着他的背影笑:“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不过这笔交易一直有效哦,你什么时候愿意了,我便什么时候告诉你。”   这天晚上,伶舟主动将鸣鹤召了出来。   “你今天表现不错,”伶舟开口便夸他。   鸣鹤莫名所以:“大人所指何事?”   “今日我被周长风算计,弄了个人贩子来对付我,当时我就担心你会忍不住出手,好在你忍了下来,没有坏了我的计划。”   鸣鹤傻了片刻,跪下道:“请大人恕罪!”   “怎么?”   “今日属下临时换班,被调去跟随闻相出门了,所以……。”   “你的意思是,你压根没在附近?”   “呃……”鸣鹤一脸尴尬。   伶舟沉默片刻,道,“算了,既然是临时调遣,也不能怪你。但是如此想来,今日之事便有些令人后怕了。”   他说着,将当时的遭遇约略说了一番。   鸣鹤听出一身冷汗,磕头道:“让大人受惊了,属下失职!”   “都说了不怪你了,”伶舟摆了摆手道,“好在你之前给了我这个护身暗器,今日它可是立了大功。”   伶舟说着,将套在中指上的那枚指环摘下来把玩着:“不过,如果能再改进一些就更好了。”   鸣鹤抬头问道:“大人想如何改进?”   “比如……把毒药的分量减轻一些,一帖药就能治好的那种。像今日那人贩子,要吃三帖药才能见效,周长风便以此为借口要软禁我,让我十分被动。”   鸣鹤点头道:“是,属下回去再研究研究。”   伶舟想了想,又道:“另外,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大人请吩咐。”   “那小倌馆的老鸨,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但未必会被处死。此人多活一日,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倒不如除了干净。”   鸣鹤迟疑了一下,道:“大人,请恕属下多言,在这节骨眼上弄死那老鸨,恐怕会给大人惹来麻烦。”   伶舟摆了摆手:“这一点我已经考虑到了,动手不宜操之过急,可等到那人贩子病愈之后,你一方面杀了老鸨,另一方面让那人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如此一来,最大的嫌疑人就不会落在我头上了。”   鸣鹤听了,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他刚转身要走,却听伶舟补充了一句:“对了,那老鸨,杀之前先带她来见我,我还有话要问。”   “是。”鸣鹤领命而去。   第三十四章      伶舟与韶宁和回到宅子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然而此时院子里除了万木,还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李往昔。   为了招待客人,万木在院子里置了一张桌子,又给李往昔拿了一壶酒,这李往昔便拿着酒壶自斟自饮,渐渐将自己灌醉。   万木见韶宁和回来了,顿时像见了救星一般扑过来诉苦:“少爷,伶舟,你们可回来了!这李大人过来找少爷,我说少爷出门去了,他便赖在这里不肯走,闹着要喝酒……这不,都把自己灌成这样了,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好,我知道了,”韶宁和拍了拍万木的肩膀,“他就交给我好了,你去忙吧。”      打发走万木之后,韶宁和走到李往昔身旁,晃了晃他的肩膀:“往昔,你还好么?”   李往昔闻言,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盯着韶宁和看了一会,才大着舌头喃喃道:“宁……宁和,你回来啦?”   韶宁和望着他醉意朦胧的双眼,突然心中有些感慨。   自从李往昔升任光禄丞之后,两人便很少再有交集,尤其前阵子,李往昔为了推行成帝招揽人才的计划,几乎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来找韶宁和,而韶宁和也有意与李往昔疏远,自然不会主动往李往昔跟前凑,于是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关系也突然淡了许多。   此时看见李往昔在自己家中卖醉,韶宁和便猜测他必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想他与李往昔之间的友谊并非看上去那般纯粹,但是李往昔心里不舒坦的时候,也只能想到来找他,韶宁和便怎么也狠不下心肠冷淡他了。   “最近过得不太顺心么?”韶宁和一边问,一边在李往昔身旁坐了下来,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李往昔听他这么一问,顿时满腔的郁闷像是找到了发泄口,揪着韶宁和的衣袖,低声呜咽了起来。   伶舟一直站在两人背后没有露面,此刻也不便打扰他们,便默不作声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韶宁和看了看李往昔死死揪着自己的手,蹙了蹙眉,却还是忍了下来,默默看着他发泄情绪。   李往昔呜咽了半晌之后,才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宁和,你……你心里是不是特别不待见我?”   “怎么会?”韶宁和微笑了一下。   “你不……不用骗我,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李往昔突然嗓门大了起来。   韶宁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往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我知道,当初……当初皇上提拔我做光禄丞,你们心里都很不服气,都觉得我是个投机取巧的人,你们背地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别以为我听不见……”   韶宁和心下一哂,李往昔这话可冤枉他了,别人是不是背地里说了李往昔什么坏话他不知道,但至少他自己做到了口风严实,除了在自家宅院里偶尔吐槽闻相,出了这门,他便从未在外人面前说过一句他人是非。   但是他也知道,李往昔所说的“你们”,并非特别针对自己,否则他也不会来这里卖醉了。   李往昔不等韶宁和接腔,便又自顾自地道:“但是没有关系,我不怕被你们嚼舌根,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一早便做好了受人奚落的心理准备,只要皇上看重我,只要皇上认可我的才能,别人怎么看,我都不在乎。”   韶宁和默默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悯——你真是这么想的么,往昔?亦或只是在自我安慰?   只听李往昔继续道:“可是……可是现在,连皇上都……”他话说一半,又开始呜咽了。   韶宁和终于被勾起了一丝好奇:“皇上怎么了?”   “当初招揽人才的想法是皇上自个儿提出来的,我只是配合皇上提出一套激励措施,来扩大推行力度罢了……现在朝中有人反对,皇上便又开始数落我的不是了……”   韶宁和一听,便猜出了个大概。      这段时日,他虽然整日跟着周长风东奔西跑、不务正业,但对于朝中的局势,还是略有耳闻的。   李往昔提出的人才奖励机制,虽然在一段时间内见效很快,但随之而来的官员编制庞杂、财政开支过大等负面问题也逐一显现。   对此,朝中已陆续有人提出了质疑的声音,尤其是太尉殷峰,自从孙女入宫做了皇后,他的腰板也突然硬了很多,竟在朝堂之上公然反对继续推行该政策;而原本一直与殷峰不太对盘的丞相闻守绎,却破天荒地没有站出来声援成帝,可见此项激励政策已经非常不得人心。   成帝毕竟是一国之君,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当着百官的面,一时间也难以下台。这个时候,便需要找一个能为皇上背黑锅的人,于是众人便都将矛头指向了这项激励政策的始作俑者,李往昔。   其实仔细推敲起来,成帝对李往昔还算是网开一面的,虽然政策被叫停,但李往昔既没有被降职,也没有被撤职,只是被停了三个月的俸禄而已,这已经算是最宽大的处理了。   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失去了成帝这座靠山,李往昔当初便宜得来的这个光禄丞的位子,便越发如坐针毡了。   想到此处,韶宁和突然忆起,当初李往昔初升官的时候,伶舟便做过断言,说李往昔在这个位子上风光不了多久,让他尽量和李往昔保持距离。如今看来,伶舟这话还真是一语中的,只是不知道,他是有什么内幕消息,还是纯粹远见独到。   之后,李往昔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胡话,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韶宁和与万木合力将他抬到客房睡下,便自去休息了。      到了半夜,李往昔昏昏沉沉地起来如厕,回来时经过伶舟卧房门前,正巧与披了外衫走出来的伶舟打了个照面。   李往昔先是一怔,然后便像中了邪似的,步履蹒跚地朝伶舟走了过去。   伶舟不知李往昔这副模样是酒醒了还是依然醉着,原想点个头打个招呼便走的,却见李往昔两眼迷瞪地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心中立即警铃大作。   他下意识便去拨自己手中的指环,但在接触到那硬质金属的瞬间,突然心念一转,觉得自己何必如此小题大做,陷自己于不利。   如此想着,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往韶宁和卧房的方向退去,一边用欲拒还迎的迷离目光牵引住李往昔的视线,勾着他一步步踏入自己的陷阱。   果然,李往昔原本便被酒精稀释得不剩多少的理智,很快被翻涌而上的情欲冲溃,只见他喃喃唤了几声“伶舟”,便突然朝他身上猛扑了过去。   伶舟疾步后退,借着李往昔飞扑而来的冲力,猛地撞在了韶宁和卧房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随即李往昔整个身子压了上来,眼中沾染的情欲已经深不见底,只见他双手托住伶舟的后脑勺,姿态强硬地低头吻了下来。   韶宁和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便听门外响起急促的喘气声与挣扎声,夹杂着伶舟断断续续的求饶:“李大人……放……放开我……救……救命……唔……”   韶宁和心头猛跳,立即翻身下床,冲过去开门。   黑暗中,只见被情欲冲昏了头的李往昔,正将伶舟压在门板上,一边疯狂索吻,一边毫无章法地撕扯他的衣衫。   “畜生——!”韶宁和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攥了李往昔的衣襟,抡起拳头便往他颧骨上砸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李往昔被韶宁和一拳掀翻过去,顿时酒醒了大半,跌坐在地上,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不知所措。   而伶舟则垂着头蜷缩在角落里,散落的发丝遮盖住了他的脸,只能看见他轻轻颤抖的肩膀。   韶宁和没有再理会李往昔,他走到伶舟面前,放柔了声音问道:“伶舟,你……还好么?”   伶舟没有吭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送你回房。”韶宁和帮他把撕破的衣衫掩好,然后扶着他进了卧房。   此时万木也已经被院子里的动静惊醒了,一边嚷着“出什么事了”一边奔出来,便看见李往昔呆呆坐在地上,一脸狼狈。   “李大人,您这是……”   万木完全搞不清状况,正要去搀扶他起来,却见李往昔甩开了他的手,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   “……?”万木越发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李往昔往伶舟卧房的方向看了看,房门虚掩着,韶宁和送他进去之后便再没有出来。但是之前韶宁和怒气冲冲往他脸上挥的那一拳,已经昭示着两人原本就十分脆弱的友谊,完全宣告破裂。   虽说是自己喝醉了酒做出的糊涂事,但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不可告人的窥觑之心,他也不至于犯下如此大错。所以不论解释还是道歉,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原以为只要躲着伶舟避而不见,或许就能渐渐将他淡忘。但事实证明,他越是压抑自己,这份畸形的思念便越是变得无法控制。   以至于他今日来韶宁和这里卖醉,虽然抱怨的都是官场上的事情,心底想的,却一直是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他原本只是想再看那人一眼,就算是望梅止渴也是好的。但事态的发展却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以至于落得现在无法挽回的局面。   李往昔就这样在原地愣怔良久,直到脑中纷乱的思绪渐渐退去。   然后,他朝一旁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的万木露出一丝苦笑:“麻烦……帮我跟伶舟与宁和说声抱歉。我想,他们此刻也不会愿意看见我了……告辞。”   他说着,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大门外走去。      待李往昔离开之后,万木小心翼翼地在伶舟房门外探了探头,没敢贸然进去。待韶宁和安抚伶舟睡下之后走出门来,他才低声询问缘由。   韶宁和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心中依然有残留的怒火在翻腾。但这种事情不方便让太多人知晓,否则只会让伶舟难堪。于是他随口扯了个谎,只说李往昔与伶舟发生了一些误会,两人起了冲突。   万木想起之前李往昔与伶舟就互相看不顺眼的事情,唉声叹气地唠叨开了:“这两人怎么就没法和睦相处呢,李大人好歹是个什么……什么丞的,那可是高官,何必与伶舟一个小老百姓一般见识。这伶舟也是,人家是官,咱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别招惹他不就行了……”   “万木。”韶宁和面色不善地打断了他,“今后那李往昔若是再来我们家,你便将他拦在门外,不准他踏入一步,明白了么。”   “哎。哎哎……?”万木快嘴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想,少爷这是为了伶舟,打算跟李往昔绝交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当三人再度各自睡下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伶舟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回想起之前韶宁和为他揍的那一拳,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忽然耳边传来风动轻响,一身黑衣的鸣鹤已经出现在了他床榻之侧,单膝跪了下去:“大人。”   “刚才……你都看到了?”   “……是。”   “倒是让你看了一场好戏嘛。”伶舟坐起身,出语调侃。   鸣鹤略微尴尬了一下,却依然保持一本正经的面容:“那李往昔竟敢如此冒犯大人,要不要属下……”   “不必,让他去吧。”伶舟笑了笑,“此人留着对我也没多大害处,更何况在我那一世,两年后他依然在光禄丞的位置上呆得好好的,如果你现在就结果了他,反而会打乱朝中局势。”   鸣鹤觉得伶舟有些过于谨小慎微了:“大人,李往昔不过是个失了势的光禄丞罢了,何必如此忌惮于他?”   “有的时候,一颗小小的棋子,也会有可能牵动整个棋面的走向。”伶舟下了床,站起身,拍了拍鸣鹤的肩膀,“有空学学下棋吧,对你的脑子有帮助。”   鸣鹤一听说要他动脑,就开始头皮发麻脑仁疼。   好在此时伶舟已经转移了话题:“对了,上次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属下已将那老鸨擒来,等候大人发落。”   “将她带过来吧。”   “是。”鸣鹤话音未落,便已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鸣鹤再度出现,手中多了一个麻袋。他将麻袋口解开,露出里边老鸨的一个脑袋,此时老鸨双手双脚被绳索捆绑,口中塞着布条,一脸惊恐地四处张望。   当看见伶舟的脸时,她瞬间睁大了眼睛,瞪着伶舟“呜呜呜”地不知想说什么。   伶舟在她面前蹲下身来,笑眯眯地看着她:“想说话吗?”   老鸨更加用力地瞪着他。   “我可以帮你把布条松开,但是你不能大声喊叫,否则你身后那位……”伶舟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鸣鹤,“他会立即拧断你的脖子,明白了么?”   老鸨果然瑟缩了一下,想必之前已经被鸣鹤折腾得狠了,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伶舟于是将她口中的布条取出,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伶舟。”老鸨恶狠狠地看着他,“你这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呢,你就算化作灰我也能认出来。”   伶舟挑了挑眉,看来周长风并未将他的那套说辞告知老鸨,所以老鸨还是将他当做伶舟本人。   “之前跟你说过的吧,”伶舟道,“因为被你的人打至重伤,我的记性变得不太好了,所以有件事情,需要跟你确认一下。”   老鸨狐疑地看着他。   “我想问的是,在小倌馆的那段时日,我的身子有没有被人碰过?”   “你连这个都记不起来了?”老鸨感到不可置信。   “所以说,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老鸨一脸的鄙夷:“如果不是因为你死活不肯开苞,我犯得着这样跟你过不去么?”   伶舟露出恍然的表情:“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还没有被开过苞?”   老鸨被他反问得有些困惑了,重新打量了伶舟一番:“你……你真是伶舟么?”再次见面,她发现伶舟除了这张脸没变,浑身上下再也找不着伶舟的影子了。   “好了,我问完了。”伶舟站起身,心情似乎不错,“你该庆幸之前我没有被开苞,这让你现在可以少受许多罪。”   老鸨听出了一丝希望,试探着问:“你可以放我走了么?”   “放你走?”伶舟失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只是在简单和复杂两种死法之间,争取到了前者罢了。”      第二日,有人在城门口发现了老鸨的尸体,她的胸口插着一把短匕,身上所有值钱的首饰全被洗劫一空。   同一时间,原本在周长风家中养病的人贩子阿隆不知所踪,他所住的那间屋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也都不翼而飞。   人们自然而然地将老鸨的死与人贩子的失踪联系了起来,认为极有可能是两人在脱逃期间因分赃不均而起了内讧,从而引发了杀人命案。   于是周长风越发忙碌了起来,因为他要调查的案子,又增加了老鸨这一宗。   第三十六章      第二日,周长风直接找到了韶宁和家,说要请伶舟跟他去一趟廷尉府,做个笔录。   韶宁和立即警惕起来,问道:“找伶舟做什么笔录?”   “小倌馆老鸨被杀的事情,想必你们已经听说了吧?”周长风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虽说现在最大的嫌疑人是消失无踪的人贩子阿隆,但依照办案流程,与老鸨有些过节的伶舟也必须接受调查,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韶宁和还欲再说什么,却被伶舟抢先接了话:“如果只是去做个笔录的话,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相信公事公办的周大人,也不会对我这种无辜百姓公报私仇,对不对?”   “公报私仇?”周长风冷笑,“你得罪我什么了,我竟要公报私仇?”   “哦,没有吗?”伶舟淡淡挑眉,“那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望周大人不要见怪。”   看着两人夹枪带棒地你来我往,韶宁和甚是头疼,于是寻了空当打断道:“如果只是做笔录,我应该可以陪同前往吧,毕竟伶舟和我一起住,我可以帮他作证。”   “本来也是找你有事。”周长风歪了歪头,“走吧。”      周长风带着两人进入廷尉府之后,便直接往审讯室走去。   审讯室就在刑房隔壁,由于隔音效果不怎么好,他们时常能听见一声声惨叫透过墙缝传入耳中。   周长风请二人坐下,偷眼观察了伶舟一番,发现他从进门到现在,神色一直很镇定,并未因为隔壁传来的诡异声响而出现什么慌乱。   “看来你对来刑房这种地方,倒是很沉得住气嘛。”周长风忍不住出口调侃。   “我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为什么不能沉住气?”伶舟反唇相讥,“更何况,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屋子外头挂着的牌子是‘审讯’,而非‘刑房’,不知是我的眼神不太好使,还是周大人的眼神不太好使?”   “咳,”韶宁和眼看着两人又要掐起来了,忙清咳一声道:“长风,有什么话便赶快问吧,这地方太晦气,问完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周长风于是招了一名属下过来做笔录,自己往椅背上一靠,看着伶舟漫声问道:“昨晚亥时到今晨丑时这段时间,你在什么地方?”   “昨晚我很早便歇息了,”伶舟道,“少爷比我晚些,他可以为我作证。”   韶宁和点头道:“是的,伶舟昨晚回去之后便早早睡了,我看着他进屋的。”   周长风又看向韶宁和:“那么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睡下的?”   韶宁和想了想,道:“我和万木大约是在子时不到的时候睡的。”   “子时?”周长风皱了皱眉,“这个时点可不算早了啊。”   “的确不早了,昨晚……”他顿了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眉心微微一蹙,接着道,“我的一位同僚来找我叙旧,我陪着他喝了些酒,后来他喝醉了,我与万木便一起将他抬进屋里去,所以晚了些。”   “你们喝酒叙旧的这段时间,确定伶舟都在自个儿屋里呆着?”   “我们就在院子里喝酒,伶舟若要出门,势必得经过院子,所以我很确定,他不曾离开过。”   “伶舟的屋子里难道就没有别的窗户了?”   “北面倒是开了一扇窗,但是窗外便是一堵高墙,”韶宁和说着,看了伶舟一眼,“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我看不像是能翻越高墙的人。”   伶舟对于“手无缚鸡之力”这个评价十分不满,但又无话可驳,只能无声地翻了翻白眼。   周长风又问:“那么从子时到丑时这段时间,伶舟有没有可能离开屋子呢?”   “不可能。”韶宁和想也不想地回答。   “这么确定?”周长风眉眼间透出一丝意味深长,“那时候你不是已经睡下了么,你不会是在院子里堵着大门席地而眠的吧?”   面对周长风的调侃,韶宁和却没有立即反驳,他欲言又止了一下,转头担忧地看了看伶舟。   伶舟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于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少爷,为了能洗脱我的嫌疑,看来也只能将那件事情和盘托出了。”   “哪件事?”周长风向前倾了倾身,表现出了旺盛的求知欲。   韶宁和暗中握了握伶舟藏在袖间的手,似是在安抚。然后他看向周长风,将昨晚伶舟遭遇的非礼事件简单叙述了一番。   周长风听罢,问伶舟:“你半夜起来做什么?”   “如厕。”伶舟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是在开门的时候遇到了李往昔?然后他对你……”   韶宁和一脸不悦地打断他:“长风,这种事情有必要问得如此详细么?”   “我只是有些好奇,”周长风道,“据你方才所说,伶舟出门时遇到李往昔,说明这时候他还没有如厕。随即李往昔对伶舟施行非礼,从而惊动了你,你出门救下伶舟,将他护送回房,这段时间伶舟应该一直没有解决过吧?”   韶宁和怔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地看了看伶舟。   伶舟倒是神色不变:“是啊,没有机会如厕了,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周长风一脸执着,“这样一来,你的需求还是没有被解决,你难道不想再出去一次吗?”   伶舟眼神微闪,已经猜到了周长风此问的意图。其实当时他并非起来如厕,而是想出去与鸣鹤碰面,如今胡乱找了个如厕的借口,倒是被周长风逮住了把柄。   他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想再去一次,但是茅厕在院子的斜对角,实在太远了。我刚受了一场惊吓,怎么可能还敢出门?”   周长风皱起眉,用非常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他:“所以……你就一直憋着?”   “对,一直憋着。”伶舟面不改色。   “一直没有再如厕?”   “我在床上躺着,一直捱到了寅时,实在憋不住了,才小心翼翼地出去上了一次茅厕。”伶舟说着,朝周长风歪了歪头,“那个时候,我记得天边已经微亮了。”   周长风深吸了一口气。早知道之前就不该先问他亥时到丑时这段时间在哪里的,现在倒好,竟被这小子钻了空子。   但他依然板着一张脸:“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没有人能证明你一直没有离开过。”   “但同样也没有人能证明我离开过。”   伶舟说着,站起身来,淡淡看着周长风:“周大人,请问像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能瞒过你们廷尉府值夜守卫的耳目,将一个比自己肥胖了不知多少倍的女人掳出来,又将她杀死在城门口?你难道不觉得,从一开始,你对我的质疑就参杂了明显的个人喜恶倾向么?”   第三十七章      伶舟一气说完这番话,便转身欲走。   韶宁和沉默地看了看伶舟,又看了看周长风,叹了口气,也跟着站了起来。   “别走啊,”周长风拽住了韶宁和,“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呢。”   韶宁和一怔,随即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   “公是公,私是私,一码归一码啊。”周长风笑得十分无耻,“我之前不是说过了么,对伶舟只是例行调查,盘问几句做个笔录走个流程而已,何必这般当真呢。”   韶宁和无语了,之前看他如此刨根究底地跟伶舟硬杠,他可一点也没看出来这哪里像是仅仅走个流程而已。   “行了行了,别板着脸了。”周长风起身将伶舟也拽了回来,“算我错了,中午请你们吃饭,给你们赔不是还不行么。”   伶舟听得嘴角直抽,这人变脸的速度还能再快一点么?   韶宁和见周长风主动向伶舟低头,也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情闹得太僵,于是转身劝伶舟:“长风的性子你也了解,办起案子向来六亲不认,你就给他一次赔罪的机会吧。”   伶舟于是顺着台阶下,挑眉看向周长风:“既然是周大人请客,酒楼由我挑?”   “啊哈,那是自然。”周长风答得爽快,心底却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伶舟似乎存了心要狠削周长风一顿,挑的是繁京最高档的一家酒楼,点的是酒楼里最贵的一桌菜,削得周长风心疼肉也疼。   席间韶宁和又问起周长风请他帮忙的事情,周长风难得露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唉声叹气地道:“不就是为了陆氏夫妇的案子么。”   原本一脸恹恹地拿筷子挑菜玩的伶舟,在听到“陆氏夫妇”几个字时,轻轻掀了掀眼皮。   关于陆氏夫妇的这个案子,虽然他不太清楚个中细节,但印象中这个案子最后还是被廷尉府的人顺利破掉了。   大司农家那位张扬跋扈的公子因罪锒铛入狱,大司农自己也被革了职,别说驸马美梦泡了汤,就连原有的富贵权势也都没能保住,凄惨的下场让百姓额手称庆。   如今重回两年之前,伶舟思忖着,只要顺着历史自然发展,结果势必还是不会改变的,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掀了眼皮之后便又恢复了恹恹的神色。   但韶宁和却相对关注了一些,问道:“那个案子,你查出什么了么?”   周长风一提起这个就满脸无奈:“现在该走的流程都已经走了一遍,几个证人也非常配合,当初的验尸记录也都看过了……怎么说呢,整个案子看起来,简直是完美无缺,跟大司农父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韶宁和被勾起了兴致。依他对周长风的了解,如果案子真的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周长风也不会坐在这里唉声叹气了。   于是他向前倾了倾身,问道:“具体怎么回事?”   “据证人们说,当初大司农之子郑莨因为看上了陆家闺女陆云絮,抬着聘礼上门求亲,不想陆氏夫妇不知好歹,竟向郑公子狮子大开口,索要十万两聘礼。这陆家不过是个经营小本生意的平民百姓,郑公子再怎么喜欢陆云絮,也不可能下十万两的聘礼,这可比明媒正娶的发妻待遇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公子将此事告知其父郑善世郑大人,自然是被郑大人一口否决了,于是这聘礼,也便不了了之了。陆氏夫妇见勒索不成,于是跑去了衙门,告郑公子强抢民女。衙门审理之后,疑是陆氏夫妇诬告,于是将夫妇俩一同关押了起来。   “不想这夫妇二人经不起牢狱之苦,加之勒索、诬告朝廷官员可是大罪,他们心下忐忑,竟双双触柱身亡。而他们的女儿陆云絮,也在那之后不知去向。”   韶宁和听罢,问道:“验尸的仵作怎么说?”   “我去翻了当年的验尸记录,说陆氏夫妇的额头上有骨裂之伤,全身上下再无其他伤痕,应是触柱身亡没错。并且当初关押陆氏夫妇的几个衙役都在,他们也可以作证,说是某天晚上陆氏夫妇突然发起狂来,一时没拦住,眼睁睁看着他们自杀的。”   周长风说到此处,叹声道:“人可以做伪证,但这尸体,却不可能说谎。所以宁和,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分析分析,这验尸记录,有没有可能作假?”   韶宁和沉思片刻,道:“当初验尸的那位仵作,你认识么?”   “是个京兆尹府的老仵作,颇有些资历了,连京兆尹也要敬他三分。”周长风悻悻道,“我之前去拜访过一次,这老头子脾气臭得很,我跟他合不来。”   伶舟在一旁瞥他一眼,心道,你跟谁合得来?好吧,韶宁和勉强算一个。   只听韶宁和道:“方便的话,帮我引见一下吧。”   周长风狐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慢慢弯起嘴角笑了起来:“宁和,你是不是开始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了?”   “没有的事,”韶宁和淡淡否认,“你不是让我帮忙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三人吃过饭,便由周长风带路,来到了老仵作陈海家中。   此时正值午后,陈海躺在门口树荫下乘凉,听见脚步声响,半眯着眼睛看了看,见是周长风,便又闭上了眼睛。   周长风满心不爽地朝韶宁和耸了耸肩:“你瞧,这老头子傲慢得很,见了人也不会打招呼。”   韶宁和示意周长风与伶舟站在原地别动,自己则缓缓走到陈海身旁,挑了块干净的地儿坐了下来,开门见山地道:“陈老爷子,几年前的陆氏夫妇一案,是您给验的尸吧?”     “不必问了,”陈海闭着眼睛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别的无可奉告。”   “难道您真的认为,陆氏夫妇是自杀身亡的?”   陈海蓦地坐起身来,瞪着韶宁和嚷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做假记录不成?我陈海做了一辈子仵作,每一次验尸都光明正大问心无愧,我是绝对不会昧着良心做假记录的!”   “陈老爷子,您别生气。”韶宁和安抚性地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跟您了解一些情况,没有看轻您的意思。”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海见韶宁和态度谦和,脸上一直挂着平易近人的微笑,也便不好再发作,和缓了语气道:“当初我可是非常仔细地检查过那夫妇俩额头上的伤口,那角度,那受创面,以及额角骨裂的痕迹,明显是死者自己撞上去的,不会有错。”   韶宁和敛眉沉思片刻,突然问道:“听当时的衙役说,陆氏夫妇是在某一天晚上突然狂性大发,触柱身亡的?”   “是啊,”陈海道,“当时在场的几个衙役都这么说。”   “那您……是否检查过死者的腹部、嘴唇和指甲?”   陈海怔了一下,随即将韶宁和打量了一番:“看来你也是个懂点门道的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怀疑陆氏夫妇被人投毒是么?当时我也有这样的猜想,被投毒致死的人,腹部会出现肿胀,嘴唇和指甲会变成青色。但是陆氏夫妇的腹部没有什么异样,嘴唇和指甲的颜色也很正常,不像是中毒身亡的症状。”   韶宁和不再多问,谢过了老仵作,起身便招呼周长风和伶舟一起离开。   周长风觉得十分纳闷,紧追了几步问道:“宁和,到底怎么样啊?”   “我心里有些疑惑,”韶宁和锁眉道,“我希望能找到陆氏夫妇生前居住地的邻居,证实我心中的猜测。”   第三十八章      他们辗转找到陆氏夫妇的居住地时,发现陆家宅院一直处于荒废状态,院内杂草丛生,十分荒凉。   而令人奇怪的是,这宅院附近的几户人家,一见到穿着官服的周长风,便像见了鬼似的,个个缩回屋里,房门紧闭。   “不用做得这么绝吧?”周长风在接连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渐渐有些恼火了,“难道非要逼我祭出廷尉正的令牌不可吗?”   “恐怕这些人已经被先一步下了封口令了,”伶舟在一旁淡淡道,“说不定有人对他们说过‘不准接受调查’或是‘一旦说出真相就会死’之类的恐吓。”   周长风看了伶舟一眼:“你倒是深谙其道啊。”   伶舟皮笑肉不笑地回敬:“哪里,比起身在官场的周大人,小民还差得远呢。”   韶宁和没有心思听他两人拌嘴,一眼瞥见巷子的角落里冒出一个三十多岁少妇的身影,忙拔腿往那方向奔去。   那少妇见韶宁和追来,转身便要逃跑,无奈自己怀中还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没跑几步便被韶宁和拦住了去路。   “这位大姐……”   韶宁和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妇人便摇着头一迭声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不是大司农郑大人对你们下了禁口令?”随后追上来的周长风开门见山地问。   那妇人无措地看了看周长风,几乎要下跪哀求:“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官爷请高抬贵手,放民妇一条生路吧!”   周长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又没说要把你怎么样,你怕什么?”   伶舟在一旁淡淡道:“她怕的不是你,而是在暗中监视着的大司农的爪牙。”   韶宁和想了想,对那妇人道:“你不用怕,我知道有人对你们下了封口令,你也不必告诉我什么,只需听我问几个简单的问题,点头或者摇头,这样可以吗?”   那妇人踌躇了片刻,无奈之下只能点头。   韶宁和问道:“你在此处住了多久,有五年了吗?”   妇人点了点头。   韶宁和又问:“你认识陆氏夫妇么?”   妇人又点了点头。   “以你对陆氏夫妇的了解,你觉得他们的身体状况如何?好还是不好?”   妇人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见过他们请大夫么?”   妇人点了点头。   “他们请大夫看诊的次数是否频繁?”   妇人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好,我明白了,多谢你。”韶宁和朝他颔首道,“如果有人问起你与我的谈话内容,你大可将我的问题转述给他们,你放心,就这几个问题而言,你并没有违背他们的命令,他们也没有必要杀掉你。”   妇人如释重负,抱着孩子疾步离开了。   周长风在一旁听得有些晕,忍不住问道:“宁和,你在玩什么哑谜呢,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韶宁和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接下来,我们去打听一下这附近的医馆吧。”      三人在附近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医馆。   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医馆中的老大夫送走最后一位病人之后,正打算关门离开,周长风走上去道:“大夫,我们想跟您打听一些关于陆家珍夫妇的事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老大夫一听陆家珍的名字,脸色便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也算是个有眼色的人,瞥见周长风身上挂着的腰牌,顿时露出忐忑之色。   周长风正要走进去,却被韶宁和拦住了:“长风,劳烦你,在外头守着吧。”   “啊?”周长风怔了一下,“这是为何?”   “以防隔墙有耳啊。”   周长风老大不愿意,指了指伶舟道:“怎么不让他去?”   伶舟翻了个白眼:“瞧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身板,你也好意思?”   周长风无语了,守在门外望个风而已,跟他的身板有什么关系?   韶宁和则抿了抿嘴,强忍着没有笑出来,伶舟这小子,真是拥有将一切弱势转化为优势的神奇能力。   最终,周长风自我安慰着“好男不与小人斗”,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外头望风去了。      待周长风离开之后,韶宁和才对老大夫道:“您看,我已经将廷尉正大人打发到门外去了,我和伶舟都不是廷尉府的人,您不必如此紧张。”   伶舟默默看了一眼韶宁和身上穿着的便服,都道穿着官服好办事,这韶宁和却是反其道而行。如果周长风知道韶宁和打发他出去是为了这个缘故,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却见韶宁和三言两语安抚住了老大夫,问道:“您可曾去过陆家珍府上看诊?”   老大夫点头道:“曾经去过几次。”   “替谁看的诊?”   “陆夫人身子弱,大多是替陆夫人看的诊,但偶尔也会替陆老爷看看病。”   “一般都是什么病?”   “胃病。”老大夫道,“他们夫妇俩似乎都有些肠胃上的毛病,陆夫人严重些,时常犯胃疼,一般都是到我这儿开的方子,有时严重起来,也会直接让我到他们府上,先替陆夫人针灸,缓解病情。”   伶舟在一旁问道:“听说这陆家也算是小本经营了,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基本的温饱应该不成问题吧,何至于患上如此严重的胃病?”   老大夫叹了口气:“这陆家也算是命运多舛了,听说祖上原是皇商,称得上是繁京首富,后来不知怎么的,触怒了先帝,被削了商号、没收了家产,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什么都没了。不过这陆家珍倒也有些骨气,硬是从一穷二白的困境中翻了身,渐渐又做起了小本生意。   “不过这期间的辛酸苦楚,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当时他们家的闺女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夫妇俩有点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省着给孩子吃,这么一来二去的,夫妇俩便落下了严重的胃病,后来陆家虽然度过了艰难时期,生意渐渐有了起色,但这人的身子糟蹋坏了,便很难再治好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韶宁和沉思着踱出了门外。   周长风迫不及待地问:“问出什么了没有?”   韶宁和点了点头:“我之前的猜想,又得到了一些佐证。”   周长风挑眉看着他:“所以?”   “所以,我希望能开棺再验一次。”   周长风怔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这可有些麻烦啊,要想开棺验尸,不是我说开便能开的,得先去廷尉府申请一道手谕。”   韶宁和不解道:“那就去申请啊,我们是为了查案,理由绝对充足,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在于,这手谕得由杜思危来给。”周长风愁眉苦脸,“一想到又要去跟那变态家伙打交道,我就浑身不痛快。”   第三十九章      周长风虽然十分不待见杜思危,但事关案子进展,他心里再怎么不痛快,还是得老老实实跟杜思危申请开棺验尸的手谕。   好在杜思危的性子向来公事公办,半刻也未拖延,第二天一早便批了手谕直接送至墓地,但同时过来的,还有杜思危本人。   周长风仔仔细细看完手谕,没什么可挑剔的,然后他便开始挑剔杜思危:“我说你,不在廷尉府里呆着,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你以为我想过来凑热闹么?”杜思危从袖中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一下额间细汗,“天气如此闷热,我也想好好在屋里呆着。但是上头交代了,此案事关重大,就算要开棺验尸,也需小心慎重,不得怠慢了死者;验尸完毕之后,还得找个风水宝地好生安葬。所以我今天来,也算是给你们做监工来的。”   周长风一怔,杜思危口中的“上头”,必是顾子修无疑了。这案子虽说是皇上亲自交代让廷尉细查的,但受害者不过是两个寻常百姓罢了,就算祖上曾是皇商的身份,那也是上一代的事儿了,如今的新帝没有必要卖这么大的面子。   既然不是皇上的意思,那就必定是顾子修本人的意思了。但这顾子修与陆氏夫妇又是何种关系,竟要如此恭谨?难道这其中,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杜思危见周长风紧绷的脸上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便知道他心中又在琢磨些什么了,淡淡道:“周长风,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只要专心办你的案子即可,多余的什么也别想,想太多了对你自己没好处。”   周长风眯起眼睛看着杜思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是顾大人跟你透露了什么?凭什么每次顾大人都只告诉你,不告诉我?”   “原因很简单,”杜思危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因为我比你会看人眼色,也比你更懂得拿捏分寸——这也是为什么,你我虽然年纪相当,你却没有我升得快的原因。”   周长风深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此时韶宁和与伶舟也已来到墓地,正好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韶宁和虽然和周长风一样,不太想得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伶舟却是心中十分通透,不由暗赞顾子修做事高瞻远瞩,滴水不漏。   这陆氏夫妇毕竟是顾子怡的亲生父母,虽说眼下顾子怡只是个秀女身份,但难保日后不会皇恩隆宠,飞上枝头变凤凰。顾子修现在厚葬了陆氏夫妇,也算是提前卖了顾子怡一个人情,为日后留下更多的转圜余地。   杜思危见两人都是平民装扮,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转头问周长风:“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验尸顾问?”   周长风还在为之前的事情气闷,见杜思危发问,于是语气生硬地给他们做了介绍,因为知道韶宁和的低调性子,他故意略去了韶宁和的姓氏,模糊他的议郎身份。   杜思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用帕子掩了掩鼻,催促道:“既然人都来了,那就赶紧吧。墓地这地方太晦气,赶快办完了事儿好赶快走人。”   周长风撇了撇嘴,心道墓地再怎么晦气,也没你的刑房晦气好么。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仵作们挖土抬棺,韶宁和则与伶舟一起,将随身携带的苍术、皂角投入水中,慢慢地煮沸。   伶舟一边帮着韶宁和做这些事,一边好奇询问:“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辟除秽气。”韶宁和答得十分简洁。   一个时辰之后,仵作们终于从泥土中抬出了棺材,他们一撬开棺木,便有一恶臭从棺内散发出来。   众人受不了那股恶臭,纷纷退避。   韶宁和不慌不忙地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布条,将煮过苍术、皂角的汤汁涂抹在布条上,然后拿布条蒙住口鼻。   众人学着他的模样一人蒙了一块布条,果然没有之前那般恶臭难忍了。   但棺中尸身正值腐烂中期,部分身体已经见骨,部分身体尚粘连着皮肉,蛆虫污秽令人作呕,根本无法靠近细看。   韶宁和于是又让人用混合了糟、醋的清水一遍遍浇洗尸身,直至将皮肉骸骨冲洗干净为止。      如此一番折腾,便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原本一直很不耐烦的杜思危,此刻倒是安安静静掩鼻站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盯着韶宁和的一举一动,不曾催促过半句,也不曾露出丝毫埋怨之色。   倒是周长风性子急,冲洗完尸身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问:“宁和,这尸体能瞧出什么没有?”   韶宁和让周长风稍安勿躁,然后蹲下身去,拿一根细长的金属针,小心翼翼地挑开尸体腹部粘连的那部分皮肉,招呼周长风与伶舟道:“你们看,这部分的骸骨,是不是比其他部位的骸骨颜色要深一些?”   两人凑过去仔细辨别,果然发现腹部这一段骸骨隐隐透出青黑的颜色,与其它部位腐烂之后显露出来的白色骸骨有明显差异。   “真是中毒?”周长风知道韶宁和之前一直怀疑陆氏夫妇是中毒而死,无奈验尸的老仵作陈海一口咬定尸体并未呈现出中毒的迹象,此时看这骸骨的特征,却是明明白白中毒无误。   他眯了眯双眼,低低咒骂:“陈海那老匹夫,究竟收了人家多少好处,竟昧着良心伪造验尸记录!”   “也未必是他存心伪造。”韶宁和淡淡道,“之前我跑去医馆中向那位老大夫打听陆氏夫妇的病情,便是为了证明这件事情。”   周长风眨巴着眼睛问:“什么意思?”   “中毒而死的尸体,会呈现出不同的症状。”韶宁和缓缓道,“严重者全身发黑肿胀,面部、指甲呈青黑色,嘴唇翻卷起疮,舌头内缩或开裂,眼、鼻、口内流出紫黑色血液,肛门浮肿,大肠头脱出——这是非常明显的中毒症状。   “但如果空腹服毒,可能只有腹部发青肿胀,嘴唇、指甲却无异样;若是吃饱后服毒,只有嘴唇、指甲发青,而腹部不见异样。但还有一种,即肠胃虚弱久病之人,稍微沾一点毒药就会死亡,此种情况下,死者的腹部、嘴唇、指甲皆无异样,完全看不出中毒的迹象。”   周长风听罢恍然大悟:“所以说,陆氏夫妇就属于这最后一种,虽然服了毒,尸体却丝毫不见异状,连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也被蒙蔽了过去。”   韶宁和点了点头。   “可是,我有个疑问,”伶舟插嘴道,“如果他们是中毒而死的,临死前为何还要发狂似地撞柱子?”   韶宁和想了想,道:“我听说有一种蛊毒,服下之后短期内不见异样,需等到一天一夜之后才会生效,发作起来像是有上百只虫子啃噬人的大脑,令人痛不欲生。所以我猜测,陆氏夫妇服下的毒素之中,有可能参杂了这种蛊毒成分,才会造成他们触柱自杀的假象。”   第四十章      根据之前几位衙役的证词,陆氏夫妇是在被关入牢中几日之后才死去的,假设蛊毒的潜伏期是一天一夜,那么有机会下毒的人,只有可能是为犯人们送饭的衙役。   再进一步猜想,或许这名衙役自身并不擅长使毒,必定是有人买通了他,告诉他下毒的方法,并且在关押陆氏夫妇的这几天,他们发现夫妇俩肠胃不好,吃了牢中劣质的饭菜容易犯胃疼的毛病,于是便设下了这样一个局,造成陆氏夫妇畏罪自杀的假象,蒙蔽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想到此处,周长风回头与杜思危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的神色。   “唐泰,将那些作证的衙役们全都押起来,”杜思危先一步下了命令,“凶手或许就藏在他们之中。”   唐泰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周长风刚要跟着离开,却见韶宁和冲他招了招手。   “怎么?”周长风走过去问。   “是否……应该事先将昨天那位老大夫先保护起来?”韶宁和对他耳语道,“他的证词十分关键,如果被那边的人先一步下了手……”   韶宁和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周长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的“那边的人”,是指大司农郑善世的眼线。   “我明白了,”周长风点了点头,“我这就带人去找那位老大夫。”   周长风离开之后,韶宁和左右看了看,觉得这里应该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于是转身欲招呼伶舟走人。   “韶公子,请留步。”身后杜思危唤住了他。   韶宁和身形一顿,心头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之前周长风介绍他的时候,并未提及他的姓氏,而杜思危也是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并未对此刨根究底。此刻杜思危却开口便唤出了自己的姓氏,这是什么情况?   同样引起了警觉的,还有一旁的伶舟。他不动声色地跟在了韶宁和身后,往杜思危那边走去。   经过几个时辰的阳光暴晒,杜思危原本带了些病态的苍白肤色染上了一层红晕,他依然用帕子不断擦拭脸上的汗水,动作却慢条斯理不见一丝烦躁,望着韶宁和的目光平静中蕴着一丝兴味,仿佛寂寞无聊的孩子好不容易又找到了让他感兴趣的玩具。   韶宁和走到杜思危面前,作了一揖,斟酌着刚要开口,便听杜思危开门见山地问:“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年初由文锡郡调入光禄勋的议郎韶宁和吧?”   韶宁和虽然心中非常不甘愿,但当着这位廷尉府二把手的面,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回杜大人的话,下官正是光禄勋议郎韶宁和。”   杜思危眉梢微挑:“怎么,议郎这个职务,让你觉得很丢脸么?”   “下官虽然职务低微,但终究是为皇上办事,领国家的俸禄,下官并不觉得丢脸。”   “那你何必遮遮掩掩,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   “今日下官并无公务在身,此番前来,也纯粹因为与周大人的私人交情而帮忙,穿着官服……恐怕不太合适。”韶宁和顿了顿,又道,“何况之前杜大人并未问起,下官也不好拿着官职来套近乎,现在既然杜大人问了,下官也无意隐瞒。还请杜大人明察。”   杜思危没有再问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韶宁和。   韶宁和态度谦恭地低头站着,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在自己身上游移,锋利的刀刃擦着他的肌肤轻轻划过,稍一用力,便能割出一串血珠。   不消片刻,韶宁和便已汗流浃背,心中暗道,此人虽不似周长风那般张扬无忌,却很懂得如何在细微处给人施加压力,果然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主儿。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杜思危那张五官精致却毫无表情的脸上,已渐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而这样一种变化,悉数落入了不远处伶舟的眼中。   杜思危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伶舟突然走过来攀住韶宁和的手臂,问道:“少爷,可……可以回家了么?”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   韶宁和转头一看,发现伶舟一张脸被晒得通红,攀着自己手臂的同时,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似乎快要站立不住。   他忙一把托住伶舟的身体,问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我……我突然有点犯晕……”   韶宁和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喃喃道:“难道是中暑了?”   伶舟忙点头:“头晕、恶心,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可能真的是中暑了。”   杜思危看了伶舟一眼,问道:“是否需要请大夫……”   伶舟不等杜思危把话说完,只是缠着韶宁和一个劲地央求:“少爷,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吧……”   韶宁和有些为难地看向杜思危:“杜大人,您看,我这小厮身子不太舒服,可否先行告退?”   杜思危不好再刁难他,只是看了伶舟一眼,淡淡道:“这儿也没你们什么事儿了,你们先走吧。”   韶宁和躬身称谢,便扶着伶舟缓缓离去。   杜思危站在原地未动,只是望着韶宁和渐渐远去的背影,低声喃喃:“韶宁和……是么。”   两人离开墓地之后,又走了一段路,韶宁和低头看了看紧紧依偎着自己的伶舟,忍着笑道:“大热天的,你也不嫌热?”   伶舟闻言抬头,见韶宁和嘴角上扬,语气中透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便知他已经识破了自己的伪装,于是不好继续黏着他了,直起身子道:“我当然热啊,但你也不想想我这般做戏究竟为了谁,真不知好歹。”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为了我了?”   “那是当然,如果不是我及时救场,你就要被那杜思危拽入廷尉府里去了。”   韶宁和挑了挑眉:“有这么夸张么,不至于吧?”   “你没看见,刚才他盯着你瞧的眼神,不知有多饥渴。”   韶宁和惊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看了伶舟一眼。方才面对杜思危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没敢冒犯对方,所以还真没看见什么饥渴的眼神,不过这种饥渴的眼神,他倒是经常在伶舟脸上看到。想到此,他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伶舟见他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翻了个白眼:“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求才若渴’的渴,他想将你从光禄勋挖过去,明白么。”   韶宁和尴尬地咳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想挖我?他又没说什么。”   “信不信由你。”伶舟并未执着地与韶宁和争论这个问题,心中却已经默默打好了主意,不管杜思危是不是起了挖角的心思,他都不会让对方如愿以偿。   忽然,耳中传来轻微风动之声。   伶舟脚步微微一顿,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越是武功高强的人,行动时带动的风声越是细微——这也算是他将鸣鹤留在身边这么多年培养起来的一种敏锐直觉了。   并且他能清晰地分辨出,此时隐藏在附近的那名高手,并非鸣鹤。   韶宁和见伶舟神色有异,问道:“你怎么了?”   伶舟刚要开口,忽见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韶宁和身后,一个手刀便让韶宁和两眼一翻,闷声栽了下去。这一瞬间来得太快,伶舟甚至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   那黑衣人解决了韶宁和之后,目光在伶舟身上逗留了片刻,然后一步步朝他逼了过来。   第四十一章      伶舟看着那黑衣蒙面人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心中暗叫不好,今日鸣鹤轮值,没有跟在身边,此刻突然遭遇凶险,竟连个求救的人也没有。   他一边装作惊慌失措地后退,一边将双手不着痕迹地背至身后。就在蒙面人拔刀相向的那一瞬,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大侠饶命!”   蒙面人手中长刀在半空中停了停,暴露在外的那一双眼睛里,透出一丝犹豫。   伶舟顿时心中有了谱,于是接连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大侠若是缺少银两,小人这就回去取,只求大侠饶了我与我家的公子,小人感激不尽!”   正当他磕完第三个头时,蒙面人的手臂还是落了下来,然而砸在伶舟后颈的却是刀柄。伶舟只觉一阵疼痛与恍惚,随即也便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他还在想,不知那玩意儿藏稳妥了没有。   蒙面人看了看晕倒在地的两个人,然后收起长刀,一肩扛起一个,大踏步离去。   他却没有留意到,在他身后,一只小半个拳头大的鸟儿挣扎着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扑腾着翅膀飞入高空。      韶宁和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昏暗的囚室。   身边除了尚处于昏迷状态的伶舟,再没有第三个人。此刻他们都被捆绑住了手脚,歪歪斜斜地倚在墙角。   “伶舟?伶舟?”韶宁和一边挪动着身子往伶舟身边靠去,一边低声唤他名字。   片刻之后,伶舟悠悠醒转,睁开眼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四周。   “伶舟,你还好么,有没有哪里受伤?”   伶舟手脚被缚,不得动弹,只有后颈上还传来阵阵疼痛。他活动了一下颈部,嘶了一声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韶宁和还欲张口,互听室外隐约传来说话声——   “上头只让我们将那验尸的小子掳来,你把不相干的人带来做什么?”   “另一个家伙,我原本打算杀掉了事的,但那小子怕死得很,所以我临时改了主意,万一那验尸的小子不肯合作,我们多一个人质,便多一分筹码。”      谈话声在门外戛然而止,随即传来打开铁锁的声音。   韶宁和迅速与伶舟交换了一下眼神,下一刻两人都闭上眼睛继续装晕。   囚室的铁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了,两人的脚步声依次进入。   “怎么还没醒?”   “要不要我拿水泼一下?”   “又不是中了迷药,泼水顶个屁用。”   话音未落,韶宁和便感到肋下吃痛,那人居然用脚尖踢他。他强忍住痛,愣是没有出声。   却听那人道:“别装了,我知道你们醒着。”   韶宁和暗叹一口气,只得睁开眼睛。   眼前两人依然蒙着面,韶宁和却是第一次见他们,也不知当初下手掳人的是哪一个。所谓以不变应万变,他静静看着对方,保持沉默。   其中一人蹲下身来,看着韶宁和:“知道我们是谁么?”   韶宁和摇了摇头。   “那就好,”蒙面人道,“此次抓你们来,原也没打算要了你们的性命,只要你乖乖配合,日后还是会放你们一条生路的。”   韶宁和斟酌了片刻,问道:“你们是郑大人派来的?”   “真上道。”蒙面人拍了拍韶宁和的面颊,“既然知道了我们雇主的身份,想必接下来的事情就好沟通多了。”   不想韶宁和却道:“你们抓我,不过是因为我找出了陆氏夫妇真正的死因,但目前的证据还不足以证明幕后指使者就是郑大人。郑大人如此急着抓我,是不是太过做贼心虚了?”   那人皱了皱眉:“郑大人怎么想的,我不清楚,总之我们兄弟俩只听从郑大人的吩咐办事,他让我们抓你,我们便抓你,他若让我们杀了你,我们也绝不会手下留情,明白么?”   韶宁和冷笑:“若是想让我为他做假证,那真是抱歉了,我不可能昧着良心颠倒黑白。”   伶舟在一旁听得心急,他原以为韶宁和经过这几年的人生历练,应该比以前内敛圆滑得多了,不料到了关键时刻,他却和他父亲一样,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懂变通。   他趁那蒙面人发作之前,插嘴道:“两位大哥,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劝劝我家少爷,我一定会让他答应你们的条件的。”   两个蒙面人这才将注意力转向伶舟,为首那人盯着伶舟打量片刻,然后笑了起来:“看来,还是这位小兄弟明白事理。”   然后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韶宁和道:“那好,我就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考虑,半个时辰之后,我们会放你走,至于你的这位小兄弟,还得继续留下。到了廷尉重审此案的那一日,如果你做了假证,我们便会立即释放这位小兄弟,并确保他毫发无损;如果你不肯做假证,到时候别说这小兄弟活不成,就连你自己,恐怕也性命堪忧。”   说罢,两个蒙面人便离开了囚室。      伶舟看了一眼铁门的方向,用略大的声音道:“少爷,您就真的忍心看着我死么?就……就算我死了,也没什么打紧,但少爷您是家中独苗,您若死了,我可如何向万木交代?”   韶宁和见伶舟表情夸张,正纳闷间,却见伶舟挪着身子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耳语道:“小心隔墙有耳。少爷,你可先假意应允他们,等出去了再说啊。”   韶宁和怔了一下,小声道:“可是你……”   “别担心我,我会想办法逃出去的。”   “你能行吗?”韶宁和十分怀疑地看了看他。   “放心吧,我已经找到脱逃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   “这个说起来比较复杂,总之我肯定会逃出去就是了,绝对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韶宁和还欲再问,伶舟已经大声啜泣起来:“少爷您就答应我吧,您就算不为我、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九泉之下的老爷夫人想想啊!”   韶宁和无奈,只得抬高音量道:“行了,你别哭了,容我好好想想。”   随即他又不太放心地低声问道:“你确定,你一定能逃出去?”   “一定一定。”伶舟点头保证。   韶宁和于是大声道:“老实说,我也不想就这么死了。但是要我做假证,实在是对不起长风兄啊。”   伶舟忙道:“少爷与周大人不过是点头之交,如今少爷自身性命不保,哪还顾得上别人啊?”   韶宁和叹了口气:“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却说囚室之外,两个蒙面人贴在门缝旁侧耳倾听了一会,然后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透出得逞的笑意。   第四十二章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蒙面人进入囚室,不由分说便将韶宁和带了出去。   韶宁和频频回首看向伶舟,显然对他的人身安全非常不放心,不断地央求身边两个蒙面人:“能不能先给他松松绑,老捆着手脚会很不舒服的。还有,记得定时给他送饭,别饿着他……”   “行了行了,知道了,真啰嗦。”蒙面人不耐烦地将他推出门去。   伶舟嘴角噙着笑,神色泰然地目送韶宁和离开。当关上门的那一刹,他嘴角的笑容渐渐敛了下去。   其实韶宁和担心得没错,他虽口上说自己知道如何脱逃,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办法逃出去,只能等待鸣鹤来救。   但鸣鹤究竟能否收到他的求救信号,能否及时找到他被困的位置,还是一个未知数。这是一个比较冒险的赌注,他押上的不仅是自己的运气,还有对鸣鹤能力的信任。      他在四面无窗的密闭空间不知呆了多久,直到肚子里饥肠辘辘,终于听见门外再度传来铁锁被打开的声响。   这一次进来的,只有其中一个蒙面人,对方将一只食盒搁在伶舟面前,漫不经心地道:“吃吧,别饿死了。”   伶舟看了看食盒,又抬头看了看那人:“这算是……午饭,还是晚饭?”   “早饭。”   “……”伶舟打了个呵欠,默默地想,早知道就趴地上好好睡一觉了,现在这倒时差真让人痛苦。   蒙面人见他不动,踢了踢食盒:“怎么还不吃?”   伶舟再次抬头,一脸天真地看着蒙面人:“您还绑着我呢大哥,或者您喂我?”   “想得美。”蒙面人老大不情愿地蹲下身去,帮伶舟松了双手上的绳索。   伶舟揉了揉几乎麻木了的手腕,然后打开食盒,发现里面只有一碗稀粥。   “还真是……货真价实又简洁大方的……早饭。”伶舟忍不住吐槽。   “有的吃不错了,少在那里唧唧歪歪的。”蒙面人说着,抱起双臂靠在一旁,打算等伶舟吃完了再将食盒收走。   “里边没下毒吧?”伶舟还是不太放心。   “怕下毒你别吃啊。”蒙面人挑了挑眉。   伶舟心里琢磨着,此时韶宁和应该还没有到公堂作证的时间,如此早早将他杀了,实在没有必要。于是他放心大胆地狼吞虎咽起来。      此时囚室外传来敲门声。   “咦,这个时候……有谁会来这里?”蒙面人顿时警惕了起来,一手按住腰间刀柄,一步步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当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铁门之后,却发现门外根本不见半个人影。   “谁啊?”蒙面人越发小心谨慎起来,正要伸手去拔刀,忽觉脑后微凉,他还来不及回头,便被一剑抹了脖子。   伶舟喝粥喝到一半,听门外声响颇不寻常,但也只是略停了一停,便又面不改色地继续将粥喝完。   片刻之后,鸣鹤背着蒙面人的尸体,大踏步走了进来,然后将尸体往墙角里一丢,单膝下跪道:“大人,属下救护来迟,让大人受惊了。”   “惊倒是还好,”伶舟慢条斯理地解开双脚上的绳索,然后拍了拍还干瘪着的肚子,“就是他们太抠门,早饭根本不够填肚子的。对了,你身上有带吃的么?”   鸣鹤怔了一下,摸遍全身上下,只摸出一小片鱼干。   他们做影卫的,经常需要风餐露宿,所以都会随身携带一些干粮,以备不时之需。只不过今日不太凑巧,他刚轮值完毕,便收到伶舟被绑架的消息,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救人,身上的干粮也没有补给过。   伶舟看着鸣鹤恭恭敬敬呈上来的那一小片鱼干,心里斗争了片刻,还是认命地接过鱼干往嘴里塞,聊胜于无啊。   吃完这最后一点口粮,他抹了抹嘴,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鸣鹤道:“之前收到信鸟传书,见纸条上只用指甲划出一个‘郑’字,属下便猜测大人必是遭遇了不测,又思及近日大人一直跟着韶议郎查大司农郑善世的案子,想必是与郑家脱不了关系,便连夜潜入郑府,偷听到郑善世与下人的对话,说是捉了两个人来,先放走了一个,还留着另一个。属下便跟着那人一路尾随至此。”   “嗯,还蛮有判断力的。”伶舟赞赏地点了点头。   鸣鹤道:“大人请随属下离开此地吧。”   “不急,”伶舟摆了摆手,“据我所知,这蒙面人还有一个兄弟,如果他那兄弟寻来此处,发现人质不见了,恐怕会立即对宁和下手。”   鸣鹤会意:“大人的意思是,连着另一个也一并除了?”   “只是简单除掉的话,会让郑善世生疑吧?打草惊蛇的话就不太好办了。”伶舟说着,沉吟片刻,对鸣鹤道:“你还是将我绑起来吧。”   “哈?”鸣鹤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得先稳住对方,”伶舟一边拿着绳索往自己双脚上套,一边抬了抬下巴,“你把那尸体扛走,丢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只要不让他兄弟找着尸体就行。等捱过了这几日,我再脱逃不迟。”   鸣鹤在一旁犹豫地看着他:“可是大人,您在这儿呆着,终究不是万全之策,而且您这样忍饥挨饿的也不好……”   “那人腰间挂着铁锁的钥匙,你把它带上,以后定时给我送点吃的来不就好了。”   “……”鸣鹤无言以对。   伶舟绑完脚上的绳索之后,又开始绑自己的双手,然而自己绑自己总有些力不从心,他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过来帮忙?”   “呃,是。”鸣鹤凑上前帮伶舟将双手绑起来,心中百味陈杂,捆绑自家主子这种大不敬的事情,恐怕也只有他鸣鹤有幸尝试一次了。      当鸣鹤离开之后,伶舟又开始望着屋顶百无聊赖地耗时间,不知这苦逼的囚禁生活还要持续多久才能结束。   但是一个时辰之后,铁门却再次被撞开。他以为是鸣鹤去而复返,转头一看,却发现撞门进来的是周长风,他身后还跟着韶宁和。   “我就知道你在骗我!”韶宁和大踏步朝伶舟冲了过来,脸上混杂着担忧与愤怒,一边帮伶舟解开绳索一边道,“你不是说你有办法逃出去么,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   “我这不是……还没找着机会嘛。”伶舟看了看韶宁和,又看向周长风,“不过你们怎么……”   “宁和今儿一大早便跑来找我,说你有性命之忧,所以我就带人强行闯进来了。”周长风轻描淡写地道,“看把宁和急得,我还以为你缺胳膊断腿了呢,这不是好好的嘛。”   伶舟嘴角抽了抽,看着面前一脸担忧的韶宁和,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发愁。   喜的是韶宁和终究还是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的,愁的却是,他最担心的打草惊蛇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郑善世得到消息之后,只怕会越发积极地采取防备行动,如此一来,双方又将上演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拉锯战了。   第四十三章      却说这韶宁和当初被两个蒙面人放出囚室之后,便被蒙住了双眼,一路带到闹市区,才真正放他离开。   他们原是想隐藏囚室所在的方位,不料韶宁和愣是将一路行来的每一道弯及每一段路的步子都记在了心里,当带着周长风等人回去救伶舟时,他的好记性便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这也是蒙面人始料不及的。      伶舟跟着韶宁和坐上了廷尉府派来接人的马车,却发现这条路并非回家的路,不由好奇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长风家。”韶宁和答。   伶舟心中一凛,经过上次那件事之后,他已经对周长风的府邸产生了条件反射的抗拒心理,一听说要去周长风家里,便心生警惕:“去他家做什么?”   “别紧张,”韶宁和笑着安抚他,“这一次长风不是为了针对你,他是想保护我们。他说,与其放任我们被郑善世的人威胁,还不如暂时将我们接入他的府中严密保护起来,直到此案审理结束为止。想那郑善世再怎么无法无天,也不可能直接对廷尉府的人下手吧。”   伶舟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随即他想到了万木,问道:“如果我们都搬去周大人家住了,那万木怎么办?”   “放心吧,万木已经在长风家里等着了。”韶宁和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万木这小子,自从搬进长风家之后,就一直嫌弃我们自家的小宅院,一个劲念叨着要我努力升官、努力赚钱,日后好买一座和长风家一样气派的府邸,让他也跟着沾沾光。”   伶舟一听便笑了,万木这纯粹是没见过世面。   其实周长风的府邸规模,在伶舟看来也不过如此,更何况他上辈子是住过繁京最豪华宅邸丞相府的人,这一世突然从云端跌落泥沼,后被韶宁和救助并收留,虽然居住条件十分简陋,但这一份萍水相逢的关怀与温暖,却是上辈子活了三十多年也未曾品尝过的——对他来说,这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其实也难怪伶舟对周长风的府邸看不上眼,或许是周长风本人的恶趣味,整个宅子的占地面积虽然不算小,但能住人的屋子却十分有限,以至于整个布局看起来十分空旷。   周长风接来了韶宁和主仆三人,又将那位曾经给陆氏夫妇看过诊的老大夫接了来,再加上杜思危临时调派来的十几名护卫,基本上所有的客房都被挤满了。   为了减轻周长风的负担,韶宁和主动提出他们主仆三人共居一室,可以腾出更多的空间让给别人住,周长风自然是一口答应。   但是每间客房里都只配备一张床榻,这却是韶宁和始料未及的。他们主仆一共三人,根本不可能挤在一张床上睡。   对此,万木倒是十分有自知之明,拍拍胸脯道:“没关系,少爷,我个头大,在门边铺个垫子就能睡。伶舟个头小,让他跟你挤一张床,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不待韶宁和回答,伶舟便附和道:“当然没问题,我不占多少地方,而且睡相又好,绝对不会给少爷添麻烦的。是吧,少爷?”   说罢便眨巴着眼睛望着韶宁和,堵得韶宁和无话可说。      这日夜晚,三人早早便睡下了。   万木大大咧咧在门边铺了个垫子,倒头便睡,不消片刻已沉入梦乡,鼾声如雷。   至于韶宁和与伶舟二人,一个睡在床外侧,一个睡在床内侧,一人盖一条被子,泾渭分明。   韶宁和一躺下便侧过身去,背对着伶舟,装作很快熟睡的模样,一动不动。   但他的听力却变得异常敏锐,只觉得伶舟在他身后发出轻微的呼吸声,每一声都能牵动他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伶舟似乎翻了个身,辗转数回之后,终于渐渐安静下去,只剩下清浅匀长的气息。   但韶宁和依然无法入睡,并且由于长时间保持侧卧的姿势,他渐渐感到手臂发麻,全身难受。      内心纠结半晌之后,他终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却在转身面向内侧时,蓦然对上了伶舟漆亮的眸子。   “……!”韶宁和心下一惊,下意识便要坐起身来,却被伶舟先一步拽住了衣袖。   “嘘——”伶舟将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睡在角落里的万木。   韶宁和看了万木一眼,勉强让自己恢复镇定,重新躺下身去。   “少爷,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伶舟压低了声音问,语气中带了一丝委屈。   “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韶宁和慌忙解释,却又突然顿住。   只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他自己都还没有琢磨明白。他斟酌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只是……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伶舟睁大了眼睛,故作懵懂,“我既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狐狸蛇蝎,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韶宁和答不上来。   白天人多的时候,他与伶舟明明相处得十分自然融洽,但是到了夜深人静,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他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与伶舟靠得太近,否则会出大事。      他尚在烦恼着自己内心纷乱错杂的思绪,忽觉唇瓣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定睛一看,发现伶舟不知何时竟已粘了上来,他的双唇轻轻贴着自己的嘴唇,但也仅仅只是贴着,没有下一步动作,仿佛在静默中等待他的回应,或者拒绝。   韶宁和僵着身子没有动,既不回应,也不拒绝。伶舟的唇瓣柔软滑嫩,仅仅是触碰一下,都会令人不自觉地全身酥麻。   但是他知道,这样的感觉是不正常的,不论伶舟外表如何令人迷惑,都改变不了他是男子的事实。   如果是在几个月之前,别说被男子这般细细亲吻,就算是逾越礼仪的轻微触碰,都会令他心生反感,但是如今,他竟不忍心将伶舟推开。   也许……他并不是真的贪恋对方的亲吻,他此刻没有推开了伶舟,是因为不想让他伤心难过。   他虽然不爱伶舟,但却舍不得伤害伶舟。——他这般安慰并说服着自己。      半晌之后,伶舟缓缓离开了他的唇瓣,轻声问道:“这样的感觉,讨厌吗,少爷?”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的答案不会改变。”韶宁和叹息了一声,“所以,伶舟,不要再这样试探我。”   伶舟眼中希翼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韶宁和不忍再看,伸出手掌轻轻覆住了伶舟的双眼:“折腾了这两日,你都没有休息好,早些睡吧。”   第四十四章      第二日早晨,韶宁和醒来时,发现床内侧的伶舟早已不知去向。   他心中一惊,忙跳下床奔至门口,正撞上端着脸盆进来的万木。   “少爷,您可醒了呀?”万木道,“我看您睡得这么香,还在想要不要叫醒您呢。”   韶宁和张口便问:“伶舟呢?”   “他先去隔壁屋吃饭了。”   “……哦。”韶宁和面色一松,原来是虚惊一场。   万木突然盯着韶宁和的脸仔细瞧了瞧:“少爷,您这是……没睡好,还是睡过头了啊,怎么眼圈黑成了这样?”   韶宁和对着铜镜照了照,果然眼袋下染了两片阴影。   昨晚拒绝了伶舟之后,伶舟便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对自己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倒是他自己,满脑子纷乱思绪,混混沌沌地捱到天边微亮,才昏然睡去。   想起昨晚自己对伶舟说的那句话,韶宁和反复咀嚼,觉得并不算太过分,而伶舟所表现出来的安分顺从,也丝毫未见伤心难过的端倪,一切都很平静。   但是正因为一切都显得太平静了,韶宁和反而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恐慌,总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如此胡思乱想着,韶宁和就着万木打来的水洗漱之后,便也往隔壁伙食房走去。   此时伙食房里有不少人正在吃早餐,除了伶舟,还有一帮子轮值完夜班的侍卫。   韶宁和一踏入房内,便看见几个比较健谈的侍卫正围着伶舟谈笑风生。他眉心微蹙,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地挑了旁侧一张桌子坐下,一边端起碗来喝粥,一边竖起了耳朵听那边几人谈话。   只听年纪较轻的一名侍卫小心翼翼地问:“伶舟,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别生气。”   伶舟很好脾气地笑:“问吧,我不生气。”   “我们都很想知道,你……你真的是男子吗?”   伶舟笑了笑:“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女子?”   那侍卫的脸突然红了红:“老实说,光是看脸的话,确实挺像个姑娘的,但是看你言谈举止,却又不那么像姑娘,所以……”   另一个侍卫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笑着打趣:“伶舟,你不知道,这小子昨天见过你一面之后,就开始发情了,愣说你是姑娘扮的。”   年轻侍卫立即为自己辩解:“我哪有发情,我只是说伶舟有没有可能是姑娘扮的而已!”   伶舟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那年轻侍卫:“如果我是姑娘如何,如果我不是姑娘又如何?”   年轻侍卫怔了怔,随即鼓起勇气道:“如果你真是姑娘,我……我就娶你为妻。如果不是姑娘……”年轻侍卫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就……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你别生我的气啊。”   周围众侍卫顿时开始起哄:“小狗子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你想娶人家,也得人家看得上你啊哈哈哈!”   “小狗子”想必是众侍卫给这年轻侍卫取的绰号,他听众人如此奚落,才意识到自己说了满话,于是局促地看了看伶舟,说话越发结巴了起来:“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姑娘,我想……想……”   “好啊。”伶舟一手托着右腮,歪头看着他,淡淡地笑。   “……哈?”小狗子半晌没回过神来,同时众侍卫也怔住了,目瞪口呆地看了看伶舟,又看了看小狗子。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瞬间,只听“嘭”的一声响,韶宁和重重搁了碗筷,站起身走到伶舟身边,拽住伶舟的胳膊,沉声呵斥:“伶舟,别胡闹。”   伶舟慵懒地看了韶宁和一眼,没有搭话。他缓缓坐直了身体,对众人耸了耸肩:“开个玩笑而已,都这么紧张做什么。”   众侍卫这才松出一口气,刚刚升起的一股子嫉妒瞬间又回落了下去。   随即又有侍卫不甘心地问:“伶舟,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究竟是男是女啊?”   “看来大家都很关心这个问题嘛,”伶舟嘴角噙着笑意,不疾不徐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冷不丁抓起小狗子的一只手,直接按在了自己胸口。   “……”小狗子僵直着身子,一脸的目瞪口呆。   伶舟朝他微笑:“现在,你可知道我是男是女了?”   “是……是男的。”小狗子一颗刚窜入云霄的心,瞬间又跌入泥潭,一脸沮丧地说完这句话后,便恹恹地收回了手,躲到一旁扒饭去了。   伶舟站起身看向众人,淡淡道:“还有谁想知道我是男是女的,尽管亲自来确认,不必客气。”   “伶舟!”韶宁和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拽了伶舟便往门外走去。   剩下一屋子侍卫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万木见韶宁和拽着伶舟怒气冲冲地走回来,刚要问出了什么事儿,却见韶宁和朝他抬了抬下巴:“万木,你先出去。”   “……哦。”万木深知自家少爷的脾气,不生气的时候,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翻脸,一旦生起气来,那可不是他万木能扛得住的。   此时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韶宁和下了逐客令,他只能万分同情地看了伶舟一眼,然后缩缩脖子溜了出去,还非常体贴周到地帮他们俩带上了门。   韶宁和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怒火,沉声道:“伶舟,你有什么不满,大可冲着我来,何必要去和那帮侍卫厮混在一起?”   “侍卫怎么了?”伶舟抬了抬眼皮,瞥了韶宁和一眼,“侍卫难道就不是人了?还有,什么叫‘我有什么不满’?我哪有什么不满,不过跟大家玩玩而已,何必如此小题大做。”   “我小题大做?”韶宁和满腔的怒火顿时又窜了上来,“你也不反省一下自己,刚才那样子有多难看!伶舟,你是个男人,不是那小倌馆里卖笑的贱奴!”   韶宁和此话一出,气氛瞬间僵冷了下来。   伶舟抬眸看向韶宁和,缓缓走到他面前,眼神中渐渐透出一丝冰冷:“看来,在少爷心目中,我伶舟永远也摘不掉贱奴的标签了。”   韶宁和正为自己方才的失言而懊恼,见伶舟如此说,顿时气焰弱了不少,再度开口时,语气中便含了一丝讨好的意味:“伶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承认……刚才我有些口不择言了。”   “少爷并没有口不择言,恰恰相反,少爷方才那一番话,如当头棒喝一般敲醒了我。我对少爷的那点非分之想,又何尝不是痴人做梦。”   伶舟说着,往后退了两步:“少爷,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用这卑贱的爱慕之心来玷污你的高贵圣洁了。”说罢,转身摔门而去。   “喂,伶舟,伶——”韶宁和欲唤住他,无奈伶舟走得很快,不消片刻便钻入假山中不见了踪影。      守在门外的万木在目送伶舟远去之后,小心翼翼地回头问道:“少爷,伶舟他……你们……究竟怎么回事啊?”   韶宁和没有理睬他,只是一边在屋内来回踱步,一边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片刻之后,他才重重呼了口气,对万木挥手道:“去帮我看着他,免得他到处乱跑。”   万木一哂:“少爷,您放心吧,伶舟他跑不了。这府邸四面都有侍卫守着,外边的人进不来,里边的人同样也出不去。”   韶宁和一瞪眼:“我让你去,你就去!”   “好好好。”万木摸了摸自己无辜的小心脏,拔腿往伶舟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      话说前几天跟两位亲版聊的时候,我曾经说过,一个贤惠又不乏味的受,就是在攻君工作的时候尽可能不添乱,在攻君不工作的时候尽可能添乱。   前几章小攻忙着协助破案,所以小受的存在感就相对比较弱,这两章小攻无事可做了,于是小受开始可劲地折腾了 ~\(≧▽≦)/~   第四十五章      万木在假山中穿梭良久,一直没能找到伶舟的影子,不禁有些担忧:难道伶舟没有藏在假山里面,而是偷偷溜到外面去了?   他正焦急间,忽听不远处的岩石中,有人低声唤他的名字。他循着那声音走过去,发现藏在那狭小石洞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之前遍寻不着的伶舟。   “哎哟我的老天爷,原来你藏在这儿啊!”万木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少爷让我找你来着,快快,跟我回去。”说着便要拉伶舟出来。   伶舟却身形灵活地往后躲了躲,万木没捞着,但那洞太小,他又钻不进去,只好哭丧着脸央求:“我说小祖宗,你倒是出来啊,躲这洞里你也不嫌脏?”   伶舟撇了撇嘴:“我现在还在跟少爷怄气呢,哪有乖乖跟你回去的道理。”   万木好奇问道:“你跟少爷……究竟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呢?”   “我哪敢跟少爷吵嘴,是少爷先看不起人。”   “少爷怎么看不起你啦?”   “少爷他……他居然说我是贱奴!”   万木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不会吧,少爷平日里对你比对我还好,什么活儿都舍不得让你做,他怎么可能说你是贱奴?”   “那话是他亲口说的,我亲耳听的,还能有假?”伶舟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总之,现在我很伤心、很难过、很愤怒,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回去的!”   万木也开始义愤填膺起来:“伶舟你放心,如果少爷真说了这样的话,我……我这就帮你跟他说理去!”   他说着拍拍胸脯便要走人,伶舟却又唤住了他:“万木,你回来。”   “干啥?”   伶舟和缓了语气道:“万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若是为了我与他争吵,岂不是对少爷大不敬?这样不妥。”   万木一想也是,韶宁和毕竟是他主子,他跟了韶宁和这么多年,还从未正儿八经地顶撞过他,这次若是为了伶舟的事得罪了少爷,那他万木今后也别想再混了。   伶舟见他这般纠结的神色,嘴角勾了勾,然后朝万木招了招手:“万木,我有个办法,既能让我出了这口恶气,又不至于让你得罪少爷,你愿不愿意帮我?”   万木两眼一亮:“当然愿意,你快说,是什么好办法?”   于是伶舟附在万木耳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听得万木连连点头,嘿嘿直乐。      韶宁和在屋里等了半晌,仍未见万木和伶舟回来,不禁心神烦躁地来回踱步。   就在他快要按捺不住时,万木终于气喘吁吁地从外头跑了进来。   韶宁和忙迎上去问:“万木,找着伶舟没有?”   “水……水……”万木渴得只剩下一个字了。   韶宁和也顾不得主仆尊卑,只得亲自去给万木递水。   万木“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壶水,然后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巴:“凉水一口闷的感觉太爽了。”   韶宁和没心情听他废话,迫不及待地问:“万木,到底找着伶舟没有?”   “少爷,我去假山那边看过了,然后又去附近的亭子、林子什么的地方转了转,压根就没看见伶舟的影子啊。”   “……然后你就回来了?”   “啊,就回来了呗,找不着嘛。”万木摊了摊手。   韶宁和看着万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很有一种揍他的冲动。   但是此刻不是揍人的时候,他心神不宁地又来回踱了几步,口中喃喃道:“如果院子里没有,那一定是偷偷溜出去了。现在郑善世的人正愁逮不着我们,他这不是自己出去送死么……不行,我得去把他找回来。”   韶宁和说着,转身便朝门外走。万木追着他问:“少爷,您这是要去哪里?”   “府里找不到,只能去外头找了。”   “我问过轮值的侍卫了,根本没见什么人从府里出去。”   韶宁和停住了脚步:“你怎么不早说?”   “您也没问呐。”   韶宁和想了想,猜测道:“会不会……是伶舟偷偷翻墙出去了,连侍卫都没有察觉?”   万木翻了个白眼:“您是不是太高看他了,他那小胳膊小腿儿的,像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翻墙出去的人么?”   “倒也是……”韶宁和头脑逐渐清醒下来,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是有些不冷静了。   他平顺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如果确定他没有出府,那便肯定还是藏在院子里的某个角落,只不过你没有发现罢了。不行,你这人太粗心,还是我自己去找吧,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万木见韶宁和一边说一边往假山的方向走去,于是跟在后头煽风点火:“是是是,我万木是个大老粗,找东西什么的最容易走眼,还是少爷您比较细心,您亲自上阵,肯定能把伶舟找出来。”   韶宁和迟疑地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盯着他瞧:“万木。”   “啊?”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特别多话?”   万里立即闭紧了嘴巴不敢再说话,只剩下一双无辜的眼睛眨巴眨巴。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韶宁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跟在我身边聒噪死了。”   万木就等着他这一句了,一边往回走,一边还装模作样地叮嘱道:“那……少爷,您自己小心啊,别磕着碰着摔着了啊。”      韶宁和打发走万木之后,望着那一片毫无人迹的假山,以及更远处颇有些规模的小竹林,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且不说能不能找到伶舟,就算被他找到了,该如何面对伶舟,也是一大难题。   细细回想起来,当初他怎么就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样伤人自尊的话呢?那一刻的他,情绪暴躁得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仿佛这么多年的心性修养,一瞬间都前功尽弃。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正当空,虽说白露过后,繁京的气候便渐渐开始转凉,但正午时分的气温还是高得令人十分难耐。   韶宁和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突然心中一动。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抬高音量问道:“伶舟,你在这里吗?我知道,你一定藏在这里,只是不想见我罢了。但是现在天气这么热,你不觉得难受吗?再这样下去,你会中暑的。伶舟,听话,别藏了,出来好不好?”   “嘁,还真拿我当孩子哄呢。”躲在石洞中的伶舟,听见韶宁和如此自说自话,很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   片刻之后,韶宁和从石洞口堪堪擦身而过,伶舟一方面不希望被发现,另一方面,却又隐隐期待他能找到自己。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韶宁和几次从洞口经过,都不曾留意到这个狭窄的洞穴。   伶舟对韶宁和的敏锐度已经不抱希望了,好在这岩洞中遮阳效果不错,并没有韶宁和所说的那般闷热,他干脆在洞中躺平了身子,伸个懒腰,便渐渐睡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伶舟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两个时辰。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太阳都已经偏西了。   他下意识地伸了伸懒腰,忽觉脚尖抵到了什么东西,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洞口坐了个人,自己脚尖碰到的,正是那人的背部。   那人察觉洞中之人已经醒来,于是回过头朝他温和一笑:“醒了?”   “……”伶舟还没有完全清醒,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韶宁和怎么会在这里?自己这又是睡在哪里?   韶宁和见伶舟一脸不在状态的呆萌样,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也亏你能在这洞里藏这么久,睡饱了没有?”   之前的记忆渐渐回笼,伶舟想起自己还没跟对方和解,于是恢复强硬的姿态,问道:“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一个多时辰以前吧。”   伶舟一怔:“一个多时辰前就找着了?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韶宁和叹了口气:“我这不是专程来给你赔罪的么,如果在你睡得正香的时候扰你清梦,岂不是适得其反?”   “所以你就在外头一直等到我醒来?”伶舟一脸看白痴的表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韶宁和没有答话,只是忍俊不禁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行了,别生气了,跟我回去吧。”   伶舟还想再矜持一下的,但是一瞥眼看到韶宁和晒了一下午被晒得通红的皮肤,心里就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他从洞中钻了出来,却并未立即跟着韶宁和走,而是拽了拽他的衣袖道:“你还没有正式跟我道歉呢。”   韶宁和见他这副别扭样,便知道他只是一时面子上下不来而已,于是顺着他道:“那你说,如何才能算是正式道歉?”   “道歉,是要看诚意的。”   “所以?”   伶舟抬起头,点了点自己的唇:“所以,亲我一下吧。”   韶宁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只听伶舟继续道:“我们家乡有个风俗,道歉光靠说的还不够,必须亲吻对方才能表现出诚意来。”   韶宁和抽了抽嘴角:“不论对方是男是女?”   “是啊。”   “瞎扯。”   “信不信由你咯。”   “……”韶宁和无言以对。他知道这狗屁风俗完全是伶舟信口胡诌的,但眼下风俗的真实性不是关键,关键是,伶舟就是想趁机占他便宜。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哦,”伶舟挑了挑眉梢,神色淡淡地道,“如果你愿意吻我,说明你真心想跟我道歉。如果你不愿意,说明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低贱的奴才。”   韶宁和头痛地抚了抚额:“伶舟,就算……就算我为了道歉而吻你,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我一样不能接受你,你明白么?”   “我们现在讨论的话题,一直都是道歉这件事吧?”伶舟看了看韶宁和,眼中带着戏谑,“我有说别的么,少爷你想太多啦。”   一句话堵得韶宁和好不尴尬。   “到底要不要亲?”伶舟一脸嫌弃地催促道,“亲就亲,不亲就拉倒,磨磨唧唧可不是男子汉的作风。”   韶宁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道:“我亲了,你就乖乖跟我回去么?”   “那当然。”   “不准再耍孩子脾气了。”   “绝对不会。”   “说话算话。”韶宁和一脸慎重地伸出小指,生怕伶舟出尔反尔。   ……幼稚。伶舟默默翻了个白眼,一边腹诽着,一边伸出小指,与韶宁和拉钩盟约。   韶宁和再度吸气,那神色,庄严肃穆得像是即将上战场一去不复返的战士。   “别亲错了地方,”伶舟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提醒道,“只有亲在这里,才是有效的哦。”   “知道了。”韶宁和深呼吸完毕,然后双手捧住伶舟的脑袋,闭上眼睛朝他唇上压了下去。   伶舟顺势反手勾住韶宁和的脖颈,倾身迎了上去,趁韶宁和不备,伸出舌尖撬开了他的唇齿。   “……!”韶宁和心中一惊,睁开眼睛时,正对上伶舟微眯着的桃花眼,眼中情欲若隐若现。   他猛然意识到,与前两次单纯的唇瓣触碰不同,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吻。   他下意识想往后退,但脖颈已被勾住,舌尖轻触的酥麻感瞬间袭遍全身,大脑思维开始变得迟缓,以至于他虽心中一遍遍勒令自己必须停止,身体却丝毫不听使唤,甚至不知不觉间,他已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伶舟,使两人的身体亲密无间地贴合在了一起。   韶宁和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应着伶舟舌尖的挑逗与吸吮,一边不断告诉自己,他只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歉意罢了,他对伶舟,并没有那种令人不齿的侵占欲望。   但随着双方亲吻的加深,呼吸逐渐粗重,一波波情欲自下身席卷而来,如汹涌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猛烈冲刷着他脑中所剩无几的理智,以及他那自欺欺人的坚持。      就在两人吻至情动之处,忽听假山之外传来轻微的声响,那是靴子底部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的碾压声。   韶宁和浑身一僵,瞬间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早已将伶舟整个压在了岩石上,双手也十分不规矩地探入了伶舟的领口,将他的衣衫扯得十分凌乱。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杰作,面上红潮一丝一丝褪了下去,只剩下绝望的苍白。   伶舟见他一脸深受打击的模样,刚要开口安抚,忽听假山之后传来轻微的谈话声。   他低头看了看衣衫不整的自己,又看了看韶宁和失魂落魄的模样,心想如果就这样被人看见了,势必会传出对韶宁和不利的流言,于是在韶宁和出声之前捂住了他的嘴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韶宁和仍陷在自己情动失控的巨大冲击中回不过神来,心下既懊悔又慌乱,一时间没了主意,也只能听从伶舟的安排了。   那说话的两人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往假山这边越走越近,眼看两人即将有暴露的危险,伶舟咬了咬牙,一躬身又钻入那狭小洞中,然后冲韶宁和招了招手,示意他也跟着钻进来。   韶宁和看了看洞口高度,虽不至于把人卡在中央,但里边已经有了一个伶舟,再加上他的话,那还不得挤成肉酱了?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那两人又靠近了两步,情况十分危急,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忙也躬身钻了进去。   果不其然,原本便已经十分狭小的空间,同时挤下两人的后果,便是两人面贴面、胸贴胸地粘在了一处,竟比之前两人拥吻时亲密接触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此刻韶宁和早已从情欲中抽离了出来,面对近在咫尺的伶舟,只剩下尴尬与无所适从。   倒是伶舟显得十分泰然,凑近他耳边安慰道:“少爷,你如果觉得不习惯,就闭上眼睛吧,躲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韶宁和别无他法,只好依言闭上了眼睛。但如此一来,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起来,连两人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之前两人忘情深吻的一幕幕又涌上脑海,韶宁和只觉身上刚刚褪去的燥热又渐渐回升,他正不知所措间,忽听洞外传来越发清晰的谈话声,瞬间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只听其中一人道:“明日便要受审了,我们没时间了,今晚必须动手。”   另一人沉吟了片刻,表示赞同:“我仔细观察过了,这几个证人中,只有那老大夫是一人独住的,我们就先从老大夫那儿下手。”   第四十七章      那两人又低声商量了一些细节问题,才匆匆散去。   一等两人脚步声消失,韶宁和便立即从岩洞中钻了出来,义愤填膺地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光明正大地闯入廷尉正的府邸,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要么是侍卫中藏了细作,要么是有人买通了侍卫,让他们暗中杀掉证人。”伶舟跟着从洞中钻出来,不疾不徐地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尘土,“不过我更倾向于后者,如果他们是职业杀手,警觉性应该不至于这么低,连有人藏在附近都察觉不出来。”   韶宁和皱眉道:“不巧的是,长风这两日一直马不停蹄地在外办案,我想把这消息告诉他,也不知该去何处寻他。”   “想必那两人也正是瞧准了这样的时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筹谋杀人灭口。”伶舟想了想,安抚韶宁和,“其实周长风不在,也未必是件坏事。”   韶宁和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一则,没了周长风,我们一样也能对付他们;二则,周长风不在,对方容易轻敌,作案时没了顾忌,思虑不够详尽,反而容易被我们擒获。”   “怎么听你这意思,你很有把握能抓住他们?”   “是啊,守株待兔嘛。”   “可是对方都是带着武器的侍卫,你我又都不会武功……”韶宁和顿了顿,“你该不会去向其他侍卫求助吧?这可是会打草惊蛇的!”   “我看起来有这么蠢吗?”伶舟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脸神秘地朝他勾了勾手指。   韶宁和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附耳过去,听伶舟如此这般将计划说了一遍,心中仍有些犹疑:“你确定这样可行?”   “行不行,试了不就知道了。”      却说这天傍晚,两人在吃晚饭的时候,借故与同一张桌子的老大夫攀谈了起来。   这老大夫刚开始还有些受宠若惊,不明白这位韶公子为何突然对自己如此热情,但几杯酒下肚之后,他也就放开了胆子,言语间没了之前的百般顾忌。   再加上一旁的伶舟舌灿莲花十分能侃,一顿饭下来,两人便与老大夫成了忘年之交,相见恨晚。   吃过饭后,韶宁和装作尚未聊尽兴的模样,又邀请老大夫去他屋里继续喝酒聊天,老大夫自然是乐得相陪,于是干干脆脆地跟着进了韶宁和的屋子。   万木在一旁一直看得摸不着头脑,之前他家少爷还和伶舟闹别扭来着,怎么一回来两人就目标一致地跑去跟不相干的人套近乎去了?如此明显的脱节感,让他不得不反省,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然而此时三人相谈正欢,万木不好多嘴,只能默默蹲在一旁继续纳闷。   半个多时辰之后,老大夫终于在韶宁和与伶舟的车轮大战中支持不住,头一歪便醺醺然睡了过去。   此时万木才敢开口问道:“少爷,要不要我将他扶回房里去?”   “不必了,”韶宁和摆了摆手,“就让他睡这儿吧。”   万木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不是吧,少爷,咱们这屋子本来就已经够挤了,再加上他一个的话,你们睡哪儿?”   “我和少爷去这位老大夫的屋子里睡。”伶舟接口回答。   “咦?”万木怔了一下,“为什么呀?”   “因为……”伶舟看了韶宁和一眼,“我和少爷刚刚和好,还需要点时间培养感情。”   “噗——咳咳咳……”韶宁和一口烈酒呛进嗓子眼,趴在桌子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没有余裕反驳伶舟的胡言乱语。   “你看,少爷也很赞成我的话。”伶舟一边帮韶宁和拍背,一边继续胡扯。   万木半张着嘴巴,看了看伶舟,又看了看韶宁和,虽然自家少爷那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来哪里是在赞成伶舟了,但也没有反驳倒是真的。   但是伶舟这话,怎么咀嚼怎么别扭,但又说不出究竟别扭在哪里,于是万木那原本就不太利索的脑神经,一旦纠结上就解不开了。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韶宁和换上老大夫的灰色长袍,由伶舟搀扶着,脚步蹒跚地往老大夫的屋子走去。   因为天色昏暗,韶宁和微微曲着身子,歪歪斜斜地靠在伶舟身上,脑袋低垂着,几乎埋在了伶舟肩窝里,让人分辨不清他的相貌,再加上伶舟一边搀扶着他,一边口中道:“大夫您慢点,慢点走啊。”以至于往来侍卫们都没有发现这老大夫已经被掉了包。   两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院子,进入了老大夫的房间。   关上门之后,韶宁和便拉开了与伶舟之间的距离。   伶舟凑上来道:“少爷……”   他话没说完,韶宁和立即往旁侧闪了闪:“先说好,我可不是来和你培养感情的。”   伶舟蓦地一怔,随即失笑:“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听我把话说完啊。”   韶宁和依然全身戒备地看着他:“你说便是,但须与我保持距离。”   伶舟无语了片刻,也不跟他计较,只是从袖中掏出一颗药丸,递给韶宁和:“先把这东西含进嘴里去。”   “这是什么?”   “春药。”   “……”韶宁和不言语,一脸“你还能再扯一点吗”的表情看着伶舟。   “好吧,骗你的,这是醒神丸,”伶舟不由分说将药丸塞进韶宁和嘴里,“它能让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清醒。”   “只是含着么?”韶宁和不太确定地问。   “是的,别吞下去,否则药性就不灵了。”   “如果……我不小心吞下去了呢?”韶宁和试探着问。   伶舟慢条斯理地将另一颗醒神丸含进自己嘴里,然后抬眼看着他,“如果你真那么粗心,我不介意拿我这颗喂你。”   韶宁和默默移开了视线,抿了抿唇,心想可千万不能真把药丸给吞下去了。      当晚亥时之后,两个身穿夜行服的蒙面黑影猫着身子来到老大夫的房门之外。   其中一个问:“确定老大夫在屋里么?”   另一人点头道:“是的,我亲眼看见他被人扶进去的。”   “扶进去的?”那人谨慎问道,“那个扶他的人走了么?”   “这个……我倒是没留意看。不过那小子是另外一个年轻公子身边的小厮,嫩胳膊嫩腿的,就算在屋里,也不妨碍我们办事。”   “唔,那就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两人如此商定之后,一个负责望风,另一个则手法娴熟地用刀尖撬开房门上的木栓,然后两人便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摸黑走了进去。   第四十八章      鸣鹤潜伏在屋瓦之上,待那两个蒙面人破门而入之后,才翻身跃下,如鬼魅一般跟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迷香之气,两个蒙面人察觉到异样时,全身已经开始虚软乏力。他们心知中了计,惊慌失措毫无章法地挥舞着长刀,但很快又默无声息地瘫软下去。   在他们身后,露出了鸣鹤的身影。   “你来了?”伶舟似乎毫不意外鸣鹤的出现,淡淡问道,“你点了他们的穴?”   “睡穴。”鸣鹤一边回答,一边取出绳索将两人捆绑起来。   伶舟踢了踢其中一个的身子,对方果然毫无反应。   “他们这样能睡多久?”   “大约四个时辰。”   “够了。”伶舟满意地点了点头,吸入迷香之后再昏睡四个时辰,等他们醒来,天都已经大亮了,到时不怕他们还能跑。   待鸣鹤绑完两个蒙面人,伶舟朝一旁歪在墙边的韶宁和抬了抬下巴:“帮我把他也绑了吧。”   鸣鹤见韶宁和也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有些疑惑:“大人,韶公子也吸了迷香?”   “唔。”伶舟含糊地应了一声。   鸣鹤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您没事先提醒他将醒神丸含在嘴里?”   “我提醒了。”伶舟笑了笑,“不过,我给他的那颗是假的。”   “为什么?”   伶舟终于被鸣鹤追问得烦了:“让你绑你就绑,哪儿那么多废话。”   “……是。”鸣鹤乖乖干活去了。      之前鸣鹤收拾那两个蒙面人时,伶舟连看也未多看一眼,此刻鸣鹤对韶宁和下手了,他倒是站在一旁看得十分仔细,反复叮嘱道:“绑松一些,别勒着他了,留下伤痕就不好了。”   鸣鹤很想吐槽,绑得不紧能有什么用?但是主子的命令不得不从,他只好将吐槽默默咽回肚里去。   之后伶舟又指示鸣鹤将韶宁和扛到床上去,让他好好躺着。   鸣鹤多嘴问了一句:“那另外两个呢?”   “就让他们在地上呆着吧。”   ……简直是天壤之别的待遇。鸣鹤无语地撇了撇嘴。   干完这一切之后,鸣鹤转头看向伶舟,等待他进一步指示,却见伶舟摆了摆手道:“你闪人吧。”   “就这样?”   “唔,就这样。”伶舟催促他,“别傻站着,快走。”   鸣鹤虽然满脑子疑问,但主子不需要他了,他也只能迅速遁走,很快,屋子里便又剩下伶舟、韶宁和,以及两个倒在地上的蒙面人。      不知过了多久,韶宁和体内迷香效力渐渐散去,神智逐渐回笼之后,他终于幽幽醒转过来。   当他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伶舟侧身而卧的身影。此时的伶舟一手支着脑袋,却不说话,只是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韶宁和想坐起身,但四肢皆不能动,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竟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他懵了片刻,然后问伶舟:“是你绑的我?”   “是啊。”伶舟大方承认。   “……”韶宁和从他眼中看见明显的戏谑意味,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必定又是伶舟心血来潮,拿自己寻开心了。   “那两个刺客呢?”韶宁和终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在地上躺着呢。”伶舟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你放心,他们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不会溜走的。”   韶宁和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思便又回到了自身处境上来。   “伶舟,我是怎么晕过去的?”   “因为你吸了迷香呗。”伶舟耸了耸肩,“我都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将那醒神丸吞下去,你还是不听……”   “我……没有吞它吧?”韶宁和弱弱辩解,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晕厥之前的记忆十分模糊,以至于他究竟有没有将醒神丸吞下去,根本已经记不清了。   “哼,如果不是因为你吞了醒神丸,又怎么会被迷香迷晕,”伶舟说着,一脸鄙夷地看着韶宁和,“我说少爷,被自己放的迷香迷倒,你是有多丢人呐。”   “呃……”韶宁和被伶舟奚落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转移话题,催促伶舟给他松绑。   伶舟不为所动,淡淡笑道:“我才不给你松绑,只有绑了你,你才不会逃走。”   韶宁和一怔,面上显出一丝尴尬:“我……我哪有逃。”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想逃也逃不掉,只能认我为所欲为了。”   韶宁和一听这话,立即又紧张了起来,挣扎着道:“伶舟,别闹了,快给我松绑。”   伶舟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少爷,你可以叫得再大声一点,好让别人赶来救你啊。”   他这么一说,韶宁和反倒立即停止了挣扎,怔怔然地想,如果被外人看见这令人窘迫的一幕,他韶宁和今后都不必再见人了。   却见伶舟缓缓靠了过来,用低哑而蛊惑的声音道:“少爷,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明明对我有感觉的,不是么?否则今日下午……”   “别说了!”韶宁和断然喝止,“下午那件事,只是个意外。”   “意外?”伶舟扬了扬眉,“倘若今日吻你的人是万木,你也能与他吻得这般投入?”   韶宁和脑补了一下自己与万木那大老粗拥吻的情景,立即从胃里翻涌起一阵作呕感。   “果然不行吧?”伶舟笑了笑,“少爷也不是跟谁都能发生‘意外’的,不是么?”   他说着,轻轻将衣襟褪至肩头,露出嫩白的肌肤:“少爷,当初因为这两人的打扰,让我们很不尽兴,不如今晚……”   韶宁和脸上的表情从窘迫变成了惊恐,他费力地向后挪了挪身子,尽可能与伶舟拉开距离。   但伶舟很快便缠了上来,在他耳边吹气如兰:“少爷,何必急着推拒,先尝尝滋味又有何妨?如果尝过依然觉得不喜欢,我便从此认命,再也不纠缠于你了,好么?”   韶宁和被那低哑柔软的声音蛊惑得险些把持不住,他心知自己退无可退,如再不严词拒绝,只怕就真的要铸成大错了。   想到此,他咬牙将心一横,低吼道:“伶舟,你若是……你若是一味执迷不悟,我韶宁和只能与你恩断义绝了!”   伶舟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眼眸中隐约透出点点寒星,又瞬间湮没。而他手上的动作,也终究没有再继续下去。   半晌之后,伶舟默默坐起身,重新拉好衣衫。   “究竟是谁执迷不悟呢……”   韶宁和听闻耳边传来伶舟一声低低叹息,再度睁眼细看,发现伶舟已下了床,披上薄衫,推门离去。   一室寂然,方才那满眼的旖旎香艳,仿佛只是他朦胧错觉。韶宁和独自唏嘘良久,突然想起来,伶舟走之前,还没有给他松绑……   第四十九章      韶宁和就这样维持着五花大绑的状态,直到再度昏昏睡去。   第二天凌晨,他被门外早起的人声惊醒,发现自己身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解开。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伶舟,难道昨晚上伶舟趁自己熟睡之后,又折返回来替他松了绑?   昨夜来袭的两名蒙面刺客依然躺在地上人事不知,韶宁和便从他们二人身上跨了过去,刚打开门,便看见万木正从对门走出来。   万木很快便看见了韶宁和,于是笑着与他打招呼:“少爷,起得真早啊。”   “唔。”韶宁和一边走一边活动着胳膊和双腿,被绑了一晚上的滋味真不好受,但好在绳子勒得并不紧,皮肤上并未留下太深的痕迹。   “看见伶舟了么?”韶宁和故作不经意地问。   “伶舟还在屋里睡着呢。”   “嗯?”   “昨晚伶舟回来说,您想一个人呆着,便将他打发回来睡了,不是么?”   “哦,对,对。”韶宁和估摸着伶舟并未将蒙面刺客的事情告诉万木,否则万木还能一晚上不闻不问?他附和着点了点头,又问,“伶舟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出去过了?”   “没啊,我和伶舟一人铺了一个垫子,我睡外头,他睡里头,我没发现他晚上有起夜过。”   韶宁和纳闷了,如果万木说的是真的,那后来给他松绑的人,应该就不是伶舟了,那会是谁?   万木见韶宁和站在原地怔怔出神,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少爷,您没事吧,大清早的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啊,昨晚没睡踏实?”   韶宁和无语,昨晚那样的情况下,他会睡得踏实才奇怪了。      此时周长风从外头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满身风尘不说,两眼里还布满了血丝,看也知道他这两天为了查案的事情四处奔波,十分辛苦。   但周长风的精神状态却明显还处于饱和状态,一进宅院看见韶宁和,便兴冲冲地对他道:“快准备准备,吃了早饭就可以跟我出门了。”   “怎么?”韶宁和没反应过来。   “你忘了?今天案子正式开审了啊,”周长风一提起这件事便满面春风,“现在人证物证基本都齐备了,就等着抓郑善世父子来认罪了。”   他说着,四处望了望:“对了,那位老大夫起来了么?他也得一块儿去。”   万木在一旁插嘴道:“他昨晚喝了点酒,还睡着,我这就叫他去。”      韶宁和想起老大夫房里那两个不速之客,于是将周长风带了过去,并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大致叙述了一遍。当然,他与伶舟那段插曲自动省略。   周长风听完整个过程,蹲下身扯下两个刺客的面罩,眯起眼睛打量了片刻,冷哼一声:“原来是这两个小子,好好的侍卫不做,偏要贪图那些歪门邪道的便宜,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韶宁和颔首:“如今这两人都在我们手中,只要他们愿意供出郑善世收买他们的经过,这郑家父子的罪名便又加了一重,永世翻不了身了。”   周长风于是吩咐下属将两个侍卫抬了出去,然后他一脸欣慰地拍了拍韶宁和的肩膀:“宁和,这事儿多亏了你,非但帮我保住了重要的证人,还反将了对方一军,做得十分漂亮!”   韶宁和谦虚地摆了摆手:“其实,这计划是伶舟提出来的,我不过是个参与者。”   周长风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敛了敛,压低声音道:“宁和,听我一句,伶舟此人……虽说他给出的解释让人抓不着把柄,但我仍然觉得,他这个人不简单。当然,我并不是说不简单的人就一定不是好人,我只是想提醒你,对此人还需多多提防,别一根筋地对他掏心掏肺。”   韶宁和垂下眼眸道:“我明白。”   周长风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赶快去吃饭吧,吃完了就出门。”   韶宁和转头看了看屋子的方向,此时老大夫已经被万木叫醒了,正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屋子里还睡着的人,只剩下伶舟了。   他不知道伶舟是当真没醒来,还是虽然醒了,却因为赌气不愿见自己。他一方面想尽快与伶舟好好谈谈,改善两人这不尴不尬的关系;但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抗拒与伶舟见面,他现在心里头很乱,不知见了对方还能说什么。      伶舟其实早在万木起来的时候便已经醒了,但是他依然在被窝里装睡,直到韶宁和等人离开为止。   然后,他才慢吞吞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出去洗漱、吃饭。   万木虽然起得早,但因为要伺候韶宁和,自己一直没来得及吃,这会儿便跟着伶舟一起吃了。   伶舟漫不经心地问:“你不去看官老爷审案子?”   万木一怔:“可以看吗?”   “听说这一次的案子,官府为了显示公正性,特地公开审理的整个过程,普通老百姓都可以去围观。”   万木一听便上了心。他跟着韶宁和来到繁京,虽然出的门不少,但真正的大世面却没什么机会见识。更何况这一次审案,自家少爷可是非常重要的一位证人,他心中莫名感到与有荣焉,自然也想跟着去沾沾光。   万木被伶舟说得动了这份心思之后,便有些坐不住了:“伶舟,不如……我们一起偷偷溜去瞧瞧吧。”   “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伶舟兴致缺缺地摆手,“这种人命官司我不感兴趣。”   万木有些为难:“那我出去了,你一个人呆在府里没问题吗?”   伶舟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一个人在府里怎么了?再说,这里是廷尉正的府上,主人不在,还有这么多下人呢,我总归不会落单就是了。”   他见万木还愣着,挥手催促道,“你若要去就赶紧去,别磨磨蹭蹭的了,否则等你赶到了,他们也早已审完了。”   万木一听,果然不敢再耽搁,丢下碗筷便奔了出去。到了大门外一看,所有侍卫早已被撤离,根本没人拦着他。      伶舟目送万木离去,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最后一口粥。   然后他走进屋子里,稍微收拾了一下,便背着个小包袱出门了。就在他踏出大门的那一瞬,耳边传来轻微风声,一眨眼的功夫,鸣鹤便已出现在他的身后。   “大人,您这就走了?”鸣鹤的眼神看起来充满了担忧,“要不,属下还是跟着您……”   “都说了,你好好呆在丞相府里,做你分内的事情。”伶舟打断他道,“我这一趟是出远门,几日之内未必回得来,你若是跟着我去了,万一被闻相发现你不见了踪影,岂不是更加麻烦?”   鸣鹤无话可说,默默垂下了眼眸。   伶舟看了他一眼,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鸣鹤,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但我现在不过是一介平民,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谋害我的,放心吧。”   鸣鹤犹豫了片刻,才道:“可是大人,您现在这张脸……请恕属下冒犯,您的这张脸,实在是太招蜂引蝶了。”   “哦,你是指这个啊。”伶舟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这张经常引人误会的脸,他略一思虑,便道:“这个无妨,你不是藏了很多人皮面具么,随便给我贴一张不就行了?”      *************************      于是说,上一章很多亲在讨论,伶舟同学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吃了韶宁和……呃不是,是想被韶宁和吃呢,是不是上辈子憋太久了啊?其实,他只是想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出(离)门(家)办(出)事(走)啊……   至于半夜里给韶宁和松绑的那个人,我文里没有交代,不过我相信,聪明的各位亲已经猜到是谁了吧~   第五十章      韶宁和回到周长风府邸之后,不见了伶舟的踪影,便去询问万木。无奈万木自己也刚回来不久,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韶宁和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又被人掳走了。当即他跑去房中寻找线索,却发现屋里被收拾得十分整洁,没有一丝挣扎过的迹象,一应物什都在,唯独缺少了伶舟的那些衣物。   韶宁和在屋子里呆呆站了半晌,才渐渐醒悟过来,伶舟并不是被人掳走的,而是自己离家出走的。   随即他将伶舟的出走与昨晚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意识到伶舟此次出走,是在向他做无声而决绝的抗议。      案子审完之后,韶宁和虽然带着万木搬回了自己的小宅院,一颗心却遗失在了外头。他每日吃过饭便上街打听伶舟的下落,甚至拜托周长风布下眼线留意伶舟的行踪,但一连找了好几天,依然毫无所获。   这期间韶宁和的情绪看起来低落而焦躁,万木虽然在很多事情上后知后觉,但在伶舟出走这件事上,他敏感地察觉到,伶舟出走必定与韶宁和有直接关系,而从韶宁和不带疑惑只是一味寻找的举动来看,他必定是对伶舟出走的原因了如指掌的。   如此一来,万木在担心伶舟安危之余,同样也十分好奇,自家少爷与伶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逼得伶舟决然出走,一丝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但每当他想向自家主子发问时,一看到韶宁和满脸阴霾的表情,便又只好将疑问默默咽回肚子里去。      到了第四日,韶宁和再一次出外寻找无果,低着头耷拉着肩膀,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忽觉一人拦在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韶宁和没有心情与那人计较,于是侧身让了让,那人却不知好歹地横跨一步,再次挡住了他的去路。   韶宁和心下诧异,抬头看了看,随即一怔。此人他并不陌生,正是一个多月以前,与他有过短暂接触的灰袍男子。   韶宁和一见到他,便不悦地皱了皱眉:“你怎么又出现了?”   灰衣人谦恭一笑:“自上次一别,一直未能收到韶议郎的音讯,我家大人十分挂念,不得已只能请韶议郎前往一叙了。”   韶宁和眉梢微挑,冷笑道:“韶某何德何能,竟劳烦那位大人亲自相见,实在是太抬举我了。”   他话音方落,便见两名便衣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断绝了他所有退路。   韶宁和看了看那两人,并未做徒劳抵抗,只是沉默地将视线投回到灰衣男子身上。   灰衣人笑容不变:“还望韶议郎配合,不要辜负了我家大人的惜才之心啊。”话虽说得客气,但语气中透出的威胁语气,却已十分明显。   韶宁和知道此刻若不低头,只怕收场会很难看,于是顺从地道:“请前边带路吧。”      韶宁和跟着灰衣人在巷子中穿梭良久,才瞧见远处停着一顶单人轿。   轿子看起来十分朴素低调,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百姓的轿子,但韶宁和知道,此刻坐在轿中的那个人,身份不容小觑。   韶宁和虽然心中万般不愿,但到了此人面前,他也只能躬身作揖道:“下官韶宁和,参见大人。”   “宁和。”轿中传出不疾不徐的声音,“多年未见,你已经长成大人了。”   “多谢大人挂念,下官诚惶诚恐。”语气中带了一丝嘲讽。   轿中之人不以为忤,低声笑了笑:“不仅岁数长了,连脾气也长了不少。你小的时候,可比现在要讨喜得多。”   韶宁和低眉顺眼地站着,没有答话。   轿中之人也没了继续与他寒暄的兴致,切入正题道:“上次我让温直给你捎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韶宁和抬眸看了看一旁的灰衣人,温直便是他的名字。   “大人胸怀大志,身边能人不少,想必也不缺下官一个。”   “难道,你就不想替你父亲报仇了?”   “杀父之仇,下官没齿不敢忘。但下官的仇,只能下官自己去报,大人未必帮得了手。”   “哦?”轿中之人声音微扬,显出一丝不以为然,“如今席德盛已死,至于始作俑者闻守绎,只要能将他拽下丞相的位子,让他一朝失势成为丧家之犬,到时要杀要剐,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韶宁和勾了勾嘴角,不以为然地道:“看来,大人所谓的‘报仇’,与下官所想,还是存在很大出入的。”   “怎么说?”   “下官并不想要闻守绎的命。”   轿中之人的语气明显不悦了起来,“难不成这些年,你受了那闻守绎的微末恩惠,便甘心做他闻党的一条忠犬了么?”   “大人误会了。闻守绎是死是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要的,一直都是另外一样东西。”   “哦?说来听听。”   韶宁和环顾了一下四周:“此话……恐怕说不得。”   轿中之人沉默了片刻,屏退众人道:“温直,你带着他们几个,退到二十步之外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靠近。”   “大人?”温直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轿子。   “按我说的做。”轿中之人的语气不容置喙。   温直迟疑了一下,不太放心地看了韶宁和一眼,最终还是带着几名护卫撤出二十步开外。      轿中之人道:“宁和,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你总可以放心说了吧。”   韶宁和于是走至轿边,俯身低低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又退了开去。   轿中之人在听完的瞬间,暗暗抽了一口凉气:“宁和,你这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下官知道,这样的想法太过荒谬,但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我父亲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你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完成这样的夙愿,并且还有可能会因此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韶宁和面色冷然,不为所动:“下官愿意用一辈子来实现这样的愿望,如果一辈子也无法实现,那还不如就此丢掉性命来得干脆。”   轿中之人劝说无效,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下官知道,这个要求对大人来说,实在太强人所难了。所以下官也不愿为难大人,不如就此跟走各道,互不干涉吧。”   韶宁和说完这番话,躬身深深作了一揖:“下官告辞。”   他刚转身欲走,却听轿中之人道:“宁和,听温直说,最近你似乎一直在四处打探某人的下落?”   韶宁和脚步一顿,面色滞然。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儿来着?好像……叫伶舟吧,是不是?”   韶宁和转过身来,直视轿子,目光犀利得仿佛能穿透那一层轿帘:“您知道他的下落?”   “我不知道。”轿中之人说着,笑着安抚他,“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找得如此辛苦,我有些于心不忍。不如这样吧,只要你愿意协助我,那么作为条件,我便派我的人,帮你去把那孩子找回来,如何?”   韶宁和双眉紧锁。对方提出的这个条件十分诱人,以至于他一直未曾动摇的心,竟渐渐开始土崩瓦解。   轿中之人继续诱惑道:“相信以我的人脉,要想把一个人找出来,还是没有太大难度的。你如此紧张那个孩子,他对你来说必定是十分重要的了。我用那个孩子,换你一句承诺,这样的交易应该很划算吧?就算最后未能帮你完成夙愿,你也不亏啊,是不是?”   韶宁和默然站在原地,脑中天人交战良久,最后他闭了闭眼,低声妥协:“好,我答应。”   上一章大家对韶宁和轻易答应合作的行为感到不解。但其实大家都对韶宁和之前的拒绝心理产生了误解。首先,韶宁和与那神秘人的立场并不存在冲突,从对话中可以看出,神秘人是韶宁和父亲的故友,并且关系匪浅。但因为韶宁和父亲入狱之后,神秘人没有出手援救,导致韶宁和对神秘人心存怨怼,但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他们一致对外的立场。   而对于两人合作的提议,神秘人原本以为可以达到双赢的效果,也就是说,将闻守绎拉下马,是神秘人的政治目标,而杀掉闻守绎,又可为韶宁和父亲报仇。但没想到韶宁和志不在此,他有另外的目标,并且是神秘人未必能办得到的。如此一来,神秘人提出的合作筹码失去了诱惑力,韶宁和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考量,谢绝与之合作。   随后神秘人转而提出以寻找伶舟作为筹码,比起那个远在天边未必能实现的目标,寻找伶舟这件事情迫在眉睫并且短期内就能实现,这对韶宁和来说更具诱惑性,所以韶宁和考虑之后也就答应了。虽然扳倒闻守绎并非他的真正目标,但扳倒了闻守绎,对他来说也算是喜闻乐见的一件事,所以神秘人说的“你也不亏”,就是这个意思。      *****************************      第五十一章      却说伶舟在马车上颠簸了两天,终于抵达了千里之外的烟月谷。   伶舟在上一世就曾听闻烟月谷谷主大名,据说是几百年前芒宿亡国之后,幸存于世的少数几位灵媒族后裔,熟谙灵媒之术,能探知普通人所不知晓的秘事。   当时的闻守绎,听到这样的传闻之后,也只是一笑了之,他对于这些鬼神之说,不信奉,也不排拒。   但是当灵魂穿越如此诡异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他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神秘的力量,不是普通人所能左右的。   命运的捉弄迫使他渐渐对这些神秘的力量生起了敬畏之心,为了弄清楚自己内心的疑惑,他特地来到烟月谷拜访谷主。      山谷入口并未设防,看起来似乎人人可入。但是伶舟知道,如果有人想贸然闯入谷中,就得接受谷主人各种防御或攻击结界的纠缠。   出于对谷主人的尊敬,伶舟停下马车后,在入口处躬身作了一揖,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踏入谷内。   或许是接收到了伶舟此番拜访的诚意,谷主人并未为难与他,于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伶舟顺利进入了烟月谷的腹地,望见了雾霭迷蒙中那一抹翠绿色的小木屋。   ……原来,堂堂烟月谷的主人,就住在如此简陋的居室之中?伶舟感到不可思议。   就在他驻足不前时,忽听木屋内有男子朗声笑道:“丞相大人不必惊讶,似我这等凡夫俗子的居所,自然比不上丞相府的富丽堂皇。”   伶舟吃了一惊,他尚未开口,对方便已猜到他心中所想。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对方竟一语道破了他前世的身份,这可是除了鸣鹤再也不曾透露过的秘密。   那人见伶舟沉默不语,于是又笑道:“丞相大人千里迢迢来到此地,总不会只在屋外站一站便走吧,怎么说也得进屋来喝杯茶,好让知昧一尽地主之谊啊。”   伶舟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面带微笑地推门而入,只见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临窗而坐,手中托着一只精致茶壶,壶口冒着腾腾热气,正在往茶盏中注水。   “想必……您便是烟月谷谷主,柳知昧柳先生了。”伶舟拱了拱手。   “丞相大人客气了,”柳知昧并未起身相迎,只是伸了伸手,示意伶舟在茶几对面的位子上落座,“这是谷中新采的茶叶,请丞相大人品尝。”   伶舟大大方方入座,端起茶盏仔细瞧了瞧:“这是什么茶?”   “烟月茶。”柳知昧狡黠地眨了眨眼,眉心一点朱砂十分醒目。   伶舟哈哈一笑:“柳先生一人身居谷中,倒是自得其乐。”   他说着,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柳知昧眉心的朱砂上流连片刻,随即转入正题:“既然柳先生一语道破我的身份,想必对于我此番前来的目的,也早就心知肚明了吧。”   柳知昧笑了笑,不答反问:“丞相大人既然来到烟月谷,必定已事先对我的身世有所了解了吧?”   伶舟颔首道:“老实说,之前对灵媒族了解得并不多,只知灵媒族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所以当我心中有了疑惑而无人能解时,唯一能想到的人,便只有柳先生了。”   柳知昧摇头苦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那得是远古神话中曜神才有的本事。我们灵媒族也是凡人之躯,只不过略通一些灵异之术罢了,更何况自从芒宿亡国之后,幸存下来的那一小部分灵媒族人,为了能够融入大曜,不得不与大曜人通婚,随着体内灵媒之血的逐渐稀薄,我们所能传承的灵媒之术也越来越微弱了。”   伶舟道:“即便如此,柳先生与我素不相识,便已看破我的身份,这份能耐,便已足够令人吃惊了。”   柳知昧笑道:“我的祖先是灵媒族中的预灵一脉,主要能力是预知未来,但到了我这只继承了四分之一血统的灵媒族后裔,已经无法预见未来,但所幸还能保留一部分窥视他人记忆的能力。所以不论是谁,只要站在我的面前,我便能一眼看穿他的过去。”   伶舟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柳先生既然有此异能,可知我为何会从两年之后回到现在,而且还换了一副皮囊?”   柳知昧没有回答,只是凝神望着伶舟,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投向不知名的远方。半晌之后,他缓缓开口:“你因两年之后死于非命,心有不甘,灵魂中充满了怨恨。到了阴曹地府之后,你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鬼司,用你三世轮回换取一次重生的机会,回到人世查明真相。”   伶舟听得眉梢直跳:“这世上真有阴曹地府?如果真是这样,我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呢?”   “因为你喝了奈何桥的孟婆汤啊,只不过你喝的这一碗,抹去的不是你在人世的记忆,而是你在地府的记忆。”   伶舟怔怔然沉思片刻,又问:“如果两年之后,我还是未能阻止自己的死亡,我会怎么样?”   “你的灵魂已经重生,新的皮囊也十分健康,所以你可以一直以伶舟这个新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那……如果我查出了谋杀我的真凶,并成功避免了自己的死亡,我还能再回到自己原来的身体里去吗?”   “如果两年之后你本体未死,你现在的灵魂便将回归本体,与原来的灵魂合二为一,但是……”   伶舟刚放下的一颗心,又因为对方的一个“但是”而悬了起来:“但是什么?”   “你将失去这两年重生为伶舟的记忆,延续作为闻守绎的人生轨道。”   “失去……这段记忆?”伶舟明显迟疑了一下,“有没有办法既回归本体,又能保留这段记忆?”   “抱歉,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柳知昧摇了摇头,看向伶舟,“我猜,大人心中真正舍不下的,并非关于伶舟的这段记忆,而是对于某个人的恋慕之情吧。”   伶舟闻言一怔,随即摇头苦笑,在此人面前,当真是一点秘密都留不住。   只听柳知昧继续道:“但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两者之间的取舍,还望大人慎重斟酌。”   第五十二章      回程之路,伶舟走得很慢。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从柳知昧那里得来的信息。   他原以为,见到柳知昧之后,能让他对自己的前景更明了一些,不想却因此而陷入了更艰难的抉择深渊。   闻守绎的性命与伶舟的记忆,二者只能选其一。如果是在几个月之前,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但是自从韶宁和走入他心中之后,他的生命里便不再只有权力之争,他的心变得更加贪婪,除了权力,他还想品尝情爱的滋味,像普通人那样,和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一生。   但柳知昧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也一直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放弃另外一样。虽然十多年前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但是当爱情蓦然降临的时候,他还是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坚定信念产生了动摇。      他这样磨磨蹭蹭地走走停停,当回到繁京时,已经是九月初了。   在驿站下了马车之后,他没有立即去找韶宁和,而是在一家客栈歇了脚,点了些酒菜充饥。   他想,他需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与韶宁和之间的关系,等他将自己的感情整理完毕,再决定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他正自斟自饮间,听见隔壁桌传来几名男子关于当下时局的谈话。   “听说,宋翊宋大将军在前线又打了一个大胜仗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捷报都已经传到繁京来了,你居然还没听说?”   “看来宋大将军可真是战无不胜啊,这都第几个胜仗啦?”   “不管是第几个,比起以前的文承将军,还是差了点。”   “跟文承将军自是没得比,但此一时,彼一时嘛,文承将军之后,还有谁能有如此辉煌的战绩,还不就只有宋大将军了嘛!”   ……宋翊吗?伶舟缓缓搁下手中酒盏,眸色微沉。   如果要问大曜第一将军是谁,恐怕非武帝时期的文承将军莫属,因为大曜帝国能有现在如此幅员辽阔的版图,文承将军功不可没。   但在文承将军过世之后,武帝也年事渐高,无心战事。于是大曜改变了对外战争策略,停止了大幅度对外扩张,转而以防守为主。   而这位宋翊将军,便是武帝派去镇守西北边陲的一员猛将,多年来,他击退了一波又一波外部势力的侵袭,屡立战功,成为大曜百姓心目中,地位仅次于文承将军的大英雄。   伶舟凭着前世的记忆,掐指算了算,到了这一年九月,差不多也该是宋翊班师回朝的日子了。然而班师回朝,并不意味着圆满落下帷幕,而是另一波腥风血雨的开始。   伶舟再次端起酒盏,缓缓递到嘴边,垂眸掩去眼中流转的光华。当历史一幕幕重演,他只能做一名沉默的看客,不能插手,也不能评说。      半个时辰之后,伶舟背上行囊,离开了客栈。   但是这一次,他不再像之前走得那样漫不经心,因为他模糊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什么人跟踪了。   无奈他丝毫不会武功,脚程又不够快,即便知道自己被人跟踪,想要甩脱对方,还是很有难度的。   如此烦忧着,他转过一道岔口,望见前方一条细长蜿蜒的巷子,巷子两旁是高高的院墙,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唯独留下这一条巷子,不见人迹。   伶舟心里咯噔了一下,刚才他一心想要摆脱暗中之人的跟踪,以至于有些慌不择路,竟把自己给走丢了。   他刚要转身返回,忽觉耳边风声微动,随即后颈传来一阵疼痛。   ……又来这招?!伶舟晕厥之前,愤恨地想,手无缚鸡之力什么的,真是太讨厌了。      再度醒来时,伶舟发现自己躺在平整的床上,并且床榻四周的景象十分熟悉。   他眨巴着眼睛苦思良久,突然猛地坐起身来——这里不就是韶宁和的家么?他是怎么回来的?   “咦,伶舟你醒啦?”万木端着一盆水走进来,望见伶舟呆呆坐在床上,立即眉开眼笑起来。   “万……”伶舟话未来得及出口,便见万木迫不及待地搁下脸盆飞奔出去,口中喊道:“少爷少爷,伶舟醒过来啦!”   “……”伶舟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巴。   不消片刻,韶宁和便快步冲了进来,一踏入门槛,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尴尬地顿住了步子。   小半个月不见,韶宁和明显比以前瘦了一些,也更黑了一些,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看得伶舟隐隐有些心疼。   此时万木也跟着跑了回来,却被韶宁和一伸手拦在了门外:“万木,你先出去。”   “又赶我走?”万木不满地抗议。   “啰嗦,让你出去你就出去,我有话要和伶舟谈。”   万木不敢违抗自家主子的命令,但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他一边往外退,一边非常不放心地回头嘱咐:“少爷,这一次你们千万要心平气和地谈,别再又吵起来了啊,如果你再把伶舟给气走了,我就……我就……”   韶宁和挑了挑眉:“你就怎么样?”   万木想了想,他也的确不能拿他家少爷怎么样,气焰顿时被灭得一干二净,讪讪道:“总之,你们好好谈嘛,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是不是?”   “行了,别这么多废话了。”韶宁和不耐烦地将万木推了出去,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没有了万木的聒噪,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伶舟依然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是默默看着韶宁和,似乎并不打算主动开口。   韶宁和见他这个态度,只好硬着头皮道:“伶舟,你……你脖子上还疼么?”   伶舟经他一提,才想起来自己之前是被人背后偷袭打晕过去的。他摸了摸仍有些酸疼的脖颈,挑眉看向韶宁和:“你派人跟踪我?”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拜托朋友帮忙寻找你的下落。我没有想到他们会用如此强硬的手段把你带回来,我向你道歉。”   “你朋友?”伶舟想了想,“又是周长风的人?”   “……不是。”   韶宁和遮遮掩掩的态度,让伶舟有些起疑。但仔细一想,韶宁和到繁京也有半年了,除了李往昔和周长风,再多结交一些朋友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想起之前的“离家出走”事件,伶舟只好硬起心肠把这出戏演到底,板着脸道:“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我都已经主动离开你,不打算再纠缠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韶宁和没有答话,怔怔站了半晌,才缓缓走到床榻旁坐了下来:“伶舟,人与人之间,可以有许多种相处方式,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也可以像兄弟一样相处,何必一定要变成……那样的关系?”   “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世间有这么多优秀的男子,我却只看中了你。”伶舟说着,微微一顿,“就像你说的,人与人的相处可以有很多种,可以像朋友、像兄弟,为什么就不能像情人?”   韶宁和无言以对。他静静望了伶舟片刻,问道:“你只要这种关系?”   “是。”   “如果无法如愿,你还是会离开?”   “……是。”   韶宁和垂下眼眸,又是一阵令人难耐的沉默。   伶舟偷眼打量对方,他虽然一直硬着嘴皮子与韶宁和硬杠,心中却在暗暗打鼓,韶宁和不会是想跟他一刀两断了吧?   却听韶宁和低低开口道:“好,我会……试试看。”   “哈?”这回轮到伶舟目瞪口呆了。   第五十三章      伶舟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向前倾了倾身:“你刚才说什么?试试看?什么试试看?”   韶宁和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你心里明白就可以了。”   伶舟被他这一脸的别扭样逗笑了,刚要扑上去抱他,却被韶宁和先一步拦下了:“我话还没有说完。”   “还有什么话?”   “我只是说试试看,没有说正式在一起,所以,在这段时期内,我们必须约法三章。”   “还、还约法三章?”   “第一,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不能随便吻我。”   “……”   “第二,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能霸王硬上弓。”   “……”伶舟听得嘴角直抽,韶宁和你能更受一点么?   “第三,我们之间的关系,若是传了出去,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所以,我希望你能对外人保密,包括万木。”   这一点伶舟倒是深以为然,爱情原本便是两个人的事情,没必要宣扬得人尽皆知,徒增麻烦。   不过,韶宁和那一句“对外人保密,包括万木”,俨然是把万木划入“外人”范畴,而他则已经晋升为“内人”了,一想到这一深层含义,伶舟便心中直乐。   韶宁和见他一脸花痴样自得其乐,忍不住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在笑什么呢,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进去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伶舟摆手道,“不能随便吻你,不能霸王硬上弓,不能对外人道嘛,我记住了。”   韶宁和对着他伸出了小指。   “又拉钩?”   “拉钩才算生效。”韶宁和严肃而执着地看着他。   伶舟无奈地伸出小指,心中却忍不住吐槽:韶宁和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勾手指什么的真心对不起你那张成熟英俊的脸。   两人勾完手指,伶舟才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等等,你还没告诉我,这试用期是多久呢。”   “等到我觉得可以正式在一起为止。”   伶舟不乐意了:“怎么都是你说了算?这不公平!”   “因为你太狡猾了,不这样做,我怕到时候我制不住你。”   “……”对于韶宁和的坦言相告,伶舟彻底没了言语。      此时万木在外头扯着嗓门问:“少爷,伶舟,你们在里头谈完了没有啊?有贵客来访啦。”   韶宁和起身去开了门:“哪位贵客?”   “杜大人咯。”万木朝院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韶宁和抬头望去,果然看见杜思危静静站在院中,背着双手似在欣赏风景。   此时伶舟也已经跟着来到了门口,见来人是杜思危,心中便犯了嘀咕。   听万木的语气,似乎对杜思危丝毫不陌生,但据他所知,当初他们寄宿在周长风府邸时,鲜少与杜思危接触,万木时怎么认识杜思危的?这有些不合常理。   难道……在他离开后的这小半个月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韶宁和看见杜思危,不敢有所怠慢,整了整衣冠,便踏出去拱手相迎:“原来是杜大人,有失远迎。”   “不必远迎也无妨,”杜思危清淡一笑,“反正我已经对你们家熟门熟路了。”   熟门熟路是什么意思?伶舟用眼神质问韶宁和。   当着外人的面,韶宁和只好暂且对伶舟眼中汹涌的醋意视而不见,笑道:“杜大人此次造访,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宁和,我来此地是何用意,你应当心知肚明才是,难道我三番五次的诚意还不能打动你?”   伶舟继续瞪着韶宁和:心知肚明什么?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韶宁和被瞪得眼皮直跳,但当着杜思危的面,他只能继续故作镇定:“下官才能微薄,杜大人说笑之言,下官又怎会当真。”   “宁和,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杜思危板起脸来,故作愠怒,“廷尉府诚意相邀,你竟当做戏言,你这是将堂堂廷尉府视为儿戏么?”   韶宁和一怔,想不到前几次一直与他客客气气打着太极的杜思危,竟会突然用廷尉府来压他,一时间被驳得哑口无言。   伶舟却在一旁插了嘴:“请恕草民无知,廷尉丞大人何时能越过廷尉顾大人,代言整个廷尉府了?还是说,其实杜大人已经默默地由廷尉丞之职升到了廷尉?”   他此话一出,韶宁和立即出言阻止:“伶舟,不得无礼。”   杜思危却是心下一惊,伶舟这话问得十分犀利,暗指他越级办事,罪名可不小。   他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伶舟,这名小厮他有些印象,半个多月前开棺验尸的时候,他便对韶宁和起了拉拢之意,却是这名小厮因为天热中暑而闹着要回家。   这半个月来,他数次造访韶宁和家,都未再看见这名小厮,也就渐渐忽略了他的存在,不想今日他又无端冒了出来,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杜思危压下心底惊诧,淡笑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奉了顾大人之命?官府办事,岂容你一介草民多嘴。”   伶舟冷笑一声:“官府办事若是按部就班,我一介草民的确无权置喙。但我家少爷好歹是丞相大人亲笔推荐给光禄勋的人,你们廷尉府若想要人,可请廷尉顾大人直接去光禄勋交涉,派个廷尉丞来官员私宅里纠缠不休算是怎么回事,你们将光禄勋置于何地,将丞相大人置于何地?”   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质问,倒真是将杜思危驳得无话可说了。他原想拿廷尉府唬唬对方,不想却被对方揪住了辫子,连着整个廷尉府一起骂。   说起这私下交涉,本是他稳妥起见的一步棋,他原计划先说服韶宁和,再通过廷尉府向光禄勋要人,想必光禄勋人才济济,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名不经传的议郎而与廷尉府翻脸。没想到却被伶舟说成了是对丞相和光禄勋的不敬,这么大一个罪名扣下来,他可万万消受不起。   但杜思危也不是容易被唬住的人,他面上依然遮掩得滴水不漏,当下不屑再与伶舟言语纠缠,只是慢条斯理地向韶宁和拱了拱手:“如此,杜某叨扰了,下一次,我们官事上见吧。”说罢,拂袖而去。      待杜思危走得没了影,韶宁和转过头,轻拍了一下伶舟的脑门,呵斥道:“你这没大没小的,此番得罪了廷尉丞,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伶舟却是一脸的无所谓:“放心,今后他不敢再来纠缠了。”   韶宁和皱眉:“你这么确定?”   “确不确定,等着瞧咯。”伶舟耸了耸肩,转身回房。   其实他会如此毫无顾忌地冲撞杜思危,是因为他心中笃定,顾子修并不知道杜思危私底下的这番动作。   想当初,闻守绎将韶宁和推荐到光禄勋做个没有常务的闲职,明里是升迁,实则是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便于控制。说到底,对于韶宁和的复仇心思,他还是不得不防的。   而闻守绎亲笔推荐韶宁和一事,在朝中也不算什么秘密了,作为闻守绎心腹的顾子修,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他又怎么可能在不请示闻守绎的情况下,擅自将韶宁和挖去廷尉府呢。   所以伶舟十分断定,杜思危想要韶宁和这个人,首先就过不了顾子修这一关。   第五十四章      入夜之后,韶宁和如同往常一样,秉着早睡早起的良好作息习惯,亥时不到便回房歇息去了。   韶宁和不在,伶舟也觉得意兴阑珊,与万木闲聊了几句,便也回了自己的屋,心中不满地嘀咕,他这算是跟韶宁和确定关系了?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好么!   关上房门的瞬间,便听房梁上传来轻微异动。   伶舟抬了抬头:“鸣鹤,别藏着了,下来吧。”   话音即落,一袭黑影便悄然落下,单膝跪在伶舟面前:“大人,您能安全归来,属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伶舟摸了摸后颈,这一路倒是挺顺利的,除了最后发生的那一点小意外。但显然鸣鹤并不知道这件事。   若是在以前,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定会让鸣鹤去彻查偷袭他的人,但今天是他与韶宁和关系迈进了一大步的好日子,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好心情,他也就暂时不追究这件事了。   他抬手示意鸣鹤起身,然后懒洋洋地倚床而坐,随口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闻相府可有发生什么变故?”   鸣鹤躬身道:“回大人话,闻相那边一切如常。”   伶舟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有件事,需要你替我跑个腿。”   “大人请说。”   伶舟却没有说话,而是取过一张信笺,在上面寥寥写了几行字,然后折叠好递给鸣鹤:“将这封密信亲手交给顾子修,叮嘱他,阅毕即焚,切勿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鸣鹤接过密信收入怀中,却没有立即告退。   伶舟见他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皱眉问道:“还有事?”   鸣鹤犹豫了片刻,垂首道:“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且说说看。”   “大人,您与韶议郎……您是认真的?”   伶舟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韶议郎毕竟是韶甘柏的儿子,大人与他走得太近,只怕……”   伶舟淡淡打断了他:“鸣鹤,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手我的私事了?”   “属下知错。”鸣鹤再度跪了下去。   “即便知错,也一定要问出口,是么?”伶舟说着,缓缓站起身,踱至鸣鹤跟前,伸出两指抬起他的下颚,俯视着他的双眼,“鸣鹤,你在担心什么?”   鸣鹤只是与伶舟短暂地对视了一眼,便又匆匆垂下双眸,不敢直视:“属下不知,属下只是内心有些惶惑。”   伶舟松了手,半晌没有说话。鸣鹤虽然性格直率而单纯,对于某些事物却异常敏锐,他所感到的惶惑,又何尝不是自己内心的惶惑。所以鸣鹤的这个疑问,他回答不了。   良久之后,伶舟才轻轻叹了口气:“鸣鹤,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我与闻相之间选择一个主子,你会选择谁?”   鸣鹤一怔,抬头迷惘地看着伶舟:“大人不就是闻相么?”   “但是现在,我与他已经是不同的身份了。”伶舟凝视着他,“鸣鹤,告诉我你的心里话,如果有一天,我与闻守绎只能留一个,你会选择谁?”   鸣鹤眼中迷惘未散,更添了几分苦恼:“属下……难以抉择。”   伶舟沉默片刻,蓦然一哂,轻轻拍了拍鸣鹤的脸颊:“起来吧,这么难的问题,连我自己都回答不了,又如何能指望你来给我答案。”      鸣鹤站起身,刚要告退,忽然眉心微蹙,低声道:“大人,韶议郎往这边来了。”   韶宁和?他不是睡下了么,往这边来做什么?伶舟耳力不及鸣鹤,虽未听见脚步声,却知道鸣鹤的判断绝对不会有错。   鸣鹤要离开已经来不及,于是不待伶舟做出指示,便飞身上了房梁,顷刻间遁迹于无形。   而伶舟也一翻身卧倒在床上,只听韶宁和在屋外轻轻叩门,问道:“伶舟,睡了么?”   “还没有。”伶舟应道,“少爷有事?”   “我可以进来么?”   “我已经躺下了,”伶舟一边回答,一边迅速褪去身上外衫,“少爷你可以自己推门进来。”   于是韶宁和推门走进来时,便望见一袭薄衫的伶舟半拥着被衾侧卧在床榻之上,抬眸间,神色慵懒而妩媚。   韶宁和脸上还挂着一丝忧色,此时却是微微一怔,好不容易敛住心神,淡淡道:“方才起夜时,见你屋里仍亮着烛光,隐约传出人声,我担心你出什么意外,所以……”   他一边解释,一边环视了一下四周,却不见其他人的踪影,脸上渐渐显出一丝疑惑:“难道……是我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伶舟看似无意地撩了撩发丝,眉眼间更添了几分媚色,“方才……是我在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韶宁和皱了皱眉,之前听到的人声十分模糊,是以他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但此时伶舟却说是他自言自语,这让韶宁和更加迷惘,伶舟为何要自言自语?   只见伶舟垂眸叹气:“只怪某人与我约法三章,令我不得越矩,他自己倒是睡得香甜,却是苦了我,夜深人静之时,只能……”   伶舟故意顿在此处,没有继续说下去,眼角微挑,往韶宁和脸上扫了扫,哀怨之色尽显。韶宁和如何听不出他言下之意,当即变得窘迫起来,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伶舟也不刁难他,摆手道:“夜深了,少爷还是早些睡吧,我这点小麻烦,还是可以自己解决的。”   他这么一说,韶宁和越发觉得自己有些不太人道。他在门口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踏了进来。      伶舟见他默不作声一步步朝床边走来,不确定地问:“少爷,你这是?”   韶宁和面色不太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如果……如果你实在憋得难受,我倒是可以帮你。”   伶舟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他原本只是随口奚落一下韶宁和,却不想他会如此当真。   只见韶宁和在床榻旁曲膝蹲下身来,一手掀开伶舟身上的被衾,吞吞吐吐地道:“我对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事,实在知之甚少……若是做得不好,你多担待。”   伶舟十分乖顺地沉默着,任由韶宁和手指笨拙地解开自己的衣衫,低垂的双眸中,墨色渐浓。   藏身于房梁之上的鸣鹤心中大窘,主子的房事岂能容他窥视,于是趁着韶宁和背对着房门的机会,悄无声息地翻身落地,遁出门外。   韶宁和刚将伶舟拥入怀中,忽觉背后隐隐传来风动之声,他蓦地身子一僵,下意识便要回头去看。   伶舟却在此时向前倾了倾身,衣衫半褪间,一手扶着韶宁和的肩膀,伸出舌尖在他唇角轻轻舔了舔,动作清浅却颇具挑逗意味。   韶宁和只觉他那柔软的身骨如水蛇一般缠绕住自己的身体,温润的唇瓣轻轻划过他的脸颊,轻咬他的耳垂。   “要专心哦,少爷。”他的嗓音低哑而迷离,令人无法抗拒。   韶宁和顿时心神一荡,全身酥麻如坠迷雾,眼里看的,耳边听的,脑中想的,便只剩下了伶舟,早将方才的异样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五十五章      当韶宁和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将伶舟摁倒在床上,自己整个身子覆于其上,吻得毫无章法。   但伶舟始终表现得十分顺从配合,舒展的眉眼带着弯弯笑意,还透着一丝殷切的期待。   韶宁和蓦然一怔,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原本只是想帮伶舟释放一下而已,但是看这发展态势,如果不及时把持住,他很有可能会一时冲动要了伶舟。   伶舟见韶宁和突然停下了动作,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微微曲膝,用膝盖轻轻摩擦韶宁和的下身,明显能感受到那个部位的坚挺与灼热。   他挑了挑眉,无声地望着韶宁和,仿佛在问:“都这样了,还想继续忍下去吗?”   韶宁和僵了僵身子,然后一手握住伶舟的脚踝,褪下他的亵裤,迫使他朝着自己张开了双腿。   伶舟脸上的表情变得惊疑不定,难道韶宁和突然兽性大发,想不做任何前戏就直接进去?细想起来,韶宁和之前的确说过,他在男男性事上没什么经验,但也不至于无知至此吧?   伶舟虽然很想与他将这段关系坐实,但这么个折腾法,他还是隐隐有些害怕的,更何况他自己对于这方面也是理论多过实战,万一韶宁和真的胡来,他也只有受伤流血的份了。   伶舟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是一条躺在砧板上待斩的鱼,就算最后血溅砧板,也必须无怨无悔了,谁让当初是他自己跳上去求斩的呢。   如此想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给自己做充分的心理建设,忽觉胯下一热,随即一股暖流逆袭而上,直冲脑门,激得他浑身止不住地轻颤。   “啊……”他忍不住低吟出声,定睛一看,发现韶宁和竟俯身跪在他双腿之间,低头含住了他的分身。   在最初的激荡过后,伶舟才真正意识到,韶宁和的技术的确不怎么样,动作笨拙不说,还经常冷不丁会磕到他,让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并快乐着。   也许是禁欲得太久,虽然韶宁和口技不佳,但伶舟只要看着韶宁和低头抚慰自己的专注模样,便已情动不能自持,要不了多久,便已释放出来,溅了韶宁和一身。   “少爷……”伶舟低喘着,歉然望着韶宁和。   他正要礼尚往来地回报一下对方,却见韶宁和已经侧身下了床。   “少爷?”伶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这是……打算走人了?   韶宁和握了握伶舟的手心,然后俯下身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吻:“我还不太会做,怕弄伤你,今晚……就先到这里吧。”   伶舟看了看韶宁和胯下依然没能得到释放的坚挺之物,担忧道:“可是你……”   “无妨。”韶宁和披上外袍,掩住了下身,“你早点睡吧,乖。”他揉了揉伶舟额前的发丝,便转身走出门去。   伶舟独自在床上呆坐半晌,然后趴倒在被褥上愤懑捶床:“要不要这么能忍啊,韶宁和你好样的!”      第二日早晨,伶舟起来洗漱时,正瞧见韶宁和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少爷,这么早就起来看书了?”伶舟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然后眯起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啊。”   韶宁和怎会听不出伶舟言语中调侃之意,面色镇定地道:“是啊,昨晚上被一只调皮的猫尿了一身,扰了清梦。”   伶舟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你怎么不以牙还牙也尿它一身呢?”   韶宁和面不改色:“我是君子,不与一只猫斤斤计较。”   万木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猫?哪里来的猫?捉到没有?”   伶舟只是望着韶宁和笑:“是啊,少爷,最后那只调皮的猫,捉到了吗?”   “没有,放生了。”韶宁和在餐桌前坐了下来,端起碗开始喝粥。   万木却是对这只猫上了心:“到底是哪里来的野猫,我怎么都没瞧见?少爷,下回若再见到那只猫,记得叫上我,我一定将它捉住。”   韶宁和奇怪地看向万木:“你捉那只猫做什么?”   “留下来养着,好帮我们家抓老鼠啊。”   韶宁和忍不住笑了,瞥了伶舟一眼:“那只猫只能娇养,抓不了老鼠。”   伶舟却不理会韶宁和的调侃,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万木的肩膀:“万木,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下回若要捉猫,我与少爷两个人就够了,你就别瞎参和了。”   “为什么啊?”万木十分不解。   伶舟点了点万木的下巴:“你的姿色不够。”   万木还在纳闷捉猫与姿色有什么关系,只听“噗”的一声,韶宁和已经一口粥喷了出来。      这日上午,韶宁和说议郎阁有事,吃过早饭便匆匆出门去了。   伶舟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了转,鼻尖嗅到一阵桂花的香气。他这才想起,桂花开了,他的生辰也快到了。   若是在上一世,每当这个时候,府中上下早已开始忙碌着为他准备寿宴了,但是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过,这对他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与悲哀。   但寿宴这种虚华的东西,伶舟也不是特别在意,所以他只是略略伤感了片刻,便很快又想开了。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过,那就自己在心里悄悄地纪念一下吧。   他这么想着,转身进了书房,打算准备纸笔画一幅金秋丹桂图,算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他像往常一样,翻开了堆着画纸的书架,却不小心碰落了一本小册子。   那册子封面十分素净,没有书名,伶舟看得奇怪,便顺手翻开了封面,发现扉页也是一张白纸。   伶舟越发奇怪,继续往下翻,发现这竟是一本图册,每一幅图上都画了两名男子,身上不着一物,以各种姿势交叠在一起,图像旁侧还标有注解。   伶舟盯着那些图,渐渐瞪大了双眼——这竟是男男春宫图!更令人惊愕的是,其中被折了页的地方,竟然还留下了韶宁和的读书笔迹,比如对于书中几处较为奇葩的攻受体位,他就提出了质疑,认为实际操作中这样的体位容易对受的身体造成伤害,可行性不高。其严肃谨慎的学习态度,令人叹为观止。   伶舟想起早上看见韶宁和黑着眼圈从书房里出来的模样,忍俊不禁,难不成这傻子彻夜不眠,是躲在书房里研究春宫图来了?!   他想象着韶宁和一边揣摩春宫图,一边认真做笔记的模样,按着肚子差点笑岔了气。   门外的万木听见动静,推门进来问道:“伶舟,你还好吧,什么事儿笑得这么开心?”   “没事没事。”伶舟迅速将春宫图册原样放回书架上,一边关上房门走出来,一边叮嘱道:“万木,这几天,你就不要打扫少爷的书房了。”   “为什么啊?”   “如果你打扫了他的书房,反而会被他骂。”   “可是为什么啊?”   “总之你听我的没错,”伶舟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问那么多为什么了,干活去吧。”   第五十六章      却说韶宁和正走在通往议郎阁的路上,忽然被不知何处窜出来的灰衣人温直拦住了去路。   韶宁和一见是他,面色便有些不悦:“上午议郎阁有会议,希望你长话短说,不要耽误了我的时间。”   “我家大人只让我传达两件事,”温直道,“其一,韶议郎一直在寻找的那名少年,我们已经帮您找到,并送回了韶议郎府中,至此,双方合作协定正式生效。接下来,希望韶议郎能信守承诺,配合我们的行动。”   韶宁和面无表情地道:“已经承诺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反悔。另一件事是什么?”   “其二,既然韶议郎表面上已经成为闻氏一党,希望能好好利用这个身份,取得闻相的信任,好与我家大人里应外合。”   “这一点恐怕有些难度。”韶宁和皱了皱眉,“当年我父亲被害,闻相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说我对他毫无恨意,谁都不会相信,更何况闻相生性多疑,势必不会对我毫无防范;如今他将我调入繁京,委以虚职,就是为了将我摆在他眼皮子底下,以便控制。如此情况下,你认为我还能如何博取他的信任?”   温直笑了笑:“信任这种东西,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需要后天慢慢培养的。你可知,我家大人是如何爬上今日高位的么?”   韶宁和狐疑看着他,没有说话。   温直伸出一根手指,在韶宁和面前晃了晃:“单凭一个‘忍’字。当年你父亲被奸人所害,我家大人并非不想救,而是即便出手救了,非但于事无补,反而陷他自己于不利境地,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做徒劳无功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我家大人耐心蛰伏,忍辱负重,养精蓄锐,才终于一步步攀上了如今的高位。”   韶宁和沉默了片刻,道:“需要我做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吧。”   “九月初八,是闻相生辰,届时闻相会在府内设宴,希望韶议郎能把握机会。”温直说完这句话,便默默退了。   韶宁和立在原地,静静思索:九月初八很快便要到了,届时,他该拿什么来吸引闻相的注意力才好?      这天傍晚,韶宁和一边走回宅院,一边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伶舟见他心事重重,问道:“少爷,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韶宁和叹了口气:“为官之道,最难之处莫过于阿谀奉承却又不露痕迹,这是一门艰深的学问呐。”   伶舟听得好笑:“少爷,你这是打算去巴结谁啊?”   “闻相。”   伶舟一怔:“闻相?”   韶宁和看了看伶舟,苦笑道:“是位不好对付的大人物呢。伶舟,你脑子聪明,帮我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取悦闻相,令他对我刮目相看?”   伶舟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便是——把你自己脱光了送上床吧。   但是很快他便挥散了这个荒唐的念头,韶宁和想要巴结的人是目前尚在丞相之位的闻守绎,而不是他这个身份低微的伶舟;更何况现在的闻守绎一心追逐权力,无意情|色之欢,如果把男人扒光了送到他床上,只怕会适得其反。   正当伶舟胡思乱想之际,万木插嘴问道:“少爷,我记得你上次刚来繁京那会,好像有给丞相送过礼的,那时候送的是什么啊?”   “那不过是一块虚有其表的木头罢了。”韶宁和道,“那时候我无意与他有太多瓜葛,送礼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所以编了一段讨巧的吉祥话以作修饰,并不指望他能如何对我刮目相看。”   伶舟听得嘴角直抽,韶宁和你终于承认你那时不过是在敷衍了事了么,亏你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只听韶宁和继续道:“但是这一次性质不同了,这次要送的是闻相的生辰贺礼,不贵重的东西根本上不了台面。但仅仅只是贵重,又体现不出我的独特之处,必须别出心裁,令闻相过目难忘才行。”   伶舟凝眉盯着他看了片刻,问道:“少爷,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巴结闻相?之前你不都一直在韬光隐晦的么?”   “韬光隐晦得久了,难免也会感到寂寞的吧。”韶宁和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但凡入仕为官之人,哪有甘愿被埋没的?谁都希望自己能够施展才华,实现抱负吧?”   “那么,少爷你的抱负,是什么?”   韶宁和想了想,低声道:“忠于社稷,造福百姓,当一个能实现自身价值的好官。”   伶舟静静望了韶宁和半晌,没有说话。   韶宁和侧头看了看他,笑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呵,没什么。”伶舟撇开眼去。   韶宁和没有对他说实话——伶舟敏锐的直觉告诉他,韶宁和隐瞒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天夜里,韶宁和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着送礼的烦心事。   同样失眠的,还有另一间屋子里的伶舟。   他回忆上一世,从韶宁和调入繁京,到闻守绎被刺身亡的两年多时间里,韶宁和一直处在光禄勋议郎的位置上,默默无闻、毫无建树,让他几乎忘记了此人的存在,更不要说在寿宴上留意到韶宁和,进而对他提拔重用了。   但是这一世,从韶宁和积极筹备贺礼的心态来看,他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甘于寂寞、与世无争。   伶舟为此感到十分苦恼,一方面,他并不希望韶宁和能够被重用,因为这样就会改变原有的历史轨迹,从而间接影响到闻守绎今后的命运。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实在对韶宁和急于出人头地的真正目的感到好奇,他想知道,韶宁和此举,究竟是真如他所说的为了“忠于社稷、造福百姓”,还是另有图谋。      渐渐的,他的思绪又飘到了之前在烟月谷与柳知昧的一番谈话。   闻守绎死,他便以伶舟的身份继续活下去;闻守绎生,他便要回归本体,失去伶舟的所有记忆,包括他与韶宁和的这段感情。   之前他一直以旁观者的立场看待这一段重复的历史,为的就是不扰乱历史的轨迹,改变闻守绎的命运。   但若换个角度来看,如果他出手干涉,历史又会演变成何种模样?届时闻守绎还会被杀吗?如果依然会被杀,说明这是命定的结局,如果有生还的希望,那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只不过这一场性命的赌局,更加凶险一些罢了。   如此一想,伶舟的思维突然开阔了不少。   既然有机会重生一次,他何必要苦苦循着历史的轨迹重走一遭呢?   既然换了一种身份,那就以全新的身份,好好体会这一番人生滋味,不论最后闻守绎是生是死,他至少不枉多活了这两年。   第五十七章      第二日上午,韶宁和正在书房中看书,忽见伶舟探头探脑地推门进来。   “少爷,送给闻相的贺礼,你想好了吗?”   “还没有。”韶宁和一提这个就心情沮丧,叹了口气道,“我打算下午去鸟市转转。”   “鸟市?你要买鸟做礼物送给闻相?”   韶宁和点了点头:“上次去丞相府,无意间看见廊下有一排鸟笼,想必闻相平日里喜欢养鸟儿解闷,所以我想投其所好。”   “……”伶舟抽了抽嘴角,闻守绎的确养鸟,但他养的都是传递讯息的信鸟,可不是陪自己逗趣解闷的宠物鸟儿。   伶舟在韶宁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道:“少爷,你就别白费心机了,闻相若是喜欢养鸟,自有人排着队送他各种鸟儿,哪轮得到你。”   “那倒是……”韶宁和皱着眉,打消了这个念头。   伶舟见他如此苦恼,一脸神秘地凑近道:“少爷,我倒有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我献了计,你也需满足我一个愿望才行。”   韶宁和狐疑地看着他:“你什么计策还没说呢,就先提条件了?”   “因为我敢肯定,这项计策一定会让闻相注意到你啊。”伶舟说得自信满满。   韶宁和还是不太相信:“你且说来听听。”   “不行,你得先答应我。”   “你先说。”   “你先答应我。”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对峙了半晌,最后还是韶宁和妥协:“好好,我答应你。你有什么好计策,快说给我听。”   伶舟于是凑到韶宁和耳边,如此这般细说了一番。   韶宁和眼中诧异之色渐浓:“你确定?”   “非常确定。”   “闻相会相信我?”   “不信等着瞧咯。”   韶宁和面色变换了几次,按下心中波澜,道:“好吧,我暂且接受你的提议。接下来,告诉我你的条件吧。”   伶舟甜甜一笑:“其实,我的条件很简单,少爷你赴宴的时候,带上我一起去吧。”   “不行!”韶宁和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行?哪个官员上门赴宴不随身带着小厮的?你把我当你小厮带过去不就好了?”   “就算要带,我也只带万木去,不能带你去。”   “为什么啊?”   “因为……因为……”韶宁和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伶舟极度不满地哼了一声:“刚才还满口答应说会满足我的愿望,这会居然就反悔了。少爷你这是过河拆桥、背信弃义!”   “不是我背信弃义,而是因为……”韶宁和欲言又止,一脸纠结。   “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韶宁和左右看了看,确定万木不在附近,于是将伶舟拉到角落里,低声道:“你可知道,闻相为何至今尚未娶妻生子?”   伶舟眨巴了一下眼睛:“为何?”   “有传言说,闻相他……可能是那个。”   伶舟依然眨巴着眼睛:“哪个啊?”   “就是……断袖啊。”   伶舟怔了一下:“你从哪儿听来的?”   “官场私下传言已久,说闻相不喜女色,过了而立之年尚未娶妻生子,不是断袖是什么?”   伶舟敛了敛眉:“有证据么?”   “证据……倒是没有,不过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伶舟沉默了片刻,突然一哂:“就算闻相是个断袖,那又如何?我也是断袖。”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韶宁和扶额道,“我怕我带着你去了丞相府,你就有去无回了!”   伶舟怔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你居然是在担心这个!”   “你笑什么?”韶宁和面色微窘,气急败坏地道,“我这是担心你,你居然如此不当一回事。”   “不是不是,”伶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是不当一回事,我只是觉得,你杞人忧天了啊,少爷。”   “凡事都得未雨绸缪,才能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这个道理相信你应该懂。”韶宁和一脸严肃,“如果闻相真的看上了你,要收你做他的男宠,届时我们该如何推脱是好……”   韶宁和说着,突然语气一顿,狐疑地看着伶舟:“还是说,你对闻相也……?”   “你想到哪里去了。”伶舟摆手道,“好吧,我听你的,未雨绸缪总可以了吧。”   他说着,自袖中抽出一张人皮面具,往脸上遮了遮,一双眼睛透过人皮面具上的眼孔,笑意盈盈地瞧着韶宁和:“这样你可放心了?”   韶宁和将这人皮面具握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做工居然十分精致,问道:“你这人皮面具是从哪儿弄来的?”   “上次离家出走的时候顺手买的。”   “……”一提起上次伶舟的离家出走,韶宁和脸上便蒙了一丝阴霾。   却听伶舟自顾自地道:“这人皮面具可管用了,我戴着它走了很多地方,从未遇到好色之徒的骚扰,后来若不是我嫌麻烦将面具摘了,你的朋友根本不可能逮到我。”   韶宁和无话可驳,静静看了伶舟片刻,问道:“你为什么想跟着我去丞相府?”   “因为……我想跟着你去开开眼界啊。”   “撒谎。”韶宁和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告诉我实话。”   伶舟耸了耸肩:“好吧,我是为了盯着你。”   “盯着我?”   “是啊,我家少爷长得如此俊俏,万一被人抢走了可如何是好?”   韶宁和眯了眯眼:“伶舟,你还能编得更扯一点吗?”   “我说的可是实话,”伶舟抬高了嗓门道,“上次那个变态兮兮的廷尉丞杜大人,每次看着你的时候都是一脸虎视眈眈的模样,你难道忘了吗?”   韶宁和皱了皱眉,虎视眈眈什么的,太夸张了吧?   “还有那个经常人来疯的廷尉正周大人,每次看见你总是对你勾肩搭背动手动脚,你该不会也忘了吧?”   韶宁和听得哭笑不得,勾肩搭背是有,但那是周长风表示哥俩好的习惯动作,哪有伶舟说的“动手动脚”这么难看?   伶舟见韶宁和不说话,于是眯起眼睛盯着他看:“还是说,其实你对他们也有点意思?”   “没有的事!”韶宁和忙撇清关系,他快要被伶舟的发散性思维打败了。   “如果你心里没有鬼的话,为什么不敢让我跟着?”   “我不是不敢让你跟……”   “既然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那就大大方方带着我咯,我当你是答应了啊。”伶舟自顾自下了结论,“我去找万木说,初八那天不用给我和少爷做晚饭了。”   “喂喂——”韶宁和还想说什么,伶舟已经奔出去找万木去了。   韶宁和在原地怔怔站了半晌,总觉得伶舟千方百计跟着他去丞相府,其目的似乎没有他自己说的这么简单。   无奈方才被伶舟东拉西扯一通胡侃,他只顾着为自己辩驳了,竟让伶舟神不知鬼不觉得将这个问题忽悠了过去。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摇头苦笑,要比嘴皮子利索,他还真不是伶舟的对手。   第五十八章      九月初八这一日,韶宁和带着易容后的伶舟,轻装上阵去了丞相府。   丞相府同时开了中门与侧门,中门用来迎接身份高贵或贺礼丰厚的宾客,像韶宁和这等身份普通,礼物又比较寒酸的宾客,便只能往侧门走了。   入了侧门,自有迎宾小厮在旁接应。那小厮客客气气地询问韶宁和姓名、官职,并将所赠贺礼登记再册。   当韶宁和将一只长形礼盒交给对方时,小厮用手掂量了一下,笑问:“韶议郎这送的是一幅画吧?”   韶宁和微笑颔首:“正是。”   “丞相大人爱画,小的代丞相大人谢谢韶议郎了。”   小厮笑眯眯地客套着,言罢却随手将礼盒往身后一搁,便又去接待下一位宾客了。   韶宁和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小厮身后已经堆满了礼物,单从外形上能看出是画轴的就不计其数,韶宁和的这份礼盒置身其中,好似石沉大海,瞬间被湮没了身影。   伶舟见韶宁和站在原地蹙眉沉思,低声提醒道:“少爷,该走了。”   “嗯?……哦好。”韶宁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挡住了身后宾客的去路,于是急忙让出道来。   两人一路往宴客厅走去,伶舟问道:“少爷,你刚才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只是在担忧,送礼的人这么多,闻相究竟有没有闲暇一份份看过去,万一我送的那一份根本到不了闻相手中,岂不是……”   “放宽心,”伶舟道,“闻相一定会看的。”   “你为何如此笃定?”   “那小厮不是说了么,闻相十分爱画,爱画之人可以对其它贵重礼品不屑一顾,却不会平白糟蹋了那些画。”   韶宁和只当伶舟是在安抚自己,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说话间,他们已踏入了宴客厅。   厅内十分宽敞,每一个席位旁都铺了一张小垫子,让宾客们可留一名小厮在旁伺候。   此时主人尚未现身,宾客席位上却已陆续有人落座,他们遇到相熟的便互相打着招呼寒暄几句,气氛看起来和乐融融。   韶宁和官职不高,便识趣地在靠近门边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他生怕伶舟年纪小玩心重,便一再嘱咐他时刻跟着自己,不准随处乱跑。   伶舟在他身旁的垫子上跪坐下来,笑得十分乖顺:“少爷,你放心,我就在你身边坐着,哪儿也不去。”   此时,忽听不远处有人唤了韶宁和的名字,韶宁和循声望去,见来人竟是多日不见的李往昔。   自从上一次李往昔因非礼伶舟而被韶宁和揍了之后,两人除了在官事上略有接触,几乎再没有联系过了,此刻见面,两人都略微有些不自在。   但毕竟是李往昔主动打的招呼,韶宁和出于礼节,还是起身作揖道:“李大人,幸会。”   李往昔听他如此生疏地称呼自己“李大人”,轻轻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只是默默在韶宁和左侧的席位上坐了下来,似乎还想与他攀谈。   韶宁和却显得有些顾忌,下意识看了一眼右侧的伶舟。   此时的伶舟脸上覆了一张人皮面具,看起来就是个其貌不扬的少年,李往昔只当他是韶宁和新收的小厮,略略往他身上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等候的时间十分漫长,期间李往昔几次借故与韶宁和攀谈,韶宁和也十分配合,但两人毕竟交情已淡,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又无话可说了。      片刻之后,廷尉丞杜思危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厅内略略一扫,便望见了坐在门边的韶宁和,当下只是朝他微微一笑,便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韶宁和原本见到杜思危还有些紧张,前几次杜思危拉拢不成,还被伶舟狠狠得罪了一番,他生怕此次见面,杜思危会趁机刁难他,不想杜思危却装作与他只是点头之交的关系,打了个招呼后就这么过去了。   韶宁和心中尚在纳闷,一旁的伶舟却是心如明镜。   之前他在密信中,以闻守绎的口吻嘱咐顾子修好好约束手下人,不要去打韶宁和的主意。想必鸣鹤已经将这封密信交到了顾子修手中,并已发挥了效用,单看这几日杜思危不再出现在韶宁和的宅院中,便已说明了问题。   杜思危之后,进来的便是周长风了。   周长风一见到韶宁和,便笑嘻嘻地过来打招呼,见韶宁和左侧已经有人坐了,就在他右侧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韶宁和指了指杜思危所在的方向,提醒道:“长风,你的位子在那边。”   周长风撇了撇嘴:“我才不和那变态坐一块。”   韶宁和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周长风却留意起了他身边坐着的伶舟:“哟,这小家伙看着面生啊,宁和,这是你新收的小厮?叫什么名字?”   韶宁和生怕伶舟出声会露馅,忙道:“是啊,这小厮是我近日刚收的,叫阿谪。”   伶舟无端被改了名,只好配合韶宁和,朝周长风躬身行礼。   周长风又问:“伶舟呢,他不是老黏着你的么,怎么今日没见他来?”他嗓门略大,一提伶舟,便引得旁侧的李往昔朝这边看了过来。   韶宁和笑道:“伶舟性子顽劣,我便没让他来。”   伶舟偷偷瞪了韶宁和一眼,韶宁和却故作不见。   旁侧的李往昔听说伶舟没有来,便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情绪消沉地自斟自饮去了。   周长风打量了伶舟一番,笑道:“这小家伙叫阿谪是吧?虽然长得不如伶舟好看,但性子温顺安分,可比那牙尖嘴利的伶舟乖巧多了。”   伶舟一边脸上假笑,一边暗暗磨牙。   韶宁和怕伶舟闹事,不着痕迹地按住了伶舟的手,嘴上却与周长风东拉西扯,转开了他的注意力。   伶舟原也没打算报复周长风,见韶宁和如此紧张,便趁机反握住韶宁和的手,牢牢抓在掌心,同时不着痕迹地移动了一下角度,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以免有人不识趣地打搅了他们的二人世界。      此时,忽听门外小厮高喊了一声:“丞相大人来了。”   厅内众人忙纷纷站起来,躬身相迎。   伶舟悄悄抬头,望着那个姿态优雅款款踏入厅内的寿宴主人,突然之间心如擂鼓。   这是他重生之后,第一次亲眼见到原来的自己。这也是他第一次以第三者的目光,打量昔日那个位高权重的自己。   这一瞬间,他感到熟悉又陌生,欢喜又悲伤,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汇聚在一起,掀起阵阵波澜,令他心旌激荡,不能自己。   突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脑袋,强迫他低下头去。他抬眸一看,身旁的韶宁和正无声地向他投来警告的眼神。   伶舟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方才情绪过于外露,竟险些露出了马脚。   他一边自我检讨着,一边垂下了眼眸,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起纷乱的思绪,将心中涟漪渐渐按下,直至恢复平静。   第五十九章      闻守绎出现之后,全场顿时沸腾了起来,众人纷纷举杯敬酒,贺词一个说得比一个动听。闻守绎也表现得十分谦和,说了一番场面话,为表谢意,先干为敬。   此时,忽听门外有人朗声道:“老夫贺礼尚未送到,丞相怎的就开筵了?”   众人循声望去,见踏入门来的竟是当朝太尉大人,殷峰。顷刻间,全场鸦雀无声,目光都在闻守绎与殷峰之间来回逡巡。   但凡在朝为官的人都知道,太尉与丞相素来关系不睦,在朝政上时常意见相左不说,私下里也经常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几个月前,太尉六十大寿的时候,邀请了朝中大半官员前去赴宴,唯独没有邀请丞相;如今丞相生辰庆宴,想必太尉也不会前来捧场,不想这太尉却在寿宴开席之后姗姗来迟,怎不令人错愕。   闻守绎看见来者,脸上并未露出太多讶异之色,只是歉然一笑,道:“闻某虽发了请帖,却不知殷大人是否肯赏光,眼下见时辰已到,尚不见殷大人前来,还道殷大人政务繁忙脱不开身……这是我的疏忽,望殷大人海涵。”   说罢,欲举杯自罚。   殷峰却哈哈一笑:“罚酒就免了,老夫之所以会迟到,也是因为给闻大人准备贺礼,耽搁了些时间。闻大人难道不好奇,老夫送了什么贺礼来么?”      两人言语间一来一往,众人听得都有些晕乎,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原本以为两人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不想丞相却不计前嫌地给太尉发了请帖,太尉也一改往日作风,慷慨赴宴,还准备了神秘贺礼……难道这两位大人物,竟背着众人偷偷握手言和了不成?   只听闻守绎笑问:“殷大人如此精心准备的贺礼,想必十分不一般了,如果殷大人不介意,闻某当然希望现在就看一看,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   此时,一名小厮神色匆匆奔了进来,附在闻守绎耳边低语了几句,闻守绎脸色蓦地一沉。   殷峰一直在旁盯着他看,见他神色有变化,似乎猜到了那名小厮会说些什么,于是带着戏谑的笑容问道:“怎么样,闻大人,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礼物么?”   闻守绎脸上再次露出了淡然的微笑,他抬手挥退了那名小厮,对殷峰道:“殷大人挑选礼物的品味,真是出人意料,既然是殷大人精心准备的礼物,不让大家开开眼界,实在是对不起殷大人这一番诚意啊。”   他说着,扬声道:“将礼物带进来。”   语毕,只听门外脚步声纷杂,随即有十数名少年列队依次进入厅内,这些少年个个容姿清丽,却浓妆艳抹,脂香扑鼻,举手投足间带出一丝俗媚之气,让人不难猜到他们的出身。   大厅里渐渐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朝中关于丞相断袖之癖的传言,原本只是某些好事之徒的无聊猜测,大家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听,也不过是一笑了之罢了,还不曾有人胆敢在闻守绎本人面前提及此事。   不想此刻,太尉殷峰却在闻守绎寿宴之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送了这十几名小倌作为贺礼,其嘲讽挑衅之意,当真是路人皆知了。   众人窃窃私语过后,便是一片寂静,他们都屏住了呼吸,想知道丞相大人接下来会如何应对,同时又担心丞相震怒之下,殃及无辜,心下戚戚,很有夺门而逃的冲动。   但在这众人之中,唯独伶舟一人,怔怔望着殷峰,以及他带来的那十几名小倌,眼中难掩惊诧之色。   他记得在上一世,他三十一岁生辰这一日,殷峰并未应邀到场,更不要说送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倌做贺礼了。   可见历史的轨迹,在他尚未察觉的时刻,已经与原来的轨迹发生了偏差。但究竟造成偏差的根源是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被众人瞩目着的闻守绎,只是望着那些小倌们,略略沉默了片刻,突然轻轻一笑,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看向殷峰:“殷大人,真没想到,您这一辈子,藏得好深啊。”   殷峰一怔,问道:“闻大人此话何意?”   “闻某生日,诸位所送贺礼,不过金银珠宝、山珍海味,再不然就是搜罗各种名画,以期投我所好。却不想,殷大人竟另辟蹊径,挑了这么多美貌少年作为礼物送来。不过闻某细细一看,发现这些少年全是男子,并无女子,这是何意?难不成,殷大人是根据自己的癖好来挑选的?”   此话一出,在场有些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碍于太尉大人的脸面,又急急收声,低下头去,不敢被殷峰瞧见。   殷峰原是挑了这些小倌来嘲讽闻守绎的,不想却被他四两拨千斤地反将了一军,先发制人地将这断袖的脏水泼到了自己身上。   当下他脸上一阵红,一阵黑,但当着众人的面,他又不能不维持自己的风度,只得隐忍怒气道:“闻大人此言差矣,老夫见闻大人久未娶妻,平日里又不近女色,后又听说闻大人素喜男色,只因公务繁忙,才没有机会一享艳福,老夫是为闻大人着想,闻大人可不要误会才好。”   闻守绎皱了皱眉,面上显出一丝难色:“男色之好,闻某以前虽有听说,却未曾亲自尝试,今日殷大人当真是令闻某大开眼界了。不过这男男之欢,闻某不太懂,殷大人既然如此费心送了这许多小倌来,不如好事做到底,给闻某示范一下如何?”   人群中已有人实在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他们中有许多都是立场鲜明的闻氏一党,仗着闻守绎在朝中无人能及的地位,平日里见了殷峰也不过是表面客套罢了,如今见殷峰意图诋毁丞相不成,反被泼了一身脏水,心中大呼痛快,连嘲笑之态也不再刻意掩饰了。   殷峰是武将出身,做事喜欢直来直往,一般都是拳头上见真章的,这般与人含沙射影地言语争斗,本就不是他的强项,以至于被闻守绎反驳了几句之后,竟怔在原地毫无招架之力。   围观人群中不时发出的偷笑声,如同一根根尖针般刺激着他的尊严,他感到自己的老脸实在挂不住,只能隐忍着怒气狠狠瞪了闻守绎一眼,拂袖离去。   闻守绎还在他身后笑问:“殷大人,不喝杯酒就走么?这些个美貌少年我可消受不起,但浪费了实在可惜,殷大人不如自己带回去享用如何?”   殷峰只装没有听见,步子迈得又急又狼狈,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中。      众人看完这一场闹剧,都憋得十分辛苦,待殷峰离开之后,便都放声大笑了起来。   闻守绎似乎并未因此而影响心情,只是命人将这些少年带下去妥善遣退,便继续言笑晏晏地与众人推杯换盏,共享美酒佳肴。   席间,伶舟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了起来。殷峰大闹丞相寿宴这件事,非但脱离了原来的历史轨迹,更不符合殷峰此人的行事风格。   比起上一次将殷红素被刺事件诬陷到闻守绎头上,这一次的送小倌事件,显得更加阴损上不了台面,以殷峰目前的地位,应当不至于会做出如此自降身份的举动才对。   伶舟想着,渐渐眯起了双眼——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推动着历史渐渐朝陌生的方向滑了过去。   那只幕后推手的主人,是他自己,还是另有其人?   第六十章      酒过三巡之后,伶舟借口如厕,便独自一人溜出了宴客厅。   夜晚凉风拂面,吹散鼻尖酒肉熏香,吹得他的头脑越发冷静清醒。   他目前所处的这座丞相府,是他升任丞相之后,成帝赐给他的。宅子的原主人,是武帝时期的文承将军。   文承将军身为武帝胞弟,虽贵为王爷,却不喜欢过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而是热衷于军事,一生南征北伐,经历了数十次大大小小的战役,为大曜帝国开疆扩土,战功显赫。武帝为显示对其无上荣宠,专门为其建造了这所宅邸。   无奈文承将军长年征战在外,在府内居住时间十分有限。再加上将军生前并无子嗣,自他去世之后,此宅便人去楼空,渐渐荒废。   直到成帝继位,擢升闻守绎为丞相后,才又将此宅赐予闻守绎,表示自己对丞相的宠信,不亚于当年武帝之于文承将军。   文承将军喜素,宅院虽大,却十分空旷,不见一丝多余装饰。闻守绎迁入此宅后,为表示对宅邸旧主人的敬重,对府邸原有一切结构布局,不曾有丝毫改动。   这样大的宅邸,刚开始居住的时候,会感觉有些空旷寂寥,但住得久了,他渐渐能体悟文承将军当初的布局用意--视野开阔,便能高瞻远瞩,心胸也会更加宽广——这是一种在个人心性上潜移默化的自我修行。   如今他换了一身皮囊,重获新生,再度踏入这座宅邸,眼中所见,心中所感,却又是另一番境界。   以前他觉得事事必须掌控在自己手中才能安心,所以他对权力的追求,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但如今站在另外一个角度回首过往,他发现自己当初所贪恋的,不过是追逐权力的过程罢了,当他真正登上权力的顶峰之后,内心却渐渐感到空虚迷惘,许多以前十分在意的事情,也变得无关痛痒了起来。   追名逐利的结果,便是守名守利,也只剩下了守名守利。   以前他汲汲营营地筹谋、算计,一步步踩着他人的头颅往上爬,每爬高一步,便得到更多的动力支撑着他继续往上爬。但是当他爬到了顶峰,再没有继续上攀的动力时,权力、地位,这些曾经的诱惑,渐渐的也就失去了原有的光环。   当他成为了统治者眼中不得不防的权臣,成了他人眼中必须攻克的目标时,接下来等待他的,便是漫长而乏味的守擂之战,他不能再主动出击,只能被动防守,化解一个又一个来自四面八方居心叵测的构陷危机,一着不慎便有可能前功尽弃、万劫不复,更甚者落下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他为帝师时,曾教导成帝,父辈打下这片基业不容易,但要守住这份基业,更不容易,这将是终极一生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如今想来,这个道理同样能套用在自己身上,只不过当时的自己,尚不能参悟罢了。      他正陷入自我人生的体悟与剖析,忽觉肩头被人重重一拍。他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去看,发现来人是周长风。   “怎么突然跑出来了呢?”周长风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张口,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伶舟此时没有心思与他纠缠,于是朝他躬身行了一礼,便要离去。   “别以为闭着嘴巴不说话,我就认不出你了,伶舟。”周长风勾起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一张人皮面就能把我忽悠过去,我周长风还有什么资格在廷尉府里混。”   伶舟身形一顿,缓缓回首,神色恭敬而温顺:“周大人好眼力,果然这种小伎俩瞒不过您,伶舟甘拜下风。”   周长风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这只狡猾的小狐狸,说说看,此次戴着人皮面具出来,又想耍什么花招了?”   “周大人可实在是冤枉我了,我也不想这样鬼鬼祟祟掩人耳目,无奈我家少爷,生怕我那张脸出去招蜂引蝶——比如周大人这样的——所以不得已戴上人皮面具,不想还是逃不过周大人一双火眼金睛。”   周长风一怔,随即不满道:“什么叫‘比如我这样的’?”   伶舟淡淡一笑:“都说花儿香气过重,容易招蜂引蝶,但有时候花儿遮掩了香味,那些蜂儿蝶儿们也会自动送上门来,请问这究竟是花之过,还是蜂蝶之过呢?”   周长风眉梢微挑:“小狐狸,我对你可没那龌龊心思,你别想在我面前混淆视听。”   “没有自是最好,希望周大人说到做到,以后别没事往我跟前凑,无事献殷勤。”伶舟说着,又躬身行了一礼,“我出来得久了,少爷该找我了,告退。”   “我……你……献殷勤?”周长风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气得浑身哆嗦。      伶舟回到宴客厅时,寿宴已接近尾声了。   厅内已不见了闻守绎的身影,想必已经先行告退歇息去了,管家则带着几名小厮,恭送各位宾客离席。   韶宁和酒力不佳,虽已极力控制饮酒,但经不住几位同僚劝酒,还是有些醉意熏熏,此刻正由一旁的李往昔搀扶着,自座位上蹒跚起身,茫然四顾,似乎在寻找伶舟下落。   伶舟忙迎上前去,一边接过韶宁和,一边对李往昔客气地道:“多谢李大人费心照料,少爷交给我就可以了。”说罢便扶着韶宁和走出门去。   李往昔目送这主仆二人离开,目光在伶舟的背影上滞留半晌,忽地掩目自嘲:“李往昔啊李往昔,你当真是无药可救,见了谁都会错看成他。”      伶舟扶着韶宁和回到自家宅院时,已经临近亥时。   万木正倚在门边打盹,听见动静,忙出来迎接,见韶宁和喝成这样,少不得又是一番唠叨。   两人合力将韶宁和弄上床去,万木又去打来一盆热水,欲为韶宁和擦脸。伶舟却拦住了他,从他手中接过巾帕道:“万木,这里交给我就可以了,你去睡罢。”   万木原本便未醒利索,听伶舟如此说,嘱咐了他几句,便自回房去睡了。   伶舟将巾帕拧干,仔仔细细为韶宁和擦了脸,然后俯身细细打量他,用指尖轻轻勾勒他的眉眼,越看越觉得欢喜。   韶宁和的相貌,若是放在同龄人当中,并不算如何光彩耀人,但因着五官端正柔和,不具侵略性,配上他儒雅温和的性子,一颦一笑十分自然,令人百看不腻。   他正盯着韶宁和的脸犯着花痴,却见韶宁和渐渐睁开了双眼,神色平静地望着自己。伶舟眨巴了一下眼睛,他不太确定,韶宁和此刻究竟是清醒了,还是依然醉着。   两人无声对视良久,韶宁和终于开了口:“伶舟,你还要看多久?”   伶舟嘻嘻一笑:“看到你叫停为止。”   “如果……我一直不叫停呢?”   “那就将你吃干抹净,拆骨入腹。”   韶宁和轻笑一声,伸手捏了捏伶舟的鼻尖:“个头不大,胃口却是不小。你倒说说,怎么个吃干抹净法?”   伶舟翻身跨坐在韶宁和腹部,俯下身来亲吻他的唇:“就这样吃。”   韶宁和眸子晶亮,笑意盈盈地任由他在自己唇瓣轻啄,两人耳鬓厮磨了片刻,他提醒道:“伶舟,你忘记摘掉你那人皮面具了。”   伶舟一路吻至韶宁和耳畔,低声笑道:“要我摘掉面具可以,不过少爷,你倒是把那些春宫图研究透了么?”   第六十一章        韶宁和听他提及“春宫图”,先是一怔,随即面色一窘:“你竟然……”   “我可不是故意去翻你的书,谁让你粗心大意,将那册子放在了我的画纸上。”伶舟说着,狡黠地眨了眨眼,“我没有立即戳穿你,已经算很厚道了呢。”   韶宁和哂然:“当时戳穿,和现在戳穿,有区别么?”   “区别就是……”伶舟故意顿了一顿,不怀好意地碰了碰韶宁和渐渐昂扬起来的欲望,“现在戳穿你,你可以立即用行动来为自己搏回颜面。”   韶宁和无奈地笑:“你这样压着我,我可如何为自己搏回颜面?”   伶舟伸手去解他的衣衫:“你就这样躺着罢,我可以自己来。”   韶宁和却扶住了伶舟的后腰,温和地看着他:“伶舟,别这样。”   伶舟有些不快:“怎么,又想反悔?”   “我只是担心,这样容易让你受伤。”韶宁和说着,一翻身,将伶舟压在了身下,“还是我来吧。”   伶舟觉得有些好笑:“你如此笃定我会受伤?”   “书中说,骑乘体位不适合第一次……”韶宁和话说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是第一次么?”   伶舟渐渐敛去笑意,一脸严肃地看着韶宁和:“不是第一次的话,你会嫌弃我么?”   “不会。”韶宁和不假思索地回答。   “好吧,我是第一次。”   “真的?”韶宁和眉眼弯弯,露出舒心的笑容。   伶舟不满地抗议:“你瞧,你果然还是在意的。”   韶宁和无奈地安抚他:“若是第一次,我自然高兴。若不是第一次,我也不会因此而嫌弃你。”他说着,顿了一顿:“但于我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次,所以,我有些紧张……”   伶舟的思绪却往不相干的方向飘了过去:“少爷,你现在是清醒的么?该不会明天睁眼之后不认账吧?”   “……闭嘴。”   伶舟乖乖闭上了嘴。   “把眼睛也闭上。”   “少爷,你要求真多。”   “闭嘴。”   “……”伶舟默默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无奈地想,他家这位怎么就这么能磨蹭?      黑暗中,他感觉到韶宁和温润的唇瓣轻轻压了下来,先是亲吻他紧闭的双眼,然后是鼻梁,再然后是他的唇。   韶宁和动作轻柔地吸吮着他的唇瓣,片刻之后,吸吮变成了噬咬,然后撬开唇齿探了进去,在他口中逡巡了一番,冷不丁逮住了他的舌尖,吸吮的力道渐渐加大,气息逐渐粗重,同时搂着他的双臂渐渐收紧,他开始感到窒息。   伶舟先是闭目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韶宁和压着他为所欲为。但是渐渐的,他体内的欲火被点燃,下意识伸手环住了韶宁和的上身,开始热情回应对方的亲吻。   同时,他能明显感到,韶宁和下身那灼热的坚挺之物,正不偏不倚地抵住了他的分身,每碰撞一次,都会激起他下身轻微的震颤。   拥吻间,两人互相褪去了对方的衣物,韶宁和细细吻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肤,一路吻至他的腹部,含住了他的分身。   这一次,他没有再笨拙地磕着伶舟,而是小心翼翼地吸吮、吞吐着。口腔中炙热的温度,以及舌尖蓄意的挑逗,强烈刺激着伶舟的敏感点。   伶舟被撩拨得忍不住呻吟出声,却又不敢太大声,怕惊动了隔壁屋的万木,于是只能死死咬住牙龈,将喉间逸出的淫靡之声咽了回去。   但他未能坚持太久,便在韶宁和一波接着一波的撩拨之下发泄了出来。   这一次,韶宁和却没有避开,而是直接用嘴悉数接了下来,然后吐在手中,探向了伶舟的后庭。   伶舟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探,感到有些不适,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韶宁和却变得强硬了起来,一手拽住了他的脚踝,一手托住他的臀部,用沾了精液的指尖缓缓探入他的幽穴。   他一边安抚着强忍不适的伶舟,一边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怕,我会轻轻地,别怕……”   但是伶舟的后庭穴道太过紧致,稍一用力,便痛得他直抽气。   伶舟一边咬着嘴唇死撑,一边在心中懊恼,没想到第一次会这么痛,好在当初他没有大言不惭地坚持用骑乘体位,否则还不知要痛到什么程度了。   韶宁和好不容易塞进了一根手指,在里面停顿了片刻,便要开始塞第二根手指。   伶舟惊慌叫道:“你还来?”   韶宁和满脸黑线:“你该不会以为,我的兄弟只有一根手指这么粗吧?”   “呃……”   “不先用同等粗的手指替你扩充,你能受得了?”   伶舟无话可说,一脸憋屈地闭上了嘴巴。   韶宁和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我是十成十地信了。”   伶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信什么?”   “之前看你勾引人的狐媚样,我还以为你多有经验呢。今日才知道,原来你比我还不如,以前那模样,全是装的吧?”   伶舟尚未想出反驳的话,已经被韶宁和的第二根手指痛得龇牙咧嘴。他向来引以为豪的伶牙俐齿,第一次在韶宁和面前偃旗息鼓。   好在韶宁和有足够的耐心让伶舟适应,当他缓缓塞入第三根手指时,伶舟已经痛得全身冒汗,却始终没有开口求饶。   韶宁和一边亲吻他的额头,一边抽出手指,随即挺身将欲望刺了进去。   剧烈的疼痛让伶舟失声叫了出来。韶宁和俯身吻住了他的唇,同时也将他的痛呼声含进嘴里。   “伶舟,稍微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他缓缓将分身埋入伶舟体内,一边低声安慰着伶舟,一边极力控制自己的欲望,尽可能不伤到伶舟。   待伶舟渐渐安静下来之后,他才开始缓慢抽插,由浅入深,直抵根部,感受着伶舟体内炙热的温度,有一种拥抱与被拥抱交替糅杂却又令人欲仙欲死的错觉。   伶舟此刻却不及韶宁和体会到的那般快感,在他身上,依然是疼痛占了上风,他只能尽可能捕捉韶宁和在他体内带来的快感,以麻痹后庭被刺穿所造成的剧烈痛觉。   但随着韶宁和抽插速度的加快,他身上的疼痛感渐渐被忽略,体内每被撞击一次,便能产生一种轻柔而细微的酥麻感,这种酥麻感渐渐爬满他全身的神经末梢,让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仿佛随时能飞入云霄。   “少爷……少爷……”伶舟情动不能自己,下意识紧紧环抱住韶宁和的腰际,口中一遍遍呼唤着,仿佛想以此来确认韶宁和是真实存在的。   “叫我宁和,”韶宁和一边用力撞入他体内,一边在他颈间落下细碎的吻,语气却略显霸道,“以后不准再叫我少爷,听见了么,叫我宁和。”   “宁……和,啊——”就在他唤出口的刹那,韶宁和又是一波疯狂索求,迫得他险些惊叫出声。   这一晚,他不知被韶宁和反复要了多少次。   在最后一丝意识被抽离的瞬间,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韶宁和,你他妈有完没完啊!   第六十二章      第二日一早,伶舟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酸痛乏力,身体曾经被极度扩张过的地方,仍在火辣辣地疼痛。   他难受地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尚被韶宁和圈在怀中,他这点动静,很快便惊醒了韶宁和。   只见韶宁和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停留在伶舟脸上,半晌没有丝毫反应。   伶舟心中有些不安,昨晚韶宁和刚开始看起来挺清醒的,可是后来的疯狂索取让他看起来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伶舟不得不怀疑,这是因为酒精作用占了主导因素。如果韶宁和酒醒之后,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那他可就亏大了。   终于,韶宁和有了一点反应,只见他张了张口,声音喑哑地问:“伶舟,你怎么会在我床上?”   伶舟面色一变,心中骂了一句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可让他如何解释?说昨晚趁人酒醉勾引上床?万一韶宁和搬出当初的约法三章将其归为霸王硬上弓的话,他可真是有理说不清了。   他正暗自纠结,却见韶宁和突然“噗嗤”一笑:“我逗你的。”   伶舟瞬间怒了,掀开被子狠狠瞪着他,连名带姓地道:“韶宁和,大清早的开这玩笑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韶宁和笑得很欠揍,“我突然发现我的人生中多了一项乐趣,那就是看你吃瘪。”   “信不信我咬你啊!”伶舟半真半假地扑上来咬他,两人顿时在被窝里闹成了一团。      忽听万木在外头敲门:“少爷,你醒了么?”   “啊,等会。”韶宁和好不容易将伶舟按回被子里去,将他全身遮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然后捞起长衫披在身上,口中应道:“我在穿衣,你先别进来。”   万木觉得有些蹊跷,他伺候少爷这么多年了,少爷什么时候对他如此避嫌了?   片刻之后,韶宁和穿戴整齐了开门出来,见万木端着一盆洗脸水便要进去,忙拦住他道:“水盆给我就行了,我自己来。”   “咦?”万木越发感到惊奇,总觉得今早的少爷处处透着怪异。   却听韶宁和道:“有木桶么,我想洗个澡。”   “大清早的洗澡?”   “昨晚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便睡了,我想洗个澡比较舒服。”   万木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不疑有他,便去搬木桶。   搬了木桶,却又被韶宁和拦在门外,这回韶宁和支使他去买浴盐。   万木感到不解:“浴盐家里不是还有么,为什么要去买?”   “剩下的不多了,多买点储备着。”   “好吧,那等我做完早饭再去买吧。”   万木说着,抱着木桶打算继续往里走,但是韶宁和就站在门口挡着不让进。   “少爷?”万木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现在就去买。”韶宁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命令。   “可是这木桶……”   “木桶我自己来搬。”   “还有早饭……”   “早饭晚点吃又饿不坏。”   “浴盐铺子现在可能还没开门……”   “那就在外头等着,直到他开门为止。”   万木无话可说,一边委委屈屈地往门外走,一边心里想,少爷一定是喝酒喝太多,把脑子给喝坏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万木,韶宁和将木桶搬入屋内,便看见伶舟趴在床上笑得直不起身。   韶宁和无奈地看着他:“什么事这么好笑?”   “万木被你欺负得太可怜了啊哈哈哈——”看那样子,却丝毫没有同情的意思。   韶宁和黑着脸道:“我这还不是为了掩护你,否则你要我如何向万木解释,这么大个活人出现在我的床上,全身上下还都是……嗯……”他目光游移了一下,突然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伶舟低头看了看,果然发现自己身上布满了吻痕,还带着残留未褪的特殊气味,让人一看就会产生不好的联想。   他略带怨怼地瞥了一眼韶宁和,忍不住奚落他:“你昨晚上不是很勇猛么,这会又装什么纯情,哼。”   韶宁和十分明智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走到床边,伸手拽了拽伶舟的胳膊:“别赖床了,快起来吧,我们得赶在万木回来之前把你的身子清理干净。”   伶舟动了动身子,发现腰部以下完全没有力气,他皱了皱眉,略带撒娇意味地看向韶宁和:“少爷,我动不了了,怎么办?”   韶宁和勾了勾嘴角,俯下身来,凑近他耳边道:“你怎么又忘了?叫我宁和,我就抱你过去。”   伶舟侧头,眼神奇怪地看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   “我总觉得……”伶舟皱眉想了想,“你好像有点变坏了。”   韶宁和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到底是叫还是不叫?”   伶舟心想,这有什么叫不出口的,不过是“少爷”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罢了。   当下他一连叫了三声“宁和”,然后扑到韶宁和肩膀上,张口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韶宁和一边抱起他,一边笑骂:“你是属狗的吗?”   “我属猫。”   “好像没有这个生肖。”   “那我就属狐狸吧。”   “也没有这个生肖好吗?”   韶宁和一边和伶舟拌嘴,一边将他放入木桶中,为他清理身体。   当他将手指探入伶舟体内,为他清理遗液时,伶舟突然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趴在他的肩背上,皱着眉咬着唇。   韶宁和柔声问道:“疼么?”   “疼。”   “疼就说出来。”   “说出来有用么?”伶舟不以为然,“该清理还是得清理。”   韶宁和突然想起,昨晚上伶舟被他反复折腾的时候,也都不曾开口求饶过一句。   他总觉得,伶舟身上似乎存在许多奇怪的悖点,包括一直一来对待自己的态度。和伶舟比起来,明明他才是年长的那一方,但两人相处的过程中,他却总有一种被包容、被宠溺的错觉。   这样的错觉让他心生无奈,也有些不安。      这一日上午,闻守绎吃过早饭之后,便坐在书房中,听着管家对于本次寿宴收支情况的汇报。   闻守绎一边在画纸上涂涂抹抹,一边听得漫不经心。随着官职的逐渐升高,他对于钱财这类身外之物,越发看得淡了,平日里生活收支都是由管家一手打理的,他只需听一个结果。   管家例行做完汇报之后,问道:“大人,昨晚收到的那些贺礼,是否需要过目?”说着,递上一份事先罗列好的清单。   闻守绎接过清单随便瞄了一眼,便递还给管家,吩咐道:“将那些画搬到我书房来,其余的你自行处理吧。”   “是。”管家心下明白,闻守绎对金银财宝并不怎么上心,按照以往惯例,所得财务都是一半充入府库,剩下的一半按资历分赏给下人,出手十分大方,是以丞相府上下对这位主子还是非常忠心的。      管家命几个小厮将一大捆画卷搬入书房,按照尺寸大小归类排放在书桌上,然后便关上门悉数退了出去。   闻守绎看上去心情不错,慢条斯理地挨个将画卷展开,细细欣赏,并根据自己的喜好,重新分类整理。   当他打开其中一幅时,突然眉心皱了皱,面上露出狐疑之色。   这是一幅叙事风格的水墨画,凭那糟糕的绘画技术来看,绘者大约只有入门水平,所画人物也是勉强可以辨认。   画中左上角是一位手持长枪、威风凛凛的将军,身边有无数低矮小人簇拥着他;右下角是身着帝王长袍的男子,瞪着将军怒目而视。   闻守绎眯起双眼,将那幅画仔仔细细瞧了几遍,然后突然悟到了什么,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眼中透出一抹异色。   他低头去看画中落款,随即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与那糟糕的绘画风格大相径庭的是,落款上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韶宁和。   第六十三章      闻守绎正对着这幅画低头沉思,互听门外管家敲门通报:“大人,宫里急召。”   闻守绎一怔,因为昨日是他生辰,成帝原本特许他今日不必上朝,在家休息。却不知因何缘故突然反悔,召他入宫了?   但这种事情却是不好多问的,当下他换了官服,便匆匆入宫去了。      却说成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见闻守绎入内,也不待他行礼,便搁下纸笔,客客气气地赐他入座。   闻守绎见成帝气色不错,想必此次召他入宫,应当不是问责而来。   “丞相,朕扰你休息了么?”成帝微笑着开了口。   闻守绎忙道:“皇上言重了,为皇上效力,是臣分内之事。皇上今日召臣入宫,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成帝却是一派惬意之色,并不急着说正事,兜兜转转地与他客套:“丞相别太严肃了,今日你我暂且抛开君臣身份,不分尊卑地聊聊天,可好?”   闻守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推辞,于是欠身道:“皇上请说,臣定知无不言。”   “听说……昨晚上丞相府宴客之际,太尉送了十几个美貌少年作为贺礼?”   闻守绎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蹙,随即又舒展开来,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臣的这些八卦之事,这么快就传到宫里来了。”   “丞相别误会,”成帝摆手笑道,“朕不是在监视你,只不过今日早朝之时,恰巧听了一些闲话。听说昨晚上太尉挑衅不成,反被丞相奚落了一番,可有此事?”   闻守绎脸上却不见一丝得意之色,苦笑道:“臣当时也是无可奈何,众目睽睽之下让殷大人失了颜面,恐怕日后……唉。”   “此事是太尉失礼在先,原也怪不得丞相。不过朕有些纳闷,听说民间传出一些流言,说丞相有些特殊癖好,不知是谁造的谣。丞相知道么?”   闻守绎低眉道:“臣不知。”   成帝又道:“不过,既然传出了这样的流言,丞相是否也该采取些行动,辟辟谣了?”   闻守绎抬头看了一眼成帝:“皇上的意思是……?”   “丞相已是而立之年了,一直孤身一人,无人照料,也确实不太妥当。就算丞相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女子做正室,不妨先纳一房妾室,以传承子嗣啊。”   闻守绎心中觉得奇怪,皇上自己还不到十八岁,如此老气横秋的话,不像出自他本人之口。更何况,之前皇上一直对臣子们的私生活兴趣缺缺,如今却突然婉转提醒他纳妾,这份心思,倒带了几分妇人之见。   他仔细一想,便不难猜出,必定又是太后对皇上说了些什么。太后既然提出了这个想法,必定已经替他物色好了人选,至于这女子的身份,就更加不必猜了,必定是太后身边信得过的人。   闻守绎思虑至此,心中冷笑,太后竟天真地以为,通过这种姻亲手段就能达到控制他的目的?这算盘打得也太马虎了!   当下,他并未接着成帝的话题往下说,而是突然站起身来,一撩袍角长身而跪。   成帝吃了一惊:“丞相,你这是何意?”   “只怕……臣要让皇上失望了。”闻守绎俯身拜了下去。   成帝先是一怔,随即有些哭笑不得:“朕不过是随口提个建议罢了,你若不愿意,就当朕不曾提过,何必如此……”   却见闻守绎面色肃穆地道:“臣曾发誓对皇上无所隐瞒,但……臣还是隐瞒了一件事。”   成帝面色一凝,问道:“何事?”   “先帝驾崩前一晚,曾密召臣入宫觐见,此事皇上可知?”   “朕有所耳闻。”成帝点了点头,“当初先帝与你一夜长谈之后,在遗诏中封你为帝师,并担任御史大夫一职;同时封丞相姜如海为摄政大臣,辅佐朕处理政务。”他顿了一顿,“——怎么,难道不是如此?”   “大致情况的确如此,但个中细节,皇上或许有所不知。”   成帝果然被成功勾起了好奇心,向前倾了倾身,道:“愿闻其详。”   “先帝晚年一直缠绵病榻,当时的丞相姜如海势力坐大,却因太监总管席德盛的刻意隐瞒,导致先帝多年来一直未曾察觉,以致疏于防范。当他惊觉此事时,为时已晚。   “依着先帝雷厉风行的治事风格,原是打算找个机会,将姜如海及其党羽一锅端了,无奈当时姜如海一派已树大根深,非但一时间难以根除,还极有可能造成朝廷动荡,为新帝继位埋下诸多隐患。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先帝决定采用缓兵之计,明里继续重用姜如海,暗中则培植新的势力,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渐渐抽空姜如海的人脉,待时机成熟之后,再将之铲除。”   成帝恍然:“先帝看中的新势力代表,便是你,对么?”   闻守绎颔首:“当时先帝封臣为御史大夫,这个职务在三公之中,不过是个起到制衡作用的虚职,并无太大实权,尚不足以让姜如海对臣生出太多防范之心。同时先帝又命臣担任帝师,便是希望臣能完全对皇上效忠,必要时能护皇上周全。”   成帝回想起自己尚未亲政的那几年,好几次被摄政大臣姜如海逼得进退不得,都是闻守绎及时出现,从中斡旋,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化解危机。如今想来,不禁心下唏嘘,若不是闻守绎,他可能直到现在还只是姜如海身后的一个傀儡皇帝。   却听闻守绎继续道:“但先帝有了姜如海这个前车之鉴,对臣也是诸多防范,他召臣密谈,便是想从臣这里讨一颗赤诚忠心,要求臣毕生以皇室为重,效忠皇上,效忠大曜。”   成帝眯起眼睛想了想:“朕倒是有些好奇了,当时你究竟是如何令先帝对你完全放心的?恐怕空口一句承诺,是不可能取信于先帝的吧?”   “臣当时并未给予先帝太多的承诺,只是向先帝说了一句实话。”   “哦?什么话?”   “但凡出仕为官者,从大了说,是为君分忧、为国效力;从小了说,则是为了光宗耀祖、福泽后世。但臣父母早逝,家族凋零,同宗的族人中只剩下一些隔代的远亲,关系疏离。   “再加上臣无意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所以在臣看来,一切权力、钱财,皆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臣要的再多也无用,因而光宗耀祖、福泽后世对臣而言,已无太大意义。如此一来,臣就只剩下为君分忧、为国效力了。”   闻守绎滔滔不绝说了这番话,成帝却是越听越迷糊:“等等,你方才说,无意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这是为何?”   闻守绎低眉沉默片刻,然后抬头看向成帝,轻描淡写地道:“因为,坊间流言说得不错,臣的确是个断袖。”   成帝怔怔看着他,哑了半晌才问:“这事儿……是真的?”   “是真的。”   “先帝知道?”   “先帝原本不知道,临终前才知晓。”   成帝有些坐不住了,他豁得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问道:“此事除了先帝,还有谁知晓?那些流言又是谁传的?”   “知道这个秘密的,先帝是第一位,皇上您是第二位。”闻守绎始终面色淡然,“至于外头所传流言,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   成帝皱了皱眉,露出不解的神色:“既是秘密,又为何说出来?你就不怕授人以柄,日后会使自己处于被动境地?”   闻守绎垂下双目:“臣对先帝、对皇上,皆是一片赤诚。他日臣若有二心,皇上大可以此要挟,以免臣犯下大错。”   成帝听闻此言,神色逐渐变得肃穆。他注视着闻守绎良久,轻轻一叹,走上前双手将其扶起,郑重道:“丞相赤诚之心,朕信了。”   第六十四章      成帝说得情真意切,闻守绎也毫不掩饰动容之色,连连称谢。   成帝命他重新落座,然后转了话题道:“丞相,其实朕此次召你入宫,是有一事相询。”   闻守绎猜他此时才算是转入了正题,忙收敛情绪,凝神道:“皇上请讲。”   成帝酝酿了片刻,问道:“关于宋翊此人,丞相有何看法?”   “宋翊……”闻守绎眉心一跳,“宋将军?”   成帝颔首:“正是。”   闻守绎沉思了片刻,答道:“臣与宋将军接触不深,记得臣刚入仕不久,宋将军便已被先帝派往西北边关驻守,这一去,便是十数年。多年来,西北边关捷报不断,宋将军功不可没……”   他话未说完,成帝已抬手打断了他:“丞相,你说的这些,都是台面上的话,谁都知道。”他说着,声音略沉,“朕要听的,是你的心里话。”   闻守绎脑中忽然闪过今早赏画时看到的那幅韶宁和的涂鸦作品,心中微微一凛,忽然觉得,韶宁和赶在此前以画隐喻,时间上巧合得有些过分。   但此刻面对成帝问话,容不得他分心,当下他迅速判断形势、猜度圣意,略一斟酌后,含蓄地道:“宋将军立功无数,对我大曜来说,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功臣,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他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抬眸打量成帝神色变化。   果见成帝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急切问道:“但是如何?”   闻守绎缓缓道:“以臣愚见,对于宋将军这样的功臣,皇上应多多爱惜才是。”   成帝眉梢微挑:“怎么个爱惜法?”   闻守绎却没有明白说出来,而是突然转了个话题:“皇上可曾听说过,大曜四国时期蒋壑的故事?”   成帝凝眉想了想,说道:“朕读史书时,似乎曾经看到过这个人物。蒋壑原是四国时期鐾霁国的一员大将,为鐾霁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不仅得到了鐾霁君主的无上荣宠,也得到了鐾霁百姓的一致拥戴。   “然而蒋壑却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辜负君主对他的信任,意图谋反、夺权篡位。最终他兵败丧命,晚节不保,落得千古骂名的下场。”   闻守绎听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皇上所说,确是史书中的官方记载。但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成帝皱了皱眉:“还有其二?”   “事实上,当初蒋壑错误的根源,在于功高震主而不自知,当他的权势与威望皆盖过当朝君主之时,他便已经骑虎难下。其实最初蒋壑并无篡位之心,但身边挑唆言论听得多了,他也便渐渐生出了谋反之意。”   “丞相的意思是……激流勇退?”   “在蒋壑这一方面,激流勇退,不失为自保之法。但臣认为,给予蒋壑如此殊荣,并放任其野心不断膨胀、不知收敛的那个人——即当时的鐾霁国君——才是这一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如果他能在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之前,及时改变他对蒋壑的放纵姿态,并适当收回他赋予蒋壑的权力,或许蒋壑此人的命运,又会是另外一番面貌了。”   成帝听到此处,回身靠在椅背上,锁着双眉陷入了沉思。   闻守绎知道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于是坐在位子上静静品茶,没有出言打扰。   半晌之后,成帝喃喃道:“朕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闻守绎道:“皇上明白了什么,可否说给臣听听?”   “身为国君,对于臣子的爱护,不仅仅体现在宠信与恩赐,还体现在适度的放权与控制上。一旦臣子获得了超出其本分的权力与地位,其野心就会不断膨胀,直至失控,最终反噬其身。”   闻守绎微笑颔首:“皇上圣明。”   成帝脸上渐渐浮现出豁然开朗的神色,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闻守绎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闻守绎慌忙起身:“皇上这是何故?”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多谢恩师提点,学生受教了。”      闻守绎回到丞相府,才刚落轿,便对身后跟着的一名小厮道:“去韶宁和韶议郎府上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话要问。”   此时鸣鹤正跟在闻守绎身后,听闻此言,不由一怔,面色错愕地望着闻守绎的背影,几度开口,却欲言又止。   前方的闻守绎察觉他没有跟上,奇怪地回身看他:“鸣鹤,呆在那儿做什么呢?”   “属下……”鸣鹤眼神飘忽了一下,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担忧咽了回去:“没什么。”      闻守绎在书房里等了约摸一个时辰,手中一直拿着韶宁和的那幅画,盯着画面上的人物,蹙眉沉思。   忽听门外小厮通报:“大人,韶议郎带到。”   “让他进来。”   话音稍落,便听“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了,韶宁和刚走进来,身后小厮便很利索地将门关上了。   房内静得有些过分,闻守绎姿势不变地侧身倚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托腮,神色慵懒地看着画,却不曾抬头看韶宁和一眼。   韶宁和行过礼后,便只能在一旁安静站着,不敢再出声打扰。   片刻之后,闻守绎才淡淡开了口:“宁和,这画……是你画的?”   韶宁和垂眸道:“是,微臣不才,水平有限,让丞相大人见笑了。”   闻守绎扯了扯嘴角:“见笑谈不上,惊喜倒是不少。想不到,你还懂得以画作喻。”   韶宁和低着头,没有回答,他总觉得此时的闻守绎,脾气有些捉摸不定,不知究竟是喜是怒,因此还是谨慎应对为好。   闻守绎又问:“你这画中的将军,画的是谁?”   “宋翊。”韶宁和声音低沉,却毫不含糊。   闻守绎眯起眼看了看他:“说说你的想法。”   韶宁和略抬了抬头,匆匆看了闻守绎一眼,又垂下眸去:“微臣想法,尽在画中,说出来,便是大不敬。”   “你倒是言行谨慎。”闻守绎漫笑一声,“只是没想到,你竟会有此等远见,倒叫我刮目相看了。”   “远见谈不上,只不过近日微臣在坊间听到一些关于宋翊将军的言论,百姓拥戴是好,但拥戴过了头,便是一种隐患。微臣心系大曜社稷,无奈人微言轻,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闻守绎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半晌,问道:“为何要以这种方式向我暗示?”   “微臣是得了丞相大人的提拔,才能在繁京谋得一官半职,此番恩情,微臣不敢忘。”韶宁和低着头,言辞恳切,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   闻守绎却不为所动,淡淡笑道:“宁和,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你来京半年,一直韬光隐晦得很好,如今突然有此动作……说吧,你想求什么?”   韶宁和知道蒙混不过,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闻守绎:“为官者,总或多或少有些野心。微臣之前听从丞相大人劝告,一直韬光隐晦至今,但韬晦是为了日后更好地出人头地,如果一直默默无闻,也就无所谓韬光隐晦了,您说是不是呢,丞相大人?”   第六十五章      却说就在韶宁和去了丞相府的当儿,宅子里万木一边干家务,一边和身边闲闲晒太阳的伶舟抱怨上了。   “你说,咱家少爷最近是不是哪里不太正常?”   “唔?”伶舟仰头眯着眼睛望着天空,数着一朵朵飘摇而过的云朵,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居然大清早的让我出去买浴盐!”万木一提起这事儿就不淡定了,“家里又不是没有浴盐了,还小半缸呢,他居然连早饭也不按时吃,让我先去买浴盐!”   “唔。”伶舟默默地想,韶宁和这支开人的借口确实不怎么高明,也就万木这种脑袋里一根筋的人,至今尚未看出蹊跷来。   “而且啊,”万木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对伶舟道,“你知道么,少爷最近总是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傻笑。”   “有么?”伶舟诧异地看向万木,他怎么没发现?   “当然有,而且都是一个人躲在书房的时候犯这毛病,有一次我进去打扫,发现他连书都拿反了。”   伶舟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拿的什么书?”   “嗯……好像是……道……道德什么的。”   “道德经?”   “对对,就是道德经,这几个字我认得,所以我一看就知道他拿反了。”万木说得十分笃定,“这本书少爷小时候就倒背如流了,现在居然又找出来看,而且还是反着看……啧啧,我真怀疑,少爷的脑子有点……”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该不会是受了什么刺激,变傻了吧?”   “嗯,很有可能。”伶舟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吧是吧,你也这么觉得?”万木找到了同盟,越发来劲,干脆把手中的活也丢在一边不管了,凑到伶舟面前,低声问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带少爷去看看大夫?”   “有大夫治脑子的?”伶舟依然问得一本正经。   “当然有,我上次去集市买东西的时候,听一个摊主说,他家闺女从小有些疯癫的毛病,后来去看了某个大夫,吃了几帖药,居然就渐渐神智清明起来了。这说明那大夫医术很高明啊!可惜我那会没注意听,忘了是哪位大夫了……要不,我今天再去找那摊主打听打听?”   “别介,”伶舟拦住了他,“我觉得吧,这事儿还得再斟酌斟酌。”   “为什么?”   “家丑不可外扬啊,”伶舟一脸严肃,“咱家少爷好歹是位议郎,动的就是脑子。如果我们带着他找大夫治脑子,这万一传了出去,不是害我们家少爷丢饭碗么?”   “这倒也是。”万木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那可怎么办呢?”   “你放心,”伶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办法治好少爷。”   万木大喜:“什么办法?”   伶舟神秘地朝他眨了眨眼:“是一种神秘土方,但是不能为外人道,一泄露就不灵验了。”   万木望着伶舟,肃然起敬:“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不需要。”伶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一点,在我与少爷独处时,希望你能避嫌。”   “避嫌?”万木不太明白。   “就是……我会对少爷施法,但是不能有第三者观看,否则就不灵验了。”   万木抓了抓后脑勺,虽然觉得伶舟的土方子忌讳太多,但既然说了是土方子,想必自有它神妙之处,就好比江湖上各帮各派,师傅在向弟子传授武学的时候,总是不喜欢有外人在场,是一样的道理。   想通这一层之后,他便也不再纠结了。只见他两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握住伶舟的手,一脸虔诚地道:“伶舟,咱少爷的前途,可就拜托你了!”   “嗯嗯,包在我身上。”伶舟连连点头,答应得那叫一个痛快。      韶宁和一脚踏入宅院,便望见伶舟与万木双手相握,深情对望的场面。   他步子一顿,不悦地皱了皱眉:“你们在做什么?”   万木扭头见是韶宁和回来了,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一边说还一边冲伶舟递去一个“你知我知”的眼色,便回去继续干活了。   伶舟微微汗颜,万木那个眼色递得太明显了好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鬼。   果然,韶宁和将伶舟拉入书房,劈头便问:“你刚才跟万木在搞什么?”   伶舟笑嘻嘻地看着他:“吃醋啦?”   韶宁和嗤了一声:“我会吃万木的醋?”   伶舟一想也对,如果说他和万木有私情,先不说韶宁和会不会信,首先他自己的审美眼光就很说不过去。   见瞒不过对方,伶舟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将之前他与万木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韶宁和听罢,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伶舟道:“你们……你们……”   “别生气啊,”伶舟笑道,“虽然折损了你大少爷的颜面,但至少今后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不必再提心吊胆地瞒着万木了,我这是一劳永逸啊。”   他说着,凑上前去,不无调侃地问:“宁和,你老实说,你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看《道德经》,还偷偷发呆傻笑,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呐?”   “咳。”韶宁和正色道,“没什么。”   “是不是在想我?”   “我天天能见着你,想你做什么?”   “如果是想跟我……嗯,不必忍着啊,直接说就好了。”   “喂——”韶宁和反嘲,“你还好意思如此大言不惭,也不想想昨晚上,究竟是谁先体力不支晕过去的?”   伶舟心下微微一窘,脸上却面不改色:“那就多练习几次,下回我保证不在你筋疲力尽之前晕过去。”   韶宁和忍不住被他逗笑了,摸摸他的脑袋:“行了,别嘴硬了,昨晚上是我没控制好,以后我不会这样毫无节制地折腾你了。”   伶舟心里有点不爽,韶宁和越是惯着他,越让他生起一种挫败感。他对自己第一次的表现很不满意,下一回,他一定要扳回一局才行。      他正如此下着决心,却听韶宁和已经转移了话题:“对了,伶舟,今日丞相召我去问话,你猜结果如何?”   伶舟这才想起正事,忙问:“如何了?”   于是韶宁和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说罢感叹道:“我记着你的话,该冒险的时候就得冒冒险,这法子果然奏效。”   伶舟双眼晶亮地看着他:“那丞相最后答应了么?”   “丞相说,既然我想出人头地,他也不拦着我。他会帮我打通关节,但要成功,还得靠我自己的努力。”   伶舟猜测道:“丞相大人的意思,是让你在接下来的议郎阁会议上有所表现?”   韶宁和惊诧地看着伶舟:“你怎么知道?”   “猜的呗。”伶舟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既能帮你打通关系,又需要靠你自己努力,还有什么比在议郎阁会议上崭露头角更合情合理了?如此一来,大家都看到了你的表现,还有谁会在背地里非议你呢?”   韶宁和点头道:“我也是猜到了丞相有此番考量,所以,我接受了他对我的考验。”   伶舟望着他踌躇满志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笑道:“宁和,以前我跟着师傅的时候,师傅曾教导过我一句话,现在,我将这句话转赠与你。”   韶宁和想起伶舟还有位已经远游了的世外高人师傅,于是好奇道:“什么话?”   “善造势者,为智;善用势者,为谋。什么时候需要造势,什么时候只需用势,得因时而异。”伶舟说到此,突然表情一变,故作崇拜地望着韶宁和,“这一点,相信议郎大人日后一定能参悟得比小人通透。”   第六十六章      三日之后,议郎阁果然召开了一次议事会。   参加本次会议的人员,除了光禄丞李往昔、光禄大夫蔡衡宇、太中大夫段启云、中散大夫谭笑悯、谏议大夫张崇翮,以及包括韶宁和在内的诸位议郎,还有同样隶属于光禄勋的两位颇有资历的中郎将。   官员们陆续进入会场时,都没有注意到,在会场的另一端,光禄卿管喻龄引着闻守绎,从会场后方的狭窄阶梯拾级而上,十分低调地进入了二楼的小会议厅。   “丞相大人,这边请。”   在管喻龄的示意下,闻守绎神色平和地在主位上落座,他所在的这个位置,只要略一低头,便能透过窗户,将下方的主会场看得一清二楚。   管喻龄从一旁的小厮手中接过茶盘,亲手为闻守绎斟茶,口中赔着小心:“不知丞相大人今日到访,准备不周,还望见谅。”   “是我没有提前通知,这不怪你。”闻守绎摆了摆手,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楼下主会场的入口处,他发现每一位参会人员在进入会场时,都被要求在登记簿上按手印。   闻守绎鲜少参加此类会议,对此表示不解。   “这是守密承诺,”管喻龄解释道:“一般性会议是不需要如此繁琐的流程的,但如果涉及重要议事内容,在会议结果未正式公布之前,所有参会人员不得对外透露一个字,以手印为证,如若有人违反规定,将根据后果的严重性予以相应惩处。”   “原来如此。”闻守绎微微颔首,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起身道:“那么我是否也该避避嫌?”   “不必不必,”管喻龄忙请他坐下,“本次议事内容,是皇上亲自定的。皇上还说,宋将军之事,已事先与丞相大人有过商讨,所以下官认为,丞相大人既是知情人,旁听也无妨。”   闻守绎心下了然,果然是讨论关于宋翊之事。但随即他心中又有些疑惑,皇上跟管喻龄提的这一句话,是随口一提,还是故意为之?   如果只是随口一提,以皇上与管喻龄仅有的几次接触来看,关系应该还未达到能信口闲聊的程度。但若是故意提及……   闻守绎越想越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他拧着眉,将几日前与成帝的一番奏对细细回想了一遍,突然脑中精光乍现,豁然开朗。   他记得,他为帝师时,曾向小皇帝传授过一些御下之法——面对心机深沉者,问话不宜过于直白,否则就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应当旁敲侧击、迂回而上,在对方视听被混淆的瞬间,出其不意地切中要点,往往能收到令人满意的效果。这就是所谓的“钩钜法”。   没想到,皇帝年纪轻轻,竟已能将这一方法运用得如火纯青,连他这位老师也被蒙蔽了过去。      当初皇上召他入宫,先是故作随意地八卦了一下前日寿宴之上发生的小插曲——此时的皇上,料想他可能会有两种反应,一是对殷峰所为表现出极度不满,二是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若是前者,皇上也许会附和几句,指责殷峰的不是,同时建议他尽早成婚,免除谣言。但谈话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因为这只是皇上的一种试探。   但他选择了后者,于是皇上一边安抚他,一边轻巧将此话揭过,随之而来的成婚建议,或许真是太后授意,又或许不过是皇上为了结束这个话题,信口一提罢了。   但他随后给出的拒婚理由,却出乎皇上意料,以至于双方半真半假地上演了一场感人肺腑的忠臣伴仁君的戏码。   不待此戏落幕,皇上紧接着便提出了宋翊之事,这才是此次召见问话的重点。   皇上其实对宋翊早有防心,想召他回京,但考虑到自己亲政时日尚短,势单力薄,万一遇到朝中重臣反对,将阻力重重,难以收场。于是,他打算从昔日恩师兼丞相的闻守绎这里寻求支持。   但召回宋翊,一方面是削弱了宋翊的兵权,另一方面,却是在繁京之地,为殷峰增加了政治盟友,这对闻氏一党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利。   是以,才有了开场那一番虚虚实实的试探。   而他借历史典故给出的暗示,也是支持皇上召回宋翊,这使君臣二人立场达成了一致,令皇上十分满意。   最后皇上拜谢恩师的举动,一方面或许是真心诚意地表示感谢,另一方面,却也阻断了他的退路,令他不得不坚定立场支持到底,没有动摇反悔的余地。   如果是平日里的他,或许在皇上转移话题时,便能立即识破对方的意图。   但当时他的思绪转到了韶宁和送的那幅画上,过于在意韶宁和送画的时机与动机,一时分了心神,扰了思绪,以至于疏忽了皇上此番召见背后所隐藏的深意。   好在他全程应对尚无太大纰漏,反而赢得了皇上对他的进一步信任。倘若他当初并未表现出对殷峰的宽容雅量,而是在皇上面前参殷峰一本的话,皇上极有可能会放弃向他请求支援的念头,转而从太尉殷峰那里寻找君臣联盟的突破口。   皇上与太尉一旦真正达成联盟,也就意味着他与皇上之间一直靠师生情感所维系的纽带将越来越脆弱,直至完全崩裂,后果不堪设想。      闻守绎想到此处,心中暗叫“好险”,额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皇上虽以师徒之礼相拜,但闻守绎知道,从今往后,他可不能再小觑了这位皇帝,毕竟,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学生了。   此刻的闻守绎,虽然情绪起伏不定,但当着管喻龄的面,却丝毫不露端倪,只在侧身张望之际,不着痕迹地拭去了额间汗水。   管喻龄见他一直沉思不语,不知他心中所想,候在一旁有些拘谨。   闻守绎意识到自己疏忽了这位光禄卿,于是迅速调整状态,故作随意地指了指刚走入会场的韶宁和:“那位,可是我今年年初向你推荐的韶议郎?”   “正是。”管喻龄终于又有了话题,心下一松,随即略带奉承地道,“因是丞相大人所荐,下官一直对这位韶议郎保持着关注。”   “哦?”闻守绎扬了扬眉,“那你觉得,这韶议郎才能如何?”   管喻龄实在想不起韶宁和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究竟有何功绩,只能含混道,“韶议郎年轻才俊,相信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闻守绎淡淡一笑:“我倒是听说,这韶议郎在职期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建树啊。”   “这……”管喻龄偷偷瞄了闻守绎一眼,摸不透丞相大人对那韶宁和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听闻守绎继续道:“如果一年之内,这位韶议郎还是没有任何建树的话,你也不必客气,直接让他收拾包袱走人吧。”   “……是。”管喻龄躬了躬身,小心应下,心中却在纳闷:这是什么苗头?难道韶宁和什么时候得罪了丞相大人,要被当做弃子处理了?   第六十七章      参会人员陆续进场之后,便按照职位高低依次落座。   却说这会场的座位安排,也是颇有讲究。坐在首席的是光禄丞李往昔,左右两侧各坐了两位大夫。但这李往昔的位置,却不是摆在正中央,而是略微往左偏了一些【注】。   照理说,光禄卿不出席本次会议,在官职上位于二把手的光禄丞李往昔,坐在主位上是当之无愧的。但李往昔心里清楚,虽然他的官职较高,但在资历上,他不如四位大夫,在俸禄上,他更是差了四大夫之首的光禄大夫一大截。   在这以资历论英雄的光禄勋中,李往昔十分明智地对四位大夫,尤其是光禄大夫表现出了十成十的敬重与谦逊,四位大夫对他这个后来居上者,倒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      待参会人员全部到齐之后,光禄大夫蔡衡宇便宣读了关于朝廷即将召回征西大将军宋翊的决定。   由于此项决定尚未正式发布,蔡衡宇一再强调,要求各位参会人员务必严格遵守保密条例,出了会场之后,不得对外胡言乱语。   其后,蔡衡宇提出了本次会议的两项议题:一是推荐一名武将,暂时接替宋翊之职;二是推荐一名文臣,协助武将做好西北军队的事务性管理工作。   此两项议题一出,会场一片哗然。   如果说原本召回宋翊的决定,还无法让人嗅到其中隐藏的硝烟味的话,那么紧接而来的两项议题,却是明白无误地向众人传达了一个信息——朝廷此次召回宋翊,恐怕不再是像以前那样让他回朝例行述职,而是要没收他的兵权了。   众人尚在肚中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却见出席本次会议的中郎将之一程国坤首先开了口。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暂时接替’宋将军?难道皇上想收了宋将军的兵权?”程国坤生了五大三粗的块头,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再加上他性子躁烈,言行耿直不懂迂回,一开口便令众人变了脸色。   “程将军,稍安勿躁。”资历最长的蔡衡宇首先出言安抚,“皇上是否要收回宋将军的兵权,这一点我们光禄勋无权置喙,并且这个问题也不在我们此次会议的讨论范畴中。我们只需根据皇上的意思,推荐一文一武两位合适接手西北军队统御权的官员即可。”   蔡衡宇比较年长,说话慢条斯理,性子不急不躁,为人处世也是四平八稳,不见疏漏,在光禄勋中的个人威望还是比较高的,就连光禄卿管喻龄也敬他三分,其他人更是不敢随便驳了他的面子。   是以蔡衡宇话音未落,另一位中郎将周炀便暗中拍了拍程国坤的后背,示意他注意收敛。程国坤不擅与人口头争论,又有同伴暗示,只好按捺下脾气,虎着脸不再做声。   周炀接着开口道:“既是皇上的意思,不知皇上心中可有人选?”他这一问就显得比较谨慎了,先摸清皇上的意思再做决定,总是没错的。   蔡衡宇摇头道:“这一点,皇上并未明示,想必还是要听听我们光禄勋的意见。”      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会场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皇上要收回宋翊的兵权,这可不是小事。以宋翊目前在军中无人能及的威望,恐怕这兵权,也不是那么好卸的,且不说这其中会出现多少阻力,就算真的卸掉了,将来会埋下多少后患,也是难以预料。   而皇上命光禄勋推荐接替人选,等于是将光禄勋推上了风口浪尖,搞不好会成为众矢之的,在如此微妙的境地下,谁敢出这个头?   蔡衡宇环视了一圈,连问了三次:“有没有合适的人选?”都无人应声,他心下也有些无奈了,能坐在这会场上的,个个都成了人精,关键时刻自然是明哲保身要紧。   半晌之后,却是周炀首先打破了沉默:“我觉得……或许宋简之比较合适?”   宋简之是宋翊的同族远房兄弟,年纪轻轻便跟着宋翊参加过多次战役,两年前被调回繁京,负责训练新晋武将,在资历、经验、声望方面虽不及宋翊,但在同龄人中还是占了很大优势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宋简之是宋翊一手提拔的将领,与宋翊有着同生共死的过命交情,若是由宋简之来接手西北军队,可以冠冕堂皇的套上“提前培养宋家继承人”的帽子,这不论是从宋翊的心理容忍度来看,还是从军中舆论的接受度来看,都能起到一定的缓冲作用,不至于使军队与朝廷的矛盾太过激化。   因此,当周炀提出这一人选时,众人都纷纷点头赞同。      然而却有一人,在此时投出了反对票。   而这反对之人,更是让在场众人十分意外——这人竟是韶宁和?这竟是每次开会都沉默不语完全没有存在感的韶宁和?   “下官认为,宋简之不妥。”韶宁和站起身,不疾不徐地道,“恐怕皇上不会接受我们的提议。”   李往昔十分惊诧于韶宁和的突然表态,脱口问道:“你为何如此笃定?”   “之前蔡大人说,皇上对人选并未明示。但下官认为,皇上虽未明示,却已有了暗示。”   蔡衡宇怔了怔,问道:“皇上有了暗示?什么暗示?”   韶宁和侃侃而谈:“请恕下官直言,我们这光禄勋是什么地方,说白了就是培养、储备新晋文武官的地方,从我们光禄勋出去的官员,大多是能为大曜做出贡献的国之栋梁——这也是光禄勋虽然机构地位不高,却一直备受历代掌权者重视的原因。   “如今皇上既然将推举权交给了光禄勋,必是想在新晋文武官中挑选年轻后辈,而不是任用有资历的前辈。所以下官敢断定,宋简之此人,不符合皇上的要求。”   韶宁和这番话,却是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他之所以认为宋简之不合适,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宋简之与宋翊之间存在着的家族纽带,他们之间虽是远亲,但毕竟同为宋氏家族的后代,但就这一份血缘关系,就足以令皇上忌讳了。   但这一层深意,却不能剖析太过,以免给他人留下口实,为自己招来祸患。   在场众人虽未必能想透这一层,但仅根据韶宁和的字面意思,也推断出了个大概——如果皇上真要任用新晋武官,那岂不是代表着,他打算培植完全属于自己的新势力,以替换朝中老臣所掌控的旧势力?这得冒多大的风险啊?   想到此,许多人都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且不说小皇帝是否真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就算有,他也未必有这样的胆量吧?西北大军现在已经完全由宋家所掌控,如此直截了当地换掉宋翊,万一兵权交接过渡不当,那可是有反噬朝廷的风险啊!      【注】本文背景虽是架空,但既然官制方面参考了汉代,左右尊卑方面也参考汉代吧,汉代尊右,所以文中李往昔座位偏左,是一种自谦的表现。      ***********************      下午三点还有一更,请准时关注哟~!   米娜桑,今天周六了,休息在家的孩纸们都出来做一下有氧呼吸吧~\(≧▽≦)/~   第六十八章      与会众人尚未从这一认知中缓过神来,又听韶宁和口风一转:“当然,下官如此揣测,也是无凭无据,仅供诸位大人参考罢了。”说完,便要落座。   蔡衡宇却微笑看着他:“韶议郎,别忙着坐。”   韶宁和只得再度起身:“蔡大人有何吩咐?”   “既然你认为宋简之不合适,不知你心里,可另有合适人选?”   韶宁和低头看了看会务人员事先提供给他们人手一份的光禄勋文武官员花名册,微微皱眉,犹豫道:“下官……”   “但说无妨。”蔡衡宇鼓励道,“在议事结果尚未有定论之前,谁都可以直抒己见,就算说错了,相信大家也不会怪罪。”   他说着,扫视了一圈会场,在场众人都配合地保持着沉默。   韶宁和略一思量,指着花名册中某位武将的名字道:“下官觉得,上官远途算是个不错的人选。”   众人听闻此言,“哗哗”地翻着名册,仔细阅读上官远途的个人履历。   韶宁和解释道:“上官远途,不论是年龄、资历还是作战经验,都与宋简之不相上下,他唯独缺的,是宋简之那庞大的家族背景。但若撇开家世背景不谈,上官远途也算得上是光禄勋年轻一代将领中的佼佼者了。”   众人看着那份履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意见很不统一。   最后,蔡衡宇作出决定,同时将宋简之与上官远途两人的身世背景与个人履历呈与皇上,由皇上亲自定夺。        会场上方的阁楼中,一直凝眉聆听会场讨论的闻守绎,此时侧身朝一旁的管喻龄微微一笑:“不得不说,在一些敏感问题上,韶议郎比其他几位看得更通透些。”   “是是。”管喻龄忙叠声应和,心中却在嘀咕,听丞相大人这意思,韶宁和算是押对了?但以他这区区议郎地位,鲜少有机会直接面圣,他又是从何处猜度出皇上言语背后的深意的?   如此看来,韶宁和这份洞察先机的敏锐度,别说是在场诸位了,连他这光禄卿也只能自叹弗如啊。   管喻龄只顾着暗自汗颜,却没有发现,闻守绎注视着韶宁和的目光,渐渐涌现出别样的光华。   此刻的闻守绎,内心不得不承认,他开始对韶宁和此人感兴趣了。   他突然有些好奇,如果他松开对韶宁和的桎梏,凭着韶宁和自身的才能与实力,他究竟能在这一条布满荆棘与陷阱的官途上,前行多远。      会议结束第一项议题的讨论后,紧接着进入第二项议程——推选派往西北驻军的文官。   往军队之中派遣文官,这自大曜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先例。但皇上想要增派文官的意图并不难猜,毕竟要接手西北大军的兵权并非易事,增派一名文官,在一定程度上能起到协助管理的作用。   但这人选……众人又开始犯头疼了。   议郎史一飞道:“皇上让我们推荐文官,这不是为难我们么,我们文官不同于武官,有闲的没常务,有常务的没有闲,如果不经本人同意,我们强行推荐了只会得罪人啊。”   史一飞这话,其实道出了光禄勋一部分文官的苦衷。   在光禄勋中,并非每一个文官都有常务职能,比如以蔡衡宇为首的光禄、太中、中散、谏议四位大夫,以及韶宁和、史一飞这些议郎,都是属于没有常务的闲职,朝廷再怎么缺人,也不可能派这些没有经验的闲散官员去管理军队,那是要闹笑话的。   但是有常务职能的那些官员,平日里公务繁忙,手头工作不是说放便能放的,人员抽调的后续交接问题也十分繁复。更何况大部分文官不乐意去驻军地吃苦受累,若是遇到脸皮厚些的,以工作交接为由,拖它个三五月,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些都只是表面原因,最重要的是,去西北驻军地协助新上任的武将统辖西北大军,在众人眼里,这绝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且不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官员能不能降服那些靠拳头吃饭的军营粗莽汉子,万一朝廷与军队矛盾激化,那被派往驻军地的文官活脱脱就成了自动送上门去的待宰羔羊。   当然,事情都有其两面性。被派往西北驻军地,是挑战,同时也是机遇,如果军权交替能够顺利实现的话,身为先遣人员的这两位文武官,就是皇帝眼中的大功臣,朝廷人人羡慕的大红人了。   所谓“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在场众人,又怎会想不通其中利害,只不过文官大多谨小慎微,能守住眼前利益即可,不似武官那样具有冒险精神,是以要他们推荐合适又自愿的文官人选,并非易事。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却见李往昔缓缓站了起来。   “我……自荐吧。”李往昔神色看起来十分平和,似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开的口。   但他的这一举动,却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脑子进水了的傻子。   蔡衡宇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李往昔,又看了看韶宁和。   以往每次召开会议,李往昔总是表现得十分活跃,虽不能说每一次提出的建议都能被采纳,但至少他踊跃发言、直抒己见,与向来表现得非常沉默木讷的韶宁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是这一次,这两人却像是性格互换了一般。韶宁和在上半场会议时侃侃而谈的模样,与以往的沉默寡言相去甚远,而原本一直非常善于出谋划策的李往昔,却是从会议一开始便显得心事重重,鲜少开口。   如果说之前蔡衡宇对李往昔的反常感到疑惑的话,此刻,他总算是心里有了些谱——难道说,李往昔自从得知今次会议的议题之后,便开始思考自荐文官人选的事情了么?他虽然不清楚李往昔自荐的原因,但是看得出来,他在开口之前,下了很大的决心。   蔡衡宇心下一松。在他看来,李往昔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虽说这个年轻人升任光禄丞时日不长,为官经验也还比较欠缺,但如果只是凑个名额充个人数的话,李往昔至少表面看起来还是很拿得出手的——光禄勋二把手,足够显示光禄勋对本次人选的重视程度,就连皇上,恐怕也无法指责光禄勋的敷衍了事吧。   “你……考虑清楚了么?”出于慎重,蔡衡宇还是开口确认了一下。   李往昔点了点头:“是,我考虑得很清楚了。”   蔡衡宇又按照流程询问了一下在场众人的意见,大家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于是这第二项议题,就此尘埃落定。      闻守绎在李往昔起身自荐时,便起身离开了。因为他知道,会议即将结束,他得赶在会议结束前离开,以免被参会人员撞见。   光禄卿管喻龄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议郎阁,口中小心翼翼地问道:“丞相大人,关于这一次会议的讨论结果,您……”   “哦,我只是来旁听的,没什么意见。”闻守绎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便转身上了轿。   管喻龄依然一头雾水,怔怔目送闻守绎远去,又过了半晌,突然脑中灵光乍现——原来丞相大人旁听会议什么的,全都是幌子,他是专程为观察韶宁和而来。   刚开始他对韶宁和这大半年的毫无建树表现出不满,其实是以退为进,暗示他今后韶宁和将有所作为,应当给予适当提携了。   想到此,管喻龄懊恼得直拍脑门,他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第六十九章      不多时,会议便结束了,参会人员鱼贯而出。   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人,一个是李往昔,另一个,是韶宁和。   此时的李往昔,盯着手中那份文武官花名册,怔怔出神。虽然自荐成功,他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之色。   “为什么选择去驻军地?”韶宁和缓缓走到李往昔面前,眉心微蹙,疑惑不解。   李往昔收回神思,抬头见是韶宁和,表情惨淡地笑了笑:“难得你主动找我说话。我能理解为,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韶宁和不自然地撇了撇脸:“大家好歹同僚一场……”   “韶宁和,你的心太过仁慈。”李往昔打断了他的话,“虽然你依然……对我以前犯下的错耿耿于怀,但是你心底还是会为我担心。这是你的优点,但也终将成为你的软肋。”   韶宁和被他一语中的,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李往昔却似乎已经无所顾忌,干脆把话说开:“老实说,我之前挺讨厌你的,明明有才能,却丝毫不作为,装得像个窝囊废。所以我心里很看不起你,我想尽可能爬得又高又快,远远地将你甩在后头。但是现在细细想来,其实我是在惧怕你,因为我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剥去这层伪装,当你毫无保留地释放你的才能的时候,我便不再是你的对手。   “但是如今,我为我的急功近利尝到了苦果。我能预见到自己的仕途,如果再这样半吊子地耗下去,终究有一天会走到尽头。与其在这光禄丞的位子上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主动争取机会,大胆去拼搏一番,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所以宁和,你不必为我担心,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不论结局是输是赢,我都不会后悔。”他说着,顿了一顿,“至于你,终于不再甘心做个窝囊废了,虽然于我而言,绝非喜闻乐见之事,但我还是得恭喜你。”   说罢,他不等韶宁和开口,便转身踏出门去。      这日傍晚,伶舟发现韶宁和回到家之后,情绪有些低落,有时候就算故意逗他说话,他也显得兴致缺缺。   吃过晚饭之后,韶宁和便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万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低声问伶舟:“少爷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也纳闷啊。”伶舟咕哝着。   他记得韶宁和今早出门的时候,似乎曾经提过,议郎阁有个会议要参加,当时他还摩拳擦掌,打算在会议上好好表现一番的。不过,看眼下的情况,难道表现失败了?   如此想着,伶舟在书房门外徘徊了一会,然后敲门问道:“少爷,我能进来么?”   片刻之后,韶宁和为他开了门,待他进入之后,便又将门锁上了。   伶舟扫视了一下书房内,发现书桌上放着的不是书,而是一张地图。   他走到书桌前,瞄了地图一眼,好奇地问:“你怎么突然对地图感兴趣了?”   “我只是想知道,西北驻军地,距离繁京有多远。”   伶舟皱眉看着他:“什么意思?”   韶宁和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伶舟,如果……如果我去了西北边境,你会跟我一起去么?”   伶舟越发感到奇怪:“你去西北边境做什么?”他突然心念一动,“你该不会要被发配到边境去了吧?”   韶宁和忍不住笑了,揉了揉伶舟的头发:“如果是,你愿意跟着我么?”   伶舟见他如此反应,料想应当不是真话,于是随口应道:“我当然愿意,你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韶宁和听了十分受用,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伶舟试探着问:“是不是今天的会议开得不顺利?”   “不是。”韶宁和摇了摇头,碍于会议保密规定,他无法将会议内容和盘托出,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其实要去西北的人不是我,是李往昔。”   伶舟怔了怔:“他这是……被发配边疆了?”   “不,是他自己要求去的。”   伶舟凝眉回忆了一下,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朝廷的确有向西北驻军地调派过一文一武两名官员,以接替宋翊统御西北大军。但是那个时候,派去的文官并非李往昔,而是另外一名官员,为何这一次,会变成李往昔?   想到此,伶舟心下有些担忧,虽说上次闻守绎寿宴上出现了殷峰那一段出人意料的小插曲,但大体上还是遵照历史轨迹前进的。   然而这一次,调派官员变成了李往昔,这就不是小插曲这么简单了,这件事极有可能会彻底改变李往昔的人生。如此一来,与李往昔有关的人和事,是否也会跟着产生变化,这还是个未知数。   但是伶舟已经能够预感到,历史,正在一步步地脱离他的掌控。这让他感到焦躁,却又莫名兴奋。      “伶舟,伶舟?”韶宁和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愣愣的,在想什么呢?”   伶舟迅速收回思绪,口上应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要去那边的人是李往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看你今天回来情绪如此消沉,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   韶宁和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只是从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进一步认识了李往昔,也认识了我自己。”   伶舟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韶宁和道:“在回来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换做是我,我是否能有李往昔那样的勇气。答案是否。我……冒不起这个险。”   “这没什么好顾虑的。”伶舟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每个人奋斗的方式不同罢了,有的人喜欢一步登天,有的人习惯稳扎稳打,如果说李往昔属于前者,你就属于后者。在我看来,比起一步登天所得来的虚荣,日积月累稳扎稳打建立起来的基础会更加稳固。所以你没有必要在李往昔面前感到自惭形秽。”   韶宁和听了,心中释然,刮了刮伶舟的鼻子,半开玩笑地道:“说得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怎么就没有想透这一层呢。”   伶舟走近了些,笑眯眯地看着韶宁和:“我帮你解开了心结,你要如何报答我呢?”   韶宁和不答,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声音微沉:“这样够不够?”   “不够。”伶舟舔了舔唇角,然后踮起脚尖,圈住韶宁和的颈项,主动凑上去,加深了这个吻。   舌尖纠缠之际,韶宁和脑中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丝疑惑:伶舟方才开解他的那番话,初听似乎没什么问题,但细细推敲起来……之前他并未说明李往昔调派西北边境的前因后果,伶舟又如何知道,他是想借此一步登天呢?   然而这疑惑只来得及冒了个头,便很快被伶舟撩拨起的欲望覆灭得一干二净。   第七十章      次日,当光禄卿管喻龄将文武官人选上呈圣面时,成帝只在宋简之和上官远途两个名字之间来回瞄了一眼,便选定了上官远途。   此事传回议郎阁时,众人都有些哑然,他们不得不承认,韶宁和的推断是正确的。   其后的几次会议,韶宁和明显感觉到,同僚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他在与不在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众人也习惯性地忽视他的存在;但是现在,几乎每一项议题的讨论,蔡衡宇都会征询他的意见。   对此,韶宁和不骄不躁,凡事虚心谦让,即便自己提的建议被采纳,他也绝不去争功。如此一来,众人非但没有恶意排挤他,反而对他渐生好感。      九月下旬,成帝正式下诏,命征西大将军宋翊回京述职。   就在诏令下达的第二日,成帝又分别对上官远途和李往昔下了一道手谕,命他二人即刻启程前往西北驻军地,但不得走陆路,而是改走水路,尽可能避免与宋翊碰面。   至此,成帝想要重整西北军权的意图已十分明显,但一切进行得十分低调,朝中大多数人对此事尚一无所知。      九月二十九日,已经做好交接手续的李往昔,带了几名随行仆从,轻车简装地往琼华江码头驶去。   当他下了马车时,首先看到的不是停泊的船只,而是早早等候在船边的韶宁和。   “你……”李往昔有些意外,他此次自荐前往西北,同僚们虽不反对,但也并不看好,加上他自升任光禄丞之后,人缘便一落千丈,以至于根本无人过问他启程的日子,更不必说前来相送了。   虽说李往昔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并不因此而忧伤介怀,但当韶宁和的身影不经意地撞入他眼帘时,他多少还是有些唏嘘了。   “没有想到,你竟会来送我。”李往昔缓缓朝韶宁和走去,拱手作揖。   “还是那句话,你我好歹同僚一场。”韶宁和神色淡淡地回礼,“更何况,我初来繁京之时,你对我有过诸多帮助,韶某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李往昔听罢,不禁摇头苦笑。当初他主动与韶宁和交好,其中究竟参杂了多少真心、多少假意,相信以韶宁和的聪颖,必定不会毫无所觉。   然而事到如今,韶宁和却用一句“诸多帮助”来粉饰太平,让他不得不对韶宁和的隐忍功力望尘莫及。   言谈间,李往昔的随从们已陆续上船,船家看了看天色,提醒李往昔该启程了。   李往昔点了点头,又往韶宁和身后张望了一下,神色难掩落寞。   “他……没有来。”韶宁和知道他在寻找伶舟的身影,于是语意模糊地提醒了一句,瞬间浇灭了他心中微末的希望。   李往昔自嘲地笑了笑:“我明知道他不会来,但还是禁不住期待……我果然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说罢,他向韶宁和拱了拱手,道了一声:“保重。”便转身登船离岸。      韶宁和伫立在风中,挥手目送李往昔远去,直到他所坐的那艘小船消失在视野之内。   然后,他转过身来,朝码头后方的巨大岩石处看了一眼:“别藏着了,出来罢。”   话音稍落,便见伶舟从岩石后边露出半个脑袋,问道:“走了?”   “早就走得没影了。”   码头上风大,吹得伶舟宽大的衣袍上下翻飞。韶宁和远远看着他瘦弱的身影,总担心他会被风吹走。   他正为自己如此无稽的担忧感到可笑,却见伶舟直接从岩石上方往下窜。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小心”,便要伸手去接,但还是慢了一步。   好在伶舟手脚灵便,从等身高的岩石上跳下来,落地一个缓冲,啥事儿也没有。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同时奉送韶宁和一记嫌弃的眼神。   韶宁和无奈一笑,略带报复性质地揉乱他的头发。   “明明来了,为什么不见他?”韶宁和问。   “你希望我和他来个深情道别?”伶舟挑眉,觑了韶宁和一眼。   “咳,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既然来了……”韶宁和虽口上如此说,却不可自抑地脑补了一下伶舟与李往昔执手相看泪眼的场面,瞬间抖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伶舟见他一脸踩到屎的表情,便知道他又在发散性思维了,于是板着脸戳了戳他的心口:“喂,韶宁和,你搞清楚,我是来监视你的,不是来送李往昔的好么。”   韶宁和一怔:“你监视我做什么?”   伶舟撇了撇嘴:“你这人太容易心软,我怕你一个不留神,又跟李往昔握手言和了。”   韶宁和失笑:“又不是多大的恩怨,何必搞得跟隔世仇似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总之我还是那句话,李往昔这人心眼儿太多,你离他远点。”   “是是,”韶宁和笑着拱手作揖,“谨遵内子教诲。”   伶舟眉梢一抽,伸出手指点了点韶宁和的下巴:“来,叫声‘相公’听听。”   “……”韶宁和不理他,转身便走。   伶舟追着他喊:“喂,叫一声又不会少块肉!”      两人嬉闹着往回走,却在半途中,看见一名盲眼女子因被路中石块绊倒,篮中水果滚落一地。   两人不忍见那女子匍匐在地四处摸索,于是好心帮她将水果都捡了回来。   韶宁和将果篮交还女子时,略微打量了对方一眼,发现她约摸三十多岁,五官长得还算清秀,但头上梳的发髻,却依然是未出阁女子的模样。   女子接过果篮,对他们自然是千恩万谢。   韶宁和不太放心,问道:“大姐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去吧。”   女子面色发窘:“多谢两位,我家离这儿不远,只是我这一摔,弄不清方向了……”   韶宁和问清了地址,便与伶舟一边一个,搀着她往回走。   一路上,伶舟好奇问道:“大姐,你眼睛看不见,为何独自出来买水果?你的家人呢?”   女子道:“我与奶娘一块住,奶娘这两日病着,我想给她买些水果,所以……”   韶宁和与伶舟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   只是见这女子衣着朴素,想必生活较为清贫,但家中又有一个奶娘,这让人又对她的身世产生了疑惑,猜想该不会是家道中落的大小姐。      三人聊着天,很快便将女子送到了家门口。   他们刚要进去,忽听身后有男子唤道:“心蓝?”   女子身形一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偏了偏头,脸上混杂着惊喜与疑惑的表情,不确定地张了张口:“……哥?”   韶宁和循声望去,见来者是个四十岁不到的男子,长得英挺俊朗,却饱经风霜。   男子大踏步来到女子面前,一把将女子拥入怀中,口中喃喃道:“心蓝,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   名叫心蓝的女子哽咽着抚摸男子的容颜,摸到他眉骨上一条长长的伤疤时,眼泪便抑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韶宁和在一旁看得有些迷惘,之前他听女子唤那人为“哥”,还以为男子是她的兄长,但是眼下这浓烈煽情的一幕,怎么看都不像是亲人团聚而已吧?   他想着,下意识回头看了伶舟一眼,却见伶舟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男子,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愕来形容了。   韶宁和皱了皱眉——难道,伶舟与那男子相识?他们是什么关系?   第七十一章      心蓝与那男子深情相拥了片刻,才想起身旁还有外人。   她不好意思地推开男人,抹干脸上的泪痕,向韶宁和与伶舟解释说,这男人是她的未婚夫,两人分离多年,今日才得以重聚。   韶宁和恍然,心蓝称呼这男人为“哥”,想必是关系极其亲密的称呼,而非亲兄妹。   那男人打量了两人一眼,问道:“心蓝,这二位是……?”   于是心蓝将之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男子听罢,先是呵责心蓝不该独自外出,然后又真心诚意地向两人道谢。   韶宁和一边与那男子客套,一边留神观察他与伶舟的神色变化,却发现伶舟早已收起惊诧的表情,安静而疏离地站在一旁,似乎与那男子丝毫没有关系。   至于那男子,自始至终对他二人十分客气,并未表现出与伶舟相熟的模样,以至于韶宁和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看到的,不过是一时错觉。   几人在门外寒暄了片刻,心蓝才想起自己的疏忽,于是要请两人进屋喝茶。   但韶宁和婉言谢绝了,这对情人久别重逢,必定有很多话要说,他们外人还是不要打搅比较好。      别过了那对情侣之后,韶宁和一路走出来,发现伶舟跟在他身后,沉默得有些反常。   他回想起刚才那一幕,越想越觉得,伶舟应该是认识那个男人的。   然而不待他发问,便听伶舟沉声道:“少爷,刚才那个男人,你即便日后再次见到他,也最好装作不认识。”   “什么意思?”韶宁和皱了皱眉,听伶舟这话,似乎笃定了今后还会再相遇。不,最重要的是,他的猜想没错,伶舟果然认识他!   伶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依然低眉沉思,似乎被什么事情困扰着。   韶宁和停下脚步,一把拽住了伶舟的胳膊:“伶舟,你是不是认识那个男人?”   伶舟想了想,坦然道:“没错,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   “他是谁?”   “宋翊。”   韶宁和一怔:“宋什么?”   “宋翊。”   “哪个yi?”   伶舟翻了翻白眼:“别自欺欺人了,就是你想到的那个人。”   “不可能,”韶宁和断然反驳,“皇上下诏才几天,他不可能现在就出现在繁京!”   “但事实上,他已经回来了,并且提前了这么多天。”伶舟神色平静地道,“所以我在想,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韶宁和狐疑地看了伶舟一眼:“那人真是宋大将军?你不会看走眼了吧?”其实他心里更疑惑的是,伶舟一介平民百姓,他是如何认识宋翊的?   伶舟压根没有理睬他的质疑,沉思了片刻,突然抬头问道:“少爷,我记得,你上次有把地图拿出来看过的,对吧?”   “啊,怎么?”韶宁和不明所以。   “从繁京到西北边境,单人单骑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话,大约需要多少天?”   “这个……从理论上来说,就算不吃不喝一直赶路,也至少需要七天吧。”   伶舟又问:“你们议郎阁开会商议文武官人选之事,是在哪一天?”   “九月十二日。”韶宁和才刚出口,突然面色一变——从开完议郎阁会议到现在,间隔了十七天,如果按照伶舟所说的单人单骑日夜兼程计算,从繁京到西北边境,往返一次已经绰绰有余。   “你是意思是……议郎阁有人泄密?”   伶舟不答反问:“你觉得……最有可能泄密的人,会是谁呢?”   韶宁和脑海中首先跳出的,便是在会上曾经情绪激动地表示过不满的中郎将程国坤。   但随即他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怀疑,如此明显的疑点,除非程国坤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否则他不可能为了给宋翊报信,而轻易暴露了自己。   如果不是程国坤,又会是谁呢?另一位中郎将周炀?   但凭他在会上发言可以看出,他是个思虑周详、做事谨慎的人,参加那一次议郎阁会议的武将,只有他和程国坤两人,而且两人又都在会前按了手印,必须遵守保密规定,他会做出如此冲动的蠢事吗?   伶舟见韶宁和皱着眉苦思冥想,于是拍了拍他的背:“少爷,别一个人瞎猜了,查人这种事情,不是我们的强项,不如将它交给擅长此道的人如何?”   韶宁和一听,顿时想到了最合适的人选——周长风。      廷尉府中,周长风听完韶宁和的叙述,沉思了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们确定你们所见的那名男子,真是宋将军?”   韶宁和其实自己也不确定,只好老实交代:“认出宋将军的人不是我,是伶舟。”   周长风眯起眼睛看向伶舟:“小狐狸,你该不会是在谎报军情吧?”   伶舟反问:“你见过宋将军么?”   “我没见过,不过我们廷尉顾大人必定认识。”   “我可以把那名男子的肖像画出来,你拿去让顾大人辨认。”   周长风见他说得如此笃定,便立即拿来纸笔,让伶舟当场就画。   伶舟也不含糊,简笔勾勒出一个人物肖像,周长风便拿去向顾子修请示去了。      半晌之后,顾子修跟着周长风一同走了出来,两人都神色严肃,可见此事非比寻常。   顾子修又将前因后果仔细询问了一番,大部分都是韶宁和在叙述,伶舟偶尔也会开口补充几句。   每当伶舟开口说话时,顾子修都会多看伶舟两眼,他觉得此人明明长着一张陌生的脸,言谈之间却透出一丝熟悉的神韵。   但眼下宋翊之事十分要紧,他也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疑惑,收回思绪凝神听他们叙述事情的经过。   当了解了具体情况之后,顾子修道:“如果此人真是宋翊,他一个人出现在繁京,并不值得我们太过大惊小怪,最多治他个擅离职守之罪,但他也就比皇上下诏提前了几日,所以这罪名,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说着,眉心一蹙,“他背后的那支军队,这才我们需要提防的关键。”   周长风了然道:“所以,我们一方面要查议郎阁泄密之人,另一方面,也要查探一下他的军队状况。”   “并且这两件事都不能张扬,以免打草惊蛇。”顾子修道,“你负责暗中调查泄密之人,至于查探军队之事,我会另行安排。”   周长风道:“需不需要我同时派人暗中监视宋翊动作?”   “千万不可。”顾子修摆了摆手,“宋翊何等人物,我们若派人监视,只会节外生枝。”      韶宁和见这里已经没他们什么事儿了,于是携伶舟起身告辞。   顾子修又深深地看了伶舟一眼,起身相送:“多谢二位及时传递这个信息。议郎阁方面的调查如有进展,我会与你们联系的。”   待两人走远之后,顾子修注视着伶舟的背影,幽幽问道:“韶议郎身旁的那名少年,是什么身份?”   “你说伶舟啊,就是刚才画画的那个人,他是韶宁和身边的小厮。”周长风一提起伶舟,便又唧唧歪歪地将伶舟如何鬼精狡诈的黑历史编排了一番。   顾子修却对他的聒噪恍若未闻,只是低头细看手中那副肖像,眯着双眼陷入了沉思。   第七十二章      周长风不愧为廷尉第一神探,不过几日的功夫,他便已经查出了议郎阁参会人员中最大的嫌疑人。   “不是程国坤,也不是周炀。”周长风向顾子修汇报道,“有一个人,你一定猜不着。”   “谁?”   “谏议大夫,张崇翮。”   “张崇翮?”顾子修皱了皱眉,他对此人印象不深,只知道他和光禄大夫蔡衡宇一样,都是光禄勋中资历很高的老人,只不过蔡衡宇颇有才能,较受先帝倚重,而张崇翮平庸混了一辈子,仍在原地踏步,若不是资历较老,他可能根本入不了四大夫之列。   顾子修问道:“你是如何查到张崇翮身上的?”   “动机。”周长风伸出一根手指,得意地晃了晃,“从表面来看,的确是程国坤和周炀两人更有泄密动机,因为他们是武将嘛,而大部分武将都十分崇拜宋翊,拿他当做自己奋斗的目标,这一点很能理解。但正因为如此,这种动机太过明显,反而让人觉得,如果他们真的泄了密,那就成了彻底的傻子。所以我以此反推,如果不是两位武将,那就只有可能是光禄勋的那些文官了。   “所以,我托了熟人私下里翻出了他们每个人的户籍,并查阅了他们本人以及亲戚的生平履历。最后我发现,张崇翮的小儿子张昭,几年前曾经参过军,却在即将上战场的前一晚,当了逃兵。按照大曜的军法,士兵临阵脱逃,被抓到是要立即处死的。但是张昭至今仍活得好好的,非但顺利退了伍,还跟着他表兄经商去了,这说明,其中有人打通了关节,保下了张昭的性命。   “于是我从这个疑点入手调查,发现张昭参军时所隶属的部队,正是宋翊所统率的西北军队,而张昭的直属上级,则是宋翊的心腹。可见,张崇翮与宋翊,还是存在着一丝联系的,张崇翮之所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向宋翊传递信息,是为了报当初他对张昭网开一面的恩情。”   顾子修一边听,一边默默颔首沉思。   周长风继续道:“而且从作案心理来看,张崇翮也很可疑。我翻看了一下当时的会议记录,会上程国坤曾对宋翊被召回一事有过激烈反应,所以事情一旦泄密,程国坤便是首先被怀疑的对象。相比之下,张崇翮在整个会议过程中,没有过一次发言记录,低调得有些过分,如果是在普通会议上,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旦有人对他起疑,这种低调反而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高调,增加了他的可疑程度。”   周长风分析至此,总结道:“以我查案多年的经验判断,张崇翮的可能性有九成。顾大人,要不要这就去将他捉拿归案?”   “先不急。”顾子修摆了摆手,“此人暂且留着,动了他,就等于惊动了宋翊。”   他来回踱了几步,又道:“不过,为防万一,你还是派两个人盯着他比较好,免得他一看到风向不对,就举家逃逸了。”   “是。”周长风领了命,却不走,问道:“对了,顾大人,您上次说派人去查宋翊军队的事……”   “那件事,暂时有了结果,”顾子修皱了皱眉,“我们的人在距离繁京几百里外的官道上,发现了一支五百人的轻骑,打着征西大将军的旗号,以正常的行军速度,往繁京方向而来。我们的人跟了两天,确定这的确是宋翊的轻骑部队,只不过宋翊本人并未在队伍中出现。”   “也就是说,那五百人的轻骑部队只是个幌子,宋翊已经先一步抵达了繁京,却拿整个轻骑部队混淆朝廷的视线?”   “应该是这样没错,”顾子修点了点头,“但从这五百人的规模来看,如果只是跟随宋翊回京述职的话,并不违反大曜军法规定。如果一定要治宋翊的罪,只能说他擅自脱离队伍,先一步回到繁京,与他的情人相会。”   顾子修说着,冷笑了一下,“这种风花雪月之事,对于一个常年征战在外功勋累累的大将军来说,根本不足挂齿,如果朝廷非要揪着这事不放,反而显得器量不足,百姓们非但不会觉得宋翊此举有什么不妥,反而会同情他、可怜他,进而对朝廷产生不满的情绪。”   “真狡猾呐……”周长风轻轻一叹,“难道我们就这么放任他不管了?”   “先按兵不动吧,”顾子修道,“如今他在明,我们在暗,局势对我们还是比较有利的,万一他有什么进一步动作,我们也能及时作出应对之策。”   顾子修说着,拍了拍身旁的桌案:“奏折我早已拟好,希望宋翊别让我逮到可以参他一本的机会。”      这日下午,顾子修派人给韶宁和送来一封邀请函,请他晚上去顾府一叙。同时被列入邀请名单的,还有伶舟。   韶宁和拿着这份邀请函,满心纠结了起来。   “这顾大人是怎么个意思?”韶宁和皱着眉头看向伶舟,“我跟他好像不熟吧?他邀请我去他府上做客已经很反常了,居然还要捎上你。”   伶舟在一旁淡淡含笑:“少爷,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韶宁和凑近他,一脸危险地压低了声音:“他该不会是……自从上次见了一面之后,就对你念念不忘了吧?我估计这邀请函,邀请我是个幌子,他真正想邀请的人,其实是你吧?”   伶舟翻了个白眼,韶宁和打从被掰弯之后,看谁都是弯的。照这样发展下去,岂不是要四面楚歌、草木皆兵了?   不过这种时刻让韶宁和产生危机感的感觉还不赖,伶舟十分享受地眯起眼睛笑了笑:“有可能哦,少爷。”   韶宁和面色一板:“你不准去。”   “不去的话,岂不是要得罪廷尉大人了?人家可是廷尉呢。”   “我就说你生病了,出不了门。”   “……你觉得他会信吗?别忘了,他可是专管查案的,什么事能逃过他的法眼?”   韶宁和想不出合理的对策,愈发焦躁了起来。   伶舟按住他的手背,深情款款地道:“少爷,别担心,我是不会变心的。”   韶宁和眉梢微挑:“真的?”   伶舟露出一脸色迷迷的表情,上下打量了韶宁和一番,然后伸手点了点他的下巴:“顾大人瘦得跟竹竿儿似的,哪有咱家少爷身材好啊。”   伶舟最近总喜欢用这种方式调戏他,刚开始韶宁和还有些不适应,总是一脸窘色地将伶舟的手挥开。   但是渐渐的,他也习惯了,心情好的时候,甚至还会以牙还牙地反调戏一下伶舟,张口含住伶舟的手指,低声笑道:“你这个小色鬼。”   于是两人趁在万木不在,又半真半假地耳鬓厮磨了一番。   末了,伶舟拐回正题:“少爷,晚上咱们就大大方方去呗,顾大人如此郑重其事地邀请我们去他府上,应该不至于抱着如此低级的目的,或许真有要事相商呢?”   韶宁和却不以为然:“他是廷尉府的老大,我区区光禄勋一名小议郎,他和我能有什么要事可商量的。”   “就算没什么要事,白蹭他一顿饭也好啊。”伶舟贼贼地笑,“毕竟,这朝中上下,能被廷尉大人亲自邀请到府上做客的人,屈指可数呢。”      *****************************      预告一下,第三期点播番外将在本周末放出,敬请期待。   大家如果等得无聊,可以去看看 @maria_qian 亲写的非官方番外哟,地址在这里:http://tieba.baidu.com/p/2724971350   话说《权臣》这篇文是开放番外授权的,亲们如果有兴趣把自己的脑补以文字形式表现出来,就请随意吧,小短篇或者小剧场都可以,CP方面我也不作限制。   番外可以直接贴在本楼,也可以在林千寻吧单独开贴,然后把地址告诉我,我帮你们加精并宣传哦~   第七十三章      这日傍晚,韶宁和携着伶舟,如期抵达顾子修府邸。   顾子修早已命管家在门口等候,一见二人来到,便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门去。   他们跟着管家一路走来,发现顾府规模中等,不算雍容,也不显寒碜,室内装潢也十分质朴素净,很有顾子修的个人风格。   管家领着二人在客厅里落座,立即有小厮奉上茶来,韶宁和一闻,茶也是上好的茶,显出主人礼数周全的待客之道。   然而他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松懈,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顾子修官居高位,竟如此殷勤地款待他二人,其中必有缘故。   他左右望了望,不见顾子修人影,于是问那管家:“顾大人何在?”   “我家大人正在里头更衣,请二位在此稍候。”管家恭恭敬敬答了,便带着一众小厮退了出去。      韶宁和心中防备不减,不敢落座,茶更是不敢乱喝,站着目送管家离去之后,一转头,发现伶舟手中那杯茶,早已一半下肚。   他赶紧走过去低声道:“伶舟,你怎么就喝上了?”   “这茶……不是用来喝的么?”伶舟一脸无辜地抬头看他。   “防人之心不可无。”韶宁和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伶舟噗嗤一笑:“这茶我喝过了,没有毒,你也放心喝吧。”   “我不是指下毒,我的意思是……”他话未说完,伶舟又是一大口下去,杯子里只剩下了茶叶渣。   韶宁和无奈地看着他,“你这是品茶呢,还是驴饮啊?”   “走了这么多路,我口渴。”伶舟据实以答,噎得韶宁和无话可说。   伶舟放下自己的茶杯,目光又瞄向他的那杯:“少爷,你不喝么?”   “不喝。”   “那让给我吧,别浪费了。”伶舟说着,已经将手伸向了他的那杯。   “……”   韶宁和来赴这一趟鸿门宴,原还想揣摩着顾子修的态度,走一步算一步。但如今,看着伶舟一瞬间两杯茶已经下肚,他无奈地想,喝都喝了,吃人嘴短这一项,怕是躲不过了。      伶舟一口气喝完两杯茶,又开始无聊,嘴里咕哝着“顾大人怎么还不来”,便起身在客厅里四处溜达张望。   韶宁和不放心地叮嘱道:“伶舟,这里的东西你看看可以,但是千万别乱碰啊,万一碰坏了,咱们可赔不起。”   “知道了,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么。”伶舟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可不就是个孩子心性么。韶宁和在心里默叹。   却见伶舟溜达到西墙之前,在一排挂画下停了脚步,仰头欣赏那一幅幅水墨山水图,神情说不出的专注。   韶宁和难得见他安静下来,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很快也被吸引了目光--顾府收藏的这几幅画,就算是韶宁和这样的外行人看来,也算是画中上品了。   他慢慢踱到伶舟身侧,指着其中一幅画道:“伶舟,你瞧瞧这一幅,画风跟你的略有些神似呢。”   伶舟抬头瞥了一眼,神色淡淡道:“是么?”   韶宁和却对那副画上了心,站在画前仔仔细细看了片刻,说道:“我虽对绘画钻研不深,但这幅画,却是我认为在这所有画中最好的一幅,我猜想,这必是出自名家之手。伶舟,你的画风虽与它略有些神似,但终究还是欠缺了一些火候,不如它这般磅礴大气、自然流畅。不过你也别灰心,我相信以你的才能,再多磨练几年,必定也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那还真是谢谢你抬举了。”伶舟不咸不淡地笑。      忽听身后有人推门进来,笑道:“韶议郎好眼力,一眼就辨出了我这些收藏中的上品。”   韶宁和回身,见是顾子修来到,忙躬身作揖:“顾大人见笑了。”   顾子修摆手道:“哪里是见笑,看来韶议郎也是爱画之人,能遇上兴趣相投者,这是好事啊。”   韶宁和汗颜:“下官对绘画钻研不精,不敢在顾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下官有些好奇,这墙上挂的几幅画,皆有落款,唯独这一幅没有,这是为何?”   顾子修笑了笑:“因为有落款的都是朋友收藏所赠,唯独这一幅……却是我厚着脸皮讨来的。”   “讨?跟谁讨?”   “丞相大人。”   韶宁和一怔:“这幅画,原是丞相府中收藏的珍品么?”   顾子修摆手笑道:“韶议郎误会了,此画是丞相大人亲笔所绘,我在一旁有幸目睹了全过程,甚为叹服,是以厚颜向丞相索求珍藏。”   韶宁和听得目瞪口呆:“不是说,丞相大人的字画,千金难求么?”   “的确是千金难求,因为丞相大人从不卖画。但若是遇上真正爱画之人,丞相大人也是愿意慷慨相赠的,只是为了低调起见,不添落款,以免惹人非议。”      韶宁和将“丞相大人亲笔所绘”这几个字消化了半晌,神色复杂地转头看了看伶舟,眼中透出一丝费解,还有更多意味不明的情绪。   然而伶舟始终保持一脸淡然的模样,仿佛此图是谁所绘,他丝毫不关心。   就在韶宁和看向伶舟的同时,顾子修也在暗中观察伶舟,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问道:“这位小兄弟,叫伶舟是吧?”   伶舟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顾子修道:“之前看你所画的人物肖像,我就觉得落笔神韵方面似曾相识,方才听韶议郎提及,你的绘画风格与丞相大人略有些神似,我不免有些好奇了,不知小兄弟可否现场将这幅图临摹看看?”   韶宁和一听这话,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原就担心顾子修会过分关注伶舟,还一直想着如何转移顾子修对伶舟的注意力才好。不想这顾子修竟站在门外偷听他们说话,现在演变成是他自己把伶舟给卖了出去。   他刚想开口为伶舟推脱,却见伶舟爽快一笑:“好啊,既然顾大人如此要求,草民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韶宁和暗叫“要糟”,在旁一个劲冲伶舟使眼色,使得眼角都快抽筋了,奈何伶舟压根不朝他这边看一眼,急得他肝火直冒,却又发作不得。      顾子修见他如此爽快,于是当即命人取来墨宝。   在伶舟对着那幅画临摹的过程中,顾子修就在一旁静静观看。他发现伶舟并不严格按照原画逐笔勾勒,而是将整幅画的结构大致记下,然后凭印象描摹出来。   如此画出的图案,对比原图自然不可能完全一致,并且在笔法上也略显粗糙,但就伶舟的年龄与绘画速度来看,也算无可厚非了。   伶舟画完之后,刚要搁笔,顾子修又道:“可否题个落款呢?”   伶舟迟疑道:“原画都没有落款,我这幅临摹之作……”   顾子修笑了笑:“何必拘泥于这种礼数,就当是练习之作也无妨,题个字,留个纪念罢了。”   韶宁和一听“留个纪念”,眼皮便跳了跳,在他听来,“留个纪念”跟“留个念想”,压根没区别。   伶舟却十分大方,略一思索,便提笔在画纸空白处题了一首七言绝句,并署上“伶舟”二字,字迹还是一如既往地规矩工整。   韶宁和在旁瞄了一眼,那诗押韵虽然工整,但也许是仓促所致,意境平平,配上这图,略显拘谨。   如此想着,他不动声色地去看顾子修,却见顾子修一直凝神看那两行字,眉头越蹙越深,最终在伶舟写罢提笔之际,突然抬眸看了伶舟一眼,眼中一道精光转瞬即逝。   那七言绝句中,隐含着一道密语——“暗桩”。   第七十四章      所谓“暗桩”,是闻相秘密派到其他官员身边进行监视的潜伏者,但任务性质各不相同,有的是为了暗中保护监视对象,有的则是暗中控制监视对象。   顾子修一边思忖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韶宁和。如果伶舟是丞相大人秘密派到韶宁和身边的“暗桩”,那么他的目的,是保护,还是控制?   此时,管家推门进来道:“大人,晚饭已准备好,可以用饭了。”   “好。”顾子修抽回思绪,迅速收起画纸,对韶宁和与伶舟做了个手势:“两位请。”   三人刚在饭桌前坐下,伶舟突然捂着肚子道:“刚才茶水喝太多了,我想先上个茅厕。”   韶宁和脸部抽搐了一下,心道谁让你喝那么多!   面上却无可奈何地对顾子修笑:“顾大人,真不好意思,我这小厮就是事儿多。”   “无妨,”顾子修却一点也没有嘲笑的意思,站起身对伶舟道,“我带你去吧。”   “呃,如此劳烦顾大人,怎么好意思……”韶宁和说着,欲起身跟上去,心想你堂堂廷尉大人居然屈尊带一个小厮上茅厕,非奸即盗啊非奸即盗!   然而他还未迈开步子,便被一旁的管家笑眯眯地拦了下来:“韶议郎,您先用饭吧。”   “呃,我也想上……”   “非常抱歉,我们这儿的茅厕,一次只能上一人,还请韶议郎耐心等待。”   韶宁和见管家都解释到这份上了,他还要硬凑过去,就实在太失礼了,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伶舟跟着顾子修走出去。      却说顾子修引着伶舟走入一条长廊,估摸着已经脱离韶宁和视线之后,才低声问道:“容顾某多嘴问一句,丞相大人命你潜伏在韶宁和身边,是什么意思?”   “保护,”伶舟简短答了一句,随即又补充道,“当然,同时也有控制的意思。”   “保护与控制兼有吗?”顾子修不解地皱了皱眉,“难道……这韶宁和身份特殊?”   “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伶舟摊了摊手,“你知道的,丞相大人喜欢乖乖办事的人,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   “是顾某僭越了。”顾子修知道,能被闻相选中成为“暗桩”的人,必定是闻相的心腹,是以对伶舟的态度,也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伶舟想了想,又道:“对了,关于大将军宋翊提前返京一事,希望顾大人不要对外透露是韶宁和提供的线索,免得将他牵扯进来,把事情复杂化了。”   顾子修一怔,随即颔首道:“我明白了。”   当下心中不禁感叹,看来闻相对这韶宁和,当真是保护过于控制啊。他越发对韶宁和的身份感到好奇,但想到伶舟的警告,又只好默默将好奇心压了下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完了整条长廊,伶舟步子一顿,问道:“茅厕呢,怎么还没到?”   顾子修讶异:“你真要上茅厕?”他原以为伶舟不过是以尿遁为借口罢了。   伶舟一脸黑线地看着他:“顾大人不如也一口气喝下两杯茶试试?”   “咳。”顾子修转身对不远处一名小厮招了招手:“你送这位小兄弟去茅厕吧。”   “是。”那小厮对伶舟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向另一个方向折了过去。   “喂喂,说好的亲自送我上茅厕的呢?”伶舟对着顾子修的背影喊。   然而顾子修充耳未闻,整了整衣冠,若无其事地独自回饭厅去了。      这一顿饭,韶宁和吃得格外不痛快。   席间顾子修与他们闲聊的话题,除了周长风查出泄密之人这件事略让他振了振精神之外,其余话题一概引不起他太大的兴趣。他只看到顾子修与伶舟二人时常话里话外眉来眼去,郁闷得他食不下咽。   最后,他只能借口说自己不胜酒力,步履蹒跚地起身告辞。   顾子修也不强留,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命人送客。   当顾府的大门阖上之后,韶宁和一身的醉态立即消失不见,甩开搀扶着他的伶舟,大踏步往前走。   “咦咦?”伶舟惊奇地跟在他身后,“少爷,原来你没醉啊?”   韶宁和却不理他,板着脸只顾自己走路。   伶舟只好小跑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韶宁和的脸色:“少爷,你生气啦?”   “哼。”   “为什么生气啊?”   “明知故问。”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少装无知。”   “我知道错了。”伶舟一脸委屈地去拉韶宁和的袖子。   韶宁和终于停下了脚步,冷眼睨他:“知道错哪儿了?”   伶舟低了低头:“我不该喝茶。”   “还有呢?”   “不该画画。”   “还有呢?”   “不该……上茅厕?”伶舟有些不确定了,三急这种东西忍不了啊!但为了哄韶宁和开心,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先承认错误。   韶宁和见他如此委曲求全的模样,心中怨气早已消了大半,却依然板着脸咳了一声:“上茅厕这种事情……可以不算。”   伶舟一脸天真地抬头看他:“那还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不该跟顾大人眉来眼去!”这才是他最生气的事情好么!   伶舟一脸呆滞:“我哪有……?”   “怎么没有,”韶宁和爆发了,“一顿饭下来,你偷偷看了他十四次,他偷偷看了你十八次,你们两个对上眼的就有三十六次!别以为我算术不好,我都清清楚楚数着呢!”   “……”伶舟呆若木鸡,无语凝噎。   韶宁和见伶舟不予辩解,便认为他是默认了,心头无名之火又腾地一下窜了上来,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伶舟望着韶宁和的背影,有些疑惑地眯了眯眼。   他知道韶宁和爱吃醋,但以他平日里沉敛的性子,应当不至于表现太过。之前对李往昔尚能虚与委蛇,为何唯独对这顾子修,如此耿耿于怀?      万木还在家中为他们等门,然而韶宁和回来之后,连招呼也不打,便径自进了卧房,“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伶舟气喘吁吁地跟进院子,看着韶宁和的背影,一脸的无可奈何。   万木目瞪口呆了半晌,看了看韶宁和的卧房,又看了看伶舟,压低声音问道:“咋……咋回事儿来着?”   伶舟无辜地耸了耸肩,凑近万木耳边道:“恐怕是欲求不满导致肝火旺盛,无故迁怒……”   他话未说完,卧房门突然被打开,韶宁和一脸煞气地喝道:“伶舟,进来!”说罢又“嘭”地一声甩上了门。   万木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少爷这分明是要吃人的表情啊!   伶舟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面色凝重地拍了拍万木的肩膀:“一人做事一人当,万木,你赶紧去自己房里藏好,免得无辜遭殃。”   万木感激涕零地握了握伶舟的手:“伶舟,你保重。”说罢一溜烟躲得没了影。      伶舟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上的皱褶,然后走到卧房门口,敲门道:“少爷,你倒是让我进去啊。”   话音稍落,房门半开,一只手攥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房门阖上的瞬间,伶舟只觉眼前一暗,两瓣唇便用力压了下来,唇齿间残留的酒香瞬间扑面而来,更添了几分催情功效。   伶舟虽早有预感,却不料韶宁和如此坦率地直奔主题,在片刻的讶异之后,他低低一笑,伸出手臂环住韶宁和的颈项,十分享受地承下了这略显霸道的吻。   第七十五章      两人吻至动情之处,韶宁和一路往下,亲吻至伶舟白皙的脖颈,口中细碎重复着问:“爱我么?你爱我么?”   伶舟喘息着,一遍遍给他肯定的答复。   不想韶宁和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是谁?”   伶舟身子微微一僵,眼中迷乱的神色划过一丝清明,随即又消失不见。   “我是伶舟啊,”他露出勾魂般妩媚的笑容,“少爷,你真是醉得不轻呢。”   韶宁和没有继续吻下去,只是紧紧拥着伶舟,不说话,也没有动。   伶舟等了半晌,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少爷?”   “看来,我是真的醉了。”韶宁和无声地叹了口气,忽地自嘲地笑了笑,缓缓松开圈着伶舟的双臂,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我醉了,想就寝了,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离开了韶宁和的怀抱,伶舟感到周身的气温也仿佛骤降了不少,他暗暗打了个寒颤,困惑地问:“少爷,你这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生气,”韶宁和揉了揉眉角,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依然背对着不看他:“伶舟,回去吧,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伶舟一脸莫名其妙地退了出来,缓缓阖上了门,不可思议地想:韶宁和这是吃错药了么,居然就这样将他拒之门外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门外呆站良久,眼神渐渐变得晦暗起来——难道,是哪里露出马脚了?还是韶宁和知道了什么?      房门内,韶宁和并没有立即上床睡觉,他兀自站了好一会,才渐渐压下体内那一股被情欲勾起的躁动,长长透出一口气来。   然后,他从桌板下的缝隙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也不点灯,径自走到窗边,就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轻轻翻开了册子。   册子内,写满了朝中文武百官的姓名,有不少名字被画了一个方框,其中就包括光禄卿管喻龄。另外还有少数几个,用圆圈圈了起来,在一旁打了个问号。   韶宁和提笔醮了醮墨汁,在顾子修的名字上,添了一个圈。   这些个被画上了方框的人,都是朝廷中处在明处的闻氏一党,被画上了圈的人,则是处在暗处,看似与闻相有些关系,却又寻觅不出蛛丝马迹的人。   他原本并未将廷尉与闻相联系在一起过,但是今日,当得知闻相竟将亲笔绘画赠送于顾子修之后,他心中便开始起疑,莫非……这顾子修也是闻相埋在朝中的一步暗棋?   廷尉虽非九卿之首,但在朝中的地位,却是非常关键,许多官员是宁愿得罪三公,也不愿得罪廷尉,因为廷尉府那地方,一旦进去了,就别想再全身而退。   韶宁和微微蹙起了眉心,如果顾子修真的已经暗中投入闻相麾下,那么闻相在朝中的势力,远比他之前估计的要大得多,也棘手得多。   想到此,韶宁和思绪一顿,犹豫了片刻,又提笔在册子空白处写下“伶舟”二字,并同样在伶舟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只是这个圈,他画得很慢,也很用力,眼看着那个圈即将画完,他感到自己的双眼都开始钝痛了起来。   伶舟的身上,实在有太多疑点了——为什么一介草民的他,会对朝廷局势了如指掌?为什么连周长风都不曾亲眼得见的宋翊,他却一眼便能认出?为什么他作画时的下笔风格,会与闻相如此神似?——这些疑点,并不是伶舟随口扯出一个云游在外的师傅就能完全解释得通的。   之前韶宁和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愿深究,但周长风对他的提醒,他一直放在心中,不敢懈怠。   他故作懵懂疏忽,却暗中留意伶舟的一举一动,如今这些疑点已经多得让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如果说,顾子修真的是闻相手中的一枚暗棋,那么伶舟呢?他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与顾子修眉来眼去的交流,以及言语中处处埋藏的弦外之音,又究竟暗含了什么样的秘密?   韶宁和脑中思绪纷乱,千万种猜测折磨得他快要发疯。   最后,他轻轻合上名册,一手按住了眼睛,心中默默呢喃:伶舟,你从最初接近我、向我示好,到后来委身于我,究竟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亦或者,其实你从头至尾,都只是在利用我?伶舟,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      第二日,韶宁和如同往常一般起来吃早饭,见了伶舟和万木,便和颜悦色地主动向他们打招呼,仿佛昨晚上的反常,当真只是他酒后失态,一觉睡醒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伶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以前韶宁和喜欢背着万木对他做的那些亲昵的小动作,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万木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事,看了看一脸和煦的韶宁和,又看了看一脸沉静的伶舟,总觉得这两人明明都表现得很正常,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丝剑拔弩张的味道。   吃过饭后,韶宁和说议郎阁有事,便换上官服出门去了。   万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伶舟:“昨晚上,少爷没欺负你吧?”   伶舟摇了摇头。   万木松了口气,道:“少爷以前喝醉了酒,偶尔也会发发酒疯,但是昨晚上发得有点过头了,我还真担心他会把你抓进去暴打一顿呢……万幸万幸。”   伶舟嘴上不说,心中却在咕哝:“就是因为没有欺负我,才觉着有问题。”      此时的韶宁和,在拐出巷子之后,便与灰衣人温直碰了头。   “有什么进展没有?”温直开门见山地问。   “发现一个可疑人物。”韶宁和递给他一张纸条。   温直展开纸条看了一眼,见是顾子修的名字,不由眼皮跳了一跳:“你确定?”   “不确定。”韶宁和坦言道,“我只是在他府上看到了一幅丞相大人赠送给他的画。一般赠送自己的画作,不过出于两种心态,一是结交画友,二是笼络人心。出于第一种心态的人,大多是性情中人,人生乐趣高于权势利益,但对丞相大人而言,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性情中人吧?”   温直微微一笑,手中纸条已揉成了粉末:“顾子修此人,的确有些棘手,我会提醒我家大人多多提防。”   他顿了顿,又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收获没有?”   韶宁和垂了垂眼眸:“没有了。”   “当真没有了?”   韶宁和嗤笑一声:“我与你们联手至今,才过去多久,既要隐藏自己,又要帮你们套取信息,这可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你们如此着急地想从我这里捞到更多的信息,是不是想事成之后就一脚把我给踹了呢?”   “您别误会,”温直讨好地笑了笑,“是我自己有些心急了,我们家大人倒是不曾开口催促过。既然如此,那就请韶议郎再接再厉吧,我们静候您的消息。”   温直说罢,旋身消失无踪。   第七十六章      十月十日,西北轻骑正式进入繁京城门,百姓们自发排成长龙似的队伍,围在城门口欢呼迎接大将军凯旋而归。   高坐马上的宋翊,头戴银色帽盔,身穿闪闪发光的铠甲,手中握着战戟,微笑着向百姓挥手。   周长风跟着顾子修,身着便服混迹于百姓之中,默默目送那一支轻骑部队自眼前走过。   “哼,昨晚子时翻墙出去跟队伍会合,他倒是挺能装。”周长风不屑地低声吐槽。   顾子修视线仍淡淡落在宋翊远去的背影上,面无表情地道:“至少现在的他,还愿意装一装。如果哪天他连装都不愿意装了,那才是麻烦大了。”      对于宋翊的回归,成帝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当着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的面,对宋翊多年来的功绩大加赞赏,并十分慷慨地封他为异姓宋王。   百官一听,不由暗抽一口凉气。   大曜史上,异姓封王的先例可不多。众人只记得,似乎在开国初期,祖皇帝曾将跟随他征战四方打下这片江山的七位将军封了王,但不知为何,这七位将军都没有留下子嗣,他们去世之后,王位无人继承,新登基的文帝也就陆续收回了他们的封号及封地。   到了武帝时期,要论护国功勋,莫过于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文承将军,但文承将军原本便是武帝胞弟,一出生便被先帝赐予王爷封号,那不算异姓王。   所以基本上自开国七将去世之后,整个大曜帝国的政权与领地,在文帝时期便已经达到了高度统一,到了武帝时期,更是进一步得到了巩固。   不想如今承传到了新一代年轻的帝王手上,居然一出手便封了宋翊一个异姓王,众大臣都弓着身子默默汗颜,感慨着新帝一旦重开了封王封地的口子,只怕这中央集权的稳固局面,马上就要出现裂痕了。   他们还未感慨完,便听成帝下一句话道:“朕听说,宋将军长年征战在外,鲜少回到繁京故居,想来,定是与家人分离已久了。眼下边疆防守已趋于稳定,宋将军功不可没,朕也该体恤宋将军奔波劳苦,就赐宋将军豪宅一处,留在繁京安享天伦之乐吧。”   众大臣一听,这话锋不对啊,皇上只封宋翊为王,却对封地之事绝口不提,如今又赐他豪宅,将他滞留于繁京,这这……这是要剥夺军权的前兆啊!      一时间,朝堂之上开始窃窃私语,更有不少人偷眼观察宋翊反应,生怕他一个按捺不住,当场冲撞了皇上。   但宋翊却只是低着头,心平气和地道了一声:“谢皇上恩典。”   成帝俯视着阶下立着的宋翊,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继而又笑道:“朕自小便从先帝口中听闻宋将军屡立战功,心下钦慕不已,如今亲眼得见,总觉得,这些赏赐尚不足以表达朕对宋将军的喜爱。不知宋将军可曾娶亲?”   宋翊怔了怔,道:“末将未曾娶亲,但……”   “那就好,”成帝不待他把话说完,抚掌笑道,“朕有一胞妹,名唤玉冰,长得聪明伶俐,很得太后宠爱。太后总念叨着,想给玉冰择一良婿。朕反复思量,与其将玉冰嫁于朝中王公贵族的公子,不如嫁于宋将军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反而更让朕放心些。宋将军,你可愿意?”   成帝此言一出,又是引起朝堂上一阵骚动,就连一直闭口垂目不言不语的闻守绎,也忍不住掀了掀眼皮,看了成帝一眼,心中冷冷一哂,看来这小皇帝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为了稳住宋翊,竟连自家胞妹都卖得出手。玉冰公主今年才十六岁,要她下嫁给宋翊这样一个年近四十饱经风霜不懂情趣的老男人,也不怕玉冰公主不乐意。   众人都以为宋翊这是撞上了大运,不想宋翊却突然双膝下跪,高声道:“末将不才,恳请皇上收回赐婚。”   成帝不悦地皱了皱眉:“怎么,宋将军嫌朕的胞妹配不上你?”   “末将不敢,只不过……末将虽未正式娶亲,却早有婚约在身,恐辜负了皇上厚爱。”   成帝淡淡一笑:“这有何难,朕只说要将胞妹赐婚与你,又没说不准你纳妾了。你娶了玉冰之后,照样还是可以娶你那未婚妻过门的嘛,只不过这名分上,多少还是要给玉冰一些面子,委屈一下你那未婚妻了。”   宋翊双眉紧蹙,还欲推辞,只见成帝面带倦色地挥了挥手:“朕昨晚批阅奏折,以至彻夜未曾合眼,如今已有些乏了,诸位爱卿若是没有别的事,就退朝罢。”   一句话,将宋翊未出口的推脱之词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      闻守绎随着众人缓缓退出朝堂,步出宫门之外,正瞧见太尉殷峰与宋翊并肩出来,宋翊面色黯淡,低眉不语,殷峰则笑呵呵地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低声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   闻守绎站在远处,静静望着那两人的背影。他们一个已经把孙女送入后宫做了皇后,一个则即将成为皇上的亲妹婿,这一道亲上加亲的联盟一旦结成,怕是要变成铜墙铁壁无坚不摧了。   殷峰将宋翊送走,然后像是察觉到闻守绎尾随的视线一般,侧过身来,冲他挑衅地扬了扬嘴角。   闻守绎按下心中怒气,面带微笑,客客气气地朝殷峰做了一个“恭喜”的手势。   殷峰未能如愿看到他恼羞成怒的表情,悻悻拂袖而去。      当殷峰走远之后,一名仆役装扮的男子来到闻守绎身侧,低声道:“大人,属下粗略查探了一下,发现一些蹊跷的事情。”   “讲。”   “据知情人报,宋翊在繁京藏了一名盲眼女子,两人多年前便已私下定了婚约,但不知何故,宋翊迟迟未迎娶她过门,更令人费解的是,那盲眼女子虽身为宋翊未婚妻,却一直生活贫寒,家中只有一名年迈的奶娘照料起居。”   “奶娘?”闻守绎轻轻蹙眉,面上露出一丝疑色。他停顿了片刻,低声吩咐:“继续查,从那盲眼女子身上着手,将她身世查清楚了再回来见我。”   “是。”男子躬身而退。   闻守绎微微抬眸,目视着殷峰走远的方向,眼中渐渐泄出一丝杀意:“如果说,殷峰将宋翊视为自己多出来的一条臂膀,那么我就想办法卸掉这条臂膀。”   第七十七章      这一日,韶宁和从议郎阁回来,途径一家酒楼时,险些被一只凭空落下的酒瓶砸中脑袋。好在他反应敏捷,往旁闪了闪,那酒瓶便擦着他的胳膊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韶宁和呆滞了片刻,心想谁这么缺德乱丢东西,抬起头来刚要找那人算账,却发现酒楼二楼的窗台上,宋翊一条胳膊露在外头,手掌虚握,脑袋就枕在胳膊上,看那模样,似乎醉得不轻。   想来,这酒瓶便是从他手中滑落下来的。韶宁和顿时没了脾气。   之前刚在议郎阁听说,朝廷对宋大将军又是封王又是赐宅,连皇上的胞妹玉冰公主都赐婚与他,引得许多人羡艳不已。   然而此刻,这位被众人羡艳的宋大将军,却一身粗布衣裳地坐在酒楼里独自卖醉,这是什么状况?      一名店小二跑出来,见韶宁和身上穿着官服,忙点头哈腰地给他赔罪:“这位官爷,真是抱歉,我们店里一位客人喝醉了酒,不小心把酒瓶子给丢了下来,不知有没有伤到官爷?”   “无妨。”韶宁和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心里却觉得有些好笑,只因他穿着官服,而宋翊穿着粗布衣裳,百姓们便诚惶诚恐地赶着给他道歉。若他们知道这位喝醉了酒的客人便是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宋翊,不知又会是何等心态。   他略一迟疑,转身走进酒楼,登上二楼,果然就望见宋翊趴在窗台旁那张桌子上,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口中喃喃着:“酒……再给我拿瓶酒来……”   一名店小二在一旁有心无力地劝:“这位客官,您已经醉了,再喝下去……”   韶宁和心里明白,小二其实是怕他喝醉了不付酒钱,于是走上前拍了拍小二的肩膀,道:“再去拿两瓶酒来,酒钱我付。”   小二一听,立即眉开眼笑起来:“好好,客官请稍等,小的这就去准备。”      打发走小二之后,韶宁和在宋翊身旁坐了下来,而宋翊也正眯着眼睛,神情淡漠地打量这个自愿为他付酒钱的“冤大头”。   过了半晌,宋翊的眼神起了些许变化,似乎认出了他:“你是……”   “又见面了,在下姓韶,名宁和。”韶宁和毫不掩饰自己的姓名,他估摸着,宋翊刚回繁京,未必就听说过他这号小人物。   宋翊果然对他的名字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看到他身上穿着的官服时,明显怔了一下:“你在朝廷做官?”   韶宁和自嘲地笑了笑:“在下区区一名闲散议郎,不足挂齿。”   宋翊似乎酒醒了一些,亦或者说,之前他只是未醉而装醉,此刻却是看在韶宁和曾经帮助过他未婚妻的面子上,醉酒之态有所收敛,抱拳道:“上次还未来得及好好酬谢你,在下宋……宋离。”   对于宋翊未以真姓名示人,韶宁和也不介意,只是好奇问道:“宋兄何故在此借酒消愁?”   宋翊长长叹了一声:“想娶的人娶不到,不想娶的人却硬要塞给我。这事儿我还不知道如何跟我未婚妻交代,你说我愁不愁?”   韶宁和想起上次看到他与那个名叫心蓝的女子久别重逢时的感人场面,不禁有些唏嘘。他脑海中突然窜出一个念头——或许,宋翊这一次提前返京,真的只是为了早日与未婚妻相见,并没有别人所揣测的那般谋反心思。      回到家中,已过了戌时。   院子里静悄悄的,伶舟与万木的两间卧房里都未亮灯。韶宁和估摸着他们应该已经睡下了,便径自往书房走去。   “今日怎么这么晚?吃过饭了么?”身侧传来伶舟幽幽的声音。   韶宁和冷不丁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只见伶舟蹲坐在自己房门口的门槛上,托着腮歪头看着他。   “你坐这儿怎么也不先招呼一声?”   “我这么大个人坐这儿,你居然都视而不见,可见你是有多无视我啊。”伶舟一语双关地装可怜。   其实何止是今晚无视他,自从那天晚上将他拒之门外之后,韶宁和对待他的态度,明显疏离冷淡了不少。   韶宁和怎会听不出伶舟语气中的抱怨,但他又能如何回应呢?当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万木呢,怎么没见他人影?”   “万木原要给你守门,我见他犯困,便让他先去睡了。”   “哦,那你也早些睡吧。”韶宁和说着,推开了书房的门。   伶舟却跟了进来:“少爷,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什么?”   “吃过饭了么?”   “哦,吃过了。”他含混答了一句。   其实韶宁和一下午都跟宋翊混在一处,宋翊有宋翊的愁苦,他又何尝不正为情苦恼,原本只是想站在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立场劝慰宋翊的,却渐渐演变成了两人比赛喝闷酒。   好在两人都有些自制力,朋友虽算不上,倒是成了半日酒友,到了月上柳梢头之际,便互相道别,各回各家。      就在韶宁和忡怔之际,伶舟又往前靠近了一步,凑到他面前嗅了嗅,皱眉道:“你喝酒了?”   “唔,喝了一点。”韶宁和答得有些敷衍。   伶舟却知道,如此大的酒味,绝对不可能是“一点”的程度。但他依然耐着性子问:“是不是有应酬?我和万木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一直在等你。”   “抱歉,下次我会提前说。”   对话生疏到了这个份上,伶舟一时没了言语,只是蹙眉望着韶宁和。韶宁和却只能沉默着避开了他的视线。   过了良久,伶舟妥协般地开了口:“少爷,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以至于你对我心存不满,故意疏远我。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希望你能直接对我言明,我一定会改。”   韶宁和视线落回到伶舟脸上,望着他,欲言又止。其实他与伶舟之间,如何能简单地用“对错”两个字解释清楚?   连日来他一边疏远伶舟,一边内心也在苦苦挣扎,他不过想要伶舟一句真心话,但是伶舟会给吗?   踌躇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伶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如果有,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我可以既往不咎。”   伶舟怔了怔,随即故作轻松地道:“少爷,你在说什么呢,我还能有什么能瞒着你的?你若还有什么疑惑,可以直接问我啊。”   韶宁和眼中仅剩的一丝希翼之光,渐渐黯淡了下去。他闭上眼,按了按眼角,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苦笑。    对于一个已经将谎言当成了生活一部分的人来说,要他改口说真话,又该从那一句改起呢?他甚至不知道,伶舟与他相处了这么久,究竟有没有对他说过一句真话。   罢了,只怪自己太过天真。      伶舟不安地看着他,韶宁和眼中藏了太多的情绪,让他看不透彻。   这几日他一直在默默梳理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大约猜到在哪里露出了马脚。   其实真要深究起来,他露出的马脚深深浅浅的也不少了,如果韶宁和要追究,早在当初周长风质疑他的时候,就该追究了,为何当初不提,却在此时跟他较了真?伶舟百思不得其解。   他若是知道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或许还有补救的机会。但是韶宁和这种不言不语、不冷不淡的态度,反倒让他心里着了慌,仿佛明知道前路上隐藏着不知名的危险,他却不得不继续前行。   “少爷……?”伶舟下意识想去握住韶宁和的手,却被韶宁和避开了。   “伶舟,”韶宁和正色看向他,脸上透出一丝决绝,“这几日,我认真反省了一下,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果然还是不太合适。”   伶舟一脸怔然地看着他。   韶宁和很快又垂下眼眸,仿佛承受不住伶舟直视着他的眼神:“我们之前……原本便只是在尝试着交往,既然不合适,还是算了吧。”   第七十八章      伶舟静静望着他,眼中眸光明灭。   半晌,他才涩然开口:“告诉我,不合适的理由。”   韶宁和避着他的视线,沉默着,一脸拒绝的姿态。   伶舟低头一哂:“说什么不合适,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消除对我的戒心,即便是在床上。”   韶宁和微微一震,像是冷不丁被刺了一下。褪去了可爱与柔弱伪装的伶舟,锋利得像一把尖刀,刺得他心里发疼。但是他依然沉默着,他以为只要自己不主动揭穿,便是为伶舟留下最后的一丝余地。   只听伶舟道:“每个人都有无法言说的苦衷,我承认在某些事情上,我对你不够坦白,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你——如果你连我的爱也无法信任,对此我无话可说。”   说到此处,他透出一口气来,闭了闭眼道:“至于你所说的分手,是不是希望我立刻从这里消失?”   “我不是这个意思,”韶宁和发现伶舟曲解了他的意思,忙开口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双方都需要退开一步,留出一点时间……”   “我不需要什么时间,”伶舟一脸果决,“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我可以继续等。”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就算你现在想赶我走,我也不会答应。在某些事情尚未结束之前,我不会放任你不管。”   韶宁和心神一凛,皱眉看着他:“某些事情?什么事情?”   “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伶舟眉心显出一丝倦色,似乎已无力再与他周旋,“你只需知道,我并没有害你的心思。”说罢,转身离去。   韶宁和怔怔站在原地,望着伶舟远去的背影,神色复杂地陷入了沉思。      却说自从成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收回宋翊兵权之后,一连几日,每日朝堂议事时,总有那么几个官员站出来,或义愤填膺地为宋翊叫屈,或头头是道地分析收回兵权的各种不利后果,非逼得成帝收回成命不可。   但成帝像是铁了心一般,在兵权一事上怎么也不肯松口。   几名曾经追随过宋家军的老将,自恃年长有功,竟当着百官的面闹腾了起来,惹得成帝十分不悦。   而这段时间,最沉默淡定的,莫过于宋翊和闻守绎了。   宋翊自从上次被强行赐婚之后,便以回家处理事务为由,一直没有再上过朝。   成帝何尝不知宋翊这是在沉默地抗议,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要宋翊不要做得太过,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他去了。   至于闻守绎,他倒是安分守己的很,每当朝堂之上为此事发起争端时,他便默默退在一旁作壁上观,任凭旁人吵得面红耳赤,他都不去参与。   有时候几个老臣闹将起来,成帝快要招架不住,便会搬出丞相来做挡箭牌,此事闻守绎便会在一旁十分配合地颔首微笑,却依然什么话都不说,面对反对者们转移目标含沙射影的攻击,他也只作听不明白,糊里糊涂地蒙混过去。   成帝知道宋翊回来,对闻守绎绝对没好处,此事闻守绎不站出来表示反对就已经算是给足他面子了,于是对于闻守绎的不作为也是无可奈何。      这一日,闻守绎下了朝回到府中,便有管家迎了上来,一边亲手帮他换下朝服,一边口中说道:“大人,宫里来消息了。”   “哦?”闻守绎眉心略有倦色,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管家知道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于是道:“顾嫔娘娘传了话来,说最近几日,后宫里闹腾得很,玉冰公主听说皇上要将她赐婚给年长她二十多岁的宋将军,寻死觅活了好一阵,最后连太后都被惊动了。太后心疼公主,但又不好忤逆了皇上的面子,只好私下里找顾嫔娘娘诉苦,希望顾嫔娘娘能想法子开解公主,让她妥协答应。”   他所说的“顾嫔”娘娘,便是指的顾子怡。   自从前准驸马大司农之子陷害良家妇女一案告破之后,成帝便对上奏有功的顾子怡青睐有加,太后没有将宝贝女儿所托非人,心下也十分感激顾子怡,于是顾子怡在后宫的地位节节攀升,不消两个月,便从一介秀女升为了嫔妃娘娘,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加上顾子怡性情乖巧、善解人意,不因自己受宠而趾高气扬,依然对太后孝敬,对皇上体贴,与那性子躁烈的皇后一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因此皇上对顾子怡渐渐的由青睐转为了专宠,而太后也越发信赖顾子怡,心中有了难处,也会找顾子怡这个“可心人”诉诉苦。   而顾子怡虽然表面上温柔顺从,实则很有政治头脑,入宫之前在顾子修府上呆着的那段时间,她对目前朝廷的局势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于是当开解玉冰公主这项大任落到她肩上之后,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完成太后交代的任务,而是暗中派人请示恩人闻守绎,如何处理此事比较妥当。      闻守绎听完管家的汇报,正低眉沉吟间,忽听门外有人“笃笃”敲门。   这敲门的声音也是很有讲究的,丞相府中,不同职责身份之人,敲门的节奏与次数也各不相同,管家一听这敲门声,便知是探子回报,于是朝闻守绎躬了躬身,自行回避去了。   片刻之后,便见上次那名仆役装扮的男子推门而入,在匆匆行礼之后,便凑到闻守绎耳边,低声道:“大人,宋翊未婚妻的身世查出来了。”   闻守绎眸光一闪:“如何?”   “此女姓董,名唤心蓝,是董肆英将军的小女儿。”   “董……肆英?”闻守绎习惯性地眯起了双眼,这个名字于他而言有些陌生,自他踏入官场以来,似乎从未与此人打过交道。但这个名字若说完全陌生,又不尽然,似乎在他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曾经有这三个字出没的踪迹。   男子见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于是解释道:“这董肆英是先帝时期的一员大将,原也是当时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只是此人好大喜功,又胸襟狭隘,不肯落于人后。在一次对敌作战中,董将军因个人判断失误,导致前线被攻破,守军节节败退。   “他恐被先帝责难,便将罪责嫁祸于一同作战的另一位将军。那位将军无端受冤,心中自然不服,于是双方起了争执,事态渐渐由两个人的口角演变为两派人马内斗,一时间军心涣散、人人自危,又恰逢敌军来袭,导致守军全线溃败,一连丢失了好几座城池。   “先帝查明真相之后,雷霆震怒,当即就斩了董肆英,连着董家十余口人命也要跟着遭殃。后在几位老臣一再求情之下,先帝才免了董肆英家人的死罪,改为他们全数降为奴籍,有生之年不得考取功名,不得婚配嫁娶。   “如今过去了二十多年,董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仍滞留在繁京之地的,只有这董家的小女儿董心蓝。而董心蓝因年少时期遭逢家族巨变,经历了亲人离散、生活贫困等磨难,情郎宋翊又常年征战在外不得团聚,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只能终日以泪洗面,以致哭瞎了一双眼睛。”   闻守绎皱了皱眉,疑惑道:“既是降为奴籍,宋翊又怎会与那女子定下婚约?”   “宋翊与董心蓝订的是娃娃亲,两人从小便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在董家出事之后,宋家曾努力为之周旋,但也只是保住了董家老小的性命。事后宋家也曾劝宋翊另择良配,但宋翊执意不肯,发誓说若娶不了董心蓝,便宁愿终身不娶。”   闻守绎听罢,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笑意,嗤道:“真看不出来,那宋翊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难怪他与董心蓝都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只守着婚约不成亲,原来是成不了亲。”   男子汇报完毕,不敢擅自发表言论,于是默默躬身退至一旁。   闻守绎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脚步微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妙计一般,他渐渐眉开眼笑了起来。   随后,他遣退了这名男子,又召管家入内,吩咐道:“你让宫中线人传一道口信给顾嫔娘娘,让她照着太后的意思,好生开解玉冰公主,多替宋将军说些好话。待取得公主信任之后,想办法请求皇上准她们出宫散心……其余的,我自有安排。”   第七十九章      几日之后,闻守绎以私人名义,在京中最大一家酒楼宴请宋翊。   宋翊虽对闻守绎素无好感,但丞相的面子不能不给,只能正装赴宴。   席上,闻守绎态度殷勤地对宋翊嘘寒问暖,引得宋翊心中疑窦丛生。但他终究是个习惯了沙场拼杀的粗莽汉子,对官场上那一套迂回曲折的交际手腕十分不耐,于是单刀直入地道:“丞相大人此次请我来,究竟是何用意,不如直截了当地说了吧。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此话一出,站在闻守绎身后的几名护卫同时变色,闻守绎却丝毫不以为忤,淡笑着朝身后摆了摆手,几名护卫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宋翊眯起眼睛看着闻守绎,他虽与这位新上任不久的丞相没有过太多接触,但从太尉殷峰口中得知,此人狡诈多端,须时刻提防,因此对于闻守绎的主动邀约,他从一开始就定义为是一场处处陷阱的鸿门宴,此时见闻守绎对于自己的无礼冲撞毫不在意,甚至屏退众人,心下更是谨慎戒备,不敢有丝毫懈怠。   闻守绎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宋将军果真是性情中人,连说话也如此直率有趣。”   宋翊忍不住额角青筋突了突,他一个年近四十的人,居然被三十出头的闻相评价“直率有趣”,他可不会傻到以为这是恭维之词。   “宋某此番应邀前来,是看在丞相的面子,如果丞相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请恕宋某无暇奉陪了。”他说着,起身便要离席。   “宋将军,急什么呢?”闻守绎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嘴角一丝浅笑,“董心蓝的奴籍一直这么拖下去,不太好吧?”   宋翊心头一震,猛地回过头来瞪向闻守绎:“你是如何知道的?”   闻守绎抬眸看向他:“闻某好奇的事情,没有什么是挖不出来的。更何况,董家的事情当年可是人尽皆知的,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渐渐被大家遗忘了罢了。”他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要让皇上想起这事,也是很容易的。”   宋翊顿时眼中迸射出杀意:“丞相是何用意?”   “宋将军,别紧张啊。”闻守绎往椅背上靠了靠,“闻某若是真心要为难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请你赴宴?”   宋翊面色一凝,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对于闻守绎此举,他的确有些猜不透了。   “如果愿意心平气和地与我谈谈,就请落座吧。”闻守绎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此刻被他拿捏住了把柄,也只好按捺住脾气,重新落座。   只听闻守绎慢条斯理地道:“其实,闻某得知宋将军与董姑娘的事情之后,心里还是挺敬重宋将军的,天底下如宋将军这般有情有义的男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啊。”   宋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仍未放松对他的警惕。   闻守绎却不看他,只是转着自己手中的杯子:“但大曜律法规定,奴籍女子不得婚配,不得生育子嗣,这条律法若不更改,你与董姑娘,恐怕就一直无法成婚,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宋翊板着脸道:“此事不过是宋某家事,不劳丞相挂心。”虽是拒绝的口吻,但语气却比之前和缓了不少。   “宋将军此言差矣,若是在以前,这的确是宋将军的家事,闻某想管也管不着。但如今,皇上赐婚下来,这便是国家大事了,若是宋将军处置不当,你说,这是不是需要我挂心了?”   宋翊哑口无言,皇上赐婚一事已经够让他头痛了,他至今还瞒着董心蓝,不知该如何向其解释。如今闻守绎一语中的,无疑是在他伤口上撒盐。   他正暗自郁闷,却听闻守绎继续道:“说句实话,赐婚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宋将军按照皇上的意思娶了便是,从今往后加官进爵,还怕少了宋将军的份?只怕宋将军犯愁的,是娶了公主之后,却依然无法将董姑娘纳为妾室,怕伤了佳人的心,这才是最难办的吧?”   宋翊被他说中心事,无言以对。但同时,他又莫名生出一丝希望,听闻守绎的语气,似乎此事尚有转圜余地?他想问,但一时却拉不下脸来求教。   闻守绎也不为难他,便继续说了下去:“其实,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需要宋将军付出较大的牺牲。”   宋翊心中一动,脱口道:“什么法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闻守绎顿了顿,见宋翊一脸困惑,便解释道:“宋将军应该知道,如今皇上召你回来,究竟是何用意。既然如此,宋将军不如主动请辞,卸下一身军功,换董心蓝自由之身。”   宋翊吃了一惊:“你是让我……”   “当然,闻某只是单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为宋将军提供一条出路的选择,或许这并不是什么好建议,是否采纳,还看宋将军自己。”   宋翊眉心紧锁,陷入了沉思。      半晌之后,他面色沉了沉,抬头直视闻守绎:“丞相大人,恐怕……这才是您此次邀我前来的最终目的吧?只要我卸甲归田,你便少了一大政敌,在面对太尉时也少了许多后顾之忧,是不是?”   “你误会我了。”闻守绎笑得云淡风轻。   宋翊冷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肚子里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你故作好心帮我解决疑难,实则是在排除异己,这不是你们这些在朝为官者惯用的伎俩么?你以为我宋翊是三岁小儿,任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真是好心没好报。”闻守绎无可奈何地摇头失笑,然后缓缓起身,一边推开窗户,一边道,“看来,闻某还是让宋将军不快了。如果宋将军觉得闻某这项提议不妥,大可不予采纳,闻某也是无所谓的,只是希望宋将军,不要误会了闻某的好意。”   宋翊冷笑了一声,并不答话。   却见闻守绎已经完全转了话题,一脸轻松地指了指酒楼对面的广场道:“那边的杂耍不错,宋将军,我们今日还是不谈政事了,只喝酒看杂耍吧。”   宋翊下意识循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一班杂耍艺人在广场中心支起高架,在架上身形灵活地窜来窜去。   此时天色有些暗了,围观人群已渐渐稀少,但仍有几个穿着艳丽的贵族少女,一脸憧憬地抬头望着那些高架上的杂耍艺人,一惊一乍的呼声,仿佛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表演。   忽然,艺人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呼:“不好,绳索断了,高架要倒了!”   围观人群一听,立即尖叫着向后退去。   但其中一名少女站得太近,又因为受到惊吓,只是怔怔望着头顶上“喀喇”作响即将砸落的高架,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危险!”宋翊出于本能,话音未落,身子已从窗口掠了出去,落地之后一把揽住少女腰际,随即一个旋身退出危险区,只听背后高架砸落发出轰然之声,两人却是毫发无伤。   这一招英雄救美委实了得,引得围观人群拍掌叫好。   那少女身边的一名女伴心情激动地道:“宋将军,真是太谢谢您了,若不是您及时出手相救,我们小姐就……后果不堪设想啊!宋将军您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宋翊口中委婉推辞,心底却划过一丝疑惑:“这名女子是如何认出他的?”随即他又释然,想是当初率军回城之时,这少女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而今他又身着官服,要认出自己,也不算难。   却说那名被他救下的少女,心神恍惚了一阵之后,一脸惊讶地望着他:“你……就是宋翊?”   宋翊听她直呼自己姓名,微微蹙了蹙眉,但也没有在意,只当小姑娘受到惊吓之后,忘了礼数。   他确认小姑娘没有受伤之后,便将她交还给她的女伴,告辞离去。   那小姑娘怔怔望着宋翊的背影,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这从天而降的神一般的男人,居然就是宋翊?”脸上的表情,竟是痴了。   酒楼之上,闻守绎面带微笑地望着这一幕,喃喃自语道:“所以说,宋翊,你当真是误会我了。我有心为你留一条活路,你却不领情,非要去走那一条死路。”   第八十章      十一月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冷,这月的上旬,繁京已经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清早,韶宁和开了门,便看见万木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难得的是,伶舟也起得很早,却不干活,只是拢着两只袖子,站在一旁与万木有一句每没一句地搭着话。   因为距离太远,韶宁和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伶舟侧着的半张脸,双唇开阖间,有白色的水雾自他口中渐渐晕开,氤氲了他的眉眼,远远看去,像是一幅朦胧的水墨画。   韶宁和就这样站在门口,静静望着伶舟,脸上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似是意识到了韶宁和注视的目光,伶舟往这边侧了侧脸,两人视线撞在一起的那一瞬间,韶宁和垂下眼眸,缓缓踏出门槛,不着痕迹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   伶舟见韶宁和出来了,便中断了与万木的闲聊,只是静静看着韶宁和。   万木转头见是韶宁和,殷勤问道:“少爷,今天中午要给您留饭么?”   韶宁和虽然还是议郎身份,但不知从哪里传出光禄卿意欲提拔的流言,再加上韶宁和最近的表现十分令人刮目相看,以至于他在议郎阁的地位突飞猛进,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总被人忽视的闲散议郎了。   如今议郎阁大事小事都要过问韶宁和的意见,使他三天两头地往议郎阁跑,不回家吃饭也是常有的事了,所以万木几乎养成了每日一问的习惯。   当下,韶宁和想了想,道:“先别留吧,我未必能赶回来。”   “好。”万木干干脆脆地应了。      韶宁和一转头,发现伶舟仍在一旁看着他,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想与他说说话,消除内心的尴尬,但自上次两人说僵了之后,便再也无话可说,四目相对间,除了沉默,依然只剩下沉默。   倒是伶舟显得从容一些,率先开了口:“少爷,最近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   他这话问得十分随意,仿佛只是久居室内的孩子,对外界事物的新鲜好奇。   韶宁和见他开了话头,也便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最近外头都在传皇上赐婚的事情。别的,倒也没什么新鲜事儿了。”   其实韶宁和说了一半,瞒了一半。赐婚一事在民间看来,是个了不得的大八卦,但在朝廷看来,不过是一道障眼法,更令百官瞩目的,是西北军队军权更替之事。   虽然目前此事尚未放到台面上来开诚布公地谈,但只要是涉入官场久一点的人,都能嗅到其中酝酿着的火药味——或许,皇上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宋翊,也在静观其变。   这些事情,若是放在以前,韶宁和或许也就随口对伶舟说了,但自从他怀疑伶舟与丞相的关系之后,就再也不主动提及此类事情,生怕自己一个疏忽,让丞相抓着了把柄。   伶舟听他此言,如何不知他对自己有所隐瞒,但如今两人关系如履薄冰,他也只能按捺脾气,面色平和地点了点头,并未追根究底。   倒是一旁的万木,一听到八卦之事,立即来了兴趣,问道:“我听说,玉冰公主今年才十六岁,那个宋将军,上次在城门口有亲眼见到的人都说,他看上去怎么也三十好几了。两人年龄相差这么大,玉冰公主竟也愿意?”   韶宁和摊了摊手:“玉冰公主原本是不答应的,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突然松了口,愿意下嫁宋将军了。”   万木觉得很奇怪:“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这我就不清楚了,后宫里的事情,我们说不好。”   万木没能八卦出更多细节的东西,露出失望的表情,悻悻回去张罗早饭去了。   伶舟却冷不丁问了一句:“公主答应下嫁了,那么宋将军呢,他可答应?”   韶宁和不无感慨地道:“事到如今,他不答应也只能答应了吧,怎么说,那也是御赐的婚姻。只是不知道,他对董姑娘该如何交代。”   “董姑娘?”伶舟眉心一跳。他记得上次他们遇到董心蓝与宋翊时,只听宋翊唤她“心蓝”,韶宁和是如何知道她姓董的?   在伶舟一再追问下,韶宁和只好将上次在酒楼中与宋翊的一番谈话和盘托出。   伶舟听罢神色大变,一把拽住了韶宁和的衣袖道:“我之前不是提醒过你么,离他远一点,你竟还跑去与他喝酒!这若是被人撞见了,日后告你……告你……”他似乎有什么顾虑,下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韶宁和料不到伶舟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这件事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次寻常交谈罢了,他与宋翊,甚至连朋友也称不上,宋翊对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而他也隐瞒了自己知晓真相这件事。   然而从伶舟的言语中,他似乎听出了一些不太寻常的信息。他眯起眼睛看了看伶舟,试探着问:“告我什么?”   “……没什么。”伶舟深吸一口气,又迅速冷静了下来,“总之,眼下朝廷中的局势剑拔弩张,你最好还是和宋翊保持距离,只要有关他的事,你都尽量不要沾边,明哲保身才最重要,明白么?”   韶宁和没有应声,只是一脸狐疑地盯着伶舟瞧。   方才伶舟一反常态的言行,让他看起来更加陌生,却又在说话语气上,酷似另外一个人。   他细细一想,便很快将他与闻守绎联系在了一起。是啊,他不就是丞相派来的么,连画风都如出一辙,仅是语气相似,又有什么奇怪。只可笑之前他竟一直没有察觉其中蹊跷。   当即,他神色冷淡地挥开了伶舟的手:“我的事情,我自己会有分寸,无需你来干涉。”说罢,回屋换上官服,便朝外走去。      刚端了早饭上桌的万木,一抬头看见韶宁和竟自顾自地走了,忙在后头唤道:“少爷,您还没吃饭呢!”   “不吃了。”韶宁和一肚子火气,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   “又怎么回事了这是?”万木一脸状况外地看向伶舟,“刚才不还有说有笑的吗?”   伶舟苦笑着耸了耸肩:“怕又是我得罪他了。”   “你们又吵架了?”万木一脸的同情兼无可奈何。   他发现近一个月以来,韶宁和与伶舟的关系反复无常,有时两人客客气气地像是陌生人,有时又含沙射影地像仇人。但每次万木问及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却又无比默契地顾左右而言他,让万木丈二摸不着头脑。   见伶舟不说话,万木一副过来人地开导他:“我说伶舟啊,少爷毕竟是少爷,脾气终归是要大些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该让的时候就让让他吧,谁让他是少爷呢。”   伶舟听了哭笑不得,他还不够让着韶宁和?   若是依着他以前的脾气,有人这般不识好歹,他早就织好了小鞋等着对方来踩了。如今韶宁和对他如此阴晴不定,还不是仗着他喜欢他,奈何他不得?   但对着万木这神经大条的家伙,伶舟又不好分辩什么,只得点头虚心接受:“是是,我以后尽量让着他。”   第八十一章      韶宁和因为负气,早饭也不吃便直接去了议郎阁,等走到了半途,才觉出腹中空空,饿得厉害。   无奈之下,他只好在路边包子摊上买了两个又白又大的包子,一手一个往嘴里塞。   “这不是韶议郎么?”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笑嘻嘻地调侃他,“这可怜见的,居然站在路边啃包子。”   韶宁和回头,见是光禄勋四大夫之一的中散大夫谭笑悯,此人人如其名,明明十分爱笑,却长着两道倒挂眉,每每冲人笑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不怀好意。   韶宁和与四位大夫接触不深,光禄大夫蔡衡宇是四大夫之首,一言一行都显得庄重不可侵犯;太中大夫段启云才思敏捷却为人低调,从来不主动与人亲近;谏议大夫张崇翮世故圆滑,对于韶宁和这样的小议郎还看不上眼。   唯独这比韶宁和大不了几岁的谭笑悯,是个爱招人的性子,自从韶宁和在上个月的那次议郎阁会议上崭露头角之后,他便时常主动来与韶宁和搭讪,开些不着边际的小玩笑,韶宁和初时对他有所提防,相处久了,觉得他其实也没什么恶意,对谁都没上没下没心没肺的,于是也就随他去了。   他三两口将包子吞了下去,抹了抹了嘴,自我解嘲地笑:“可不是么,家徒四壁,只好在路边打发了自个儿的肚子了。”   “怎么听起来,好像你家很穷似的,”谭笑悯满腹狐疑地觑了他一眼,“议郎的俸禄虽不算高,但也不至于到了家徒四壁的程度吧?我不信,改日我要去你府上参观参观,怎么个家徒四壁法。”   韶宁和想起之前的李往昔事件,顿时一阵头痛,家中养了伶舟这样一个小祸害,他哪还敢再把同僚们往家中引,当下开着玩笑模糊揭过了这个话题。      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议郎阁,一眼便瞧见另外三位大夫早已端坐于会议室中,气氛有些沉闷。   谭笑悯立即抽回了搭在韶宁和肩膀上的那只手,收起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了下来。   韶宁和左右看了看,这里除了他与四位大夫,再没有旁的人了,不禁有些纳闷,现在距离会议开始的时间不早了,为何只有这几人到场?   蔡衡宇却在此时开了口:“人都到齐了,那么会议便开始吧。”他说着,看了韶宁和一眼:“还愣着做什么,找个位子坐下来。”   “啊?哦。”韶宁和迅速挑了一个最末的位置,心中还在惶惑:怎么回事?这就算全部到齐了?只有他们五个人?他和四位大夫……?   一抬眼,便见旁侧的谭笑悯正偷偷朝他挤眉弄眼。   韶宁和先是一怔,随即略略揣摩出了其中奥妙,蔡衡宇破例让他参与四大夫的内部会议,并非是在安排上出了什么疏漏,而是向他递出了某些隐晦的暗示。   一想到此,韶宁和禁不住心跳加速。   如果说,他的仕途在迁来繁京之时,是第一次转折点,那么此刻,将预示着第二次转折点的到来——他在闻守绎眼皮子底下按捺着性子蛰伏了将近九个月,终于看到了破茧而出的希望曙光。      只听蔡衡宇开门见山地道:“昨日,皇上收到了上官远途与李往昔发来的密报。”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抬起头来看向他。朝廷之上,关于兵权处置一事尚迷雾重重,而边关发来的密报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蔡衡宇顿了一顿,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道:“目前上官将军与李大人均已抵达驻军地,但都未能成功接管军权。上官将军稍好些,毕竟是武将,对方在待遇上多少还能给些尊重,至于李大人……他目前的状态,几乎跟软禁没什么两样。”   其余几人暗暗抽气,他们虽然早就预料到文官进驻军区是非常棘手的一项任务。却没有料到李往昔的处境,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蔡衡宇道:“为此,皇上希望我们能为他们出谋划策,必须趁着朝廷稳住宋将军的这段时间,尽快拿下西北大军的统御权。”   就在蔡衡宇说话的档儿,韶宁和看了张崇翮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站起身,去一旁的茶水盘里倒了一杯水,走到蔡衡宇身旁,刚要递过去,忽然撞上蔡衡宇打着手势的胳膊肘,只听“嘭”的一声,茶杯翻落,茶水四溅,蔡衡宇的衣袍下摆,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片深色水渍。   众人都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住了。他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韶宁和是什么时候走到蔡衡宇身旁去的,他手中端着茶水,又想做什么。   韶宁和慌忙蹲下身去帮蔡衡宇擦拭衣袍上的水渍,口中一叠声地道:“蔡大人,对不住,对不住。”   蔡衡宇强按着怒气,沉声喝问:“韶宁和,你这是在做什么?!”   “蔡大人,您的官袍湿了,请让下官陪您去隔壁房里擦拭干净吧?”   蔡衡宇满脸怒意地“哼”了一声,甩袖而去。韶宁和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进入了隔壁休息室。   剩下众人呆滞片刻之后,都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这什么情况?”谭笑悯笑得在座位上直打跌:“韶议郎这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吗?”   张崇翮摇头感慨:“韶宁和这小子,真看不出来,居然是个急功近利的家伙。”   段启云未予置评,只是抬手招呼守在门外的小厮进来,清理地上的水渍。      却说韶宁和厚着脸皮进了隔壁室,刚要为蔡衡宇擦拭衣袍,却被他一脚踹在了小腹上。   方才当着众人的面,蔡衡宇不便发作,如今避开了众人耳目,他便毫不掩饰地将怒气发泄了出来。   “大人请息怒,”韶宁和捂着小腹,强忍疼痛,脸上谄媚之色一扫而光,低声道,“下官有要事容禀。”   蔡衡宇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堪堪将怒气压了下去:“讲。”   “大人,下官斗胆进言,谏议大夫张崇翮此人不可信,若有事关西北军权之事,还望避开此人再作商议。”   蔡衡宇脸上露出诧异之色:“这是怎么回事,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韶宁和于是将之前的议郎阁会议泄密之事简单叙述了一番,道:“此事是由廷尉正周长风周大人亲自密查的,大人若不相信,可与周大人对证。”   蔡衡宇面上的怒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不可置信。   他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站起身道:此事我会私下与周大人核实,如若属实,我记你一功;如若有假,我连你今日泼茶这笔账一块儿算。”   韶宁和淡笑着躬了躬身:“是。”   蔡衡宇再度沉下脸来,背着双手走出休息室,当着众人的面道:“今日这会没法开了,下次再议。”说罢,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第八十二章      自韶宁和走后,伶舟总有些心神不宁,他囫囵吃了点早饭,便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他在巷子里转了一圈,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才辗转去了廷尉府。   不料刚进门就与周长风撞了个正着。   周长风一见伶舟,便拧着两道眉毛看着他:“小狐狸,你来这儿做什么?”他又看了看伶舟身后,“韶宁和呢,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伶舟翻了个白眼:“我和我家少爷又不是连体婴,不需要时时刻刻形影不离吧?”   “以前不都是你们家少爷走到哪儿,你这跟屁虫便跟到哪儿,怎么现在突然转性了?”   伶舟懒得跟他磨嘴皮子,避开他便要往里走,却被周长风横跨一步拦住了去路:“老实交代,你一个人偷偷跑廷尉府来做什么?”   “我哪有‘偷偷’,我这不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进的么?我想求见廷尉大人,怎么,还得经过你廷尉正的许可?”   周长风一脸赖皮相:“我们大人很忙的,哪有时间专门接见你,有什么事儿,我帮你转告吧。”   他此话一出,门口的几名守卫原打算进去通报的,此时也犹豫了起来,周长风在廷尉府也是大红人一个,他们可不敢为了一个小厮而得罪了周长风。   伶舟见这条路走不通,心中琢磨着,难道还是让鸣鹤先帮忙递个口信?但是他临时起意跑了出来,鸣鹤尚在丞相府轮值,要他再回去等着和鸣鹤碰头,他又实在不想这样反复折腾。      正在此时,杜思危从一旁经过,伶舟忙唤住他:“杜大人,我想见廷尉大人,希望您能帮忙通传一下。”   杜思危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地往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伶舟话一出口,心里便“咯噔”了一声。之前他因为韶宁和的缘故,曾经出口冲撞过杜思危,虽然最后那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如果杜思危是个记仇的人,此刻还不趁机打击报复回来,又怎会好心帮他通传?   周长风朝杜思危一挑眉,警告道:“杜思危,你可别插手管我的闲事。”   他这话不说,杜思危或许还真懒得管闲事,但如此挑衅的话一出口,杜思危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立即发生了一丝变化。   只见他左右看了看对峙的两人,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顾大人曾经说过,廷尉府的大门,是向所有平民百姓敞开的。周长风,你这是想跟顾大人对着干呢?”   周长风成功被他噎到了。于是杜思危施施然转身走了进去,想必是帮伶舟通报去了。   伶舟在一旁十分识相地没有搭话,他看了看杜思危渐渐走远的背影,又看了看周长风被气成了黑炭一般的脸,心中一哂,看来之前他是太过高估自己在杜思危心里产生的仇恨值了,两相一比较,显然周长风的仇恨值占了上风。      不消片刻,顾子修便迎了出来,见了伶舟废话也不多说,只对他招手道:“随我来吧。”   伶舟转头冲周长风做了个挑衅的表情,便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周长风先是被杜思危倒打一把,现在又被伶舟挑衅,心下邪火无处发泄,大喝一声:“唐泰!”   “是是,小的在。”远处的左监领唐泰手忙脚乱地奔了过来。   “走,跟我查案去!”   “耶?”唐泰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莫名地问,“周大人,不是安排下午才去……”   周长风两眼一瞪:“我临时改主意了不成么?”   “成,成。”唐泰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一边整理衣冠一边跟着周长风火急火燎地出了门,心中暗暗叫苦,“这祖宗又是发的什么疯!”      却说顾子修将伶舟引至内室,遣退了无关人等,关上门之后,才转头看伶舟:“如此着急找我,不像你的谨慎作风啊。”   伶舟无心对他解释太多,只是问道:“宋翊的军队,你可查清楚了,当真只有那五百轻骑入了京城?”   顾子修皱了皱眉:“当初我的人是看着他们入城的……怎么,出了什么变故?”   “眼下倒是没有什么变故,但我担心……宋翊还有后招。”   顾子修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   伶舟满腹纠结,他总不能直接告诉顾子修,他是从两年后穿越回来的,所以知道宋翊肯定会拥兵自立,意图谋反,与朝廷军展开了长达一年多的拉锯战吧?   更何况,这一世的历史轨迹已经发生了偏移,首先在接管兵权方面,李往昔就是一个变数,再加上韶宁和又从中参了一脚,不同的人会引发不同的结果,未来的走向究竟会如何,他也实在很难下判断。   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朝廷与宋翊之间的前期交锋,还是沿着历史的原有轨迹在走的,所以他敢断定,宋翊在返京之前,应该也会像上一世那样,事先就已经备好了后手。   既然他重生了一世,预知了即将发生的事情,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一优势。如果朝廷能及早发现宋翊的伏兵,及时部署应对措施,或许就能先发制人地平息战乱,而上一世因这长达一年之久的内战所造成的朝廷政局动荡、百姓流离失所之类的悲剧也能相应避免。      只是这些想法,他却无法诉诸于口。就算他说了,顾子修也绝对不会相信,甚至有可能破坏他与顾子修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互信关系。   于是他只能扯谎道:“我只是传达丞相大人的意思罢了。丞相大人说,宋翊对皇上的赐婚表现出非常消极的态度,同时又极力隐瞒自己未婚妻的状况,从各方面表现来看,宋翊极有可能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顾子修略一沉吟,随即眉心轻颤,脱口道,“丞相大人的意思是,宋翊可能是为了等待援兵的到来,而故意拖延时间与朝廷周旋?”   伶舟颔首,顾子修是他所有心腹之中,颇受倚重的一个,不仅因为他肩负廷尉要职,身份特殊,更因为顾子修心思活络,许多事情不需说得太明白,一点就透。   既然顾子修已经明白了其中利害,想必接下来无需再多说什么,他便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于是伶舟十分干脆地起身告辞。      送走伶舟之后,顾子修原地踱了几步,然后命人将周长风与杜思危一起叫进来。   结果,进来的只有杜思危。   “周长风呢?”顾子修问。   “怒气冲冲地跑出去查案了。”杜思危面无表情地添油加醋。   “怒气冲冲?查案?”顾子修不知其中因果,有些摸不着头脑,虽说周长风每次查案都很激情,但是怒气冲冲地去查案,是不是有点激情过头了?   杜思危不答,只是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顾子修知道杜思危与周长风素有间隙,只要两人不在他面前掐得天翻地覆,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闹腾去了。   当下他故作无事地转回了正题,对杜思危道:“我会即刻招周长风回来,你与他各带一队人马,扮作寻常商户的模样,在京城附近各地游走查探,尤其是那些人少地荒的区域,一旦发现有可疑兵马出没,立即回来报告。”   第八十三章      杜思危与周长风听从顾子修的安排,各领一支易容改装成商队的侦查小队,在繁京之外的周边地区来回巡视。   到了第七日,侦查小队陆续派人回来报告,在良石、亭坨、海庄等地均发现了不明兵马的踪迹,这几队兵马偃旗息鼓、昼伏夜行,走的又都是陡峭山路,以至于行军速度十分缓慢,但却在很大程度上避开了沿途官兵的耳目,悄无声息地展开三角夹击之势,往繁京之地缓缓逼近。   顾子修收到密报之后,一方面知会京兆尹徐清源,暗中调遣京城护卫队,在各大城门设下防御,以备不时之需;另一方面,由于光禄大夫蔡衡宇的秘密造访,双方对谏议大夫张崇翮的处理意见也达成了一致。      十一月十九日,午夜时分,一队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悄然闯入谏议大夫宅邸,不由分说便将其一家老幼十余口人悉数带走。   由于是在深夜,他们行动十分低调迅速,以至于根本没有惊动左右邻居。   到了第二日上午,街坊邻居们才发现,谏议大夫的宅子居然一夜间人去楼空。      廷尉府刑讯室内,张崇翮手脚均被镣铐锁着,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模样十分狼狈。   他是在睡梦中被夜闯者惊醒的,不待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已被对方一个拳头砸晕了过去。   刚恢复意识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遭了贼,但当看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后,他渐渐变得惊惶了起来。   “张大人,认得我吗?”杜思危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上,手中把玩着一把爪形利器,一双眸子不带半点感情色彩,阴恻恻地注视着张崇翮。   “……杜大人?”张崇翮声音有些发颤。   相比起廷尉顾子修的低调温雅、廷尉正周长风的高调乖张,这位专门负责刑讯的廷尉丞杜思危,更让朝廷上下讳莫如深。   文武百官们若是触犯了律法,在面对顾子修与周长风的时候,他们或许还能装腔作势与其周旋一番,但是一旦进了这刑讯室,见了这玉面阎王杜思危,那就意味着毫无转圜余地可言了,因为杜思危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的人。   杜思危毫不意外张崇翮会认得自己,事实上他认识的官员不多,但是认识他的人却不少,这一点也不奇怪。   当下,他淡淡问道:“张大人,你可知你犯了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张崇翮故作不知,双眼却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去,不敢与杜思危直视。   “张大人,其实我是个好人,”杜思危一脸诚恳地望着他,“世人都道我心狠手辣、草菅人命,但事实上,只要大家都乖乖配合把实情交代出来,我又何必跟你们过不去,你说是不是呢?”   张崇翮无言以对。   杜思危站起身,走到张崇翮面前,低声道:“我再问一次,你可知你犯了什么事么?”   张崇翮咬了咬牙关,依然摇头:“我不知道。”   杜思危叹了口气,对身后两名狱司摆了摆手:“用刑吧。按照惯常规矩,从最简单的刑具开始,一道一道来,直到他老实招供为止。”      于是,刑讯室内传来刑具拖曳的声音,以及张崇翮的惨叫声。   杜思危背过身子,一边继续把玩着手中刑具,一边闭上双眼,听那时而低哑、时而高亢的惨叫声,他几乎能根据受刑者惨叫的声音与节奏,分辨出他此刻正在接受何种刑罚。   待刑具换到了第四道,杜思危抬手道:“停。”   于是狱司放下手中刑具,退至一旁。   杜思危转过身去,见张崇翮除了一张脸完好无损外,身上各处都已血流不止。他走到张崇翮面前,眼中透出怜悯之色,温言细语地问:“张大人,还是不愿招供么?”   张崇翮有气无力地道:“老夫……无话可说。”   “看来,身体上的折磨,对你已经没有威慑力了。”杜思危淡淡道,“你心里一定在想,自己不过是老命一条,即便死了也无所谓,对么?”   张崇翮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透出一丝嘲讽的意味。   杜思危却对他的嘲讽视若无睹,只是低下头去,聚精会神地把玩着手中那只刑具,光洁饱满的拇指指腹在锋锐的刀刃上轻轻擦过,立即有殷红的血珠从一道极细的口子里渗了出来。   杜思危将受伤的拇指贴在唇边吮了吮,漫不经心地道:“我记得,你那最小的孙儿,今年才六岁。”   张崇翮蓦然抬头,眼神陡然变得惊恐:“你是什么意思?你将我孙儿也抓来了?”   “不止你的孙儿,你们张家十余口人,眼下都在我们廷尉府里做客。”杜思危笑了笑,“至于他们将受到何种待遇,端看张大人的表现了。”   他说着,吩咐其中一名狱司道:“去将张大人的宝贝孙儿押入隔壁刑房,按照刚才伺候张大人的那一套‘菜单’,给他孙儿也轮番上一遍。”   “是。”狱司领命离开。   “杜思危,你想做什么?”张崇翮挣扎着要向他扑过来,无奈手脚都被锁住,他只能像困兽一般疯狂挣扎,“杜思危,我警告你,你若胆敢动我孙儿一根汗毛,我诅咒你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的诅咒,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杜思危掏了掏耳朵,“如果诅咒有用的话,我还有命站在你跟前吗?”   张崇翮只能转为央求:“杜思危,快让他们住手,我孙儿才六岁,他什么都不懂,你不能这样对他!”   “六岁小儿,的确什么都不懂,”杜思危面色近乎冷酷,“但我会让狱司告诉他,他之所以会有此番遭遇,全是因他祖父之过。”   “杜思危,你要我招什么,我招供便是,快把我孙儿放了!”   杜思危这才抬眼看他:“当真?”   “当真!只要你放过我孙儿,放过我一家十余口人,我……我招供便是!”   “想让我放人,得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诚意。”杜思危说着,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狱司端着笔墨上来,将笔塞进张崇翮手中。   杜思危道:“将你犯下的事,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包括你与宋翊之间的书信内容。”      张崇翮无可奈何,只得将自己秘密向宋翊传递讯息的始末记录下来。   写完之后,他将笔一掷,脸上已是老泪纵横:“宋将军于我张家有恩,如今我却无以回报,若是因此而牵连宋将军,我死后也无颜见宋家先人啊!”   杜思危收起他的供书,冷笑道:“张大人,你只记宋翊之恩,却将朝廷之恩抛在了脑后,难道在你心里,只有宋翊,没有皇上、没有社稷百姓么?今日你助宋翊谋反,他日会有多少黎民百姓因你而遭受无妄之灾,如此算来,你岂不是更加罪孽深重?”   张崇翮无话可驳,只是一再央求杜思危按照约定,放过他的家人。   杜思危按着他的手指,在供书上画了押,说道:“张大人既已伏罪,我也没有必要再为难你的家人。只不过,眼下宋翊之事尚未了结,还得委屈他们在廷尉府多呆几日了。”   第八十四章      就在张崇翮受审当日,宋翊接到成帝口谕,命他随驾前往御林苑狩猎。   宋翊抵达御林苑入口时,发现随行官员不止他一人,三公九卿之首和另外几位武将也在受邀之列。   成帝似乎兴致颇高,命人为随行官员每人配了一匹马,并为他们准备了狩猎装备与弓箭。   武将们都是个中高手,自然是跃跃欲试,而文官们则个个愁眉苦脸,他们有的不善骑射,有的因为坐惯了马车,甚至连马都骑不稳。   太尉殷峰却是老当益壮,虽已年逾六旬,穿上一身铠甲,依然威风不减当年。武官们皆以太尉马首是瞻,自然对他诸多奉承,太尉却哈哈一笑,拍了拍宋翊的肩膀道:“我是已经老喽,哪里比得过宋将军。”   宋翊则低眉谦让:“殷大人说笑了,末将怎敢在皇上与太尉大人面前献丑。”   殷峰瞄了远处的闻守绎一眼,高声道:“骑射之事于我们而言,不过是小儿戏耍,但对某些人来说,可就难于登天了,希望不要在皇上跟前出了洋相才好。”   他这话原是含沙射影地嘲讽闻守绎,却连带着将一干文官都奚落了进去,顿时遭来众文官怒目而视。   太常卿陈廉名体态臃肿,连上个马都直喘气,此时听了殷峰的话,更是气得直哆嗦,转身问诸位同僚:“咱文官就没有擅长骑射的了吗,露一手让他们瞧瞧!”   然而没有一人出声响应。于是又有人低声劝道:“太尉在后宫有皇后帮衬,如今又有宋大将军助力,气势自是不同以往,你又何必与他置气。”   随后,他们一同看向了丞相闻守绎,但闻守绎只是拨弄着手中的缰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此时成帝一身戎装策马而来,看上去神采奕奕英姿勃发。   他不知此前文武两派斗嘴,只是看见几名武将精神抖擞整装待发,而几名文官有的骑在马上一脸忧色,有的连马鞍也坐不稳,东摇西晃地拽着缰绳不敢往前一步,心中自是对文官的表现感到不满。   于是他只对太尉与几位将军道:“今日我们的狩猎时间为两个时辰,时辰到了之后,大家去约定地点汇合,所得猎物最多者,有赏。”   武将们欣然响应。   成帝又转头对闻守绎等人道:“你们……能参加的就尽量参加吧,若是实在上不了马,也别太勉强了。”   他原意也是为了体谅文官,但听在武将们耳中,自然又是一番洋洋得意。      在成帝示意之下,太厩令站在起跑线上,手中大旗一挥,于是以成帝为首的几人相继策马朝林子的方向飞驰而去。   顾子修一派清闲地驾着马儿踱着步,此时闻守绎策马从他身边经过,低低丢下一句:“护着皇上。”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   顾子修先是一怔,随即想到,皇上身边俱是武将,虽说在此类场合之中,做臣子的都会刻意让着皇上,但眼下宋翊谋反之心已生,难保不会趁着皇上落单下阴手。   当下他大喝一声“驾——”,一抖缰绳追了上去。   事实上闻守绎此话只是字面意思,他担心皇上年轻冒进,反而忽略了自身安危,不料顾子修却因伶舟之故,将这句话理解得深了。而闻守绎也不知顾子修心中所想,两人虽考虑的角度不同,但终归还是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望着顾子修渐渐消失的身影,闻守绎依然不紧不慢地驾着马。身旁光禄卿管喻龄跟了上来,没话找话地与他闲聊:“真没想到,顾大人骑术如此了得,看来此次狩猎,我们这一边也是有望拔得头筹的嘛。”   闻守绎瞥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头筹自然是皇上的。”   “是是,下官失言。”光禄勋讪讪赔罪。   闻守绎无心狩猎,一边策马一边往后看,只见太常卿陈廉名落于最后,非但他在马上摇摇欲坠,连他的马也走得歪歪扭扭,这架势仿佛不是去狩猎,而是去受刑。   闻守绎叹了口气,问管喻龄:“听说,你与陈廉名关系不错?”   “啊,是。”管喻龄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答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劝他有空多运动运动,也该减减肥了。”   “呃,是。”管喻龄一脸尴尬,丞相大人这是……关心下属?      两人又聊了一些寻常闲话,闻守绎见管喻龄一直跟在自己身侧不曾离开,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说?”   管喻龄吞吞吐吐地道:“其实,下官是想问,关于那韶议郎,丞相大人想给他什么官职?”   闻守绎失笑看着他:“他是你光禄勋的人,自然是由你决定。”   “我这儿大多是没有常务的闲职,依着韶议郎近来的表现,是否可以往四大夫的行列靠?”   “这个嘛……”闻守绎想了想,议郎地位较低,一般是没有什么机会面见皇上的,但若是晋升为四大夫,就等于能够让皇上亲眼看到他的才能了。   来日他若是有把握住了机会得到了皇上的青睐,想要一步高升,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就比如几个月前的李往昔。但那样的高升,又有多少坚强的后盾可依靠,一旦失了皇宠,他又会立即被打回原形。   想到此,闻守绎微微一笑:“便由你决定吧。”他顿了顿,又有些困惑地问:“但据我所知,你那儿四位大夫皆已安排人了,你要将韶议郎往哪儿放?”   管喻龄脸上露出汗颜之色:“实不相瞒,昨日光禄大夫蔡衡宇向我密报一事,是关于谏议大夫张崇翮的……”于是便将张崇翮泄密之事说了。   闻守绎听罢,眉梢微挑:“如此说来,张崇翮此人,目前已被廷尉府控制住了?”   “是,听说廷尉府已对张崇翮进行审讯,想必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了。”   闻守绎心中微讶,张崇翮泄密如此要紧的事,怎未听顾子修提起?还是说,顾子修打算待整件事水落石出之后,再向自己汇报?   管喻龄不知闻守绎与顾子修之间那一层关系,心中只想着宋翊的事,低声道:“丞相大人,我看太尉也得意不了几天了,只要宋翊之事一经揭发,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   闻守绎颔首道:“所以,眼下不管对方如何出言挑衅,我们都不要理会。我们所要做的,便是耐心等候。”   管喻龄应道:“丞相大人说得是。”      两人这一路谈话,不知不觉竟已穿出了树林。   此时皇上尚未出来,目的地已有几名武将在那里等候,手中猎物颇丰。他们见闻守绎与管喻龄两手空空地出来,眼神中自然又是一番嘲弄。   闻守绎下了马,立即有自家小厮迎上来为他端茶递水。   他接过茶水时,忽听身旁那小厮低声道:“大人,刚接到密报,董心蓝死了。”   闻守绎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面上却丝毫不露端倪,只低声问道:“怎么死的?”   “是自杀,她趁着身边无人之际,拿了把剪子往自己心口上戳了七八刀。”小厮说着,脸上现出一丝不忍,“听说心脏都被戳烂了,她可真对自己狠得下手。”   第八十五章      宋翊是在狩猎回去之后,才获知了董心蓝的死讯。   他曾一度怀疑董心蓝是被人所害,但请了当地几位经验丰富的仵作来验,都确认是自杀无误。   因为即便是死后,董心蓝手中那把剪子仍握得很紧,如果是凶手杀人之后所施的障眼法,死者握着剪子的力度,不可能紧到如此程度。   至于董心蓝心口上杂乱不堪的伤口,则是死者在眼盲的情况下,自刺不准导致的。如果是他人所为,不至于准头如此失常。   如此一来,董心蓝自杀的原因,就很值得推敲了。   据奶娘回忆,前日有一名贵族少女突然造访,关了门与董心蓝说了会话,期间两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而后少女趾高气扬地离去,董心蓝则将自己关在屋里痛哭,不论奶娘问什么,她都不肯回答。   奶娘觉得此事蹊跷,原想即刻通知宋翊,但当时宋翊被皇上召了去,一时半会见不着面,这事便暂且搁置了。不想过了午后,她只是出去买个菜的工夫,董心蓝便在卧室中自杀身亡了。   由此看来,那名贵族少女的出现,是董心蓝自杀的关键。   至于她是什么身份,如何知道董心蓝的存在,又对董心蓝说了些什么,虽然不得而知,但宋翊却已经猜出了八九分。      整整三天,宋翊一直将自己关在董心蓝的卧房里,陪着爱人的尸体,不吃不喝,也不允许他人打扰。   到了第四日,宋翊终于开了门,将董心蓝交由宋府管家进行安葬,此时的他,仿佛突然间衰老了十几岁。   成帝为表体恤,特别恩准他在家休息半个月,不必上朝议事;私下却又派人秘密监视,掌控宋家的一举一动。   第七日,董心蓝正式下葬,宋翊以原配名义为董心蓝立碑。   此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百官都在看成帝如何表态,但成帝一直未予表态,只不过阴沉的脸色昭示着皇家对宋翊行事的不满,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浓。      十一月二十七日,韶宁和从议郎阁归来时,天色已经入暮。   这几日因为宋家的事情,搞得朝廷百官人心惶惶,即便是身在议郎阁的韶宁和,也明显感觉到了局势的变化,从朝廷日益提防的态度来看,双方冲突已在所难免。   于私,他十分同情宋翊,更为董心蓝之死感到惋惜与愤慨;但于公,他还是希望宋翊能够放下个人仇怨,毕竟他手握兵权,与朝廷作对非但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还将对整个国家的安定造成破坏。   其时,路上行人渐稀,韶宁和只顾低头行走,不想与对面走来一人撞了个满怀。   他向后趔趄了一步,堪堪稳住身形,刚要开口向对方道歉,发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宋翊。   与上次见到的不同,此时的宋翊,满脸胡渣、形容憔悴,手中握着一只酒壶,步履蹒跚,醉态醺然。即便是在十一月末的寒冷夜晚,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衣,肩膀上披了件颜色醒目却又非常不搭调的披风。   这般模样的宋翊,乍看觉得十分滑稽,然而此刻的韶宁和,望着醉得连路都走不稳的宋翊,心中只觉苦涩,怎么也笑不出来。   “宋……兄,”他上前一步,扶住了宋翊,“你还好吧?”   宋翊眯起眼睛,打量了他片刻,才道:“是你啊,韶议郎。”   韶宁和心下一松,能认出自己,说明他醉得还不算太厉害。当下他温言劝道:“宋兄,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家吧。或者……我送你回去?”   宋翊望着韶宁和的目光渐渐锐利了起来:“韶议郎知道我住在哪么?想必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这……”韶宁和原可谎称不知,但看着如此落魄的宋翊,他不忍再撒谎骗他,“的确,第二次在酒楼见到宋兄……宋将军,我便已经认出来了。只因你我立场不同,下官一时不便言明,还望宋将军见谅。”   宋翊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立场不同又如何,我从来不看重这种东西。”他顿了一顿,望向韶宁和的目光突然清明了起来,“韶议郎,事到如今,有一件事除了拜托你,我无人可求了,希望你能答应我。”   “宋将军请讲。”   “玉冰公主……她原本约了我今晚戌时在宫门口相见,但你看我这副模样,如何能去见公主。希望韶议郎能替我赴约,帮我将此物呈递于公主,代为赔罪。”他说着,将身后背着的一只长形木盒卸了下来,交托于韶宁和手中。   韶宁和掂了掂,木盒有些沉,他问道:“此是何物?”   “此物只需转交公主,她自会明白。”   韶宁和想了想,咬牙道:“好,我便替你送这一次。”   他将木盒缚在自己身后,便要离去。   “等等,”宋翊却又叫住了他,随手将身上披风解了下来,披在韶宁和肩膀上,一脸真诚地道:“夜间天寒,韶议郎请多保重。”   韶议郎怔了怔,推辞道:“这披风还是……”   宋翊却按住了他的手:“韶议郎这份恩情,宋某无以回报,聊表心意罢了,还望不要推辞。”   韶宁和无话,只得称谢告辞。   宋翊目送韶宁和渐渐走远,低低道了一句:“保重,保重。”说罢转过身去,往反方向拔腿疾奔,瞬间消失了踪影。      韶宁和背着木盒来到宫门之外,却没有看见玉冰公主的踪影。   他看了看天空中月亮移动的位置,心里估摸着,戌时应该已经到了,为何公主尚未现身?   他正茫然间,忽见身后追来几名黑衣蒙面人,人未至,剑已出鞘,顿时齐刷刷几柄长剑同时对准了韶宁和,将他团团围住。   韶宁和一介书生,何时见过如此阵仗,当即有些发懵。好在他即刻回过神来,这是在宫门之外,尚不至于是盗贼行凶,这几人身份十分可疑。   他在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其中一人扼住韶宁和下颚,仔细看了看,道:“居然不是?”   另一人道:“可他明明穿着这件披风……”   又一人道:“不必说了,定是调虎离山之计。”   韶宁和听得莫名其妙,抱拳道:“几位义士,是否有什么误会?”   其中一人一把撕去夜行黑衣,露出肩上卫尉府的标志,冷笑道:“误会?我且问你,你深夜出现在此,有何企图?”   韶宁和一见那标志,心下暗惊,没想到卫尉府的人居然乔装改扮地跟踪自己,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但当着这么多把剑,他却没有心情发笑,只得恭谨道:“下官受宋翊宋将军之托,来给玉冰公主传个信,不知玉冰公主现在何处?”   那卫尉府侍卫怒道:“简直口出狂言,公主冰清玉洁,怎会深更半夜在宫门外与男子幽会?!”   “这……”韶宁和有些哑口,他虽心中也有些疑惑,但想到玉冰公主倾慕宋翊,两人又定下了婚约,私下约见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此时被那侍卫一问,他又对自己之前的判断生出了疑惑,觉得事情的确有些蹊跷。   那侍卫看了看韶宁和背后的木盒,又问:“你背上背的是什么东西?”   “是宋将军托下官转呈给玉冰公主的礼物,下官不敢随意观看。”   那侍卫却丝毫不信,只是喝令:“打开它!”   韶宁和被逼无奈,只好解下木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盒盖。   然而下一刻,他却被眼前之物震住了——那木盒中放置的,竟是一把锋利宝剑!   为首那名侍卫见此利剑,暴喝一声:“大胆反贼,速速将他擒下!”话音未落,几名黑衣人同时挥剑向韶宁和周身刺来。   这一瞬间,韶宁和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他竟被宋翊利用了!   第八十六章      就在韶宁和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际,忽见一蒙面人从天而降,手中剑花翻转,竟以一人之力挑翻了几名侍卫的四面夹击。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几名侍卫甚至来不及看清那蒙面人的武功路数,便眼睁睁看着对方携韶宁和飞身遁去。      两人甩脱侍卫之后,韶宁和惊魂未定地打量了蒙面人一番,问道:“恩公如何称呼?”   “你的恩公不是我。”蒙面人道,“我家主人担心你有危险,特命我暗中保护你。”   韶宁和皱了皱眉:“你家主人是……?”   “主人不让说。”   韶宁和心中一动,难道是那位大人?但一想又不对,若真是那人,要卖他这么大的人情,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他又问:“你可知宋将军为何如此害我?”   “最近朝廷对宋家监控十分严密,但宋家老小早在一日之前便已通过府内密道暗中转出了京城。宋翊一人留在城内,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如今他要设法脱身,必须找一个替死鬼,不幸就让你给撞上了。”   韶宁和一惊:“所以,现在宋将军极有可能已经逃出城外去了?”   “或许。”蒙面人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   韶宁和左右看了看,发现右前方的一个马厩里养了两匹马。他奔至马厩前,丢下碎银子便翻身上了马。   蒙面人不明所以,拦住他道:“你要去哪里?”   “我必须阻止宋翊出城!”韶宁和话音未落,一抖缰绳已策马飞驰而去。   蒙面人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就凭你?”   然而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韶宁和去送死,既然拦不住他,只好先回去向主子报告。      却说韶宁和驾着马一路狂奔至城门口,发现通往城外的道路早已被京兆尹下令重重封锁,过往百姓必须经过严密审查才能通过。   韶宁和不知此刻宋翊究竟是已经逃出生天了,还是依然滞留在城内,他坐在马上四处张望,未能看到一张与宋翊相像的脸,心下越发焦急,难道还是让宋翊逃了出去?   此时,互听一人在远处唤他:“这不是韶议郎么?”   韶宁和循声望去,见一名士兵笑着朝他走了过来。此人正是当初韶宁和初入繁京之时,在城门口刁难过他的那名守卫。   那之后的某天,两人在路上不期而遇,守卫生怕他报复,只想避着他走,不想韶宁和非但没有怪罪于他,反而请他喝了一次酒。从此这名守卫被韶宁和治得服服帖帖,每次见到他,都像见到亲兄弟般热情。   韶宁和见到了熟人,于是下了马与他打招呼。   “怎么,韶议郎这是要出城去?”士兵问道。   “对,”韶宁和点了点头,含糊地道,“出去办些事。”   “看这日子挑的,最近城里城外恐怕都不太平。”士兵压低了声音道,“韶议郎如果一定要出城,可得小心些才好。”   韶宁和点头应下,抬眼见城墙之下已公然张贴出宋翊的画像,于是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们这是……在抓人?”   “是啊,真是糟心。”士兵一提这事就焦躁。   “还没抓到?”   “就怕他已经蒙混过关了,而我们还在这里白忙活。”士兵似乎得了禁口令,不欲对韶宁和多言,只叮嘱他千万小心。      韶宁和谢过之后,在那士兵的引领下,顺利通过了关卡。   此时已近亥时,天空中月朗星稀,天空之下却是一片苍茫。韶宁和生怕宋翊已经混出城去,但又不知该去哪里找他,一时没了主意。   此时城门再度打开,一列富家商队缓缓行了出来,商队的首领似乎与城门守卫十分熟络,塞了些好处便被全数放了出来。   那商队末尾,跟了几个步行的家丁,其中一人将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上容貌,但韶宁和只消一眼便能认出,那略显寒碜的单薄棉衣,正是宋翊送别他所穿的那一件!   宋翊低着头跟在商队之后,直到走出守卫们的视线,才悄悄脱离了商队,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韶宁和也不声张,驾着马追了上去。   宋翊似乎察觉自己被人跟踪,立即施展轻功加快了脚步,韶宁和咬了咬牙,猛抽了几鞭子,那马儿便发疯了似地往前窜去,很快追上了宋翊的脚步。   “宋将军,请留步。”韶宁和拉住缰绳横在宋翊面前,一脸急切地道,“宋将军,请听我一言!”   宋翊抬头,发现追他之人竟是韶宁和,不由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没错,是我。宋将军一定没有想到,我非但大难不死,还能追来此地吧?”他说着,翻身下了马,一步步朝宋翊走去。   宋翊立即陷入备战状态,全身紧绷地看着他。   韶宁和苦笑着摊了摊手:“宋将军不必紧张,我一介书生,根本不是您的对手。我此番前来,只是想劝宋将军一句,趁着还未犯下大错,回头是岸。”   宋翊面上闪过一丝讥诮:“回头是岸?你怎么不去问问皇上,他肯不肯给我这道岸?”   韶宁和叹道:“只要宋将军始终对皇上忠心、对朝廷忠心,想必皇上一定能谅解宋将军的。”   “谅解?”宋翊像是听到了十分愚蠢的笑话,仰面哈哈大笑了几声,面色突然变得狰狞,“事到如今,就算他能谅解我,我也不能谅解他!”   他说着,向前冲了几步,指着自己的心口道:“你可知道,我是为了谁才参的军?为了谁才心甘情愿呆在西北边关一守就是十几年?我又是为了谁奋勇杀敌、屡立军功,潜移默化地扩大宋家在西北军队中的势力,直到将西北大军彻底改造成只听令于我宋翊的宋家军!”   韶宁和渐渐睁大了双眼,听宋翊这话的意思,难道他参军十几年,早就开始谋划这件事了?   “我都是为了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董心蓝。”宋翊的声音由激愤渐渐转为低哑,“没错,她是罪臣之女,她是奴隶之身,但那又如何,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她,她都是我宋翊认定了一辈子的妻子。   “我在军中一步步往上爬,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心蓝终有一日可以光明正大地嫁我为妻,我要让她抬起头来、扬眉吐气,我要让那些曾经轻视过她、羞辱过她、糟践过她的人,全部臣服在她的脚下!”宋翊说到此,重重吐出一口气来,“所以,就算为此而背上叛臣的罪名,我也在所不惜。”   他说到此处,声音渐渐哽咽:“可惜……可惜就差了那么一点点的时间。我一直告诉她,让她再耐心等一等,只要再等一等,我就可以正式接她过门了,可是她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不愿意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她为什么,连走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韶宁和怔怔望着他,心中已经不知道是惊愕更多,还是怜悯更多。      此时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韶宁和转头望去,发现月色之下,衣袂翩然策马追来的人,竟是伶舟。   宋翊见有第三人追来,低低道了一声“对不住”,然后一把扼住韶宁和的咽喉,挟持着他疾步后退,一脸警惕地瞪着伶舟。   伶舟翻身下了马,看了看韶宁和,又看向宋翊,紧绷着的脸上透出一丝寒光。只见他将马鞭抛至宋翊脚边,冷冷道:“放了他,这匹马便是你的了。”   宋翊疑惑地皱了皱眉,似乎不相信他会就此放过自己。   伶舟不耐地催促道:“还不走么?城里已经确认了你出逃的消息,此刻正在结集兵马,很快就要追出来了。”   宋翊不再犹豫,一把将韶宁和推了出去,然后捡起马鞭,翻身上了马,最后看了韶宁和一眼:“韶议郎,不管怎样,我谢谢你。日后若有机会再次相见……”   “再次相见,我们便是敌人了。”韶宁和仰头看着他,喟然而叹。   宋翊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大喝一声:“驾——!”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八十七章      宋翊离开之后,韶宁和才看向伶舟,问道:“你怎么会追来这里?”   伶舟张口刚要回答,忽听城门的方向传来嘈杂的马蹄声,想是追兵已经出城。   韶宁和知道自己难逃干系,于是对伶舟道:“你快走,这里我顶着。”   伶舟瞥了他一眼:“你能顶什么用?”   韶宁和噎了一下,想起伶舟之前曾经提醒他提防宋翊,他却没有听,如今惹来如此大祸,还要牵连伶舟,一时间也十分过意不去。   伶舟却似早有准备,自靴内抽出一把短剑,看向韶宁和,低低说了一声:“你忍着些。”   韶宁和还未反应过来,忽见伶舟举剑刺来,他下意识闪避,剑锋便从他胳膊上划了过去,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伶舟,你……”韶宁和捂住受伤的手臂,倒退几步,望向伶舟,惊诧莫名。   “放心,我又不会真杀了你。”伶舟手中握着短剑不放,“你乖乖站着别动,再让我刺两剑。”   韶宁和大惊:“这样还不把我刺死了?”   他话未说完,便见伶舟“唰唰”又是两剑,将他一身官袍割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唔,这样应该差不多了。”伶舟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然后将手中短剑往远处一抛,那只见那柄剑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弧,便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韶宁和似乎有些明白伶舟的意思了,心中更是惊讶:“你一早就准备好了短剑?”   “是啊,我时刻将短剑随身带着,见了你就能砍你个十刀八刀的,好泄愤。”   韶宁和知道伶舟这是逮着机会奚落自己,闭上嘴不言语了。      此时马蹄声越来越近,极目望去,已经能够看到骑兵们的身影。   “这一次,执金吾和京兆尹一起出动了,”伶舟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看来这场仗,已在所难免。”   韶宁和没有搭腔,他受伤的那条胳膊一直在流血,伶舟却没有要为他包扎的意思,他觉得自己胳膊疼得都快麻木了。   耳边伶舟又低声叮嘱道:“一会他们若是盘查起来,你就装作受了重伤体力不支,一切由我来应付。”   韶宁和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心想这道口子这么长,血流得这么凶,他不用装也快体力不支了。   不消片刻,果然见执金吾和京兆尹各领一对人马来到两人面前,望见互相搀扶着的主仆二人,大声喝问:“你们是何人?!”   伶舟露出欣喜的表情道:“谢天谢地,终于见着官兵了!大人,我家少爷受了重伤,快要不行了,还望大人救我家少爷一命!”   那执金吾举起火把往韶宁和脸上照了照,看见他穿着议郎服,似是想起一事,问道:“我听卫尉府的人来报,说宋翊有一名议郎身份的同谋已逃脱,那人是不是你?”   伶舟大呼:“什么同谋,大人冤枉!我家少爷是被宋翊利用,根本不曾参与宋翊谋反,请大人明鉴!”   执金吾与京兆尹互相对视一眼,似乎并不太相信伶舟的话。   伶舟转了转眼珠,在韶宁和耳边低声道:“装晕!”   韶宁和于是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伶舟大惊失色,一边蹲下身去摇晃韶宁和的身子,一边抬头看那执金吾:“官老爷,求你们行行好,我家少爷流了很多血,已经快不行了,求官老爷先送他去医治吧!”   执金吾对身后一名武将招了招手,那武将便跳下马来,撕下布带先为韶宁和简单包扎了一下,然后扛着他上了马。   执金吾问伶舟:“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被宋翊刺伤的。”   “你们见到宋翊了?”   “我家少爷正是为了拦阻宋翊,才会被宋翊刺伤。”   执金吾仍在分辨伶舟话中真伪,一旁的京兆尹迫不及待地问道:“现在宋翊人在何处?”   伶舟指了指宋翊离开的方向:“他抢走了我们的一匹马,便往那个方向去了。”   “追!”京兆尹为抢头功,率先带着人马就追了过去。执金吾不甘落于人后,只简单交代部下将这主仆二人安置妥当,待他回来细问。      却说韶宁和因为流血过多,又在马上一路颠簸,还未进得城门,便已真正晕了过去。   当他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四壁上映照着火烛之光,不远处伶舟正与一名男子低声说着话。   “这是丞相大人亲笔手书,请官老爷验看。”   韶宁和转了转头,循声望去,看见伶舟从袖间抽出一份手书,恭恭敬敬地递给那名武将。   武将看了书中文字,吃了一惊:“韶议郎竟是丞相大人派去监视宋翊的?”   他这厢吃惊,躺在床上的韶宁和也是吃了好大一惊,他什么时候成了丞相派去的人了?但随即他便明白了过来,定是伶舟为了保他,拿了丞相做挡箭牌。只是不知这手书又是怎么回事。   只听伶舟道:“正是,我家少爷奉丞相大人之命,故意接近宋翊,原想了解宋翊一举一动,不料反被宋翊识破,反过来利用少爷做了替死鬼。我家少爷大难不死,还是蒙了丞相大人及时搭救。少爷为了将功赎过,单枪匹马追至城外,想要拦住宋翊,却被宋翊刺伤,哎……”   韶宁和听到“丞相大人及时搭救”这一句,忽然想起当初救他一命的蒙面人,心中恍然,难道那人竟是闻守绎派来的?   那武将听了,虽觉韶宁和一介书生跑去拦阻宋翊的行为十分荒唐可笑,但同时又敬服他的胆魄,叹道:“原来是这样,我会将情况上奏执金吾大人。如若丞相手书是真,你家少爷便可洗脱嫌疑了。”   伶舟生怕他真拿这手书去向闻守绎求证,忙道:“丞相日理万机,怕是抽不出时间管这等小事,我们也不太好麻烦他。如果执金吾大人有所疑虑,可去向廷尉府求证,当初我们一发现宋翊踪迹,便立即上报给了廷尉府顾大人,这件事顾大人是十分清楚的。”   那武将一想,当初他们的确是从廷尉府那里得到宋翊伏兵的消息,可见此事应做不得假了。当即点头道:“好,你们且在此处休息,待事情查明之后,我自会放了你们。”      武将离开之后,伶舟回过身来,见韶宁和已经醒来,正躺在床上静静望着自己。   “你醒了?”伶舟故作无事地走过去,帮他查看了一下伤口,确定没有再流血,才道:“我们在此不知要呆几天,万木若是见我们彻夜不归,怕是要着急,我会设法与他取得联系的。”   韶宁和并未接他的话,只是将伶舟细细端详了一会,才缓缓移开视线,低低呼出一口气,透出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你……果然是丞相的人。”   伶舟垂下眼眸,一张素白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半明半暗:“是,我是丞相的人。现在你识破了我的身份,想要怎么处置我?”   “呵,我又能如何处置?”韶宁和抬起一条胳膊,压住了双眼,“丞相将你放在我身边,不过是想监视我罢了,怕我对他有异心,怕我会报复他,对不对?”   伶舟没有做声。   韶宁和继续道:“请转告丞相,我韶宁和若要与他作对,不啻是蜉蝣撼大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你,如果我赶你走,只怕丞相也不会就此罢休,你完不成任务,我也不得安生,不如就这样维持现状吧。只不过……要说爱我什么的,那就大可不必了,我韶宁和何德何能,劳你牺牲色相委曲求全。”   伶舟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在你身边滞留太久。”   第八十八章      韶宁和度过了最初的昏睡期之后,体力开始渐渐恢复,而伶舟则按照止血的方子煎药给他喝,并定时为他更换绷带。   如此度过了枯燥的五天六夜,那名武将终于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说执金吾大人已经与廷尉顾大人进行了口头确认,于是取消了对他们的禁令,现在他们可以回家了。   韶宁和在伶舟的搀扶下,一步步朝门外走去。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们被拘禁的地方,是都尉府空置的一所官宅。   韶宁和回转身来,对一直对他们客气照料的武将作揖道:“还未请教,大人如何称呼?”   那名武将抱了抱拳:“左京辅都尉,吴思行。”   他顿了顿,又关照了一句:“眼下城外已经开战,城内各处都在调兵遣将,你们二人出去之后,最好尽快回家呆着,别到处乱跑,免得惹麻烦。”   韶宁和经他一提,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那宋将……宋翊带了多少兵马?朝廷胜算大么?”   “这宋贼十分狡猾,居然暗中抽调了二十万兵马,分六路昼伏夜行掩人耳目,偷偷向京城包抄而来。”吴思行说着,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好在廷尉顾大人有神通之能,及时在良石、亭坨、海庄三个地方发现了伏兵的踪迹,并通知了京兆尹大人。开战之前,我们便抢先对这三路人马进行围堵,断了宋贼的后方补给线。再过几日,东部、南部的几支军队也将回援,到时候宋贼就是那瓮中之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韶宁和听闻此言,心中忧喜参半。想那宋翊,几日之前还是百姓们交口称道的宋大将军,如今却是人人嗤之以鼻的“宋贼”,当真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伶舟听了这话,心中又是另一番感受。他想到上一世,就是因为宋翊这一招暗度陈仓,二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京城,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险些城门失守。   双方僵持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才等到东部与南部的援军姗姗来迟,再然后,朝廷军奋起反击,与援军里应外合,双方胶着数月,朝廷军才渐渐挽回颓势。   而后朝廷军一路反扑,逼得宋军节节败退,最后将宋翊等十几名将领围剿于玉英峰下,才终于结束了这长达一年的混乱内战。   反观这一世,朝廷军因为准备及时,先发制人地掌握了主动权,以至于短短几日便控制住了局面,看来上一世的悲剧,终于可以不必再重演了。   想到此,伶舟心里升起一丝轻松愉悦的感觉。   重生以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的事情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尝过了情爱的滋味,也尝到了失恋的悲苦,而追查上一世凶手的事情却一直没有什么进展,让他感到沮丧与挫败。   如今,终于有一件事,让他感到这一世的重生,还是有些价值的。但是这样的喜悦,他却无人可以分享。      两人各怀心事,徒步回到了韶宁和的宅院之中。   这几日万木接到伶舟托人带来的口信,得知两人被软禁,他又不知该去哪里探视,急得在家中茶饭不思。   如今终于见到两人安然无恙地归来,一激动便扑上去抱着韶宁和嚎啕大哭了起来。   韶宁和被这样一个比自己好高出半个脑袋的大个子搂着哭,心里那个别扭,但也知道万木虽然体格雄壮,心灵却多愁善感,于是拍着他的脊背安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哭鼻子,害不害臊?”   不了他这么一说,万木哭得更加惊天动地了。   韶宁和无奈了,安慰人不是他之所长,只好束手无策地望向一旁的伶舟。   伶舟看不过去,拍了拍万木的肩膀道:“抱歉,打断一下,我和少爷肚子很饿,再不吃饭就要饿晕过去了,你倒是有准备吃的没有?”   “哦,有。”万木一听他们说饿,立即三两下抹干了眼泪,屁颠屁颠准备饭菜去了。   伶舟轻松搞定了万木,然后朝韶宁和挑眉摊手。   韶宁和无言以对,心里各种羡慕嫉妒恨,万木好歹跟了他十几年,他居然还不如伶舟能搞定他。        战争爆发一个月之后,朝廷军便与东、南两支援军联手,以雷厉风行之势将宋军六路人马各个击破。   同时因为前期准备充足,朝廷以强硬姿态逼降了宋翊麾下的几员大将,并成功擒拿了宋翊。   只是在遣送回京的路上,宋翊趁着押解士兵不注意,便刎颈自杀了。   消息传到了朝廷,成帝大大犒赏了立下战功的几位将领,并从轻处罚了中途归降的宋军将士,命他们回到西北边境,继续为国效力。   而曾经被怀疑是宋翊同党的韶宁和,也在顾子修力保之下,彻底洗脱了冤屈。光禄勋罢免了张崇翮官职的同时,将韶宁和提升为谏议大夫,跻身四大夫之列。      韶宁和因祸得福,名利双收,距离自己的目标终于迈进了一小步,一切看起来似乎很美好。   而这段日子里,他与伶舟之间的相处,也颇为融洽。   自从两人把话说开之后,便再没有过争吵,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段日子,维持着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但是韶宁和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融洽罢了。他一直记得,伶舟曾经对他说过,再过不久就会离开。   他很想问问伶舟,他所说的“离开”,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闻相指派给他的监视任务结束,他要回去向闻相复命了?   但是他拉不下脸来问,而伶舟最近日渐沉默的姿态,与他原本所熟悉的那个伶舟相去甚远,让他感到越来越陌生,于是就更加问不出口了。   有时候,他注视着伶舟若有所思的背影,恍惚地想,当初他与伶舟之间的这场爱恋,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水中花、镜中月,这样的水镜太过虚幻,以至于任何细小的石子都能将那花月击得粉碎。   他甚至有些恐惧,如果真到了伶舟离开的那一天,他要如何面对只有他和万木两个人生活的这座宅院。从搬进来的那一天起,它就承载了三个人的记忆,以后突然少了一个人,它会不会感到寂寞。   但是这些想法,他无法诉诸于口。他与伶舟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去挽留什么。   他只是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等待着离别那一日的到来。他想着他要如何完美地武装自己,在送别伶舟的时候不露出悲伤的痕迹。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到来得这么快。   当他被晋升为谏议大夫的第二天,伶舟便收拾了行囊,向他辞行。   韶宁和设想过很多种道别的场景,不料事到临头,他却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沉默无言。   万木不知个中缘由,只道伶舟是去寻找他那失散的亲戚,于是为他准备了很多干粮,一路将他送出很远。   韶宁和反手将自己关在门内,感觉仅仅是那一瞬间的对视,便让他抽尽了所有力气。   但他尚未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便听门外万木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大声道:“少爷,少爷,不好啦,伶舟被人抓走啦!”   第八十九章      伶舟是在前一天夜里收到鸣鹤传来的信鸟,说闻守绎已经注意到他了,让他自己多加小心。   于是第二天一早,伶舟便收拾行囊向韶宁和辞行,不想还是慢了一步,竟被廷尉府的人当场逮住,态度强硬地请他去廷尉府“做客”。   好在其中有一人伶舟认识,是以前时常跟着周长风办案的左监领唐泰。唐泰对着伶舟也算客气,但语气中不容违抗的意味,却是让后知后觉的万木也觉出不对劲来。   伶舟让万木回去,然后朝唐泰和善地笑了笑:“怎么不是周长风亲自来抓?我以为他等这个机会等很久了。”   唐泰像老朋友似地哈哈一笑:“周大人倒是想来,无奈顾大人不让。”   伶舟点了点头,一边跟了唐泰去,一边还在闲聊:“是顾大人亲自审我,还是先让杜思危给我来点开胃菜?”   “这个……小的不知。”唐泰面对伶舟的态度,不自觉地已经用上了谦称。   伶舟瞄了他一眼,突然莞尔:“原来是丞相大人亲自审我。”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惊讶的成分,仿佛这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   唐泰吃了一惊,顾子修曾叮嘱他千万守口如瓶,不想却被伶舟轻而易举地识破。他心道,既是对方自己猜的,总不能算是他失言吧?      刑讯室内,伶舟被绑在镣架上,一脸淡然地望着坐在对面的闻守绎。   自从上次丞相府匆匆一瞥,他与闻守绎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面地打量着彼此。不似上次那样激动难抑,这一次伶舟显得十分平静,最多就是在心里感叹一句——原来自己端着姿态装腔作势,是这般模样。   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装得挺成功的,但如今从第三者的视角去看,却忍不住发笑,故作姿态本身,就是对自我本真的一种否定。   “你笑什么?”闻守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什么事情让你发笑?”   “没什么,不过有了一些人生感悟罢了。”伶舟敷衍地答了一句,他不认为两年前的自己,会有兴趣与他探讨这样的感悟。   闻守绎继续打量着他:“你似乎很冷静,不论是面对这样的刑讯室,还是面对我。”   “刑讯只是一种手段,相信廷尉大人……”他看了一眼立在闻守绎身后默不作声的顾子修,“不会对配合受审的人胡乱用刑。至于丞相大人您,草民就更加不用担心了,因为您是个讲道理的人,相信你不会对草民胡乱定罪。”   “哦,”闻守绎似乎听得比较受用,惬意地往后靠了靠,“那么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罪。如果你老实招供,合情合理,我或许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伶舟心中一哂,网开一面什么的,都是当面说了,转身便忘的。但当着闻守绎的面,他十分配合地露出了忏悔之色:“多谢丞相大人宽宏大量。草民一时犯了糊涂,仿冒丞相大人的笔迹和暗语,欺骗了顾大人。”   顾子修听到这句,眼神闪了闪。虽然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但伶舟还是看得出来,他在极力隐忍怒气。堂堂廷尉大人竟被一介草民耍得团团转,这可不是轻易能够化解的耻辱。   “我想,你应该不是犯糊涂,而是事先就有预谋的吧?”闻守绎好整以暇地问,“要想模仿我的笔迹与画作,只要有心,并不算太难;但我比较好奇的是,你是如何知道密语的书写方式的?有谁向你透露过吗?”   伶舟明白,对于闻守绎来说,模仿笔迹、杜撰身份、假传密令什么的,都还算是小事,最多不过是交给顾子修处理罢了,真正让闻守绎上心的,是他对密语的熟练使用。闻守绎怀疑几个心腹之中,有人泄露了密语使用规则,这才是他此次亲自审问的目的。   当明白这一点之后,伶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想知道答案的话,就请丞相大人先把无关人等谴退了吧。”   闻守绎挑了挑眉,他没有想到,这名少年竟然还有胆量与他开条件。他略一沉思,便对身后的顾子修道:“你先退下。”      却说韶宁和一听伶舟是被廷尉府的人带走,立即怀疑是周长风在针对伶舟。当即他赶到廷尉府,直接找周长风要人。   周长风哭笑不得地摊手:“伶舟的确是被抓到我们廷尉府里来了,但却不是我抓的,是顾大人亲自下的命令。”   韶宁和一怔:“顾大人为什么要抓伶舟?”   “这我就不知道了,顾大人是我上司,没必要事事跟我报备吧?”   韶宁和拧着眉想,顾子修和伶舟不是一伙的么,他为什么要抓伶舟?随即他又想到,难道是伶舟忤逆了丞相的意思,所以顾子修与他翻脸了?   但是伶舟为什么要忤逆丞相的意思?因为他的关系吗?难道伶舟的离开,并非丞相的安排,而是他自己的意愿?   想到此,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烦忧。欢喜的是,伶舟终于不再甘心为丞相所差遣了,烦忧的是,伶舟宁愿违背丞相的命令也要离开自己,可见伶舟对他,果然只是逢场作戏。   但不论如何,伶舟好歹救过自己一命,相处的这十个月的时间,伶舟除了对他隐瞒身份、说谎欺骗之外,也确实不曾对他有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如今伶舟有难,他不能坐视不理。      如此说服自己之后,他对周长风道:“顾大人在何处,我要去见他。”   周长风狐疑地看着他:“你找顾大人做什么?”他紧接着又问,“你该不会为了你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厮,跑去跟顾大人拼命吧?”   “不是拼命,是说理。”韶宁和道,“不论伶舟犯了什么过错,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希望顾大人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周长风也想知道顾子修抓伶舟,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于是十分热情地带着韶宁和去了审讯室。   不料到了审讯室门口,他们却被杜思危拦住了:“丞相大人在里头审问,你们不得入内。”   周长风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你说谁?丞相大人?”他看了看杜思危,又看了看韶宁和,一脸的状况外。   韶宁和一听丞相也在,心中更是笃定了之前的猜测。   他担心闻守绎会对伶舟用私刑,于是不顾杜思危阻拦,冲上去用力拍门道:“丞相大人,我是韶宁和,请您将伶舟放出来,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第九十章      杜思危见韶宁和如此无礼,正想将他拽回来,忽听“喀啦”一声,门开了小半扇,顾子修从屋里退了出来。   “韶议郎,你来这里做什么?”顾子修不悦地看着韶宁和,他原本是打算将伶舟与韶宁和一起抓来审问的,但闻守绎觉得此事蹊跷,让他先把伶舟单独带来,不想这韶宁和却巴巴地自己送上门来了。   韶宁和心系伶舟安危,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与顾子修周旋,赔笑道:“顾大人,听说你们把伶舟带过来了,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顾子修冷笑:“你是他主子,你竟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韶宁和噎了一下,他隐约感到顾子修这是在拿话试探自己,但一时又摸不透顾子修的用意,只好装作糊涂:“下官知道,之前廷尉正周大人一直在查探伶舟身世,此事虽说有些蹊跷,但终究不是什么大过错,不知顾大人是否发现了什么别的问题,以至于将他抓来此处审问?”   他一边与顾子修打太极,一边又将试探的问题抛了回去。   顾子修见他眉间忧虑不似作伪,又看了一眼周长风,想看他是什么反应,但周长风也是一脸求知欲旺盛的模样,对于韶宁和那番话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难道,韶宁和对伶舟的来历也是毫不知情?如此看来,伶舟非但欺骗了自己,还同时瞒住了韶宁和,这是如何办到的?想到此,顾子修暗暗抽了一口凉气,越发觉得伶舟此人,神秘莫测得令人脊背发凉。   然而他却并未将自己的心绪表露出来,只是对韶宁和道:“韶议郎既然来了,那就请这边稍候吧。”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会客室,示意韶宁和跟他进去。   “可是,伶舟他……”   顾子修板起了脸:“丞相大人有话要亲自审问伶舟,韶议郎最好还是不要打扰。”   韶宁和为难道:“伶舟他身子骨本就比一般人弱些,受不得刑,可否……”   “放心,丞相尚未对伶舟用刑。”顾子修言下之意,目前还没有动刑,但如果伶舟不肯配合,就难说了。   韶宁和无奈,只得跟着顾子修来到隔壁的会客室,一颗心却仍悬在伶舟身上,坐立不安,心不在焉。   顾子修却是一派悠闲,故作随意地问道:“不知韶议郎与伶舟,是如何认识的?”   韶宁和心中越发感到奇怪,如果伶舟是丞相设计安排到他身边的,那么当初他们二人的相遇经过,丞相也应该了如指掌才对。   但是顾子修如此询问,却似乎对当初之事一概不知,难道说,顾子修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得丞相信任?还是说,他对整件事情的判断出了偏差?   但是顾子修以廷尉身份问话,韶宁和不得不答,于是将当初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一下,却将自己与伶舟之间的亲密过往掩了下去。   两人一边互相试探着对方,一边又在互打太极,一场谈话遮遮掩掩拼拼凑凑,搞得门外偷偷趴着听墙角的周长风都快要抓狂了。      却说审讯室中,顾子修拦住韶宁和时说的那一番对话,闻守绎与伶舟也都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伶舟静静听着,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心中却渐渐升起一丝暖意。   终究,韶宁和还是在意他的。虽然事到如今,韶宁和出面求情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有可能让他自己陷入莫名的麻烦之中,但他的这份心意,伶舟默默记在了心底。   闻守绎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又将视线落回到伶舟身上,眼中透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们两个,倒是情谊相投。你怕连累他,所以提前收拾了行囊打算离开,他怕你受罪,所以不顾后果闯入廷尉府求情,人世间感人肺腑的情谊,莫过于此了吧。”   伶舟知道这是闻守绎惯常嘲讽人的口吻,对方越是被激得恼羞成怒,他便越是感到心里畅快。所以,伶舟偏不如他的愿,只是神色淡漠地转移了话题:“丞相大人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掌握密语的使用方式的么?”   闻守绎听他如此说,瞬间没了调侃人的心思,沉着脸道:“讲。”   “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向我透露,是我自己破解出来的。”   闻守绎先是一怔,随即嗤笑:“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么?”   不是他自夸,这套密语的使用规则,是他历时五年研究出来的成果,他那几个通晓密语的心腹,当初学会掌握这套方法已十分不易,更不要说破解了,他不相信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平民少年,竟能自行破解出来。   伶舟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非但自行破解出了这套密语的使用规则,还找出了其中存在的逻辑漏洞,并研究出了漏洞的弥补方法。”   闻守绎眉心微微一颤,没有说话,一只手缓缓虚握成拳,拢入袖中。   伶舟密切注视着闻守绎的一举一动,目光轻轻落在对方那只拢入袖子的手臂,嘴角渐渐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他知道,闻守绎开始紧张了。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出这一套密语规则中隐藏着漏洞风险,只不过知晓这件事的人,只有他自己。于是他潜心钻研,又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到了三十三岁那一年的春天,才终于将漏洞修补完成。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闻守绎,正处于刚发现漏洞却尚未找到修补办法的时期,所以伶舟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犹如一声炸雷,在他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只见闻守绎略一沉吟,然后向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你能将弥补之法说出来,我便相信你。”   伶舟微微一笑:“丞相大人仅仅只是相信我,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闻守绎抬了抬眉梢:“那么你想要什么好处?”   “给我一个承诺,日后不会以任何方式伤害我,以及我家少爷。”   闻守绎心中一震,这少年心思何等敏锐,竟探知了他心底深处暗暗萌生的杀意。当下,他并未急着答应伶舟,只是问道:“这件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家少爷。”伶舟摇了摇头,“所以,我希望丞相大人能够网开一面,放过他,也放过我。”   闻守绎神色稍缓,眼前这名少年直视着自己的眼神中,莫名透出一丝令人心安的力量,以至于他多疑的性情,此刻竟有些发作不起来。他沉思片刻,道:“好,我答应不杀你们。现在,你可以将方法告诉我了么?”   伶舟于是要求闻守绎解开他右手的镣铐,又讨要了一些纸笔,在白纸上行笔如飞。   闻守绎就站在他身侧,渐渐的,他的眼神起了变化。伶舟思路敏捷、流畅,逻辑体系十分完整,却又简洁明晰一目了然;更让他惊愕的是,伶舟的握笔姿势、运笔习惯以及草书字迹,都与他自己如出一辙。   望着伶舟俯身书写的背影,闻守绎心中渐渐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眼前这名少年,非但智慧过人,在许多方面还与自己有着难以置信的几近完美的重合度。这样一个人,除非将其纳为己用,否则,绝对不能留于世间。   第九十一章      伶舟写完之后,罢了笔,一抬头,便瞄到闻守绎眼眸中一闪而逝的寒意。   他知道,闻守绎虽然口上承诺不会害他性命,但骨子里,终究还是忌惮他的存在。   只要是威胁到自身利益的人,要么收服,要么根除,这是他以前惯用的手法。如今虽然换了一身皮囊,换了一种身份,但对于原来那个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他又如何会看不透。   当下,他只是故作不察,静观其变。   闻守绎拾起那张纸,将伶舟所写的演化方案又细细看了一遍,然后面带微笑地看向伶舟,不无激赏地道:“能将这套密语完善到如此程度,看来你也非池中之物,不知你师从何处?”   伶舟道:“我师傅不理俗事,云游之前对我下了禁口令,不准我对任何人提起他的名讳。师命难违,还望丞相大人见谅。”   伶舟这番说辞,闻守绎倒也不意外,之前顾子修就曾向周长风打听过伶舟的来历。周长风虽然对伶舟的来历心存疑窦,但一时间查不到更多的信息,也只好暂且搁置了。   闻守绎又问:“你既有此等才能,想要出人头地根本不是难事,又为何要仿冒身份,欺骗廷尉?”   伶舟叹了口气:“站得高的人,一举一动自然引人瞩目。但我等寻常百姓湮没于芸芸众生之中,想要施展才华、崭露头角,谈何容易。”   闻守绎微微蹙眉,伶舟这番话,隐隐拨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些沮丧的、晦暗的、令人不堪回首的记忆。他按捺下起伏的心绪,淡然问道:“此话怎讲?”   “丞相大人或许不知,其实早在今年上半年,我曾去丞相府求见,奈何拜帖递进去整整一日,也不曾见有任何音讯传出,我才知道,原来丞相府门槛之高,是我等寻常百姓无缘踏足的。”   闻守绎眉心一动,如何听不出对方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但此刻他更在意的是:“你今年上半年就来找过我?”   “是的,当初我在荒野中遇难,幸得韶公子搭救。我得知韶公子要来繁京赴任,便一路跟了来,原想等伤愈之后,设法求见丞相大人,好谋得一官半职,不料却被拒之门外……”   伶舟说到此处,叹了一声,继续道,“当时我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所幸又是韶公子收留了我。后来我得知韶公子身怀远大抱负,便想助他一臂之力,权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但有些事,我们人微言轻,一时很难取信于人,我心思一动,便想到了使用密语的法子,引起顾大人的注意,进而赢得他的信任。”   闻守绎眯了眯眼:“你如何笃定,顾子修必定会看懂暗语?”   “其实我并不确定,只不过看到顾大人对我临摹的画风十分在意,又在顾大人府上见到了丞相大人的亲笔画作,所以我才壮着胆子冒险一试。”   “你就不怕谎言被揭穿了,廷尉治你的罪么?”   伶舟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闻守绎一眼:“至少在定罪之前,我有幸见到了丞相大人。”   “你这是在给我下饵?你既已料到我会亲自来见你,又为何收拾行囊要逃跑?”   “我并非逃跑,只是想暂时避避风头。这件事韶公子从头至尾都不知晓,我不希望自己报恩不成,反倒连累了他。”   闻守绎低下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玛瑙扳指,沉思了片刻,道:“如此说来,你是有心想投靠我的门下了?”   “以前是,但现在……”伶舟突然伏地而拜,“草民并非不再敬重丞相大人,只不过,在草民两次走投无路之际,都是韶公子对草民伸出了援手,所以在草民心中,比起自己建功立业,我更想先回报韶公子的恩情。”   闻守绎挑了挑眉,小子这会儿又知道自称“草民”了?然而此刻他却无心计较这些,口中问道:“即使我愿意给你出人头地的机会,你也不在乎了?”   “草民多谢丞相大人赏识,但既然韶公子是丞相大人的门生,草民为韶公子做事,就等于是为丞相大人做事了。只要丞相大人能给韶公子施展才华的机会,草民相信,韶公子一定不会让丞相大人失望。”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为韶宁和讨人情啊。”闻守绎漫笑一声,低眉斟酌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伶舟想了想,又道:“说句丞相不爱听的话,草民无意间得知韶公子与丞相大人过去的一段恩怨,草民觉得,丞相大人如若真想斩草除根,又何必将他留到现在,还让他顺利入了仕途;但丞相大人将他放在光禄勋,却又暗含了压制的意思。   “草民斗胆建议,不如就让草民成为丞相大人的眼线,替丞相大人看着韶公子,如若他动了什么歪心思,草民也好及时提醒,避免韶公子走上错路,辜负了丞相大人的期望。”   闻守绎“哈”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听起来,你似乎又很为我着想。真看不出来,你的心思还挺多。”他微微一顿,又突然转了话锋,“不过你一个寻常百姓,知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伶舟缓缓抬头,直视闻守绎:“妥不妥当,不由草民说了算,还得看丞相大人是否足够自信。”   闻守绎眼中眸光闪烁,激赏之意更盛:“你很聪明,也很有胆魄。好,那么本官就留你在韶宁和身边,且看你,究竟能将自己的价值发挥到何种程度。”   伶舟轻轻呼出一口气,刚要低头谢恩,却听闻守绎又道:“不过,留着你是一回事,信不信任你,又是另一回事。你毛遂自荐太过主动,心思又太过活络,我实在不太放心留你一人在韶宁和身边,万一你俩都有了异心,要掀什么风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所以……”   他说着,朝身后招了招手:“鸣鹤。”   一道黑影无声而现,落地瞬间,朝闻守绎单膝跪下,静候吩咐。   闻守绎指了指伶舟:“鸣鹤,今后,你便跟着伶舟吧。”   “……?”鸣鹤抬起头来,与伶舟面面相觑。   闻守绎继续道:“有事儿的时候,你就多帮衬帮衬;没事儿的时候,你也好打打小报告。”   鸣鹤僵着一张脸,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这主子一个变俩就已经够他头大了,眼下两个凑在一处勾心斗角含沙射影听得他在一旁心里慎得慌,但这还不算完,现在其中一个居然让他去监视另一个,他到底要听哪一个?   他还在这里百般纠结,那边伶舟已经趴在地上磕头谢恩了。   此事且告一段落,闻守绎似乎有些疲倦,揉了揉眉角,起身道:“那韶宁和还在外头等着么,让他领了人走吧。”   “丞相大人请留步。”伶舟突然唤住了他,“可否……请丞相大人离开之前,先赏我一顿鞭子。”   闻守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伶舟苦笑道:“现在草民已经是丞相大人的眼线了,这一层身份不能破,但要如何向韶公子解释呢,还是把戏演足了吧。”   闻守绎心下恍然,指着伶舟失笑:“这可是你自己讨的。”说着,他一边开门一边对身后的鸣鹤道:“此人伪造身份、仿冒笔迹、欺骗廷尉,罪大恶极。但看在此人认错态度尚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赏他一顿鞭子吧。”   他这番话音量颇大,门外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韶宁和一听说伶舟要挨鞭子,再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往刑讯室奔去,才奔至门口,便听“啪”的一声,伶舟身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鞭。   第九十二章      伶舟原本就被剥得只剩下一件白色中衣,这一鞭子抽下去,立即在他胸前映出一道鲜红血印,伶舟疼得闭了闭眼,却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住手!”韶宁和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往里冲。   周长风担心他如此冒失冲撞了丞相,忙上来拦他:“宁和,你别冲动……”   他这么一拦阻的工夫,鸣鹤第二鞭已经抽了下去。   韶宁和大吼一声,推开周长风便冲了进去,在鸣鹤第三鞭落下时,他已经冲到伶舟面前,一把将伶舟抱了个满怀,于是这第三鞭,便落在了韶宁和的背上。   伶舟原本只是想施点苦肉计,好缓和一下自己与韶宁和之间的矛盾,不想这呆子竟冲上来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鞭子。   虽说鸣鹤下手时已经拿捏好了分寸,但挨了这么一鞭,还是要痛上几天几夜的,当下他感觉到韶宁和身子的战栗,自己心里也跟着疼了起来,鼻尖一酸,眼眶里便泛起了泪花。   鸣鹤看着眼前这一幕,举着鞭子有些犹豫。他转头去看门外,发现闻守绎根本不关心行刑情况,早就自顾自走远了。   既然闻守绎走了,顾子修必定是要跟上去送的,这两位大人一走,周长风立即奔进去,将鞭子从鸣鹤手中夺了下来,道:“够了够了,丞相大人只说赏一顿鞭子,可没说要抽几鞭,这三鞭下去也差不多了,再多就要打废了。”   鸣鹤虽然知道周长风说得有些夸张,但这求情的举动,倒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让他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于是便冷着一张脸站到一边去了,目光却一直锁定在伶舟身上,掩不住眼底那一丝担忧与自责。      韶宁和得知闻守绎已经离开了廷尉府,心底松了口气,一低头见伶舟泪眼汪汪欲语还休地看着自己,心中一软,后背上火辣辣的痛感似乎也消减了不少。他抵着伶舟的额头轻声哄道:“是不是很疼?再忍忍,我们回家,我这就带你回家。”   韶宁和在周长风的帮助下,将伶舟从刑架上解下来,然后他转身便要去背伶舟,却被伶舟轻轻一推。伶舟看见他背上的鞭伤,不愿意再让他背。   鸣鹤于是走到伶舟面前蹲下身来,道:“我来背吧。”   “不用你假好心!”韶宁和对闻守绎的怒气此刻全部发泄在了鸣鹤身上,用力将他掼到一边,不由分说将伶舟背了起来。   才刚迈出第一步,韶宁和与伶舟都各自抖了一下,他们一个伤在背上,一个伤在胸前,这么一背,摩擦到了伤口,两个人都感觉很疼。   但随即伶舟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伤口对着伤口,血液便交融在了一起,如此想来,他与韶宁和,也算是更加贴近了一点。   如此想着,他由之前的推拒变成了配合,干脆将自己整个身子伏在了韶宁和背上,双手环着他的颈项,一副完全信赖的样子。   或许是感应到了伶舟变化的情绪,韶宁和突然觉得背上也没有那么疼了,于是背着伶舟健步如飞地走了出去。   鸣鹤因为是闻守绎亲口指给了伶舟的,明明白白摆着是监视的身份,于是默默跟在两人身后,一路上承受着韶宁和时不时飞过来警惕与恼恨的眼刀子。   鸣鹤什么也没说,默默承受了下来。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挺委屈,主子一分为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要让他夹在中间当刽子手,他能怎么办呢?      韶宁和背着伶舟一路回到自家宅院,见鸣鹤一声不响地跟来这里,忍不住又怒火中烧,转身挡住了宅院的入口,问道:“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鸣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丞相大人命我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所以从今往后,我必须与你们同在一个屋檐下。”   韶宁和正要拒绝,伏在他背上的伶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跟着吧,总不能忤逆了丞相大人的意思。”   韶宁和无话可说,只好深吸一口气,将这口闷气生生咽了下去。   万木原本便在院子里等得焦急,乍见宁和背着伶舟回来,顿时吓得不轻,忙迎上来道:“怎么了,伤着哪里了?”   韶宁和一路背着伶舟回到卧房里,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然后吩咐万木去打一盆热水来,再请个大夫。   鸣鹤一脚尚未踏进来,丢下一句:“我脚程快,大夫我去请。”说罢便跃上屋顶,几个起落不见了。   万木还没搞清楚这陌生的年轻人是哪儿来的,便被他露的这一手轻功惊得说不出话来。   韶宁和见万木还在发愣,怒斥道:“还不去打水?!”   “哎哎。”万木清醒过来,忙转身往灶房里跑。   伶舟半支起身子,抓着韶宁和的手臂道:“你先清理一下你背上的伤,如果血液和衣服粘在了一起,清理起来会比较麻烦。”   “我不打紧,”韶宁和握了握伶舟的手,“你的伤势比较重,先清理你的伤口。”   此时万木已经端了一盆热水过来,韶宁和打算帮伶舟解开中衣,但一见衣衫上隐约交错的两道血痕,他的手便止不住地有些颤抖。   万木道:“少爷,还是我来吧?”   韶宁和却横跨一步挡住了伶舟的身体,扭头对万木道:“你出去。”   “为什么啊?”万木十分不解,“我在这里好帮你啊。”   韶宁和依然是那句话:“你出去,这里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万木看了一眼他微微发颤的手,对他的说法表示十分怀疑。但是韶宁和已经露出了横眉冷对的表情,他只好乖乖退出门外。      遣退了无关之人,韶宁和呼出一口气,然后用毛巾蘸着热水,轻轻将伶舟胸前被血黏住的衣料晕湿,然后轻轻将衣衫解开,尽可能不弄疼伶舟。   伶舟看着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失笑:“少爷,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比起今年年初被打得半死那一次,我这次的伤不过是小伤罢了。”   “这次不一样。”韶宁和头也不抬地道。   “哪里不一样了?”   “上次主要是万木在帮你做处理,这一次是我亲自动手。”   韶宁和说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伶舟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其实韶宁和字面上所表达的,以及他潜意识里的想法,伶舟心里都明白——上一次他与伶舟萍水相逢,非亲非故,自然没有道理让他一位少爷亲自帮伶舟料理伤口,也就更谈不上心不心疼了。   但是这一次……这一次,他没有办法不心疼,甚至恨不得这三鞭全替伶舟挨了,总好过看着他身上的伤,自己心里难受。   两人沉默了片刻,韶宁和像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伶舟,我听丞相说……说你伪造身份、仿冒笔迹、欺骗廷尉,难道你真不是丞相的人?”   “嗯。”伶舟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   “那之前,我问你是不是丞相派来的,你为何不否认?”   “这几个月,你一再疏远我、防备我,不就是因为怀疑我的来路么?既然你已认定我与丞相有关,那么无论我为自己辩解什么,你都不会再相信。”伶舟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后来,我也累了,不想再为自己辩解什么了,你想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吧,这样你总算可以心安了,不是么。”   第九十三章      伶舟将他在闻守绎面前杜撰的那套说辞又对韶宁和说了一遍,韶宁和得知伶舟为了帮助自己,竟不惜以身犯险,心中既感激又愧疚。   “之前……因我思虑不周,误会了你,以至于让你受这般苦楚,这是我的错。”韶宁和说着,握住伶舟的手,一脸诚挚地道:“伶舟,我发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随便对你起疑,不会再胡乱给你扣罪名,如果还有第二次,你便……你便……”   他话未说完,伶舟伸出食指抵在他唇边,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两人静静对望了半晌,伶舟低声问道:“宁和,你还要我么?”   这是伶舟第一次主动唤他“宁和”。之前两人亲密之时,每每都是韶宁和磨着他改口,但是一旦性事过后,伶舟又会改回“少爷”的称呼,仿佛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着两人各自的身份。   但是这一次,伶舟淡淡唤出的这一声“宁和”,却仿佛经历了百转千回的思虑斟酌,终于尘埃落定、心境澄澈,再无一丝波澜摇摆。   韶宁和听在耳中,像是心尖上被轻轻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整个人都快要不好了。他痴痴望着伶舟,身子不由自主地缓缓靠过去,然后低头吻上了伶舟的唇。   伶舟温顺地承受这个吻,心中却有些莫名。他原本是想问韶宁和,既然“误会”解开了,他是否还愿意让自己留在他身边。但是韶宁和明显曲解了他的意思,或者准确地说,韶宁和干脆迈过了这一个步骤,直接用实际行动来表达他的心意。   两人正要加深这个吻,忽听门外万木道:“大夫,您来了。”   韶宁和不得已松开了伶舟,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那个,还是先让大夫帮你看看吧,我……我先出去一下。”他需要立刻出去冷却一下。      鸣鹤请了大夫过来,刚要跟着进去,便被韶宁和给瞪了出来。   鸣鹤无奈了,之前他是影卫的身份,可以完全掩藏自己的踪迹不被人发现;但如今,闻相要求他明着监视韶宁和与伶舟,他反而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来无影去无踪了。   韶宁和不允许他进入伶舟房间,他便只好在门外守着,侧耳聆听房内大夫的诊断结果,当听说“伤势并无大碍,只需休养几日”的结论后,他终于稍稍安心了一些。   大夫看完伶舟的伤势,便又去隔壁房里替韶宁和看诊。韶宁和的情况比伶舟又稍微轻些,于是大夫便给两人开了同样的药方子,又将方才叮嘱伶舟的话重复了一遍。   万木送大夫出来的时候,见鸣鹤依然像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伶舟房门外,不由好奇:“你……不走吗?”   鸣鹤看了万木一眼,摇了摇头。   万木不知鸣鹤来历,只知道他是跟着韶宁和将伶舟护送回来的,又十分主动地帮他们请了大夫,想必应该是个不错的人,于是便热情招待他:“你肚子饿么,我去做些东西给你吃吧?”   鸣鹤又摇了摇头。   韶宁和在房内听到万木说话,知道他又开始同情心泛滥,本想让万木别管那家伙死活的,但转念一想,闻相既然派了鸣鹤来监视他们,自然不会任由他们如此冷落自己的手下,如今他若是不给鸣鹤面子,就等于是不给闻相面子,打狗还得看主人,这口气,他不忍也得忍。   当下,他默默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招来万木,吩咐他将废弃不用的柴房拾掇拾掇,腾出来给鸣鹤;以后每次吃饭,也多准备一副碗筷。   万木听说鸣鹤要在这里住下,自然对他的来历十分好奇。   韶宁和想着,万木是个直性子,若是让他知道鸣鹤的真实身份,只怕比自己还不能控制情绪,届时若与鸣鹤闹腾起来,吃亏的还是万木。于是便含糊解释说,鸣鹤是伶舟的远亲,在此借住云云。   万木竟也信了,在他的概念里,伶舟的远亲,便是他的远亲,都应该视为一家人,于是屁颠屁颠地帮鸣鹤收拾房间去了。      这日晚上,伶舟因为伤口疼痛,一直不曾睡踏实过。   迷迷糊糊捱到半夜,他感觉身边有轻微异动,便睁开眼睛,发现鸣鹤不知何时潜入房内,垂着脑袋在他床前跪着。   “鸣鹤,”伶舟微微撑起身子,问道,“有事?”   鸣鹤抬起头看向他:“主子,我这里有特制伤药,能加速伤口愈合,也不会太痛。”   伶舟知道,鸣鹤以前是杀手组织出身的,身为一名杀手,难免会经常受伤,所以在杀手之间会流传一些治伤秘方,让杀手们更容易生存下去。   他没有拒绝鸣鹤的好意,于是解开了衣衫。鸣鹤就跪在床前为他擦药,脸上的表情十分虔诚,手法快速而娴熟。   伶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却在他即将收手之际,开口道:“鸣鹤,你不必感到自责。”   鸣鹤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却没有答话。   只听伶舟继续道:“鞭刑,原本便是我自己要求的,跟执鞭者没有关系。而你,只不过凑巧是那个执鞭者罢了。我这样说,你明白么?”   “属下明白。”鸣鹤低声道,“属下,只是心里难过。”   “傻孩子。”伶舟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这是以前他还是闻守绎的时候,时常在私下里对鸣鹤做的亲昵动作,在所有心腹之中,鸣鹤跟了他最久,也最得他信赖;而他与鸣鹤之间,与其说是主子和下属,倒不如说是没有血缘的兄弟关系更贴切一些。   所以即便重生了一世,他对鸣鹤的感情,并没有太大变化。倒是鸣鹤,虽然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现在所属的伶舟这身皮囊,但当眼前这个外表比自己还年轻许多的少年轻拍着他的后脑勺,叫他“傻孩子”的时候,他还是被狠狠地雷了一下,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伶舟。      伶舟困意未消,折腾了这些工夫,他便又脑袋昏沉了起来,于是道:“如果没别的事,你便去休息吧。如今你身份已明,不好再像以前那样随意来去了,免得被韶宁和他们发现了蹊跷。”   鸣鹤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退下。他犹豫片刻,问道:“主子,属下尚有一事不明。”   “嗯?”伶舟看向他,“什么事?”   “我记得主子说过,自九月份丞相大人生辰之后,历史的轨迹就渐渐偏离了原有的轨道。而主子之前之所以没有正面与丞相大人接触,就是为了避免历史被改变。但如今,历史已经不是原来的历史,主子为何还要对丞相大人隐瞒自己的身份?直接说出真相,共同防范敌人,难道不好吗?”   伶舟并未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半晌,才轻声叹了口气:“鸣鹤,时间在流转,人心也会不断改变。若是在几个月之前,我或许会抱有和你一样的想法,但是现在……闻守绎的脾气,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了,他不会允许自己存在弱点,更不会让弱点暴露在外,留下把柄任人拿捏。所以,如若他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无可救药地爱上韶宁和,必定会毫不留情地杀掉我,杀掉宁和。”   第九十四章      韶宁和因为背上受了鞭伤,睡觉的时候必须得趴着睡,以至于他这一晚上比伶舟还要难熬,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两眼下蒙了一片阴影。   万木早早便起来帮韶宁和与伶舟煎了药,一人一碗端进了两人房里。   韶宁和惦记着伶舟的伤,几大口喝完了药,便跑去隔壁屋里找伶舟,一进门便见伶舟正一脸苦相地盯着那碗药,任凭万木怎么劝也不肯喝。   韶宁和接过药碗,对万木道:“你去忙吧,这里交给我。”   打发走万木之后,韶宁和在床边坐了下来,哄道:“伶舟,我知道这药很苦,但是为了让伤口好得快一点,这药必须得喝下去,明白么?”   伶舟一脸理所当然地摇头。   韶宁和见他不肯配合,疑惑道:“我记得你上次受了那么重的伤,喝的药比这次多得多,那时候都能乖乖喝药,为什么这一次不愿意了呢?”   伶舟抬了抬下巴:“先关门。”   韶宁和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去关了门。   伶舟又道:“喂我。”   韶宁和心想,原来伶舟这是在撒娇,于是笑着坐下来,拿着汤勺舀起一勺,递到伶舟嘴边。   伶舟依然不配合,只是盯着他看:“我要你,用嘴喂。”   韶宁和一怔,随即明白原来这才是伶舟让他关门的真正用意。看着伶舟眼里促狭的笑意,他恍然觉得,似乎以前那个古灵精怪的伶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好,那我就用嘴喂。”韶宁和说着,用嘴含住一口汤药,然后凑到伶舟嘴边,一点一点地渡入伶舟口中。      却说万木准备好了早饭,正要去伶舟房里喊两人吃饭,却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鸣鹤拦住了去路。   “再等等。”鸣鹤面无表情地道。   万木纳闷:“等什么?”   “韶公子正在给主……给伶舟喂药。”   “这都喂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没喂好?”   “嗯,这药比较苦,所以需要慢慢喂。”鸣鹤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喂这么久,药早就冷了吧?”万木说着便要去推门,“我还是去给伶舟换一碗吧。”   但是鸣鹤挡在他面前不让过:“再等等。”   “为什么啊?”   “还在喂药。”   于是对话被迫进入循环状态。      韶宁和这药,一喂就喂了将近一个时辰。   当他端着药碗出来时,万木发现他与伶舟两人都脸色酡红,看起来有些不太正常。   万木还以为他们身子不舒服,正要煞风景地去问,却又被鸣鹤一把拉住,提醒道:“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哦对对。”万木赶紧又去将重新热了一遍的早饭端出来。   韶宁和扶着伶舟在座位上坐下来,伶舟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鸣鹤,招手道:“你也过来吃吧。”   鸣鹤怔了一下,他还不太习惯与主子同桌吃饭,这样感觉很别扭。   韶宁和见伶舟主动招呼鸣鹤,以为他是在收买人心,于是也便压下心中芥蒂,和颜悦色地道:“鸣鹤也一起吃吧,反正一张桌子四个座位,正好。”   韶宁和突如其来的示好,让鸣鹤惊了一下,他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伶舟,见伶舟并没有别的什么暗示,于是十分拘谨地挨着伶舟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四人开动之后,韶宁和先给伶舟夹了一些配粥吃的腌菜,伶舟朝他温和一笑。   以前两人关系好的时候,韶宁和也时常给伶舟夹菜,所以万木非但没有大惊小怪,反而在心中默默流下两行宽泪——这俩祖宗的冷战时期总算是过去了,雨过天晴一家和睦的感觉真美好。   如此感慨了一番,他看见一旁的鸣鹤吃饭很是拘谨,便好心舀了一勺子腌菜放在鸣鹤碗里,然后冲他嘿嘿一笑:“这腌菜是我亲手做的,味道不错,你尝尝看。”   鸣鹤端着碗的动作有点僵硬,他不喜欢吃腌菜,但又不能当面拂了万木的好意。于是他只能闭着眼睛,将腌菜囫囵吞下去。   伶舟看出他的痛苦,故作惋惜地道:“万木好偏心,怎么都不夹给我?”   鸣鹤立即将自己碗里的腌菜全部拨给了伶舟。   万木以为鸣鹤是在客气,忙道:“鸣鹤别拨了,我这儿还有呢。”   伶舟笑眯眯地看着万木:“可是我就喜欢抢鸣鹤碗里的。”   万木突然感到脊背一阵阴寒,心里琢磨着,伶舟这到底是在欺负他,还是在欺负鸣鹤?   然而同样一句话,听在韶宁和耳朵里,却又变了一种味道。他拧着眉毛思索了片刻,然后将剩下所有的腌菜都倒进了自己的碗里。   万木吃惊地看着他:“少爷,你……你吃这么多腌菜,不怕咸吗?”   韶宁和一碗在手,冷眼看着伶舟:“以后若是想吃腌菜,只准到我碗里来拨,知道么?”   “……”伶舟无言以对,默默扶额。      韶宁和因为要去议郎阁参加他晋升谏议大夫以来的第一次会议,不敢第一天就迟到,于是吃过饭后便去换了官服,又一再叮嘱伶舟在家好好休养,不得四处乱跑,然后才匆匆出门去了。   刚进议郎阁的大门,他便被中散大夫谭笑悯逮了个正着。   “哟,这不是新上任的谏议大夫么,恭喜恭喜。”谭笑悯一边作揖,一边出言调侃。   韶宁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当初举报了张崇翮的人,正是他韶宁和,如今上头又让他接替了张崇翮的位子,自然有人在背后议论,说韶宁和举报张崇翮的目的不单纯。   韶宁和如何不知别人对他的看法,虽然心里有些憋屈,但嘴长在别人身上,不论如何非议他的做法,他都没法去阻止,否则只会越描越黑。   而谭笑悯一直对他诸多关照,想必此番调侃也并未存了什么恶意,于是韶宁和压下心中不快,微笑回礼道:“谭大人,日后韶某还得仰仗您多多照应。”   “说什么照应呢,”谭笑悯捶了他一拳,“现在你我都是平级,没准日后你升得比我还快,我得先跟你套套近乎才是。”   韶宁和见他这玩笑越开越不着调,刚想岔开话题,忽见谭笑悯突然盯着自己的脸细细打量。   “怎么了吗?”韶宁和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韶大人,你最近是不是有些……操劳过度啊?”   “操劳?”韶宁和感到莫名其妙,“不曾啊。”   谭笑悯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那就是纵欲过度了?”   “咳……”韶宁和呛了一口凉气,赶忙摆手道,“没有的事,谭大人真会说笑。”   虽然口上如此说着,他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今日早上与伶舟在床上的一番耳鬓厮磨,顿时心神一阵荡漾。   自从几个月前他开始疏远伶舟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过什么亲昵的举动,憋了这么久,是很容易擦枪走火的,好在今早他脑中还存了几分理智,在两人厮磨得快要欲火焚身之际,及时悬崖勒了马。   回想起当时伶舟明显一脸欲求不满的表情,韶宁和忍不住轻笑出声,自我安慰地想,再忍忍吧,等到伶舟伤势好得差不多之后,再……   “哇!”谭笑悯一声怪叫,瞬间将韶宁和从旖旎遐想中拽了出来。   只见谭笑悯拽着韶宁和的胳膊,指着前方道:“我眼神不好,韶大人快帮我瞧瞧,那个额头上被砸出了一个包的人,该不会是我们英明神武的蔡衡宇蔡大人吧?”   第九十五章      韶宁和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望见四大夫之首的蔡衡宇,额头上顶着一个大包,一脸黑炭地坐在会议室里。   谭笑悯平日里最怕蔡衡宇,如今好不容易逮着了蔡衡宇出丑的机会,自然是背地里笑得死去活来。   段启云不知何时绕到了两人背后,在谭笑悯后脑勺上敲了一扇子:“快收起你那蠢样吧,蔡大人心情坏着呢,当心他拿你撒气。”   谭笑悯这才将笑容硬生生吞了下去,低声问道:“蔡大人他这是怎么了,被谁揍了?”   “我不知道,”段启云摊了摊手,“不过,据说他今日一早被皇上召进宫去了,回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韶宁和远远看那伤势,猜测道:“该不会是被器皿给砸出来的吧?”   如此一说,三人都不仅心下好奇,究竟是什么事儿,能让九五至尊的皇上,不顾形象地拿器皿砸人。      蔡衡宇虽说模样有些狼狈,但好在气势未减,见三人来齐,便召集他们开会议事。   “今日商议之事,是关于西北驻军管辖问题的后续讨论,”蔡衡宇开门见山,直切正题,“宋翊兵败之后,西北大军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时常发生内讧斗殴事件,上官远途与李往昔二人,根本压不住他们。眼看着境外贼寇又开始蠢蠢欲动,皇上希望我们能尽快拿出一个有效的方案,稳定军心。”   众人听到此处,便基本上猜到了蔡衡宇额头上伤口的来由,想必是皇上大清早召他过去询问解决之道,蔡衡宇一时想不出有效对策,皇上急躁动怒,便对蔡衡宇动了手。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眼下西北驻军混乱局势之严峻,否则也不会将年轻的皇帝逼得如此暴躁。   谭笑悯道:“军队必须军纪严明,如今西北驻军之所以不把朝廷指派的两名官员放在眼里,是因为在他们心中,军法已形同虚设,如果朝廷能手段强硬地杀一儆百,想必能起到震慑的作用。”   “但那只是一时震慑罢了,”段启云反驳道,“如果只是对付一般的军队,或许杀一儆百能产生一定的效果,但对于已经发生过一次叛乱的西北驻军来说,目前群龙无首的状态,存在很多隐患,如果朝廷再用极端的手段压制,很可能会触发第二次暴动,这不论对朝廷还是对军队,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蔡衡宇对此不予置评,只是看向韶宁和:“你有什么看法?”   韶宁和原本一直低头沉思,见蔡衡宇点名询问,不答反问:“我比较好奇的是,目前军中未参与此次叛乱的那些将士,对于宋翊叛乱一事,究竟是什么看法。”   蔡衡宇看了看手中李往昔发回的奏报,道:“大部分将士认为,宋翊谋反,完全是被朝廷所逼,是朝廷对有功将领不够信任的结果,他们对朝廷的做法感到寒心。”   韶宁和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这不像是普通将士会关心的问题。”   蔡衡宇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我少年时期,曾跟随叔父在地方军驻地呆过一段时间,与中下层将士有过不少接触。据我了解,那些将士大多是平民出身,参军入伍,不过为了混口饭吃。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比起朝廷关于上层将领的更替问题,他们更关心的是军中粮食够不够吃、棉衣够不够暖和,开战之后能不能多杀几个敌人、少受一些伤害。”   韶宁和顿了顿,看了蔡衡宇一眼,继续道:“所以我认为,对于大部分驻军将士来说,朝廷派谁来接替军权、宋翊是不是被朝廷逼反,这些事情根本不足以引发军中内乱,除非有人故意散布有损朝廷威信的流言,或是针对几名手握重兵的大将进行策反,才会导致如今这样混乱的局面。”   蔡衡宇一边听,一边缓缓点头,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如果真有人散布对朝廷不利的流言,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首先,要查出散布流言、动摇军心的人是谁——我猜测,如果仅凭一人之力,恐怕难以达到动摇整个军心的程度,此人必定有同党。朝廷一方面要控制流言继续散布的趋势,一方面还要对将士进行正面引导,而这样的引导……”韶宁和说到此处,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这样的引导,必须建立在对宋翊个人威信彻底摧毁的基础之上。”   谭笑悯好奇问道:“如何摧毁?”   “宋翊在西北军队中,个人威信很高,分析其原因,一部分是他在多年征战的过程中积累下来的,还有一部分,则是他善于布施恩惠、笼络人心,这一点,从前谏议大夫张大人之子那件事上便可看出端倪。这样的个人威信树立起来之后,很容易转化为盲目的个人崇拜,就算宋翊要带着他们自立门户、自封为王,也非难事,他们甚至觉得,这就是男儿霸业。   “但是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自己心目中的宋大将军,其实并没有什么雄心霸业,他不惜带着所有出生入死的兄弟背叛朝廷,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一死,他便被彻底击垮,这也是他最终兵败的根源——如果他们知道了这样的真相,他们还会继续对宋翊无条件崇拜么?”   在场众人听了这一番话,都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段启云手中折扇一收,掷地有声地赞叹:“好一招攻心计。”   蔡衡宇与谭笑悯也点头附和:“如此一来,将士们对宋翊的个人崇拜信念被摧毁,不论流言如何滋扰,都无法再掀起什么风浪了。”      散会之后,谭笑悯跟着韶宁和一路出来,笑着道:“想不到,韶大人第一次参加四大夫会议,便解决了皇上的燃眉之急,看来日后高升,指日可待了啊。”   韶宁和敷衍地应付了几句,心中却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回到家,吃完饭。   伶舟看出韶宁和一回来便有心事,于是趁着韶宁和来喂药之际,询问他为何事烦恼。   于是韶宁和便将今日会议之事简单叙述了一下,叹道:“宋将军谋反的确不该,但他与董姑娘的事,也确是朝廷所逼。现在宋将军已死,原该一了百了,我却还要在他死后,往他个人声誉上抹黑,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伶舟按了按他的手背,安慰道:“你不必如此自责,你这么做,也是为了稳定军心,为朝廷解忧。”   韶宁和苦笑了一下:“你不必替我粉饰,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什么为朝廷解忧,我不过是想趁此机会,得到皇上的赏识罢了。”   伶舟无言以对,他总觉得韶宁和是一个极端的矛盾体,一方面他心慈手软,时常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生悔意,但另一方面,他又咬着牙关让自己狠下心肠,仿佛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逼着他必须往上爬。     两人沉默良久,互听韶宁和喃喃自语:“不知道,当初丞相大人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的时候,他究竟是如何一番心境。他是否……也曾像我这样内心惴惴不安?”随即他又淡淡一哂,“想必是不会的。”   伶舟身子一震,面色微变。他望着韶宁和兀自沉思的侧脸,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第九十六章      很快,这一年便到了年尾。   除夕这一日,繁京刚下过一场大雪,清晨开门出来,便能望见白皑皑的一片雪景,蔚为壮观。   韶宁和站在门口正望得出神,便见万木拿了一把扫帚,自他门前走过。   韶宁和忙唤住他:“万木,你做什么去?”   “扫雪啊。”万木答。   “哎,再等等,”韶宁和看了看满地铺着的厚厚的积雪,有些舍不得,“晚点再扫,先让我再看会儿。”   “好嘞。”万木也不多话,就抱着扫帚在一旁蹲着。   韶宁和看了看他,他也看着韶宁和。韶宁和无奈了:“你蹲那儿做什么?”   “少爷您不是说要再看会儿么,所以我就等着呗。”   “你没别的事儿干了?”韶宁和赶他,“干自己的活去。”   “哦。”万木正要转身,忽见鸣鹤从屋里出来,一脚便要踏上雪地。   万木忙喊:“喂喂,鸣鹤,别踩!少爷要赏雪景,你别踩坏了。”   鸣鹤一脚悬空僵在原地,有些疑惑地看向韶宁和。   韶宁和扶了扶额,他只是让万木先别扫雪罢了,可没说不让人踩……他以前一直觉得万木呆呆傻傻的没什么不好,现在却觉得,还是……稍微有点丢脸。   却听万木又在一旁烦恼开了:“可是这雪地不让踩,我就没法出去,没法出去,就没法买面粉和肉馅了,这可怎么办呢?”   鸣鹤问道:“买面粉和肉馅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包饺子啊,除夕夜不都吃饺子的么。”   鸣鹤点了点头,道:“交给我吧。”说着足下一点,施展轻功直接飞出了院子,竟未在雪地之上留下半个脚印。   万木呆呆看着他飞身遁去的背影,脸上有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少爷您看,鸣鹤那身轻功真俊,如果我也能学成这样的功夫该多好。”   韶宁和觑了他一眼,不得不实话实说:“你……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啊?”   “你长得太壮实了,学轻功,恐怕事倍功半。”   万木看了看自己魁梧的体格,一脸被打击的模样。   韶宁和不忍扫他的兴,只好又安慰他:“不过你学学少林派的拳法,还是不错的。”   万木顿时来劲了:“好,等我学会了拳法,一定要和鸣鹤比试比试,看看是他的轻功厉害,还是我的拳脚厉害。”   韶宁和顿时脑海中浮现出一头熊仰着脑袋跟天空中一只白鹤叫板的场面,突然觉得,这两种动物貌似八竿子搭不上边。      两人正说着话,伶舟已从自己房里开门出来,一脚踏出时,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啊——”万木一声惊叫,“伶舟,你踩坏了少爷的雪!”   “少爷的血?”伶舟看了看万木,又看了看韶宁和,一脸莫名其妙。   “雪!雪!”万木指着伶舟脚下,一脸的痛不欲生,“刚才鸣鹤宁愿施展轻功也不舍得踩一下的雪,你居然……居然……”   韶宁和忍无可忍,一抬掌合上了万木的下巴:“大清早嚎什么嚎,一边呆着去。”   伶舟总算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只见他微微一笑,还偏就踩着那雪地,一步一步朝韶宁和与万木的方向走过来:“雪地么,光是用来看是不够的,还得用来踩,否则,它就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韶宁和不解道:“此话怎讲?”   “看,只是视觉的享受;踩,却是听觉的享受。”伶舟指了指脚下,“这‘嘎吱嘎吱’的声音,难道不正是雪地中独有的音韵么?”   韶宁和听他如此说,也迈出一脚踏了上去,并侧耳倾听脚下发出的响声,渐渐扬起了嘴角,颔首笑道:“的确是悦耳动听。”   万木在一旁默默瘪嘴,为什么他扫雪就不行,伶舟踩雪,少爷反而说悦耳动听。少爷这心,可真够偏的。      韶宁和与伶舟两人玩性大发,干脆绕着院子踩了一圈的雪,将雪地踩得到处都是鞋印,然后又开始堆着雪人玩儿,万木则苦命地帮他们滚雪球。   待到鸣鹤买了面粉和肉馅回来时,发现院子里竟多了两个雪人,一个胸前插了把扫帚,一个后背插了把剑鞘。   “鸣鹤你快来看,”万木十分兴奋地对鸣鹤招手,“少爷和伶舟一人堆了个雪人,少爷堆的这个是我,伶舟堆的那个是你。你看,像不像你?”   鸣鹤细细看那背着宝剑的雪人,听说这是伶舟堆的,心中升起阵阵暖意。在他的印象中,主子一直忙于公务,即便是逢年过节,他也有忙不完的应酬,何曾像现在这样,有闲心与别人一起堆雪人玩。   他原本一直觉得,主子重生一世,放着奢华的生活不过,非要留在这狭小宅院中陪着韶宁和,似乎有些划不来;如今看到了主子的另外一面,又突然觉得,只要主子能够过得开心快活,倒也没什么不妥。      这日下午,韶宁和带着伶舟出去买鞭炮,万木则拉着鸣鹤在家包饺子。   鸣鹤原是舞刀弄枪惯了的,哪里干得来这些厨房的活,即便万木手把手地教了,他包出来的饺子也是东倒西歪,不成体统。   万木只好安慰他道:“我包的饺子比较漂亮,就做给少爷和伶舟吃吧,你包出来的饺子……虽然卖相不太好,但终归还能吃,就留给我们俩自己吃。”   鸣鹤没说话,他一个习武之人,包饺子原本就不是他该干的事,包得不好,他也无所谓。但既然万木如此安慰他了,他便也默默听了。   万木想起今早看他露的那一手轻功,心中又开始痒痒的,忍不住问道:“鸣鹤,以后我教你下厨,你教我轻功好不好?”   “不好。”鸣鹤断然拒绝,今次包饺子不过是看在除夕夜的份上,偶尔为之罢了,若是今后都让他下厨了,他还不如去死了算了。   万木以为他拒绝的是教轻功的事,一张脸立即耷拉了下来:“难道你也和少爷一样,觉得我身体太壮,不适合学轻功?”   鸣鹤经他一提,这才上下打量了万木一番,摩挲着下巴道:“你家少爷说得没错,你的身体太笨重,学轻功……的确不太合适。”   万木不高兴了,站起身道:“你们都嫌弃我。好,那我就去学拳法,回头我跟你好好切磋切磋,看是你的轻功厉害,还是我的拳脚厉害!”   “……这有什么好切磋的。”鸣鹤心想,我还能给你机会打到我不成?   他将自己手中如烂泥一般的饺子放在桌上,又耐着性子拢了拢饺子皮,却怎么也达不到自己预期的效果,心想自己果然不适合做这些事,于是摇了摇头,轻飘飘地走了。   第九十七章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韶宁和领着万木在院子里放烟花炮竹。   伶舟拢着袖子坐在屋檐下,看得有些索然无味,于是偷偷对鸣鹤道:“你去给他们露一手,让他们看看,真正的烟花是怎么放的。”   鸣鹤点了点头,走到院子里,跟韶宁和讨了两支烟花棒,将一端点燃之后,便甩着烟花飞上了高空。   因为鸣鹤习惯穿黑衣,跃入夜空之后,便几乎分辨不出他的身影,只见两道烟花在空中起起落落,舞出了各种形状的绚烂花色,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万木几乎看傻了眼,待鸣鹤一落地,他便又巴巴地跟上去道:“鸣鹤,我……我拜你为师好么,你教教我吧,这身轻功实在太好玩了,我就算学点皮毛也好啊!”   鸣鹤对他的磨人劲感到有些不耐,正想开口拒绝,忽见一旁的伶舟冲他使了个眼色。   他明白了伶舟的意思,只好对万木道:“如果要学的话,我今晚就可以教你。”   “好啊好啊!”万木喜出望外,对着鸣鹤便跪下磕头,“小师傅在上,请受我一拜!”   鸣鹤皱眉:“为什么要加个‘小’字?”   “因为师傅个头比我小啊。”万木嘿嘿笑着。   鸣鹤无语了片刻,决定无视他的这个称呼,转身一边往院子外走,一边道:“既然想学,就跟我来吧。”   万木奇道:“去哪里?”   “来了你就知道了。”   万木不疑有他,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韶宁和对鸣鹤还心存顾忌,生怕万木这样没心没肺地跟了去会吃亏,正想叫住万木,却听伶舟道:“别管他们,不会出事的。”   “你就不担心……”   “鸣鹤要监视的人是我们俩,犯不着跟万木过不去,不是么?”伶舟说着,冲韶宁和眨了眨眼,“而且,鸣鹤带了他走也好,我们俩也终于可以清净清净了。”   韶宁和一想也对,之前家里只有一个万木的时候,他和伶舟还能暗地里勾勾手指亲个嘴儿什么的,如今又多了个鸣鹤,明摆着就是来监视的,害得他连碰一下伶舟,也得找个鸣鹤看不见的地方,实在太过拘束。   如今好不容易两个碍事儿的都走了,他和伶舟也终于可以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了。   如此想着,韶宁和走到伶舟面前,张开手臂道:“来,让我抱抱。”   伶舟笑了笑,乖乖偎进他怀里。   两人静静拥抱在一起,许久没有说话,谁也不忍打破这宁谧的瞬间。   这样不知抱了多久,韶宁和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伶舟,你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因为鸣鹤的包扎技术实在没话说,所以现在基本都是鸣鹤负责给两人包扎,韶宁和伤势较轻,好得也快,前几日便已经拆了绷带,但伶舟这边,他却不知恢复情况如何。   伶舟眼珠子一转,仰头对着他笑:“想知道的话,自己来看啊。”   韶宁和一怔,随即勾了勾嘴角,露出意会的表情,一只手已经顺着伶舟的领口,渐渐下滑至腰际,缓缓解开他的腰带,撩开他的衣襟。   伶舟轻轻瑟缩了一下,看向他的眼角微微一勾,低声道:“我冷。”   韶宁和这才想起,他们俩还在廊下站着,伶舟容易受凉。于是他打横抱起了伶舟,抬腿便向伶舟的卧房走去,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伶舟乖顺地任由韶宁和抱着,心中却在琢磨,为何是进他的房,而不是韶宁和自己的房。   韶宁和将伶舟放置在床上, 似乎看出了伶舟眼中的疑惑,于是低声解释道:“外头冷,一会儿……我回房就行了,不用再折腾你了。”   伶舟才明白这是韶宁和照顾他的表现,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心下十分受用。      韶宁和将暖和柔软的被褥垫在伶舟身下,然后半跪在伶舟身前,接着刚才的活儿,细细解开他的腰带,褪去他身上的外袍,露出了白色温热的里衣。   他轻轻撩开最里层的衣衫,只见伶舟胸口的两道鞭伤,虽已好了大半,但还是留下了淡淡的伤疤,怕是短期内是无法完全消退下去了。   韶宁和心中有些悲伤,但他极力压下这种煞风景的情绪,低头用嘴唇轻轻贴了贴伶舟胸前的肌肤,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呢喃道:“好香。”   伶舟皱了皱眉,困惑地问:“什么香?”   “药香。”   伶舟“噗嗤”一声笑了,他一手抚上韶宁和的后脑勺,然后出其不意地拔出了他束发的簪子,只见一头黑色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韶宁和的大半张脸,顿时将他的眉眼衬得十分柔和。   “真俊。”伶舟轻轻抚摸韶宁和的脸颊,忍不住赞叹。   “如何比得过你。”韶宁和笑着回敬。   伶舟突然有些伤感,如果是他原来的那个身体,只怕是比不上韶宁和这等好样貌的。万一韶宁和知道了他是谁,恐怕……随即他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念头甩了出去。   此时韶宁和已经轻轻拥住他的身体,顺着他胸前的伤疤,一路轻吻、舐舔。伶舟感到酥麻麻的痒,情不自禁地扭动起身子来。   之前禁欲太久,以至于他根本承受不住韶宁和这若有似无的撩拨,下身很快便起了反应。   但是韶宁和似乎铁了心要做足前戏,故意对伶舟的求欢暗示视而不见,磨足了耐性有条不紊地将伶舟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褪尽,然后又去褪他的亵裤,直到将他全身剥得一丝不挂,然后分开伶舟的两腿,俯下身来,绕着伶舟胯下坚挺之物,细细轻啄了一圈。   伶舟忍不住呻吟出声,小伶舟肿胀着,轻颤着,呤口渐渐溢出了清浅水珠,在那一片粉色肌肤的映衬下,宛若凌晨时分摇摇欲滴的晨露。   韶宁和抬眸看了伶舟一眼,轻轻笑了一下,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眸中调笑的意味,昭然若揭。   饶是伶舟再怎么伪装,此刻也禁不住红了脸,忿忿道:“要做就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了。”   韶宁和又笑了一下,然后伸出舌尖,在呤口处轻舔了一下,突如起来的温热让伶舟全身一颤。但这一阵激颤尚未过去,韶宁和又轻轻含住小伶舟的端口,用力一吸。   “啊——”伶舟情不自禁地微微仰头,只觉酥麻感自下体直冲脑门,然后涌向四肢百骸,顿时头脑中空白一片,飘飘欲仙,不知身在何处。   当这一阵酥麻感散去之后,他才渐渐恢复神智,心中咕哝着,几月不做,想不到韶宁和的口技竟有如此显著的进步,以前当真是小瞧了他。   他仍在心中腹诽,此时韶宁和似乎已挑逗完毕,张口含住了整个小伶舟,开始卖力吞吐起来。   第九十八章      窗外,又悉悉漱漱地下起雪来。   雪花飘洒在窗棂上,很轻很温柔,就像此刻春宵帐中百般讨好侍弄着伶舟的韶宁和。   伶舟觉得自己像是要被融化了一般,全身酥软得像是一朵棉花,在云霄之上起起落落,欲仙欲死。   随着下身一波接着一波热浪席卷而来,他一次次被推向高潮,冷不丁一道银光自眼前划过,下身一阵战栗,便悉数射在了韶宁和口中。   随即他仰面瘫软在被褥上,四肢乏力,动弹不得。   韶宁和抬头看向伶舟,嘴角轻勾,喉结滚动,将口中之物悉数吞咽下去。   “你……”伶舟面色潮红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韶宁和用拇指擦拭了一下嘴角残渍,然后轻轻抹在伶舟唇瓣,涂抹出一道浅浅的水光,看起来格外诱人可口。   伶舟张口,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韶宁和的拇指,品尝到了与韶宁和口中一样,咸咸涩涩的滋味。   他这一舔,竟比那最烈的催情药还要勾魂,韶宁和看在眼里,顿时全身像要被欲海湮没一般,情动不能自控。   他猛地扑上去将伶舟压在身下,双臂紧紧箍住伶舟的身体,仿佛要把伶舟整个嵌入体内,同时亲吻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顷刻间占满了伶舟的口腔,吻得他几乎窒息。   伶舟明显感觉到,韶宁和的下身炙热如焚烧的铁棒,死死抵住了他的腹部,急切地摩擦着他的身体,仿佛森林中迷了路的豹子,想要通往极乐仙境,却只能茫然而焦躁地在幽径之外徘徊。   “进来,进来。”伶舟低声催促着,伸手帮韶宁和褪下亵裤的束缚。   下一刻,他便感到那坚挺之物刺了进来,由浅入深,一点一点挤占了他体内的空隙,直到将他全部填满。   “慢……慢一些。”伶舟大口喘着气,对于体内突如其来的异物,还是有些不适应,他只能尽量放松自己,让身体尽快适应对方。   韶宁和在伶舟体内停顿了片刻,然后缓慢而有规律地抽插起来。随着对方的律动,伶舟有节奏地收缩着身体,紧紧包裹住韶宁和,让双方能够紧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   随着敏感点摩擦带来的刺激程度不断攀升,伶舟禁不住一阵阵战栗、吟哦。但是他觉得还不够,时隔数月,他与韶宁和终于又能彼此相拥、彼此契合,但他总觉得内心深处,有某一处地方依然空落落的,不论如何也无法填满它。   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愉悦,还是内心的悲伤,伶舟感到鼻尖一阵阵酸涩,以至于眼中渐渐汇聚出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别哭……”韶宁和不知伶舟心中所想,只以为是自己弄痛了对方,忙停止了动作,伸手为他擦拭泪水。   伶舟摇了摇头,伸出双手勾住韶宁和的颈项,低头埋入他的肩窝,低声哽咽道:“用力些,宁和,再……用力些。”      却说鸣鹤根据伶舟指示,故意带着万木离开了宅院,一路往西走出了巷子,走进了一个废弃多年的寺庙。   虽然是在热闹的除夕之夜,破庙中依然显得十分冷清,除了他们二人,再不见第三个人的踪影。   万木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庙堂两边的风调雨顺四大天王用各种狰狞的面孔瞪视着他,若是在平日跟着人流进来,他倒也不怎么害怕,但眼下庙堂之内只有他与鸣鹤两人,这阴森凛冽之感,便自后背“嗖嗖”地往外冒。   “鸣……鸣鹤,”万木小声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怕了?”鸣鹤觑了他一眼,“真是白长了这么大的块头了。”   万木一听这话,顿时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忙挺了挺胸膛,梗着脖子道:“谁怕了,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既然不害怕,那今晚就在此处练功吧。”   “今晚?”万木一双眼睛瞪了出来,“你是说,今晚一整夜?”   “怎么?”鸣鹤淡淡问道,“有问题?”   “不是,今天不是除夕夜么,一般都是要合家团圆一起守岁的,你让我跟着你到这破庙里练功,这样……有点不妥吧?”   鸣鹤冷眼看着他:“刚才,是谁跪着求我收你为徒的?”   万木低头不敢搭腔。   “习武就得下得了苦功、耐得住寂寞,你若是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完成不了,今后也别跟着我学什么轻功了,我可不收三心二意毫无毅力的徒弟,免得丢了我这师傅的脸。”   万木被他奚落得面红耳赤,但仔细想想,觉得也有道理,自己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就这样灰头土脸地被鸣鹤赶了回去,肯定是要让少爷看笑话的。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道:“好,要怎么练,你教我吧,我绝对不喊苦喊累。”   鸣鹤这一次带了他出来,原本便是为了拖延时间,并不打算真心教他什么,于是随便说了几句口诀,便让万木蹲在原地扎马步,自己则去一旁靠着休息。   万木原本认的字便不多,听了鸣鹤几句玄之又玄的口诀,脑袋里一片浆糊。但是鸣鹤让他扎马步,这一点他还是懂的,于是摆好了姿势一本正经地扎着马步。   如此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万木便汗如雨下,身子摇摇摆摆地快要支持不住了。   “小师傅,”万木开始求饶,“还要扎多久,能不能先让我休息一下?”   “给我呆着别动,”鸣鹤看都不看他一眼,闭着眼睛假寐,“我让你停,你才能停,如果连这点要求都做不到,你今后就别叫我师傅了。”   万木无奈,只好咬牙继续坚持。      片刻之后,忽听远处的天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   鸣鹤身子一震,立即起身迈出门槛,望见天空中划过一道亮白色的烟花。这道烟花在寻常人看来,不过是一道普通的眼花,但鸣鹤知道,那是丞相大人召唤潜伏在各地的影卫们回巢的讯号。   “怎么偏在这个时候?”鸣鹤皱眉喃喃自语。   他回头看了一眼万木,那大块头满头满脸的汗,明明整个身子都已经酸痛得摇摇欲坠了,却还鼓着腮帮子卯足了劲不让自己倒下来。   丞相召唤,他不得不归,但万木该如何是好?鸣鹤来回踱了两步,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了,于是对万木交代了一句:“你在此处好好练着,我出去一趟,一会回来检查你的成果,不准偷懒,听到没有?”   万木一听,吓坏了:“不是吧,小师傅,我还得这样扎多久啊?喂喂——师傅,师傅?”   鸣鹤根本没时间与他废话,早已匆匆飞身离去。   第九十九章      鸣鹤赶回丞相府的时候,一名影卫正从闻守绎的书房中退出来,见到了鸣鹤,便驻足垂首向他致敬。   鸣鹤微微颔首,问道:“所有影卫都被召回来了?”   “是,”那名影卫恭敬答道,“部分影卫已被撤回,大人下达了新的指令。”   鸣鹤知道这种一对一下达的指令内容都是绝密的,即便他是影卫统领,也无权打探,于是点了点头,便让那人走了。   推门进去时,闻守绎正在房中烤着炭火,似乎只等他一人了。   “主子。”鸣鹤在闻守绎身侧单膝跪下。   “怎么来得晚了?”闻守绎淡淡问道。   “有些事,一时脱不开身。”鸣鹤含糊答了一句。   闻守绎没有多加责问,鸣鹤是他明着派去监视伶舟等人的,与其他暗卫的性质不同,自然不可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顿了顿,便切入正题:“这几日,那边情况如何?”   “两人身上的鞭伤都已基本痊愈。”   “我问的不是伤势。”   鸣鹤想了想,道:“韶宁和升任谏议大夫之后,几乎每日都会去议郎阁参与议事;伶舟则整日呆在家中,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韶宁和没有对伶舟的身份起疑么?”   “听说……之前韶宁和曾怀疑过伶舟,但自从伶舟挨了那一顿鞭子之后,反倒是对伶舟坚信不疑了。”   闻守绎微微点头:“想不到,伶舟此人,倒是很有心计。”   鸣鹤低着头没有附和。   闻守绎想了想,又喃喃自语道:“那日我在廷尉府里见到他们二人,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关系不太一般。”他说着,转头问鸣鹤,“你跟了他们这么多日,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鸣鹤迟疑了一下,老实回答道:“依属下看,他们二人的确关系有些亲密,不像是寻常朋友。”   闻守绎“哈”地轻笑一声,站起身道:“那日我见伶舟相貌纤细柔美、雌雄莫辩,又见那韶宁和对伶舟如此紧张,不惜以己之身为其挡鞭,心下便已有所怀疑……果然如此啊。”   他在书桌前来回踱了几步,对鸣鹤道:“你回去,继续盯着他们。如果他们真对彼此有意,你便暗地里多撮合撮合。”   鸣鹤不解地抬头看向闻守绎:“大人何故对他们……”   闻守绎笑了笑:“伶舟此人过于神秘刁钻,我始终对他放心不下。他若当真如他自己所说那般对我忠心,韶宁和越是对他用情至深,便越能为我所掌控;反之,如果伶舟对我有异心,想要背叛我,韶宁和便是他最大的软肋,只要我控制住韶宁和,就不怕伶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翻过天去。”   鸣鹤在一旁一直没有吭声,闻守绎觉得有些奇怪,低头去看,却见鸣鹤一直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闻守绎皱了皱眉。   “没什么,”鸣鹤忙收回目光,低头道,“属下会依照大人的意思办。”   闻守绎似乎没有别的事情要交代了,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鸣鹤迟疑了一下,默默退了出来,心中却有些疑惑。   根据刚才那名影卫所说,这一次丞相大人突然召回所有影卫,重新分派指令,应当是有大动作的,然而方才与他交谈时,却对此次部署只字未提,难道说,这一次大动作,与他目前执行的任务无关?   虽然内心十分好奇,但鸣鹤还是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该问的事情,绝不多嘴问一句。      却说自鸣鹤离去之后,万木又在破庙中独自扎了一会马步,实在撑不住了,便偷眼瞄了瞄四周,寻着空隙偷懒。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见鸣鹤还没回来,便壮着胆子走到门口去张望。门外空无人迹,天空中飘下了朵朵雪花,衬着远处夜空中不断绽放又落下的绚烂烟花,煞是好看。   “小师傅?小师傅?”万木低声呼唤鸣鹤,但他绕着破庙走了一圈,也没有发现鸣鹤的踪迹。   “小师傅该不会是丢下我一个人先回去了吧?”万木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难道是在耍我?可是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又不像啊。”   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冤枉鸣鹤,万木又将破庙四周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圈,依然没有逮着半个人影。   “不管了,这又黑又冷的地方,鬼才愿意呆一晚上呢。”万木自言自语着,便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回到宅院,发现院门是开着的,就像之前他跟着鸣鹤离开时一样,不曾被人动过。   “小师傅还没回来吗?”万木挠着后脑勺,“难道是我错怪他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伶舟屋里亮着烛光,其余几间卧室俱是漆黑一片。   少爷这么早就睡下了?万木觉得有些奇怪,以前每到除夕夜,少爷总是会拉着他一起守岁的,今年怎么这么反常?   他一边想着,一边从韶宁和房外走了过去,可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因为他发现,韶宁和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   怎么不关门?万木心想,这下雪天的,不关门就睡觉,也不怕冻坏了身子。他伸手要去拉上门栓,随即手上动作一顿——不对,屋子里,好像没有人。   他推门走进去,发现床上枕被还整整齐齐地放着,根本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难道……少爷在伶舟房里?之前有看到伶舟屋里亮着烛光,想必两人都呆在那里了。   万木想着,便向伶舟房门口走去,刚要敲门,忽听屋内传来伶舟轻柔糯软的声音:“这便要走了么?”   韶宁和低声笑了笑:“怎么,舍不得我?你也折腾一夜了,早些睡吧,明早我帮你擦洗身子。”   伶舟促狭地笑:“难道不怕被人瞧见?”   “他们……应该还没有回来吧。”   万木越听越觉着奇怪,一抬眼,发现靠近门边的那扇窗户纸裂了一道缝,他便趴在缝隙上眯着眼儿往里瞧。   只见伶舟拥着被子,香肩半露地坐在床上,韶宁和则一边穿衣一边下了床,临了还低头在伶舟脸颊上吻了吻,摸摸他的头,亲昵之态尽显。   万木顿时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气得浑身哆嗦。他就算再迟钝,此刻也已猜到他们之前做过什么了。   只见他“嘭”地一声踹开门板,指着房中二人道:“你们……你们……”   韶宁和与伶舟同时怔住,伶舟倒还好,只是往被子里缩了缩,便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了;韶宁和身上衣衫穿了一半,一边惊讶于万木的突然出现,一边手忙脚乱地穿剩下的衣服。   万木怒气冲冲地便要往里头冲,忽然一只胳膊横空搁在了他面前,一个掼力将他拽了出去。   万木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一回头,便见鸣鹤一脸肃杀地瞪着他:“里面那位是你家主子,有你这么对自己主子的么?”   “可是……”   “可是什么,不管你看见了什么,都必须先退出来,给主子保留颜面,这是做奴才的本分,你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么?”   万木被鸣鹤一顿质问,自觉有些理亏,原本冲上脑门的怒气顷刻间被打压了下去。只见他蔫着脑袋站在原地,不吭声了。   第一百章      韶宁和穿好衣服便出门跟万木解释去了,鸣鹤则趁着韶宁和没注意,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伶舟房里,反手关上了门。   伶舟一边慢条斯理地穿衣服,一边淡淡问道:“鸣鹤,这一次不像是你的办事风格,出了什么事?”   鸣鹤在伶舟身旁跪了下来:“是属下失职。当时我将万木带到破庙中去,原想将他留在那里呆一晚上的,没想到中途收到了丞相大人的召回信号……我当时赶着回去复命,来不及处置万木……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先点了他的穴道再走的。”   伶舟“噗嗤”一声笑了:“你若真点了他的穴,你的麻烦就大了,事后万木若是闹起来,宁和这边你也不好交代。”   他说着,站起身道:“罢了,这件事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原本还在烦恼,我和宁和的事情,不可能一直这样瞒着万木,但又找不到机会跟万木摊牌。眼下这情况,虽然棘手了点,倒也不失为快刀斩乱麻的一种方式。”   鸣鹤抬头看了看他:“主子,您有解决的办法了?”   伶舟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之前……闻相召你回去,有什么事交代给你?”   鸣鹤想了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问了问……”他说到此处,迟疑地顿了一下,“就问了问主子和韶公子之间的关系。”   伶舟先是一怔,随即问道:“你如实回答了?”   “……是。”鸣鹤心虚地低下了头。   伶舟却没有生气,反而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如此一来,他是否稍微放宽心了?”   鸣鹤惊讶地抬头,随即恍然,伶舟和闻相原本便是同一个人,闻相的思维模式,伶舟自然是一清二楚。想到此,他突然有点同情什么都被蒙在鼓里的丞相大人了。      伶舟简短地问了几句之后,便让鸣鹤起身,吩咐道:“你先回自己屋里呆着吧,这件事你别插手了,免得韶宁和对你起疑。”   “是。”鸣鹤退了两步,想起韶宁和还在屋外与万木谈话,自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肯定会引人注意。他想了想,转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又顺着屋檐翻入自己屋内。   伶舟目送鸣鹤离开,整了整仪容,这才不疾不徐地开门走出去。   此时韶宁和正与万木并排坐在廊下的椅子上谈话。此事既然已被万木撞见,韶宁和自知无从辩解,只能将自己与伶舟的关系向万木坦白,希望万木能够理解。   但万木只是梗着脖子,口中反复说着:“少爷您不能这样,您不能对不起老爷!”   伶舟走过去,拍了拍韶宁和的肩膀道:“让我和万木谈谈吧。”   韶宁和有些不放心伶舟,但自己做不了万木的思想工作,只能起身相让。   伶舟在万木身旁刚一坐下,万木便扭过头去,负气道:“枉我以前对你这么好,你居然勾引我家少爷,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韶宁和在一旁哭笑不得:“万木,伶舟没有……”   不料伶舟却大大方方承认了下来:“没错,是我先勾引的少爷。”   韶宁和无奈了,扶额道:“伶舟,你跟他较什么劲啊……”   “我没有在较劲,我是实话实说。”伶舟看向韶宁和,“严格说起来,一开始不就是我先勾引的你么,你不答应,我便时时刻刻纠缠你。”   韶宁和看着他,彻底无语了。   万木见伶舟自己都承认了,于是更生气了:“伶舟,你怎么可以勾引我家少爷,少爷是韶家独苗,老爷死了之后,就只剩下少爷一个人了,老爷夫人都还指望少爷传宗接代的呢,你们这样……让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老爷和夫人交代!”   伶舟想了想,道:“我没说不让少爷娶妻生子啊。”   “咦?”万木怔住了。   韶宁和也怔住了:“伶舟,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伶舟看向韶宁和,“我是喜欢你,但是我并没有说过,要限制你娶妻生子。我知道,你与我不同,你原本便是喜欢女子的,所以你还是可以按照原来的人生轨迹走下去,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生一堆孩子,和和睦睦地过日子……”   他话未说完,韶宁和一张脸便已沉了下来。他将伶舟拽到一边,寒着脸问道:“伶舟,你心里当真是这样想的?”   伶舟静静看了韶宁和半晌,低声道:“宁和,之前万木说的话,你也听见了,韶家只有你一棵独苗,你父母还指望着你为韶家传宗接代……”   “我只问你,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么?你希望我娶妻生子?”   伶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定定看着韶宁和,不说话。   韶宁和看出了他眼底的挣扎,放柔了声音道:“伶舟,在这件事上,你没有必要故作大度。万木不答应,我会努力说服他,直到他接受你为止。”   “我不是故作大度,其实这个问题,我很早以前便想过了。”伶舟低声道,“宁和,如果没有遇见我,你应该会像普通人那样,到了合适的年龄,结一门合适的亲事,安享天伦之乐……但是如今,你遇见了我,被我纠缠住了,也被我改变了命途,我……一边心里欢喜着,一边却也忐忑不安……”   韶宁和将伶舟揽入怀中,紧紧拥住:“伶舟,你听好,选择你,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当初我不接受你,正如你所说,我想走正常的人生轨迹,像普通人那样娶妻生子,为韶家传宗接代。但是当我反复思量,最终决定接受你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已经做出了选择——我选择了你,便是放弃了娶妻生子的人生轨迹;我选择了你,便愿意与你厮守一生,白头偕老,你明白么?”   韶宁和说完这一段话,却发现怀里的人迟迟没有反应。   “伶舟?”他轻轻唤了一声,便要去看他的脸,却被伶舟躲开了。   “别看我。”伶舟有些别扭地撇过脸去,声音竟带着一丝哽咽。   “……你哭了?”韶宁和很是惊讶,他不曾想到,一向聪明圆滑又内心坚韧的伶舟,竟会被他的几句剖心之言感动得泪流满面。   伶舟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躲着不让他看,但韶宁和似乎铁了心要看他,两人闹了一会,伶舟干脆正眼瞪向他,恶声恶气地道:“看够了没有?!”   “不够,永远看不够。”韶宁和宠溺地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去吻他脸上的泪痕,“想哭就哭好了,在我面前不算丢人。”      万木看着这两人说着说着竟然又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起来,气得脑门上都快要冒火了:“少爷,伶舟,你们到底还记不记得我的存在?!”   伶舟忙推开韶宁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然后一本正经走到万木面前,抬了抬下巴道:“没办法了,万木,你打我吧。”   “呃?”万木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才少爷说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他不想娶妻生子,这不是我能改变的事情了,所以……我注定要变成勾引你家少爷走上不归路的祸害了,你如果实在气不过,就打我一顿吧,除了这个,我也想不出别的能让你消气的法子了。”   韶宁和下意识想上去护着伶舟,但踏了两步,他又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看伶舟,又看了看万木,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   伶舟挺起胸膛上去求打,万木却是被他视死如归的气势压得节节败退,虽然手上挥舞着拳头,口中却结结巴巴地道:“伶舟,你……你别以为我不敢揍你,我的拳头硬着呢。”   “嗯,我知道你拳头硬,你一拳下来就能把我给打残了,”伶舟说着,又向前迈了一步,将眼一闭,“所以你就尽情地揍我一顿吧。”   万木又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已经变成了:“伶舟你你……你别过来哦,我警告你,你别过来,否则我就……我就……”   他如此威胁着,突然转身落荒而逃。   第一百零一章      除夕那一夜,万木最终还是未能狠下心肠将伶舟揍一顿,但此后一连几日,万木虽然像往常一样给大家洗衣做饭,却憋着劲儿与伶舟冷战到底,不论伶舟如何讨好也不与他说一句话。   韶宁和看在眼里,内心十分焦急,却也无可奈何。万木是从小伺候他长大的,他丝毫不怀疑万木对自己的忠心,但正因为太忠心了,万木才会如此紧张这件事,这让韶宁和也实在无法责难万木。   他做不了万木的思想工作,只能去做伶舟的思想工作:“万木他是个软心肠的人,等过一阵子,他这气头过去了,自然也就没事了。”   伶舟倒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万木的性子,我也了解。我并没有怪他,只不过这大过年的,因我之故,闹得大家都不开心,我心里挺过意不去。”   “不是因你之故,”韶宁和握住了伶舟的手,“是因我俩之故。你不要将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要承担,我们两人一起承担。”      两人正在里屋说着话,鸣鹤进来道:“韶公子,外头有人找您。”   韶宁和怔了怔,问道:“何人找我?”   “他自称是议郎阁的传话小厮。”   “议郎阁?”韶宁和与伶舟对视一眼,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这几日放春假,朝廷暂不议事,除非……   他不敢有所耽搁,忙整了整衣冠,出门相迎。   “韶大人,亏得您在家。”传话小厮以前就认得韶宁和,此刻见了面,语气中透着十二分的客气,躬身道,“光禄大夫蔡大人有急事找您,特让小的来府上传话。”   韶宁和给了他一些辛苦费,低声问道:“可知蔡大人找我何事?”   “这个……小的不知。”   韶宁和点了点头,谢过那小厮,便急急忙忙往议郎阁赶去。   才刚进会议室的门,他便敏锐地嗅到一丝肃沉之气。室内只有段启云和谭笑悯两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说话。若只是段启云倒也罢了,但对于谭笑悯这个不甘寂寞的人而言,这种情况是十分罕见的。   “两位大人,”韶宁和一边走进去,一边拱手作揖,“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韶大人你来了,”谭笑悯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呵呵地与他勾肩搭背,而是一脸沉痛地道,“我与段大人刚听到消息,说……李大人,没了。”   韶宁和一脸疑惑:“哪位李大人?”   段启云道:“就是李往昔,李大人。”   韶宁和猛地一震,愣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没了……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谭笑悯按着他的肩膀坐下来,道,“我们都知道,你与李大人曾经有过不错的私交,所以这件事,我们也不想瞒着你——李大人是在去年年底没了的,据说死因不明。西北驻军的人想捂着这件事,迟迟没有上报,还是上官远途私下里派人偷偷传回的消息。”   “死因不明?”韶宁和心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冷笑一声,“定是被西北驻军的宋党余孽暗害了。李往昔可是朝廷派驻在他们西北军队的监军御史,他们难道天真地以为,只要隐瞒不报,朝廷就不会追究了么?”   “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段启云安抚道,“韶大人请节哀,此事若是皇上知晓,想必不会姑息,定会派人严查。”   韶宁和一想也是,李往昔是皇上亲点的监军御史,就算御史大夫不追究,皇上也断断不会对此事不闻不问。否则,朝廷颜面何存,天子颜面何存。      此时蔡衡宇自外头匆匆进来,眉头紧锁的模样,看起来心事重重。   三人立即起身相迎,刚要询问,却见蔡衡宇对段启云和谭笑悯二人道:“抱歉,今日原本想找三位议事,但我临时接到皇上口谕,命我偕同韶大人一起入宫面圣,所以,今日会议只能暂时取消,劳烦二位白跑一趟了。”   “哪里哪里,”段启云与谭笑悯忙客气道,“既如此,我们先告辞了。”说罢,若有深意地看了韶宁和一眼。   待两人离去之后,韶宁和才道:“蔡大人,您刚才说,皇上让下官与您一同入宫?”   “是,皇上有些话,要亲自问你。”蔡衡宇面上看不出喜怒,“想必李往昔之事,你已经听说了,此次皇上召我们入宫,必定与此事有关。”      两人即刻入了宫,当进入御书房时,看见成帝正在书桌前看一份折子,一旁则坐着御史大夫姚文川。   这姚文川是个病痨,长年在家养病,朝中事务极少过问,就连之前朝廷任命李往昔为监军御史派驻西北军队之事,也是成帝直接下的命令,只不过在下诏前,礼节性地知会了一下姚文川罢了。   如今出了李往昔的命案,成帝才想起召姚文川来问话,姚文川连说句话都要咳半晌,成帝实在看不过去了,才命人搬了张椅子来让姚文川坐着回话,算是对他特别照顾了。   韶宁和自升任谏议大夫之后,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进入御书房面圣,当下紧张得连头也不敢抬,只是跟在蔡衡宇身后,行跪拜礼。   “免礼。”成帝摆了摆手,看了一眼韶宁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韶宁和低着头,不知皇上问谁,还是蔡衡宇暗中捅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忙道:“微臣韶宁和,参见皇上。”   “哦,”成帝淡淡应了一声,思忖着道,“朕听说,当初推荐上官远途接替宋翊,以及几日前提出‘攻心’之计的,都是你?”   韶宁和不知皇上何故有此一问,强掩心中忐忑,答道:“回皇上,正是微臣所提。”   成帝面上表情很淡,只是略带惋惜地叹了一声:“可惜啊,你的计策尚未来得及付诸实施,李往昔他……便出事了。”   韶宁和听这口风,应当不是为责罚而来,心中略略松了口气,躬身道:“请皇上节哀。”   成帝沉默片刻,道:“朕此次召你们进宫,是想问一问,你们对此事有何看法,朝廷该如何应对才比较妥当?”   韶宁和心中微讶,他原本以为,皇上年轻气盛,当初既以强硬姿态除去了宋翊,如今听闻李往昔的噩耗,必定会雷霆震怒,以同样强硬的手腕肃清西北大军中的宋党余孽。却不料,皇上在面对此事时的反应,远比他想象的要冷静、慎重。   想到此,韶宁和躬身道:“微臣有一言,不知……”   成帝颔首:“你说。”   “微臣觉得,李大人死得有些蹊跷。”   成帝微微挑眉:“你知道内幕?”   “微臣不知。”韶宁和在度过了最初的紧张之后,渐渐恢复了平静,侃侃道,“微臣也是今日才得知这一噩耗,原本微臣以为,李大人必定是被宋党余孽迁怒暗害了,但在入宫面圣的路上,微臣反复思索这个问题,越想越觉得,如果真是如此,李大人死的时间……就太有问题了。”   成帝神色专注地看着他:“继续讲。”   “宋党余孽如果想借此事与朝廷抗衡,应该在宋翊叛军被剿灭之前就对李大人下手了,而不是等到朝廷军大获全胜之后。”他顿了顿,道,“所以微臣认为,如果李大人死亡的时间没有错,那么也许是我们把事态估量得过于严重了,也许李大人之死,与宋党余孽没有太大的关系。”   第一百零二章      成帝听到此处,眯了眯眼:“所以你的意思是……朝廷无需劳师动众地追查此事?”   韶宁和摇头道:“查还是要查的,李大人不能枉死,总得还他一个清白。但微臣认为,追查李大人的案子,应与朝廷肃清西北大军宋党余孽之事区分开,表明朝廷的公正态度,而不是先入为主地认为李大人定是被宋党余孽所害,以免造成军心动荡。”   成帝颔首道:“那么李往昔的案子暂且不谈,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认为,你上次提出的‘攻心’之计,现在实施还来得及么?”   韶宁和想了想,道:“不论李往昔的案子是否跟宋党余孽扯上关系,‘攻心’之计还是必要的,但微臣建议再加一条,将宋翊亲族宋简之调往西北大军。”   “宋简之?”成帝向前倾了倾身,疑惑地看着他,“朕听说,上次有人推举宋简之的时候,是你提出了反对意见,转而举荐了上官远途。如今为何又举荐宋简之,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皇上,这并非自相矛盾,而是局势有所变化的缘故。”韶宁和道,“之前朝廷虽然赦免了那些中途投降的叛军将领,但在那些人的心中,必定还是惴惴难安的,他们一方面受到宋党余孽施加的压力,一方面又担心朝廷出尔反尔、事后追究,所以一直摇摆不定。   “如果朝廷将宋简之派往西北驻军,不但能安抚那些惶惶不安的将领们,还能利用宋简之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对宋党余孽起到压制的作用。”   成帝皱眉沉思了片刻,道:“你如何肯定,宋简之会甘心效忠于朝廷,不会趁机反叛?”   “一则,朝廷没有因为宋翊反叛之罪而诛灭宋氏九族,这对包括宋简之在内的所有宋家将领来说,已是天大的恩惠,宋简之若是个明事理的人,应当知恩图报;二则,宋简之毕竟还年轻,在军中人脉有限,不如宋翊那般根系深厚,连宋翊都失败了,宋简之又怎会不自量力地步其后尘呢?”   成帝听罢,颔首笑道:“韶爱卿说得有理,那朕就采纳你的建议,封宋简之为……护军都尉,与上官远途平起平坐,如此可好?”   “皇上所虑周详,”韶宁和恭维道,“如此一来,既给了宋简之足够的军权,又能让宋简之与上官远途之间起到相互制衡的作用,一举两得。”   成帝看了看韶宁和,又道:“至于李往昔的案子,朕就命你来查吧。”   韶宁和一怔:“微臣?”   “朕任命你为监军御史,前往西北驻地,一方面是接替李往昔的位子,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你能查清李往昔命案的罪魁祸首。”成帝顿了顿,又道,“当然,朕不会让你孤军奋战的,届时,廷尉丞与廷尉正会与你一同前往,直到查明真相为止。”   韶宁和一怔,这廷尉丞与廷尉正,不就是杜思危与周长风这两个廷尉府的大红人么?   成帝也不等韶宁和做出任何反应,便转头问御史大夫姚文川:“姚大人,你看,朕如此安排可好?”   姚文川一边咳嗽一边奉承:“皇上圣明。”      从御书房里出来时,韶宁和依然有些晕晕乎乎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谏议大夫的位置上还要坐很久才能接触实政事务,没想到第一次面圣,就被封了个监军御史,以至于他到现在还有些不真实感。   监军御史,等级不高,也就是个从五品官,若是放在京城,或许还不如谏议大夫来得清闲悠哉;但到了军中,却是以文御武的一块肥缺,一旦建了功勋,升迁指日可待。也难怪当初李往昔宁愿弃了光禄丞的高位,也要自荐去任这监军御史。   只不过,如今李往昔突然离世,韶宁和替了他的位子,还要协助朝廷追查他的死因,心境就十分复杂了。   但比起韶宁和的五味陈杂,此时的蔡衡宇则是完完全全黑了脸,满腹抑郁一声不吭地在前边走。   蔡衡宇身为四大夫之首,人是他带过去的,皇上从头至尾只对着韶宁和问话,把他撂在一边当透明人,任谁心里都不会舒服。   韶宁和意识到这一点,立即按下自己的情绪,低眉顺眼地跟在蔡衡宇身后,不敢对他表现出一丝不敬。   蔡衡宇到底是官场中的老人了,即便心里再不舒服,这场面还是要圆回来的。他径自走了片刻,待情绪渐渐平复下去之后,才慢下脚步,转身对韶宁和微笑作揖:“看来,老夫该恭喜韶大人了。”   “不敢不敢,”韶宁和忙还礼,谦逊地道,“还得多谢蔡大人在皇上面前替下官美言。”   韶宁和这话说得不假,当初蔡衡宇大可将韶宁和的名字从议事人名单中抹去,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可见他行事还是光明磊落的。韶宁和先前低估了他这份磊落,心中既感激又惭愧,所以这一声谢,他道得真心实意。   蔡衡宇见他还算知晓人情世故,这句话听在耳中颇为受用,面色便又和悦了不少,转了话题道:“韶大人,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有些话,我想还是提醒几句比较好。”   韶宁和一脸肃穆地道:“蔡大人请讲。”   “之前在御书房见到的那位姚大人,虽说身体不好,很少上朝参与政事,但他手下十几位御史的政绩,却是丝毫不带含糊的,可见这位大人的手段,也非寻常人能比。”他压低声音说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便不再往下说了,剩下的便是要韶宁和自己去悟。   韶宁和若有所思地看了蔡衡宇一眼,垂首道:“下官多谢蔡大人提点。”   蔡衡宇还要说什么,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两人回过身去,望见姚文川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慢吞吞地走着。两人立即远远躬身作揖:“下官见过姚大人。”   “咳咳……咳咳……”姚文川又是一阵咳嗽,摆了摆手,“二位不必多礼。”   他顿了顿,看向韶宁和道:“韶大人,老朽身子不大硬朗,此去宫门路途略远,可否陪着老朽走几步?”      蔡衡宇知道姚文川这是有话要对韶宁和说。如今皇上将韶宁和任命为监军御史,圣旨一下,他便不再是光禄勋的人,直接归姚文川管了。姚文川主动找下属谈话、增进了解,这无可厚非,当下,蔡衡宇非常识趣地先行告退。   韶宁和恭顺应下,搀扶住姚文川伸出来的那条胳膊,陪着他慢步往前走。   待得蔡衡宇的身影逐渐远去,姚文川才压低了声音,不无赞赏地道:“宁和,这一次,你表现得出人意料。”说话之流畅,仿佛之前的咳嗽病全是幻觉。   韶宁和却似乎毫不意外,低头微微一笑:“大人过奖。”   第一百零三章      “原本我估摸着,你还得在闻守绎门下多呆几年,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皇上竟直接将你调来我这边。不过这样也好,”姚文川说着,轻拍了拍韶宁和的手背,“如此一来,你我配合倒是更方便些了。”   “是。”韶宁和躬了躬身,静候他下文。   只听他接着道:“宁和,有一句话,以前我不曾对你说过,但事到如今,我觉得,还是把话说明白些比较好。”   “大人请说,下官洗耳恭听。”   姚文川却没有立即开口,斟酌了片刻,才道:“宁和,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对我有怨。”   韶宁和身子微微一僵,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人言重了,下官岂敢……”   姚文川懒得听他忽悠,抬手制止了他,继续道:“当初你父亲蒙冤入狱,我原是想救的,但那时候的我,不过是个五品小官,若是牵扯进去,非但救不了你父亲,可能连自保都难。所以,我经过反复思量,最终决定袖手旁观。   “但我选择旁观,并不代表我对你父亲的死无动于衷。这仇,我一定会报,所以我处心积虑蛰伏至今。只是没想到席德盛死得早了些,没能轮上我出手,就被闻守绎狗咬狗地咬死了,不过这倒也好,如今欠着你父亲那血债的,只剩下了一个闻守绎,终有一日,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的。”   韶宁和听了,心中微微一哂。据他所知,当年父亲韶甘柏对姚文川有知遇之恩,两家虽交往不甚频繁,但也偶有走动,甚至还私底下定了娃娃亲的。   但韶甘柏祸事临头之际,姚文川非但没有伸出援手,还避之惟恐不及,连早年定下的亲事也一并告吹。韶宁和十八岁那年,听闻小他两岁的姚家女儿已嫁作他人妇,他便知道,姚文川早已不是那个在他小时候亲切地抱着他,喊他“好女婿”的姚叔叔了。   要说怨,年少时的他,心里的确有过怨憎,但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丰富,这样的怨憎,反倒渐渐淡了下去。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平心而论,姚文川当初的选择,也算是人之常情。   韶宁和可以理解姚文川,但不表示他会与其冰释前嫌。姚文川在官场上蛰伏多年,究竟是否真如他所说的只是为了报仇,对于韶宁和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如今他若要继续往上爬,还得抓好眼前这人搭来的扶手,至于他笼络人心的那番虚伪言辞,就当是官场应对的必要礼仪吧。   如此想着,韶宁和躬了躬身,露出十二分恭敬又感激的表情:“下官在此多谢姚大人。有姚大人这句话,父亲在天之灵,也可慰藉了。”   “你我何需言谢呢,”姚文川面色祥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将谈话转回了正题:“待到调令一下,你便可启程去西北了,届时我会让人跟着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韶宁和一怔,问道:“也是……您的人?”   姚文川面有得色地笑了笑:“自从宋翊被灭之后,皇上一直明里暗里地对西北驻军的中高级将领进行更替,这波换血风潮,估计还将持续一段时间,我想趁机塞个自己人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此事你只需心里有个数,先别多问,日后见了那人,你自会明白。”      韶宁和回到家中,将李往昔的死讯,以及皇上任命之事转述给了伶舟。   伶舟与他最初的反应一样,觉得李往昔死得十分突然。但伶舟的这一份惊讶中,却又夹杂了更深一层的恐惧。   他记得上一世,李往昔一直在光禄丞的位子上呆着,虽无显著政绩,但到底还是活着的,怎么到了这一世,就这样早早夭折在了西北驻军区?可见命运之轮自从脱轨之后,便与上一世渐行渐远,不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更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死。   伶舟想到此,突然感到无比惶恐,韶宁和这一去,前途凶险,不知会不会重蹈李往昔的覆辙。   韶宁和见伶舟静静坐着,脸上有无法掩饰的忧虑,于是握住他的手道:“伶舟,我升迁了,你不恭喜我吗?”   伶舟转头看了他一眼:“该恭喜么?为何你自己脸上也丝毫不见喜色?”   韶宁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走这条路,我不后悔。当初李往昔自荐去西北,我除了敬佩他,还有一丝羡慕,那个时候他能做到,我却不能。如今同样的机会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又怎能凭白错过。伶舟,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待我功成名就回来……”   他话未说完,伶舟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你什么意思?不打算带我一起去?”   韶宁和苦笑了一下:“伶舟,那里可是西北边境,气候干冷,衣食环境也肯定比不上京城优渥,你身子孱弱,吃不了那份苦的。”   伶舟不悦道:“你又没带我去过,怎知我就吃不了那苦?”他不待韶宁和答话,又道,“难道你忍心将我一个人丢在繁京,任我自生自灭?”   “我会让万木留下来陪你的。”   伶舟撇了撇嘴:“万木到现在还在跟我冷战呢,你以为我稀罕他留下来陪我?”   韶宁和忍不住笑了:“那我给你买几个仆役,在家好生伺候着你?”   “别跟我耍嘴皮子,”伶舟不领情地捏了捏韶宁和的脸颊,“宁和,你听好,要么带着我一起去西北,要么,你就先杀了我,把我埋进地底,然后没心没肺地轻松上路吧。”   韶宁和被他后一句话吓了一跳,一把捂了他的嘴,呵斥道:“说什么傻话!”   伶舟却神色坚定地掰开了他的手:“宁和,这不是傻话,我是认真的,让我跟着你一起去吧,我保证绝对不给你添乱,不拖你后腿。”   韶宁和叹了口气,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伶舟一番,妥协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也拦不住你。但你这张脸,还是遮一遮吧,我实在不敢想象,把你这样一个人带去全是男人的军营里,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伶舟心下恍然,原来这才是韶宁和忧虑的根源,当下嘻嘻一笑:“不过是易个容而已,那很简单啊,早说嘛。”   鸣鹤在一旁听了他二人的话,插嘴道:“韶公子,也带上我吧,我可以一路上保护你们的安全。”   韶宁和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便是丞相派来监视我俩的,我敢不带上你么?口中却道:“既如此,那就有劳鸣鹤了。”   万木不甘寂寞地道:“少爷,您带这么多人上路,也不怕一辆马车塞不下?”说着,一双眼睛不住地往伶舟身上飘。   韶宁和心知他还对伶舟之事心里不痛快,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嗯,这的确是个问题,要不,万木你就留下吧。”   万木一听,脸色就变了:“少爷,您怎能见色忘友!”   韶宁和眉梢一挑:“哦?”   万木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了,忙解释道:“少爷,您不能只要伶舟不要我,伶舟他会什么,最多就只能给你暖暖床,但是我不一样,我能给你洗衣做饭,一切粗活我都能做,我可比伶舟能干得多!”   韶宁和正因那“暖床”二字满头黑线,却见伶舟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学着万木的语气道:“原来我还能给少爷暖床。少爷,既然万木都认可了我的价值,那就两个都带上吧。”   韶宁和却是心下了然,配合着伶舟的意思,对万木作了一揖:“万木,多谢你体谅。”   “诶?”万木抓了抓后脑勺,莫名受了自家少爷这一拜,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然而韶宁和脸上笑嘻嘻的,伶舟脸上也笑嘻嘻的,就连一旁喜怒不形于色的鸣鹤也忍不住扭过头去默默弯起了嘴角,万木后知后觉地想,他是不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掉坑里去了?   第一百零四章      是夜,鸣鹤得了伶舟的暗示,于亥时之后悄悄翻入伶舟房内,下跪道:“主子,您找我?”   伶舟从床榻上坐起来,道:“闻相除夕夜里召你回去,除了询问我与韶宁和之事,当真没有别的话了?”   鸣鹤怔了一下。   伶舟又道:“鸣鹤,这世上我唯一能够全心信赖的人,便只剩下你了,你可不要欺瞒于我。”   鸣鹤一阵惶恐,忙道:“属下不敢欺瞒主子。”想了想,又道,“不过除夕那夜,丞相大人同时召回了很多潜伏在各处的影卫,似乎有大的调整。但那些指令都是绝密信息,丞相大人没有透露给属下,属下也不好多问。”   “大调整么……”伶舟眯着眼沉吟片刻,喃喃自语道,“这就对了,他定是比朝廷更早一步得知了李往昔的死讯,所以提前调整了部署。”   上一世,朝廷与宋翊叛军的战争拖延了一年之久,那一战让闻守绎深刻认识到,有时候对边境驻军的监视,比对京城官员的控制更重要。所以战争一结束,他便将影卫派往了各地驻军,加强了对军队的监视。   但是这一世,战争时期被缩短到了一个月,虽然没有对朝廷和社稷造成太严重的破坏,但也足以对闻守绎起到了警醒的作用。   所以闻守绎可能早在战争结束之前就已经调派了影卫前往西北驻军,也因此,当西北驻军想捂住李往昔死讯拖着不敢上报的时候,闻守绎早已从眼线那里第一时间获悉了这个消息。   以闻守绎的敏锐,想必已经猜到,当朝廷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肯定会有大动作,所以他才赶在除夕夜里,匆匆调整部署,先一步布下了更为严密的监视网络,将大局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这样,才符合闻守绎的行思布局。      鸣鹤跪在一旁,见伶舟低声咕哝了一句之后,便又陷入了沉思,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于是低着头静候责罚。   半晌之后,伶舟抽回思绪,对鸣鹤拂了拂袖:“起来吧。”   鸣鹤暗暗松了口气,知道伶舟这是不怪罪他的意思了。   只听伶舟又问:“韶宁和的调令一下,我们便要去往西北边境,此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闻相那里……”   鸣鹤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主子请放心,丞相大人那边的安危,我不敢疏忽,临行之前,我会嘱咐副统领,好生保护丞相大人。”   伶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距离上一世被刺,还剩下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当历史轨迹被改变之后,他实在不敢断定,到了一年后的九月初八,闻守绎还会不会像上一世那样遇刺,或者说,他遇刺的时间是否会被更改。   如果是在刚重生那会,他拼了命也要找出凶手,护住这一世的闻守绎。但事到如今,且不说他是否能心甘情愿地舍弃他与韶宁和这一段情缘,回归丞相之位,就算他有心要救闻守绎,但面对那已经被历史的车轮碾压得面目全非了的未来,他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这段时间,伶舟内心一直在摇摆,一方面他想永远以伶舟的身份留在韶宁和身边,实现与他白首偕老的承诺;但另一方面,他又实在不甘心看着闻守绎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就算死,他也要查出真凶,让自己“死”得瞑目。   所以,他虽然决定跟着韶宁和前往西北边境,但同时又提醒鸣鹤安排人手留在丞相府,随身保护闻守绎的安危。   这是如今的他,唯一能为闻守绎做的事情了。      三日之后,朝廷便颁发了关于韶宁和以及其他几位武将的调令。   韶宁和领着调令去御史阁报到,接待之人似是得了姚文川的嘱咐,见了他客客气气的,什么事儿都帮他打理好,倒让韶宁和感到有些不自在。   从御史阁里出来,韶宁和便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人盯上了,他心中觉得奇怪,自己虽说升官升得有些突兀,但也没得罪过谁,应该不至于会有人对他施行报复。   就算他的走马上任会对西北驻军造成威胁,那也得等他出了京城才好,对方不可能在这繁京之地就迫不及待地对他下手。   如此思忖着,他渐渐放慢了脚步,故意在路边的小摊旁流连,想看那人如何反应。不想那人却堂而皇之地走到他的身边,与他肩并肩地一起欣赏起摊贩出售的那些小玩意。   韶宁和好奇看了他一眼,正与那人对上视线——是一张略有些熟悉的脸。   那人笑了笑,对韶宁和抱拳道:“监军大人不记得我了?”   “你是……吴思行?”   那人又笑了一下:“看来大人还没完全把我给忘了。”   此人正是当初在城门口,将韶宁和带回去疗伤的左京辅都尉,吴思行。   “吴都尉,”韶宁和想着自己今后便是半个武官了,于是也学着武人的礼数抱了抱拳,“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吴思行笑道:“我是特地来恭贺韶大人晋升的。”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方才韶大人叫错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左京辅都尉了。”   韶宁和一怔,问:“那你现在是……?”   吴思行面色一正,“啪”地一声立正行礼道:“卫骑将军吴思行,参见监军大人!”   韶宁和微讶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原来,之前那武将调令中,也有你的名字。”   因为监军御史与武将的调令是分开下发的,以至于韶宁和之前并未留意,同时调往西北的人之中,竟还会遇上熟面孔。      当即他觉得与吴思行又亲近了不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看来我也得恭喜你啊,吴将军。”   吴思行自我调侃道:“今后韶大人便是末将的顶头上司了,所以末将今日特来跟韶大人套个近乎,还望韶大人不要觉得末将唐突。”   他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不知韶大人何时启程,末将受了那位大人的嘱托,与韶大人一同上路,好随行保护您的安全。”   韶宁和又是一怔,眼中神色瞬息变化,最后又归于平静。   “原来……是你。”原来前几日姚文川提到的那个与他接头之人,竟是吴思行。   韶宁和脑中心念电转,面上熟络神色不减,语气却微不可察地寡淡了一些:“既如此,那就约在两日之后,一同启程吧。”   第一百零五章      韶宁和回到家中,尚未踏入宅院,便看见伶舟正支使着万木和鸣鹤收拾东西,为几日后动身做准备。   说起来,万木也是个直肠子的人,这阵子闷气生过去之后,他与伶舟之间的关系也便渐渐和缓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针锋相对了,反对他们在一起之类的话,他也不再老挂在嘴巴上了。   韶宁和没有急着踏进去,而是倚在大门口,静静望着院子里来回穿梭的三个人,突然觉得,这样在一起过日子,其实也挺不错的,就算日后去了西北边境,面对重重艰难险阻,只要他们一直在一起,他就不会灰心沮丧、彷徨胆怯。   如此想着,原本有些抑郁阴霾的心境,也突然变得豁然开朗了起来。      伶舟一抬头,便看见韶宁和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自得其乐。   “杵在那儿傻笑什么,”伶舟冲他招手,“还不快过来帮忙。”   韶宁和乖乖走过去,搓着冻僵了的手道:“需要我干些什么?”   “万木刚才准备了一只礼盒,是送给丞相大人的,你看一下里面的东西,是否合适。”   韶宁和怔了一下:“给丞相大人送礼?为什么?”   伶舟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道:“你傻呀?之前你不是被丞相大人举荐进入光禄勋的么,如今你被皇上直接调去了御史大夫那里,难道不需要临行前跟丞相大人打个招呼,还个人情什么的?”   韶宁和一拍脑门,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给忽略了。   之前他一门心思纠结着,自己好不容易能离京城、离丞相远一些了,结果又被御史大夫姚文川派人给牢牢盯上了,这简直就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牢笼。   然而不论心里如何郁闷,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否则万一惹得丞相大人不高兴,日后只要稍微动动手指,还有得他小鞋穿的。   想到此,韶宁和装模作样地朝伶舟作了一揖:“还是内子想得周到。”   伶舟忍不住笑啐:“少占我便宜。”      两人闹了片刻,韶宁和便跑去看礼盒。里面的东西算不上什么稀世珍宝,但也不会失了他监军御史的身份。   他心里明白伶舟打点礼物的意思。丞相高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新鲜玩意儿没见过,还会指望他区区一个谏议大夫能送出什么花儿来?送礼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不至于让人留下什么话柄。   当下,他收起礼盒道:“那我吃过午饭便去拜访丞相府。”   伶舟朝鸣鹤努了努嘴:“这次,让鸣鹤跟着你一起去。”   韶宁和又是一怔:“这是为何?”   一旁的鸣鹤也有些莫名,转过头来望着伶舟。   伶舟道:“既然鸣鹤是丞相大人明着指派过来的,你便大大方方将鸣鹤带在身边,不论你去哪里,鸣鹤便跟去哪里,这样才能显示你的光明磊落。”   韶宁和恍然:“原来如此。”   鸣鹤却在一旁听得满脸黑线,心想我好歹是丞相大人“明着指派过来”的人,主子你这样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真的好么……?      伶舟话虽如此说,却趁着韶宁和进卧房更衣之际,招手将鸣鹤叫到一旁,低声吩咐道:“鸣鹤,你此次跟着韶宁和去了丞相府,记得帮我偷一样东西出来。”   鸣鹤吓了一跳:“偷……偷丞相大人的东西?”   伶舟笑了笑:“你别紧张,先听我把话说完。此物虽然藏在丞相府中,却不是丞相的东西。”   鸣鹤好奇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伶舟附在鸣鹤耳边道:“你应知晓,那丞相府,原是先帝赐给文承将军的宅邸。”   这事鸣鹤是知道的,他点了点头,等伶舟下文。   “文承将军故去之后,那宅邸便一直荒废着,直到当今圣上又将它赐给了我。”   鸣鹤继续点头。   “我在有一次整理书房的时候,从书柜暗格中发现了文承将军生前记录的手札,因为藏得太过隐秘,文承将军不曾对人提起过,以至于将军府的人在整理将军遗物时,并未将这手札取走。”   伶舟说着,压低了声音道:“我要你这一次跟着韶宁和进入丞相府后,将那手札偷出来给我。”   鸣鹤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主子,偷东西不难,但若事后丞相大人发现了,岂不是要火冒三丈?”这可是为了一个主子得罪另一个主子的节奏啊,万一事情捅了出来,他鸣鹤一条小命就算是交代了。   伶舟失笑,拍了一下他胳膊:“你放心,丞相发现不了。”   “为什么?”   “我是在三十二岁那年冬天,突然心血来潮整理书柜时,才无意中发现这本手札的。此时距离那个时间点,还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如果历史不曾改变,现在的闻守绎应该还没有发现这本手札,所以就算手札被人取走,他也毫不知情。”   鸣鹤恍然,想了想,又问:“那万一……万一历史改变了,丞相大人提前发现了手札怎么办?”   “那只能算我不走运咯,”伶舟耸了耸肩膀,“如果他真的提前发现了手札,势必不会再放回原处。你若是在暗格中找不到那本手札,那就说明丞相已经发现了它的存在,那么你便什么也不要动,默默退出来,这样就不会惊动丞相了。”      这日傍晚,鸣鹤跟着韶宁和回来,果然将文承将军的那本手札带回来交给了伶舟。   吃过晚饭之后,伶舟踱进了韶宁和的书房,将文承将军的那本手札转交到了韶宁和的手中。   “这是什么?”韶宁和一脸莫名地看着手中那本书页泛黄、甚至老旧脱页了的手札。   “这东西,也许会对你有帮助。”伶舟说着,示意他翻看手札的扉页。   韶宁和瞧了瞧扉页上的字,念道:“文……承?”一瞬间,他脑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但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或许只是巧合同名罢了。   “不是巧合,”伶舟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你的直觉没有错,这本手札,的确是文承将军的遗物。”   韶宁和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你……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本东西的?”   伶舟坏心眼地冲他笑了笑:“保——密。”   韶宁和哪里肯依,正要追问,却见伶舟露出一脸无赖的表情:“这事情解释起来比较复杂,所以我就不想解释了。反正在你心中,我瞒着你鬼鬼祟祟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   说着,他顿了顿,神色又是一正:“总之,你只需相信,我绝对不会无端加害于你便是了。”   第一百零六章      面对伶舟的无理耍赖,韶宁和只得无奈作罢。   他低头翻了翻手札,见里面记录的文字,都是文承将军在行军作战方面的一些心得记录,有几页文字书写十分工整,有几页却非常潦草,可见这真是一本随手记录的手札,甚至有可能陪伴着文承将军上过战场,其珍藏价值不可估量。   但是他却有些迷惘,问道:“伶舟,你将如此珍贵的手札交到我手上,是什么意思?”   “当然给你学习用的。”伶舟道,“西北大军最初是由文承将军一手建立的,文承将军是这支军队的第一位、也是在任时间最长的一位主帅。将军过世之后,中间几度易帅,但都未能找到能够驾驭这支雄狮之军的将领,直到后来宋翊走马上任,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算是降服了这头雄狮,稳住了自己在军中的地位。   “这也正说明了,不论多么凶猛善战的野兽,一旦认定了主人,是很难改变其效忠对象的,当年的文承将军去世之后是这样,如今宋翊被剿灭,情况也是如此。所以李往昔死在这当口,虽然出人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日后你接下了监军御史的重任,便要以李往昔作为前车之鉴,吸取他的经验和教训,避免重蹈覆辙。”   韶宁和颔首沉吟:“你说的道理我懂,但要如何吸取经验,我却毫无头绪。”   伶舟道:“要降服一头猛兽,关键要了解这头猛兽喜欢什么、畏惧什么,什么样的东西会激怒它,什么样的东西能笼络它。一旦掌握了这其中的关窍,日后在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时,便能找到突破口,甚至左右逢源。   “但你之前是文官,对军队治理毫无经验,要想了解一支军队,不经过三五年的磨合,根本无法融入这个环境。所以我帮你找来了这本手札,文承将军作为西北大军的建立者,自然是最了解它的人。   “虽然时过境迁,有些事情早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这本手札的参考价值还是非常巨大的。所以我建议你在上任之前,务必将这本手札看完,或许日后会对你帮助良多。”   韶宁和听伶舟说完这一番话,不由深深叹服了。   他不得不承认,伶舟虽然年纪比他小,但在观人处事方面,却比他更世故圆滑,也比他更高瞻远瞩。   当下,他也不再纠结伶舟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这本手札,抱着伶舟狠狠亲了一口,然后便捧着手札挑灯夜读去了。      两日之后,韶宁和一行四人如期出发。   当马车驶出城门的时候,韶宁和望着马车外银装素裹的世界,不由感慨,去年三月份,他带着万木来到繁京时,还是一穷二白的小小议郎,如今一年时间不到,他便又拖家带口地离开了繁京,往更吸引人、也更艰险的目的地驶去。   但比起当时初到繁京时心中那份忐忑惶恐,如今的韶宁和,因为有了心爱之人不离不弃的陪伴,又有了一年来官场经验的积累,心中反倒平和泰然了不少。   想到自己的爱人,他收回目光,转头看了看倚在他肩头闭眼假寐的伶舟。   此时的伶舟,脸上覆了一层相貌平平的人皮面具,低头不语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但正因如此,韶宁和才觉得稍微安心了一些。他只求在西北的日子里,伶舟能一直这样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呆着,千万别出了什么乱子。   想到此,他忍不住握了握伶舟的手。   伶舟不知何故,睁开眼,有些莫名地看着他。   韶宁和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笑了笑,然后低头在他额角轻轻落下一吻。   伶舟见韶宁和主动与他亲昵,勾了勾嘴角,然后伸出双手圈住了韶宁和的颈项,整个身子如水蛇一般缠绕上去,给他来了一记缠绵的深吻。      两人正吻得热情澎湃,忽觉马车一顿,似是被人拦住了去路。   只听帘子外头万木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周大人您来了?”   “是啊,我来送送宁和。”是周长风的声音。   眼见周长风就要掀帘进来了,韶宁和忙松开搂着伶舟的手,主动迎了出去。   “哟,原来是长风兄,别来无恙。”韶宁和面不改色地朝周长风作揖。   周长风却板着脸往他胸口捶了一拳:“你小子,高升了也不请我喝酒,这会又想偷偷溜掉吗?”   “长风兄错怪我了,”韶宁和好脾气地笑,“这不,调令来得突然,我这几日忙着交接报到,已经无暇分身了,想着反正长风兄和杜大人也要往西北走一遭的,不如等你们到了西北,我再给你们接风洗尘。”   周长风听他一提这事,便唉声叹气了起来:“其实我原本想跟你结伴走的,无奈手头的案子一时间结不了,杜思危那家伙又说什么成群结队的太过引人注意,不如分批出发为好,于是顾大人便干脆让我再等等,等杜思危手头工作交接完毕之后,与他一同上路。哎,一想到这么长的旅途居然要跟那变态结伴而行,我心里就呕得慌啊……”   韶宁和知道周长风与杜思危也算是斗了好多年的冤家了,他一个外人实在不宜插嘴此事,于是半真半假地安慰了几句,此话便揭过了。      周长风闲聊了几句后,看了看他们此去的方向,问道:“你们这是……打算走水路?”   “是,”韶宁和点了点头,“我与卫骑将军吴思行约了在琼华江码头碰面,结伴出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周长风执意要送他们到码头,于是策马跟在了马车旁。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一路便又忍不住去找伶舟的麻烦,见伶舟脸上又换了一副人皮面具,便又是一番奚落调笑,似乎不与伶舟斗斗嘴,他便浑身上下不舒坦。   韶宁和知道依着伶舟的脾气,除非他有意相让,否则是不可能在嘴皮子上吃亏的,于是便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任由那两人斗得你死我活。   如此又前行了小半个时辰,便抵达了码头。此时吴思行已召了船家在码头上等候,万木与鸣鹤便先将行李搬上船去。   一月里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韶宁和刚跳下马车,立即被冻得直打哆嗦。   他缩着脖子极目远眺,看见整个码头都是白茫茫一片,但好在琼华江面尚未结冰,整条江像是被冻得瘦了一圈似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这一瞬间,韶宁和脑海中突然窜出四个字——物是人非。   细想起来,当初他便是在此处送别了李往昔。那时的他,望着李往昔的背影,心中还存了些微妙的羡慕。   不想时至今日,他竟走上了与李往昔一样的官途,而当日扬帆远去的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人世。   此时,船家已在催促众人登船了。   韶宁和摇了摇头,甩掉心中唏嘘与惆怅,挥别了周长风,便跟着众人登上了客船。   第一百零七章      从繁京走水路,顺着琼华江逆流而上,沿途经过三郡九县,最后抵达琼华江的发源地——贤德郡大泽县。   从大泽县到西北军区驻地古道镇,尚有一天一夜的路程。众人在码头下了船,见天色已近傍晚,不宜再继续赶路,便在大泽县选了一家客栈,暂且投宿一夜。   这家客栈配备的都是双人房,韶宁和四人几乎不需要分配,韶宁和自然是与伶舟一间房,剩下万木与鸣鹤一间房。   保险起见,他们将财物都放在了万木那间房里,万一夜间遇上歹徒抢劫,至少还有鸣鹤镇着,出不了大事。   至于吴思行那边,他随身带了两名小厮,于是这两名小厮住一间房,剩下吴思行一人落单。   吴思行看了看伶舟,然后将韶宁和拉到一旁,低声道:“韶大人,要不,您与我住一间房吧,我好保护您的安全。至于你身边那位小厮,让他与其他下人挤一间房便是了。”   韶宁和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吴思行说什么保护他的安全,只是托词罢了,他真正想要提防的人,其实是伶舟。   上次伶舟为了帮他洗脱与宋翊勾结的嫌疑,伪造了一份丞相亲笔信,将包括吴思行在内的许多人都蒙骗了过去。虽然此事后来被丞相发觉并责罚了伶舟,但不知什么缘故,消息并未传出廷尉府,以至于吴思行至今还误以为伶舟是丞相的人。   韶宁和想开口为伶舟解释,但转念一想,此去西北边境,周身环境十分复杂,到时若是出了什么状况,难免有顾不上伶舟的时候。若是让伶舟背着丞相这座靠山,或许对他人还有一丝震慑作用,让那些武夫们多少有些顾忌,不至于对他一个小厮胡来。   思虑及此,韶宁和笑了笑,露出一脸意会的表情道:“多谢吴将军费心,不过此事我自有分寸,不必多此一举,反倒惹人生疑。”   吴思行一想也是,目前他们背后那位大人身份尚未公开,若是对伶舟防备太过,反而弄巧成拙。当下朝韶宁和抱了抱拳:“还是韶大人考虑周全。”      这天夜里,伶舟早早躺床上闭目养神去了,韶宁和则照例在睡前看一会书。   如今他看的不是圣贤书,而是伶舟送给他的那本文承将军的手札。这几日他一直在看这本手札,越看越觉得受益匪浅,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约摸过了戌时,伶舟睁开眼催促道:“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韶宁和一想也是,陆路不比水路悠哉,接下来这一天一夜的路程,都将在马车中颠簸着度过,那可是非常劳神的一件事。   于是他拧灭了烛灯,回到床榻上宽衣解带。   黑暗中,伶舟不知何时爬上了他的床,原本在被窝里捂得暖暖的身子,轻轻往他身畔靠了过来。   韶宁和下意识避让了一下,口中道:“等会,我身上凉。”   “不怕。”伶舟笑嘻嘻地张开手臂,整个身子压了上来,下一刻便吻住了韶宁和的唇。   韶宁和只好半搂着他的身子,将他揉进自己被窝中,两人交叠相拥着,唇舌嬉戏了半晌,韶宁和低哑着声音道:“方才是谁说,明日还要早起赶路的?”   “适度运动,有利于身心健康。”伶舟大言不惭。   韶宁和抖着肩膀笑,两人一边低声调着情,一边又耳鬓厮磨起来。   忽然,伶舟动作一顿,微微侧了侧头。   韶宁和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伶舟指了指靠着床的那面墙壁,低声道:“你听。”   韶宁和侧耳听了听,发现从隔壁传来万木和鸣鹤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声音——   “小师傅,还……还需要多久啊?”   “再一个时辰。”   “不是吧,还要一个时辰?”   “武功是你自己要学的,若是怕苦,你现在就可以放弃。”   “……好啦,我再坚持就是了。”      两人听得满头黑线,没想到这家客栈的隔音效果居然这么差。   “要不……今晚还是算了吧?”韶宁和觉得,要他当着左邻右舍的面当众上演春宫,实在压力有点大。   更何况,虽说万木和鸣鹤都已经知道了他与伶舟之间的关系,但另一边住着的吴思行可完全是个外人,之前还因怀疑伶舟的身份而对他百般提防,此刻若是知晓了两人的关系,只怕又要节外生枝,闹出许多事端来。   伶舟见韶宁和已经完全失了兴致,于是撇了撇嘴,从他身上下来,打算回自己床上去。   韶宁和却一把圈住了他的腰,低声道:“别走啊,虽然不能做,但总得让我抱一会儿,也好望梅止渴。”   伶舟此时正背对着他,明显感觉到韶宁和那根东西还坚挺灼热,抵住了他的后庭。   伶舟叹了口气:“你这样忍着,也不嫌难受。”   “有你陪着,不难受。”韶宁和说着,又将伶舟往怀里箍了箍,生怕他逃走似的。   伶舟只能安分下来不再动弹,两人便如此半拥半抱着,双双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互听隔壁房里传来万木的咒骂声:“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居然敢到这儿来偷东西!”   韶宁和与伶舟相继惊醒过来,睡眼惺忪地彼此看了一眼。   “难道万木那屋里遭贼了?”伶舟首先反应过来。   “我去隔壁看看。”韶宁和说着跳下床去,捞了件长袍往身上一裹,便开门走了出去。   伶舟看了看窗外,此时约摸刚过丑时,正是夜黑风高行凶作案的最佳时机。   他在床上呆坐片刻,有些放心不下,便也穿上衣服追了出去。   隔壁房门虚掩,屋里已经点上了蜡烛。烛光之下,一个十七八岁的黑瘦少年被万木五花大绑着摁在地上,垂着脑袋瑟瑟发抖。   鸣鹤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名少年。   “怎么回事?”韶宁和走进去问道。   “少爷,您来得正好,”万木赶紧报告,“这小子半夜里偷偷溜进我们房间里偷东西,被鸣鹤逮了个正着,我们要不要将他报官?”   “不急,先问问清楚。”韶宁和说着,移了张椅子,平心静气地在那少年面前坐了下来。   那少年抬起头看了韶宁和一眼,也许是因为韶宁和没有鸣鹤那般冷漠的表情,也没有像万木那样凶巴巴地恫吓他,他心里一酸,眼泪便流了出来。   “官老爷饶命,小的是迫不得已才干了蠢事,小的再也不敢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官府的人?”韶宁和皱了皱眉,他此刻身上只披了一件便服,并未穿着正经官袍。   他见少年低头不语,于是向前倾了倾身,问道:“你是不是……盯了我们很久了?”   少年听他这么问,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跟踪你们的,只是在码头上听你们提到去古道镇什么的,古道镇那儿就是个驻军地,往来都是官府中人,”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我原想去码头坐船的,但是身上没有盘缠,又见你们是官爷,随身带的盘缠必不会少,所以……所以想跟你们借点……”   万木气哼哼地道:“别说‘借’这么好听,哪有半夜三更偷偷溜进别人房里借的,分明就是想偷!”   韶宁和却留意到一个细节,摆手让万木别插话,问道:“听你之言,似乎对古道镇的事情十分熟悉,你是从古道镇来的?”   第一百零八章      少年听韶宁和如此问,面色一僵,支支吾吾地道:“小的……小的只是听说……听说而已……”   伶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少年的身后,出其不意地将手探入他的后襟,翻开他身上那件肥大棉袄,扒出裹在里面的衣襟。   借着烛光,众人清楚地看见,这少年衣襟上分明绣着独属于西北军队的士兵编号。   少年见自己身份被识破,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鸣鹤面上神色一凛,走到伶舟身侧,低声问道:“会不会是……?”   伶舟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韶宁和身上,一副听凭他做主的意思。鸣鹤便不再言语,默默退了开去。   此时的韶宁和却不说话,只是挑眉看着少年,似乎在等少年自己招供。      少年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了半晌,然后咬了咬牙,把眼一闭道:“没错,我原是西北军的士兵,此番好不容易才从军中逃出来……你们若要送我去报官,我也无话可说,大不了吃个几年牢饭。我只求官爷高抬贵手,不要将我遣送回军队,否则我一定会被处以军法,这条小命就玩完了。”   韶宁和沉默片刻,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为什么要做逃兵。若是说得情有可原,我便从轻发落。”   “回官爷的话,”少年老老实实地回答,“小的名叫楼荣,原是贤德郡凤媛县人氏,因为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父母无奈只得送我参了军。   “原以为眼下这太平盛世,参了军也打不了几场仗,在军中呆个几年混到退役,至少能替家里省几年口粮,没想到参军之后尽遇到些晦气的事情。先是宋大将军叛变,抽调了一大批人去跟朝廷打仗,不到一个月又败了,搞得我们这些留守部队的个个人心惶惶,生怕朝廷一道旨意下来,将我们全部抄斩了。   “后来朝廷派了一位军正来暂代大将军之职,一上任便对我们水兵部进行整编,取消了楼船兵的编制,全部分拆到各个步兵部去……”   韶宁和皱了皱眉,不解地打断了他:“你说的军正,是指上官远途么?”   “正是新上任的上官将军。”   “他为何要取消楼船兵的编制?”   “我们水兵分为楼船兵、戈船兵和下濑兵三种,戈船和下濑主要适用于潜水作战,楼船则适用于深水作战。近几年,西北边境的那条古道河连年少雨,河水渐渐干涸,原来的深水区变成了浅水区,而原来的浅水区,都快断流了。   “上官将军说,反正楼船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这么多楼船兵养着也是浪费口粮,便取消了我们的编制,分拆到陆兵部去了。”   韶宁和想了想,觉得上官远途的这个思路,总体来说没什么错,于是道:“你继续说。”   楼荣道:“我家就住在琼华江畔,所以我从小熟谙水性,参了军之后,一直在水兵部呆着,倒也挺适应的。但是上头突然取消了我们楼船兵的编制,将我调配到了马将军麾下的步兵部,让我负责扛盾牌……”   韶宁和又打断了他:“你说的马将军是……?”   “是车骑将军。”   “哦,马茂行。”韶宁和在出发前曾调阅过西北军队的人事编制,一些主要的将领他都记在了脑子里,所以楼荣一说职务,他便将人对上了号。   韶宁和点了点头道:“你继续。”   楼荣继续道:“官爷您看我这小身板,您让我下水,我绝对不说二话,在水里潜几个时辰都没问题,但是您让我扛盾牌,那盾牌可不是一般的盾牌,是排兵布阵用的巨型铁盾,我单是将它扛在肩上已经费了大半的力气,再要我扛着它四处奔走,那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众人听他如此说,再仔细打量他那瘦小的身板,脑中想象他扛着盾牌气喘吁吁的模样,都有些忍俊不禁。   韶宁和笑道:“既然扛不了,那你就申请换个兵种,何苦非要扛那铁盾?”   “官爷您真是位活菩萨,”楼荣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若是上头那些军官们都如您这般体谅人,我楼荣也不至于被逼着做逃兵了啊!”   韶宁和皱了皱眉:“怎么,上头不给你调兵种?”   “官爷您应该知道,向我们这些底层的士兵,是没法直接面见队级以上的军官的,所以我们有什么事儿,只能跟我们队率说,再由队率逐级呈上去。当时我向队率申请调换兵种的请求,队率答应帮我往上提提,这一提就过去了半个多月,一点音讯也没有。   “后来我等得着急,壮了胆子直接找到了马将军的营帐,结果话没说半句,便被马将军让人给乱棍打了出来,我这背上、腿上,全是伤,疼得我哟……”   韶宁和心下思忖着,楼荣这小子此举显然是不妥当的,具体士兵的调配,自然不需要堂堂车骑将军亲自过问,楼荣这样冒冒失失跑去车骑将军的营帐,遇到脾气不好的将军,将他轰出来也是正常的。   但楼荣是底层士兵,正常的调配程序走不了,病急乱投医之下做了傻事,也是情有可原的。而对于马茂行来说,身为高层军官,在发现此类情况时,仅对犯了错的士兵严加责罚是不明智的,这样治标不治本,今后还会有类似的情况出现。   所以,关键还是要在人事调配的机制运作方面查找原因,当初楼荣按照正常程序却被拖延了半个多月得不到任何回复,说明这流程必定是在中间某个环节被疏忽过滤掉了。   韶宁和如此思忖着,面上却不露端倪,只板着脸训斥楼荣:“你冲撞了马将军,人家打你一顿军棍算是轻的了,你吃了痛长点记性便是了,犯得着为了这等小事去做逃兵么,你这不是错上加错?”   “哎哟,官爷冤枉,”楼荣道,“这军棍挨便挨了,我自认倒霉便罢,哪有为了这点破事儿去触犯军规当逃兵的。我实在是……被逼无奈啊!”   韶宁和向前倾了倾身:“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迫使你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楼荣哭丧着脸道:“我之前说了,我扛不动那铁盾,所以每次排演阵法的时候,我总是掉队的那一个,平日里我们队率每每逮着了,将我训斥一顿或是体罚一下也就过去了。   “但是后来听说,根据军中惯例,每年正月里,骠骑、车骑、卫骑三军都会联合搞一次综合大阅兵,我们重步兵的阵法排演肯定是逃不掉的。   “我们马将军和骠骑将军徐将军素来不睦,双方暗中较劲的事情原本便多了去了,此次阅兵,自然是要好好地一较高低。为了这件事,马将军特地对我们五部将士们放了话,阅兵期间绝对不准出一丝纰漏,否则,按最严厉的军法处置。   “这最严厉的军法,不就是要掉脑袋了么?我今年才十八岁不到,我可不想就这么眼睁睁地把自己一条小命交代在这种事情上头,所以我左思右想,反正留下也是死,做逃兵也是死,我还不如逃出去试试,或许还能为自己搏一条出路。”   他说到此处,又俯下身去给韶宁和磕头:“但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官爷您的钱财,官爷您大人有大量,便饶了我这一次吧!”   第一百零九章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不断磕头求饶的楼荣,韶宁和蹙眉沉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他抬眸望向楼荣,道:“我且问你,如果我此次放了你,你打算去哪里?”   楼荣想也不想地道:“我会想办法搭船回凤媛县。”   韶宁和嗤笑一声:“只怕你还没有踏上凤媛县的码头,县内便早已张贴出通缉你的画像了。你以为,逃兵是这么好当的?到时,你非但回不了家,还会令家人蒙羞,以你为耻。”   楼荣一呆,哭丧着脸道:“那……那我该怎么办?”   韶宁和道:“现在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走不走,就看你自己了。”   楼荣忙道:“请官爷示下。”   “我此次便是要前往西北驻军区任职,你且随我一起回去,充当我的杂役小厮,届时若有人问起,自有我帮你担着。你可愿意?”   楼荣犹豫了片刻,问道:“官爷,我这样跟着您回去,不会……不会被人砍脑袋吧?”   “放心,有我在,他们砍不了你的脑袋。”他顿了顿,道,“除非……到了连我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的地步。”   楼荣一听,心下感动万分,忙又磕头道:“小的谢过官爷,官爷救命之恩,小的做牛做马也会报答的!”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是……小的还不知官爷如何称呼?”   万木不待韶宁和回答,便十分得意地抢着道:“我家少爷可是你们新上任的监军御史,这一次遇见我们少爷,算你小子撞了大运!”   楼荣惊诧之余,自然又是一番“大恩人、活菩萨”地磕头感谢。   伶舟在一旁听得暗暗摇头,韶宁和仁慈的毛病又发作了。正如他自己所言,此次上任,前途未卜,他极有可能连自保都难,但他还是决定保下这素不相识的小逃兵。   对此,伶舟虽然不甚苟同,但也无权置喙。严格追究起来,如若没有一年前韶宁和的善意相救,也就不会有荒野中死里逃生的伶舟了。所以,他是最没有立场反对韶宁和的人。   并且他知道,韶宁和对于自己认定了要去做的事情,态度非常坚定,不是自己几句话便能动摇的,既然如此,伶舟也只能想办法从旁协助,使韶宁和能顺利度过即将面临的重重困难。      第二日清晨,韶宁和一行人的队伍中便又多了一个名叫楼荣的小士兵。   为了报答韶宁和,楼荣跟前跟后伺候得非常勤快,几乎将万木都给比下去了。为此,万木心中郁郁不欢,总担心楼荣如此巴结自家主子,很有与他一争地位的嫌疑。   鸣鹤看在眼里,淡淡道:“多一个人干活不好么,至少可以让你偷点闲,不必像以前那样包揽所有的活。”   “主子是我一个人的,”万木气鼓鼓地强调,“就算包揽所有的活我也愿意!”   “占有欲还挺强。”鸣鹤轻嗤。   “这不叫占有欲,”万木反驳,“这叫忠心,赤胆忠心。”   鸣鹤忍不住笑了:“难不成你打算靠你一人之力伺候你家主子终老?韶公子官做得越大,需要的奴仆便越多,这样才符合他的身份地位。以他目前监军御史的官职,居然只有你一个奴仆,已经显得非常寒碜了,你难道希望你家主子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他小气、抠门、压榨奴仆?”   万木道:“这不是事实,我会去跟他们解释!”   “人言可畏,有些谣言只会越描越黑,他们不但不会相信你的辩解,反而会认为这是你家主子强迫你说的违心之言,从而对你主子成见更深。”   万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鸣鹤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了你主子进官场,你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有些人自己洁身自好,却被手下之人连累得身败名裂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所以你若真对你家主子忠心,就必须心胸开阔一些,以大局为重,不要给他惹麻烦,明白么。”   万木听得泪流满面,他以前只认为做官是少爷的事,他只要伺候好少爷就够了,如今听鸣鹤一席话,他脑袋里一片浆糊,三观彻底崩坏。      一行人坐了一天一夜的马车,终于在次日上午抵达了古道镇。   对于韶宁和的到任,军正上官远途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当夜便设宴要为韶宁和接风洗尘。   对此,韶宁和心中却有些犹豫。   照理说,监军御史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军正的权力,所以军正和监军御史之间,关系十分微妙,能做到相安无事、表面和睦已是不易,像上官远途这样的,却是十分少见。   但若结合当下西北军队中复杂的关系背景,却不难理解上官远途殷勤背后的无奈。   从楼荣的只字片语中,韶宁和已经猜测到,目前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更不必说将上官远途这个有名无实的军正放在眼里了。   而原来的卫骑将军则因为跟着宋翊造反丢了性命,直到吴思行上任之前,其麾下五部将士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人心浮动、纪律涣散,甚至已经开始出现部分军官走关系另投明主的现象了。   再加上前监军御史李往昔的突然暴毙,朝廷在西北军队中的上层势力,就只剩下了上官远途一人,其势单力薄的忐忑心境可想而知。所以这一次上官远途设宴,韶宁和丝毫不怀疑其拉拢的诚意。   但正因这一份拉拢之意太过明显,反倒会在第一时间将韶宁和划归以上官远途为代表的朝廷一派,并预示着朝廷与西北军队之间的内部拉锯战将继续扩大--这与韶宁和日后想要真正融入西北军队的愿望是相违背的。   韶宁和将自己心中的这份忧虑告诉了伶舟,伶舟想了想,劝道:“我觉得你今次必须去赴宴。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若不去赴宴,且不说究竟能否消除将士们对你先入为主的成见,但至少眼下你便切切实实地得罪了上官远途,这是两边都不讨好的事情,日后你在军中将毫无立足之地。”   韶宁和愁眉紧锁地道:“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但若今晚宴席之上,上官远途趁机要我做出什么承诺,我岂不是毫无退路了?”   伶舟突然笑了,调侃道:“这原本应是你的拿手绝活啊,你怎么忘了?”他说着,附在韶宁和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了一番。   韶宁和听罢,眉心渐渐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   第一百一十章      上官远途这一场洗尘宴,不止请了韶宁和,还请了骠骑、车骑、卫骑三位将军,但当晚赴宴的,只有韶宁和与吴思行两人。   上官远途似乎早就料到徐智和马茂行不会来,但当着韶宁和的面,他还是非常不忿地数落这两人“太不给韶大人面子”。   韶宁和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两位将军的缺席,究竟为了给他韶宁和一个下马威,还是无视上官远途习惯成自然了,尚不可知;而上官远途说这句话,不过是笼络人心的一个暗示,他若完全信以为真,那就太愚笨了。   上官远途引着二人在席间坐下,几杯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先是感谢韶宁和当初举荐之恩,然后叹惋李往昔之死,再然后哀叹自身处境尴尬,最后希望韶宁和上任之后,能协助自己整顿军务,不负朝廷重任。   如此一番推杯换盏下来,他正欲趁热打铁地拉着韶宁和与吴思行立下盟誓,却发现韶宁和早已喝得烂醉如泥,若不是吴思行在旁支撑着,他根本站不起身。   “他这……这是……”上官远途不可思议地指着韶宁和,问吴思行,“韶大人喝了多少杯,怎么就醉成这样了?”   “其实……他只喝了三杯。”吴思行说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韶宁和的酒量真是出乎意料的差啊。   三人喝酒,主宾率先倒下了,剩下的两人也有些意兴阑珊。上官远途又与吴思行干了几杯,便草草散了席。   当吴思行扶着韶宁和离开之后,幕府长史赵驰从帐后转了出来。   “赵驰,你怎么看?”上官远途望着韶宁和远去的背影,脸上醉意顿消,负手问道。   “这韶大人,属下看不透。”赵驰躬身应答。   “看不透?”上官远途叹息一声,“当着我的面,你就不必打马虎眼了。依我看,这一次朝廷派来的监军御史,竟比那李往昔还不如,只怕又要让我失望了。”      第二日上午,骠骑将军徐智和车骑将军马茂行才像是刚得知监军御史抵达似的,各派一名幕僚姗姗来迟地表示欢迎。   然而这两位幕僚皆被伶舟挡在了门外。   “我家大人宿醉未醒,暂不能起身接见二位,”伶舟一身标准小厮装扮,顶着一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皮面具,低眉顺眼客客气气地给两人行礼,“还请二位见谅。”   这两位幕僚,一个是徐智族弟、幕府司马徐观己,另一个是马茂行帐下幕府中郎蔡宿,都是在军营中浸淫多年的老狐狸了,见伶舟如此说,笑呵呵地也不气恼,只请伶舟代为转达各自主子的慰问之意,随后便告辞离开。   徐观己走得快,蔡宿年纪大,步子迈得悠了些,一转身,便与刚打水回来的楼荣撞了个正着。   只听“噗通”一声,一桶水全洒在了地上,楼荣心惊胆战地垂手站着,吓出了一身冷汗。眼前这位蔡中郎他认识,便是那日命人将他从马将军帐中乱棍轰出的谋士。   蔡宿无端被人冲撞,心中恼火,正要训斥对方,一抬眼,却发现此人十分面熟。他盯着楼荣仔细打量了几眼,随即便认了出来:“你小子,该不会就是那通缉画像上之人吧?”   他不记得之前楼荣擅闯将军帐的事了,但楼荣私逃之事已经惊动了车骑将军,蔡宿对那幅通缉画像印象深刻,一眼便认出了楼荣。   “我我我没有……”楼荣慌慌张张,百口莫辩。   “臭小子,马将军派了那么多人四处抓你,没想到你却乔装改扮偷偷溜了回来,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我这就去禀报马将军,看他怎么治你!”说罢,拂袖离去。   “蔡中郎,蔡中郎……”楼荣追着他想为自己求情,但蔡宿早已疾步走远了。   “不必解释太多,让他去告。”伶舟走上来,拦住了楼荣,“你只需老实呆在韶大人身边,安分做你的粗使杂役,其它的事,韶大人自会解决。”      到了午后,韶宁和才慢腾腾地起床漱口。   伶舟从万木手中接过洗具,像个尽责的小厮一般,一边伺候韶宁和洗漱,一边低声道:“马茂行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等多久了?”   “约摸小半个时辰了。”   “你有没有说我还在睡觉?”   “说了。”   “他怎么说?”   “自然是一脸不满,但又能如何?”   “哈。”韶宁和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慢条斯理地换上官袍走出去。   “听说马将军到访,韶某宿醉晚起,多有怠慢,还望见谅。”韶宁和一见着马茂行,不等对方开口,便笑着赔礼道歉。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马茂行虽然对韶宁和的怠慢之举十分不满,但想到自己前夜根本就没在接风宴上露面,这会儿也没什么立场指责对方。   于是他只能将怨气咽回肚子里去,挤出笑脸道:“韶大人客气了,末将在此等候是应该的。”   韶宁和打了个呵欠,一脸尚未完全清醒的模样,问道:“不知马将军此番找我何事?”   “哦,是为了……跟韶大人打听一个逃兵的下落。”马茂行说着,故意顿了顿,抬眼观察韶宁和反应。   但韶宁和脸上什么多余的反应也没有,一副等他下文的表情。   马茂行只好继续道:“实不相瞒,前几日,我们步兵部一个名叫楼荣的士兵逃跑了,我们正在到处找他。今日上午我听蔡宿说,在韶大人这里撞见了一个与那士兵长得很像的小厮,所以末将特来看看,会不会就是同一个人。”   “哦,你说的是楼荣啊,”韶宁和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拍了拍脑门道,“没错,他是在我这儿当杂役小厮呢。”说着转身对伶舟道,“去将楼荣带过来。”   马茂行不料韶宁和如此爽快的就承认了,他怔了片刻,便见伶舟领着一名小厮走了进来,那人的确是画像上所绘的士兵楼荣。   “马将军……”楼荣躲在伶舟身后,心虚地低下了头。   “果然是你这畜生!”马茂行一见楼荣,勃然大怒,便要上去揍他,却被韶宁和先一步拦了下来。   “马将军请息怒,有话好好说嘛。”韶宁和一副和事老的模样,好脾气地劝住了马茂行。   马茂行像是逮着了韶宁和的错处,说话中气都足了不少:“韶大人,或许您初到军营不懂军规,这楼荣是逃兵,按军法是要处斩的,韶大人您窝藏此人,可是犯了包庇之罪啊!”   “我什么时候说要包庇他了?”韶宁和一脸意外,“马将军您误会了,其实我是在来的路上偶然遇到了这名士兵,知晓他从军营中逃了出来,便将他截住,顺道带了回来。我原想昨晚宴席上见到马将军,便与你说这事儿的,但昨晚你不是没有来么。”   马茂行听了一噎,搞半天这事儿还赖他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只听韶宁和继续道:“既然马将军昨日没有来,我便想今日酒醒之后,主动去找马将军商量此事,没想马将军自己就来了。”   马茂行挑不出他的错处,闷声道:“既如此,多谢韶大人帮我将逃兵抓回,我这就带他回去发落。”   “且慢。”韶宁和却又拦住了他。   马茂行眯了眯眼:“难道,韶大人还想为这逃兵说情不成?”   “马将军想哪儿去了,”韶宁和笑了笑,“韶某只是想在马将军铸成大错之前,说几句提醒的话。”   马茂行眉心跳了跳,虽十分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什么话?”   “根据军规,士兵私逃是要处以斩首之刑的,但该名士兵所属部曲各级军官,也当负有管理上的连带责任,韶某说得没错吧?”   “那又如何?”马茂行不以为然地反问。   连带责任虽不至于像士兵本人那样会被斩首,但降级、罚俸之类的处罚却是少不了的。所以在实际执行中,军队往往仅对私逃士兵进行处决,至于负有连带责任的那些军官们,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互相帮衬遮掩着也就过去了。   韶宁和道:“韶某赴任之前,御史大夫姚大人曾对韶某千叮万嘱,说到了军队之中,千万要按照军规行事,不得有半分疏忽,这才是做好一名监军御史的本分。而今韶某才刚到任,便撞见了士兵私逃之事,这是若是上报朝廷……”   马茂行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脸上立即堆出笑来:“韶大人言重了,士兵私逃,在我们这儿不过是寻常小事罢了,韶大人就不必如此劳师动众地惊扰圣听了吧?”   韶宁和一本正经地问:“既如此,马将军将如此处理此事?”   “自然是将私逃士兵拖出去斩首。”   楼荣一听这话,双膝一软,便要跪下求饶,忽觉身后一双手托住了他。   他回头一看,见伶舟默不作声地朝他摇了摇头,又示意他闭紧嘴巴不要说话。他只得压下心头恐惧,默默退在一旁。   只听韶宁和问道:“然后呢?”   马茂行怔了怔,略一思忖,敷衍道:“然后……自然是以此为戒,严肃军纪,让其他士兵不敢再犯。”   “然后呢?”   “还有然后?”马茂行心中不满地想,这新上任的黄毛小儿,该不会真不知天高地厚地想拿本将军开刀吧?   韶宁和蹙眉道:“如果只是将私逃士兵斩首,而对相关军官不闻不问,只怕会起到相反的效果,久而久之,军官们便会越发忽视军规,松懈对士兵的管束。如此一来,士兵私逃现象恐怕会屡禁不止。”   马茂行听对方这话锋,不太像是针对他个人而来,于是试探着道:“但是,总不能……真把相关军官都处罚了吧,这牵连的人就太多了。”他故意强调牵连的人太多,来消弭自己作为主将的首问责任。   “是啊,”韶宁和顺着他的意思道,“韶某刚到军营,正想跟诸位将军处好关系,却在这节骨眼上,发生了这样棘手的一件事。韶某若是将此事如实上报,岂不是同时得罪了好几位将军,有损同袍之谊。为此,韶某心下也十分为难呐。”   马茂行一听这话,顿觉事情转机有望,忙接口道:“韶大人所言甚是,我也觉得不能伤了同袍情谊,所以才打算只处罚私逃士兵一人,就此作罢的嘛。”   “可是马将军,若只处罚该名士兵,却是陷韶某于两难境地啊。”韶宁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道,“身为监军御史,韶某必须将每年士兵编制调整情况如实上报朝廷,若有士兵死亡,则必须追溯死亡原因。眼下边境战事不多,士兵死亡的情况并不多见,若朝廷追查起来,岂不是照样会将事情闹大?到时还要加上一条欺瞒朝廷的罪名,只怕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啊!”   马茂行快要被他绕晕了,听这韶宁和的意思,一会是想袒护他们,一会又说不得不上报,那这究竟是报还是不报?   他只得耐着性子请教:“那……韶大人有何高见啊?”   “这个问题,我反复推敲了一路,最后终于让我想出了一个妙招。”   马茂行忙道:“韶大人请说。”   “反正这名士兵私逃不成,半途被我截住了,不如……我俩一同将此事遮掩过去算了。”   “如何遮掩?”   韶宁和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就说——楼荣此人并非外逃,而是马将军指派来迎接韶某的。但马将军军务繁忙,将此事遗忘,以至于造成楼荣私逃的误会。如今楼荣已将韶某带回驻军区,韶某领着楼荣与马将军解开了误会,所以,此事便可轻松揭过了。”   马茂行心中琢磨着,虽然这番说法能将士兵私逃一事遮掩过去,但造成这桩误会的责任,却全都推到了他的身上。   他虽然对此感到有些不快,但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跟朝廷起什么冲突,这么点小委屈,他也便暗暗受下了。   当下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对对,楼荣正是我派去迎接韶大人的,瞧我这记性。既然韶大人已经到了军营,那我便先将楼荣领回去了。”   “马将军且慢,”韶宁和又叫住了他,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道,“你瞧,我这儿就两名小厮和一名护卫,人手有点儿紧缺。这一路,我让楼荣暂且做我的随行杂役,使唤得也颇为顺手,我想……跟马将军再多借此人一段时间,日后一定归还,不知可否?”   马茂行觑了他一眼,心想这监军御史长得仪表堂堂,没想到竟也是个贪图小利的家伙。面上却豪爽一笑:“韶大人太客气了,您若缺少人手,别说是一个,一百个我也得给您送过来啊!”   韶宁和忙摆手道:“不必不必,一个足够了。”   “那好,”马茂行大手一挥,“我便将这楼荣留在您这儿了,您想用多久便用多久,不必跟我客气。”   待马茂行离开之后,楼荣便“噗通”一声给韶宁和跪下,一个劲磕头道:“韶大人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小的甘愿为韶大人做牛做马一辈子……”   “牛马就不必了,”韶宁和将他扶起,“我保下你,并非真缺什么小厮,我希望你能活出你的价值来。”   楼荣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韶宁和。   韶宁和道:“你原是水兵部的人,既然步兵部不适合你,我便想办法让你重新回到水兵部。楼船兵的编制虽然取消了,但戈船兵和下濑兵的编制总还是有的,我希望,你能从一个孬兵成长为一名精兵,真正发挥自己的价值。”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才刚上任,很多事情施展不开,之前在马将军面前保你一命,也是用了巧计;至于调整编制的事情,还需再缓缓。所以这段时间,只能委屈你在我这儿做一名杂役了,待时机一到,我便会推荐你回到水兵部。”   楼荣听得满眼泪花,不住地道:“韶大人,您的大恩大德……”   “别再提什么大恩大德了,”韶宁和笑着摆手,“只要日后你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心尽力地报效国家,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消几日,关于新任监军御史的流言便在军营中不胫而走。   有人说韶大人酒量不行,是个沾酒即醉的软柿子;有人说韶大人无礼傲慢,竟让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的幕僚连吃一上午的闭门羹;有人说韶大人非常抠门,不想自己掏银子买奴仆,竟从步兵部借了士兵拿去当小厮使唤。   一时间,关于韶宁和的风评差到令人发指。军中将士们尚未得见韶宁和之面,便已听闻韶宁和大名,平日里闲谈时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个接替了李大人的韶大人”,言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意。   对于军营中的这些传言,韶宁和又如何不知,但他听罢却一笑了之,终日不是在房中读书,便是与伶舟对弈,再不然,带了万木四处闲逛,美其名曰“了解风俗军情”。   这一日,韶宁和逛到了军营后方的一个幽僻之处,发现此处房屋低矮,却门扉紧闭,且有重兵把守,看起来十分可疑。   对此,韶宁和自然是要上前一探的,但守门的士兵却将他挡在了门外,理由是,此处存放着已故监军御史李往昔的遗体,为保证遗体完好,在廷尉府现场查看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   韶宁和估摸着,下这道命令的,应是上官远途,他担心李往昔的遗体遭人恶意破坏,混淆查案人的视线,故而在凶手未查出之前,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探视,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当下他朝守门士兵点了点头,带着万木转身离去。      但是这天晚上,他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过了子时,他终于忍不住,下了床蹑手蹑脚地穿过侧门,走进隔壁的小厮房里,蹲在伶舟床前低声唤道:“伶舟,睡了么?”   伶舟睡得沉,没什么反应。   于是韶宁和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如此骚扰了片刻,伶舟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顿时差点被床前的黑影吓得叫出声来。   韶宁和忙一手捂住伶舟嘴巴,一手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伶舟,别嚷,是我。”   伶舟下意识转头看了看同一屋里睡着的万木和鸣鹤,万木鼾声大作,鸣鹤虽躺着不知是醒是睡,但想必就算醒了也会继续装睡。   伶舟压低了声音,不无怨怼地道:“这么晚,你干什么装神弄鬼?”   “伶舟,我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天吧。”韶宁和一脸的愁眉苦脸。   “你自己睡不着,还不让别人睡了么?”伶舟虽然嘴里如此咕哝,却还是乖乖下了床,抱了棉被跟着韶宁和回了大房。   两人并排在床上躺下后,伶舟道:“说吧,想聊什么。”   “我今天……无意中发现了李往昔遗体放置的地方。”韶宁和斟酌着开了口。   伶舟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韶宁和一眼。自从到了驻军地之后,韶宁和每天与那几个武将打太极,对李往昔的案子只字不提,他还以为韶宁和早已不关心此事了。   此时听他突然提及此事,伶舟才明白,原来他不是不关心,而是已经学会完全隐藏自己的情感了。   伶舟压下内心惊诧,以平淡的口吻问道:“李往昔的遗体放在何处?”   “在军营北面某个看起来像是民宅的地方。”韶宁和道,“那地方守卫森严,我进不去。”   伶舟略一沉吟,便猜到了韶宁和的意图:“你想亲自给李往昔验尸?”   不等韶宁和回答,他便劝道,“这个案子与以往的案子不同,你身为李往昔的继任者,身份尴尬,还是不要参和进去比较好。”   “我知道。”韶宁和点了点头,眉心却拧成了川字型,望着伶舟,欲言又止。   伶舟与他对视了片刻,叹了口气:“但是你还是想管,对不对?”   韶宁和沉默良久,喃喃道:“我始终有些……不太放心。”   伶舟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周长风若是知道你对廷尉府的仵作如此没有信心,脸色一定很精彩。”   “除非他这一次带来的仵作能靠谱些。”韶宁和想起自己在帮着周长风查案那段时日,也算是带了几个小徒弟的,只是这些徒弟究竟学会了多少,他心里却没底。   伶舟想了想,道:“皇上不是下过口谕,让你协助廷尉府调查这个案子的么。等过两日周长风和杜思危抵达军营,你便能光明正大跟着他们进去了。”   “你说的这个法子,我也想过,但那时候,军正和几位将军也必定会在场,正如你所说,我的身份比较尴尬,不能在众人面前协助验尸,只能在旁观看。   “如此一来,我无法直接接触尸体,便不能对尸体进行详细地检验,如果仵作的验尸结果与事实有出入,我也不好当众纠正错误。一旦验尸报告呈递上去,也就盖棺定论了,我怕李往昔死不瞑目。”   伶舟听罢,无奈地看着他:“你说来说去,还是想提前去验尸。”   韶宁和讨好地笑:“伶舟,你比我聪明,总能想出办法的吧?”   “这会你可是给我出难题了,”伶舟撇了撇嘴,“既然那屋子里有重兵把守,你又如何能进去,除非——”   除非什么,他却故意顿住没有往下说。   韶宁和一听他这话锋,便猜到他一定是已经想出什么妙计了,于是继续讨好地笑:“除非什么,伶舟你便告诉我吧。”   伶舟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怕你……搁不下面子。”   “这有什么搁不下面子的?”韶宁和不以为然,“自从入了官场,我这面皮早已被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都快要刀枪不入了,还有什么能难倒我的?”   “即便是让你去求你不愿意求的人?”   “当然。”   “那好,你去求鸣鹤帮忙吧。”   “诶?”韶宁和怔住。   伶舟一本正经地给他分析:“第一,鸣鹤武功高强,让他带着你去那屋子,避开几个守门的士兵应该问题不大;第二,鸣鹤虽是丞相的人,但比起那些对你不怀好意的武将们,鸣鹤至少算得上是自己人了,找他帮这个忙,总比找别人靠谱。你说是不是?”   “可是……”韶宁和一双眉毛纠结地拧在了一起。   伶舟斜睨着他:“所以我就说嘛,你拉不下这个脸,还说自己脸皮厚得刀枪不入呢。”   “咳,这有何难,我明早就找他商量这事儿。”韶宁和自己夸口在先,此刻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了下来。   伶舟在黑暗中无声地弯起嘴角笑了笑。   自从鸣鹤跟了他们之后,韶宁和虽然表面上对鸣鹤客客气气的,但心中还是对鸣鹤防心不减。   鸣鹤虽然对此毫无怨言,但伶舟心里却是明白,在西北驻军区这个复杂的环境中,他、韶宁和、万木和鸣鹤就是一个团体,团体成员之间必须放下芥蒂、互相信任,才能同患难、共进退。   这一次的事情,原本他大可以直接给鸣鹤下命令,相信鸣鹤必定会尽忠尽责地协助韶宁和完成任务,但是对于韶宁和而言,却未必心甘情愿。   所以他使了个激将法,让韶宁和自己去开口求鸣鹤,一来可以掩饰自己与鸣鹤之间的主仆身份,二来,也是迫使韶宁和主动打破他与鸣鹤的这一层隔阂,让他们二人真正建立起互信关系。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二日一早,鸣鹤便被万木一顿乱推:“鸣鹤快起来,大事不好,伶舟不见了!”   鸣鹤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看伶舟的床,发现床上干净得连被子都没有了。   他依稀想起,昨晚上似乎听见韶宁和偷偷摸摸地过来找伶舟,两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伶舟便抱着棉被跟韶宁和转去隔壁大屋了。   再然后,两人似乎又悉悉索索窃窃私语了一番,鸣鹤不知他们二人搞什么鬼,便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了。   如今想来,伶舟必定是在韶宁和的床上过夜了。   鸣鹤慢条斯理地起了床,对万木道:“你小点声,别吵醒了隔壁韶大人。”   “可是伶舟……”   “放心,伶舟也跑不了。”   “可是……”   鸣鹤懒得听他唠叨,刚一开门,便见韶宁和裹着军棉袄候在门外。   鸣鹤怔了一下:“韶大人,这么早?”   “唔……”韶宁和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磨蹭了片刻,才不太自然地道,“鸣鹤,我想……请你帮个忙。”   鸣鹤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口吻吓了一跳,顿时有些受宠若惊:“韶大人请说。”   于是韶宁和压低了声音,将事情简单解释了一下。   鸣鹤心中觉得奇怪,这等事情,只要自家主子吩咐一声便可,何需韶宁和亲自来拜托他?他转了转头,发现伶舟就站在不远处,倚在门边望着他俩笑。   此时万木也看见了伶舟,目瞪口呆地指着他道:“伶舟,你怎么又跑我家少爷床上去了?”   “我给少爷暖床去了呗。”伶舟故意拿万木曾经说过的话堵他。   鸣鹤心下恍然,韶宁和来拜托他,应是自家主子授意的——难道昨晚这两人一宿不睡,就在商量这事儿?   可是自家主子为何要授意韶宁和亲自来拜托他呢?他又想不明白了。   韶宁和见鸣鹤听完之后,眉心一会舒展一会纠结,生怕他拒绝帮忙,小心翼翼地问:“鸣鹤,这事儿……有困难?”   “呃,不是,”鸣鹤忙道,“如果事前计划得当,应当不会有困难。”   伶舟见鸣鹤答应了下来,于是走过去道:“此时的确需要好好计划计划,毕竟这是在军营之中,万一被发现了,可是要惹来一身腥的。”        这日晚上,待守卫交接轮换之后,韶宁和才换上一身夜行衣,跟着鸣鹤潜入军营后方的小平房附近。   过了子时,守卫士兵们渐渐开始犯困。鸣鹤让韶宁和在掩体之后等待,自己便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平房背后,趁着那些士兵注意力涣散,鬼魅一般穿梭于他们身后,以极快的速度点中了他们的睡穴。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些士兵便全都陷入了昏睡,但令人惊叹的是,他们依然保持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从远处看,丝毫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鸣鹤做完这些,然后依次检查他们的装备,果然从其中一名士兵腰间摸出了开启房门的钥匙。   一切办理妥当之后,他才转身冲韶宁和招了招手。   韶宁和还是第一次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躲在掩体后观望的时候,他的心脏便“噗通噗通”跳个不停。此刻亲眼目睹了鸣鹤的偷袭人的神技,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当下跟着鸣鹤潜入了室内。   一关上门,他们便察觉到室内与室外明显的温差。一月份的西北,原本便温度很低,而这室内,却比外头还要低好几度,顿时冻得两人皮肤上都泛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鸣鹤点起了一支火折子,两人借着火光,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这里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停尸间,室内只放了一副棺材,棺材四周堆满了冰块,以起到冰冻尸体的作用。   韶宁和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棺材旁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棺材盖是虚掩着的,他们便合力将棺材盖掀了起来。   躺在棺材中的那个人,果然就是李往昔。此时的李往昔,闭着双眼,仿佛安详地睡着。但他周身皮肤泛起的青灰色,显示着他的生命早已走到了尽头。   韶宁和心中又是一番叹惋,然后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他的衣衫。      这天夜晚,伶舟一宿未眠,心情忐忑地为那两人守门。   如此守了几个时辰之后,终于门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韶宁和与鸣鹤顺利归来。   伶舟见两人安然无恙,心中一块石头刚要落地,却突然被韶宁和一把搂进怀里去了。   “怎么了?”伶舟这才发现,韶宁和情绪有些不对,一回来便面色沉寂,似乎有什么事情憋在心里头。然而他连问两次,韶宁和只是紧紧抱着他,不言不语。   跟在韶宁和身后进来的鸣鹤,看了一眼紧紧拥在一起的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侧房的门,示意站在一旁围观的万木回去睡觉。   即便是万木,也发现韶宁和心情不好,于是回到侧房之后,低声问鸣鹤:“我家少爷怎么了?”   鸣鹤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困死了”,倒头便睡。只剩下万木一个人站在原地,被好奇心折磨得死去活来。   却说伶舟莫名其妙被韶宁和抱了良久,察觉到他渐渐缓过了情绪,才扒开他紧紧箍着自己的双臂,正视着他问:“宁和,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晚上行动不顺利?”   “不,很顺利。”韶宁和低声道,“鸣鹤点了他们的睡穴,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说,估计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会自动醒过来。”   “那你这黑炭似的脸色是怎么回事?”   韶宁和凝视伶舟片刻,道:“你可知,李往昔他……遭遇了什么?”   “什么?”   “他……死前曾被人施暴,”韶宁和嗓音低哑,“先奸后杀。”   伶舟倒抽了一口凉气:“被男人?”   “是。”韶宁和闭了闭眼,“我在他的腹部、臀部和腿部,发现了很多性虐之后留下的淤痕。犯下此等罪行的人,简直禽兽不如!”   他顿了顿,道:“伶舟,在回来的路上,我只要一闭眼,脑中便浮现出李往昔身上的那些惨状,我甚至想,万一日后你被人……被人……”   “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伶舟宽慰道,“宁和,不要因为这件事而犹豫彷徨,你应该坚定不移地做你该做的事情,查出真凶,为李往昔伸冤,绝不向凶手妥协。”   韶宁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握住伶舟的手,轻轻印下一吻:“是,我不能向他们妥协。伶舟,我发誓,在这一片虎狼环伺之地,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绝不会让李往昔的惨剧发生在你的身上。”   伶舟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李往昔是被强暴致死的?”   “不,”韶宁和说到此处,却又面露疑惑,“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李往昔身上的致命伤,有两处。一处在背心,似乎是在混乱中跌倒,被尖锐利器刺中,但因利器偏离心脏几分,所以不致于立即丧命;还有一处是在后脑,一枚长钉没入发际、洞穿脑颅,这才是真正致命之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周长风和杜思危双双抵达驻军区时,正是这一月的月末。上官远途自然是热情设宴款待了这两位廷尉府的大红人。   杜思危见惯了官场上的逢场作戏,与诸位武将推杯换盏,倒也游刃有余,却苦了周长风,一心想着尽快着手查案,对虚以委蛇之事感到十分不耐,筵席上多次用眼神示意杜思危,但杜思危却总是视而不见。   无奈之下,周长风只好四处寻找韶宁和的下落,却发现这家伙为了避开众人敬酒,竟早早躲到了人群之后,恨得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一场筵席终于散去,周长风立即提出要查验尸首。   众人愕然。这些武将大多已经喝得醉意醺然,原以为可以先回去休息一阵,不想这位廷尉正大人如此不识趣,当即都有些下不来台。   上官远途见在场这些武将都醉得不轻,就算强迫他们跟着去了,也只会丢人颜面,于是遣散了大部分武官,只留下滴酒未沾的韶宁和,以及勉强还保留神智的骠骑、车骑、卫骑三位将军。      周长风一行人跟着上官远途来到军营之后的平房,室内骤然降低的气温,顿时让众人酒醒了一半。   周长风掀开棺材板,查看了一下尸体保存情况,便招手让手下一名仵作上前验尸。   韶宁和站在诸位武官之后,打量那名仵作,心下稍定。此人他认识,在以前那群跟着他学习的小仵作中,也算是脑袋灵光、能够举一反三的佼佼者了,显然此次周长风带他出来负责验尸,也是慎重之下选了一个比较靠谱的人。   那名仵作仔细查看了尸首之后,果然发现李往昔身体上的淤痕,以及背心上的创口,抬起头正待要说出自己的检验结果,却发现站在人群中的韶宁和,正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后脑勺,眼中暗含了提醒的意味。   仵作微微一怔,忙又俯下身去,顺着尸首脖颈之处,缓缓往后颅探去。随即他手上动作一顿,拨开发际仔细一看,果然在发根头皮之处,发现了铁钉的顶端。   他心中一动,立即取出工具,将铁钉从头骨之中拔了出来,展现在众人面前。   顿时,屋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此枚铁钉约摸一指长,全身没入脑颅,几乎刺穿了大半个头颅,足以令人立时毙命。但因铁钉扎得十分隐秘,又有头发遮掩,以至于先前军中竟无人发现这一创口。   “这很明显是一起奸杀案。”杜思危将那铁钉作为物证收了起来,然后环视了众人一番,最后目光停留在上官远途身上,问道:“上官将军觉得谁最有可能是凶手?”   上官远途沉吟片刻,摇头道:“这个……不好说。案发地点是在校练场东北角的休息室,您也知道,校练场那地方,人来人往的,任何将士都有可能经过。”   周长风又问:“最近可有将士无故失踪?”   上官远途想了想,答道:“没有。”   最近除了一个私逃之后又被韶宁和半途带回来的楼荣,其余倒真未发现有什么人失踪的。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挑在这节骨眼上私逃,因为一旦逃跑,便等于暴露了自己的嫌疑。   周长风转头与杜思危交换了一下视线。随后杜思危开口道:“抱歉,在案子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军营中所有人,包括诸位将军,都有杀人嫌疑,接下来可能会找诸位将军问话,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上官远途笑着抱了抱拳:“应该的,李大人是朝廷命官,皇上要求廷尉府两位大人亲自审理,上官理当全力配合。”   有上官远途这句话,徐智纵然心中不悦,但也只能皱着眉头抱了抱拳,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倒是马茂行,因为之前多喝了几杯,此刻便大着舌头嚷嚷开了:“凭……凭什么怀疑我杀了人?凭什么拿我当罪犯来审?老子要回去……回去睡觉,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说罢,便脚步蹒跚地往门口走去。   杜思危也不气恼,只对身边下属吩咐道:“马将军喝多了,你先扶他回去休息。”   “是。”那名下属得了令,便跟在马茂行身后离开了。   杜思危又对其余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各位将军也请先回去休息吧,若有需要,我们会派人去请各位的。”   在场之人刚要离开,却见杜思危又转身对韶宁和作揖道:“此次出来,皇上特地嘱咐,请韶大人协助调查,还请韶大人留步。”   众人都有些诧异,但也只是多看了韶宁和一眼,便陆续离开了。      待众人散尽,那名小仵作才透出一口气来,抹了抹额上冷汗,对韶宁和道:“这次多谢韶大人及时提醒,否则我就闯出大祸来了。”   周长风不等他说完,便往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故作凶狠地道:“我还当你已经出师了呢,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需要你师傅提点,丢不丢人啊你!”   韶宁和见那小仵作被奚落得十分尴尬,于是笑着摆手道:“我也是之前偷偷潜入进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才知道其中蹊跷。”   周长风又转头奚落杜思危:“刚才你有一句话说错了,这虽然很明显是一起强奸案,但未必就是奸杀案。”   左监领唐泰不解道:“周大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么?”   “自然是有区别的,”接话的是韶宁和,他指了指李往昔的背心,“此处伤口受创面较大,利器刺入体内之后,只是擦伤了心肺,却不至于立时毙命,可见下手之人并非存了取人性命的心思,亦或者,在两人混乱缠斗之时,李往昔不慎跌倒,被利器误伤。”   他说着,又指了指李往昔的脑部伤口:“但是此处伤口十分隐秘细小,若不仔细检查,根本不易发现,可见行凶之人是有预谋下的手,并且是在死者毫无抵抗的情况下,拥有充裕的时间,一点一点将铁钉扎入死者头颅,以致死者毙命。”   周长风点头赞同:“所以我猜测,背心和后脑的两处伤口,应该不是同一时间下的手,甚至……有可能不是同一人下的手。”   唐泰又不明白了:“周大人,这不同时间下手,我可以理解,李大人先是被刺中后背,受伤过重以至晕厥,此时再在他后脑刺入铁钉,他当然毫无抵抗之力。但不是同一人下手,这又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周长风道:“唐泰,如果你是凶手,当发现死者被刺中了心脏却未死,你会如何?”   唐泰想了想,道:“比较快捷的方法,便是在他心口上再补一刀。”   “对,”周长风打了个响指,“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不管是故意杀人还是过失杀人,既然一击未死,凶手最本能的反应,自然是在相同的部位再补一刀。但死者后背只有一个创口,说明当时李大人受伤晕厥,施暴者误以为李大人已死,所以仓皇逃走。   “此时有第二人出现,发现李大人未死,欲加速他的死亡,但又不希望留下自己的行凶痕迹,所以选择在后颅下手。一般验尸时,看到背心如此醒目的创口,便会将此处伤口作为致命伤来判定,那么之前施暴之人,便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成为杀害李大人致死的凶手。”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这一日下午,他们没有与任何一位武官谈话,而是直接去了案发现场——校练场东北角的休息室。   在进入校练场的时候,入口守卫士兵拦住了他们,要求他们进行身份登记。   周长风想了想,问道:“任何人出入校练场都需要登记么?”   士兵道:“回大人的话,本军队的武官与训练士兵不需要登记,文官以及非本军队的武官不得随意进出校练场,必须进行身份登记。”   周长风有点郁闷,搞了半天,就是对他们这些人区别对待罢了。   做完身份登记之后,杜思危对那名士兵道:“劳烦你,带我们去一下东北角的休息室。”   那名士兵得知他们便是廷尉府派来查案的人,不敢推脱,恭恭敬敬地前边领路去了。      一行人进入休息室后,发现这间房并不大,一次最多只能容纳五十余人。周长风好奇问道:“这休息室看起来不大,如果大家都想进来休息,如何安排得下?”   士兵笑道:“大人,这休息室不是完全对外开放的,只有官衔在军侯以上的人才能进入休息。”   众人了然。根据军队编制,军正之下分为三军,每军统率分别冠以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骑将军的称号;每位将军统率步兵、骑兵、车兵、水兵、精锐五部,每部设一名校尉;每一位校尉又可率领左、右二曲,每曲设军侯,各统屯、队、什、伍共计一万人。所谓“军侯”,便是指这一曲之首、万人之长了。   周长风一听这话,顿时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如果把嫌疑人范围限定在军侯级别以上,那么包括军正及骠骑、车骑两位将军,以及各位校尉、军侯在内,能够进入这间休息室的只有四十八人。要想在这四十八人中找出真凶,可比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的地寻找要容易得多。   于是他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一套完备的侦破方案,然后各自散去,一夜无话。      第二日上午,周长风将这四十八人请来,每十二人为一组,依次进入休息室接受盘查,整个过程中,不同组的人员不得见面,更不能以任何形式交流。   其实盘查的方式十分简单,周长风先是将一组人召入休息室,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枚衣扣,声称是从李往昔身上发现的,想必是两人冲突时,李往昔从凶手身上拽下。如果谁的军衣上缺少了一枚扣子,那人便有可能是凶手。   当周长风亮出扣子的瞬间,大部分受审人都只是平静地望着那枚扣子,脸上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有少数几人会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衣服上的扣子。   凶手心中有鬼,第一反应自然是低头去检查自己衣服上的扣子,但并不等于所有低头看自己衣服的人都是凶手,还有可能只是好奇之下的无意识动作。   所以周长风让原本就在屋子四个角落站着监视的几名属下默默记下那几个低头的武官,私下里将名单交给杜思危。   这期间,周长风则依然装模作样地对在场所有武官的衣着进行检查,查无结果之后,声称还会派人去他们各自的营房中检查他们换洗下来的衣服。   从休息室出来,廷尉府的人又领着他们依次进入一个小房间,单独接受杜思危的盘问。   杜思危的问题也十分简单,无非就是“姓名、籍贯、所属军部、所任官职、案发时期身在何处,有何人证”之类的问题,有些人答得十分流畅,有些人则记忆模糊、支支吾吾。   杜思危手中握着上一轮盘查递交过来的嫌疑人名单,重点对这几人接受盘问时的表情与神态进行观察、甄别,发现其中一个隶属于骠骑将军麾下车兵部、名叫郭裕的校尉,表现得十分可疑。   在整个盘问过程中,他一直显得心神不宁,对于杜思危的提问,他答得也有些语无伦次,并且坐立不安的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着一种想要离开的急切愿望,似乎他心系别处,恨不能立即结束盘查赶过去。   “郭校尉,你在为何事而挂心?”杜思危试探着问。   “没、没有。”郭裕忙收回心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敷衍着摇了摇头。   杜思危笑了笑:“此刻周大人正在带人去各个营房翻查大家的衣物,想必郭校尉心中十分不安吧?”   “没有,杜大人说……说笑了。”郭裕笑得很难看,却还在勉力支撑。   杜思危没有再追问,微微一笑,便放他离开。   郭裕回到自己的营房,果然发现自己的衣物已经被翻查过了。   他迅速将每一件衣服都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并不存在什么缺了扣子的衣服,不由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揣测着廷尉府的人定是将李往昔自己衣服上的扣子,误当做是凶手的扣子了。   虽然虚惊一场,但他每每想起杜思危对他的质疑,仍是心有余悸,以至于一晚上噩梦连连,好几次从梦中惊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      第二日,郭裕打开门走出去,发现许多士兵背地里对着他指指点点。他心中惊疑不定,私下里找了自己比较信得过的一名军侯询问缘由。   “郭校尉,您被人怀疑上啦,”那名军侯压低声音道,“昨日廷尉府的人检查完您的随身衣物之后,没能找到他们想要找的证据,便又四下里跟人打探您的事情,问您那天晚上去了何处,与何人在一起。”   郭裕忙问:“你们是怎么回答的?”   “郭校尉您放心,我早已买通了几名士兵,说那天晚上您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从未走出过营房。至于其他那些不知内情的士兵,问了他们也不清楚,更何况您是我们这的头儿,相信大家都不敢出卖您的。”   郭裕听罢,略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几个廷尉府的人,既然找不出证据,应该就不会再死盯着我不放了吧?”   “不过……”军侯却话锋一转,面露难色。   郭裕心下又是一紧:“不过什么?”   “我听那廷尉府来的几个人私下里说,凶手一定是这郭校尉,就算一时间找不着证据,编也要编出一个来。所以郭校尉,您得留点心,提防他们捏造假证据给您强按罪名呐。”   郭裕全身的神经顿时又紧绷了起来,心中焦躁难安,且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廷尉府的人如此火眼金睛,笃定了凶手就是他?如若他们当真捏造假证据陷害自己,他又该如何为自己辩白?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这一过,又是一天。   整整一天,郭裕都在极度紧绷的状态下忐忑度过,心中一遍遍过滤着那天晚上事情发生的经过,查找任何一个有可能被拿捏把柄的细节,并一次次告诉自己,如果廷尉府再审问他,他一定要冷静应对,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这一晚,他又是在接连不断的噩梦煎熬中度过。      次日清晨,果不其然,廷尉府派人来传话,请郭裕过去配合调查。   郭裕做了一天一夜的心理建设,故作镇定地让一名士兵将此事通报给徐智将军,然后顶着一双黑眼圈,战战兢兢地跟着传话人走了。   室内杜思危、周长风、韶宁和坐了一排,两旁还站了两列廷尉府的人,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个小公堂。   郭裕看得一阵哆嗦,心想那军侯说得不错,看这架势,人多欺负人少,果然就是要捏造证据逼他就范了。   主审官杜思危却没有为难他,而是客客气气让他坐了,开门见山地道:“郭校尉,此番请你前来,是想跟你确认一件事,希望你能老实回答,不要逼着我们上刑具。”   他说完这句,两旁之人便亮出了手中的刑具,看得郭裕心中又是一阵哆嗦。      此时,互听门外有人大声道:“你们廷尉府要审我的人,怎可不通知我,擅自提审?”   郭裕心中一喜,徐智将军最是护短,果然便赶过来保他了。   堂上三人起身相迎,杜思危笑道:“徐将军误会了,我已命人去诸位将军营中通传,不想徐将军已然前来,想必是路上走岔了,没遇上。”   他话音未落,便见左监领唐泰领着上官远途、马茂行、吴思行三人陆续进来,唐泰见了徐智,笑道:“原来徐将军已经来了,害我好找。”   徐智心知杜思危所说不假,背着双手冷哼一声,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大有“我看你们敢怎么审”的架势。   郭裕不料竟有这变故,咽了咽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道:不管他们捏造什么证据,我一概否认便是,只要我死活不认罪,当着徐将军的面,他们也不敢真拿我怎么样。   待各位听审武官落座之后,杜思危道:“郭裕,我们怀疑你强暴前监军御史李往昔,并害其性命,你可认罪?”   “大人冤枉!”郭裕立即出口喊冤,“我区区一个车兵部校尉,怎敢冒犯堂堂监军御史,还望大人明察。”   “那么,你与李往昔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绝对没有,”郭裕不假思索地否认,“我与李大人最多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平日里说的话,加起来都不超过十句。”   周长风道:“但我们去你营房中检查你的私人衣物时,发现了一枚玉坠。”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透亮的翡翠玉,“此玉乃是李往昔贴身佩戴之物,怎会出现在你的衣物之中?”   郭裕目瞪口呆,周长风手中的那枚玉坠,他连见都不曾见过。   只听周长风继续道:“郭裕,从实招来,此玉可是你对李往昔施暴过程中,从他身上所抢之物?”   一旁听审的几位将军见了那枚玉坠,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徐智面色不悦地指着郭裕道:“郭裕,你老实说,这玉坠真是你从李往昔身上夺来的?”   “冤枉啊,徐将军,我从未见过此玉!”他说着,指着堂上三人道,“是他们拿了假证据诬陷我,李大人身上根本没有这块玉坠,是他们栽赃陷害!”   周长风笑了笑,将玉坠递给韶宁和:“还请韶大人戴上此玉。”   韶宁和依言将玉坠套上颈项,并将玉坠放入贴身衣内。   周长风指着韶宁和道:“大家请看,现在韶大人穿着与李大人相同的官袍,戴着相同的玉坠,若非亲密之人,如何笃定韶大人有无佩戴玉坠?”   众人看着韶宁和,不由微微颔首,玉坠这种贴身之物,若是不取出来,的确无法判断其是否佩戴。   周长风又指着郭裕,疾言厉色地道:“但是方才郭裕却口口声声说李往昔身上根本没有这块玉坠,可见郭裕是在说谎!”   “我没有说谎,你们根本是在捏造证据栽赃嫁祸!”郭裕激动起来,嗓门也大了起来,“当日我明明看见他的脖子上空无一物,他根本没有戴什么玉坠!”   “当日?”杜思危不疾不徐地重复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盯着郭裕,“哪一日?”   郭裕猛地噎住,心中咯噔一声,意识到大事不妙。   杜思危步步紧逼:“郭裕,你曾说,你与李往昔只是点头之交,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那么,你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明明白白地看见李往昔颈项上空无一物的?”   “我……我……”郭裕急得满头大汗,脑中一片空白。如此自相矛盾的说辞,他一时间也想不到自圆其说的办法。   徐智看出郭裕词穷,心中也已猜到了七八分,猛地站起身来,指着郭裕怒气冲冲地道:“郭裕,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之下,郭裕自知大势已去,再多争辩也无法取信于人,不由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上官远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站起身向三人抱拳道:“看来此案凶手已经查明,接下来,就由几位大人定夺了,上官告辞。”摆明了不会干预此事的态度。   上官远途这一走,马茂行和吴思行也跟着告辞离开,只剩下徐智一人,怒其不争地瞪着郭裕。郭裕自觉羞愧难当,匍匐在徐智脚边,痛哭流涕。   杜思危向徐智作揖道:“徐将军,我等奉圣谕严查此案,还望徐将军谅解。”   “哼。”徐智无话可说,只得拂袖离去。      请走诸位将军之后,杜思危关上门户,命人将几样刑具往郭裕面前一横,敛了笑容,面如冰霜地道:“郭裕,从现在开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有一句胡言乱语,刑罚伺候。”   郭裕无奈,只得将自己犯下的罪行一五一十供了出来。   原来,这郭裕天生喜好男色。入伍十多年来,他曾私下猥亵过几个长得不错的士兵,但因他身居一部之长,那几个士兵无处申诉,只得忍气吞声。   而后他见到了从京城来的监军御史李往昔。这李往昔出身于书香世家,长得眉目清秀、细皮嫩肉,接人待物更是文质彬彬,别有一番风韵,在全是莽夫的军营中是难得一见的翩翩君子。   郭裕自见过李往昔之后,便似失了魂魄,军中那些粗糙男子,也难再入他法眼。于是他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近李往昔,与他相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岂知这李往昔原本便藏着伶舟那事的心结,见到断袖之人,如避蛇蝎,加上郭裕长相粗俗,更是令他厌恶,每每见了郭裕,便早早避开,不屑与之说半句话。   一来二去的,郭裕便怀恨在心,寻思着非要强了这书生不可,文弱书生面皮薄,若是遇上这种事,也必不敢声张,自毁声誉。   那一晚,他胡乱喝了一些闷酒,心中更是焦躁难耐,正琢磨着如何发泄一番,路过休息室时,意外发现李往昔居然独自一人站在室内。   却不知李往昔此时因何生着闷气,一掌拍在桌子上,胸口起伏不定。但那生气的模样看在郭裕眼中,却又是另一番诱人风韵。   他心中一动,便借酒壮胆闯了进去,拽了李往昔的胳膊,便将嘴凑了上去。李往昔见他不由分说便要用强,自是不从,两人便扭打在一起。   但这李往昔岂是郭裕对手,三两下便被掀翻在地,刚开始他还极力挣扎着想要脱身,但没跑几步又被强行拽了回去,身上官袍皆被撕裂,他一个趔趄仰面倒向一旁的兵器架,突然浑身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此时郭裕早已被色欲蒙了眼,见他不再动弹,只当他放弃了挣扎,于是将胯下之物刺入李往昔体内,快快活活地肆虐了一番。   再起身时,他发现李往昔依然躺着一动不动,这才觉察出不对,翻了他的身子一看,发现他背后早被不知什么利器刺了一个大窟窿,身下流了一滩鲜血。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三魂丢了七魄,哪还有心思再施淫欲,当下胡乱穿了衣服便慌慌张张夺门而逃。      韶宁和听到此处,心中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周长风与杜思危两人在场,他早就扑上去将郭裕狠揍一顿了。   却见杜思危神色淡漠地拈起桌上放着的那枚长钉,问道:“如果你当真在那时就慌张逃走了,又是如何将这长钉刺入他后颅的?”   郭裕一怔,盯着那长钉瞧了半晌,脸上露出古怪而诧异的神色:“什么长钉?哪里来的长钉?”   杜思危故意板起脸来,厉声道:“事到如今,还想狡辩么?还不从实招来!”   郭裕却突然激动起来,仿佛豁出去了一般,不顾身后押着他的廷尉官差,屡屡挣扎着不愿再跪,指着杜思危三人破口大骂:“你们几次三番地讹诈我,不就是想诓我认罪么?如今我也老实招供了,人是被我强了的,不小心弄死了并非我的本意,如今出了人命我也认栽,你们若要我以命抵命,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们别欺人太甚,我根本不曾见过这铁钉,何必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我?!”   三人对视了一眼,杜思危没有再说什么,便挥手让人将郭裕带下去,好生看管,不准他与任何人接触。      待郭裕离开之后,周长风摸着下巴道:“看他那模样,不像是在说谎。”   杜思危点了点头:“看来我们之前的猜测没有错,此案的背后,还藏着另外一个凶手。”   “并且此人的存在,连郭裕也毫不知晓。”周长风补充。   两人讨论了片刻,见一旁的韶宁和一直神色抑郁地低着头,不言不语。   周长风叹了一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宁和,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与李大人交情非浅,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节哀了。”   韶宁和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只是想起,几个月前他曾对我说——这条路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论结局是输是赢,他都不会后悔。   “他是个很有抱负的人,为了他的抱负,他甚至可以孤注一掷。虽然我对他每一次做出的选择不能十分认同,但我也无法接受……他以这样的方式落魄死去。”   周长风听了这话,自己也难免有些唏嘘了。但凡踏入仕途的人,哪一个不想步步高升、飞黄腾达?但官场就像是一个看不到结局的赌场,谁都不敢断言自己就能全身而退。   可就算退不了,也必须死得有尊严、有血性,即便像前丞相姜如海那样自毁于暴政,亦或像征西大将军宋翊那样从英雄沦为败寇,都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自己的价值。   然而李往昔,最终以这样的方式屈辱不堪地死去,即便日后案情告破沉冤得雪,只怕他的魂魄也难以瞑目。   ——更何况,此案根本尚未完全告破。刚解开了一个谜团,却有一个更大的谜团等着他们。而在这个谜团之前,三人竟一时无策,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这几日韶宁和一直忙着协助廷尉府查案,整日不见踪影,伶舟便静静候在营房中,做一个等着主子归来的安分小厮。   夜过戌时,韶宁和才疲惫归来,一进门,便坐在椅子上直揉眉心。   “吃过饭没有?”伶舟走到他身边,一边用热毛巾给他擦脸,一边低声询问。   “胡乱吃了一些。”韶宁和将伶舟箍进怀中,闭着眼睛咕哝。   “想吃些夜宵么?我让万木去做。”   “不想吃,没胃口。”韶宁和口中透出一丝撒娇意味,“你乖乖让我抱一会便好。”   伶舟于是沉默了下来。两人静静依偎了片刻,伶舟问道:“怎么,案子查得不顺?”   “只查了一半。”韶宁和于是将具体经过细说了一遍。   伶舟皱眉道:“如此说来,真正杀死李往昔的凶手,应该另有其人。除了郭裕之外,你们就没有发现别的可疑人了?”   “包括三位将军在内的四十八个人,我们逐一审过的,周长风说,凭着杜思危审案的经验,应该不至于发现不了破绽。”   “会不会那个凶手,根本就不在这四十八人之中?”   韶宁和叹了口气:“这是最坏的一种情况。”   一整个下午,他与周长风、杜思危三人反复探讨另外四十七个人的作案动机,其中并非没有怀疑之人,但苦于找不到切入点。   最后他们只能得出两个结论,要么是那人藏得太深,要么……凶手根本就不在其内。但前者让他们倍感无力,后者,却是他们非常不愿意接受的现实。   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等于是他们又要从头开始,大海捞针。并且这一次,因为有了郭裕的前车之鉴,凶手必定会越发加倍小心防范,之前审郭裕的那套法子,是万万不能再用了。   他正犯着愁,却听伶舟道:“我总觉得,能够进入那休息室的,应该不只有四十八个人而已。”   韶宁和一怔:“什么意思?”   伶舟道:“首先,李往昔的尸首是如何被发现的?”   “是那天夜里巡逻的士兵……”韶宁和话一出口,突然站了起来,“对,还有巡逻士兵!”   “你先别忙,”伶舟按着他的肩膀,“我只是举个例子,你看,至少这些巡逻士兵就已经是在四十八人之外了。但除了巡逻士兵,还有没有别的人可以进去?”   韶宁和拧眉想了片刻,突然眼眸一亮,拔腿便往门口跑去。   伶舟追出去道:“这么晚你上哪儿去?”   但是韶宁和已经在夜色中跑得没了影。   第一百一十八章      周长风回到自己营房,才刚睡下,便听韶宁和在外头砸门:“长风,快开门!”   他看了看还没有捂热的棉被,只好又哆哆嗦嗦地起了床,一脸怨念地给韶宁和开了门:“大半夜的瞎折腾啥,还让不让人睡了?”   韶宁和一把拽了他的胳膊便往外拖:“跟我再去一趟校练场!”   “哎哎,等等,我先脱一条裤子。”周长风挣脱了他的手,又跑回房里去,撩起长袍下摆,将里面一层长裤脱了下来。   韶宁和这才发现,周长风居然比平时还多穿了一条裤子。他忍俊不禁:“你晚上睡觉穿这么厚实做什么?”   “这地方不太平,”周长风一本正经地解释,“咱们抓了一个郭裕,指不定还会从哪儿冒出第二个、第三个郭裕,防狼之心不可无啊。”   韶宁和一头黑线地将周长风上下打量了一番:“我说,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就凭你这伟岸的身躯,谁敢不自量力地垂涎你啊?那些变态就算要猎艳,好歹也挑个像杜大人那般好看的人下手吧?”   “所以杜思危说,他打算今晚不止多穿一条长裤,还要多穿一件棉袄。”   “……”韶宁和彻底没了言语,心里头琢磨着,自己回去是不是也该给伶舟身上多套两件?      两人出了门,趁着月色往校练场的方向走去,周长风问道:“你这么晚拉着我去校练场做什么?”   “我总觉得,我们还有一部分遗漏的地方,”韶宁和道,“所以我想去看看校练场守卫那儿存放的登记名册。”   周长风脚步一顿:“你是怀疑,凶手并非西北军队的人?”   “至少,有可能不是西北军队的武官。”   周长风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不再多问。   两人到了校练场门口,果然再次被守卫士兵拦住:“两位大人,还请先登记。”士兵虽然早已知晓二人身份,但碍于军规,只能客客气气地拿出登记簿。   周长风道:“我们此次不入场,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士兵吓了一跳,忙摆手道,“大人,我可没有杀害李大人……”   “你紧张什么,”周长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不是来审问你,只是想跟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上个月出入校练场的登记簿。”   士兵想了想,转身去守卫室内翻箱倒柜了一阵,然后找出一个皱巴巴的册子,递给周长风:“周大人,上个月的记录都在这里边了。”   周长风对那士兵挥手道:“你继续执勤,我们就在这儿看。”说着,便与韶宁和两人对着烛光仔细翻看起来。   因为登记簿中都有注明日期,所以他们重点查找了李往昔遇害那一日前后登记的名录,发现最重要的一页竟被人撕了去。   “这是怎么回事?”周长风大怒,指着被撕掉的痕迹质问那名士兵,“这里为什么只留下残页,你们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大人饶命!”士兵脸色大变,忙跪下求饶,“小的不知啊,这登记簿用完之后就一直不曾动过,小的也不知何时缺了一页……”   周长风眯起眼道:“你确定,这登记簿不曾被他人碰过?”   “我们这儿一直是三人轮换执守,平日里除了我们三人,再没有人碰过这东西,除了每月月底交给将军过目一次之外,就一直是锁在这柜子里……”   “你刚才说什么?”韶宁和打断了他,“交给将军过目?哪位将军?”   士兵咽了咽唾沫,紧张地道:“我们这儿的规矩,每个月底需将校练场的登记记录上呈给诸位将军逐一过目,月初再归还给我们。所以,上官将军、徐将军、马将军都曾看过这本册子。”   周长风与韶宁和对视了一眼,然后将登记簿交还给士兵:“注意收好登记簿。还有,我们来查看登记簿的事情,最好不要跟任何人透露,包括那三位将军。否则,如果出了什么差池,你当心小命不保。”   “是,大人!”士兵早已被登记簿缺少一页的事情吓得六神无主,也没有细想这里头的复杂环节,只当周长风是在提点他,忙感激涕零地应下了。      在回来的路上,两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还是周长风首先打破了沉默。   “看来三位将军都有嫌疑。”   韶宁和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将军本人是不需要登记的,所以那个凶手,或许是将军认识的人。”   “但是将军身边,除了武将之外,不是小厮便是幕僚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回到了周长风的住处。周长风点了灯,招呼韶宁和坐下,然后为他沏了一杯茶。   韶宁和接过杯盏,却没有喝的意思。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描摹出他垂眸沉思的轮廓,柔和的光影中透出一丝不露锋芒的肃杀。   “我怀疑一个人。”韶宁和转着手中的杯盏,低声道。   “正好,我也在怀疑一个人。”周长风笑了笑,“不如我们将各自心中的怀疑对象写下来,如何?”   韶宁和没有反对。两人在杯中沾了些茶水,便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各自的名字,然后对比一看,不出所料,果然是同一个名字。      第二日,周长风将昨晚的发现告知杜思危的时候,杜思危一直面色沉静,不做表态。   韶宁和在一旁心中有些惴惴,他此刻才忽然意识到,现在这案子做主的是杜思危,他若有什么发现,应该先跟杜思危说,而不是直接去找周长风,杜思危如果因此心里不痛快或是事后报复,他完全没有反驳之力。   然而杜思危自始至终面色沉静,待周长风将整个经过讲述完毕之后,他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你俩倒是挺勤快,也省得我来回跑了。”   韶宁和虚惊一场,心想你不介意也不早点说,沉着一张脸吓唬谁呢。   却见杜思危转头看向了周长风:“既然周大人如此费心,不如干脆把接下来的案子也审了吧。”他说着,直接从主审官的位子上退下来,走到一旁的副审席上,淡定落座。   韶宁和刚落下去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他明显感觉到,杜思危这是拿周长风开刷呢,不由暗暗替周长风捏了把汗。   不料周长风竟大大咧咧往主审位上一坐:“审就审。”   那嚣张的模样,不知是完全不把杜思危放在眼里,还是早已对杜思危的古怪脾气见惯不怪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周长风在主审位上坐了片刻,又灰溜溜地下来了。   杜思危挑眉看他:“怎么不坐了?”   “坐着也不是特别舒服,”周长风一本正经地道,“而且强迫犯人俯首认罪,从来不是我周长风查案的风格。”   “想不出方法就直说。”杜思危冷笑一声,也不再去理他,转而对韶宁和道:“听说,你身边跟了个身手了得的侍卫?”   韶宁和一想,这说的不就是鸣鹤么?但鸣鹤是丞相指派过来的,不知杜思危此刻提起,是何用意。   杜思危见他面有顾虑,笑道:“韶大人请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请你那侍卫帮个忙。”   韶宁和于是着人将鸣鹤叫了过来。   杜思危仔细打量鸣鹤,觉得有些面熟,再仔细一想,似乎就是上次在廷尉府,丞相大人留下来给了伶舟一顿鞭子的影卫。   不想兜兜转转的,这影卫竟成了韶宁和身边的人。这当中存了什么猫腻,杜思危即便没有全部猜想出来,也能揣摩出七八分。   当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公事公办地问鸣鹤:“听说你轻功不错?”   鸣鹤谦道:“杜大人谬赞了。”   “现在我需要请你帮我一个忙,成功与否,需看你的实力。所以希望你能实话实说,不要有丝毫谦逊或夸大。”   鸣鹤觉得杜思危这句话透着几分古怪,不答反问:“杜大人希望我做什么?”   “放眼整个军营,你认为有没有人的轻功,能在你之上?”   鸣鹤垂眸道:“没有。”   这话他确实是实话实说,在军营中呆了这些日子,鸣鹤对周边那些将士的武功底子也有了大致的了解,这些将士个个身强体健、孔武有力,若是放在战场上,刚猛杀伐锐不可当,比起鸣鹤来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若是论到掩藏踪迹杀人于无形,鸣鹤自认还是个中翘楚。   “很好。”杜思危十分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对他如此这般吩咐了片刻,问道:“听明白了么?”   鸣鹤颔首道:“明白。”然后便退了出去。      杜思危又对唐泰道:“去请三位将军过来一叙。”   他所指的三位将军,自然是指上官远途、徐智和马茂行。片刻之后,这三人便被请了过来。   马茂行一进门便道:“案犯不是已经查出来了么,为何还把我们叫过来?”   “不是叫过来,是请过来。”杜思危微笑着纠正,“实不相瞒,杜某昨日审问那名凶犯,审出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三位将军皆是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杜思危。   “诸位还记得,这枚从死者后颅拔出来的长钉么?”杜思危说着,将手中长钉拿出来亮了一下。   三位将军在验尸当日便已见过这枚长钉,如何会不记得,只是不明白杜思危此问何意。   只听杜思危继续道:“昨日那郭裕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对于这枚长钉,他却矢口否认,声称长钉并非是他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徐智脱口问道:“难道刺这长钉的人竟不是他?那会是什么人?”   上官远途也问:“郭裕可曾看见?”   杜思危道:“郭裕说,此人他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但之前没有供出,是迫于心中忌惮。”   马茂行不解:“忌惮?忌惮谁?”   “郭裕说,他看到了此人相貌,并且断定此人就藏在其中一位将军身边。但为了自保,他并未说出那人姓名。”   三位将军面面相觑,片刻之后,马茂行一拍桌子,怒道:“简直血口喷人,定是那凶犯妄图减轻自己的罪责,故意拖人下水!”   徐智与上官远途互相看了一眼,眼中虽同样很是不满,却没有开腔。   杜思危面色凝重地道:“此事事关重大,如果郭裕所言属实,会使在场的一位将军也受到牵连,所以杜某不得不谨慎断案。此番请三位将军前来,也是希望三位将军能好好查一查身边可疑之人,没有最好,如有,希望能劝其自首。”      这期间,鸣鹤就静静候在门外。待三位将军离开之后,他便锁定了上官远途,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   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过来,杜思危问他那句‘放眼整个军营’的意思。   上官远途出身于光禄勋武将营,接受过最正统的武官训练,武功底子自然不差;再加上军营中四处都是明岗暗哨,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既要跟踪上官远途不被察觉,又不能被沿途岗哨的士兵起疑,这难度还不是一般的大。   好在上官远途虽然脚步不慢,但似乎怀着心事,一路低头闷走,并未太过留意身后动静。而鸣鹤则降低速度,退到了上官远途可能察觉的距离之外,并随时调整自己的气息与行踪,敌明我明,敌暗我暗,如此兜兜转转,跟着他到了一间规格不低的营房之前,见上官远途不待敲门便直接推门而入,于是遁了踪迹,暗中窥视。   室内一人正在桌前看书,此人正是上官远途的幕僚——幕府长史赵驰。   赵驰见上官远途行色匆匆推门进来,于是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迎道:“将军,您怎么……”   “赵驰,”上官远途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收拾东西,赶快逃吧。”   赵驰吃了一惊,怔怔然望着上官远途:“将军,此话何意?”   上官远途眉心紧锁:“郭裕……恐怕已经将你供出来了。”   赵驰面色一僵,随即道:“不可能,那天晚上我是在郭裕离开之后才下的手,他怎么可能知道是我?”   “你确信他已经走远,不会再中途折返?”上官远途反问,“你能在暗中观察他,难保他不会在暗中观察你。”   赵驰一时哑口。   上官远途又道:“郭裕已经说出此人就藏在其中一位将军身边,只是为了自保,暂且没有说出姓名。我想,以廷尉府的能耐,迟早要查到我们这边来的,到了那时,我想保你都难,不如趁现在赶快逃走!”   赵驰一言不发地默立片刻,然后对着上官远途跪拜下去:“将军,是赵驰连累了您,赵驰对不起您。”   “哎,赵驰,事到如今,你就别说这些了。”上官远途将他扶起,“你此番一逃,通缉在所难免,今后恐怕都要隐名埋姓地生活,再也不能踏入仕途了,你……自己保重。”   主仆二人尚在房中话别,杜思危一行已经带人往此处赶了过来。   守卫士兵正要拦截盘问,鸣鹤神不知鬼不觉地窜至几名士兵身后,干脆利落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击晕了过去。   然后,他朝众人做了个“完成”的手势,一行人便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   第一百二十章      当杜思危等人踢开营房大门的时候,正与收拾了包袱准备逃跑的赵驰撞了个正着。   赵驰一见廷尉府的人,顿时脸上血色褪尽。但他却在一怔之后,突然发力猛冲,企图从重重包围中脱出身去。   “哪里跑?!”唐泰暴喝一声,立即带了几名侍卫上前围捕。不料赵驰虽是一名幕僚,却有些武功底子,即便是被几人合围,依然如困兽一般毫不屈服。   但他终究寡不敌众,最后被几人死死压制住,落得一身狼狈。   这一切都被随后奔出来的上官远途看在了眼里。当赵驰放弃挣扎的时候,上官远途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只能无声地叹息。      杜思危却没有命人将赵驰带走,而是直接押着他进了房间,并关上了四周门户,当场开审。   “我不相信……”赵驰被反剪了双手跪在地上,口中像得了癔症一般喃喃自语:“我不相信,郭裕那莽夫根本不可能知道是我,我不相信!”   “郭裕的确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他一直以为,害死李往昔的人,是他自己。”杜思危神色淡漠地道,“真正暴露了你的人,是上官将军。”   赵驰猛地抬头看向上官远途,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震惊。   上官远途也吃了一惊,指着杜思危怒气冲冲地道:“杜思危,你不要血口喷人……”   “别激动,别激动。”周长风笑眯眯地上前安抚上官远途,“杜大人说的是‘暴露’,又不是‘揭发’。”   上官远途一怔,随即开始自省,究竟是哪里出现了漏洞。   “漏洞就在于,你前后矛盾的态度。”周长风似乎看穿了上官远途的心思,直接解答了他的这个疑问,“你还记得么,我们初来贵地的时候,你热情款待了我们,并积极陪同我们前去验尸。   “但是当仵作验尸完毕之后,我们问你谁最有可能是凶手时,你说,案发地点是在校练场东北角的休息室,校练场那地方人来人往,任何将士都有可能经过。   “后来我们到了校练场查问,才知道虽然校练场人来人往,但真正能进入休息室的,却只有四十八个人。而你非但没有告诉我们这一信息,反而故意将能进入校练场和休息室的人员限制要求相混淆,这就是一种干扰查案的行为。”   上官远途不料周长风会将自己说过的话记得如此清楚,一时有些心虚,低声分辩道:“我当时……刚在酒宴中喝了些酒,有些糊涂了……”   杜思危冷笑了一声:“就算你当时糊涂了,但第二日酒醒之后,难道还一直糊涂着么?更何况,你当初说过会全力配合我们查案,但事实上,你只是口头应承罢了,并没有给过我们任何实质性的协助;当我们查出郭裕之后,你的表现也十分冷淡,似乎急着想甩开这个案子——这一系列矛盾的行为,只能说明你心里有鬼。”   上官远途一时哑口,不知还能为自己辩驳什么,但他依然不甘心地道:“但若只是因为这些缘故,你们凭什么就笃定是我……”   “当然,原本我们只是隐约觉得你的态度有些古怪,但这不能作为定罪的证据。”周长风道,“所以昨天晚上,我们特地去查看了案发当天的登记名册,发现其中最关键的一页被撕去。   “经过询问,我们才得知,除了负责登记的士兵之外,只有三位将军拥有查阅登记名册的权限。而士兵因为疏忽,竟未及时发现登记册在归还之后就已经缺少了一页。”   周长风说着,走近上官远途,眯着眼睛看他:“如果不是因为心中有鬼,又为何提前撕去登记册?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所以,我们决定放手赌一把,如果凶手就藏在上官将军你的帐下,我们敢肯定,当我们放出风声说郭裕已经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之后,你就会自乱阵脚,立即跑去找真凶商量此事。而我们也派了人紧随其后,果然,被我们抓了个现行。”   周长风如此层层分析下来,让上官远途彻底无话可说。   一旁的赵驰却深吸了一口气道:“将军,算了,您为我做到这份上,我已经万分感激。这事原本便与你无关,我也不愿将您牵扯进来。”      杜思危在赵驰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和颜悦色地道:“既然认了罪,便老实交代,你究竟为何要杀害李往昔。”   赵驰沉默了片刻,突然冷冷一笑:“因为……李往昔他该死。”   “你与他有何仇怨?”   “我与他无冤无仇,”赵驰摇了摇头,“但只要他在军中一日,将军便一日不得施展抱负。”   他口中的“将军”,自然便是上官远途了。   众人不由抬头看了上官远途一眼,只见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脸上表情隐晦难测。   “此事,还是由我来说吧。”上官远途开了口,缓缓道,“我与李往昔初到驻军地的时候,称得上是患难兄弟。朝廷的意图很明显,是希望我们二人联手接过西北大军这只烫手山芋,并将它驯得服服帖帖,为朝廷所用。   “那时候,我们二人的处境十分窘迫,我虽身为军正,却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军正,几位将军心中只有宋翊大将军,根本不把我这个临时替换进来的军正放在眼里,但我好歹是个武官,虽然将军们不卖我面子,但下面那些士兵们,总算还是尊称我一声‘将军’的,该有的待遇,表面上也做得还算到位。   “但是李往昔的境况就恶劣了很多,因为他是文官,对军队了解甚少,一开始几乎没有人愿意搭理他,而几位将军则趁着宋翊谋反在即,竟下令变相地软禁他,甚至言语羞辱他。那段时间,全是我在明里暗里地斡旋、协调,才不至于让李往昔的处境太过难堪。   “后来宋翊兵败,朝廷肃清了宋翊麾下的那部分反叛势力,西北军中也跟着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子,那时候我和李往昔的境况才渐渐有了起色,但是却在这个时候,我与他在如何处理这支军队的意见上,发生了很大的分歧。   “我认为应该趁着宋翊兵败之际,一鼓作气变革到底,将这支军队彻底转换为真正听命于朝廷的军队;但是李往昔却在这件事上显得十分优柔寡断,他觉得应该采用怀柔政策,潜移默化地改变人心。   “因为李往昔的反对,我失去了最佳的变革时机,为此,我与李往昔屡屡发生争执,就在案发的那天晚上,我与李往昔在校练场的休息室中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一怒之下先行离去,却不想,之后李往昔会遭到……”   上官远途说到此处,闭了闭眼,没有再说下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韶宁和突然冲到上官远途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吼道:“上官远途,你怎么这般糊涂?!就因为李往昔与你政见相左,你便派人置他于死地?如果我也坚持李往昔的想法,你是不是下一个要除掉的人,便是我?”   上官远途尚未开口,赵驰便急着开口:“不关将军的事,一切是我自作主张。那天晚上,我原想去校练场找将军,不想与将军走岔了。当我来到休息室门外,意外发现李大人被一名校尉施暴。那校尉见李大人晕厥,误以为他已经死亡,便慌慌张张逃跑了。   “我待他走远之后,才进入休息室查看李往昔的情况,发现他并未断气。我原想救他,但转念想到,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成为了将军诸多变革措施的阻挠者,不如趁此机会,将之除去。   “我原想就此放任他不管,等他自己断气,但那时已接近子夜,校练场每过子夜时分,便会有巡逻兵往来巡逻一次。我担心李往昔运气好,会在断气之前被巡逻兵所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从窗棂上拔了一枚长钉,刺入他后颅,加速他的死亡。”   赵驰说到此处,面色有些颓丧。他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会知道李往昔的真正死因,不想却低估了廷尉府的能耐,第一次验尸便暴露了李往昔的真正死因。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原想瞒着这件事,但最终还是被将军看出了端倪。将军痛斥了我一番,但终究念在我跟随将军多年的份上,替我遮掩了下来。如今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我杀人偿命,也无话可说。但将军是无辜的,一切罪过皆在我,还望诸位大人……手下留情。”   赵驰说罢,垂首深深伏拜下去。上官远途低眉看着他,不言不语,眼眶却早已湿润。      韶宁和面上表情渐渐淡去,他站在原地沉思半晌,转身对杜思危和周长风道:“二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们来到隔壁屋内,韶宁和向二人作揖道:“关于李往昔的这个案子,我想为上官远途求个情。”   周长风感到十分意外:“宁和,你没搞错吧?上官远途虽不是凶手,但也犯了包庇之罪,我还以为你想重判上官远途呢。”   “从个人感情来看,我的确恨不得重判上官远途,以慰李往昔在天之灵。但是……”韶宁和说到此处,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从大局上看,上官远途却动不得。”   “为什么?”周长风一脸的莫名其妙。   却是杜思危很快反应了过来:“是了,再过不久,宋简之交接手续办妥之后,就要前来赴任了。”   韶宁和点头道:“宋简之一旦上任,军中局势又会大变,届时若没有上官远途在旁牵制,只怕局面会难以掌控。”   周长风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杜思危,有些躁郁地来回踱了几步:“难道,就这样放过上官远途了?”   杜思危神色淡然地瞥了周长风一眼:“有的时候,为了顾全大局,必须放弃个人仇怨,想必就算我们将上官远途押解回京,皇上为了大局着想,也不会真正定他的罪。我们不如趁此机会卖他一个人情,于公于私,都有退路。”      两日之后,周长风与杜思危等人便押着郭裕和赵驰两名凶犯回京复命去了。   至于上官远途,杜思危只判了他治下不严的罪名,让他留在军中等待朝廷的惩处令。但这治下不严的罪名,最多也就是罚个几月的俸禄罢了,相当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上官远途知道是韶宁和替自己求的情,既心怀感激,又自觉颜面扫地;加上他与赵驰是多年好友,好友为了自己犯下死罪,他感到心情十分低落,于是一连几日闭门不出,拒绝接见任何人。   军中将士们不知内情,见廷尉府抓了凶手之后,还能找出隐藏在背后的第二个真凶,只道廷尉府办案公正严明,即便是朝廷所派的上官将军的幕僚,也一样严惩不误。   一时间,军中对于廷尉府的评价正面多过负面,而在此期间一直协助廷尉府办案的韶宁和,也受到了军中将士们爱屋及乌般的刮目相看,对待他的态度,也多多少少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送走周长风和杜思危之后,韶宁和又回归到了游手好闲的状态,整日带着伶舟到处乱晃,当然,有他们二人存在的地方,势必不会缺了鸣鹤的身影。   刚开始将士们看到韶宁和都有些发悚,以为韶宁和是以监军御史的身份在四处巡察,但几日过去之后,他们发现韶宁和除了随便跟人唠嗑闲聊之外,并没有干过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于是渐渐放松了警惕,看见韶宁和时,也会笑着跟他打招呼。      这一日,韶宁和与伶舟二人晃到了军部后勤区。后勤区是个战争时忙碌、和平时悠闲的地方,但是如今他们却赶着制作各种军用装备,忙得热火朝天。   韶宁和心中奇怪,便逮着资历颇老的鲁队率问道:“你们在忙什么,要打仗了?”   “不是,”队率道,“这是在为一年一次的阅兵做准备呢。”   鲁队率跟他们解释说,以前阅兵都是在正月里举行的,但是这一次因为出了李往昔的案子,朝廷特地派了廷尉府的人过来查案,所以全军上下都严阵以待,于是便将阅兵的时间往后推了推,待案子告破之后,才开始准备这项活动。   韶宁和恍然,心想这推的日子真是微妙,正赶上宋简之即将赴任,恐怕是军中亲宋派的将军们有意为之的。   此时,鲁队率热情地为韶宁和递了茶,转眼见伶舟虽是小厮打扮,但气质不凡,谈吐不俗,想必应是韶宁和心腹,于是又为伶舟也递了一杯。   韶宁和笑着接过茶盏,口中客气着:“你忙,你忙,我们坐坐便走。”   鲁队率笑了笑,也不跟他多客气,寒暄了两句便又转身自顾自忙去了。   于是韶宁和与伶舟两人便十分没自觉地站在一堆忙得团团转的人中间,悠闲地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伶舟细细啜了一口,点头评价:“这茶不错。”   “哪里不错了?”韶宁和吐出嘴里的一些渣滓,低声咕哝。   老实说,这军区普通士兵存放的茶叶,大部分都是被高官层层剥削之后剩下的茶叶渣,泡出来的茶水不但泛着一丝涩味,还经常会有渣滓混入口中,口感实在说不上美好。   “能解渴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伶舟说着,挑挑拣拣地又小啜了一口。   韶宁和忍不住笑了起来,自从来到军区之后,他一直担心伶舟过不习惯这里简陋的生活,但令他意外的是,伶舟竟比他还看得开。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听不远处几个士兵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只听其中一个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想开一点了吧?”   另一个闷声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憋闷。宋大将军曾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他怎么可以……”   “嘘,宋将军的事情现在在军中是忌讳的事情,你这样口无遮拦的,小心惹祸上身。”   那士兵的声音果然便压低了几分,但依然有些不依不挠:“宋大将军好歹是一世豪杰,就算……就算他是真的想要背叛朝廷,自立门户称王称霸,但以他这么多年来建立的功勋,我也服气他,就算跟着他造反,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他若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一想到军中这么多兄弟跟着宋将军白白丧了性命,到头来居然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我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此时第三个人的声音插了进来,低声训斥道:“监军御史大人还在那儿呢,你们两个不想活了么,还不抓紧干活?!”   随即两人便没了声息。   韶宁和假装没有听见,也未回头张望,只是不着痕迹地与伶舟对视了一眼——看来,朝廷中流传出来关于宋翊谋反动机的流言,已经在军中发生作用了。      两人将茶水喝完,搁了茶盏便打算告辞,互听远处传来“嘭”的一声响,一名步兵部屯长级别的军官将扛在肩上的一捆胄甲往地上一摔,怒喝:“你们后勤部是怎么做事的?!”   他这一声喝问,立即引来很多人的围观。   鲁队率忙迎上去,小心翼翼地问:“潘屯长,这是怎么了?”   “你看看你们制的这些胄甲,才用了几个月,居然坏了这么多,你让我们怎么穿着它上战场?”   鲁队率拿起几件胄甲仔细检查了一下,果然发现每一件胄甲都有不同程度的坏裂,有的甚至藤条尽断,根本无法穿戴。这要是真上了战场,穿着劣质甚至无用的胄甲,无异于让士兵白白送了性命。   鲁队率抹了抹额上渗出的细汗,解释道:“潘屯长请息怒,并不是我们粗制滥造,实在是材料稀缺……”   “我不想听你废话,”那名军官摆了摆手,“再过半个多月就要举行全军阅兵大典了,这些胄甲都是必须的装备,我限你在十天之内将这些胄甲修补完好,否则,别怪我不念往日交情,直接把这件事捅到将军那儿去。”   “是是。”鲁队率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潘屯长,然后对着一堆破烂胄甲唉声叹气。   “怎么了?”韶宁和好奇地凑了过去。   “韶大人,”鲁队率愁眉苦脸地道,“这是我们最新制作出来的一批胄甲,没想到质量这么差,没用多久就坏成这样了。”   韶宁和一边查看那几件胄甲,一边故作随意地问:“我刚才听你说,材料稀缺什么的,是怎么回事?”   鲁队率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才低声道:“自从宋大将军与朝廷开战之后,朝廷便断了对我们西北军的装备材料供给,现在我们制作装备所需的材料,都是以前放在仓库里的囤货。   “前不久囤货用完了,只剩下一些非常劣质的原本是废弃不用的材料,但是没办法,上头催着要,我们也只能胡乱交差,想等挺过了阅兵之后再说。可没想到这些东西这么不经用,还没捱到阅兵大典就出了问题。现在上头只给我们十天的时间,这可怎么办呐!”   韶宁和提起一件胄甲,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对伶舟道:“来搭把手,帮我试穿一下。”   伶舟于是协助他将全副胄甲穿了上去,见他站在原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连站都站不稳,好笑地问:“怎么,很重?”   “重得受不了啊!”韶宁和苦着脸抱怨。   一旁围观的几名士兵见他这副模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鲁队率笑道:“韶大人是文人,没有接受过军队中的体能训练,穿上这套胄甲自然有些受不住,还是先脱下来吧。”   韶宁和好容易将胄甲从身上卸下来,吐出一口气道:“没想到居然这么重。这里头都是些什么啊?”   “主要是铁和皮革,用藤条串制而成。”鲁队率解释道,“韶大人您穿的这一件,算是军中重量级别最高的铁甲,一般是配发给身强体壮的重甲兵的装备。铁甲虽然穿着很沉,但防护力强,士兵穿着这样的铁甲,受伤的几率比较小。”   “但相对的行动力也会受到极大的限制吧?”韶宁和毫不留情地揭露了铁甲最大的缺点。   鲁队率无话可驳,只能嘿嘿憨笑。   韶宁和又对着那堆胄甲捣鼓了片刻,抬头道:“可否将这一件借我两天,两天之后,我定会归还你。”   鲁队率有些不明白了:“韶大人,您这是……”   “我想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韶宁和一顿,“怎么,不方便?”   “不不,方便,方便。”   鲁队率又点头哈腰地送走了韶宁和,脸上的表情更苦涩了。这装备没法按时完成他已经够倒霉的了,怎么连监军御史大人都来参和一脚,这不是乱上添乱么。      韶宁和与伶舟二人合力将铁甲抬回了营房,伶舟好奇地问:“你想做什么?”   韶宁和不答反问:“你之前给我的那本文承将军的手札,你自己有仔细看过么?”   伶舟摇了摇头,他以前是丞相,又不是将军,看那玩意儿也没有太大的用处,随便翻看了几页,便当做文承将军的珍贵遗物供了起来。   韶宁和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甚是得意地道:“我就猜想你没有仔细看过,文承将军在手札中提到过关于胄甲的改良方案,但可能是时间不够,这个方案最终只是个方案,没有公诸于世。”   伶舟问道:“是什么样的改良方案?”   韶宁和指了指面前的这副铁甲:“目前大部分胄甲都是用金属、皮革和藤条制作而成的,所以穿在身上非常笨重,而文承将军的想法是,将金属和皮革换成棉布、棉花,如此一来,胄甲的重量就会轻很多。”   一旁听他们谈话的鸣鹤皱眉道:“可是,棉布和棉花比起金属来,防御能力太弱,这样会不会很不实用?”   “理论上是如此,但也要看制作的方法。”韶宁和说着,取出文承将军的手札,翻到其中一页道,“这里记载着,将重达七斤的棉花夹入棉布之中,制成厚厚的棉袄,然后用粗线缝紧,放入水中使棉花被水浸透,取出之后铺平,用脚踏实,再放在太阳下晒干。   “文承将军曾私下里做过这样的实验,事实证明,用这种方法制作而成的甲衣,虽然比不上铁甲那样刀枪不入,但若是穿在轻甲兵身上,既能起到很好的防御作用,又不会限制士兵行动,使作战方式更加灵活轻捷。”   伶舟面露恍然之色,笑着补充道:“最重要的是,制作这样一件甲衣,成本比金属胄甲要小很多。如果这种方法能成,后勤部要在十天内完成一批甲衣,想必不成问题。”   第一百二十三章   韶宁和根据他借来的那件胄甲的制作结构,再结合文承将军手札中的操作提示,在伶舟、万木、鸣鹤的协助下,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赶制出了一副纯棉料制作的轻兵甲衣。   韶宁和让万木将实验品穿在身上,与鸣鹤进行实战测验,鸣鹤拿捏着力度试着将利器往万木身上刺了刺,果然收到了不错的防御效果。   次日一早,韶宁和便将此项成果展示给了后勤部的鲁队率看,鲁队率在亲自试验了新式甲衣的防御能力之后,叹为观止,立即捧着那件甲衣跑去找了潘屯长。   但因为韶宁和事前拜托他隐瞒自己的事情,所以鲁队率在汇报时只好对韶宁和的名字绝口不提。   潘屯长在看过鲁队率的演示之后,虽然对于用棉制甲衣代替金属胄甲的做法有些不齿,但考虑到仓库中装备制作材料确实已经告罄,而阅兵大典迫在眉睫,他左右权衡之后,终于点了头,同意后勤部暂时用棉制甲衣代替金属胄甲。   于是韶宁和又趁热打铁,提出对巨型铁盾进行改良的方案,比如调整铁盾内部结构和外部形态,镂空不必要的金属面积,尽可能在不降低防御力的基础上,减轻盾牌的重量。   此外,他还针对单兵作战灵活多变的特殊性,提出用轻盈藤牌代替笨重木牌的建议,即用老藤编制成圆形盾牌,内部凹空可容手轴转动,外部中心突出向外,周檐高出几许,即便有箭矢击中盾面,也无法轻易伤及人身。   这些改良方案都是文承将军生前在无数次实战中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智慧,但还只是初步构想,来不及付诸实施,如今经过韶宁和的反复实验和改进,终于能够顺利投入后勤装备制作。   如此一来,装备制作进度就能得到很大的提升,这对后勤部来说,无疑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于是整个后勤部都知道,那位新来的监军御史大人,是个装备改良的高手,什么东西一经他手,立即变得神奇好用了起来。   后勤部的士兵把韶宁和当成了他们的大福星,对他态度越发和善恭敬起来,见了面都亲切地称呼他一声“韶大人”,脸上的笑容也不再虚假客套,而是透着十二分的真诚。      这一日,伶舟跟着韶宁和例行闲晃了一圈之后,慢腾腾地往回走。   半途中,鸣鹤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伶舟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一丝问询。鸣鹤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伶舟眼眸一黯,移开了视线。   韶宁和走在前边,没有留意到这两人的眼神交流,心中却有些纳闷。这几日,鸣鹤总是一会出现一会消失,也不知究竟去了哪里,走之前不打招呼,回来后依然不打招呼。   考虑到鸣鹤真正的主子是丞相,丞相既然派他跟着来了军营,肯定不会白白给他们当护卫,应该还有其他任务在身。   想到此,韶宁和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自从上次他被逼着亲口拜托鸣鹤帮忙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但说到底,对方的身份立场还是没有改变。   他只能退一步想,只要眼下鸣鹤所做的事情没有危及他们的利益,那就……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正如此想着,忽见身前挡着一抹人影。   “请问……”来者犹豫着开了口。   三人循声望去,见是一名穿着便服的年轻男子,肩上搭着一个随行包袱,脸上青涩尚未褪尽,看起来也就二十上下的模样。   “请问,军正的营房怎么走?”年轻男子问出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别扭,似乎对于自己问路这件事感到很不好意思。   “你找上官将军?”韶宁和热情地给他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   “那边……”年轻男子循着韶宁和指的方向看了看,脸上依然一片迷惘。   “对,往那个方向走到底,左拐,再右拐,再左拐,就到了。”   “哦……谢谢。”年轻男子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韶宁和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   三人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伶舟好奇地道:“这人是谁,上官远途的亲戚?”   “可能是来投奔他的吧?”韶宁和不太确定地猜测。   “投奔他,投奔道军营里来了?”伶舟觉得不可思议。   “或许……是替补幕僚?”鸣鹤插了一句嘴。   “唔。”韶宁和与伶舟对视了一眼,深以为然。   那男子虽然长得阳光俊朗,但连开个口都觉得别扭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武官,如果按照韶宁和所说的“投奔”这个思路推测,作为亲戚或者朋友的身份投奔而来,接替赵驰成为新一任幕僚什么的,倒是非常有可能。   三人的讨论刚告一段落,忽听身后又响起那男子的声音。   “三位,请留步!”   那男子小跑着追了上来,犹豫了片刻,闭了闭眼,似乎鼓足勇气把尊严豁了出去:“可否……可否请带个路,我实在是……不认路。”   三人面面相觑,搞了半天,原来是个路痴。      出于帮人帮到底的心态,韶宁和等人还是耐着性子,将年轻男子送到了上官远途营房门口。   男子向他们抱了抱拳,口中连连道谢。   “不知三位如何称呼?”男子问道。   “我姓韶,名宁和。这两位是我的小厮和……护卫。”韶宁和不确定对方究竟是不是军营中人,所以只报了姓名,隐去了职务。   不料那男子眼眸一亮:“原来是监军御史韶大人,失敬失敬!”   “呃,你认得我?”韶宁和倍感意外。   “虽然以前不曾见过面,但韶大人的名字,我早几个月前便听说了。”   “你是……?”韶宁和忍不住开始对这男子的身份好奇了。   “在下姓宋,名简之。”年轻男子行了个军礼,铿锵有力地报出了自己名字。   “……”三人呆立良久。   半晌之后,韶宁和才掏了掏耳朵,问了一句:“啥?”   “在下宋简之啊。”男子脸上略有些失望,“韶大人不记得我了吗?听说当初是韶大人在皇上面前推荐了我,我以为韶大人对我的名字多少会有点印象……”   “原、原来是宋将军!”韶宁和迅速调整心态,学着武官的模样抱拳道:“真是……真是……可喜可贺啊!”   他上下打量着宋简之,一句“人不可貌相”到了嘴边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变成了没头没脑的“可喜可贺”,实在是扭转得有些生硬。   宋简之先是一怔,随后他便自动给这句话加了注解——新官到任,可喜可贺。   于是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真挚了几分:“韶大人,刚才谢谢你为我带路。待我见过上官将军之后,再去正式拜访韶大人。”   双方一阵寒暄之后,韶宁和望着宋简之离开的背影,心中十分感慨。   他试想过千万种宋简之出现的场面,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喜剧性的开场。之前他还对宋简之此人充满戒备,不想却是个毫无城府且有着严重路痴毛病的年轻男子。   他不禁又开始隐隐担忧,作为即将在西北军中对各方势力发挥牵制作用的护军都尉……宋简之这样的性格真的合适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回到营房之后,伶舟察觉到鸣鹤数次向他眼神暗示。于是他寻了个借口避开了韶宁和与万木,随后鸣鹤便也跟了过来。   “什么事?”伶舟问道。   “之前我按您的指示,在军营里走了一遭,没有发现任何丞相大人布下的眼线。”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伶舟兴趣缺缺地打断了他,之前鸣鹤向他摇头的时候,他便已猜到鸣鹤这几日走访基本都是一无所获。   “但是……”鸣鹤却欲言又止。   “怎么?”   “后来宋将军出现的时候,”鸣鹤顿了顿,道,“我察觉到附近有同类的气息出没。”   伶舟一怔,鸣鹤所说的“同类的气息”,无疑就是指与他同样隶属于闻相的影卫。在鸣鹤被调离闻相身边之前,丞相府的所有影卫都归鸣鹤统领,所以对于每一个影卫身上的气息,鸣鹤都十分熟悉。   伶舟思忖了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闻守绎没有在军营中布下眼线,而是将眼线直接埋在了宋简之身边?”   “是。”鸣鹤想了想,又道,“但那人至今没有在我面前现身,也不曾给过我任何暗示信息,想必是受了任务守密原则的束缚。”   伶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影卫守密原则是他以前亲自定下的,所有影卫不得对他人透露各自的任务内容,即便对方是影卫统领。   所以鸣鹤虽然身为影卫统领,权限却十分有限——当时闻守绎此举是为了确保保密机制有效性的最大化,不料如今他却自吞苦果——他完全无法猜度闻守绎的布局思路,也就无法在接下来双方的交锋中占据主动地位。   虽说重生之后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想要加害闻守绎的凶手,但凶手至今尚未浮出水面,而闻守绎的存在却一直逼着他不得不分心与之周旋。   有时候伶舟细细回忆起自己重生以来所面临的处境,不由哑然失笑,自己重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是为了韶宁和,还是为了他自己,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主子,接下来我该怎么做?”鸣鹤的问询,打断了伶舟的遐思,“我要不要设法与对方取得联系?”   他说的对方,自然是指潜伏在宋简之身边的那名影卫了。   “暂且按兵不动吧,”伶舟摆了摆手,“既然闻守绎没有交代给你除监视韶宁和以外的任务,你就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免得引起他的怀疑。”   “是。”鸣鹤微微颔首。   “不过……”   鸣鹤正转身要走,却被伶舟的“不过”两个字拉了回来。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依你看,宋简之此人如何?”   鸣鹤反问:“主子指的是哪方面?”   “各方面。”   “单纯。”鸣鹤很快给出了一个评价,但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深不可测。”   “嗯?”伶舟在听到这完全相反的两个评价之时,狐疑地皱起了眉,“你确定你在评价同一个人?”   “单纯是指他的性格--如果他没有任何掩饰的话。”鸣鹤解释道,“至于深不可测,是指他的武功底子。”   伶舟眼眸闪了闪:“怎么,他的武功很高?”   “至少不在我之下,”鸣鹤面无表情地道,“并且他对自身的武功实力掩藏得很好,刚开始他来问路的时候,连我都差点被他蒙蔽了过去,后来他请我们为他带路,这一路上,我先是察觉到了附近同类的气息,然后才留意到宋简之举止间刻意隐藏武功底子的痕迹。”   伶舟心中一动:“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武功深不可测,那么连你都能感应到的影卫气息,他有没有可能……也已经察觉了?”   鸣鹤经此一提,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锁眉深思了片刻,谨慎地道:“可能性很大。”   “哈,”伶舟用指尖抵了抵眉心,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如此看来,宋简之就不是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了,毕竟,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怎么也不可能会如此不经世事……真没想到,闻守绎这一次居然会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身上。”   鸣鹤无声地看了伶舟一眼,他总觉得,伶舟的这一声笑中,带了一丝无奈,以及寡淡的幸灾乐祸。      此时,忽听门口传来万木洪亮的声音:“这位公子,请问您找……”   他话未说完,便被韶宁和打断了:“原来是宋将军,快里边请。万木,去沏茶。”   “宋简之来了?”伶舟和鸣鹤皆是一怔,虽说之前宋简之曾经说过,拜访过上官远途之后,就会来拜访韶宁和,但这种场面话谁也没往心里去,不想这年轻人如此实诚,竟当真就马不停蹄地往这边过来了。   两人走到前厅,韶宁和已经邀着宋简之在主宾席上坐了下来,面带微笑地问道:“宋将军此次……是孤身前来的?”   “不,我的仆从还在路上,他们走水路,我嫌水路太慢,就一个人骑着马先过来了。”   此时的宋简之,已经换上了一身军装,虽然没有戴帽盔,但厚实的铠甲包裹着他挺拔而有韧度的身体,越发衬得他英姿勃发。   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即便是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对他产生戒备心态的韶宁和,也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宋简之犹豫了一下,问道:“韶大人,宋某有个不情之请。”   “宋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我初来军营,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太记路,所以我必须在正式上任之前,先把这地方记清楚,希望……希望韶大人能抽空带我熟悉熟悉环境。”   韶宁和刚要回答,忽见伶舟从门外踏了进来,笑道:“宋将军,我们大人这两日忙着改良装备的事情,实在有些抽不开身,如果您不介意,可否由小的来为你带路?”   韶宁和不明白伶舟为何如此积极揽过这件事,他刚要开口询问,却被伶舟一个眼色示意闭嘴。于是素来有些惧内的韶大人只好乖乖闭上了嘴巴。   宋简之看了看伶舟,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一脸看到陌生人的样子。   “之前也算是为您带过路的,宋将军不记得了?”伶舟严重怀疑这家伙是故意在消遣他。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站在韶大人身后的小厮。”宋简之拍了拍额头,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抱歉,我这个人,不太记路,也不太记人。”   伶舟眉梢抽了抽,原来宋简之非但是个路痴,还是个脸盲,感情他之前就记住了个韶宁和。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在伶舟的极力示好下,宋简之终于答应跟着伶舟去军营各地转转了。   “听说宋将军很小的时候就参军了?”伶舟一边走,一边与他攀谈。   “唔,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吧。”宋简之想了想,有些不太确定。   “这么小的年龄,军队敢收?”   “那个时候是跟着族里的长辈一起去的,刚开始因为年纪太小,还不能算正式编制,两年后我立了几次军功,上头就破例让我转正了。”宋简之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十几岁的孩子履立军功这种事情在他看来不过跟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伶舟于是毫不吝啬地将他夸赞了一番,期间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发现宋简之自始至终保持谦虚又略带羞涩的表情,让伶舟找不到伪装的突破口。   伶舟又问:“宋将军立了这么多军功,武功一定很不错吧,可否给我露上一手?”   “这个……”宋简之挠了挠后脑勺。   “不方便?”伶舟试探着问,如果对方回答其实武功很一般之类的话,那便能断定此人必定是个伪装高手了。   不想宋简之毫不犹豫地道:“之前去拜访上官将军的时候,将军说再过两日便是阅兵大典了,他希望我能在武场上为士兵们做个表率,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阅兵大典。”   “好,那我拭目以待。”伶舟口中应承着,心中却在想,宋简之这个回答,既没有承认,又不算得罪人,做得真是滴水不漏,只是不知他这邀请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刻意为之了。      两人走过几个营区之后,来到一处空旷之地,伶舟故作随意地抬起一只手,拨了拨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就在同时,一枚暗镖朝着宋简之激射而来。   宋简之脚下未动,只微微拧了拧身子,面不改色地接下了这一镖。   “好厉害!”伶舟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宋简之却苦笑着将暗镖递给了伶舟:“别玩我了,那位兄弟明明在后边跟了一路了好么。”   鸣鹤于是从阴影处现出身来,问道:“你确定只有我一个人跟着你?”   “当然不止你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很久以前就跟着我了。我好几次想邀请他出来见个面聊个天,他都不肯搭理我,我只好随他去了。”   “……”鸣鹤与伶舟双双石化。   鸣鹤甚至能听见藏在暗处那位仁兄非常无望的呜咽声——只要没有危及自身性命,不待主子改变命令,影卫不得擅离职守。所以就算一开始就被宋简之发现了踪迹,那个影卫也必须厚着脸皮继续跟下去。      这一遭试探下来,伶舟反而有些搞不懂这个宋简之了。   说他单纯吧,其实很多事情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迷糊,但说他城府很深吧,他又似乎口没遮拦,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   伶舟这边还在迷惘着,那头宋简之已经自然熟地将伶舟视作自己人了,三天两头往监军御史的营房里跑,每次找的都是伶舟。   渐渐的,韶宁和又开始吃味起来了。   “你应该适当地和他保持一下距离。”某天晚上,韶宁和婉转地提醒伶舟。   “我是想和他保持距离啊,但是他要主动粘过来,我也没办法。”伶舟摊了摊手。   “你是我的小厮,如果你不好开口,那就由我出面回绝他吧。”韶宁和下定了决心。   “别啊,”伶舟拉住了他,“其实要当真拒绝和他往来,我也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但我这不是为了你着想么?”   “为了我?”   “是啊,你想想啊,他好歹是个护军都尉,又是宋家子弟,军营里多少人赶着跟他攀交情呢。”   “所以呢?”韶宁和挑眉。   “所以,如果我能和他保持密切的关系,对于你来说也算是一大助力,日后在军营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韶宁和皱着眉道:“我怎么感觉,这是拿你在出卖色相。”   伶舟噗嗤一声笑了,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你多虑了,那个宋简之看起来不像是如此猥琐之人。”        然而伶舟刚打消了韶宁和的顾虑,第二天他自己就后悔了。   这是阅兵大典即将举行的前一天,宋简之如往常一般乐呵呵地跑来找伶舟,见韶宁和也在,便将伶舟拉出门外去讲悄悄话。   韶宁和心中十分不痛快,但他牢记着伶舟的劝解,强迫自己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进入老僧入定状态,尽可能保持心态平和,不让肚子里的醋缸子晃出汁儿来。   宋简之将伶舟拽到门外,低声问道:“明天的阅兵大典,韶大人会去观看吗?”   “当然会去。”伶舟心里琢磨着,自己一介小厮的身份,是不是也能跟着去开开眼界。他在官场里混了这么多年,却不曾见过像样的阅兵式,说起来真是有点丢脸。   “那就好。”宋简之一脸放心了的表情。   伶舟反倒狐疑了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简之挠了挠后脑勺:“最近……总觉得韶大人对我似乎有些冷淡,我觉得他是不是觉得我每天游手好闲的,不太靠谱。所以我希望能让他看到我在武场上英武威猛的一面,以改善他对我的看法。”   伶舟皱了皱眉,虽说韶宁和的确因为醋意而对宋简之日渐冷淡,但为官之道该有的礼数却也不曾落下,大家都是官场里混出来的,表里不一什么的应该心知肚明且早就习以为常了才对。   就算宋简之是真心想结交韶宁和,也应该是在治军方面多花心思以谋求志同道合携手共进,而不是在武场上靠展示武力自己来赢取对方好感……这宋简之的思维模式实在是有些奇葩,就像是发情期展开华丽尾羽努力求得配偶欢心的公孔雀……   想到此处,伶舟心中突然一个激灵,一把拽住了宋简之的手腕,问道:“宋将军,你该不会是对韶大人他……”   宋简之闻言面色一僵,讪讪笑道:“被……被你看出来了吗?”   伶舟像是被人当头捶了一棒子,身子略晃了一晃,还在努力保持镇定:“可是,如果你真对韶大人有……那方面的想法,为何每次来都是找我,而不是……”   “我……我不太好意思啊……那样的话,会不会做得太明显了?”   伶舟看着他渐渐涨红的脸,嘴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宋简之却仍不自觉,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到伶舟手里:“这封信,我犹豫了很久,一直下不了决心。伶舟,看在你我关系这么好的份上,请你代为转交,希望韶大人不会觉得我这样做太过唐突。”   “……”伶舟盯着手中那封信,心中仿佛被一万头草泥马践踏而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宋简之离开之后,伶舟拿着那封信走进韶宁和房中,往他手中一塞,恶声恶气地道:“给你的!”   韶宁和看了看信封,上头的火漆还在,落款是宋简之。他皱了皱眉,一脸不解:“宋简之给我的信?近在咫尺居然还要写信?”   “嗯哼。”伶舟板着脸不说话。   韶宁和于是当着他的面,将信封拆开,取出信笺,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嘴角渐渐翘了起来。   伶舟没有料到他居然会是这个反应,心中越发感到不爽:“你笑什么?”   “你没看过?”韶宁和意味深长地看了伶舟一眼。   伶舟直觉有哪里不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给我看看。”   韶宁和却抬起手臂,避开了伶舟伸过来的那只手:“不行,这是简之写给我的,怎么能给你看呢。”   ……简之。伶舟忍不住眉梢抽了抽。   韶宁和继续道:“伶舟,能否帮我转告简之,就说……我很感谢他的这份心意。”   伶舟眯了眯眼睛:“感谢?你是怎么个意思,接受还是不接受?”   “这个嘛……”韶宁和为难地敲了敲额头,“我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伶舟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居然还需要考虑?”   韶宁和不太确定地问:“难道直接答应他?”   伶舟一口气顶在胸口差点下不去,当即愤怒地踢开门便要走,却被韶宁和一把抱住了腰际。   于是此时正在门外忙活的万木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乎处于暴走边缘的伶舟被韶宁和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地拦腰拖了回去。   “他们这是……?”万木从未见伶舟如此失控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发懵,不知所措地拿眼神询问鸣鹤。   “情趣罢了,干你的活。”鸣鹤眼皮也不抬一下,面无表情地一剑将木柴劈成了两半。   “哎你慢点儿,”万木想起自己还在跟鸣鹤比赛砍木柴,但他用斧子的速度根本比不上鸣鹤用剑的速度,但是因为男人的好胜心作祟,他很快便将自家主子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卯起劲来追赶鸣鹤。   屋内,韶宁和好容易将伶舟拽了回来,一把按上房门,压着伶舟贴在门背上,用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低声笑道:“伶舟,你吃醋了?”   伶舟恶狠狠地瞪着他,不吭声。   “伶舟,我记得昨天你还对我说过,要想在军中立足,拉拢宋简之,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伶舟猛地一噎,只听韶宁和继续道:“既然目标都是同一个,与其让你出卖色相去拉拢他,不如我自己牺牲一下好了。”   伶舟挣扎着道:“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韶宁和反问,“难道你还担心我被那性格迷糊的小白脸占了便宜不成?”   ……还好意思叫别人小白脸,明明你自己也是个小白脸好么。伶舟心里狠狠吐着槽。   韶宁和见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于是宠溺地点了点他的鼻子:“不过,你吃醋抓狂的样子好可爱,比平日里故作老成稳重的模样可爱多了。”   伶舟:“……”      第二天的阅兵大典,伶舟原本只是好奇想看,如今也变成不得不看了。只不过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阅兵上了,而是全神贯注紧盯韶宁和……与宋简之。   虽说是阅兵,但其实重头戏还是在之后的大练兵上,除了水兵部之外,各个兵种都被安排了练兵项目,几位将军为了激励士兵,甚至还在全军设了彩头——能在大练兵中夺魁者,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这个彩头最后竟被新上任的护军都尉宋简之轻松摘了去。大家在失望之余,又不免有些好奇,宋将军拔得头筹的用意何在,仅仅是因为好玩,还是别有所图……   于是,当上官远途询问宋简之想要什么的时候,在场所有将士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宋简之身上,屏住了呼吸,等他开口。   只见宋简之的视线在看台上逡巡了片刻,最后才落在最右边的列席位上,笑着朝韶宁和挥了挥手臂,大声道:“韶大人,你说过,只要我拔得头筹,你就会答应我的。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   全场瞬间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韶宁和,并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望,目光中有迷惘、困惑、狐疑、暧昧、惊愕,各种情绪不一而同。   片刻之后,他们看见韶宁和神色平和地微微一笑,然后张了张嘴,口齿清晰地答了一声:“好。”   全场顿时爆发了,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这什么情况,护军都尉和监军御史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韶大人究竟答应了宋将军什么?为什么他们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如此令人想入非非?   此时,韶宁和缓缓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对宋简之说了一句:“我等你来。”然后施施然离去。      万木刚干完活,便见伶舟和韶宁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咦,这么快就回来了?”万木主动上去打招呼,他其实很羡慕伶舟,能跟着少爷去看阅兵,所以一见两人回来,他就好奇得上去打听,“阅兵大典结束了?好玩吗?   “无聊透了。”伶舟脸色臭臭地回了一句,便进屋反锁了房门。   韶宁和跟上去敲了敲门,无奈地央求:“伶舟,开一下门。”   但是里面毫无反应。   万木在一旁默默看着,从昨天开始,两个人之间就总是有闹不完的别扭,今天早上伶舟虽然脸色不佳,但还是跟着韶宁和去参观阅兵大典,他还以为两人已经和好如初了,不想看完回来,两人又闹起了别扭。   韶宁和在门外敲了半晌,依然没能说动伶舟,却见万木贼头贼脑地蹭了过来。   “少爷。”万木一本正经地压低了声音,“我觉得,您不能这样放任下去了。”   “什么?”韶宁和一时没反应过来。   “虽然……虽然您和伶舟是那个关系,但您毕竟是少爷,是主子,伶舟就算以后有可能成为少夫……那什么的,他也必须以夫为天,不能爬到您头上来。”   韶宁和见他说得颠三倒四的,耐着性子问道:“所以呢?”   “所以,少爷您一定要在伶舟面前树立您的威信,不能事事迁就伶舟,纵容他的脾气。”   韶宁和听罢,忍着笑意点头道:“嗯,有道理。”然后他又虚心求教,“可眼下这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晾着他。”万木斩钉截铁地道,“如果他以为闹一闹脾气就能让少爷对他千依百顺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您必须让他知道,无理取闹是没有用的,等他闹完了,自己乖乖出来给您认错。”   韶宁和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是是,万木你这主意不错,我是得树立一下自己身为夫君的威信了。”   然后他对着门板道:“那什么,伶舟,你如果想在里边呆着,那就呆着吧,什么时候气消了,就出来给我道歉。”   “啪!”伶舟额角青筋爆裂。   而门外万木则一脸嘉许地冲韶宁和竖了一个大拇指。      这天晚上,伶舟跟韶宁和冷战了一夜;而万木则被鸣鹤以勤加习武为由,强逼着扎了一夜的马步。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二日一早,宋简之便又出现在韶宁和的营房前,两人相视而笑,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韶宁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两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前一后进了门,落了锁。   伶舟站在一旁目视整个过程,面若寒霜却沉默不语。   即便是再后知后觉的万木,也觉察出一丝不对劲的意味来,看了看两人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伶舟,茫然问道:“怎么回事,难道少爷这是另觅新欢了?”   鸣鹤给了他一个“你才知道么白痴”的眼神。   万木却又摇了摇头,坚定地道:“不对,少爷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鸣鹤冷嗤:“你倒是很相信他。”   “我当然相信他,少爷从来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情。”万木一脸自豪地为韶宁和争辩。   伶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陷入了沉思。   他当然知道韶宁和有苦衷,但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他现在为了这个“苦衷”,居然可以耐下性子与自己冷战一晚上,这苦衷究竟有多“苦”,其中又参杂了多少别的成分,就值得仔细掂量了。      “主子,”鸣鹤寻了个万木不在的空档,来到伶舟身边,低声道,“您不能再这样和韶大人冷战下去了,这样只会对您不利。”   伶舟挑了挑眉:“难道你也同意万木的那套以夫为天的理论?”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只是觉得,在第三者主动投怀送抱的关键时刻,主子您只有牢牢抓住韶大人的心,才能更好地维系两人的关系,帮助韶大人抵御外界的诱惑;倘若您选择在这个时候与韶大人冷战,等于是将韶大人越推越远,而让第三者有可趁之机。”   伶舟想了想,觉得此话有理。但现在冷战也战了,要他再去赔着笑脸主动示好,他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鸣鹤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于是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献了一计。   伶舟听罢,意味深长地看了鸣鹤一眼,笑斥:“鸣鹤,你学坏了。”   “哪里,”鸣鹤低头谦逊地道,“跟在主子身边耳濡目染日积月累罢了。”      这一整天,韶宁和与宋简之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到了晚上,韶宁和干脆留宋简之一起吃饭。   伶舟端了两瓶酒过来,笑道:“二位大人如此雅兴,何不共饮几杯?”   宋简之豪爽道:“好!”   韶宁和笑而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伶舟一眼。伶舟只装看不见,像个称职的小厮一般,恭恭敬敬地为两人斟酒。   这一顿晚宴,在伶舟的助兴下,从傍晚一直喝到了月上中天。   等到宋简之醉倒之后,伶舟才对万木招了招手:“宋将军醉了,扶他回营房去休息吧。”   然后,他在鸣鹤的协助下,将韶宁和扶进了卧室。韶宁和刚一沾床,鸣鹤便放下韶宁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此时的韶宁和,脑中尚留存着一丝神智,他半眯着眼睛,低头看了看床榻旁任劳任怨帮自己脱鞋盖被的伶舟,口齿不清地问:“伶舟,你在做什么?”   伶舟直起身子,看他一眼:“还能做什么,伺候你呗。”   “你不生我的气了?”   “嗯哼。”伶舟似答非答地哼了一声。   “还有,你故意将宋简之灌醉,是怎么个意思?”   “我以为宋将军既然是个武人,酒量应该不错,岂知也不过跟你是半斤八两。”   “呵,”韶宁和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一晚上你就一个劲地灌他,再好的酒量也会被你灌趴下了。”   伶舟瞄他一眼:“心疼了?”   “哪儿能呢。”   “那你有什么好为他鸣不平的?”   “我只不过是想不明白你的意图罢了。”   “马上你就明白了。”伶舟说着,已经脱下了韶宁和的长裤。   韶宁和只觉下身顿时一阵凉意,随即他脑中酒劲退了一半,望着伶舟的目光却逐渐幽黯深邃了起来。   “伶舟,你胆子越来越大了。”韶宁和声音低哑地笑。   自从来了军营,两人一直以主仆身份相处,不敢有半分逾越,生怕被有心人抓了把柄置他们于死地。即便是上次两人睡在一处,也不过是盖着棉被纯聊天罢了,但是今晚……   伶舟自然知道韶宁和心中在顾虑什么,于是走到门边,唤了一声:“鸣鹤。”   鸣鹤一直在门外守着,此刻低低应了一声:“在。”   “韶大人醉了,昏睡不醒。麻烦你守好门,别让任何人进来……就算是上官将军亲自到访也不见。”   “是。”   伶舟吩咐完,然后转身看向韶宁和,扬了扬眉梢,似乎在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韶宁和望了伶舟片刻,然后抖着肩膀,无声地笑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他却突然笑不出来了。只见伶舟回到床榻旁,神色平和在他面前跪了下来,然后张口含住了他胯间之物。   “你……”敏感之处突然感受到暖意,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望着俯身在他胯间,动作艰涩却十分用心地吞吐着的伶舟,心中某一块地方,渐渐地塌陷了下去。   “不要用牙齿,用舌头舔。”韶宁和直起身子,低头吻了吻伶舟的发顶,声音喑哑地提醒他。   伶舟按照提示,认真调整自己的技巧,随着他舌尖的舐舔侍弄,韶宁和只觉得一波波快意逐渐向周身弥漫开来。   “舔这里……对,这里……然后用力吸……”韶宁和一边教导他,一边低声喘了起来。   随着身体上愉悦度的提升,留存在体内的酒劲也开始一点点地反弹。此刻他很想直接将伶舟压倒在床,狠狠地拥抱他、刺穿他,但是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能着急,还需再等等,他想看一看,伶舟为了他,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经过伶舟一番卖力吞吐,又用力吸了一下之后,韶宁和终于忍耐不住,射了出来。   伶舟学着韶宁和以前做过的样子,张口悉数接了下来,然后褪去身上衣物,跨坐在韶宁和身上,将口中液体吐在掌心,蘸湿了指尖探入自己后庭。   韶宁和眸色略沉了沉,扶住了伶舟的腰:“你确定要这样做?”   “总得压你一次的,我预谋很久了。”伶舟抬了抬下巴,傲然睨视着他。   “……”韶宁和无语了片刻,终于松开了手,却又忍不住低声叮嘱,“你小心些,别伤着自己。”   “啰嗦。”伶舟皱了皱眉,然后双手撑着韶宁和的双肩,将自己的穴口对准了小宁和的顶端,身子缓缓下滑,就这样一点一点坐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因为没有做过任何前戏,虽然做了一些润滑措施,但内部被强行扩张刺入异物的不适感还是折磨得伶舟满头冒汗。   韶宁和对他如此急功近利的行为实在感到无可奈何,一边心疼着伶舟,一边极力压抑着自己体内不断叫嚣的欲望,一遍遍用言语安抚着伶舟:“别急,慢慢来。”   伶舟也知道自己是操之过急了一些,但他在这方面却是出人意料的倔强,咬着牙关尽可能打开身体,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对方的进入。   但也许是体力不支的缘故,眼看着即将大功告成,他突然泄了一口气,随即两腿一软,身子往下一沉,便整个坐了下去。   当那坚挺之物整个没入体内之后,韶宁和与伶舟双双抽了口气。伶舟是痛得全身发抖,韶宁和则被那瞬间席卷而来的灼热感刺激得血脉喷张,感觉自己在他体内又膨胀了不少。   “别动……”伶舟自然也感觉到了体内那东西瞬间爆发出来的兴奋反应,但此刻他尚未完全调整适应,韶宁和的下意识反应,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痛得他眼泪星子都快要飞出来了。   韶宁和也很无辜,这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当下他只能伸出双手帮伶舟固定住腰部,用商量的口吻问道:“如果实在难受,要不我还是先退出来,循序渐进慢慢来……”   “不行!”伶舟一口回绝了韶宁和的提议,一边咬着下唇强忍痛楚,一边还在逞强,“我就不信,我还搞不定你那兄弟了?”   ……你为什么非得用这样的方式搞定我的兄弟啊?韶宁和哭笑不得。      伶舟蜷着身子在韶宁和胸口趴了一会,当体内撕裂般的钝痛渐渐消停下去之后,他才缓缓直起身子,尝试着动了动腰部。   韶宁和则僵着身子完全不敢动,密切关注着伶舟的反应,小心翼翼地问道:“还……还痛么?”   “唔。”伶舟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然后双手撑在韶宁和胸前,扭着腰肢又动了几下。   韶宁和早已忍耐已久,哪里经得住他如此撩拨,当即腰杆一挺,又往伶舟体内送入几分。   伶舟大口喘了喘,然后配合着韶宁和的节奏,再度扭动起腰肢。韶宁和接收到伶舟鼓励的暗示,见他不像刚才那样疼痛,于是双手按住伶舟的胯部,开始放心大胆地抽送了起来。      双方的喘息声渐渐粗重起来,一声盖过一声,彼此交叠、彼此相融。   伶舟始终保持着跨坐的姿势,伴随着快感一波接着一波的攀升,尤其当体内深处敏感点被击中时引起战栗的时候,他微喘着整个身子向后弓起,高高扬起的下巴牵引着纤细柔嫩的颈部,拉伸出一个优美而孤傲的弧度。   韶宁和望着这样的伶舟,眼神几近痴迷。他坐直了身子,一边抱住伶舟的身子疯狂而迷乱地舔吻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肤,一边用尽力气将自己深深埋入伶舟体内,仿佛在竭力探寻着永远没有尽头的极乐世界。   这一场欢爱,一直持续到了半夜,期间韶宁和发泄了两次,然后又侍弄着伶舟泄了一次,直到两人都被对方折腾得精疲力尽,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韶宁和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伶舟已醒,安静地睁着眼睛,默默注视着自己。   “什么时候醒的?”韶宁和温和地吻了吻伶舟的面颊。   “刚醒没多久。”伶舟显得十分乖顺。   “为什么不叫醒我?”韶宁和问。   “为什么要叫醒你?”伶舟反问。   韶宁和轻声笑了起来:“其实有个问题,我昨晚就想问了,但是做完之后太累了,就忘了问。”   “什么?”   “你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在上面?”   “这很让你伤自尊?”   “倒也不是,”韶宁和困惑地皱了皱眉,“只不过,对你的心态有些好奇。”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昨天给你福利的同时,收取一点回扣罢了。”伶舟淡淡敷衍了一句。   他不会告诉韶宁和,他习惯于享受掌控一切的感觉,所以即便是被进入的那一方,他也必须将韶宁和压在身下,这样他才能体会到始终将对方掌控在手的满足感……和安全感。      韶宁和还在琢磨他这句话究竟藏着几分真假,却听伶舟道:“现在该换我问你问题了。”   “什么?”   “你和宋简之,究竟在密谋些什么?”   “唔……就是你想的那样啊。”韶宁和含糊其辞。   “你真拿我当白痴么?”伶舟冷嘲了一声,“昨天你与宋简之躲在房中商谈了一整天,我就算不知道你们具体在做什么,也早该猜出来,你们之间藏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你不愿意对我讲实话,不过是想看我吃醋罢了,如今我醋也吃了,床也跟你上了,你难道不给我点报酬犒劳一下么?”   韶宁和略感意外,正眼将伶舟打量了一番:“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跟你冷战的那天晚上。”伶舟道,“我冷静下来之后,把整件事串联起来,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琢磨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哦?哪里不对劲,你说说看。”韶宁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首先,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这个人对待感情十分传统,学不来花花公子的那一套,所以如果真有人对你有意,你就算是为了拉拢对方,也绝对不会在感情上牵扯不清,更不会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显摆。   “其次,宋简之从未亲口承认对你有意,一开始就是我先入为主判断错误,加上你故意做出来欲盖弥彰的模样,让我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都说嫉妒能让人变得愚蠢、失去正常的判断力,而我自从进入那个误区之后,就一直被你牵着鼻子走,以至于没有发现你的伪装是多么拙劣。”   韶宁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的伪装真的这么差吗,有点伤自尊啊……   只听伶舟继续道:“而让我开始起疑的,是你和宋简之在练兵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肆无忌惮地眉来眼去,根本不担心被人猜度非议。   “虽然我对宋简之还不够熟悉,但是对于你,我还是有一定了解,你如果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当初就不会在处理和我的关系时犹豫不决、自欺欺人了。   “所以,我敢断定,你与宋简之之间,虽然藏了秘密,但也必定是能够让你挺直腰杆、光明磊落的秘密。你说,是不是?”   第一百二十九章      韶宁和听罢,笑着摇头:“伶舟,我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既然瞒不过,那就老实交代吧,”伶舟道,“否则,我就要想办法从宋简之那里下手了,到时候会惹出什么事来,我可不能保证。”   韶宁和立即将伶舟往自己怀里圈了圈,哄道:“我告诉你便是,你别再去招惹宋简之了,他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迷糊。”   .   事情回溯到前一日上午,当宋简之按照约定前来拜访韶宁和时,韶宁和早已在屋内恭候多时,于是两人相见,也不多话,韶宁和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相继进入室内。   “要喝茶么?”韶宁和请宋简之在桌前落座,自己则转身去泡茶。   “不必放茶叶了,”宋简之道,“我只喝水。”   韶宁和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宋简之解释道:“我比较喜欢直接干脆、不含杂质的东西。”   “包括喝茶?”韶宁和笑了笑,将一杯热水放在宋简之面前,“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把茶叶当成杂质摒弃掉的人。”   “茶叶的确是好东西,但并非所有好东西都适合我。”宋简之笑着回了一句,然后一口将杯中之水饮尽。   韶宁和重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既然宋将军喜欢直接干脆的东西,那我们就直接干脆地说了吧,宋将军这一次……为什么选择我,而非上官将军?”   宋简之斟酌了片刻,开口道:“如果我说,我在见到韶大人之前,便已对韶大人仰慕已久,想必韶大人一定觉得我是在阿谀奉承吧?”   “阿谀奉承说不上,毕竟宋将军官职在我之上,”韶宁和笑了笑,“不过我的确不太相信,这是宋将军的心里话。”   宋简之并未急着反驳,只是将视线投向窗外,目光逐渐悠远:“我听说,在去年九月光禄勋向皇上推荐的武官名单中,我也是候选人之一,但是皇上最终选择了由韶大人举荐的上官远途。   “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心里是有些不服气的。我虽然比上官将军年轻,但要说在军中的资历与军功,却丝毫不逊于上官将军;更何况以我和宋翊大将军的家族关系,我应该没有落选的可能。   “但是后来宋翊发动了叛乱,我才明白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如果当时被选中的人是我,或许我就会陷入亲族与道义的两难选择,而当初皇上没有选择我,反倒是救了我一命。   “再后来,李往昔命案发生之后,皇上任命我为护军都尉,而举荐我的人,依然是韶大人。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韶大人并非局限于私人恩怨的浅薄之人,您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以大局为重。所以,那时我虽与韶大人素未谋面,却早已心生敬佩,想真心结交韶大人这个朋友。”   韶宁和笑着摆了摆手:“宋将军过奖了,我不过是在自己的职位上,做了本分的事情罢了。能与宋将军如此磊落之人结交,也是我的荣幸。但我有一事想不明白,交朋友是一回事,但宋将军信中提到的合作事宜……我只是一介文职,只怕不是宋将军的最佳人选……”   宋简之点了点头:“韶大人所顾虑的事情,我之前也一直在考虑。老实说,我初到军营那一次,首先去拜访了上官将军,便是将上官将军作为合作的首要人选。但上官将军言谈间透露出来的一些治军理念,与我的观点有些偏差,所以我默默打消了与之合作的念头,转而考虑与韶大人合作。”   “原来如此,”韶宁和了然地点了点头,“但宋将军又何以认为,选择我作为合作对象,就会成功呢?”   “我之前说过,韶大人最先吸引我的品质,便是凡事以大局为重,这也是我们共同一致的目标,只要目标一致,接下来的合作过程,不论发生什么样的摩擦,相信终究还是可以克服的。您说是不是?”   .   伶舟听到此处,好奇地问:“你一直提到‘合作’这个词,到底是关于什么的合作?”   “其实是两方面的合作,”韶宁和道,“第一,团结一致,抵御外敌;第二,将人心涣散的西北大军,导回正轨。”   伶舟霍然起身:“外敌?什么外敌?”   “宋简之在启程之前就已接到密报,说西北境外的驭兽族后裔,又开始蠢蠢欲动,意图反扑了。”   在大曜帝国建国之前,位于大曜版图西北方,有个名叫垩白的国家,该国子民大多是驭兽族人,他们身强体健、骁勇善战,并能与兽结缘,使个人的战斗力提升数倍。   几百年前大曜人与垩白人发生了僵持数月的拉锯战,最终以有着天神庇佑的大曜人获胜而告终,垩白国版图被大曜吞并,驭兽族人的军队也几乎全军覆没。   但在大曜帝国建立之后,尤其是当初跟随元帝征战四方的七位将军相继离世之后,混居在其它各族中的驭兽族后裔,渐渐组成了一股力量,多次侵扰大曜西北边境,企图复国报仇。   从大曜二世文帝到三世武帝的几十年间,大曜西北边境战事不断,大部分都是为了抵抗驭兽族人的侵袭;尤其武帝年间,因为有文承将军镇守西北边境,在与驭兽族人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取得胜利,终于将驭兽族消磨得元气大伤。到了宋翊将军镇守时期,驭兽族人的滋扰已经不足为惧,西北边境的治安也逐渐趋于稳定。   只是没想到,当宋翊率军反叛朝廷的战争爆发、最终以宋翊自刎而落幕的消息传开之后,那些驭兽族人尚未完全湮灭的复仇之心,又再度被点燃了。      伶舟对这一段历史,自然是十分熟悉的。他想了想,问道:“既然外患即将发生,宋将军更应该与上官将军达成一致才对,这个时候他撇下上官将军,单独找你合作,岂不是舍本逐末了?”   “刚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韶宁和道,“但是宋简之有他自己的顾虑。”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因为宋简之怀疑,西北军中,已经混入了驭兽族人的细作。”   伶舟呼吸一滞,情况……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   “那这些细作的身份,能查出来吗?”   “短时间很难揪出来,”韶宁和摇了摇头,“而且会有打草惊蛇的危险。所以宋简之决定,将计就计,给那些驭兽族的细作们演一场戏,达到引蛇出洞的效果。”   第一百三十章      几日之后,古道镇果然出现了驭兽族人的踪迹,但他们只是在边境上小打小闹了一阵,抢了当地居民的钱财和家畜,见有士兵追出来,便又呼喝着迅速撤走了。看起来只不过是游戏心态的挑衅。   但西北军队与驭兽族打了几十年的仗,早已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一次驭兽族人在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之后再度出现,便足够引起了军队的警觉。      当天下午,上官远途便召集几位上级官员召开了一次备战会议。   会上,宋简之表现得十分积极,主动提出带两支军队直捣驭兽族大本营。   上官远途则认为此举太过草率,毕竟目前还不清楚敌军究竟积蓄了多少实力,军力布置如何,如此贸然出击,恐怕会落入敌人的圈套。   但上官远途的观点,却没有得到在场诸位将军的拥护。   徐智是明面上的亲宋派,所以宋简之的决定,他必定无条件遵从;马茂行虽然平日里和徐智十分不对付,但这一次他认为上官远途的谨慎显得过于胆小懦弱,因此他也站在了宋简之一方,支持主动出击;吴思行是新上任的卫骑将军,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十分谨慎,一般情况下他只服从命令,不参与任何决策讨论。   如此一来,唯一有发言权的,只剩下了监军御史韶宁和。   上官远途将目光投向了韶宁和,用略带求助的语气问道:“韶大人,您意下如何?”   “我觉得,主动出击挺好。”韶宁和语调轻松地回答,“我大曜与驭兽族打了几十年的仗,早已打得他们元气大伤、无力回天了,这一次他们在我们边境寻衅滋事,也不过是贼寇行径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不如就请宋将军亲自挂帅,一次性将他们连锅端了吧,也好一劳永逸。”   上官远途未能从韶宁和口中听到他所要的答案,沉默了片刻,心情抑郁地散了会。      会后,韶宁和才刚回到营房,便听外头有人敲门。   过了片刻,万木来报:“少爷,上官将军来访。”   韶宁和于是赶紧出门相迎,笑着作揖:“上官将军,您这是……”   “里边谈。”上官远途满面愁云,无心与他多做寒暄,直截了当地进了屋。   韶宁和看了一眼上官远途的背影,然后吩咐伶舟去泡茶。   伶舟端着茶盘进屋的时候,便听见上官远途唉声叹气地道:“韶大人,您怎能如此糊涂!”   韶宁和故作不解:“上官将军,此话怎讲?”   上官远途刚要开口,转眼见有不相干的人进入,似乎有所顾忌,张开的嘴又堪堪闭上。   伶舟垂首走到茶几旁,为两人斟了茶,便又默默退了出去。但是他却并未真正离开,而是退到了隔壁的侧房,隔着门缝支起耳朵偷听。   只听上官远途道:“韶大人,我一直觉得您是个明事理的人,但是这一次,你当真不应该站在宋简之那一方。”   韶宁和不疾不徐地道:“上官将军请言明。”   “我承认,宋简之在练兵大赛上崭露头角,令众人心悦诚服。但他毕竟还年轻,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多有勇气、有血性,这是好事,但他们同样也容易冲动,不懂得瞻前顾后。   “这一次驭兽族人的行迹十分可疑,我觉得他们绝不可能只是来掠夺一些百姓的资源就能满足的。他们的滋事挑衅,必定带着某些深层次的目的,或者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线,亦或者,是想激怒我们,引诱我们主动出兵。   “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在敌方实力不明的情况下就贸然开战,岂非正好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到时只怕即便是宋将军,也是有去无回啊!”   韶宁和听罢,摇头笑了起来。   上官远途一怔:“韶大人,您笑什么?”   “上官将军,您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韶宁和一脸的不以为然,“不过是区区一个驭兽族后裔部落罢了,想当初垩白国还在的时候,他们驭兽族人多么威风,可还不是被我们的元祖皇帝打得全军覆没?   “如今他们不过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罢了,还能兴起什么风浪?依我看,宋将军根本无需带两支军队这么多,一支军队就足以将他们驭兽族的大本营给踏平了。”   韶宁和说完,发现上官远途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脸上的表情阴晦不明。   “上官将军?”韶宁和试探着唤了一声。   上官远途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斟酌着问道:“韶大人,我听说……最近军中有些传言,说……”他话说一半,却又突然顿住,似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讲。   韶宁和道:“上官将军,但说无妨。”   “我听他们说,自从宋将军来了之后,你们两人便走得很近,甚至有人传言,你们两人……互有好感,可有此事?”   “宋将军为人直爽坦率,这一点我十分欣赏。”韶宁和避重就轻地道,“只是不知上官将军此话何意?”   “欣赏是一回事,但所谓‘过犹不及’,我听说……你们两人的交往似乎有点过于亲密了。你们该不会是……?”   韶宁和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上官将军多虑了。”   “我也希望是我多虑,”上官远途吐出一口气来,“但是宁和,”他突然换了称呼,拍了拍韶宁和的肩膀,用十分熟稔的口吻道,“这里是军营,是个满眼都是男人的地方,这种事情……以往也不是没有,比如之前的那个郭裕,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当然,我并不是将你们比作郭裕之流,我只是好意提醒,君子之交淡若水,你与宋将军再如何互有好感,还是得保持一些距离,免得落人口实。”   韶宁和低眉顺目地躬了躬身:“多谢上官将军提点。”   上官远途怎会看不出韶宁和恭谨之下的敷衍之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另外,还有一事,我想必须在此刻提醒你。”   “将军请说。”   “宋简之,他毕竟是宋家的人,宋翊虽然已经败亡,但皇上并未诛灭宋家九族,这在短期内虽有招安之效,但从长远来看,却有着不可不防的隐患。你如今与宋简之交往过密,日后万一宋家出了什么变故,你也会授人以柄,遭受牵连。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宁和明白。”韶宁和知道上官远途这是真心在为他着想,这一次躬身作揖,便是带了十二分的真情实意。   上官远途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希望你是真的听明白了。”说罢,也不再多说,告辞离去。      待上官远途离开之后,伶舟才从侧房转了出来,见韶宁和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是望着上官远途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伶舟轻声戏谑:“怎么,又心有不忍了?”   韶宁和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上官将军。”   伶舟睨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你还曾经对不起我呢?”   韶宁和摸了摸鼻子,赶紧赔笑脸:“那什么,我不是用身体补偿过了吗?”   伶舟怒:“应该是我主动献身才对好吗?!”   “是是,那要不……今晚换我主动献身一次?”   “……”伶舟深刻地认识到,韶宁和就是那种一旦破了底线就完全没有下限了的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这一日,韶宁和还在自己的营房中吃早饭,便听外头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军号。   万木从未听过这样的号子,问韶宁和:“少爷,外头这是在干啥呢?”   “应该是……在集结军队吧?”其实韶宁和自己也不曾听过,他求证地望向鸣鹤,鸣鹤点了点头。   “看来,宋简之要行动了。”韶宁和猜测道。   “上官将军要气疯了。”伶舟喝了一口小米粥,淡淡接口。   果不其然,他们早饭还未吃完,便见楼荣气喘吁吁地奔进来,嚷嚷道:“不好啦,韶大人,大事不好啦!”   “出什么事儿了?”韶宁和问。   “城门口……上官将军和……和宋将军……动起手来了!”楼荣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韶宁和与伶舟面面相觑,这冲突的程度,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啊。   “你带路,我这就过去看看。”韶宁和赶紧起身戴帽。   “劝架也要小心些,别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啊。”伶舟在身后凉凉地嘱咐。      韶宁和跟着楼荣赶到城门口,发现那地方已经人满为患。   韶宁和随便打听了一下,得知是宋简之要带骠骑和车骑两支军队出城讨伐驭兽族人,打算一锅端了驭兽族的大本营。上官远途得知消息之后,立即赶到城门口拦阻,两人争执不下,便动起手来了。   此时人群中发出了阵阵喝彩声,韶宁和循声望去,发现两人打着打着,打到房顶上去了。上官远途的身手,比起宋简之来要逊色一筹,但好在宋简之招招留了余地,双方堪堪打了个平手。   然而在场的将士们却不管两位将军因何动武,他们都是血性方刚的汉子,在军营里也混得腻味了,好不容易可以现场观看军中的一把手和二把手打架斗殴,非但不上前拦阻,还在一旁喝彩助威,唯恐天下不乱。   韶宁和却没有把注意力过多地放在打架的两人身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士兵们一张张兴致勃勃的面孔,心中想着,这些人中,究竟藏了多少敌人的细作?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随即,他的注意力转到了在场的骠骑、车骑两位将军身上。   此刻的徐智和马茂行也在围观人群之中,两人抱着双臂优哉游哉地高坐于马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上官远途和宋简之斗武,徐智还算冷眼旁观,马茂行可就不怎么顾忌形象了,兴奋之时还跟着士兵们一起吹口哨。   韶宁和突然心头火起,冲过去一把将马茂行从马上拽了下来。   马茂行心中没有防备,冷不丁被人用力一拽,十分狼狈地从马上滑了下来。他原本性子便暴躁,此时吃了这样一个闷亏,人尚未从地上爬起来,便已经怒气冲冲地吼开了:“谁他妈不想活……”   话没说完,他一抬头,对上了韶宁和面若寒霜的脸。他从未见过韶宁和这幅模样,一时间有些忡怔,话说一半也不知丢去了哪里。   只见韶宁和唇线紧绷,一字一顿地质问:“马将军,您身为一军之将,当军中出现骚乱的时候,您做了什么?”   马茂行噎了一下,他总不能说,他看上官远途不爽很久了,如今宋简之与他动起手来,他看得很开心吧?   韶宁和没有等他回答,便又去看徐智:“徐将军,您呢?”   徐智虽然老成持重一些,当下也有些挂不住脸面,自马上下来,对马茂行使了个眼色道:“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劝劝架了。”   于是两人飞身跃上屋顶,一人拽着一个,将酣战中的上官远途和宋简之硬生生拉开。   韶宁和站在地面上,抬起头来朗声道:“上官将军,宋将军,二位请卖我韶某一个薄面,外敌当前,我们不可自乱阵脚啊!”   上官远途这才收回一些理智,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指着宋简之道:“如果你一定要一意孤行,我拦不住你,也只能言尽于此。但是宋简之,如果此次我军因战败而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我会立即上奏朝廷,禀明原委,绝不姑息。”   宋简之傲然道:“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哼,我大曜几十万将士的性命,只怕你们整个宋家都承担不起!”上官远途恶狠狠地撂下这一句话之后,便怒气冲冲地疾步离开。      上官远途的警告没有起到任何震慑作用,自他离开之后,宋简之便重整军队,带着骠骑、车骑两军将士,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城门。   宋简之离开之后,韶宁和暗中嘱咐留守军中的卫骑将军吴思行,立即撤掉目前城门上的所有值守士兵,换上由吴思行带来的心腹部下,加强防守。   几日之后,城门之外果然出现了驭兽族军队的影子。他们原打算一鼓作气攻下城来,但城门守卫森严,一举之下未能成功。   于是他们退到距离城门几公里之外的古道河对岸安营扎寨,并时不时地渡过河来,对着大曜城门大声叫战。   这期间韶宁和一直在城门上守着,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觉得叽里咕噜的听起来十分有趣。   此时上官远途来到城门之上,沉着脸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上官将军。”韶宁和见上官远途也上了城门,于是笑着向他打招呼,“您怎么也来了?”   “我是军正,敌军现在兵临城下,我能不来么?”上官远途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韶宁和笑了笑,没有说话。   上官远途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时便抓着机会抱怨开了:“韶大人,你可都看见了。我早就说过,驭兽族人肯定是有预谋的,他们先是在我们边境寻衅滋事,激怒我们,引我们主动出击。然后他们又利用地形绕过我们的主力军队,直接攻打我们的城门——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之计,宋简之那黄口小儿居然还会中招,真是见识浅薄、有勇无谋!”   韶宁和尚未答话,只听城下驭兽族人又开始了新一轮叫战。   几个听得懂垩白语的士兵都变了脸色,上官远途直觉不是什么好话,对着那些守城的士兵追问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些下层士兵们,普遍觉得韶宁和脾气好,容易亲近,也愿意同他聊聊天。但是一遇到上官远途,他们便显得十分拘谨,主要还是因为上官远途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人觉得不好相处,所以回话的时候也显得战战兢兢。   “回将军的话,”其中一名当地老兵答道,“他们让我们出城应战,若是不肯出城,就是……”   “就是什么?”上官远途不耐烦地追问。   老兵深吸一口气,绷着脸道:“就是……就是龟孙子,狗娘养的软蛋、躲在女人裙子底下的软脚虾。”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上官远途一听这话,顿时怒火攻心,大喝一声:“老子他妈跟他们拼了!”便要往外冲。   韶宁和赶紧拦住他:“上官将军,别冲动,他们如此叫骂,不过是想激怒我们,诱我们出城罢了。您不是说过,敌人诡计多端,我们不能轻易中了他们的圈套么?”   “但我们老缩在城门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的确不是长久之计,”韶宁和点了点头,“但是眼下我们的主力部队已经出城,城内只剩下卫骑将军吴思行一支军队,若是守城还有几成希望,若是出城迎战,就胜负难料了。”   上官远途重重叹了口气:“都是宋简之那乳臭未干的小子,一时冲动竟害我们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韶宁和只好宽慰他:“上官将军,再耐心等一等吧,相信宋将军发现中计之后,就会立即赶回来的,目前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城门守好,等待宋将军回援。”   上官远途别无他法,也只能祈祷宋简之不要愚蠢得无可救药,尽快将军队带回来。      待上官远途离开之后,韶宁和对身后暂时代替守城士兵之职的楼荣招了招手:“你过来。”   楼荣忙小跑着来到韶宁和身边:“韶大人,有什么吩咐?”   韶宁和指了指城门之下那条古道河:“从这里泅渡到对岸,你有几成把握?”   楼荣眯起眼睛目测了一下,答道:“渡水没有问题,就是这季节,水下有点冷……”他顿了顿,又拍了拍胸脯道,“不过问题不大,我能扛住。”   韶宁和眸色沉了沉:“如果我再加一个条件,泅渡期间必须全程潜于水下,不得露出水面,你能做到么?”   楼荣略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此刻驭兽族人就在河对岸安营扎寨,守卫森严,如果要泅渡过河,必须潜于水下才不至于惊动对方,否则只怕人还没有抵达对岸,就先被对方的利箭射成窟窿了。   楼荣垂下双目思索了半晌,点头道:“我试试。”   “有几成把握?”韶宁和追问,“如果把握不大,就不要冒险尝试了,否则一旦失败,你就有去无回了,轻则被他们俘虏,重则……”   楼荣深吸了一口气,道:“韶大人,您有什么任务就交代给我吧,万一被他们抓住了,我就说自己是逃出来的,反正我也已经当过一次逃兵了,不算冤枉。”   “如果他们不信呢?”   “如果他们不信,我就当场自我了断,绝对不做他们的俘虏。”楼荣说得斩钉截铁。   韶宁和望着楼荣,目光中流露出欣慰和赞赏。他将任务详细说明了一番,然后拍了拍楼荣的肩膀道:“如果此次任务能够顺利完成,我会记你一大功。”      入夜之后,楼荣身穿黑色夜行衣,攀着绳索从城墙之上缓缓滑落,然后猫着身子跑到河边,将事前准备好的一根长管叼在嘴里,便悄无声息地下了水。   韶宁和背着双手站在城墙之上,目送楼荣消失在夜色中,良久都没有动一动。   “人已经泅远了,”伶舟不知何时出现在韶宁和身侧,望着古道河的方向,“你再怎么看也没有用,接下来只能是楼荣尽人事、听天命了。”   韶宁和吐出一口气,没有说话。   “夜里风大,”伶舟劝道,“别在这儿站着了,先下去避避风吧。”   韶宁和摇了摇头:“楼荣此刻正值生死关头,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这里等他回来。”   伶舟噎了一下,看了一眼韶宁和的背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陪在他身侧。   如此枯燥地等候了两个多时辰,忽听一名守城士兵低声呼道:“绳索动了,他回来了!”   韶宁和忙赶到那名士兵身旁,此时几名士兵已经合力将城墙之下的楼荣拉了上来。   楼荣全身湿透,缩着身子瑟瑟发抖。韶宁和忙命人将他带到事先准备好的房间里,让他换上温暖的棉袄,坐在火炉前取暖。      楼荣在火炉前烤了片刻之后,像是终于活过来一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眼见韶宁和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看着他,便要起身给韶宁和行礼。   “坐着吧,”韶宁和抬手制止了他,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还算顺利。”楼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我顺着河岸绕到他们后背,找到了他们堆放粮草的仓库。”   “没有惊动他们吧?”   “没有,”楼荣说得很有信心,“我看了一下,他们仓库外头的士兵都是些干后勤的老兵,警惕性不高。”他说着,握笔将仓库的位置画了下来。   韶宁和低头看了片刻,转头问吴思行:“凭你的经验,你觉得他们这些粮草储备量,大约能维持多少时日?”   吴思行沉吟片刻,道:“现在驭兽族人围在城外的将近有二十万人马,按照正常的人均分配,这些粮草他们大约能支撑二十几日,再加上他们后方的补给,估计撑上一个多月应该没有问题。”   韶宁和脸色沉郁了起来,目前古道城内只有十万兵力,而现有粮草最多只能支撑十五日。   自从上次宋翊兵变之后,朝廷不但断了西北军的装备补给,连粮草补给也越来越少,目前大部分粮草都是从周边城镇运过来的,但这样的补给十分有限,那些城镇的官老爷们知道朝廷的不作为意图,开始漫天要价,想趁机发一笔横财,西北军目前所面临的局面十分尴尬,前有狼后有虎,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吴思行似乎看出了韶宁和的担忧,于是道:“上官将军已经上奏朝廷,请求补给足够的粮草与装备,以备战时之需。”   韶宁和心中稍定,这一点,上官远途倒是考虑得比他周到。如果朝廷能及时补给粮草,或许他们能够缓和一下目前的颓势。   楼荣插了一句:“韶大人,要不要……我带人去烧了他们的粮草仓库?”   “暂且按兵不动。”韶宁和摆手道,“如今他们的后方补给线未断,过早烧掉他们的粮草,非但不能给他们致命的打击,反而会暴露我们自身粮草不足的弊端。如此一来,他们的反扑势头就会更加猛烈。”   他顿了顿,又道:“总之,先支撑这十五日再说,一切还需配合宋将军的计划行事。”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上官远途的粮草补给文书送出去没几日,便被中途驳了回来,驳回的是负责西北地区粮草供给的调度官。   这名调度官措辞十分婉转,但态度十分坚决,声称由于宋翊兵变一事,朝廷对西北军队信任度下降,为防止类似的情况再度发生,朝廷不得不限制西北军队的粮草供应。   上官远途捏着这份公函,差点气到内伤。但他毕竟是朝廷派来的,只能耐着性子又补了一份公函,解释说目前西北边境战事吃紧,急需粮草补给,希望朝廷能格外通融。   但不出几日,公函又被驳回,这一次调度官的态度已经显出些许不耐烦了,声称这是朝廷政策,他不能擅自做主。   “不能擅自做主,他也得往上报啊,他压下不报是怎么个意思?”上官远途气得将公函撕得粉碎,“他是巴不得我们全军覆没,好让敌军长驱直入吗?!”   韶宁和在一旁劝道:“上官将军少安毋躁,粮草调度官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可以尝试别的方法。”   “怎么尝试?我们只剩下九天的时间了,就算朝廷肯拨粮草,这一个来回也得至少一个月,我们耗不起这个时间,等粮草到了,我们的将士也早就饿死城内了!”   韶宁和沉默了下来,因为上官远途说的是事实。   从上官远途营房中出来时,韶宁和紧锁着双眉,随口问道:“西北粮草调度官是谁?”   “名叫殷大川,据说是太尉殷峰的侄子。”答话的是吴思行。   韶宁和与吴思行对视了一眼,眼中眸色微微一沉:“太尉……么?”   如果说,殷大川此举是得了太尉的暗中授意,那么太尉的目的又是什么,他想借这件事,除掉谁?   “此事未必就是朝廷的真实意图,”韶宁和思忖了片刻,对上官远途和吴思行道,“我们暂且不能对外透露这件事,否则军中很容易引起哗变。”      韶宁和告别了吴思行,一边琢磨着太尉的心思,一边慢腾腾地踱回营房去,尚未踏进门,便听身后有士兵传报:“韶大人,上官将军带着自己的亲卫队,打算出城去和敌军决一死战,吴将军拦他不住……”   他话未说完,韶宁和已经拔腿往城门口奔了去。   果不其然,只见身穿战甲的上官远途正拔剑指着吴思行,大声吼道:“你他妈给我让开,否则信不信我宰了你?!”   吴思行也是个硬骨头,紧绷着双唇挡在上官远途的战马之前,不肯退让半步。   “上官将军,您这是做什么?”韶宁和疾步赶到吴思行身旁,劝道,“上官将军,你不要如此冲动,且听我一言……”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们那些婆婆妈妈的论调!与其在城中窝囊等死,倒不如出去和敌人痛快一战,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战场上!”   上官远途说着,长剑一挥,剑刃从韶宁和脸颊旁擦了过去,瞬间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淌了下来。   这一瞬间,上官远途怔住了,吴思行怔住了,周围的将士们也都怔住了。   韶宁和只觉得脸上一热,后知后觉地抹了一把,才知道是破了皮,但好在口子不算太深……   他念头尚未转完,只听耳边传来伶舟咬牙切齿的声音:“鸣鹤,去把这莽夫给我收拾了!”   话音即落,便见鸣鹤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上官远途面前,一出手便是一记重手。上官远途正沉浸在自己失手伤人的懊恼中,不想鸣鹤突然出手,根本来不及格挡,便昏昏沉沉地从马上翻落下来,陷入昏迷。   这一变故,立即在上官远途的亲卫队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虽然是上官远途误伤韶宁和在先,但韶宁和的人当众放倒上官远途,却也万万不该。   但这一变故实在太快,完全不由韶宁和控制,当看见上官远途翻身落马时,他心中只来得及叹一声:“只怕要糟……”   却听伶舟瞪视着众将士,厉声喝道:“上官将军喝多了酒,神志不清地发酒疯,难道你们也跟着发酒疯么?还不快扶上官将军回去歇息?”   亲卫队的士兵们听了皆是一怔——上官将军哪有喝酒,这小厮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但经过伶舟这一缓冲,他们原想为上官远途“报仇”的血性也莫名其妙地打了折扣,一时竟没有一人率先动手。   韶宁和却很快明白了伶舟的意思,伶舟的一句“发酒疯”,算是为上官远途的误伤找了台阶下,日后追究起来,也不至于彻底撕破脸。当即转头对吴思行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将上官将军带回去休息。”   吴思行立即带了几个士兵将昏迷中的上官远途抬了回去。   于是剩下上官远途一众亲卫队面面相觑,他们原就是跟着主将出战的,如今主将都被打晕抬回去了,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韶宁和见最危急的关头已经过去,于是转身从一名士兵腰间拔出长剑,往城门之下大大咧咧一坐:“既然上官将军身体微恙,那就暂时由我在这儿主持大局了。传令下去,往后没有我的允许,军中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应战,包括尚在‘病’中的上官将军。”   将士们继续面面相觑,这上官远途是他们看着被打晕的,结果韶宁和居然一句“身体微恙”就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如今他是想趁着上官远途昏迷之际夺权吗?   却听韶宁和继续道:“别以为我是在说笑,如果谁想来试试,可以,先把我杀了吧,然后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众将士:“……”      韶宁和此举虽然足够无赖,但也终究是将那些被上官远途鼓动起来想要出城应战的将士们给生生喝退了回去。   伶舟从营房里取来药酒和纱布,要替韶宁和包扎,却被韶宁和抬手挡下了:“不用了,小伤口而已。”   “不及时治疗,以后恐怕会留疤。”伶舟担忧地道。   “留着疤痕应该很不错,”韶宁和摸了摸伤口,“这可是我从过军的证据,是荣耀。”   伶舟翻了个白眼,被自己人误伤算哪门子荣耀。   然而韶宁和似乎心情不错,拿了把椅子坐在城门之上,泡一壶茶,边晒太阳边听城楼下驭兽族人的叫骂。一边听一边还让几个听得懂垩白语的士兵将那些骂人的话翻译下来,他则在一旁标记上读音,饶有兴致地跟着学。   伶舟在一旁看得迷惘:“你学这鬼话做什么?”   韶宁和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伶舟,帮我个忙成么?”   “什么忙?”   “帮我把这音图抄个十几份,分发给那些守城的将士。”   伶舟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发给他们做什么?”   “让士兵们每人学上几句,然后依样画葫芦骂回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于是,驭兽族对古道镇的包围,由驭兽族单方面的叫战,演变成了双方士兵混杂其中的骂战。   驭兽族人听到他们的母语从对方士兵的口中一个字一个字毫无美感地蹦出来的时候,愤怒达到了极点,认为这是大曜人对他们垩白文化的最大侮辱,于是好几次想冲上城墙强行进攻,但每次都被守门将士用箭攻、石攻、火攻等方式逼退了回去,双方在交手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回合之后,再度陷入了僵持。   而此时的大曜将士们,也一扫之前的愤懑阴郁之色,突然觉得,就这样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叫骂,然后看着对方气得跳脚,也是非常享受的一件事情。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这驭兽族从来就不是会善罢甘休的民族,于是这天晚上,便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这日夜晚,韶宁和吃过晚饭之后,便带着伶舟照例去城墙上巡视。   期间鸣鹤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韶宁和一边走着台阶一边锁眉沉思,突然他脚步一顿,回头看了鸣鹤一眼,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鸣鹤莫名所以地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伶舟。   伶舟问道:“怎么?”   “鸣鹤,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韶宁和说得有些吞吞吐吐。   “韶大人请尽管吩咐。”   “我想……请你出城一趟,想办法与宋简之取得联系。”   “可是……”鸣鹤下意识看了伶舟一眼,他若不在,自家主子的安全可就……   伶舟却在思考与韶宁和相同的事情,问道:“你是担心,计划有变?”   “不,我是担心,如果朝廷一直不愿提供粮草,而宋简之对此的预估又过于乐观,到时只怕……真的会来不及回援。”   伶舟了然。当初宋简之与韶宁和的计划中,并未考虑到朝廷这一变数,所以如果宋简之回援再晚几天,古道镇真有可能就守不住了。   “看来,我们还是有必要与宋将军尽快取得联系的。”伶舟立即对韶宁和的想法表示赞同,转而对鸣鹤道:“那就辛苦鸣鹤跑一趟了。”   鸣鹤一听自家主子都这么说了,只能乖乖领命,直接从城门上飞身而下,瞬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过亥时,将士们都有些犯困,但因为韶宁和在旁镇着,他们也不敢懈怠,只能强撑着站好自己的岗哨。   此时一名士兵走上城楼,对韶宁和道:“韶大人,上官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韶宁和一怔,上官远途自从上次被敲晕过去,醒过来之后突然安分了许多,整日将自己关在营房里,大有撒手不管、破罐子破摔了的颓废趋势。   而两人至今也不曾碰过面、谈过话,韶宁和以为对方是打算这样跟他冷战到底了,没想这次竟主动派人来邀请他。   韶宁和揣摩不出上官远途的意图,于是问道:“这么晚了,上官将军找我何事?”   “小的不知。或许……是想与韶大人讲和吧。”士兵含糊答了一句。   韶宁和想了想,对那士兵道:“前边带路。”   伶舟总觉得上官远途这个点找韶宁和讲和,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暗中对吴思行派驻在城楼上的一名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会意,便跟着他们下了城墙。   三人跟着那士兵走下城楼,渐渐的,韶宁和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因为士兵引领的道路,并非通往上官远途营房的方向。   “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韶宁和出口询问。   “自然是去找上官将军了。”士兵头也不回地答。   “这并不是通往上官将军营房的道路。”韶宁和停下了脚步,左右看了看,两旁居然没有一名守卫士兵。   那名士兵也只好停了下来:“韶大人,上官将军此刻不在营房中,他在前方的亭子里等您。”   韶宁和笑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上官将军竟有这份雅兴。”   士兵不耐烦地催促道:“韶大人还是请快跟我走吧,否则上官将军要等得焦急了。”   韶宁和已经满腹疑窦,正要开口,只听身旁伶舟道:“上官将军是不是搞错了,上一次是上官将军得罪我家少爷在先,就算要讲和,也需请上官将军亲自前来才对。”   他说着,故意对韶宁和道:“少爷,既然上官将军没有讲和的诚意,我们也不必去了。”   两人正要转身,那士兵突然面目狰狞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话音未落,他便已拔剑刺了过来。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侍卫立即提醒道:“韶大人小心!”   韶宁和早就对他有所防备,此刻立即往旁闪了闪,只听“铿”的一声,侍卫一剑挡下了士兵重力一击。   士兵见偷袭不成,转身便跑。   侍卫喝了一声:“细作哪里跑?”便提剑追了上去。      伶舟望着那士兵逃走的方向,眉心微蹙:“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不可能一击便……”韶宁和话未说完,忽觉伶舟往自己身上猛力一扑,随即“噗嗤”一声轻响,一柄长剑穿透了伶舟的肩胛骨。   韶宁和骇然抬头,发现另一名士兵装扮的驭兽族细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眼中透着嗜血的凶光。   “来人,有刺客——”韶宁和骤然拔高了音量。   呼救声立即引来了隔壁一条街的巡逻兵的注意,对方回道:“何人?”   那细作见自己行踪即将暴露,忙自伶舟身上抽回长剑,转而向韶宁和身上刺去。   伶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咬牙将韶宁和往后一推,韶宁和踉跄倒退了几步,正逢此时细作第二剑刺出,他便擦着剑锋侥幸逃过一劫。   细作两刺不中,顿时觉得伶舟无比碍眼,于是泄愤般地又往伶舟后背刺了一剑。韶宁和眼睁睁看着那一剑刺入伶舟体内,顿时像有锥子扎在自己心口上一般,疼痛难忍。   然而他什么也来不及说,眼见伶舟往自己这边跌了过来,他忙伸手扶住了伶舟的身子,然后揽着伶舟疾步往后退去。   那细作又是一剑补上,但慌乱中只挑断了韶宁和腰带,连着四剑均未刺中韶宁和,而此时巡逻兵已经循声追了过来,他不敢再恋战,只能恨恨瞪了韶宁和一眼,掉头便跑。   韶宁和缓过一口气来,托着伶舟渐渐下沉的身子,哑声道:“伶舟,你怎么样?”   “……”伶舟肩头血流如注,痛觉已经麻木,连带着大脑中的意识也在渐渐飘远。他只张了张口,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跌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有那么一瞬间,伶舟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就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微风一吹,便轻易地离开了地面,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与之相对的,韶宁和忧心如焚的呼唤声,却渐渐变得遥远、模糊。   但是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觉得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所以他必须暂时离开韶宁和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混沌一片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熟悉的屋子里,屋内摆设格调高雅,书架上堆满了书。   然后,他看见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静静斜倚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额角,双眼注视着暖炉的方向,却没有焦点,仿佛在凝神沉思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想起,这个男人是闻守绎,而这间屋子,是他居住了多年的丞相府的书房。      若是在以前,他一定会因为眼前的场景而感到惊讶,会奇怪自己为何出现在闻守绎的书房中,而对方明显对他的存在毫无所觉。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十分平静,似乎任何离奇的事情都变得很容易接受。   屋外突然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声。   闻守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略抬了抬头,淡淡道:“进来。”   片刻之后,一名影卫手脚轻灵地推门进来,在闻守绎身畔单膝下跪:“大人,西北驻地有消息回报。”   “讲。”   “宋简之将军率兵二十万,于十几日前离开古道镇,目前城门之内只有吴思行将军麾下的十万人马,以及上官将军的亲卫队数千人。驭兽族人兵临城下,围城十余日,城内将士无人应战。”   闻守绎听罢蹙了蹙眉,问道:“韶宁和在哪里?”   “韶大人与上官将军、吴将军一同守城,据说这‘坚守城门、拒不出战’的宗旨,便是韶大人的主张。”   “……有意思。”闻守绎轻声笑了笑,语气听不出褒贬。   过了片刻,他又问:“宋简之那里……”   “我们的人一直跟着宋将军,现已随他一同出征,所以……目前暂时联系不上。”   闻守绎微微颔首,没有再做评价。又沉默了片刻,他才喃喃自语:“这宋简之究竟搞的什么鬼?”   那影卫抬头看了闻守绎一眼,似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闻守绎注意到他的神色,问道:“怎么?”   影卫迟疑了一下,才道:“另外有一件事,虽不是大人嘱咐打探的消息,但属下也顺耳听了来,不知当不当报。”   闻守绎挑了挑眉:“说罢。”   “属下听说,最近一两个月,西北粮草调度官几度易主,目前上任的,是殷太尉的侄子,殷大川。”   “嗯?”闻守绎怔了一下,随即问道:“西北粮草调度官的人事任命权在谁那里……?”   这个问题,影卫回答不了,当然,闻守绎也没有指望他能回答。   沉吟片刻之后,闻守绎便想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是了,原本是大司农郑善世,但自从郑善世被罢了官之后,这人事任命权便落在了大司农丞方无顺手上。这方无顺……可是个不折不扣见利忘义的家伙,真不知,殷峰老儿究竟往他口袋里塞了多少银子。”   随即他又迷惘了:“这西北粮草调度官虽然是个肥缺,却也不是什么安稳长久之位,捞油水容易,被人弹劾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殷峰在这时候将自己的侄子推上这个位子,究竟存的什么心?单纯只是为了照顾亲族,多捞些好处?”   只听那影卫插了一句:“大人,属下听说,自从这殷大川上任之后,无功无过,各方面口碑平平,但惟独跟上官远途过不去,上官将军两次发出公函请求调拨粮草,都被殷大川驳了回去。”   “殷大川与上官远途过不去,也就意味着……殷峰与上官远途过不去。”闻守绎摩挲着下巴,喃喃自语,“但是说不通啊,这上官远途与殷峰素无仇怨,殷峰何必要为自己多树这么一个仇敌?   “更何况,眼下西北边境战事吃紧,西北军队若是因为克扣粮草战败,殷大川难辞其咎,朝廷若是追究起来,别说殷大川小命不保,恐怕连殷峰也脱不了干系,他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闻守绎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站起身,在暖炉前来回踱着步子。突然,他脚步一顿,眼角微挑:“难道……”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如同透明影子一般存在的伶舟,也是醍醐灌顶脱口而出:“原来如此!”   但就在他出声之际,忽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拉扯着他往无尽的黑暗中坠落下去。      当涣散的意识重新凝聚起来时,首先传入耳中的,是韶宁和透着无尽疲惫的声音:“……就算躺在这里昏迷不醒的是我,也不能让敌人诡计得逞!”   “可是韶大人,”说话的是吴思行,声音里透着一丝急切的恳求,“敌人的细作已经狗急了跳墙,都敢直接对您下杀手了,难道我们还要继续忍下去吗?”   “知道他们为什么想要取我的性命吗?”韶宁和声音沙哑地道,“因为我坚守城门、拒不出战,因为我的存在让他们不痛快了,所以他们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非要除掉我不可。   “如今伶舟替我挡了两剑,命在旦夕,而如果我们放弃之前的坚持,只为出一口恶气而出战,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如此一来,伶舟也就……”韶宁和说到此处,声音已几近哽咽。   屋子里寂静了良久,才听吴思行轻微地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韶大人,我先告退。”      房门开了又关上,屋子里再度陷入寂静。   伶舟感觉到韶宁和的气息渐渐靠近床榻,而他的一只手,也被对方牢牢握住。这一瞬间,他被冻得瑟缩了一下,因为此时握着他的那双手,比他还要冰凉彻骨。   然后,他听见韶宁和在他耳边低声呢喃。   “伶舟,你睡了两天了,可不可以……睁开眼睛,跟我说说话?”   “如果没有力气说话,就看看我也行,只要你睁开眼睛……”   “好吧,我知道你很累,你想继续睡也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能睡太久,否则……”   韶宁和的声音渐渐哽咽了起来,伶舟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低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内心焦躁起来,极力挣扎良久,终于撑开沉重的眼皮,目光清浅地落在身旁那个沉默落泪的男人身上。   “喂。”伶舟好不容易发出一点声音,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完全不能听。   但是这低哑的声音,却让韶宁和全身震颤了一下。他蓦然抬眼看向伶舟,眼中掩饰不住巨大的惊诧与欣喜。   伶舟嘴皮子又动了动,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你说什么?”韶宁和忙俯下身去细听。   只听伶舟费劲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那么辛苦才睁开眼睛,你是不是该亲我一下,作为奖励?”   韶宁和怔了怔,望着伶舟哭笑不得。   下一刻,他倾了倾身,闭上双眼轻轻吻住了伶舟的唇。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两人轻柔却缠绵地耳鬓厮磨了良久,直到万木无意间闯进来,赶紧又捂着眼睛退了出去,口中抱怨道:“哎哟我说你们两个也分点场合,光天化日之下……等等,伶舟醒了吗?伶舟终于醒了?”   听万木这大嗓门一嚷嚷,守在门外的鸣鹤顿时冲了进来,正好瞧见韶宁和尴尬地松开了伶舟,而伶舟则是一副好事被打扰了的苦逼脸。   “主……”鸣鹤看见伶舟醒来,激动之下差点脱口而出,好在被伶舟一瞪,又堪堪咽了回去。   “我饿……”伶舟满足了色欲之后,才开始考虑自己的食欲,捂住肚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万木,“我饿死了。”   “我我我去给你做饭!”万木最是招架不住伶舟一脸可怜的模样,赶紧跑去厨房忙碌去了。   鸣鹤看出来伶舟是在借故赶人,于是十分识趣地接了一句:“我去煎药。”便跟着退了出去。      伶舟的身体还很虚弱,但是他此刻的精神状态却十分良好。他朝韶宁和招了招手:“你来坐我身边。”   韶宁和为难地劝道:“伶舟,你还需要休息,此刻不宜过于……操劳。”   伶舟怔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韶宁和是误会他又在求欢了,当下一脸囧然地看着他:“你想多了,我现在就算有那个欲望也没那个力气好么。我是想让你坐近些,我有话对你说。”   韶宁和讪讪笑了一下,依言在他身畔坐了下来。   伶舟往他身上靠了靠,选了个舒服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鸣鹤既然回来了,应该是和宋将军联系上了吧?”   “是,鸣鹤说,宋简之已经端掉了驭兽族人的两个重要窝点,得知城中粮草紧缺的情况之后,他放弃了对第三个窝点的搜寻,目前正在分批次返程回援。”   伶舟放心地点了点头,又问:“之前的那两个刺客,抓到没有?”   “刺伤你的那个刺客已经被抓住了,另外一个溜得太快,没能抓住。”韶宁和顿了顿,“但是被抓住的那个似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一旦被擒住,他便立即咬碎了藏在口中的药丸,当场毒发身亡。”   伶舟怔了一下,摇了摇头:“可惜。”   “虽然没能从他口中逼问出有用的情报,但至少可以断定,敌人已经知道了宋简之那边的战况,所以在攻城的态度上显出了急躁的端倪,不再像之前那样胸有成竹了。”   韶宁和顿了顿,又道:“另外,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宋简之返程的时间,然后让人传出假消息,说监军御史遇刺重伤,昏迷不醒,军中已无人主事。如此一来,敌人势必不甘心半途折返,想要一鼓作气攻下城门。”      他说完,见伶舟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于是笑道:“你才刚醒来,就操心我的事情,是不是太忧国忧民了点?还是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伶舟却一把拽住了韶宁和的衣袖:“宁和,我昏迷的这段时间,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韶宁和“噗嗤”一声笑了:“原来人在昏迷的时候,还能思考问题。”   “我说真的。”伶舟一脸严肃地道,“之前你不是一直在奇怪,负责西北粮草调度的殷大川,为什么死活不肯拨粮么?”   “是,”一提起这个问题,韶宁和也跟着严肃了起来,“我和吴思行一直在讨论这件事,我们怀疑……殷大川背后的太尉殷峰,会不会有通敌的可能……”   “应该不至于到通敌的地步,”伶舟摇了摇头,“如今驭兽族已如强弩之末,太尉与敌联手,根本捞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反而要为此赔上自己的大好官途,有点脑子的人都不可能做这种赔本生意。”   “那你认为是什么缘故?”   “我怀疑,太尉这么做,是为了拉拢上官远途。”   韶宁和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有像他这样拉拢人的么?”   “你先听我说完,”伶舟按了按韶宁和的手背,“以前西北军队的主将是宋翊,而宋翊是太尉的人,所以太尉大可以将整个西北大军作为自己所倚仗的势力来与闻相抗衡。   “而今宋翊兵变失败,整个西北大军顿时脱离了太尉的掌控,而新上任的上官远途又出身于光禄勋,和太尉根本不是一路人,所以眼下的形势对于太尉来说,十分不利。”   韶宁和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不明白的是,你说太尉用克扣粮草来拉拢上官远途,这怎么听都像是个笑话。”   “不知你发现了没有,殷大川两次驳回上官远途的公函中,都是将‘朝廷’搬出来当做挡箭牌的。”伶舟道,“官场上有句老话,如果想要有效地收买人心,让对方真正忠于自己,不是在对方得意的时候锦上添花,而是要在对方落魄之时雪中送炭。   “如今上官远途被‘朝廷’逼得走投无路,太尉若是在关键时刻以私人名义调拨粮草,解了上官远途的燃眉之急,你认为,以上官远途的性格,是否会从此改投太尉帐下,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韶宁和想了想,颔首道:“若是上官远途的话,的确很有这种可能。”他顿了顿,又道,“但是太尉可能有这样深远的谋略吗?这不像他的处事风格啊。”   “太尉不可能,但是殷大川……就难说了。单看殷大川上任之后无功无过、口碑平平的韬晦表现,再看他两次驳回上官远途时先礼后兵的拒绝手腕,可见此人也是个城府极深的家伙。”   韶宁和沉思片刻,问道:“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这件事?”   “我们当然不能平白让太尉奸计得逞,我们得先下手为强。”伶舟道,“宁和,你以监军御史的身份,尽快拟写一份奏折,弹劾太尉殷峰串通亲族,以权谋私、克扣粮草,导致西北战事陷入困境,全军将士食不果腹,古道边防岌岌可危。相信御史大夫姚大人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将你的弹劾奏章转呈皇上。”   韶宁和皱眉道:“目前我们只是怀疑,尚未获得太尉与此事牵连的证据,如果皇上不相信怎么办?”   “对于这种关系到边境战事的敏感问题,君王向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谨慎态度,再加上西北调度官短时间内几度易主,最后落到了殷大川的手上,这件事本身就透着十二分的古怪,要说和太尉一点关系都没有,皇上也不会相信。”   见韶宁和仍在犹疑,伶舟催促道:“你听我的不会错,现在立即拟写奏折,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繁京。就算……就算日后宋简之来不及回援,造成我军有什么损失,你这一封奏折,也相当于是全军将士的救命符啊。”   韶宁和一听这话,果真不敢再有丝毫怠慢,当即跑去书房拟奏章去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当韶宁和的弹劾奏章送出去的第二天,便见一名士兵装扮的年轻人经由鸣鹤带了进来。   “韶大人,宋将军派人传话来了。”鸣鹤道。   韶宁和大喜过望,忙将人请入了书房。   当时伶舟刚喝完药,在见到那名年轻士兵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这不是闻守绎派去潜伏在宋简之身边的影卫岩心么?   趁着那两人进入书房之际,伶舟招来鸣鹤低声询问:“怎么回事,他怎么成士兵了?”   “据他自己说,他是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暴露身份的。”   “什么叫百般无奈?”   “之前他虽然跟着宋将军出征,但一直潜伏于暗处。当在军队从敌人的第一个窝点转移到第二个窝点的时候,宋将军对着地图还是搞错了方向,眼看着整支军队就要误入歧途了,岩心实在忍不下去,便现身提醒了宋将军。”   “……”对于这种暴露身份的原因,伶舟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然后宋将军是什么反应?”   “宋将军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对他说:既然出来了,就别再藏回去了,给我做近身侍卫吧。再后来,宋将军希望找人帮他传递信息,只有岩心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驭兽族的防线回到古道镇,所以他就派岩心回来了。”   “宋简之这家伙,真是物尽其用啊,”伶舟不得不感叹,“他难道就不好奇,究竟是谁派了人跟在他身边么?”   “宋将军自然是问了,但是岩心不说,他也就没有逼问,只说现在是在战争时期,他就暂不追究岩心的幕后主使了,大敌当前,大家应以大局为重,摒弃纷争,联手抗敌。”   伶舟听到此,沉默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宋简之,倒是百年一遇的将才。”      韶宁和与岩心经过一番简短的谈话之后,兴冲冲推门进来道:“伶舟,天大的好消息!”   伶舟其实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见韶宁和如此兴奋,还是配合地问:“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明天,最晚后天凌晨,宋将军的几路大军就能实现对驭兽族的合围了。根据来人的判断,此刻宋将军应该已经切断了驭兽族的后方补给线,我们反击的时刻终于到了!”   伶舟虽然还只能躺在床上不能下地走动,但此刻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打起精神笑道:“那就放手一搏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当天夜里,韶宁和让楼荣带了几个水性好的水兵,像上次一样泅渡过河,摸到敌人后方,烧掉了他们的粮草仓库。   当火光冲天的那一刻,驭兽族人纷纷被从睡梦中惊醒,手忙脚乱地往返于河道与粮仓之间,取水救火。   如此忙碌了一整晚,粮仓里的粮食并未能挽留多少,但驭兽族人早已精疲力竭,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第二日,驭兽族人尚在休整军队,忽听后方传来大曜人的擂鼓声,驭兽族人刚要迎面应战,又见古道镇城门大开,沉寂了半个月的留守军队如猛兽一般咆哮而出,对驭兽族人进行双面夹击。   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以大曜军杀敌七成、虏敌两成的辉煌战绩取得了胜利,至于敌人剩下那一成的逃亡士兵,大曜军也无意再去穷追猛打了。      当大曜军队在最后几天里扭转乾坤、取得压倒性胜利的捷报传至繁京的时候,成帝手中正拿着一份由姚文川转呈上来的关于太尉殷峰的弹劾奏章。   “太尉,可有此事?”成帝沉着脸,看向殷峰。   “皇上,老臣冤枉!”殷峰颤颤巍巍地跪拜下去,“老臣对于侄儿殷大川所为,一概不知,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成帝冷笑一声,“朝廷虽对西北军补给有所限制,但那是在无战事的前提之下。如今西北战事吃紧,粮草调度官却视而不见,如此玩忽职守,万一敌军突破西北防线,损失的不仅是西北大军的将士们,更是我大曜的版图、大曜的子民!”   殷峰一听这“玩忽职守”四个字,忽然脑中一道精光闪过:“皇上教训得是,我那侄儿过于墨守成规,不知临时变通,老臣一定回去好好教训他。”   成帝眯了眯眼:“既然如此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又如何担得起粮草调度官如此重要的职务?”他一拍龙椅,喝问,“这人事任命是谁负责的?”   “是……是臣失职。”大司农丞满头冷汗地站了出来,仓皇下跪。   不待成帝细问,闻守绎出列道:“皇上,臣有一份关于西北粮草调度官的更替名册,请皇上过目。”   “呈上来。”   于是太监总管翁立善从闻守绎手中接过名册,双手呈至成帝手中。   成帝随意翻了翻,眉心却越皱越紧:“短短两个月,西北粮草调度官一职居然连换五人!”   他“啪”地将名册摔在地上,拍案而起:“方无顺,你在搞什么鬼?!”   “皇上恕罪,臣……臣……”方无顺伏在地上,吓得大汗淋漓,口中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一句顺溜的话来。而他身旁的殷峰,则一言不发,面色灰败。   成帝怒气难消,厉声道:“好在西北大军最终还是大获全胜,但这完全是他们自己的功劳,你们这些朝廷命官,非但没有积极支援前线,反而一个劲地给他们拖后腿!如果他们没有取胜,如果敌人的铁蹄攻破了西北防线,长驱直入,残害我大曜子民……这样的后果,你们谁来承担?用你们的项上人头来承担吗?!”   一干朝中众臣立即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口呼:“臣等该死,皇上息怒!”   成帝只觉得这些人道貌岸然的嘴脸十分可恨,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两个全都丢进天牢里去。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   因为这些人是他的臣子,是他赖以治理整个大曜帝国的眼睛与手足。眼睛虽有蒙尘,手足虽有腐烂,但终究是他自己的,无法割裂,无法舍弃。   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缓缓道:“今日议事便到这里吧,西北粮草调度官之事,朕会命人细查,太尉、大司农丞,你们二人回去好好闭门思过,等候朝廷发落。退朝。”   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便拂袖径自离去。      在踏出朝堂的那一瞬,闻守绎看见走在前方的姚文川微微回首,若有似无地朝他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说:“合作愉快。”   ……合作吗?闻守绎挑了挑眉,心中冷嘲,想拿他做合作对象,也要看他答不答应。   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闻守绎微微敛眉,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姚文川此人,在装了这么多年的病痨之后,看来是要渐渐褪去伪装,露出锋锐的爪子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自那一次下朝回来之后,闻守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日对着一只暖炉,不知在低眉沉思些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低低的叩门声。   “进来。”闻守绎维持着沉思的姿势,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来人入内之后,便在闻守绎身侧禀道:“大人,您吩咐查的事情,属下已经查过了。”   “讲。”   “姚文川近几年只找一位大夫看病,且每次看病后,大夫开具的药方子都是保密的,无法查证。”   闻守绎微微勾起了嘴角,他早就猜到姚文川这些年来身上的病况,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严重,而今命人查他的病历,也不过是为了证实这一猜想罢了。   却听那人接着道:“不过……属下在打探这件事的同时,听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消息。”   “哦?”这句话成功引起了闻守绎的兴趣,他眯着眼睛摆弄着手中的暖炉,道,“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据姚文川老宅的邻居们说,在姚文川高升之前,曾与一位朝廷大官交往密切。他们不清楚那位大官是什么来头,只听姚文川十分恭敬地称呼他——韶大人。”   闻守绎猛地睁了睁眼,眸色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韶……大人?”他玩味着这个称呼,“该不会……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吧?”   “听那邻居说,当时两家孩子都还在牙牙学语的年龄,他们便有了定娃娃亲的意思。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姚家突然举家搬迁,不知去向,而那位韶大人一家也不曾出现过了。再后来,他们听说姚文川高升,家中独女满十六岁时出嫁,但夫家却并非姓韶。”   闻守绎觉得自己需要慢慢消化这件事,于是摆了摆手,遣退了那人。   “原来……姚文川与韶甘柏,竟是故交?”闻守绎站起身,慢慢踱了几步,“那么韶宁和……”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脸色却渐渐沉郁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管家敲门而入:“大人,御史大夫姚大人送来请帖,邀大人过府一叙。”   闻守绎接过管家手中的请帖,面无表情地凝视了半晌,突然冷冷一笑:“我才刚动了调查他的念头,他便做好了正面回击的准备……这姚文川,以前当真是我小瞧了他。”      当日傍晚,闻守绎应邀来到姚府大门外,才刚落轿,便受到了恭候在门口的姚府管家的热情接待。   “姚大人这场面,撑得可真足啊。”闻守绎笑容可掬。   那管家长得一脸忠厚相,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出闻守绎话中揶揄之意,只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我家大人听说丞相大人肯赏脸前来,十分高兴,特地嘱咐小的好生接待,不可有半点怠慢。”   闻守绎不再与他多费唇舌,笑一笑,便抬腿跨入了门槛。   “丞相大人,欢迎欢迎。”姚文川似是得了自家小厮的通传,早早换上居家便服迎了出来,“丞相大人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啊!里边请,里边请!”   闻守绎一边随着他往里走,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姚大人最近身体恢复得可好?见你也不如以往那样咳嗽不止了。”   “多谢丞相大人关心,姚某这纠缠了多年的病躯,竟然也能逐渐好转了,这都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啊!”   两人一边寒暄着,一边进入了会客厅,此时已经有下人在厅内穿梭忙碌,为两人布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闻大人,请。”姚文川先行落筷,夹了几样菜递到闻守绎盘中,然后又换了一副筷,才开始为自己夹菜。   闻守绎看在眼中,颔首致谢,嘴角微微噙着笑意,却没有说话,端看姚文川这老狐狸究竟要做戏做多久才肯进入正题。   哪想姚文川竟就真沉得住气,一顿饭下来,只顾着为闻守绎夹菜、劝酒,官场之事一概不提。      待到两人吃完饭,上了茶,闻守绎轻啜了一口茶水,才慢悠悠地道:“姚大人身体才刚康复,便急着邀请闻某来府上做客,想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还是别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说了吧。”   姚文川这才敛了笑,叹声道:“实不相瞒,下官这一次,是有求于闻大人啊。”   闻守绎欣赏着他做戏的表情,微笑等他下文。   姚文川继续道:“想必闻大人已经对下官有所了解了,下官年轻的时候,曾得到过前御史大夫韶大人的提携,这份恩情未来得及回报,韶大人便……哎,下官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后来下官得知升任了监军御史的韶宁和居然就是韶大人的儿子,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所以……”他说着,略顿了一顿,起身向闻守绎躬了躬身,“闻大人,下官在此,有个不情之请。”   闻守绎微微挑眉,他没有想到,姚文川竟如此坦率地将自己调查过他的事情说破,并将他与韶宁和之间的关系袒露得光明正大,这倒让闻守绎原本盘算好的一席腹稿没了用武之地。   ……如此看来,我还是太过低估他了。闻守绎心下暗忖,面上却笑得十分和煦:“姚大人说哪儿的话,韶宁和是我门下弟子,我也是看着他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既然姚大人与韶宁和父亲是世交,那对韶宁和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今后他在官场中走动,也更左右逢源一些。只是不知姚大人有何请求,但说无妨。”   姚大人看了闻守绎一眼,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道:“眼下太尉殷峰已经失宠,地位朝不保夕,而皇上终究念在他是当今皇后的祖父这一层关系上,尚对殷峰手下留情。但殷峰一日不除,闻大人的耳根子就一日不得清净,下官有个想法,不如……”他说着,凑到闻守绎耳边,如此这边细说了一番。   闻守绎眸色渐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静静听他说完之后,才略有深意地看了姚文川一眼:“姚大人,你为了韶宁和这个昔日故交之子,真是用心良苦、费尽心机啊。”   姚文川只装听不出闻守绎言语中嘲讽之意,面色恭谨地躬身作了一揖:“实不相瞒,下官此举,也并非纯粹为了韶宁和,也有为着丞相、为着自己的谋算。这件事若是能够办成,对我们三人都有莫大助益,闻大人,您说是不是?”   闻守绎沉默半晌,才道:“此事……容我回去好好想想。”他说着,站起身道,“今日,还得多谢姚大人热忱款待了。”   “哪里哪里,”姚文川忙谦逊回礼,“能宴请大人,是下官的荣幸。”      闻守绎从姚府里告辞出来,在即将入轿时,他抬头看了看姚府门外那块匾额,嘴角扬起一个冷笑的弧度,随后便低头进入轿中。   “起轿——”小厮扬声唱罢,四名轿夫便抬着轿子原路返回。   闻守绎端坐轿内,面色暗沉地陷入深思。当轿子行出一段路之后,他微微掀起轿帘,唤了一声:“任箬。”   “属下在。”一名影卫悄无声息地来到轿子旁侧。   “通知顾子修,寻个机会给后宫顾贤妃那里传句话,就说……”两人低语的声音渐渐隐匿在夜幕之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上官远途打开门的时候,便看见韶宁和与宋简之两人并排站在门外,正为什么事在低声窃窃私语。   当听见开门声时,两人循声望过来,立即严肃着表情站得笔直,口中大声道:“上官将军,我们俩负荆请罪来了。”在他们的后背上,还真像模像样地绑了几根荆条。   “……”上官远途囧立当场,无言以对。   “上官将军,”宋简之接着道,“是我让韶大人瞒着您的,希望您不要怪韶大人,要怪就怪我吧!”   上官远途不知该作何反应,当得知韶宁和命人烧掉敌人粮草之后没多久,宋简之就率军回援了,这个时候他便隐约猜到,这两人之间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当战争完胜之后,看到两人勾肩搭背相视而笑的时候,他便基本笃定了之前的猜测,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要说完全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但战争终究是胜利了,这时候的上官远途在生气之余,还参杂了欣慰、酸涩等复杂情绪,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找那两人算账。   可现在倒好,那两个家伙却是主动上门负荆请罪来了。   宋简之见上官远途沉着脸不说话,便讨好地道:“不过上官将军您也真厉害,所有反应都照着我们预测的方向走,让我们的计划执行得天衣无缝,既迷惑了敌人,又拖延住了敌人,这里头有您很大一份功劳啊。”   上官远途脸色更难看了,心道你小子究竟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韶宁和也听出宋简之这话说得有点问题,忙暗地里往他身上送了一胳膊肘,宋简之于是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上官远途即便心里头再怎么不痛快,却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这两人的计划,这一次剿灭驭兽族的战争未必能胜得如此彻底。   但面子上他还是有些下不来,于是黑着脸道:“你们两个人,就这么不信任我吗?”他看着宋简之,“你能事先找韶大人商量,就不能也给我知会一声,要我帮着演场戏,难道我会拒绝你?”   “那个,”宋简之支支吾吾地道,“我这不是担心你演得不够逼真么?”   这一句话让上官远途被噎得够呛,自尊心很受打击。   韶宁和赶紧补救:“不是,宋将军的意思是,上官将军您心地仁慈,做不来同袍相残的事,像上次您往我脸上划的那一剑,那真是一大妙招啊,可把敌人乐坏了。但如果您事先知道我们的计划,恐怕就下不去那手,也演不出如此逼真的效果了吧?”   “呃,这个嘛……”上官远途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   上一次失手误伤韶宁和的事情,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块大疙瘩。现在韶宁和脸上还留着浅浅的一道疤痕,以至于他每次看到就觉得十分扎眼,觉得这道疤痕就像是一支利箭,箭箭射中自己的膝盖。这也是他最近尽量避着不见韶宁和的主要原因。   没想到韶宁和提起这件事,非但没有怪罪于他,反而说尽好话替他开脱,虽然其中不乏安慰之意,但上官远途扪心自问,若是提前知道了那两个人的计划,他的确做不到往韶宁和脸上硬生生刺那一剑,这迷惑敌人的效果,也的确是会大打折扣。   如此一想,他心里就舒服多了,脸上也和颜悦色了起来,摆手道:“罢了罢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跟你们计较这么多了。……喂我说,你们两个也够了,快把背上的荆条卸下来,这成何体统啊这,若是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上官远途是那么小鸡肚肠的人。”   此话一出,便算是冰释前嫌了。于是两人笑哈哈地将背上的荆条卸了下来,便拽着上官远途一同喝酒去了。      这一天,因为韶宁和在外头有应酬,于是原本一直由韶宁和负责给伶舟定点送汤药的活儿,便由鸣鹤自告奋勇地接了过去。   这日晚上,待万木煎好了药,鸣鹤便端着药碗来到韶宁和房内,见伶舟正侧身倚在床上,低头看一份名册。   为了让伶舟好好养伤,韶宁和完全将自己的床榻让了出来,让伶舟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自己则在床边上打了个地铺。   虽说伶舟曾经救过韶宁和一命,但堂堂一个监军御史为了自家小厮打地铺,这事若是传将出去,必定会惹来将士们的风言风语,但好在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主仆几人对他俩的关系心知肚明,于是将这件事遮得严严实实,并未让外人知晓。   伶舟见鸣鹤端着药碗进来,摆手道:“药先放着罢,我一会喝。鸣鹤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鸣鹤见他一脸严肃的模样,料想定是什么要紧事,于是将药碗搁在桌子上,在伶舟床榻旁垂首站定。   “这是之前上官将军命人递过来的本次战争将士立功奖赏名单,原是要让宁和看的,宁和不在,我便随手翻了翻……”伶舟说着,将名单递给鸣鹤,“你看一下。”   鸣鹤不知伶舟为何突然给他看这份东西,有些莫名地接过来翻了几页,眉心却渐渐皱了起来——他在名单中,看到许多似曾相识的名字。   这些名字都做了谐音化名处理,之所以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名字的主人都是丞相府的影卫。这若只是个别现象,或许还没那么容易让他起疑,但一连十几个名字都是如此,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是人为安排的了。   “原来,丞相大人除夕夜那一次大范围部署,不是为了在什么人身边布下眼线,而是……”鸣鹤惊讶得说不下去了。   “没错,”伶舟点了点头,“这些人都是以普通士兵的身份在最近一次的募兵期间应征入伍的,平日里都安分守己地隐藏在普通士兵之中,也难怪你当初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但凭着他们的身手,只要有一丁点立功的机会,就能让他们在千万人当中脱颖而出,而这一次大曜与驭兽族的战争,成了他们建立功勋的大好时机。所以这份名单中但凡提拔为队率以上的军官人数,影卫们就占了三分之一。   “这等于是在基层士兵中扎稳了脚跟,而这些人对广大士兵们潜移默化的影响力,是上层军官无法比拟的。掌握了这部分低层军官,就相当于掌握了整个军心的导向。”   伶舟说到此,叹了口气,不得不感慨:“这一次连我也没有想到,闻相居然在暗中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   第一百四十章      韶宁和与上官远途、宋简之三人一直畅饮到深夜,才醉醺醺地回到营房。一进屋,伶舟便闻道一股浓郁的酒味。   “又喝多了?”伶舟瞥了他一眼,嫌弃地捂了捂鼻。   “还……还没睡啊?”韶宁和虽然有些大舌头,但脑子还算有些清醒,一边将身上外袍脱去,一边朝伶舟讪讪地笑:“我让万木给我打洗澡水去,保证不熏着你。”   伶舟终究心软了些,板着脸道:“行了,现在都这么晚了,等你洗完了还不知得什么时候了,明早起来再洗吧。”   “那就多谢夫人通融了。”韶宁和耍着贫嘴,挨上了伶舟的床。   “上来做什么,”伶舟故意赶他,“下边睡去。”   “我都在地上睡那么多天了,就不能让我在床上睡一次?”韶宁和一脸的委屈样,“我保证不碰着你的伤口。”   “……”伶舟无语地看着他,很想说他这副模样真心不适合装可怜。   韶宁和见伶舟不说话,便当他答应了,厚着脸皮掀开被褥钻了进来,然后伸手抱住了伶舟的腰际。   伶舟只觉对方身上那股酒味直冲鼻尖,初时觉得十分熏人,但闻得久了,便能觉出其中一丝令人陶醉的香甜。   “先别睡,”伶舟戳了戳他的肩膀,岔开了话题,“之前上官远途命人送来一份将士立功奖赏名单,让你过目。”   “不想睁眼了,”韶宁和疲倦地闭着双眼道,“你一定已经看过了吧,说给我听罢。”   伶舟无奈,只得凭着记忆将那份名单背了一遍。   “唔,别的我都没什么意见,”韶宁和道,“不过关于楼荣的提拔,我觉得仅是‘队率’的话还是略低了些,这小子脑子灵光、懂得变通,单凭他这次带人去烧敌人粮草时那份指挥若定的气势,看得出来是个做军官的料,我觉得就算是提拔他为‘屯长’也不为过。”   伶舟颔首表示认同,楼荣就是一颗蒙尘的珠子,之前因为遇不到识珠慧眼,以至于险些被逼成了逃兵,毁了一生。好在他终究还是遇到了韶宁和这样一位贵人,将他从悬崖边上给拽了回来,不但将他导回了正途,还给了他光明无量的前途。   两人相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直到渐渐入睡。      第二日一早,韶宁和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便听门外万木大着嗓门道:“吴将军,您不能进去,我家少爷还在睡呢。”   吴思行似乎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儿,声音里透着一丝急欲与人分享的迫不及待:“那便叫韶大人起床吧,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不是,吴将军,我家少爷还睡着,这会儿进去……不太方便。”万木主要是担心吴思行进去之后撞见韶宁和与伶舟两人同睡一房,坏了他们的名声,但他嘴笨,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能拦住吴思行。   吴思行却完全没看出来哪里不方便了:“这太阳都升得老高了,韶大人怎么还没起呢?”他看了看万木,“你是担心韶大人醒来后会责怪你吧,放心吧,我这好消息说了,保管韶大人高兴还来不及,哪儿还会生气呢!”   韶宁和听这架势,怕是万木要拦不住了,但他此刻还与伶舟同床共枕着,那吴思行若是当真闯了进来,还真是不怎么好看。   此时伶舟也渐渐醒了过来,还未搞明白出了什么事,便见韶宁和突地将被子往他头上一蒙,低声哄道:“伶舟,你乖乖在里头呆一会,别做声啊。”   “……”伶舟很快便明白出了什么事,也知道韶宁和这是百般无奈之举,虽然满心不乐意,但也只能一脸憋屈地看着韶宁和转身下了床。      韶宁和刚披上外衣,吴思行便大咧咧地闯了进来。   “哟,韶大人您已经醒了啊?”吴思行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举动有哪里不妥,笑呵呵地跟韶宁和打招呼。   “啊,被你吵醒的。”韶宁和不咸不淡地道。   万木跟了进来,急着解释道:“少爷我……”他话未说完,一眼瞄见床榻上只有卷在一堆的被褥,却不见伶舟的身影,顿时没了下文,怔在原地有些摸不清状况。   “行了,你管自己忙去吧。”韶宁和打发走万木,然后对吴思行抬手示意,“吴将军找我何事,外边说吧。”说着便要将吴思行往外头带。   吴思行还未跟着韶宁和走出去,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口:“韶大人,朝廷那边传来了好消息,说皇上命人查清了西北调度官粮草克扣的事情,当即便将大司农丞方无顺和调度官殷大川革了职。   “因为此事还牵涉到太尉殷大人,皇上说看在殷大人年事已高的份上,便网开一面,只罚了他一年的俸禄,说是全部拿来充军饷。”   他一口气说到此处,突然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对了,姚大人还命人捎来口信,说会帮我们在皇上跟前说些好话。他让我们这段时间都安分些,只要不出什么乱子来,最迟到今年夏天,我们就有望加官进爵了!”   “是吗?那可得多谢姚大人了。”韶宁和心中记挂着还藏在被褥里的伶舟,生怕耽搁久了会让他憋出病来,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吴思行,再一次将他往外边带,“吴将军,此事我们去书房细说吧,这边请。”      两人终于跨出门去,谈话的声音也渐渐淡去。   但伶舟藏在被窝中,却迟迟没有动静。因为此刻的他,被吴思行的那番话惊得回不过神来——姚文川要捎口信,为何会先捎给吴思行?这吴思行与姚文川,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韶宁和对吴思行方才那番话反应平淡,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难道说,他早就知道吴思行与姚文川之间的关系了?   而从吴思行这熟稔的只言片语中可以感觉得出,吴思行是一副将韶宁和当做自己人来信任的模样,如果吴思行将韶宁和当做了自己人,那也就意味着,姚文川也已将韶宁和当做了自己人。   如果方才吴思行所说属实,向来不太干涉朝中事务的姚文川,竟要为了韶宁和在皇上跟前讨赏,可见这份关系已不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了。   但韶宁和初任监军御史,便千里迢迢来到了西北边境,与姚文川最多也不过是见了一两次面罢了,两人又如何能建立如此深厚的互信关系?   伶舟分析至此,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韶宁和与姚文川,极有可能是旧识。但这么大一件事,为何他从未听韶宁和提起过?   伶舟一动不动地躺着,觉得自己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知是因为蒙在被褥中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心中那一丝越来越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第一百四十一章      俗话说,同仇敌忾,是融合一支军队最有效的药方。   自从上一次西北大军里应外合大败驭兽族之后,军队中的士气有了很大程度的提升;而上官远途、宋简之、韶宁和三人的冰释前嫌,也让军队的氛围变得更加和谐了。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原本互看不顺眼的骠骑将军徐智和车骑将军马茂行,不再一见面就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了,而原本一直被隐隐约约排斥在外的吴思行,也感觉到了来自另外两位将军若有似无的接纳之意。   对于军队中这样的改变,韶宁和又如何看不出来。他想起宋简之在战前曾对自己说过希望“将人心涣散的西北大军导回正轨”的愿望,如今,这样的愿望不再遥远,它在几位高层军官的引导下,正一步步回归正轨,再现西北大军应有的精神面貌。      唯一让韶宁和感到不安的是,伶舟的身体虽然正在一天天地康复,但精神状态却不怎么见好,时常看见他一个人坐着发呆,或者是对着自己欲言又止。但每次问他在想什么,他却又只是摇头。   为此,韶宁和私底下咨询了一下军队中的老军医,老军医捻着长须沉吟半晌,道:“有些人,会在伤病期间情绪忧郁,以至于落下后遗症。韶大人您家那位小厮,怕是患上这毛病了。”   “伤病忧郁症?”韶宁和觉得这事情搁在伶舟身上实在有些无稽,自他认识伶舟以来,伶舟就一直给他大伤小病接连不断的印象,但以前也没见他忧郁过,为何这一次……   可他再怎么不相信,伶舟不开心是事实。对于老军医的话,韶宁和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   当下他跟老军医开了几帖药,回去偷偷煎给伶舟喝。但伶舟喝过之后,却依然不见有什么起色。      当韶宁和把大部分心思放在如何给伶舟治病的事情上时,朝廷那边却陆续传来时好时坏的消息。   五月,皇上下旨对西北军队中几位主要将领的战功进行了褒奖,并着重对上官远途、宋简之、韶宁和三人进行封赏。韶宁和因曾任谏议大夫一职,朝廷便按照大夫级别封了他“伯爵”的称号。   七月,后宫传来顾贤妃怀孕的消息。这顾贤妃是成帝最宠爱的妃子,肚中孩子也是成帝自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子嗣。   年轻的皇帝十分高兴,等不及子嗣出生,便在宫中大摆筵席庆祝。   不想三个月后,顾贤妃突然小产。经查证,是殷皇后因妒成狂,竟命人偷偷在顾贤妃的饮食中下了堕胎药。   成帝听后雷霆震怒,立即下令将殷皇后打入了冷宫。这一次,原本一直替殷皇后撑腰的太后娘娘也寒了心,再也没有出面替殷皇后说情。   十一月,成帝力排众议,将顾贤妃晋升为贵妃,代掌凤印。   这一系列事件,虽说在朝廷中闹得沸沸扬扬,但等传到了西北军区时,往往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在那些整日与塞外风沙作伴的武人眼里,宫里头的事情再热闹,也终究是隔日黄花,看个热闹罢了;至于后宫女子那些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则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十二月下旬,韶宁和先后接到了御史大夫姚文川和丞相闻守绎的书信,姚文川命他回繁京作年度述职,而闻守绎则邀请他参加丞相府的迎春宴。   捏着这两封书信,韶宁和脑海中第一个反应便是,这两位是不是事先约好的啊?   而后他盯着闻守绎的那封信,渐渐皱起了眉头。自己不过是个从五品的监军御史,他堂堂一品丞相,有必要亲自修书邀请他吗?他越想,越觉着这里头藏着阴谋。   这时他已经和鸣鹤混得很熟了,当下便扭头问鸣鹤:“你家主子这是啥意思啊?”   鸣鹤有些莫名,下意识去看伶舟,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韶宁和指的‘主子’是丞相,于是木着一张脸道:“属下不知。”   见从鸣鹤那边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韶宁和只好作罢。丞相大人亲自相邀,盛情难却,更何况自己的顶头上司姚文川也正好在这时候召他回京述职,如此一来,他就更加没了婉拒的理由。   当下,他默默叹了口气,去向上官远途和宋简之辞了行。   “你要回京述职?”宋简之听他说要走,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需要去多久?”   “不清楚,”韶宁和皱了皱眉,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到时候再看吧。”   一旁的上官远途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宋简之,一脸的摸不着头脑。   他原本对韶宁和辞行一事并未太放在心上,心想这种例行述职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完了便能回来,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不想宋简之与韶宁和之间这一问一答,却透出一丝凝重意味来,看来韶宁和此去恐怕不想他所想的那般简单。   “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宋简之微微颔首,也未再追问,然后爽快地一手搭上韶宁和,一手搭上上官远途:“走,咱兄弟两个为你设宴践行,不醉不归!”   这一夜,三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夜。   韶宁和回来之后醉得一塌糊涂,才刚踩着自家的门口,便开始撕心裂肺狂吐,于是忙得伶舟与万木一宿未能合眼。伶舟一边伺候着他,一边不住抱怨韶宁和误交损友,临走了还不能让他们安生。      两日之后,韶宁和一行四人便踏上了回京的归途。   他们依照来时的方向,先是走陆路来到贤德郡大泽县,然后走水路直抵琼华江码头,如此颠簸了半个月,终于再度踏上了令人熟悉又怀念的京城喧嚣繁华之地。   当马车驶入繁京城门时,韶宁和忍不住感叹:“没想到,这么快一年又过去了。这兜兜转转的,我们四个又回到了这里,好像什么也没变。”   赶着马车的万木反驳:“怎么没变,少爷您现在可是位爵爷了呢。”他不知道伯爵究竟有多大,只知道只要封了爵位,便是爵爷了,这称呼听起来威风凛凛,让他这个爵爷的下人也跟着风光不少。   蜷在韶宁和怀里的伶舟,则伸手摸了摸韶宁和的脸颊,略带嫌弃地道:“还说没变,吹了一年的风沙,脸都变粗糙了。”   韶宁和对于自己脸变粗糙这件事一点也不在乎,反而摸了摸伶舟的脸颊,十分惬意地笑:“贴了一年的人皮面具,你的脸倒是越来越嫩滑了。这么说来,回京最大的好处便是,我再也不必整日对着你的人皮面具了,可喜可贺。”   被完全无视了存在的万木,十分幽怨地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鸣鹤,心想这夫夫二人居然当着他们的面在车厢里打情骂俏,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到了京城之后,韶宁和不敢有丝毫耽误,下了马车便直接去姚文川那里述职去了,万木则驾着马车回他们原先的小宅院。   待韶宁和回到宅院时,看见万木在收拾房间,伶舟在院子里晒太阳,唯独少了鸣鹤。   “鸣鹤呢?”韶宁和问伶舟。   “还能上哪儿,”伶舟剥着手中的瓜子壳儿,“你要回来述职,人家也要述职啊。”   韶宁和一想,是了,鸣鹤得回丞相府去跟丞相大人汇报这一年来的监视成果。此刻他心境已经大不一样,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鸣鹤了,提起鸣鹤监视他们的事儿,竟也能笑哈哈地打发过去,丝毫不当回事了。   伶舟见他似乎心情不错,于是问他:“你去跟姚大人述职,姚大人说什么了没有?”   “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先是对我这一年来的表现进行了嘉勉,然后说既然回京来了,就多待几日,别急着回去。”   “没了?”   “啊,没了。”   “我怎么觉着……这姚大人话里有话啊。”伶舟摸着下巴揣测。   “老实说,我也这么觉着。”韶宁和笑了笑,“而且我估摸着吧,姚大人让我在京里多待几日,应该不是纯粹的客套话,应该还有后招等着我呢。”   伶舟笑了笑,没再多问。   自从半年前他无意间得知了韶宁和与姚文川非同寻常的这一层关系之后,便时刻留意韶宁和与吴思行之间的交谈。韶宁和并未刻意回避他,倒是吴思行,有几次看见伶舟在场,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后来伶舟偶尔有意无意地跟韶宁和提起姚文川,韶宁和也表现得比较平和,没有刻意撇清与姚文川的关系,但也没有要解释两人关系的意思。   到最后,伶舟算是明白了,韶宁和向他瞒着这事儿,并不是怕他知道什么,只是纯粹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伶舟的“伤病忧郁症”才算是渐渐康复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这日深夜,鸣鹤从丞相府回来之后,没有惊动韶宁和与万木,直接潜入了伶舟的房间。   “主子。”鸣鹤见伶舟已在房中等着他,便在伶舟身前跪下。   “起来说话。”   “是。”鸣鹤站起身来。   “打探的事情,有结果了么?”   “说来奇怪,”鸣鹤道,“主子您让我打探的事情,居然和丞相大人吩咐的事情,正好是同一件。”   伶舟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今日我去见了丞相大人,还没开口问询,便从他那里听到了关于姚文川与韶公子之间的渊源。说这姚文川以前受过韶甘柏恩惠,两家人一度走得很近,甚至定下过娃娃亲……”   “娃娃亲?”伶舟搭在床沿的手指突然紧了紧,喃喃自语道,“我怎不曾听宁和说过?”   鸣鹤解释道:“问题就出在韶甘柏出事之后,姚文川为了免受牵连,一夜间举家搬迁,再没和韶家有过联系,而后他的女儿也许配给了别人,两家的这桩亲事,便算是不了了之了。”   “……原来如此。”伶舟在黑暗中轻轻透出一口气来,接着问道,“然后呢,韶宁和与姚文川又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   “据姚文川自己说,他是在韶公子升任为监军御史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故人之子,为了弥补自己以前对韶家的亏欠,他才想多多帮衬着韶公子,甚至在打压太尉殷峰这件事上,还是姚文川主动找到丞相大人,提出联手的计划。”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伶舟眯了眯眼,“一个能在好友落难时远走高飞背信弃义的人,居然还会在自己身居高位之后突然良心发现幡然醒悟?”   “丞相大人也是对姚文川的解释半信半疑,”鸣鹤道,“所以这一次,丞相大人命我多留意韶公子的交际圈,尤其是与姚文川的关系,是否真如姚文川自己说的那般单纯。”   伶舟沉默着,没有说话。   理智告诉他,闻守绎的应对是正确的,官场就是一个大染缸,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要说两名官员之间真没点什么,还真如天方夜谭一般不可信。   但在私心里,伶舟却希望自己的疑虑完全是多余的,他希望韶宁和与姚文川什么关系也没有,否则,他极有可能又会被逼着走到韶宁和的对立面去。      第二日,韶宁和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上门拜访的官场人士络绎不绝,有昔日同僚攀交情的,也有陌生官员混个脸熟的。   而周长风更是成了这宅子里的常客,每次来都会恶狠狠地鄙视一番这寒酸的小宅院,然后怂恿韶宁和换一套像样的大宅子,至少能衬得起他这“爵爷”的身份。   对此,韶宁和只能摇头苦笑,在大曜之前的历朝历代,但凡封了爵的人,都会有相应的封地,但是到了大曜建国以后,封爵大多是一种象征性的褒奖,不再与封地和权力挂钩,所以这“爵爷”的身份,也不过是个中听不中用的名头罢了。   但是周长风的建议也不无道理,以他堂堂爵爷身份,如果还固执地守着一个寒酸老旧上不了台面的宅院,落在别人眼里,那不是节俭,那是故作节俭,是高调地显摆自己的为官清廉,是往那些达官贵人们脸上呼巴掌。   如此一来,反而会使他与整个官场格格不入,不受同僚待见,也会严重影响到日后他在官场中人际关系的发展。   于是,为了能够顺利融入官场,接下来的几天,韶宁和一直在忙着购置新宅,雇用新家仆,让自己的府邸看起来虽称不上富丽堂皇,但也至少足够气派,撑得起场面。   然后韶宁和给了万木一个“管家”的名头,让他统一指挥调度这些家仆们,这让万木心里着实嘚瑟了好一阵子,看起来比他家主子还要春风满面。      当他们把新宅装饰完的时候,正赶上大年除夕。   韶宁和看着下人们忙里忙外张罗布置,深深陷入了沉思,连伶舟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他也没有察觉。   “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韶宁和抬头,见是伶舟,于是愁眉苦脸地道:“我在回忆去年的除夕夜,咱俩在房中春宵一度,结果被万木捉奸在床……”   “……这种事情就不要每年回味一次了吧。”伶舟一脸囧相。   “不,我犯愁的不是这个,我愁的是,去年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也就四个人,可是今年突然添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我们俩要想做些什么,避都避不开,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嘛……”伶舟沉吟了片刻,然后凑到韶宁和耳边嘀咕了一番。   韶宁和顿时两眼一亮:“这个主意好。”   当即他召来所有家仆开了个小会,先是应景地给每人发了个小红包,然后道:“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希望大家互相帮助、和睦相处。但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家规矩不多,但必须得有。”   他说着,指了指万木:“这是府里的管家,府中大小事务一律得请示他。”   万木很有派头地朝众人挥了挥手。   韶宁和又指了指鸣鹤:“这是府里的侍卫总管,守卫执勤的事儿得听他调遣。”   鸣鹤板着脸微微颔首。   最后,韶宁和指了指伶舟:“这是我的贴身小厮,我卧房里一切琐事都由他来张罗,其余人就不必插手了。”   万木和鸣鹤听见这话,都意味深长地看了韶宁和一眼,心想这才是你召开这次会议的最终目的吧?   大部分家仆听了这话,都没有表示异议,毕竟每个官老爷都多多少少有些隐私,身边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心腹。他们大部分都是有些经验的家仆,知道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好奇的,绝对不能好奇。   但偏偏有个丫鬟自恃容貌秀美,自从见了韶宁和第一眼,便开始春心荡漾,奢想着哪一日能攀上这位年轻俊朗的官老爷,做个陪房丫头什么的,运气好了或许还能成为侧室。   待众人散去之后,她面带羞涩挨到韶宁和身边,低声道:“老爷,其实……奴家也是可以做您的贴身丫头的。”   此时伶舟尚未走远,闻声便回过头来,皱眉看了那丫鬟一眼。   韶宁和上下打量着丫鬟,问道:“你会做些什么?”   “奴家可以侍候老爷沐浴、更衣,晚上老爷睡了,奴家还可以……”   未等她说完,韶宁和打断了她:“你会帮我挡剑么?”   “啊?”丫鬟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免不了会招惹一些仇家,这些仇家很有可能会半夜潜入房中行刺我,”他说着,指了指伶舟,“我的这个贴身小厮,就曾经为我挡过两剑,一剑在肩上,一剑在背上,差点没了命。……你不信?伶舟,给她看看你的伤口。”   伶舟:“……”   那丫鬟一张俏脸早已吓得惨白,忙摆手道:“不不,老爷,我想我还是去做洗衣丫头吧。”说罢转身逃得飞快。   第一百四十三章      韶宁和依着伶舟的计策,顺利将所有家仆隔绝在了主人卧室之外,而主卧所在的院子,又由鸣鹤亲自把守,于是除夕之夜,两人在房内颠鸾倒凤好不尽兴。   第二日一早,两人尚未起身,便听鸣鹤在外头禀道:“韶大人,丞相府派人送请柬来了。”   韶宁和这才想起,丞相曾经修书一封,邀请他参加丞相府举办的迎春宴。   他见伶舟也被惊醒了,于是拍拍他的面颊,让他继续安睡,自己则下了床披了外袍出来,从鸣鹤手中接过了请柬。   片刻之后,伶舟只觉被褥被掀起一角,韶宁和又钻了回来,默不作声地伸出胳膊,重新将伶舟圈入怀中。   伶舟虽然还处于半睡半醒间,却敏锐地感觉到,去而复返的韶宁和,似乎全身透着一股沉郁的气息。   “怎么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伶舟,”韶宁和斟酌片刻,才道,“我刚才看了丞相大人送来的请柬,时间是在明日下午。”   “然后?”   “请柬里的名字不止我一个,还有你。”   伶舟听了这话,睡意渐渐消散。他发现韶宁和静静注视着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他明白韶宁和在担忧什么,闻守绎请他过去,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此刻的伶舟,却没有韶宁和那般悲观,他仰头给了韶宁和一个安慰性质的吻,笑道:“这有什么,就算他不邀请我,我也会主动要求跟你一起去的。”   “为什么?”韶宁和有些困惑了。   ……因为,有些事情,我不得不亲自去做一下确认。伶舟如此想着,给了韶宁和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没有再回答。      第二日下午,韶宁和与伶舟提了礼盒,准时来到丞相府赴宴。   这是一次平常意义上的家宴,被邀请的人,都是平日里与闻守绎关系交好的官员和商人,韶宁和不论是地位还是年龄,在受邀宾客中都属于中庸之辈,自被迎客小厮引入宴会厅落座后,直到宴会正式开始,都没有人来特别招待他们主仆二人。   望着筵席上主宾之间和乐融融地推杯换盏,韶宁和有些看不懂了,他不明白自己被邀请到这里,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难道闻相只是单纯想请他们吃顿饭而已?别开玩笑了。   然而伶舟却是琢磨出了一二,这次宴会上所请的宾客,伶舟大多也都认识,基本上每年丞相府都会办一次迎春宴,与这些官场、商场上的熟人联络联络感情,这并不是闻守绎所热衷的事情,却是处在这个位置,不得不做的事情。   至于他和韶宁和,恐怕是唯二两个在宾客名单中新增的名字了,重点不是在筵席上,而是在筵席之后。   “既来之,则安之吧。”伶舟已经开始动筷,“丞相大人的筵席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享用的,上一次我是作为小厮坐在一旁看你吃,这一次,我好歹也是丞相大人正式邀请的宾客,我可要一次吃个够本。”   “……”韶宁和看着食指大动伶舟,无言以对。      迎春宴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缓缓落下帷幕。   当韶宁和携着伶舟随人流走出宴会厅时,忽见一名小厮拦住了两人的去路:“韶大人,伶舟公子,丞相大人在书房中等着二位,请随我来。”   韶宁和与伶舟对视一眼——该来的,总算来了。   两人随着那名小厮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书房,小厮替他们开了门,又替他们关了门,然后便静默无声地退了。   房中闻守绎正坐在暖炉旁喝茶,身上已经换下了方才在筵席上所穿的那件雍容华贵的长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更加素雅休闲的袍子,黑色的长发也已经松松垮垮地放了下来,在脑后随意地系了一根发带——这模样,让韶宁和突然想起两年前他初来繁京,登门拜访闻守绎时见到的模样。   两年的岁月,并未在这位年轻的丞相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倒是韶宁和自己,仿佛在两年的官场淬炼中,突然心态沧老了不少。   就在韶宁和打量闻守绎的档儿,伶舟却把注意力放在了闻守绎身后那个名叫任箬的影卫身上。   任箬此人,是影卫中的副统领,很显然,自从鸣鹤被派去监视韶宁和之后,保护闻守绎的职责,便落在了副统领任箬的身上。   比起鸣鹤的沉默寡言,任箬显得更世故圆滑一些,在影卫中的人缘也比鸣鹤好。但影卫间的论资排辈,讲究的是实力,鸣鹤的功夫底子在影卫当中无人能及,所以任箬一直屈居鸣鹤之下,心中虽有不服,但也无可奈何。   ——这些事情,伶舟以前也是略有所觉的。所以他猜想,这一次闻守绎调走了鸣鹤,转而重用任箬,也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鸣鹤与任箬之间的矛盾。因为他知道,鸣鹤在乎的并不是这些虚名。      “你们来了?”闻守绎见二人向他行礼,于是放下手中茶盏,示意免礼,“今日筵席上的酒菜,你们可还满意?”开口却是闲话家常的模样。   “谢丞相大人盛情款待,下官感激不尽。”韶宁和中规中矩地拍马奉承。   闻守绎淡笑一声,也不揭穿他的言不由衷,很快转到了正题:“此次请二位过来,其实是有要事相商。”   韶宁和与伶舟对视了一眼,然后恭敬道:“丞相大人请说。”   闻守绎并未立即开口,而是打量了韶宁和片刻,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宁和,你去西北一年,黑了些,也瘦了些。”   “……多谢丞相大人关心。”韶宁和只能干巴巴地应对一句,实在是被闻守绎突如其来的煽情搞得全身鸡皮疙瘩。   伶舟则皱着眉头看了闻守绎一眼,即便是他,此刻也猜不出闻守绎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呵,我并非在关心你,”闻守绎轻描淡写地泼了一盆凉水,“我只是想知道,你去西北之后,生活条件如此艰苦,你是否还甘心继续回到那里,永远做一个监军御史。”   韶宁和一怔,觉得闻守绎此话中似乎藏着机巧,隐约与几日前姚文川让他多留一些时日的嘱咐相呼应。   当下他沉眉敛目道:“下官……不明白丞相大人的意思。”   “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闻守绎揭穿了他的谎言,“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只问你,如果此刻有个晋升的大好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是要,还是不要?”   韶宁和眉心微微一颤,口中谨慎反问:“是留在京内?”   “你是文官,不需要依靠建立军功来晋升,自然是留在京内才有更多发挥的余地。”   韶宁和藏在袖中的手指渐渐收拢,握成了拳头,脸上却面沉如水,思忖了片刻道:“下官愚钝,还望丞相大人为下官指条明路。”   第一百四十四章      闻守绎对于韶宁和给出的态度比较满意,于是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缓缓开口道:“宁和,你是聪明人,相信现在你也已经看出来了,我与姚大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合作关系。”   韶宁和知道现在对闻守绎打马虎眼完全没有用,于是垂手老老实实地答:“下官……的确有此疑惑。”   “事实上,这是一个长达半年多的合作计划,”闻守绎道,“在去年春天的时候,姚大人主动向我提出联手除去殷峰的计划,而这项合作的结果,将是一个双赢的局面,一则,我可以彻底除去多年政敌,二则,将你推上更高的位置。   “如今殷峰的地位已经摇摇欲坠,只要再推他一把,他便会连太尉之位都保不住,所以到目前为止,我的目的已不难达成。那么剩下的,就只是你的问题了。”   闻守绎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踱到韶宁和面前:“宁和,如果我是个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人,到目前的节骨眼上,我完全可以单方面停止与姚大人的合作,并且将之前的合作痕迹消抹得干干净净,你说是不是?”   韶宁和面色不变:“但既然丞相大人召下官前来,坦言相告,说明大人您,并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是吗?”闻守绎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如果在你的心里,我并非是个言而无信的人,那么你又是如何看待,当年我出卖你父亲那件事的?”   韶宁和噎了一下,脸上完美无瑕的冷静面具隐隐裂开了一道缝。   而站在韶宁和身侧的伶舟,额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水。他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心想,爱情果然是一颗万能的毒药,他能让无坚不摧的人变得满身弱点,变得患得患失,变得不敢再直面自己的过去。   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此刻的自己,早已不是眼前那个闻守绎的对手,因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没有牵绊、没有顾虑。   却听韶宁和开口反问:“丞相大人此问,是在试探下官的忠心么?”   “忠心?”闻守绎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我是陷害你父亲的罪魁祸首,所以我从不认为你会对我有什么‘忠心’,也从不相信你所表现出来的‘忠心’,更何况,我要你的忠心何用?”   韶宁和被他一顿抢白,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只听闻守绎继续道:“与其说,我相信你的忠心,还不如说,我更愿意相信你与姚文川之间的合作关系。姚文川不惜卸去韬光隐晦的面具重出官场,仅仅如他自己所言,是为了对你有所弥补吗?我不会如此天真地相信他的鬼话,并且我想,你也不信这个。   “所以今日,我就要与你把话挑明了说,”闻守绎说着,盯着韶宁和的双眼,“宁和,现在你老实告诉我,如果我与姚文川联手将你推上更高的位置,你会反过来咬我一口么?”   “……不会。”韶宁和低垂着眼眸,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韶宁和缓缓抬头,直视闻守绎,抬高了音量道:“不会。”   闻守绎挑了挑眉:“叫我如何信你呢?”   “下官……的确对丞相大人没有丝毫‘忠心’可言,但下官出仕为官,从来就不曾以报复丞相为最终目!”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闻守绎说着,突然“哈”地笑了一声,“别告诉我什么‘为国为民’的高尚论调,那不过是大多数为官之人的自我吹捧罢了。”   “在没有爬到足够高之前,我不会说出那个目的。”韶宁和绷着脸道,“我只能说,我出仕为官,不是为国为民,但也不是对谁打击报复,这一点,我可以指天发誓。”   闻守绎静静看了他半晌,缓缓点头道:“好,我便信你一次。”他顿了顿,“但是,你也需拿出你的诚意。”   韶宁和不解地看向闻守绎:“丞相大人想要看什么样的诚意?”   “他。”闻守绎指了指一旁的伶舟,“我要他,成为你我互信的筹码。”   这一瞬间,非但韶宁和感到惊讶,就连伶舟自己也不曾想到,原来他是作为“筹码”被邀请来的。   不等韶宁和开口,伶舟便问:“丞相大人想如何让我做筹码?”   “刚才韶宁和所说的话,你信么?”   伶舟与韶宁和对视了一眼,道:“我信。”   “真是令人感动的伟大爱情。”闻守绎笑了笑,朝身后的任箬招了招手,任箬便从腰间掏出一只小药瓶,递给了闻守绎。   “这是最新配制出来的毒药,目前除了我,没人能研制出解药。”闻守绎打开药瓶,倒出一粒药丸,递到伶舟面前,“伶舟,如果你愿意为韶宁和的人格作担保,那就吞下这颗药丸。”   伶舟看了一眼那颗药丸,简短地问了一句:“发作周期?”   “每个月发作一次,所以如果想要活命,你必须每月的月初到我这里领取解药。”闻守绎说着,看了韶宁和一眼,“如果哪一天,这小子言而无信,那么很抱歉,我将不会再向你提供解药。”   韶宁和见伶舟要去接药丸,忙伸手拦住了他:“伶舟,不必如此。”   他说着,转而看向闻守绎:“丞相大人,诚然,能得到您的帮助,我的仕途会顺遂很多,但若要以伶舟的性命做赌注,我无法接受。”   闻守绎扬了扬眉:“你心虚了?”   “这跟心虚没有关系,相信丞相大人已经看出来了,我与伶舟是真心相爱的,我不会拿自己爱人的性命,当做官场中尔虞我诈的筹码。”   伶舟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他觉得,在听到这一句话后,不论他的下场如何,都已经不重要了。   只听韶宁和继续道:“更何况,就算要一个人做筹码,用我自己不是更好?”   “不好,”闻守绎摇头否定,“如果你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惜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激进分子,那么我的这个赌注,对你就完全失效了。”   “……”韶宁和一脸“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的表情。   然而就在此刻,伶舟趁韶宁和不注意,迅速接过药丸,吞了下去。   “伶舟!”韶宁和大惊失色。   伶舟面色平和地朝他笑了笑:“宁和,既然你值得我信任,那么我即便吃下药丸又有何妨?”   “可是……”韶宁和看了闻守绎一眼,欲言又止。他不是不相信自己,而是担心出尔反尔的那个人是闻守绎。   闻守绎自然也猜到了韶宁和心中的顾虑:“放心吧,如果我当真要出尔反尔,又何必多此一举,打压着让你永远无法出人头地岂不是更加一劳永逸?既然我给了你这次机会,就是想告诉你,我们还是有合作空间的。”   他说着,摆了摆手道:“好了,既然筹码已经定下,你们可以走了。接下来,你们无需多做什么,静候佳音即可。”   目送二人离开之后,闻守绎低头把玩着指间的扳指,勾唇一笑:“姚文川,如果韶宁和是你用来对付我的一把利剑,我就用剑鞘困住他、磨去他的锐气——看你还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出什么花样。”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从丞相府告辞出来之后,一路上韶宁和一言不发、心事重重,不论伶舟如何逗他说话,都未能如愿。   伶舟知道,自己不听他劝阻,坚持吃下药丸的事情让他生气了,当下只好乖乖跟着他回去,在跨入卧室的门槛时,他赔着小心试探道:“宁和,如果你是在生我的气的话,那我给你道歉?”   韶宁和依然没有出声,而是直接将伶舟抱上床榻,然后覆于其上,低头深吻。   伶舟察觉到这亲吻的力度透着一丝来势汹汹的惩罚意味,心想韶宁和果然还是生气了,于是认命地叹了口气,让自己尽可能放松身体,做好被狠狠蹂躏的准备。   但是片刻之后,韶宁和的吻势却渐渐温和了下来,从他的唇瓣到下巴,再到颈窝,每一寸肌肤都吻得轻柔而虔诚,像是在呵护一块稀世的珍宝。   然后,他感觉到颈项间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   他伸手探了探,略有些惊讶地问:“宁和,你哭了?”   “我没有。”韶宁和闷声回答。   ……居然还死不承认。伶舟本想说,不过是一颗定期发作的毒药罢了,何必如此感动。但想想却又作罢。屋子里这么黑,既然韶宁和不愿承认,那便不要拆穿他了。   这期间,来自肌肤上的抚慰撩拨仍在继续,甚至有了越发强势的兆头。   “宁和……”伶舟的身体渐渐起了反应,糯软而沙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希望被抚慰、被占有的恳求意味。   “说你爱我。”韶宁和并未立即满足他,一边撩开他的衣衫,舐舔他胸前的红蕊,一边低声呢喃。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韶宁和一遍遍地要求,伶舟便耐着性子一次次地满足他。渐渐的,他的声音被喘息搅得断断续续,他微微曲起一条腿,摩擦着韶宁和的下身,邀请之意已十分明显。   但韶宁和依然不为所动,将伶舟胸前的两颗红蕊吻得红肿挺立,敏感至极,却仍意犹未尽地来回舔咬,激得他阵阵战栗、呻吟。   “宁和……”他喘息着,微微弓起身子,近乎哀求。   韶宁和这才放开他的上身,转而舔吻着他腰腹间的肌肤,一路蜿蜒,直至小腹下方,然后一把撕开他身上残留的衣物,将脸埋入他胯间,含住了他高耸的欲望。   “呵……”伶舟猛地吸了一口气,身子突然绷得很紧。   韶宁和双手托起他的臀瓣,让他的身子得以放松下来,随后开始专心侍弄、吞吐。   他的口技越来越娴熟,伶舟只觉自己身轻如燕,在半空中忽上忽下时起时落,大脑像是被剥夺了主控权一般,完全无法自主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膨胀到了顶点的欲望终于倾泻而出,他紧绷的身子也终于懈怠下来,躺在被褥上起伏喘息。   韶宁和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而是将他的身子翻了过来,让他趴跪在床榻上,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蘸着润滑液探入他体内。   这是一个略带屈辱的姿势。   当韶宁和第一次要求用这个姿势做爱时,伶舟是不太愿意配合的。但是当韶宁和俯身覆上他的后背,双手扣住他的十指,以全身心包容的姿态,将他整个身子揉入怀中时,他莫名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归属感。   是的,他早已不再是权倾天下独当一面的闻守绎,现在的他,是独属于韶宁和的伶舟,他的身后,永远有这个男人陪伴,十指相扣,不离不弃。      正月过后,韶宁和跟着文武百官一起上朝,站在从五品的行列中,神色恭敬地聆听朝中君臣奏对。   他留意到,原本是太尉站着的位置,殷峰称病缺席,而原本一直空缺着的御史大夫之位,姚文川却神采奕奕谈笑自若。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官场之中没有永远的胜者,也没有永远的败者。   所以即便殷峰已经被逼得深居简出、不再露面,闻守绎依然不会放过他,要等到彻底将他击垮了才能安心。   退朝之后,太监总管翁立善追上韶宁和:“韶大人,请留步。”   “翁公公。”韶宁和忙躬身作揖,“请问公公有什么吩咐?”   “皇上请您去御书房一叙。”翁立善知道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韶大人已是炙手可热的朝中新贵,先后有御史大夫和丞相大人为他在皇上面前说尽好话,可以料想,此人晋升指日可待。所以在面对韶宁和时,他态度和善而恭敬,不敢有半分怠慢。   韶宁和早已猜到皇上会召见自己,面上却故意露出讶异的神色,躬身道:“有劳公公带路。”      进入御书房时,成帝已换下朝服,正站在窗前逗鸟。   韶宁和朗声行参拜礼。   “免礼吧。”成帝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笑容可掬地给韶宁和赐座。   韶宁和受宠若惊,连连推辞。   “韶大人您就别客气了,”翁立善在旁提点道,“皇上今儿是有要事相商,恐怕会谈很久,所以……”   韶宁和明白过来,忙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态度谦恭地在椅子上落座。   成帝命人上了茶,便遣退了闲杂人等,然后在韶宁和对面坐下,一边轻啜茶水,一边问道:“韶爱卿,此去西北边境一年,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是有的,”韶宁和低眉道,“如果皇上想听,臣愿一一道来。”   成帝示意他但说无妨。   “首先,臣要恭喜皇上,西北军队近年来虽屡遭波折,但好在军心未散、士气未消,进可杀敌、退可保国,依然是我大曜建筑在西北边境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成帝笑着点了点头:“爱卿比起朝中一些文官来,少了一分阿谀,多了一分耿直。所以朕相信,爱卿说的这句话,并非是纯粹讨朕欢心。”   韶宁和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但臣接下来要说的事,却是皇上需要忧虑的问题了。”   “哦?”成帝向前倾了倾身,“愿闻其详。”   韶宁和沉声道:“皇上,臣希望,朝廷可以取消对西北军队的各类供给限制。”   年轻的皇帝眉心微蹙,显然,这并不是他所希望听到的谏言。   韶宁和并未因此而退缩,继续道:“西北军队在和驭兽族的战争中大获全胜,从而受了朝廷不少封赏,臣代表西北全军将士,叩谢皇上恩典。   “但臣以为,朝廷不论封赏什么,都不如给予他们充分的信任,来得安定人心。这人心定了,军心也就稳了——皇上,您说是不是?”   成帝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一日,君臣二人促膝长谈至深夜。   几日之后,成帝颁下特赦令,取消了对西北军队的粮草与装备供给限制。   一个月之后,成帝擢升韶宁和为太尉主簿,主要负责统筹各地军队的粮草与装备调配,并在太尉告病期间,协助做好各地军队的综合治理事宜。      五月,后宫再度传出丑闻,被打入冷宫的皇后殷红素因不堪深宫寂寞,竟私下与一名侍卫有染,于房中行事时被宫女撞破。   那名侍卫当即逃窜而出,消失无踪;而殷皇后也自觉无颜见人,不待皇帝下令处置,便已自缢身亡。   此变故发生之后,原本便两鬓斑白的太尉殷峰,一夕间越发显得苍老憔悴,缠绵病榻,油尽灯枯。   成帝念太尉功勋在身,免去了对殷红素不贞的责罚,仍以皇后之礼为其下葬。      六月,勉强可下床走动的殷峰,在他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来到朝堂之上,向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然后脱下官帽,辞去太尉之职。   成帝原想挽留,但见殷峰实在身体状况令人担忧,也便不再为难他,封了他“卫国公”的称号,让他回家安享晚年。   同月,韶宁和正式接掌太尉之职,位列三公。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韶府上下都很激动,伶舟甚至张罗着想办个小型家宴,为韶宁和庆贺。   但这一天晚上,韶宁和却破天荒地彻夜未归,伶舟在房中一直等到次日凌晨,才见他从外头醉醺醺地蹒跚归来。   “为什么喝这么多酒?”伶舟沉着脸问,不悦之色溢于言表。这一整晚,他一边焦急等待,一边在胡思乱想,他担心韶宁和会与其他官场之人一样,一旦身居高位,便沉迷酒色、自甘堕落。   所以当韶宁和靠近时,伶舟不着痕迹地嗅了嗅他的衣服,却发现他身上除了浓重的酒味,再无其它可疑的气味。   韶宁和醉得有些神志不清,当下也未回答伶舟的质问,只是挨近伶舟身旁,俯下身来,半带撒娇似地将他拥入怀中。   他没有说一句话,伶舟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心里很不开心。   伶舟有些困惑,不是刚晋升吗?官居太尉,仅次于丞相,朝中有谁能在这个年纪登上如此高位?为什么韶宁和还不开心?   “你今天与谁一起喝酒了?”伶舟轻抚韶宁和的脊背,柔声询问。   “我爹。”韶宁和低声呢喃。   “谁?”伶舟突然脊背发凉。   “我爹。”韶宁和又重复了一遍,半醉半醒间口齿不清地呓语,“伶舟,我见到我爹了……他摸着我的头,对我说,我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未来的路,会有更多的艰难险阻等着我,他让我……小心珍重。”   “代价?”伶舟皱了皱眉,“什么代价?”   韶宁和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抓着他的手,像个唯恐失去心爱之物的孩子:“伶舟,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伶舟,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伶舟沉默半晌,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会一直陪着你,如果你愿意。”      几日之后,韶宁和参加完授官仪式之后,便坐着四人大轿往韶府的方向去。   不料中途轿子突然停滞了一下,似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怎么回事?”韶宁和掀起轿帘询问。   “大人,前方有一名剑客拦住去路,我们的人前去交涉,对方说……要亲自面见韶大人。”   韶宁和下了轿,循着轿夫所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名头戴斗笠的灰袍男子正背着双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是温直。   韶宁和知道姚文川会在近期主动找他,却不料会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   他朝轿夫们摆手道:“你们抬着轿子先行回府吧。”   轿夫不放心地道:“那大人您……”   “无妨,我尚有要事待办,办完之后自行回去。”   轿夫们见主人如此说了, 便抬着轿子离开了。      待无关人等全都走远后,温直才走到韶宁和面前,抱了抱拳:“最近韶大人接连高升,姚大人特命我前来向韶大人贺喜。”   韶宁和看了温直一眼,这名剑客虽说是姚文川的左臂右膀,却一直维持着江湖人特有的孤傲性情。   以前韶宁和还是个小小议郎的时候,他就丝毫不曾掩饰对韶宁和的轻视,如今韶宁和已官居太尉,甚至比他家主子姚文川还要位高一等,但温直故作谦恭的姿态中,依然透着一股子不怎么当回事的调侃意味。   韶宁和并未与此人多做计较,开门见山地问道:“姚大人命你前来,应当不是贺喜如此简单吧?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韶大人真是快人快语,”温直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请韶大人随我走一趟吧。”   韶宁和不再答话,只是示意温直前边带路。      却说此时的伶舟,正坐在府中主卧前的小院子里,拿着画笔重操旧业。   一则是因为无聊,二则,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年初服下闻守绎给他的毒药之后,虽说每月按时从丞相府领取解药,但他的健康状况还是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恶化,表现最明显的便是,如今他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很容易感到疲乏,且断断续续出现注意力涣散、记忆力衰退等征兆。   ——比如现在,他一边在画纸上运笔,一边脑海中思考着韶宁和今日参加授官仪式的事情,刚有个什么火花闪现,被院外一名弄翻了水桶的小厮打断了思路,当虚惊过后,再要回想之前想到的问题,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正兀自懊恼,忽听身后传来风声,再回头时,便见鸣鹤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怎么了?”伶舟发现鸣鹤面色不太好,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便出口询问。   “主子,”鸣鹤见四下无人,便走到伶舟身侧,低声道,“您让我暗中保护韶大人,结果……”   伶舟这才想起,早上韶宁和出门时,伶舟担心官越做越大的韶宁和会惹来仇家,于是使了个眼色让鸣鹤隐去身形,暗中保护左右,不想此刻鸣鹤回来了,韶宁和却未见踪影,于是问道:“对了,宁和人呢?”   “韶大人在中途被一名灰衣人所拦,两人似是旧识,我离得太远,只隐约听他们提及姚大人,然后韶大人便跟着那人走了。”   伶舟一颗心莫名提了起来,皱眉道:“你怎么没跟着去?”   “那灰衣人武功不弱,我不敢贸然接近,恐暴露身份。”   “连你也对他有所顾忌?”伶舟心中更加感到不安,能让鸣鹤有所顾忌的人,放眼整个官场,还真是屈指可数。   鸣鹤却似乎怀着心事,敛眉斟酌了片刻,道:“主子,我觉得……”   “什么?”   “这名灰衣人,给我一丝略有些熟悉的感觉。”   “嗯?什么意思?”   “主子,您还记得,两年以前,您与韶大人还住在小宅院那会么,在周长风暗中调查您身份的时候,另有一股势力在暗中监视着您和韶大人。”   “我记得,”伶舟想了想,“刚开始我怀疑是周长风在派人暗中监视我,但是后来证明那些人和周长风没有关系。再后来,那些人又凭空消失不见了——你提这事是……?”   “当时我曾说过,那群监视者中,有一人武功高强,凭我也探不出他的深浅,所以我对那人的气息印象非常深刻。今日我见到那名现了身的灰衣人,发现他身上的气息,与当年那名监视者的感觉,十分相似。”   伶舟心中一惊,手中画笔骤然脱落。   “主子?”鸣鹤也是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个消息会给伶舟带来如此大的打击。   伶舟在失神了片刻之后,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画笔,缓缓道:“鸣鹤,你还记得吗,之前姚文川曾对丞相大人说,他是在韶宁和当上监军御史之后,才认出韶宁和是昔日故交之子——如今这个谎言已经不攻自破了,至少在韶宁和还是议郎的时候,姚文川就已经开始关注韶宁和,甚至有可能已经与他有所接触了。”   鸣鹤想了想,道:“主子的意思是,其实韶大人一早就与姚文川勾结了?”他话一出口,顿时觉得自己“勾结”一词用得不太恰当,忙补救道,“不,我的意思是……”   “没错,”伶舟并未在意鸣鹤的用词,或者说,他在潜意识中,也已默认了鸣鹤这一说法,面色渐渐灰败下去,“如果说,韶宁和从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地进入仕途,接近闻守绎,那么……”   鸣鹤一听这话,顿时也惊得睁大了眼睛:“主子,您是怀疑……韶大人与前一世行刺丞相大人的事情有关?”   伶舟并未立即回答他的猜测,而是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渐渐乌云密布的天空,口中低声呢喃:“快要变天了呢……”   鸣鹤无心听他关心天气,不安地道:“主子,要不要我……”   伶舟却沉思着打断了他:“鸣鹤,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主子请说。”   伶舟抿了抿唇,过了良久,才似下定了决心:“我想让你,去帮我请一个人来,一个……或许能救我一命的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一年夏天,朝中风向几度变换,原本是御史大夫与丞相联手弹劾太尉,如今太尉倒台,新太尉上任,御史大夫却丝毫不曾停歇,又转而开始弹劾起丞相来,罗列了丞相为官以来所犯的收受贿赂、拉帮结派、陷害忠良、以权谋私等大大小小十多项罪名,大有不将闻守绎拽下台来誓不罢休的凶狠架势。   朝中众臣不由暗暗抹汗,虽说风水轮流转,可这转速也太快了点,御史大夫若是依照这马不停蹄的速度逐一弹劾过去,恐怕不消几年,朝中所有大臣都会被他挨个弹劾一遍。   朝会龙座之上,成帝捏着姚文川递上来的那份洋洋洒洒的弹劾奏章,转头看闻守绎:“丞相,这奏章中说,你收受贿赂多达上百万两银子,可有此事?”   “回皇上,确有此事。”闻守绎面不改色地道,“不过臣觉得姚大人这数目,有一半应该是根据实物估算的价格,并非全是真金白银。”   成帝被他这实事求是的态度逗乐了:“朕都有些好奇,丞相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吗,姚大人究竟是如何知晓你如此确切的受贿数目的?”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奇怪,”闻守绎道,“臣府中下人多达百人,要混入一两个耳目并不难……”   姚文川当即喝道:“闻大人,您可别含血喷人!”   “姚大人请别动怒,我也只是猜测,”闻守绎笑容可掬地安抚对方,仿佛被弹劾的人不是他,而是姚文川,随后又对成帝道,“既然今日皇上问起,还请皇上恩准臣为自己辩白一番。”   成帝饶有兴致地道:“你且说说,你要如何为自己辩白。”   “回皇上,臣那丞相府,管事儿的不是臣,是臣的管家,所以要说这些年来究竟收受了多少贿赂,臣一时也不好回答,只能由着姚大人说多少便是多少了。”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便有几人发出窃窃的笑声,但碍于皇帝在场,那些人笑了几声便又忍了回去。   只听闻守绎继续道:“但就算是这价值百万两的贿赂,真正落在臣手中的,也是少之又少,最多……不过是朝中各位同僚们好意赠送的几百幅字画罢了,想必皇上也知晓,臣别的不爱,唯独爱画,所以这些画,臣十分珍视,不敢假他人之手随便处置。   “至于其它那些金银财宝,有一部分已经上呈给皇上了,一部分在闹水灾旱灾的时候捐赠了国库,一部分买了米粮逢年过节布施给穷苦人家,剩下那部分则由管家分发给了府中的下人们——相信也有不少的银两落在了姚大人那几名耳目的口袋里。”   此时朝堂之上再度爆发出笑声,连成帝也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而被闻守绎不痛不痒地奚落了一番的姚文川,面色十分难看。   “罢了罢了,受贿这事朕就不追究了,”成帝摆了摆手,“但奏章中说你……拉帮结派、陷害忠良,这其中还提到你与廷尉顾子修暗中勾结,陷害太祝令赵炎光一家,可有此事?”   “陷害太祝令……?”闻守绎皱着眉思索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难道姚大人是指两年前赵炎光为了给他女儿赵思芳入宫扫平障碍,暗中派人行刺当时尚未入宫的殷皇后这件事么?”   随即,他又一脸的无辜:“我记得,当时这案子是廷尉丞杜思危负责审理的,怎么现在又说是我与顾子修勾结了?”   姚文川冷笑一声:“闻大人何必故作天真,廷尉丞既是廷尉府的人,自然是听命于顾大人了,此中是否有顾大人授意,可就难说了。”   “如此说来,姚大人难道是在暗指皇上识人不清?”   姚文川脸色一变:“闻大人,你别事事牵扯皇上……”   闻守绎却已转身面向成帝:“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当年在后花园的亭子里,皇上原想让顾子修接手此案,但顾子修自称应该避嫌,皇上才转而命廷尉丞杜思危接手。”   成帝想了想,颔首道:“确有此事。”   姚文川一听这话锋不对,刚要开口说什么,只听闻守绎紧接着道:“当时讨论此事时,分明还有太后,以及当时的太尉殷大人在场,相信皇上和太后都能为臣作证,自始至终,臣不曾对此案发表任何意见——”   他说着,转身目视姚文川,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姚大人,你今日翻出旧账、弹劾此案,究竟欲置皇上与太后于何地!”   姚文川一惊,仓皇下跪,口中呼道:“请皇上明鉴,臣绝无此意!”   “姚爱卿,平身吧。”成帝揉了揉眉心,顿时失去了看戏的兴致,摆手道,“你们两人,一个是丞相,一个是御史大夫,理应把心思放在如何治理国家上,而不是整日想着勾心斗角。至于这弹劾奏章,朕且压下了,退朝吧。”      这一次朝堂之上的弹劾戏码,姚文川早在几日前便与韶宁和私下有过商量,先是由姚文川递奏章,然后由韶宁和出面举证。   但自始至终,韶宁和一直作壁上观,不曾出言帮姚文川说过一句话。   下了朝之后,姚文川怒气冲冲地叫住了韶宁和,质问他为何没有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执行。   “姚大人,我想您误会了。”韶宁和淡淡道,“当初您让我帮您举证,只是您单方面的要求罢了,我并没有答应您的要求,更不曾与您有过任何约定。   “那时候我就曾经提醒过您,您所弹劾的这些事情,除了收受贿赂一项,其他几个罪名都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证据。   “此时贸然弹劾,非但无法击垮闻守绎,反而会打草惊蛇,给了他反击的机会,但是您没有采纳我的意见,而是急功近利、一意孤行,如今弹劾失败,您又该怪谁呢?“   “没有证据?”姚文川冷笑,“这还不是因为你办事不利?我让你接近闻守绎接近了这么久,你自己说说,你都查出些什么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做事拖沓、毫无成效,今日朝堂之上,我又何至于被闻守绎倒打一把?”   姚文川越说怒火越旺,不顾下人在场,指着韶宁和的鼻子道:“韶宁和,每次我找你商量事情,你都是推三阻四不肯配合,你说,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你到底还要不要为你父亲报仇雪恨了?”   “姚大人,请注意你的行为与措辞。”韶宁和面色冰冷地看着他,“别忘了,如今我是太尉,而你,只是御史大夫。”   说罢,也不等姚文川反应过来,便转身入轿,扬长而去。   姚文川被气得不行,再也顾不得自己身为御史大夫该有的素质与涵养,指着韶宁和远去的轿子破口大骂:“韶宁和,你这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一百四十八章      韶宁和之所以会如此不计后果地与御史大夫翻脸,是因为他没有时间与姚文川周旋,一下朝便急急忙忙地往府里赶,生怕自己一不守在伶舟身边,便又出现什么差池。   最近鸣鹤突然不见了踪影,也不知跑去了哪里。而伶舟的身体却每况愈下,甚至会突然晕厥,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个时辰——这让韶宁和不得不怀疑,闻守绎这是在拿伶舟的性命敲打他,让他履行自己曾经应下的承诺。   果然,刚一回府,他便从万木那里得知,伶舟上午在后花园里好好地画着画,突然便又晕了一次,好在这一次情况不算太严重,没过多久便醒了过来,只是身子还是很虚弱,一直在床上躺着起不了身。   韶宁和急急奔进卧房,见伶舟苍白着脸在床上闭目养神,也不敢贸然惊动他,只得放低了脚步,小心翼翼在他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他那略显冰凉的手。   伶舟缓缓睁开双眼,见是韶宁和,于是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吃过饭了没有?”韶宁和低声询问,虽然他想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若无其事,但眉间的愁绪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焦躁的内心。   “吃过了。”伶舟道,“是万木亲自下厨做的呢,自从他当了管家之后,就难得吃到他亲手做的东西了。”   “说得我也突然想尝上几口了。”韶宁和笑了笑,“我去跟万木讨些来,你还要么,我给你也带一些。”   “好。”伶舟笑了笑。   却在韶宁和起身时,伶舟突然问道:“宁和,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你的仇人,你会拿我怎么办?”   “嗯?”韶宁和怔了一下,半晌才俯身刮了一下伶舟的鼻子,“瞧你,都开始说胡话了。”   伶舟却握住了韶宁和的那只手,认真看着他:“宁和,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会原谅我,还是会杀了我?”   韶宁和望着他的眼神宠溺不变,声音却透着十二分的坚决:“我只知道,如果哪一天你死了,我会去找闻守绎拼命。”   伶舟轻声叹了口气,松开了手指。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或者说,韶宁和还是曲解了他话中的意思。   韶宁和端了几盘小菜,窝在房里伴着伶舟,自己吃一口,然后给伶舟喂一口。   伶舟自从身体虚弱之后,便胃口大减,被韶宁和连哄带骗地喂下去小半碗,已是极限。   饭罢之后,他对韶宁和道:“宁和,让我去见见丞相吧。”   韶宁和警惕地问:“你要去见丞相做什么?是不是他给的解药有问题?”   伶舟歪了歪头,故作轻松地笑:“那也要等见到了丞相,亲口问问他才好。”   “那好,我跟你一起去。”韶宁和心中早就盘算着要去丞相府兴师问罪,他觉得伶舟的身体虚弱成这个样子,必定和闻守绎脱不了关系,既然伶舟自己也提了,他便干脆带着伶舟一块去,好当面和闻守绎对质。      这日晌午,闻守绎刚吃过午饭,躺在卧房里,就着身旁丫头的扇子,正想眯会眼睛打个盹儿,便听小厮来报:“太尉韶大人携伶舟公子来访。”   “哦?”闻守绎倒是有些意外,揉了揉眼道:“引他们去客厅等我。”   片刻之后,闻守绎才换了衣服迎出来,拱手道:“不好意思,让韶大人久等了。”   韶宁和口中客气着,心中却在感慨,这闻守绎也是个十分擅长逢场作戏的人,以前自己官位低,闻守绎愿意放下架子亲切地唤他“宁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俩有多熟;如今他官居太尉,身份地位仅次于闻守绎,对方倒是变得生疏了,一口一个“韶大人”,仿佛几个月前胁迫伶舟逼着他发下毒誓永不背叛的事情不过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闻守绎命人上了茶,然后对伶舟嘘寒问暖:“几月不见,你倒是气色差了许多,我听任箬说,每月都有给你解药,你可按时服用?”   韶宁和一听这话便来气,他还未开口质问,闻守绎倒是先装起好人来了。但他话尚未出口,便听伶舟道:“宁和,我想和丞相大人单独说说话,可以么?”   “为什么?”韶宁和不明白伶舟为何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太放心地看了一眼闻守绎,生怕自己不在时,闻守绎还会对伶舟下什么毒手。   闻守绎如何看不出韶宁和眼中戒备之意,十分无辜地摊了摊手:“我说,这一次是你们主动来找我的,结果你们自己居然还没有商量好吗?”   伶舟安抚性地按了按韶宁和的手:“宁和,你听我一次,回避一下,好么?”   韶宁和见他一脸苍白的虚弱模样,实在硬不下心肠忤逆他的意思,于是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待韶宁和离开之后,闻守绎才上下打量了伶舟一番,意味深长地道:“看来,你的确没有乖乖按时服药啊……伶舟,你这又是何苦?”   伶舟虽然脸色还是很苍白,却不似方才那般虚弱了。他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水,才慢条斯理地道:“丞相大人应当谢我才是。”   “谢你什么?”   “若不是我,丞相大人恐怕不会像今日这样轻松过得了弹劾关吧?”   经伶舟这么一提,闻守绎才恍然想起,之前在朝上与姚文川一来一往唇枪舌战的时候,他心里便隐隐觉得不对——以姚文川善于谋划的性格,断然不会贸然出手,一经出手,必有后招。   但是这一次弹劾之事,从始至终只有姚文川一人在孤军奋战,未见其他人伸出过援手,当时他还在心中嘲笑姚文川功力大退。   如今联系伶舟之言细细琢磨,却原来并非姚文川没有准备后招,而是他的这个后招——韶宁和,因了伶舟病况的威胁,不敢对自己落井下石罢了。   如此看来,倒当真是伶舟在紧要关头暗中相助了。   理清这一层关系之后,闻守绎望向伶舟的目光多出了几分疑惑与探究:“伶舟,你为何要助我?”   伶舟淡淡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丞相大人,您一定不会相信吧。”   闻守绎挑了挑眉,一脸“我怎么可能相信”的表情。   伶舟叹了口气:“好吧,我说实话。我此举,不仅是为了丞相大人,也是为了韶宁和。当然,最终,是为了我自己。”   第一百四十九章      闻守绎仍是一脸半信半疑的态度。   伶舟无奈地耸了耸肩:“我知道,我说这些很难取信于您,但我目前还无法拿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我真的对您没有太多恶意。甚至我希望,您与宁和可以相安无事、和睦相处,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闻守绎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对我说临终遗言?”   “没错,我是在说临终遗言,”伶舟淡淡苦笑,“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也说不定。”   闻守绎只是皱眉看着他,显然对他这番话无法理解。   “当然,不是毒药的关系,”伶舟解开了他心中的疑惑,“任箬的确有按时给我解药,是我自己没有定期服用。”   闻守绎打量他片刻,问道:“是什么让你产生如此消极的想法?”   伶舟定定看着闻守绎:“丞相大人,您可曾尝试过……深爱一个人?”   闻守绎想了想,神色淡漠地道:“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为什么?”   “那只会成为我的累赘。”   “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伶舟笑了笑,“但是当我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如此美好,让人欲罢不能,无法割舍。”   “所以我才会觉得那是累赘。”闻守绎固执己见。   “是的,凡事都会有正面与负面的影响,比如现在,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许这在你看来是非常愚蠢而不可理喻的行为,但是我不后悔。虽然我和他这辈子还有许多未尽的遗憾,但是,我尝试过了,爱过了,所以我不会后悔。”   闻守绎似乎被伶舟言语中的情绪所感染,神色有些怅然,但他不允许自己被他人的情绪影响,这对他没有好处。所以他很快从其间抽离出来,转移了话题:“所以呢,你今天来找我,必定是有求于我。你想求我什么?”   伶舟也迅速收拾好情绪,正色道:“我知道,丞相大人和宁和之间,存在着一些无法化解的仇怨,我只能说,我会在接下来这段时间,尽可能化解这个矛盾,同时也希望,丞相大人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日后……万一宁和有什么对不起丞相大人的地方,还请您宽容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闻守绎先是一怔,随即淡淡冷笑:“如果是他不愿意放过我呢?”   “这就是我需要努力的地方了。如果宁和能放弃这桩仇怨,自然最好,如果我的努力失败,还是希望丞相大人能放他一条生路。”      从丞相府出来时,伶舟显得十分疲乏,上了马车之后便闭上眼睛,不愿再开口说话。   韶宁和让伶舟靠在自己怀里,让他尽可能躺得舒适。一路上,他屡次低头观察伶舟,想知道他与闻守绎究竟密谈了些什么,但见伶舟精神萎靡不振,又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半晌之后,倒是伶舟缓缓睁开了眼睛,声音虚弱地唤了一声:“宁和。”   “嗯?”韶宁和忙低下头凑近他,“你想说什么?”   “宁和,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想起我吗?”   韶宁和身子微微一震,随即温和地抚摸伶舟的额头:“你又在胡思乱想了。你放心,我会找大夫治好你的病的。以前你受伤生病那么多次,都能死里逃生地活过来,这一次你一定也能撑过去的。”   伶舟没有再反驳他,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宁和,亲我一下。”   “好。”韶宁和低头在他唇瓣轻轻啄了一下。   “再亲一下。”   “好。”这一次,韶宁和给了他一记缱绻长吻。   吻毕,伶舟心满意足地伸出手,轻轻抚摸韶宁和的脸颊,低声呢喃:“宁和,你是我的,对吧?”   “对。”   “你永远是我的。”   “对。”   “所以不论我是生是死,你都不能忘了我。”   韶宁和没有再应允他,而是微微蹙眉:“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回到韶府时,韶宁和敏锐地发现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于是在扶着伶舟进门的时候,韶宁和随口问了门卫一句:“府里有客人来了?”   门卫答道:“大人,是侍卫长回来了。”   他口中的侍卫长,指的便是鸣鹤。   “那这马车……”韶宁和看得出,这马车是雇来的,如果是鸣鹤的话,应该不需要使用雇来的马车。   “哦,是这样的,”门卫道,“侍卫长还带了一个人回来,说是为伶舟公子请的大夫。”韶府的人都知道伶舟在韶宁和身边地位不一般,连管家万木都比不上,所以虽然伶舟一直是小厮的身份,但有些眼色的人,都尊称他一声“公子”。   “大夫?”韶宁和有些诧异地回头去看伶舟,“难道鸣鹤这几天不在家,是去请大夫去了?”   伶舟只是笑一笑,不置一词。      两人踏入大厅时,果然看见一位年轻俊朗的公子正端坐在厅内的宾客席上,眉心一点朱砂十分醒目。此时他正不疾不徐地品着茶,即便主人入内,他也不曾抬头看一眼。   “柳先生。”伶舟率先向他作揖。   年轻公子这才给了伶舟一个正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听说你重病,我还以为你已经病入膏肓不能动弹了,这不还能蹦能跳的么?”   伶舟笑了笑:“若当真已经病入膏肓,只怕连柳先生也要束手无策了吧?”   年轻公子继续低头品茶,对他这挤兑丝毫不以为忤。   韶宁和看了看这位神秘的访客,又看了看伶舟,一脸的状况外:“怎么,你们认识?”   伶舟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介绍,于是对韶宁和道:“这位是烟月谷谷主,柳知昧柳先生。”又对柳知昧道,“这位是……”   “太尉韶宁和韶大人,失敬。”柳知昧不待伶舟说完,便已起身向韶宁和拱手作揖。   “柳先生不必客气。”韶宁和忙回了一礼,抱着伶舟的朋友便是他的朋友的想法,对柳知昧态度十分谦和,只是脑子里却有一个疑惑一闪而过——烟月谷?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柳知昧品完茶之后,毫不客气地点评:“你们府上的下人,泡茶手法十分专业,就是这茶叶的味道,喝不习惯。”   韶宁和不明所以:“这龙井……有什么问题吗?”   伶舟笑道:“俗世的茶,自然比不上烟月谷中的烟月茶。”   柳知昧如何听不出来他是在奉承自己,于是正色道:“好了,茶也品过了,废话不多说,现在我该履行自己的职责,替你看诊了。”   第一百五十章      柳知昧跟着伶舟来到卧房,却坚持要单独为伶舟看诊,于是韶宁和只好再次被孤零零地推出了房门。   当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伶舟笑吟吟地看着柳知昧:“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来了。”   柳知昧脸上一派风雅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沉着脸控诉:“你派来的那个叫什么鸟的……”   “是鸣鹤。”伶舟纠正。   “管他什么鹤,他实在是很不懂礼貌,擅自闯入我的烟月谷不说,居然见了我什么也不问,直接要拽了我出谷……”   “咦,”伶舟一脸惊讶,“鸣鹤居然有能耐在不经过你同意的情况下就成功闯入谷中?看来他的功夫实在不赖。”   “……我说,你搞错重点了吧?”柳知昧很不高兴。   伶舟笑道:“不过还是要感谢柳先生愿意为了我亲自出谷一趟。我想,凭着柳先生的本事,若是不愿意做的事情,别人也强迫不了你吧。”   “嗯哼,”柳知昧的面子里子都被好好安抚了一下,这才恢复优雅的神色,缓缓在床榻上落座,吩咐道,“伸出手来。”   “你真会把脉?”伶舟再度惊讶了,他原本让柳知昧伪装成大夫,不过是想在韶宁和那里蒙混过关罢了。   不想柳知昧道:“我不是要给你把脉,我是想探一探你的命数。”   “你能探出一个人的命数?”伶舟虽然口中如此问,却还是配合地伸出手来。   “虽然探得不是很准,但是命长还是命短,这一点还是能探出来的。”说罢,他将指尖轻轻落在伶舟手腕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伶舟于是不再说话,平心静气地等待柳知昧做出结论。      片刻之后,柳知昧才缓缓睁开眼,呼出一口气来。   “怎么样?”伶舟好奇地问,“我还能活多久?”   “你的命数显示,你的阳世之路还很长,但……”   伶舟听了上半句,刚露出一丝欣喜的表情,却被他一个“但”字堵了回去,追问道:“但怎么了?”   “我探不出,你这阳寿,究竟是属于伶舟的身体,还是属于闻守绎的灵魂。”   伶舟皱了皱眉:“这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区别的,”柳知昧沉吟道,“如果是属于伶舟的身体,说明你将以伶舟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一直活到老。如果是属于闻守绎的灵魂,说明你不久就会回到你原来的身体里去。”   “也就是说,闻守绎不会死?”   “这只是第二种假设的结果。”柳知昧探究地盯着伶舟,“我很好奇,现在的你,希望会是哪一种?”   伶舟叹了口气:“如果是在两年前,我一定会选择后者,但是现在……我倒宁愿是前者,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与宁和在一起,白首偕老了。”   “这还不简单?”柳知昧道,“等到闻守绎死期将至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要做,只需袖手旁观即可。”   伶舟却摇了摇头:“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什么事?”   “首先,我要搞清楚刺杀我的人究竟是谁,或者说,那个人的幕后主使是谁。我怀疑……”   “你怀疑是韶宁和?”柳知昧惊讶地问。   伶舟知道柳知昧可以透视人的记忆,对于他如此精准地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倒也并未表现出惊讶之色,接着他的话道:“或许是韶宁和,也或许是别的人,而韶宁和有份参与。”   “哦,那个人是姚文川吧?”柳知昧再度看穿了他的隐忧,“如果那个人真是韶宁和,或是韶宁和的同党,你会怎么办?”   伶舟沉默良久,才道:“我会尽可能……阻止他。”   “如何阻止?”   伶舟望向柳知昧:“这便是我此次请你来的真正目的了。”他顿了顿,道,“我听说,你们灵媒族拥有一种奇术,可以让灵魂附体……”   “这太冒险了,”柳知昧打断了他,“历来使用这种法术的人,成功率只有三成。”   “即便只有三成,我也想试一试。”伶舟握住了柳知昧的手,态度十分坚决,“柳先生,请告诉我,这种法术该怎么做。”   “在告诉你怎么做之前,我想先问问你,你究竟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柳知昧平静地望着他,“我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到了你上一世死亡的那个临界点,如果闻守绎再度死去,那么你就会作为伶舟继续活下去;但是如果闻守绎侥幸不死,你的灵魂就会与闻守绎合二为一,并彻底遗忘你作为伶舟所经历的一切。”   “我没有忘,”伶舟道,“所以我希望附身在闻守绎身上,用我自己的眼睛,重新看一看即将发生的一切。   “如果凶手真是韶宁和所派,我会尽可能化解他的仇恨,否则……就算闻守绎死,伶舟重生,我与他之间的仇怨也永远存在,这是无法消抹的事实,我不可能真正与他白首偕老,互信一生。”   柳知昧望了他半晌,叹气道:“但如果是这样,闻守绎就有可能会逃过一劫,而你和韶宁和这两年来的情分,也会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于这一点,”伶舟垂下双目,“我把能打点的一切都打点好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韶宁和不知在门外徘徊了多久。   待到夕阳西下、暮色降临时,柳知昧才开门出来。   “柳先生,”韶宁和赶紧迎上去,焦急询问,“伶舟他情况怎么样,还能救吗?”   “救,是自然能救的。”柳知昧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这里的空气,实在太差了。”   “空气?”韶宁和不解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很差吗?我不觉得啊。”   “你身体健康,自然不会觉察,”柳知昧高深莫测地道,“但伶舟身体虚弱,对这些细微的事情就显得比较敏感,尤其是这繁京城里,一片乌烟瘴气,不适合他疗养身体。”   “这……”韶宁和为难道,“柳先生可有什么法子……”   “法子自然是有,”柳知昧就等他这句话,接口道,“那就是将伶舟接到我的烟月谷去,我那里空气清新,又有天生药草,让伶舟在那里居住一段时间,只要积极配合我的治疗,必定能恢复健康。”   “要去烟月谷?”韶宁和没想到柳知昧的结论居然是将伶舟接走,“可……可他身上还存在毒素,必须每月服用解药……”   “这种程度的毒药,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柳知昧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只要让他去了烟月谷,我保管将他体内的毒也一并解了。”   他说着,看向韶宁和:“韶大人,一句话,如果你答应我把人带走,我就帮伶舟治病;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也不勉强,这就告辞。”   韶宁和见柳知昧作势要走,忙劝阻道:“柳先生请留步,我不是不同意你把伶舟带走……只是,这天色已经晚了,就算要上路,也得等明天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这日晚上,韶宁和将柳知昧安顿在客房,嘱咐下人好生伺候着,然后才回到主卧里,陪着伶舟说话。   “你的这个朋友,究竟什么来头?”韶宁和问道,“靠谱么?”   伶舟淡淡一笑:“自然是靠谱的。”   “可他说,要将你带去那什么谷……”   “烟月谷。”   “对,他说只有将你带去烟月谷治疗才会有效,可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太放心。”   伶舟定定望了韶宁和半晌,吃吃笑了起来:“你一定是舍不得我了。”   “伶舟,”韶宁和见他总是一脸无所谓的态度,不禁板起脸严肃地道,“我没在与你说笑,正经些。”   “好,正经些。”伶舟说罢,笑容立即消失不见。   “……”韶宁和完全拿他无可奈何。   伶舟又握着他的手讨好道:“宁和,你看,明天我就要出远门了,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你也不对我好点。”   韶宁和无力地辩解:“我哪有对你不够好,我只是……”   “那就抱抱我吧。”伶舟朝他伸出双臂。   韶宁和无奈,只得倾身将他抱在怀里。一时间,两人沉浸在拥抱彼此的恬静氛围中,谁也舍不得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韶宁和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我是舍不得你。一则,我不放心让你跟着一个我不了解的陌生人离开;二则,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有能力治好你,万一……”   万一什么,他不敢继续说下去。   “如果想我,就来看看我吧。”伶舟随口安抚他,但很快他又改口,“不行,你不能来看我。”   韶宁和奇道:“为何不能去看你?”   “烟月谷有迷障,一般人进去之后会迷路,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那位柳先生是如何进出的?”   “迷障就是他设的,他自然可以来去自如。”   “那你让柳先生将迷障撤掉不就好了?”   “这可不行,柳先生脾气十分古怪,不喜被人打扰,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同意撤掉迷障的。”   “……你这位朋友的怪癖可真多。”   “一般有些本事的人,怪癖难免多些,你多担待。”伶舟笑着安慰他,末了还不忘再叮嘱一句,“记住哦,不能随便去烟月谷找我,会迷路的。”      第二日,韶宁和让万木给伶舟准备了一车的吃穿用度,然后依依不舍地送他出了城。   鸣鹤自告奋勇要跟着去,韶宁和心想平日里鸣鹤与伶舟关系处得不错,有鸣鹤一路照应着,自己也放心些,于是便郑重地将伶舟托付给了鸣鹤。   当马车驶出城门,直到离开了韶宁和的视线,柳知昧掀开马车的车帘,道:“鸣鹤,停车吧。”   鸣鹤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   只见柳知昧手中托着一只白色瓷瓶,小心翼翼迈下车来,生怕晃动了手中的瓶子。   “我就不回烟月谷了,既然你能克服那些迷障,那就麻烦你走一趟烟月谷,将伶舟的身体送过去,安置好。”   “……身体?”鸣鹤听出他话中深意,不由看了一眼马车车厢,发现伶舟不知何时已经倒在了里面,不省人事。   “他……怎么了?”鸣鹤担忧地问。   “他的魂魄已经被我提取出来了,”柳知昧指了指手中的白瓷瓶,因为伶舟说过,鸣鹤是他的心腹,所以柳知昧也就不对鸣鹤隐瞒了,“但魂魄不能离开身体太久,所以我必须立即前往丞相府,我们就此告别吧。”   鸣鹤还是不太放心地看了白瓷瓶一眼,问道:“附体……能成功么?”   “有我在,你还不放心么?”柳知昧一脸被小瞧了的不爽模样,但随即,他又叮嘱鸣鹤:“伶舟的身体,你一定要小心安置,万一闻守绎避不开死劫,至少他的魂魄还有伶舟这个栖身之所。”   鸣鹤看得出来,这位谷主是发自内心地关心自家主子,于是点头道:“我记住了。我家主子,就拜托你了。”说罢驾着马车继续前行。      柳知昧来到丞相府之外,发现丞相府守备森严,根本不容外人随意进出。   他想了想,口中默念咒决,身形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然后,他就在守门人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踏入了正门。   “这个时候,丞相会在哪儿呢?”柳知昧一边在府内信步游走,一边喃喃自语。   此时白瓷瓶发出了微弱的光芒,似在为柳知昧指引方向。   “是在书房吗?”柳知昧竟“听”懂了白瓷瓶的意思,口中调笑:“真是位勤于政务的丞相啊。”   白瓷瓶又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说:“过奖过奖。”   柳知昧笑:“过奖什么,我又没在夸你。”   白瓷瓶:“……”   谈笑间,柳知昧已经来到了书房门外,伸手敲了敲门。   “进来。”屋里传来闻守绎慵懒的声音。   然而柳知昧却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动静。   过了片刻,他又敲了敲门。   “进来。”屋里的声音显出了一丝不耐烦。   但是柳知昧依然站在门口,不推门。   过了片刻,他第三次敲门。   这一次,门很快开了,只见闻守绎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一脸要发火的模样,然而却在看到门外空无一人的时候,火气凝滞在脸上,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模样有些滑稽。   白瓷瓶:“……你这样耍我有意思么?”   柳知昧抿嘴而笑:“不这样,怎么进去呢?”   就在闻守绎踏出门去茫然四顾的时候,柳知昧已经轻松跨入门内。      闻守绎在门外站了一会,半晌也没见一个人从门前经过,也不像是有什么人在恶作剧的样子,最后只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复又关上门回到桌案前,提笔继续批阅公文。   柳知昧隐着身形在闻守绎书房中转了两圈,饶有兴致地对每一件物品都品头论足一番,搞得白瓷瓶一个劲地闪着光,催促他快点办正事。   “你性子真急。”柳知昧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到闻守绎身侧,往他耳畔轻轻吹了口气。   闻守绎恍惚了片刻,便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昏睡过去。   柳知昧这才拧开瓶盖,将那一缕魂魄放了出来,嘱咐道:“伶舟,强行附身其上,对你的灵魄伤害很大,极有可能会导致你在一段时间内意识陷入沉睡。所以你必须想办法让自己的意识尽快觉醒,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我明白了。”   “还有,为了能让你顺利恢复意识,我会想办法接近闻守绎,而你,也要助我一臂之力。”   那一缕魂魄想了想,缠绕着桌上那支闻守绎用过的笔,在白纸上写下一句话。   然后,它便化作一道青烟,没入闻守绎体内。   第一百五十二章      闻守绎不知睡了多久,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趴在桌案上,而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他直起身子,对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昏睡感到困惑不解。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一张白纸上,那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柳知昧将于今日傍晚到访,切记勿忘。”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笔迹。   但关于柳知昧到访之事,以及他何时写下这一行字,他却一点也记不起来。   困惑之余,他感到心底油然升起一丝恐惧——难道,自己竟健忘至此?      此时,管家在屋外轻叩了两声:“大人,用晚饭时间到了,要给您端进来么?”   “端进来吧。”闻守绎随口应了一声,目光依然定格在那一行小字上,蹙眉深思。   管家推门进来,在一旁布好饭菜,提醒道:“大人,趁热吃吧。”   闻守绎一边起身,一边问道:“你可知柳知昧是什么人?”   “据说……是烟月谷的谷主,很神秘的一个人。”管家答。   “我之前有跟你提起过这个人么?”   “大约是在两年前吧,大人不知从何处听闻此人擅长灵媒之术,便笑言有空应去拜访见识一下,但也只是玩笑罢了。”   闻守绎听他这么一提,倒也隐约想起,自己的确曾经说过这句话,但那也只是饭后闲谈罢了,做不得真。   他想了想,又问:“那我可曾对你说过柳知昧今日即将到访之事?”   “咦?”管家怔了一下,“大人不曾说过,怎么,柳知昧今天会来?”   闻守绎刚想说什么,便听门外有小厮通报:“大人,门外有位客人,自称柳知昧,曾与大人约好将于今日傍晚造访。大人,是否要带那位柳先生进来?”   闻守绎和管家面面相觑,怎么说来就来了?      闻守绎沉吟片刻,让小厮将柳知昧带入客厅,自己则换了一身衣服,前去见客。   当看见端坐在厅内的白衣男子,闻守绎笑着拱手:“请问这位是……”   “闻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柳知昧一见到闻守绎,便笑吟吟地起身调侃,“这才几日不见,您便将我忘了么?”   “抱歉……”闻守绎原本对柳知昧毫无印象,乍见他面容,便对他眉心一点朱砂印象深刻,于是他心下更加疑惑,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他若是曾经见过,没道理会遗忘至此啊。   “在下烟月谷谷主,柳知昧。”柳知昧拱手自我介绍,随即轻轻一叹,“哎,没想到闻大人竟已病入膏肓了。”   闻守绎吃了一惊:“柳先生此话怎讲?”   柳知昧道:“前几日,闻大人亲自来找我,说自己被人下了诅咒,以至于总是遗忘很多事情,请我帮您驱除诅咒。我便应邀前来,不想……闻大人竟连这件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闻守绎脸色微变:“我……被人诅咒?”他的确对此事毫无印象,更不要说什么主动去找柳知昧求助了。   随即他微微眯起了双眼:“柳先生,您方才说,你住在烟月谷?”   “是啊。”   “如果我曾经找过你,应该会出一趟远门。”闻守绎说着,转头问管家,“前几日,我可曾出过远门?”   管家躬身回答:“大人最近一个多月,除了日常朝事,不曾出过远门。”   闻守绎转而看向柳知昧,一脸戏谑:“柳先生,你说我因为被诅咒而遗忘了许多事情,那这件事,总不可能连着我的管家也一起忘了吧?”   柳知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看来,闻大人防备心很重,完全不相信我啊。我虽说住在烟月谷,但我也是可以出谷的嘛。”   他顿了顿,观察着闻守绎的脸色,继续道:“上一次见面,就是在繁京城的大街上偶遇闻大人的。我见闻大人印堂发暗,愁眉不展,便上前询问,闻大人您说自己最近有点不太对劲,总是产生一些幻觉,还老忘事,生怕自己被人暗害,才特地请我过几日到府上来细谈。”   他说着,一脸失望地摇头:“当时我见闻大人诚意相求,才慨然应诺,不想如今闻大人反而怀疑我的动机,看来我真是多此一举了,我还是走吧。”说罢,当真转身便要离开。      闻守绎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下午这莫名其妙的一场昏睡,以及昏睡后看见的那一行自己都不曾记得的小字,再思及之前他分明听见有人在书房外敲门,然而开门之后却不见一个人影……种种迹象表明,他的身体的确出现了一些问题,让人细想起来不由心生恐惧。   “柳先生,请留步。”闻守绎忙拦住了他,和颜悦色地道,“看来我最近的记性真的不太好,如有得罪之处,还望柳先生海涵。”   柳知昧面色稍霁:“那么,闻大人可是信我了?”   “自然是信的。”闻守绎笑道,“只是不知,对于我被人诅咒之事,柳先生可有解决之道?”   “暂时还没有,”柳知昧摇头,“我并非神医,没那一望即知的本事,对于闻大人所受诅咒的来源,我暂时还判断不了,但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闻大人眼下的身体状况,虽然尚不致死,但距离死期也不远了,所以我必须在这段时间内,与闻大人保持接触,以便在诅咒最终发作之前,找到下咒的凶手。”   闻守绎听他说得如此骇然,不由问道:“你方才说……我距离死期不远,不知柳先生所判断的死期,是什么时候?”   “具体日子不清楚,”柳知昧掐指算了算,道,“大约在九月上旬。”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全然变色。他们都知道,九月初八是丞相大人的生辰,难道下咒之人是要丞相死在自己的寿宴上?这心思何等恶毒。   闻守绎压下心中惊疑,神色镇定地对柳知昧道:“既如此,便劳烦柳先生先在丞相府住下可好?若能成功解开我身上的诅咒,我当以重金回报柳先生。”   柳知昧也不与他客气,当下笑着点头:“酬金好说,可以先预付三成,剩下七成等你安然度过灾劫再付不迟。”   随后,闻守绎命人将柳知昧安顿在客院里,好生伺候着。      待柳知昧离开之后,管家走近闻守绎身旁,低声道:“大人,此人真有什么神通?该不会是个沽名钓誉的江湖骗子吧?”   “是不是骗子,还有待观察,”闻守绎眯了眯眼睛,“他方才对酬金一事毫不推拒,这反倒让我放心了几分。这世上,为了钱财而有所谋求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不图钱财只索命的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第二日一早,闻守绎一边由小厮伺候着换上朝服,一边询问管家关于柳知昧入住以来的动向。   “大人,这柳先生昨晚上吃过晚饭之后,便安安分分地呆在房间里,哪儿也没去。”管家说着,顿了一顿,“不过今早嘛……”   闻守绎皱了皱眉:“今早怎么了?”   “今早柳先生很早便起来了,在整个府里转了一圈,说是要查探府中秽气。”   “你们可有派人跟着?”   “自然是跟着了,”管家道,“那柳先生似乎心情不错,非但大大方方地让我们的人跟着,还和他们有说有笑。”   闻守绎忍俊不禁:“真是个怪人。”他一边在官袍外扣上玉石腰带,一边吩咐道,“他要如何便随他去,只不过,不要放松警惕。”   “是。”管家躬身退下。      闻守绎戴上官帽,正要出门,却见柳知昧迎面走了过来。   “丞相大人,这是要出门了?”柳知昧笑吟吟地问。   “是,去上早朝。”闻守绎也笑吟吟地答,“柳先生昨晚睡得可还安好?”   “虽然不如我的烟月谷,但勉强还算过得去。”   “我们凡夫俗子的府邸,自然是入不了柳先生的法眼。”闻守绎也不跟他较真,还是客客气气地笑,“柳先生若有什么需要,但说无妨,管家会尽量满足你的。”   “好说,好说。”柳知昧笑着应下,然后敛起笑容,盯着闻守绎眉心看了看。   “怎么?”闻守绎不明所以。   “闻大人昨晚是否被梦境所扰?”   闻守绎心下一怔,昨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总是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每换一个梦境都会迷迷糊糊地醒来一次,但到了早晨真正醒来之后,他却又一点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   当下他朝柳知昧拱了拱手:“看来柳先生当真神通,不知……这梦境可有什么预兆?”   “这说明闻大人的身体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柳知昧一脸严肃地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请大人先服下这颗药丸,稳住心神。”   闻守绎看了一眼那颗药丸,又看了柳知昧一眼,没有动。   “怎么,闻大人不相信我?”   闻守绎淡淡一笑:“我不随便吃别人的药,柳先生可否告知这药丸的功效?”   “以后闻大人若再做一些杂乱无章的梦,它能让您清晰地想起自己梦见过什么。”柳知昧直视着闻守绎的双眼,意味深长地道,“大人难道不好奇吗,或许您的梦境,能给您一些提示。”   闻守绎斟酌了片刻,然后接过药丸塞入口中:“好,我便信你一次。”   然后他便告辞了柳知昧走到府外,坐上轿子上朝去了。      轿子在宫门前停了下来,从这里到议事殿,还有一段距离需要步行。闻守绎才刚踏出轿来,便望见韶宁和自远处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这小子,倒是越来越有官威了。闻守绎心里有些泛酸地想。   明明是自己一力提拔上来的后辈,明明是利用他来反制姚文川而已,闻守绎原本并没有料想他能在太尉这个位子上混得多成功。   但是当看到韶宁和身居高位却不骄不躁,依然恪尽职守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并接二连三地得到皇上的赏识后,闻守绎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得意于自己的眼光,又后悔于自己的眼光。   他甚至能预见到最坏的结果——也许要不了多久,韶宁和这个可畏的后生,恐怕会连他这个丞相的位子也一并夺去。   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的。      就在他心中百味陈杂的时候,韶宁和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朝他微笑着拱了拱手:“丞相大人,早。”   “早……”闻守绎一个“早”字刚出口,脸上温雅有礼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丞相大人,您没事吧?”韶宁和原想打个招呼便离开的,不料闻守绎突然脸色有些异样,出于礼貌,他不得不驻足询问。   “我……没事。”闻守绎想保持镇定,却显得十分勉强,但他还是朝韶宁和挥了挥手,“不劳韶大人费心。”   韶宁和见他如此说,便没有再多滞留,只是不太放心地又看了他一眼,便越过他朝宫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闻守绎咬着牙根,一直目送韶宁和的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内,才抬起一只手重重按在自己的心口,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就在刚才,在望见韶宁和朝他微笑的那个瞬间,他的心脏突然跳得有些失常。甚至于,当韶宁和态度温和地关心他的时候,他全身都紧绷了起来,有些紧张,又有些雀跃,情绪激动不能自己。   这绝对不正常!他一边深呼吸着调整自己的情绪,一边眯起眼睛恶狠狠地想,难道又是诅咒的缘故?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竟连他的心绪也能扰乱至此?      这一次朝会,闻守绎自始至终一直保持恍惚的状态,面色极差,就连成帝都看出他有些不对劲,询问他是否需要先回府休息。   对于皇帝的好意,闻守绎笑着谢绝了。他环视了一下朝堂,猜测那个下咒之人,必定就藏在这些人之中。   他在官场中树敌颇多,那些人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背地里却巴不得他早点死。   所以闻守绎一时间难以断定,究竟是谁对他下了咒。而在凶手尚未现身之前,他绝对不能示弱露出败象,让凶手称心如意。      下了朝之后,韶宁和望着闻守绎略有些蹒跚的疲惫身影,突然觉得这个将自己武装得滴水不漏的丞相,其实也有其脆弱的一面,只不过他以前从未留意到罢了。   想到此,韶宁和自嘲地摇了摇头,他居然会对杀父仇人心怀怜悯,真是怪事一桩。   当走出宫门时,韶宁和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韶大人,请留步。”   韶宁和闻言回过身去,见是姚文川,心中有些讶异。自从上次他与姚文川撕破脸之后,姚文川每次见到他都没怎么给他好脸色看,没想到这一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姚文川居然一反常态,对他十分客气。   “姚大人,有事?”韶宁和保持谦和有礼的态度作了一揖。   “韶大人如果没有什么急事,可否随我找个安静之地,坐下来聊一会?”   韶宁和微微皱眉,不知他这一次又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料想姚文川找他,定是与闻守绎脱不了干系,心中有些无奈,他不想参与到那两个人的明争暗斗中去,但形势却逼得人抽不出身来。   如今他虽已身居高位,但若与姚文川闹得太僵,对方还是能想出很多办法将他从太尉之位上拽下来的。他不想让自己前功尽弃。   当下,他默默叹了口气,对姚文川无奈笑道:“姚大人,请带路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      韶宁和跟着姚文川来到远离繁京中心地带的一座不太起眼的茶楼。   茶楼老板似乎提前得了姚文川指令,早就恭候在茶楼之外,见两位官爷到了,便直接引着他们去了二楼最上等的茶室,将事先准备的茶水果盘端上后,便招呼众人退了出去,不让任何人来打扰。   韶宁和没想到姚文川会如此郑重,不由提了十二分的谨慎,落座之后便沉默不语,端看姚文川如何开场。      姚文川不紧不慢地饮了一杯茶,然后替韶宁和斟上,热情道:“这座茶楼虽其貌不扬,但所上之茶却是好茶,韶大人不妨品尝一下。”   韶宁和耐着性子与他寒暄,轻轻啜了一口,赞叹:“果然不俗。”   姚文川笑道:“韶大人,实不相瞒,姚某其实是想借这杯茶,向韶大人赔个不是。”   韶宁和一怔,问道:“姚大人,此话怎讲?”   “上一次,姚某一时性急,对韶大人言语上有所冒犯,还请韶大人见谅。”   韶宁和略一回忆,随即明白,姚文川指的是他骂自己“王八羔子”的那一次,当即笑道:“姚大人言重了,那一次韶某也有失礼之处,姚大人是长辈,教训几句也是应该。”   姚文川叹息道:“哎,那一次我也是有所失察,只道韶大人出尔反尔,却未曾想过韶大人此举的苦衷。后来我稍作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闻守绎用卑劣手段威胁韶大人……这也怪不得韶大人啊。”   韶宁和又是一怔,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姚文川竟私下派人调查他与闻守绎,从而打探到闻守绎用毒药控制伶舟的事情。   只不过姚文川说得十分含蓄,并未点出伶舟的身份,想必也已经对他和伶舟之间的关系略知一二了。   韶宁和心中如此推敲,面上却不露痕迹,微笑着与姚文川互相打着马虎眼:“姚大人真是有心了。”   “应该的。”姚文川笑得甚是诚恳,“我与韶大人原本便是同盟,如今盟友有难,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当我得知韶大人的难处之后,便琢磨着去何处寻个靠谱的大夫,好替伶舟公子医治。但我还未找到,便听说韶大人已将伶舟公子送出城去了,想必……是已经找到解决的对策了吧?”   韶宁和心道,伶舟昨日刚出的城,姚文川今日便已知晓,看来他布下的眼线也不简单,竟将自己府中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   只是一想到姚文川对着自己这个晚辈,明明已经撕破了脸,却还能拉下脸皮主动示好,这份忍气吞声的能耐,的确让人望尘莫及。   韶宁和压下心中寒意,面上依然笑得谦逊有礼:“姚大人说得是,只要能解了伶舟身上的毒,我也便不必再受丞相约束了。”   姚文川随即道:“既如此,那关于我们的合作,是否也可以继续下去了?”   韶宁和看了对方一眼,故作迷惘:“不知姚大人……有何妙计?”   姚文川却没有答话,而是面朝门口的方向击了击掌。      片刻之后,一名妙龄女子怀抱琵琶姗姗而来,于门口的一张椅子上落座之后,便开始弹奏起来。   韶宁和有些莫名地看了看那女子,又转而看向姚文川,问道:“姚大人,这是何意?”   姚文川笑得有些高深莫测:“韶大人,您看,这名女子相貌如何?”   韶宁和笑了笑,不吝赞扬:“堪称国色天香。”心下却咕哝,他该不会想对我施展美人计吧?只怕是要叫他失望了。   却听姚文川道:“若是将此女放在后宫,不知能否与当今最受皇宠的顾贵妃一较高下?”   韶宁和虽未亲眼见过顾子怡,但也曾听闻,顾子怡容貌中上,就连前皇后殷红素都比她长得漂亮,可见顾子怡能博得恩宠,并非凭借外貌。而殷皇后之所以失宠,最大的原因在于她脾气骄纵,与温婉贤淑的顾子怡相比,自然是落了下乘。   姚文川见韶宁和陷入沉思,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说道:“此女容貌赛过殷皇后,贤德不输顾贵妃,若是此女有机会进宫,只怕如今后宫的掌权者,就轮不到顾贵妃了。”   韶宁和心中有些讶异,不知姚文川为何有此比较。虽说后宫佳丽三千,但这些佳丽的容貌比起青楼中的女子,却也未必能占上风,只不过青楼女子身份低微,是绝对无法踏足后宫的。   姚文川浸淫官场多年,不可能不知道这铁一般的规矩,又如何会糊涂到拿一个卖艺女子与后宫之主相提并论?   韶宁和思忖了片刻,突然脑中划过一记电光:“姚大人,难道,这名女子……身份不一般?”   姚文川朝那女子招了招手:“来,告诉韶大人,你叫什么名字。”   琵琶声戛然而止,只见那女子缓缓起身,走到韶宁和面前福了福身:“韶大人,小女子姓赵,名思芳。”   “赵思芳?”韶宁和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只觉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姚文川笑着提醒:“她是前太祝令赵炎光家的千金。”   韶宁和心中那一团迷雾骤然散去,他终于明白姚文川此次找他,目的何在了。      从茶楼里告辞出来,韶宁和打发走了轿夫,自己便背着双手,一边在街上独自信步,一边陷入了沉思。   姚文川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抓住两年前殷红素遇刺一案,想通过为赵炎光一家翻案,顺藤摸瓜地揪出主审人杜思危背后的顾子修,并找到顾子修与闻守绎暗中勾结的证据。   但赵思芳的一句话,却引起了韶宁和的注意,她说,当她落难之后,曾暗中向临水阁求助,请求收容,却被临水阁拒之门外。   韶宁和原本从未听说过“临水阁”这个组织,但听赵思芳道听途说而来的描述,似乎是一个专门为弱势女子提供帮助的地方。   但这样一个组织,又为何会对赵思芳见死不救,这其中的缘由,就很值得玩味了。   姚文川于是提议让韶宁和暗中探访临水阁,理由是韶宁和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比起姚文川这位中年大叔,要更讨临水阁众女子的欢心,如此便能趁机从她们口中套问出一些有用的线索来。   韶宁和虽然不太喜欢姚文川的行事作风,但在调查赵炎光这个案子上,两人却取得了空前的一致。   姚文川的目的是要借此机会揭开闻守绎结集党派暗箱操作的内幕,从而一鼓作气将他斗垮,这对韶宁和来说,倒是互相借力的一个好机会。   他如此思量定了,当即换了一套素雅便服,拿了一把折扇,乔装成风流贵公子的模样,雇了一辆马车,便往临水阁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闻守绎一脸疲惫地回到丞相府,心情相当抑郁。   一进门,便见柳知昧带着几个监视他的小跟班在院子里四处溜达,见闻守绎回来,还一脸和煦地冲他招手微笑,仿佛专程在这里等着他似的。   “柳先生,请借一步说话。”闻守绎没有心情跟他笑,攥了他的胳膊便往内院带,几个有点眼色的小厮便噤了声,没有再跟上去。      闻守绎带着柳知昧进了书房,关紧了房门,坐下来歇了口气,才斟酌着道:“柳先生,我恐怕……遇上大麻烦了。”   “愿闻其详。”柳知昧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我被诅咒之后,会连对一个人的感觉……也会起变化吗?”   “对一个人的感觉?”柳知昧故作迷惘,“什么样的感觉?”   “就是……比如和某个人原本只是普通的同僚关系,但是突然有一瞬间,见到他会……”闻守绎比划着双手,正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却见柳知昧一脸兴味盎然地盯着他看,顿时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就是这样。”   “哪样?”柳知昧打破沙锅问到底。   闻守绎不耐烦地揭穿他:“你不是能看透人的心思么,我想说什么,你会不明白?”   柳知昧见装不下去了,撇了撇嘴道:“这个……恐怕跟诅咒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闻守绎有些意外。   “你会在见到某个人的时候心跳加速,说明你对他有好感,你喜欢他。”   “喜……”闻守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开玩笑,他会对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岁,而且还对自己怀着仇恨心理的年轻后辈产生那种想法?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丞相大人,”柳知昧走到闻守绎面前,突然一本正经地握住了他的双手,“人,要遵从自己的内心。”   闻守绎抬起头来,莫名所以地看着他。   只听柳知昧继续道:“我们灵媒族有一句古训——只有遵从了自己的内心,才不会违背自然界的法则,才能善始善终。”   闻守绎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什么狗屁古训?   “信不信由你。”柳知昧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施施然走到门口,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嘱咐他,“对了,闻大人,今早给你服过的药丸,我已经放在你桌子上了,”他指了指闻守绎面前的书桌,“请记得每日早中晚各服一颗——如果你真的希望记起自己的梦境,并破解这些梦兆的话。”      待柳知昧离开之后,闻守绎盯着自己书桌上药瓶看了良久,觉得人生真是讽刺。   前阵子他还逼着别人吃药来着,现在就轮到他自己不得不吃药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   他苦笑了一下,抓起药瓶倒了一颗药丸在自己手心,仰头囫囵吞了下去。   然后他想起自己从上朝到现在就一直在冒虚汗,全身黏糊得难受,于是走到门口喊小厮:“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片刻之后,小厮在浴房里准备好了热水,并竖起屏风,伺候着闻守绎进了浴桶。   “都出去吧,”闻守绎道,“我没叫你们,不要进来打扰。”   “是。”几个小厮和侍女安静地退了出去。   闻守绎整个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安心地往水下沉去,直到热度适宜的水面漫到了自己的下巴,然后惬意地呼出了一口气。   可是一闭上眼睛,早上见到韶宁和时的诡异情景便十分清晰地钻回了大脑,顿时心跳变得不规律起来,那种又紧张又兴奋的躁动感再度附于其身。   “这既然不是诅咒之故,就没什么好担心的。”闻守绎闭着双眼自我安慰,眉心却渐渐皱了起来,双手在水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仿佛在极力抗拒着什么。   但也许是这一天紧绷的心理状态持续得太久,闻守绎几乎没能与自己心底那股躁动抗衡多久,便眉心一松,昏昏然陷入了沉睡。      他又开始入梦。这一次他看得比上一次真切。   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袭素净的白衣,站在一个看起来十分简陋寒碜的小宅院中,心情似乎颇为愉悦,口中哼着不成曲的小调,手中还信笔画着什么。   然后,有人自身后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腰际。   “在画什么?”他听见有人温和地在他耳边询问。   他皱了皱眉,此人声音有些耳熟。   但是他听见自己笑着回答:“在画你。”似乎并不意外身后男人的出现。   “画得不像。”身后那人故作不悦地沉下了声音。   “不像吗?”他保持着微笑,怀着一份逗弄的心思。   “我的鼻子哪有这么大?”男人指了指画上那人的鼻子。   “哦,那是我画错了,你的鼻子没有这么大,但是你的嘴巴更大一些。”他说着,拿笔在那肖像上涂涂抹抹,弄得好好一张脸变得越来越丑。   “喂,你故意使坏。”男人的双手开始不安分,轻轻挠他的肚子。   他一边发笑,一边扭着身子挣扎。   “别乱动。”男人的声音突然喑哑了几分,随即有灼热的温度落在自己颈项间。   “喂,那边万木在瞪着我们呢。”他坏心眼地告状,“他心里一定在想,光天化日之下,这两个男人真是不知羞耻……”   “不理他。”男人轻笑一声,头也不抬,专注地亲吻他颈间的肌肤。   “一会若是勾得我欲火焚身了,也照样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男人果然迟疑了一瞬。   下一刻,男人突然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转身便往屋里走。   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当视线恢复正常时,他已经仰面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男人开始解他的衣衫,动作看起来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他躺在床上嘻嘻笑着,任由男人在他身上忙碌。   身上的衣衫原本便穿得宽松,所以三两下便被男人扒了去,然后男人俯身覆在他身上,低下头来与他亲吻,舌尖灵活地撬开他的唇齿,探入他口中,牢牢吸住他的舌头,仿佛要将他整个吞没。   因为距离太近,他看不清男人的眉眼,只觉得这张脸十分熟悉,似乎日日瞧见,却又描摹不出来。   男人开始用下身顶他,紧密地贴合在他身上,用力摩擦他的小腹,以及他的胯间。   他的欲望开始渐渐抬头,心底有一股火苗,一经被点燃,便越烧越旺,似乎迫不及待地渴求着什么。   “快,快些……”他喘息着催促。   男人一挺身,进入了他体内。灼烫的温度让他全身激颤,也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充盈。   他随着男人的节奏摆动身体,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在男人一个猛力贯穿之后,他突然哑声叫了出来:“宁和——”      只听“哗啦”一声,闻守绎猛然从水面下坐了起来,睁着双眼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仿佛刚才看见的不是一场旖旎春梦,而是鬼面獠牙的恶魔。   “韶宁和,怎么又是你?!”他泄愤似地拍打了一下水面,恨得咬牙切齿。   随后,他觉得自己下身似乎有些粘稠,用手一摸,当即一脸囧然——他居然梦遗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韶宁和在临水阁外驻足片刻,左右环视了一番,发现此处依山傍水,风景宜人,是适合归隐的好去处。   然而一想到坐落于此的临水阁,有可能与朝中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便觉得,临水阁不配落在此处,平白玷污了这方山水的灵秀之气。   深吸一口气后,韶宁和将面上的厌恶之色渐渐压下,然后嘴角一勾,手中折扇一展,露出一派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模样,踏前一步,叩叩两声敲门。   “谁呀?”有清亮悦耳的女声在里头应门,片刻之后,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开门探出头来,将韶宁和上下打量了一番。   韶宁和笑了笑,朝她作揖:“请问,胭脂姑娘在么?”   那女子听他说找胭脂,顿时警惕起来:“你是什么人,跟大姐认识么?”   “眼下还不认识,但是很快便会认识了。”   女子将他这话当成了调戏,顿时对他印象下滑,“嘁”了一声:“原来是个登徒子,大姐出门去了。”说罢便要关门。   “且慢。”韶宁和一把折扇挡住了女子的动作,“若是胭脂姑娘不在,可否告知她何时归来,我在此等她。”   女子刚想开口拒绝,忽见对方往自己手中递过来一锭官银,她心下一怔,倒不是因为对方给的银子多大,而是这官银……并非寻常百姓可得,难道此人身份……   她抬头再次细细打量来人,却见对方只是望着她但笑不语,仿佛方才塞过来的银子,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这让她有些看不懂了。   犹豫了片刻,女子想起胭脂叮嘱过她不可得罪官家,还是请韶宁和入了门,引他去包厢等候。      一路上,韶宁和有意与这女子搭讪:“不知姑娘芳名?”   “叫我蔻蔻好了。”女子学不来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言行中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江湖气。   “原来是蔻蔻姑娘。”韶宁和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自我介绍,“在下姓何,名舟。”   蔻蔻一边为他泡茶,一边暗中翻了个白眼,心道我又没有问你叫什么。但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给韶宁和斟了茶,笑道:“何公子请慢用。”说罢便要离去。   “蔻蔻姑娘,可否陪在下一同品茶?”韶宁和盛情邀请。   蔻蔻心中愈发笃定此人纨绔放浪,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正视韶宁和:“何公子,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抱歉。”   韶宁和先是一怔,随即露出受伤的表情:“那真是太遗憾了。不知蔻蔻姑娘所说的心上人,姓甚名谁?”   蔻蔻一想起此人,脸上便露出骄傲的神色:“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别以为你是官宦子弟就了不起了,我喜欢的那个人,可厉害着呢。”   韶宁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想必是个江湖高手。”随即又露出鄙夷之色,“但这些草莽之人,哪能体会女子细腻心思。蔻蔻姑娘,你当心付错了真心呐。”   蔻蔻一听,无名火起,一掌拍得桌上的茶盏都惊得跳了跳:“我喜欢的那个人,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才不是什么草莽匹夫。我警告你,不许在我面前说他坏话!”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韶宁和目送蔻蔻离去,微微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喃喃自语:“位高权重?”   朝中称得上位高权重者,除了他与姚文川,就只剩下那个人了。他如此想着,不由笑了起来——闻守绎,看我逮不着你的小尾巴。      虽然没能勾搭上这看似单纯实则脾气火爆的蔻蔻,但从她口中获取的信息,却也出人意料。   见气走了蔻蔻,他也不甚在意,脑中寻思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他听包厢外传来蔻蔻告状的声音:“大姐,那个登徒子实在是可恶,他一来就点名说要见你,还对我出言调戏,你一定要当心。”   “知道了。”另一个沉稳的女声制止了蔻蔻叽叽喳喳的声音。   片刻之后,只见一名三十多岁的美貌少妇推门进来:“何公子,真是抱歉,让您久等了。”   韶宁和一见此女,便知她心机城府和蔻蔻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当下不敢再故作轻佻,站起身一本正经地朝胭脂作了一揖:“想来,这位便是胭脂姑娘了。”   原本想跟着进来围观胭脂教训登徒子的蔻蔻,却在看到这一幕时傻了眼——登徒子哪里去了?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儒雅贵公子了?!   胭脂别有深意地看了蔻蔻一眼,见蔻蔻张着嘴巴急着要解释,心中便已明了个大概,一边不着痕迹地示意蔻蔻闭嘴,一边不疾不徐地在韶宁和对面坐了下来:“不知何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在下奉丞相大人之命,前来临水阁物色一名美貌与聪慧并重的女子,不知胭脂姑娘可有合适的人选?”   当听见他提到“丞相大人”时,站在一旁的蔻蔻便忍不住“咦”了一声。胭脂虽然没有露出太大的意外,却也微微蹙了蹙眉,露出疑惑的神色。   韶宁和不着痕迹地抬眸看了蔻蔻一眼,心知自己这个赌注算是押对了,闻守绎果然与临水阁关系匪浅。   胭脂并未立即回答他,而是抬手将韶宁和面前的茶盏续满,问道:“不知丞相大人,物色这样一名女子,是为何故?”   韶宁和摊了摊手:“胭脂姑娘,这可问倒我了,我不过是丞相大人手下一个办事的,主子未交待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又怎可多嘴询问?”   蔻蔻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不太好看了,一脸不满地咕哝道:“怎么又要物色女子了,上次不是已经挑了云絮姐姐……”   她话未说完,便被胭脂严厉制止了:“蔻蔻,你现在很闲吗,我出门前让你练习的古琴曲,你可练熟了?”   蔻蔻不明白胭脂为何突然翻脸斥责,但也不敢回嘴,红着眼圈委委屈屈地退了出去。   打发走蔻蔻之后,胭脂含笑望着韶宁和:“丞相大人命何公子代为物色女子,可有什么信物没有?”   “信物?”韶宁和这一下犯了难,这临时编造的谎言,可到哪里找信物去?   胭脂见他言辞闪烁,于是站起身道:“看来何公子是忘了跟丞相大人要信物了,这没有信物,我也不好办事。还望何公子见谅。”   说罢,不待韶宁和解释,便起身命人送客。   韶宁和不好多做纠缠,拱了拱手,便告辞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心中盘算着,此次虽然没能骗过精明的胭脂,但蔻蔻口中提及的“云絮姐姐”,却是值得一查的线索。   第一百五十七章      韶宁和刚走到门口,忽见门外走入两名妙龄女子,其中一个掩饰不住脸上的失落:“哎,白跑了一趟,柳先生居然不在谷内。”   另一个劝道:“柳先生神仙一般的人物,岂是说见便能见着的。就算他在谷内,也未必肯出来见你,更不要说为你测算命数了。”   韶宁和步子一顿,扭头问道:“请问……你们所说的柳先生是……?”   “烟月谷谷主柳知昧啊。”其中一个女子随口答道,然后她才留意到这个陌生男人的存在,好奇问道,“你是什么人?”   韶宁和却不答,只是追问:“烟月谷的柳先生,不是位大夫么?怎么还会测算命数?”   那两名女子先是一怔,随即掩嘴而笑:“你是从哪儿听说柳先生是个大夫的?他明明是灵媒族的后人,虽说十分神通,却从未听闻他会替人治病啊。”   韶宁和心中“咯噔”一声,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当下他脸色突变,也顾不得礼数,径直冲出门外上了马车。   他先是返回太尉府,进了门见了万木,劈头便问:“鸣鹤回来没有?”   “没啊。”万木见他如此焦急的模样,丈二摸不着头脑,以前鸣鹤经常无故失踪好几天,也没见自家主子如此关心,这一次是怎么了?   然而他还来不及询问,韶宁和连衣衫也来不及换,便又冲出门去,弃了马车换了匹上好的快马,直接出城往烟月谷的方向飞驰而去。      这天夜里,闻守绎正在书房中批阅文书,忽听门外管家低声道:“大人,临水阁派人传来急信。”   “拿进来。”闻守绎搁了笔。   管家进入之后,恭恭敬敬地将一支竹管递了上来。   闻守绎从中抽出一张卷纸条儿,展开细细一看,随即紧紧蹙起了眉心。   密信是胭脂亲笔所写,大致意思是说,有一个名叫何舟的陌生男子造访,自称奉丞相之命挑选女子。但胭脂故意拿含有暗号的续茶动作试探他,他却毫无所觉,又故意询问根本不存在的信物,男子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胭脂因此判断此人在撒谎,但又不知此人背后究竟有什么后台,不敢轻易得罪,只好以没有信物为由下了逐客令,随后快马加鞭地给他报了信。   闻守绎看完之后沉吟半晌,然后默不作声地将纸条放在烛台上,看着它在火光中渐渐卷成了灰烬。   “何舟……么?”他对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喃喃自语,眼眸中染上一丝戾色。   他想起几日前伶舟请求他对韶宁和网开一面的事情,当时因为伶舟所说语焉不详,似乎有所隐瞒,所以他也就没有轻易许下承诺。   但是如今看来,他果然还是对韶宁和太过纵容了。      韶宁和马不停蹄地疾行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烟月谷的入口。   他下了马,朝谷内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发现里面灰蒙蒙的一片,像是弥漫着十分浓重的烟雾。   他想起伶舟之前的警告,知道入谷的道路崎岖难走,还极容易迷路,于是便将马儿栓在了入口处的一颗大树下,深吸一口气,徒步走了进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躺在丞相府客房内的床榻上,翘着双腿吃着葡萄无聊打发时间的柳知昧,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玩味了起来。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凭空挥摆了一下,嘴角噙出一丝笑意,喃喃自语:“伶舟,我这也是为你好,不必太感谢我哦。”   韶宁和在迷雾中转悠了一个多时辰,眼前的景色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心中渐渐忐忑起来,难道这其中当真设置了什么迷障,竟要将他困死在这里了?   他正沮丧间,忽觉一阵清风幽幽吹来,渐渐吹散了周身的迷雾。   他试探着往前踏了几步,发现前方的景色竟早已变了模样,不由精神大振,又鼓起勇气往前走去。   这一次他明显感到自己不像是在原地打转了,因为随着他逐渐深入,空气逐渐变得清新明朗,虽是在峡谷深处,却依然能欣赏道山清水秀的美丽景象,比起之前在临水阁看到的景致,也毫不逊色。   他一边心中庆幸着居然当真闯出了迷障,一边加快了步伐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便瞧见了坐落在一棵大树荫下的小木屋。   他皱了皱眉,难道……堂堂柳大仙就住在这样简陋屋子里?虽然心中疑惑,他还是一步步朝木屋子走了过去。      门虚掩着,几乎没费什么周章,就被韶宁和推开了。   “请问……里面有人吗?”韶宁和顾及礼仪,还是出口问了一句。   但是没有人回应。   他又道了一句:“冒昧打扰。”然后便堂而皇之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摆设虽然称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整洁素净,尤其窗台上摆放的一些盆景,更是凸显出主人家清雅的性子。   这倒是与柳知昧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韶宁和如此揣测着,越发笃定这里应当就是柳知昧的居室了。   他绕过客厅,往旁侧的小房间瞧了一眼。房门依然是虚掩着的,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推了进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闭目躺在床上的伶舟。   他没有想到居然如此简单就见到了伶舟,不由在门口怔了片刻。   他原本以为柳知昧是个江湖骗子,当着他的面将伶舟拐走了,原本还气鼓鼓地冲到烟月谷里来要人,甚至准备好一大段说辞,准备在柳知昧拦着他见伶舟的时候,好好地将柳知昧斥责一番。   结果这些腹稿全都没能用上。他不需要经过柳知昧许可,就直接见到了伶舟。   这一瞬间的狂喜,让他有些柳暗花明的感觉。   他轻轻唤了一声“伶舟”,见对方直挺挺躺着没有反应,猜测他是不是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在床榻旁坐了下来,然后俯身细细打量伶舟的面容。   虽然只是几日未见,他却觉得自己像是与伶舟分离了好几年,那种深入骨髓的思念,折磨得他快要发疯。   现在好了,伶舟就在他眼前,很安然地睡着……   他如此想着,抚上伶舟面颊的手却突然一顿。入手的触感十分冰凉,凉得他全身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自己的手怔了一怔,觉得这种感觉有些不对,他所触碰的不像是一个活人,而是……   他随即伸出两指在伶舟鼻尖探了探——没有呼吸,他又按了按伶舟的脖颈——脉象全无。   他顿时变了脸色,霍然站了起来,低头瞪视着眼前那具冰凉的尸体。   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抬手往自己右脸上拍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于是他又坐下身去,将伶舟抱在怀里,想尽办法捂热他的身子,但是没有用,怀中这具身体,早已没有了呼吸。   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随即有脚步声进来,却又戛然而止。   韶宁和循声回头,望见鸣鹤正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韶大……”鸣鹤话未出口,韶宁和猛地扑了上去,揪住鸣鹤的衣襟,声嘶力竭地问:“怎么回事,伶舟这是怎么回事?你把他怎么了?你和柳知昧究竟把他怎么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鸣鹤从未见韶宁和如此失态,一时间有些发怔。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垂下眼眸,陷入无声的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韶宁和是见识过鸣鹤的身手的,对于他此刻的缄默与隐忍,便理解成了默认,当下更是火冒三丈,质问道:“是不是闻守绎在暗中搞的鬼?那个柳知昧,是不是闻守绎的同谋?你们是怎么把伶舟害死的,你说啊!”   鸣鹤闭了闭眼,依然保持缄默。   韶宁和忍无可忍,抡起拳头便往他脸上砸了过去:“鸣鹤,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们之间至少能产生一丝信任。   “我将伶舟交付与你,是想让你保护他,不是让你害他性命!伶舟曾经劝我多了解你,劝我放心信任你,但是我们都错了,你自始至终,也不过是闻守绎身边的一条走狗!”   韶宁和说到最后,背过身去,用手捂住眼睛,眼泪抑制不住地滑了下来。   他没有看到,此时的鸣鹤脸上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色,他将目光投向床榻上的伶舟,眼中含满了泪水。   他知道,他的主子待他是不同的,主子一直没有将他当做普通影卫看待,但是他不知道,主子不但自己对他付诸全部的信任,还说服别人也信任他。这让他觉得,至少他是被自己的主子尊重着的。      韶宁和独自哽咽了片刻,然后愤然抹去眼泪,走到床榻旁,要将伶舟抱起来。   鸣鹤回过神来,拦住他道:“你要做什么?”   “与你无干。”韶宁和冷着脸道,“伶舟已经身死,难道你们还不肯放过他么?”   鸣鹤见韶宁和抱着伶舟要往外走,急道:“你不能带他走!”   韶宁和狠狠瞪着他,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鸣鹤,我知道你身手了得,但是我也不怕你。今天我必须将伶舟带走,如果你敢拦着我,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鸣鹤自然不敢强行阻拦,但也不能放任他就这样带着伶舟离开,眼见韶宁和就要走出门去,情急之下脱口道:“你不能带他走,否则伶舟的身体会腐烂,他就回不来了!”   韶宁和脚步一顿,狐疑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鸣鹤知道自己坏了主子的计划,他闭了闭眼,还是据实回答:“伶舟他……没有死,只是魂魄暂时不在这里,所以我必须在这里守着他的肉身,万一……万一他要回来,至少还有容身之处。但是你若强行带他离开烟月谷,他的身体就会腐化溃烂,到时候他就真的回不来了!”   韶宁和听得云里雾里:“你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叫魂魄不在这里?你给我说清楚。”   鸣鹤深吸了一口气,道:“韶大人,这个故事很长,你如果愿意耐下心来听我说完,就先将伶舟的身体归还原处吧。”   韶宁和犹豫了半晌,才半信半疑地将伶舟是身体放回床榻上,却仍一脸警惕地盯着鸣鹤:“你最好能说点靠谱的理由,否则我是不会轻易相信你的。”   鸣鹤无奈地笑了一下,这可为难他了,因为这件事本身听起来就非常不靠谱。想当初伶舟饶是舌灿莲花也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自己,如今却要他一个拙于言辞的人去说服韶宁和,这谈何容易!   但是事到如今,他学不来伶舟信手拈来的圆谎能力,若是编造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只怕更难取信于韶宁和,所以他只能实话实说。      “事情,要从两年前说起……”鸣鹤一边回忆着,一边将自己如何接到伶舟的暗号,如何核实伶舟的身份,再到如何周旋与伶舟与闻相之间的整个经过,大致叙述了一遍。   如此一番说辞,听得韶宁和目瞪口呆。他苍白着一张脸,呆呆坐在床榻旁,手中还牢牢握着伶舟的一只手,掌心却不断地冒着冷汗。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嘴角露出十分难看的笑容,像在驳斥鸣鹤,又似在安慰自己,“伶舟是两年后闻相魂魄的附体?如此天方夜谭的事情,你拿来骗谁?”   “我没有骗你,”鸣鹤平静地看着他,“韶大人,我若是不怀好意地想要取信于您,完全可以编造一个更加可信的谎言,何必要将伶舟与丞相大人扯上关系。但是没有办法,这就是事实,虽然对您来说,这样的事实很难接受。”   韶宁和不知有没有听进去鸣鹤的话,只是垂着头一个劲地念叨:“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鸣鹤叹了口气:“韶大人,我家主子是真心爱您的,这一点相信您也能感觉得到,否则他就不会三番四次地帮助您,甚至为了救您,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帮你挡剑。”   韶宁和身子震了震,伶舟为了救他,自己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被救回来,这件事在他心中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他曾发誓此生永不相负,他怎么可能忘记。   鸣鹤继续道:“但正因为主子爱您,所以才无法心安理得地躲在伶舟的身体里,继续编造虚幻的谎言欺骗您。他如今做出的选择,虽然很无奈,但也很决绝。他宁愿直面血淋淋的真相,也不愿用一辈子的欺瞒来换取携手一生的爱情。”   韶宁和缓缓松开了伶舟的手,最后望了一眼这具身体。   他曾经如此痴迷的音容笑貌,如今只剩下一具徒有其表的皮囊。他的灵魂在别处,所以眼前的伶舟,对他来说也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      “你刚才说……他的魂魄回去了?”半晌之后,韶宁和才低声询问。   “严格来说,还不能算回归本体,只是灵魂附身罢了。”鸣鹤想了想,道,“柳先生说,因为丞相大人原来的魂魄还在,一个魂魄附身于另一个魂魄之上,需要有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所以附身之后的主子,自主意识会暂时陷入沉眠,需要外界的力量慢慢地刺激他,使他觉醒。所以最近柳先生一直陪在他身边,帮助他觉醒。”   韶宁和听罢,抿着双唇,不知在想着什么。然后,他步子缓慢地朝门外走去。   鸣鹤追了几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目送韶宁和跌跌撞撞地离开。然后,他转身回到床榻前,自罚性地在伶舟身边跪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主子的命令,自作主张地打乱了主子的计划。他在赌韶宁和对伶舟的感情,也在赌韶宁和对闻守绎的不忍心。   但是事情的结果会如何,他实在心里没底。如果这件事被他搞砸了,那么无需主子亲自动手,他会立即自行了断,以死谢罪。   第一百五十九章      韶宁和浑浑噩噩地走出烟月谷,浑浑噩噩地上了马,浑浑噩噩地回到繁京。不知不觉间,他已策马来到了丞相府大门外。   他下了马,仰头怔怔望着大门上的匾额,驻足良久,一动不动。   门前的几个守卫都有些奇怪地打量他,此人穿着风流公子哥的衣衫,却看起来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甚至有些失魂落魄。再加上他两眼直勾勾盯着丞相府的匾额一瞬不瞬地瞧,看起来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几个门卫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这人该不会是个疯子吧?”   “或许是哪家落魄公子跑来闹事的。”   “要不要赶他走啊?”   “可他也没干什么啊。”   “那就等他开始闹了再说。”   于是几个门卫目不斜视地打算彻底无视他。但是他那直勾勾的眼神以及全身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实在太过强大,让周围的人都仿佛置身于冰窖。   几个门卫实在无法继续忽视下去了,只好又聚在一起商量:“还是赶他走吧,叫花子都没他这么讨人厌的。”   商定之后,他们正打算扯开嗓门赶人,忽见管家开门出来,看了那人一眼,随即笑着迎了上去:“哟,这不是韶大人吗?”   门卫们一怔:“哪个韶大人?”   “是太尉大人!”管家低声训斥道,“不穿官服你们便认不出来了?太尉大人在门口站多久了?有你们这样对待客人的么?”   几个门卫内牛满面,哪有当官的穿着一身便服跑到人家大门口什么话也不说直勾勾盯着人家匾额看的啊?让他们怎么招呼人家啊?      见丞相府管家亲自迎了出来,韶宁和才渐渐回过神来,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   “哦,我们府里住了一位能掐会算的神仙,他说有贵客来访,让我出来迎客。我出来一看,果然韶大人就站在门外了。韶大人,快里边请。”   面对管家的热情,韶宁和略有些犹豫。他只是下意识地跑来这里,脑子却依然十分混沌,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闻守绎。   “丞相大人他……”   “哦,我家大人上早朝去了,尚未归来。韶大人若是没什么急事,就请在客厅里喝杯茶,稍等片刻吧?”   韶宁和听说闻守绎不在府里,顿时松了口气,不自觉地便跟着管家走了进去。   此刻他心里想的全是闻守绎的事情,竟不曾想过,自己这几日来回奔波,一直没有去上朝,成帝为表关切,特地命人去太尉府询问,害得万木那个老实巴交的年轻管家不得不临时扯谎称韶宁和得病寻医去了。   这个谎言虽然十分拙劣,但好在成帝对韶宁和颇为宽容,也就半信半疑地准了假——这些事都是事后才传到韶宁和耳朵里的。      当下,韶宁和跟着管家刚踏入客厅,便见柳知昧笑眯眯地迎了出来,口中说道:“我就说,有贵客来访,果然贵客就到了。”   说着,他看了一眼韶宁和风尘仆仆的装束,明知故问:“我说韶大人,你这是从哪里长途跋涉回来呢?”   韶宁和默默看了他一眼,想起之前鸣鹤说柳知昧留在丞相府陪着闻守绎,此话果然不假。   管家经柳知昧一提,也觉得韶宁和这一身装扮有些过于落魄了些,于是忙吩咐下人打来热水,伺候着韶宁和净手净脸,又取出一套崭新的便装,让韶宁和换上。   期间柳知昧就一直在一旁候着,似乎有话要说。   韶宁和洗去一身尘土,情绪也渐渐平缓了下来,见管家一直在旁呆着,柳知昧不好开口,便道:“我听说柳先生暂居丞相府,有些事想跟柳先生打探一下,不知……”   管家心下恍然,原来这韶大人也是冲着柳知昧来的,顿时识趣地退了下去。      待闲杂人等都退干净之后,柳知昧才收起脸上笑容,一本正经地问:“你已经去过烟月谷了?”   韶宁和在听过那段离奇的故事之后,对任何事都不会觉得太惊讶了,当下也只是淡淡反问:“你知道了?”   柳知昧勾了勾嘴角:“烟月谷是我的地盘,我自然掌握得一清二楚。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我暗中通融,你哪能这么轻易地穿过迷障走入谷内。”   韶宁和露出恍然之色,口中却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那还真是多谢了。”   柳知昧挑了挑眉,有些不悦,直呼其名道:“韶宁和,你既然已经见过了伶舟的身体,又能找到这里来,想必鸣鹤已经将一切原委都告诉你了。那么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态度呢?如果你希望闻守绎恢复伶舟的记忆,那么我们就有合作的空间,如果你是想来坏事的,那便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走好不送。”   韶宁和不料柳知昧居然说翻脸就翻脸,迷惘了片刻,才端正了态度道:“我只想求一个真相。鸣鹤说……伶舟的魂魄如今在闻守绎体内,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我必须亲眼证实,必须……听他亲口告诉我,否则……”   “我明白你的意思。”柳知昧神色缓和下来,“这种事情的确有些令人难以接受。既然你希望让他亲口告诉你,那就说明你我的目标暂时是一致的。我正在努力帮助他恢复伶舟的意识,但眼下还收效甚微,如果有了你的帮助,或许效果会显著一些。”   韶宁和问道:“我该怎么做?”   “想办法让他回忆起你们在一起的两年时光,这对他的意识觉醒能起到很大的刺激作用。”   韶宁和脸色一变,以前他与伶舟朝夕相处,十分亲昵,那是因为他把伶舟视为亲密无间的爱人。可是现在对象换成了丞相闻守绎……他闭了闭眼,觉得这个难度很大。   柳知昧看见他脸上悲壮的表情,便知道他心中所想,语气淡了一些:“当然,这种事情需要发自内心,你若觉得你办不到,便不要勉强了,免得弄巧成拙。”   韶宁和垂下眼眸,掩去眼中的挣扎,沉默不语。   柳知昧又道:“韶宁和,我想多嘴问一句,如果闻守绎想起了这两年的事情,你当如何待他?”   韶宁和眼皮跳了跳,却依然保持垂目不语的姿势,沉默了很久,久到柳知昧快要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了,才听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柳知昧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怜悯,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一顿,看了一眼门口,快速低语:“闻守绎已经下朝回来了。他现在对我还没有完全信任,我就不奉陪了。”说罢便起身离去。   韶宁和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绪,此刻又掀起了涟漪——闻守绎马上就要进来了,他该如何面对?   第一百六十章      七月的繁京,已经露出了酷暑的苗头。下完早朝的闻守绎,即便是坐着轿子回来,也同样闷出一身汗来。   最近因为时常被春梦惊醒,气色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下轿的时候又被一个不长眼的轿夫绊了一脚,险些摔倒,真是背运到了家。   那轿夫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若是以前,闻守绎倒是愿意做些表面文章,和蔼可亲地安抚一下轿夫,但是现在,他能憋住不踹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下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门去,吓得一干下人闭紧了嘴巴屏住呼吸,不敢在他面前闹出半分动静。   当走进庭院的时候,管家早早迎了上来,低声道:“大人,韶大人到访。”   闻守绎怔了一下,这几日韶宁和一直没有出席早朝,也未事先告假,朝中上下都怀疑他是不是家中出了变故,结果皇上打发人去他府里一问,却说是生了病寻医去了。   闻守绎当时听了便一声冷笑,什么寻医,分明是暗地里跑去临水阁揪他的小辫子去了。   但韶宁和从临水阁离开之后,距今也过去两三天了,却一直不曾出现。他原料想韶宁和必定是和姚文川私下里商量什么阴谋去了,但见这几日姚文川的脸色也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并不知道韶宁和下落——如此一来,倒叫他有些看不懂了,韶宁和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想这一次回府,却听闻韶宁和直接找到他府上来了,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冷笑,这韶宁和是脑子进水了吗,难道他以为握着临水阁这一丝若有似无的把柄,便能直接跑到他面前对质来了?   他面上却不露一丝痕迹,吩咐管家继续在客厅里招待客人,自己则回到卧房,一边慢条斯理地换上干净的便服,一边脑中盘算着应对之策。      约摸又磨蹭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不疾不徐地往客厅走去,一进门见韶宁和独自低眉饮茶,于是笑着拱手道:“韶大人,不知您在此处等候,有所怠慢,真是抱歉。”   韶宁和心中端着心事,对于闻守绎如此明显的敷衍之词也无心计较,站起身朝闻守绎回了礼,也不知嘴上应了些什么,两眼却望着闻守绎发怔。   闻守绎从未被他用这样直白的目光注视过,一时间感觉脊背有些发毛。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好发毛的,不能因为被他抓住一点小辫子就露了怯。   当下挺了挺腰板,脸上笑意又深了几分:“对了,之前听闻韶大人得了病,连早朝都不曾上,皇上为此还担忧了一阵,不知现在病体可康复了?”   韶宁和先是一怔,随即猜到定是万木替自己撒的谎,于是顺着他的话道:“好些了,有劳……皇上和丞相挂心。”   闻守绎见他答得心不在焉,面上神色又隐晦不明,丝毫不像是握了他的把柄来兴师问罪的,心中渐渐有些迷惘了,不知这韶宁和此番来意究竟为何。   但他也不急着询问,故作姿态地整了整袖子,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端起管家新奉上来的温茶,浅浅抿了一口,然后拿眼瞄着韶宁和,却迟迟不再开口,只看韶宁和什么时候才愿意回到正题。   韶宁和却盯着他端茶的双手失了魂。他以前每每见到闻守绎,都是低眉顺眼地不敢直视冒犯,即便后来升上太尉之位,却因闻守绎拿伶舟作要挟,心中越发反感,更不愿再多看对方两眼。   如今想来,他竟从未仔细观察过闻守绎的一举一动,以至于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闻守绎微笑时嘴角勾起的弧度、说话时眉梢飞扬的神采,以及喝茶时指尖交握的动作,都与伶舟如出一辙。   这样的闻守绎,虽然外貌与伶舟相去甚远,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是那么的神似,以至于他明明看着的是闻守绎,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全都是陪伴了他两年多的伶舟,那个处处为他着想、事事迁就他的伶舟。   可是那样善解人意的伶舟、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伶舟,却摇身一变,变回了眼前这个城府极深、机关算尽的丞相闻守绎,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闻守绎见韶宁和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脸上的表情一会柔和,一会悲伤,一会又显得很愤怒,这让他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   终于,他忍不住了,只好率先将话挑明了说:“不知韶大人此次找我,有何要事?”他说着,揉了揉太阳穴道,“最近天热,容易中暑。希望韶大人有话直说,不必再兜圈子。”   韶宁和收回神思,对上闻守绎的视线,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来……是想问闻大人,伶舟他……还有救么?”   他这话,与其说是在问闻守绎,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此刻的闻守绎,体内伶舟意识尚未觉醒,所以伶舟是否有救,完全是个未知数。同样的,对于韶宁和而言,就算伶舟意识恢复,但他与伶舟之间,究竟还能不能回到过去,这也是个未知数。   但闻守绎却将他的这句话理解为,伶舟吃了他的毒药,是否还有救。当即他便笑了起来:“韶大人这话问得奇怪,伶舟的解药,我一直让人按时提供,是他自己……”   他原想说,是他自己一心求死,但想起上次伶舟交代“遗言”时落寞的神情,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凉,冷嘲热讽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于是顿了顿,接着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未存心害伶舟性命,但若他自己不肯配合,我也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你与伶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是你们之间的问题,也只有你们自己才能解决。你若因此而迁怒于我,想要反悔我们之前的约定,甚至再度与姚文川合作来对付我,那么我不妨先把话说清楚——   “你若想调查我,我不拦着你,但你应懂分寸、知进退,有些事情,不是除去我一个便能善了的。上一次姚文川为什么想要弹劾我却不能成功,就是因为他不懂分寸。”   闻守绎说着,站起身走到韶宁和面前,与他对视:“韶大人,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不妨说得更直白一些,当年先帝为什么会听信一介宦官的谗言,将你父亲打入天牢,甚至定他死罪?   “不是因为先帝多么宠信席德盛,而是因为你父亲触犯了朝中很多官员的利益,甚至触犯了皇族的利益,先帝左右权衡之下,不得不放弃你父亲这颗棋子。我这样说,你听明白了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韶宁和不料这一问,竟从闻守绎口中探知了自己父亲当年枉死狱中的真正原因。如此冰冷的真相,彻底浇熄了他对闻守绎怀有的那一丝缱绻情思。   “原来如此,”他深吸一口气,望向闻守绎的目光凛冽了几分,缓缓站起身,朝对方拱手道,“多谢丞相大人解我心中疑惑,告辞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   韶宁和的这个反应,完全在闻守绎意料之内。或者说,闻守绎故意在此时提及他父亲的死因,以此来激怒他。   当目送韶宁和的身影消失之后,他才虚脱般地呼出一口气来。   自从上一次对着韶宁和莫名心跳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在此人面前处之泰然,每当韶宁和的视线投向他时,他都会不自觉地脸热心跳。   尤其今日的韶宁和一反常态地盯着他瞧,这更让他如坐针毡,他怕继续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露出窘态,所以不得不放了狠话,激怒对方,逼他离开。   但当他平复下情绪,回过神来细细回味之前两人的对话时,才发现韶宁和自始至终不曾提及临水阁的事情——难道说,他竟还未从临水阁那里查出什么可疑线索吗?   那么他今日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饶是机智多谋的闻守绎,也被韶宁和这一次莫名的造访搞糊涂了。      第二日,闻守绎早早便入了朝堂,以避免再度发生与韶宁和“不期而遇”的尴尬事情。   韶宁和则如同往常一般随着人流进入朝堂,途中遇到姚文川,便被他叫住了。   姚文川一边对他的“病情”嘘寒问暖,一边低声问道:“韶大人,这几日你没有来上早朝,可是为了追查临水阁的事?”   韶宁和经过伶舟那场风波,早已将临水阁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见姚文川提起,才含含糊糊地道:“是,一直在查。”   姚文川眼眸一亮:“可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情况……有些复杂,我还在追查中。”   姚文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透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韶大人,我知道,临水阁里都是些妙龄女子,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可以理解。但希望韶大人不要为了美色,丢了正事。”   韶宁和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姚文川竟误以为他这几日一直留宿临水阁,沉溺温柔乡,以至于荒废了朝事,当下心中有苦说不出,只能尴尬地一笑了之。   两人踏入朝堂后,发现闻守绎竟早早在自己位置上站定,不由有些意外。   姚文川虽说已经公然撕破脸弹劾过闻守绎一次了,但这人就是有本事一边弹劾对方,一边还笑眯眯地维持着同僚情谊,假装什么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上前恭敬作揖道:“丞相大人,今日来得挺早啊。”   闻守绎含笑回礼:“今日起得早,所以就早些出来了,聊作晨间散步罢了。”   “如此炎热的天气,丞相大人竟还有心情散布?”   “姚大人有所不知,夏日的早晨空气清新,才是散步的最佳时段。姚大人向来体弱,不妨每日早起散步半个时辰,必定起到强身健体的功效。”   “如此,下官倒要跟着试一试了,多谢闻大人关心。”   “应当的,姚大人客气了。”   两只笑面虎你一言我一语地客套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两位大人相处得多么和睦融洽。但事实上,围观大臣们全都站在远离两人几步开外的地方,对两人的谈话完全不敢插嘴,生怕一不留神无辜遭殃。   韶宁和默默站在两人身后,自从见到闻守绎之后,他便沉默了下去,看着闻守绎神色如常地与姚文川“相谈甚欢”,却不曾往自己身上瞟过一眼,这让他心中十分抑郁。      片刻之后,成帝驾临,当看见韶宁和时,他笑了笑,问道:“韶爱卿病体康复了?”   韶宁和知道万木拙劣的谎言根本瞒不过成帝的眼睛,但见成帝愿意给自己台阶下,于是冒着虚汗回道:“臣已康复,多谢皇上关心。”   成帝挑了挑眉,继续笑:“韶爱卿平日里看起来身体不错,没想到说病就病了。不过既然康复了,那便是好事,希望韶爱卿日后多多保重身体。”   韶宁和如何听不出成帝话中调侃之意,当下诺诺应了,不敢多言半句。于是此事便揭过了。   而后进入日常事务奏对议程,大鸿胪李宜望奏道:“皇上,延陵国国王的小儿子延陵叶浪将率领使团到访,不知皇上是否有时间接待?”   这延陵国是位于大曜东南面的一个小属国,在大曜四国时期,他们曾在安陵国与苎罗国的夹缝中苟且生存。   后因帮助大曜帝国的始祖皇帝曜紫微攻克安陵、苎罗立下大功,曜紫微特许延陵国保留本国番号,作为大曜帝国的外邦属国继续生存下去,每年由延陵国缴纳贡品,维系着友好的从属关系。   所以这一次使团到访,大曜帝国是肯定要热情款待的,只不过这接待的礼数,则要看皇帝的心情了。   可不巧的是,最近天气炎热,成帝刚中暑过一次,懒洋洋地不愿再出去折腾了,于是摆手道:“使团来访,我们礼数到了就行,至于接待之事,就不必朕亲自出面了吧?”   李宜望早就料到皇帝会推脱,于是道:“该准备的接待事宜,臣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这接待使团的最高官员……是否请皇上定夺一下。臣虽任大鸿胪之职,但若由臣出面接待,恐怕身份不够,让使团误会皇上看低了他们,那就不好办了……”   成帝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转头看向韶宁和:“韶爱卿,听说你通晓大曜四国语言,这延陵国母语与以前的安陵国相近,想必你也听得懂吧?”   韶宁和心里明白,成帝这是要他出面接待了,于是谦逊应道:“臣略通一二。”   果然成帝抚掌道:“那就有劳韶爱卿出面接待一下使团了。”   韶宁和低头应道:“臣遵旨。”   李宜望看了韶宁和一眼,却暗暗皱眉。韶宁和虽说位列三公,但年纪太轻,他怕韶宁和资历太浅、经验不足,万一接待中途发生什么变故,恐他一个人压不住场面。   于是他进言道:“皇上,臣记得上一次使团来访,是武帝三十四年,当时担任丞相长史的闻大人就曾经跟着前丞相姜如海接待过一次延陵使团。不如……”   成帝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笑道:“你说得有理,丞相既然有过接待使团的经验,如今又是三公之首,若是由丞相出面接待,朕就完全可以放心了。”   他说着,转而望向韶宁和:“韶爱卿,那么便由你协助丞相,负责好这一次的使团接待事宜吧。”   闻守绎与韶宁和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无奈躬身道:“臣,遵旨。”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日下午,闻守绎、韶宁和二人率领负责接待的大鸿胪诸位官吏,候在繁京城门口,等待延陵使团的到来。   天气十分炎热,闻守绎即便是坐在阴凉处休息,也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再加上他有心避讳韶宁和,两人几次目光接触,都匆匆错了开去,诡异的气氛搞得随行的几位官员都感到一丝微妙的沉闷。   好不容易,前方迎客的小吏快马奔回来奏报:“丞相大人,太尉大人,使团车队已经出现,距离城门口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了。   闻守绎刚想喝一杯解暑茶,此时不得不放下茶盏,吩咐道:“通知下去,使团马上就到了,请诸位都打起精神来,准备迎客。”   他说着,起身便要迎出去,却不知什么缘故,刚站起身没走几步,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便往一旁歪了过去。   走在他后侧方的韶宁和根本来不及多想,便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   闻守绎缓过一口气来,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结结实实地倒在韶宁和怀里,当即脑中闪过一阵惊雷,无数念头汇聚成一句话:我的一世英名,一世英名……   韶宁和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睁开了眼睛却还是有些愣神,只当他热得中了暑,忙托着他的身子,一手掐他人中,对聚拢过来的官员喝道:“别挡着风,去拿把扇子来。”   闻守绎被他掐了一会人中,感到了痛觉,大脑也渐渐恢复了清朗。   他迅速冷静下来,扶着韶宁和的臂膀站稳了身子,然后拨开韶宁和的手,淡淡道:“不必劳师动众了。”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见众人都还不太放心地望着他,于是自嘲地笑了笑:“只是一时没缓过气来罢了,现在已经没事了,大家不必惊慌。”   一抬眼,见韶宁和脸上忧虑未退,于是又对着韶宁和强调了一遍:“我已经没事了,韶大人无需担忧。”   韶宁和听他唤这一声“韶大人”,才意识到自己身份,于是点了点头,垂手退开。   几位官员虚惊一场,见闻守绎恢复了正常,才回到自己队伍中,站好列队。   两人一前一后朝前走去,闻守绎想起方才韶宁和托着自己的身子,脸上忧虑的表情不似作伪,心中莫名有些欢喜,脸上却未表露分毫,轻咳了一声道:“刚才,多谢韶大人了。”   “应该的。”韶宁和低声回答。   此时,视线中已经出现了使团车队的身影,于是两人停止了交谈,堆起笑脸,快步迎了上去。      使团车队在城门口停了下来,从为首的一辆马车上,跳下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这名男子穿着做工精良的奇装异服,头上戴一顶华丽羽帽,帽檐上缀满了各种各样的名贵饰物,举手投足间,皇族气派十分张扬。   闻守绎猜想,此人定是延陵国王子延陵叶浪无疑。   于是他笑着上前一步,按照延陵国的礼节向延陵叶浪行见面礼:“叶浪王子,欢迎您来到大曜做客。”   他此话一出,身后包括韶宁和在内的几位接待官员都跟着行延陵国的见面礼。   延陵叶浪虽然长得高大魁梧,脸上却还残留着一丝少年人的稚气。他斜睨了这些官员一眼,神情倨傲地冷哼了一声。   他此次自告奋勇出使大曜,是因为听说大曜帝国新继位的皇帝,是个年纪比他还小一些的年轻皇帝,他很好奇,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帝,究竟是如何治理疆域比他延陵还要大好几倍的大曜帝国的。   但是在快要抵达繁京的时候,他却听使团提前派去的使者回来告知,大曜皇帝因为忙于政务,没有时间接见使团,所以派了几名大臣负责接待。   延陵叶浪当即心情就不好了,他们延陵国虽然是大曜帝国的属国,但好歹也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大曜的皇帝不亲自接见,明显是不把他们延陵国放在眼里。   所以当接待官员向他行礼时,他冷着脸没有回以相应的礼节。   他身后跟随的使团官员见他如此无礼,当即冷汗就下来了,忙不迭地向大曜的官员们行礼,希望可以弥补王子在礼仪上的疏忽。      闻守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自冷冷一笑,心想这位王子想必也是个被父亲宠坏了的孩子,他们延陵国能保留至今,完全是大曜历任皇帝遵循始祖皇帝的一份遗照罢了,如若延陵国什么时候让大曜看不顺眼了,大曜要将其收为己有,也不过是手到擒来罢了。   他心中虽如此腹诽,脸上却露出十二分的真诚,笑道:“今日天气炎热,叶浪王子与使团诸位一路行来,想必早已旅途劳顿,我们已为诸位备好了接风筵席,这边请。”   他刚要转身,却听延陵叶浪用生硬的大曜语言说道:“且慢。”   闻守绎循声望过去,只见延陵叶浪回到马车旁,朝车帘内说了几句延陵话,随后便见四名延陵少年相继掀帘出来,跳下马车,依偎在延陵叶浪身旁。   这些少年年纪都不超过十六岁,一个个容貌妍丽、男女莫辨,看得在场的大曜官员都有些发怔。   但当延陵叶浪左拥右抱地搂着他们时,众人纵是再后知后觉,也约略猜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大鸿胪李宜望见闻守绎脸色隐晦,以为他心中不快,于是走到他身边,低声解释道:“丞相大人,这位叶浪王子从小便有龙阳之癖,延陵王对他甚是宠爱,也由着他胡闹。   “这一次他出使大曜,坚持要将这几名男宠带在身边,延陵王拿他没办法,所以特地命使团的人提前知会我们,希望我们视而不见也就算了。”   闻守绎听他如此解释,也就全当没看见,笑容满面地请叶浪王子一行人随他前往筵席之所。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韶宁和正一脸复杂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此刻的韶宁和心中琢磨着,既然伶舟喜欢男人,那么闻守绎本人也应当是喜欢男人的,只是他为官这么多年,居然能够不露一丝马脚,即便两年前殷峰当着他生日宴以赠送小倌来羞辱他,他亦能四两拨千斤地轻松将脏水泼回去,看来这个闻守绎,对于不利于自己官途之事,当真是可以舍弃一切的。   想到此处,韶宁和心中又莫名沉重了几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筵席之上,闻守绎谨守待客之道,偕同几位官员频频向延陵叶浪敬酒。   延陵叶浪毕竟是个骄纵惯了的王子,虽然之前对大曜皇帝未亲自接见的事情耿耿于怀,但美酒佳肴当前,他也就渐渐忘了心中不快,一边搂着怀中男宠,一边大笑着与众人谈笑。   但这位王子会说的大曜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使用自己的母语交谈,虽然有两国的翻译官在旁翻译,但闻守绎知道,这些翻译官都是本着粉饰太平的原则,只挑好听的说,对于叶浪王子明显不太恭谨的言论,却是被他们暗暗删去了。   于是闻守绎不时地偏头询问坐在自己身侧的韶宁和,叶浪王子说的某某句和某某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韶宁和于是一五一十地翻译给他听,其中不乏一些延陵本国的脏话,他也毫不避讳逐一翻译。   闻守绎听着听着便气乐了,加之饮了些酒,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提防韶宁和,见他一本正经地翻译出叶浪王子那些粗俗不堪的下流话时,一个没忍住,拍着韶宁和的手背哈哈大笑起来。   韶宁和还是第一次看见闻守绎当着自己的面开怀大笑,脑中不由回想起以前伶舟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每每开怀畅笑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动作,简直如出一辙。   想到此,他脸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嘴角噙出了一丝笑意。      延陵叶浪酒至半酣,看着宴会中翩翩起舞的姑娘们,神色便开始不耐烦起来。   “下去,都给我下去!”他用挥动臂膀,用延陵话叽里呱啦吼道,“我不要看女人跳舞,我要看男人跳!”   他此话一出,跟着他来的几位延陵使者都尴尬地变了脸色。   闻守绎听完韶宁和的翻译,脸色虽然说不上好看,但也没有使团所担忧的那样勃然变色。他低眉斟酌片刻,对李宜望道:“那便带叶浪王子去南旖馆吧。”   李宜望吃了一惊,南旖馆是繁京城内规模最大的一家小倌馆,他没有想到,丞相居然会如此迁就延陵叶浪,带他去那种地方。   闻守绎自然明白李宜望心中在担忧什么,于是借着让他扶自己起身之际,低声道:“这个延陵叶浪充其量就是个草包王子,今日种种张扬傲慢的做派,不过是想激怒我们,引我们主动挑起事端罢了,若皇上有心与延陵国开战,我们大可以狠狠地羞辱回去。   “但如今新帝登基不久,朝中政局尚未稳固,延陵毕竟是个体系完备的国家,双方开战,我大曜虽然不至于落败,但若时机不对,也只能落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场,对我们有害无益。”   李宜望垂首道:“还是丞相大人思虑周全,是下官目光短浅了。”   闻守绎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若是对南旖馆那地方反感,就不必亲自陪同了,让人准备好马车,由我陪着叶浪王子去即可。”   李宜望一听这话,忙道:“不不,丞相大人,下官怎敢让您……”   走在闻守绎另一边的韶宁和却开了口:“李大人,你就不必去了,这里有我陪着闻大人,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他顿了顿,“再者,南旖馆那地方毕竟不雅,朝廷命官去的人越少越好,以免落下不良风评。”   “这……”李宜望心想韶宁和所说也有道理,犹豫了片刻,向两人躬身道,“那便辛苦两位大人了,下官这就去安排车马。”      带着使团去南旖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所以李宜望布置得十分低调,只安排了两辆民用马车,先将延陵叶浪送上其中一辆马车,然后请闻守绎和韶宁和乘上另一辆马车。   此时月上中天,街上十分安静,只听闻马蹄哒哒声与车轮碾压路面的摩擦声。   闻守绎白日里折腾了一天,晚宴上又喝了些酒,觉得身子有些疲乏,便一手支在窗棂旁,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韶宁和就坐在他的对面,借着幽黯的月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闻守绎。   之前闻守绎对李宜望分析利弊的那段话,他在旁也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对闻守绎的观感渐渐发生了新的变化。   以前他总觉得,闻守绎是个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皮囊之下隐藏的自私自利的真小人,但如今,他又觉得自己以前对此人的评价,似乎有失偏颇。   闻守绎忍耐功夫一流,这一点韶宁和一直都知道,并且望尘莫及。但他以前不知道的是,闻守绎的隐忍,似乎也并不全是为了图谋一己私利,有的时候,他也会心怀江山社稷,以大局为重。   但越是对闻守绎有了新的认识,他心中的滋味就越不好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有两种力量在进行拉锯战,一方愤恨地说,他是害死你父亲的仇人,父仇未报已是不孝,怎可对仇人的做法产生认同?   另一方却说,人在官场,总有不得已之处,更何况如果鸣鹤所言属实,伶舟体内藏着两年后的闻守绎的魂魄,此人非但对自己情深意重,更是奋不顾身地救过自己一命,如今的他,又有什么立场来憎恨闻守绎?      闻守绎闭目片刻,复又睁开了眼睛,瞧见韶宁和盯着自己的面孔发呆,脸上又是那种隐晦不明变幻莫测的表情,心中没来由一阵悸动。   几日前与韶宁和春宵一度的梦境仍历历在目,闻守绎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件事,那一幕幕身体交缠的香艳绮景便越是锲而不舍地往脑子里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挥散胸中那一股灼热欲念,面色不善地打破了沉寂:“韶大人,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韶宁和恍然回过神来,迅速掩饰自己脸上的窘迫,尴尬笑了笑:“是下官失礼了……我只是在回忆,上一次闻大人提及的关于我父亲死因的那番话。”   闻守绎不耐烦地道:“我以为上一次,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没错,之后我回去想了一整晚,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哦?”闻守绎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丝兴趣。   “——不论当时闻大人有没有出卖我的父亲,他的结局都是死路一条。而闻大人,不过是凭借这一机会,从中牟利罢了。”   闻守绎意苦笑了一下:“你若当真心思如此通透,又何必苦苦与我过不去。”   韶宁和垂下双眸,淡淡道:“闻大人或许不知,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迷惘中挣扎,每每想起我父亲枉死,我恨不能将仇人立地正法,噬其骨、啖其肉。   “但是当我真正踏入仕途之后,每当我往前迈出一步,距离官场的黑暗就更近一步,了解到的真相就更多一些。直到后来,我骇然发现,我的杀父仇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体,甚至是整个国家。这个时候,我该去找谁报仇?先帝吗?”   闻守绎猛地倾身捂住了韶宁和的嘴巴,低声斥道:“这种话也是你随便可以说出口的?”   韶宁和缓缓抬起眼眸,定定望住闻守绎,眼神炙热得让闻守绎猛然心悸,烫手般地缩回了手。   韶宁和却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幽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闻守绎的身体,望着那个不知沉眠于何处的灵魂,低哑着声音问道:“你还关心着我吗?”   ……你还是关心着我的吧,伶舟。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冷不丁被韶宁和握住了手,闻守绎心底最隐秘的那根弦被拨动了一下,久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是在武帝三十一年,韶甘柏被处斩不久,除宦风波尚未平息,许多与除宦事件沾上边的朝廷官员,全都明里暗里地遭到了席德盛的打击报复,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闻守绎得了韶甘柏照顾其子的临终嘱托,生怕席德盛会先一步找到韶宁和,于是顾不得当时风声正紧,乔装成年轻商人的模样,轻车简装连夜赶路,终于赶在席德盛爪牙察觉之前,抵达了韶甘柏的祖籍老家文锡郡,找到他那个寄养在乡下的儿子韶宁和。   此时的韶宁和,已经长到了十岁,被他的奶娘保护得很好,乡里村民们虽然约略知道韶宁和有个当官的爹,但具体是哪位官员,他们却知之甚少。   再加上韶宁和与奶娘平日里穿着粗布衣裳,生活十分低调,所以当地人都没有将他与那个位列三公又一夕间上了断头台的御史大夫韶甘柏联系在一起。      闻守绎找到他们主仆二人之后,便向奶娘说明了来意,并未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奶娘听罢,当着韶宁和的面痛哭流涕。她知道眼前之人就是陷害自家老爷的罪魁祸首,但如今老爷一家满门抄斩,老宦官席德盛还在咄咄逼人地肃清余孽,想要斩草不留根,唯有眼前这位官爷愿意伸出援手,保他们不死。   然而,当奶娘将韶宁和带到闻守绎面前,叮嘱他跟着这位官爷隐姓埋名地生活时,满腔仇恨的孩子竟突然扑了上来,抓住闻守绎的一只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闻守绎吃痛,想要将孩子甩开,但孩子咬得十分狠绝,一时间竟甩不开。就连奶娘在一旁劝,他也完全听不进去。   闻守绎低了低头,从孩子脸上看到了“同归于尽”的悲壮表情,心下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只会遵从本能对杀父仇人施展最原始的报复,但是这种程度的报复,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就算咬得再狠,也不过是咬断我一根手筋罢了。”闻守绎语气冷淡地道,“就算你废了我一只手,我依然可以在自己的官途之上平步青云。   “可是你呢,从此你将失去唯一一个愿意对你施以援手的人,没有了我的庇佑,你和你的奶娘很快就会被席德盛找到,然后被送去与你九泉之下的父母相见。你觉得你这样因一时置气而自毁长城的做法,有价值吗?”   孩子齿间的力道微微松了一些,眼中仇恨的火花闪了一下,仿佛心中有所动摇。   闻守绎继续道:“你与其用这种方式报复我,不如日后出仕为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还能显出你的些许能耐。”他说罢,顿了一顿,盯着孩子问道,“你敢是不敢?”   孩子渐渐松开了牙齿,在他手腕上留下两排鲜血淋漓的牙印。   他眼中仇恨的火焰渐渐收敛下去,但瞪着闻守绎的目光依然咄咄逼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等着瞧。”   .   这是二十岁的闻守绎,与十岁的韶宁和之间的约定。   当时的闻守绎只是想摆脱韶宁和的纠缠,所以拿话激他,逼他松口。   随后,闻守绎便将韶宁和转送到他同一族姓的叔父那里,由他那仵作出身的叔父抚养韶宁和长大。   至此,闻守绎自觉已经完成了韶甘柏临终嘱托,虽然仍断断续续地关注着韶宁和的成长,却再也没有与之相见。   直到两年前,他突然收到了已经出仕为官的韶宁和言辞恭谨的一封书信,字里行间溜须拍马的殷勤态度,早已不见了当年那个拧头小子发狠咬人时的冲动模样。   闻守绎觉得有趣,便抱着游戏的心态,举荐韶宁和来到繁京,并有十足的把握,将其控制在自己的手掌心。   于是便有了韶宁和仕途中第一次升迁,也有了繁京丞相府中两人阔别十年之后的再度见面。   那个时候,闻守绎虽然对韶宁和身上的巨大变化感到诧异,但也只是诧异罢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韶宁和会在两年间大踏步追赶上来,以三公之一的身份,与自己并肩而立,甚至连他丞相的地位也渐渐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闻守绎不得不承认,是他一直以来的轻敌心态,导致了眼下自己被动的局面,但同时他却并未产生太多后悔和遗憾的情绪,他甚至隐约觉得有些兴奋,仿佛看着一只原本毫不不起眼的雏鹰,在自己掌心渐渐羽翼丰满,然后振翅高飞——这让他心底产生一丝莫名的成就感。   .   腕间轻微的摩挲,打断了闻守绎的遐思。   他回过神来,发现韶宁和正握了他的手腕,轻轻地抚摸那曾经被他咬伤的部位。   时隔多年,虽然当年鲜血淋漓的伤痕早已愈合,但若细看,还能发现肌肤上隐约留下的淡淡齿印。   昏暗的车厢内,他看不清韶宁和脸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韶宁和眼中流露出的怜惜与懊恼。他皱了皱眉,尚未琢磨出韶宁和此时的心境,忽见对方低下头去,轻轻吻上了他的手腕。   闻守绎内心一阵激颤,当即方寸大乱。   他下意识甩开了韶宁和的手,满眼戒备地瞪视着对方,心擂如鼓——如此亲昵的举动,不该发生在他与官场同僚之间,更何况这位同僚还是与他恩怨难清的韶宁和!   韶宁和恍然回神,才察觉自己情动之下竟对闻守绎做出了逾矩之事,当下脑中一片混乱,只低低说了一声“抱歉”,仿佛放弃了为自己辩白一般,颓丧地闭上了双眼。   闻守绎胸口起伏了一瞬,待恢复镇定之后,他故作冷淡地道:“韶大人今晚喝了不少酒,想必是醉得不轻了,一会我让人雇一辆马车,先行送你回去吧。”   韶宁和一听他要赶自己走,忙道:“不,闻大人,我……”   他话未说完,马车一顿,已然到了南旖馆门口。   韶宁和生怕他坚持赶自己走,口中说道:“叶浪王子的马车随后就要到了,我去接他。”说完也不等闻守绎反应,便先一步跳下了马车。   “……”闻守绎目送他急急离开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六十五章      延陵叶浪将自己的四名男宠都留在了车内,然后跟着韶宁和、闻守绎两人进了南旖馆。   这南旖馆的老鸨似乎事先从大鸿胪那里得到了消息,见三人进来,也未多嘴询问,直接引着他们进了二楼的包厢,然后安排了三个姿色上等的伶人进来伺候。   闻守绎和韶宁和都表现出对这些美貌少年不感兴趣,于是三个伶人全都十分识眼色地围在了延陵叶浪的身边,对他极尽谄媚讨好之能事,哄得延陵叶浪开怀大笑,用生硬的大曜话连连称赞大曜的美少年更聪明伶俐、讨人欢心。   闻守绎面上保持着微笑,心下却在腹诽:对着你这个草包王子,逢场作戏的谄媚讨好也是一种浪费。   当下他暗中朝三名少年使眼色,让他们尽快灌醉延陵叶浪,伺候他睡下,自己与韶宁和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好打道回府。   不料这延陵叶浪酒量惊人,不论伶人们灌他多少杯酒,他依然保持旺盛的精力,没完没了地饮酒作乐、唱歌跳舞。      当他挨个与三名伶人跳完舞之后,突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脚步蹒跚地朝闻守绎走了过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闻守绎瞧,喝得通红的脸上流露出类似色迷迷的表情。   “……?”闻守绎正无聊得犯困,强撑着眼皮子才没有让自己当场打起盹来,一抬眼见延陵叶浪朝自己走来,于是抬起头有些后知后觉地看着对方,不知这草包王子究竟想做什么。   倒是韶宁和察觉出情况不对,先一步挡在了延陵叶浪面前,扶住他的手臂道:“叶浪王子,您喝醉了吧?要不要让他们几个扶您去休息?”   “滚开!”延陵叶浪看也不看韶宁和一眼,一甩胳膊将韶宁和挥得向后一个踉跄。   随即他走到闻守绎面前,撑着桌子俯下身来,近距离注视着他,口齿不清地吐出一个字:“你……”   闻到对方口中喷出浓烈的酒味,闻守绎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向后躲了躲,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恭敬却略带疏离地道:“叶浪王子,在下闻守绎,您也可以称呼我闻丞相。”   延陵叶浪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不待韶宁和翻译,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你们大曜国的丞相,都像你这样长得细皮嫩肉的吗?”   他这句话用的是大耀语言,虽然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闻守绎还是大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下他狐疑地低头自我打量了一下。他出身普通官家,从小到大不曾干过什么体力活,虽然后来父母早逝,逼得他不得不学会自力更生,但好在那时他已入仕,做的都是文职工作,生活环境还算优渥,没有吃过什么苦,所以皮肤保养得还算不错。   但若因此赠给他“细皮嫩肉”的评价,一则言过其实,二则,太显轻薄。   意识到这是延陵叶浪对自己的调戏之语后,闻守绎心中升起一丝薄怒,但看在对方醉酒失语的份上,他决定不与这个醉鬼计较,道了一声:“叶浪王子早些休息吧。”起身便要告辞。   不料延陵叶浪一把拽住了闻守绎的胳膊,一个猛力将他掼到地上,随即将自己庞大的身躯覆了上去,钳制住闻守绎挣扎的手脚,口中漫笑道:“伶人玩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让我尝尝大曜国丞相的滋味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伸手将闻守绎的官袍前襟用力扯下一块,露出胸前一大片光洁的肌肤。      整个过程发生得猝不及防,三名伶人当场吓得手足无措,甚至忘记了叫喊。   却是韶宁和第一个反应过来,当见到闻守绎被此人如此羞辱,顿觉一股巨大的愤怒直冲脑门。他再也顾不得官场礼仪,双目赤红地冲了上去,一把揪住延陵叶浪脑后的长发,用力将他掀翻在地,随即对着他的肚子重重抡了一拳头。   闻守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刻的韶宁和,让他恍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少年,那个一旦被激怒就会奋不顾身扑上去咬人的狼一般的少年。   延陵叶浪重重挨了一拳,顿时口中喷出一滩秽物,抱着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   眼见韶宁和还要上去再给他一拳,闻守绎赶忙起身上前,半拦半抱地制止他,口中劝道:“韶宁和,你冷静一点!”   他的声音让韶宁和拉回了一丝理智,他回了回头,见闻守绎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裸露着半个肩头却一心想着要阻止自己,心坎里突然钝痛了一下。      闻守绎见劝住了韶宁和,这才拉了拉自己的衣襟,对一旁呆滞的三个伶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叶浪王子扶起来。”   三人这才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跑去扶延陵叶浪。然而令他们惊讶的是,延陵叶浪趴在地上呻吟了片刻,居然就这样打着呼噜睡着了。   闻守绎原本还寻思着如何化解这一矛盾,见情况出现如此戏剧化的转变,当下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又吩咐伶人们直接将延陵叶浪抬到床上去。   然而他话尚未交代完,韶宁和已经拽了他疾步朝门外走去。   “喂,韶宁和,你做什么?”闻守绎被拽得有些踉跄,用力挣扎了几次,却没能挣脱开。   韶宁和阴沉着脸,一路将他拉出了南旖馆,推着他坐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回太尉府。”   闻守绎一听急了,起身道:“我坐另一辆马车回府。”   “你坐着。”韶宁和一把摁住了闻守绎,语气不善地道,“你这衣冠不整的模样,难道回丞相府去给下人们看笑话么?”   “那我更不能跟着你去太尉府让你的下人们看笑话吧?”闻守绎反唇相讥。   然而说这句话时,闻守绎心底莫名有些心虚,直觉告诉他,现在的韶宁和很生气,简直到了怒火中烧的地步,以至于连以往的尊卑礼仪都被他抛在了脑后,竟敢用命令的口吻对自己说话,而且这态度不像是对待同僚,而像是……   想到此处,闻守绎突然脸上烧了一下,为自己的想入非非感到羞耻。   岂料韶宁和认真思考了片刻,道:“到了太尉府之后,我会先遣退府内下人,然后带你去内院换衣服。”他说着,生怕闻守绎拒绝,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的内院向来不允许下人们随意进入,所以你不必担心被下人撞见。”   闻守绎沉默了片刻,突然酸溜溜地问道:“那么伶舟呢?你这样深夜带着另一个男人回府,被你家伶舟看见的话,不太好办吧?”   韶宁和先是一怔,然后神色复杂地看了闻守绎一眼:“伶舟他……最近不在府内。”   闻守绎噎了一下,他莫名有一种私下跟人偷情的罪恶感。   第一百六十六章      闻守绎怀着这样别扭的心思,跟着韶宁和回到韶府,在遣退了一干下人之后,低调进了内院的主卧。   比起丞相府的空旷大气,韶宁和的太尉府显得朴素内敛了许多,却莫名契合闻守绎的心意,大到房间分布格局,小到每一样家具的摆设,全都十分投合他的口味,这让他莫名对这里生出一些熟悉的好感。   韶宁和找了一件自己的便服,递给闻守绎道:“先把你身上那件官袍换下吧,我让人拿去缝补。”他顿了顿,生怕闻守绎嫌弃自己的衣服,忙又补了一句,“我这衣服尚未穿过,是干净的。”   “那就多谢了。”闻守绎大大方方地脱下自己的官袍,换上韶宁和递过来的那件衣服,发现大体尺寸还算合身,只是袖子与袍角略长了些,想来还是因为韶宁和身量略高的缘故。   但是他并不怎么在意,心想反正也只是暂时换穿的衣服,没必要拘泥于这些细节。   然而韶宁和望着他逐渐幽深的目光,终究还是令他不自在了。为了打破彼此沉默的尴尬,他故作随意地问:“这家具布置倒是不错,是你设计的?”   “……这里,都是根据伶舟的喜好设计的。”韶宁和说着,又别有深意地看了闻守绎一眼。   闻守绎一听伶舟的名字,突然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   以前他对那个聪慧漂亮的少年还有一些惺惺相惜的欣赏之意,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每每从韶宁和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他的心底就漫起一丝莫名的焦躁,对于伶舟也渐渐生起厌恶、甚至是敌意的情绪。   他隐约明白自己产生此类情绪的根源,但是他不愿深究,也不敢深究。   “我困了,”他生硬地扯开了话题,“韶大人可否安排个房间让我寄宿一晚?”   “就睡在这里吧。”韶宁和指了指身边的床。   闻守绎怔了一下:“这里难道不是主卧?”   “是主卧。”   闻守绎失笑:“韶大人居然将自己的卧房拱手相让,我还真是承受不起。”   “内院只有这样一间卧房。”韶宁和不理会他的调侃,好脾气地解释。   “那你睡哪里?”   “我打地铺。”   “……”闻守绎无语了片刻,突然很有些怜悯地看着他:“韶大人,你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韶宁和笑了笑,在军中那段日子,伶舟因为替他挡了一剑,卧床休养了几个月,那时候他就一直打地铺守在伶舟身旁,一点也没觉得委屈。   然而韶宁和这一丝温柔至极的笑容,看在闻守绎眼中,却令他感觉慎得慌。   仔细想来,这段时间非但他自己不正常,连韶宁和也显得很不对劲。以前每次见面,韶宁和虽然表现谦和有礼,但在那一层谦和外表之下所掩藏的疏离与厌恶,闻守绎却是真真切切感觉得到的,然而他一点也不介意,他甚至觉得,韶宁和对待自己的这种态度,完全是人之常情。   但是上一次韶宁和消失了几天,回来之后便性情大变,非但总是盯着他看得入神,连对待他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刚开始他以为这是韶宁和蒙蔽自己的一种手段,但是今日在马车内的那一幕,让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依着韶宁和的性子,隐忍退让已经是他的极限,如果他心中怀有怨恨,是万万做不出如此亲密的举动的。   但若不是伪装,难道是真情流露?想到这四个字,闻守绎突然打了个寒颤。发生在韶宁和身上的变化实在太过突兀,他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让韶宁和转变至此。   于是一直到躺在床上,熄了灯,听着附近地铺上韶宁和舒缓的呼吸声,闻守绎还在恍恍惚惚地想,难道韶宁和也被人下了咒?      韶宁和虽然在闻守绎面前表现得十分镇定,但当他躺在地铺上,闭上眼睛之后,却久久未能入眠。   他不知道自己带着闻守绎回到这个院子,睡在这间屋子里,究竟存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奢念;他甚至不知道,当他执意让闻守绎睡在他与伶舟同榻而眠过的那张床上,究竟又藏了多少隐秘而殷切的期待。   但是当听到闻守绎因为陷入沉睡而逐渐匀长了的呼吸时,他的心底还是透出了几分失望与惆怅。   怀着这样的失望,他轻轻翻了个身,想起延陵国的那个王子,想起今天发生的那一连串闹剧,想着明日还有一大堆破事儿等着他去解决,他就感到心底一阵烦躁。他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不久之后,他忽然听见床上传来闻守绎的惊呼声。   他猛地起身朝床榻的方向望去,只见闻守绎拥着薄被坐在床上,一手支着身子,一手压惊般按了按额角,胸口仍心有余悸地剧烈起伏着,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出来。   “怎么了?”他站起身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闻守绎的额头,发现触手一片冰凉,全是他的冷汗。   闻守绎却突然抬手挥开了他的触碰,哑着声音略带狼狈地道:“别碰我。”   韶宁和怔怔收回了手,望着闻守绎不知所措。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闻守绎渐渐恢复了平静,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了,于是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抱歉,我想出去透透气。”说着便下了床。   韶宁和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腕:“屋外风凉,你刚又出了汗,还是别……”   “拜托你……别碰我。”闻守绎避开他的视线,将手腕从他指尖一点一点地抽出来,语气里透出一丝无法掩饰的恳求意味。   韶宁和难得看见他如此示弱的模样,心中一动,指尖的力道又紧了几分,似乎生怕对方就此脱身。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梦见了什么?”   “这跟你没有关系!”闻守绎突然抬高了音量,随即又垂下眼眸,欲盖弥彰地摇头否认,“我怎么可能……不可能。”   他顾不得韶宁和的阻拦,只想尽快逃离此处,逃离这个人,执拗地想要开门出去。   然而下一刻,韶宁和以极快的速度锁死了门栓,然后倾身将闻守绎压在了门板上,以不容抗拒的姿态桎梏住了他的双手,低头间,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彼此失律的心跳声。   “你……”闻守绎从未见过韶宁和如此强势的模样,一时间吓得有些失神,连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你究竟梦见了什么,告诉我。”韶宁和压低了声音,气息吐在他耳畔,一双眸子牢牢锁住他的面容,让他的失措与挣扎无处遁形。   闻守绎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心中涌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屈辱与恐慌,但同时心底又滋长出朦胧的臣服于眼前之人的快感。   他闭了闭眼,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居然有一股冲动,想要仰头亲吻韶宁和。   就在他极力抑制自己的冲动时,突然唇上传来一阵暖意。他蓦然睁开眼睛,发现韶宁和竟已先一步摄住了他的双唇。   第一百六十七章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闻守绎瞬间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   他的大脑空白了半晌,然后才渐渐回笼思绪,意识到此时压在自己身上、吻住自己双唇的人,竟是韶宁和。   而韶宁和却已经趁他恍神之际,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毫无保留地掠夺着他口中的所有气息,吻到他几乎窒息。   他开始下意识地挣扎,但是为时已晚,一切能挣扎的缝隙都已被韶宁和先一步封死,他只觉得自己被对方强有力的胳膊牢牢桎梏住,后脑勺被固定,身子被压得微微向后弓起,以至于前胸紧紧贴着韶宁和的胸膛,身体与身体之间紧密无间,几乎要融为一体。   此时的韶宁和闭着双眼,吻得很动情,表情却有些悲壮,大有“吻完之后任君处置”的觉悟,这反倒让闻守绎溢满胸口的怒气刹那间失去了发泄的理由。   明明他才是被强吻的那个人,为什么韶宁和看起来比他还委屈?他实在想不通,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由于这一分心,他的挣扎渐渐消停了下来,而这一变化在韶宁和看来,不啻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于是他的吻势变得更加深入、绵长而执着。      渐渐的,闻守绎脑海中滋生出种种幻觉,他总觉得自己与韶宁和这样相拥亲吻的场景并不陌生,这与梦境中的雾里看花不同,这种身临其境、切身体会的感觉,似乎更加真实,也更让他感到熟悉。   他甚至有一种本能的直觉,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回应,会让对方更加动情,用什么样的方式挑逗,会让对方的身体更加亢奋。   于是出于某种隐秘的好奇心,他遵循自己的直觉,尝试着回应对方、挑逗对方。   果然,韶宁和很快有了反应,一双眸子幽深无底,同时又像欲望的火种,燃烧着两簇炙热的火焰,目光落在他的肌肤上,所到之处几乎能点燃灼烫的火苗。      下一刻,他便被韶宁和半托半抱地带上了床,身子被对方死死压制住,亲吻从脸颊一直蔓延到颈项,并继续往下逡巡。   当衣衫被解开,全身肌肤暴露无遗,胸前的敏感点被身前那个男人用舌尖与指尖技巧娴熟地舐舔、揉压时,闻守绎一边懊恼着自己这算不算是“玩火自焚”,一边又忍不住放纵自己在欲望的深渊中继续沉沦。   “呵……”从未体会过的紧张与刺激,让他无意识地呻吟出来,他下意识揪住了韶宁和的发丝,欲拒还迎的姿态暴露了他此时既害怕又兴奋的复杂心情。   但是下一刻,韶宁和情动之下脱口而出的“伶舟”二字,却犹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全身的欲火,也终于拉回了他的冷静与理智。   ……难怪今夜的韶宁和会如此主动而热情,原来不过是将他视作伶舟的替代品罢了。   他顿时心底升起一股巨大的怒气——他闻守绎,大曜帝国当朝丞相,居然被当做区区一介男宠的替代品!韶宁和,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的么?!   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松开揪着韶宁和发丝的手指,用尽力气缓慢而坚定地将韶宁和从自己身前推开,迎上对方疑惑的目光,牵了牵嘴角,淡淡讥讽:“韶大人,酒后乱性什么的,也得有个限度。现在我已经清醒了,你还没有清醒么?”      第二天,太尉府管家万木起了个大早,借着为韶宁和送洗脸水的机会,跑到内院来,鬼鬼祟祟地往卧室的方向张望。   老实说,他对昨天半夜里突然到来的所谓少爷的“官场同僚”十分好奇。   府内其他下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万木知道,这太尉府内院只有一个主卧,以前伶舟在的时候,那是少爷和伶舟朝夕相处的地方,伶舟离开之后,除了少爷就再也没有别人进去过。如今少爷却带着他的“官场同僚”直接住进内院,这是不是意味着……   “万木,你贼头贼脑地在看什么呢?”韶宁和不知何时已经开门出来了,见万木趴在窗户纸旁往里瞧,于是毫不客气地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   万木心虚地讪笑了一下,忙将水盆递给韶宁和,一边伺候他洗脸,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搭话。   韶宁和似乎一夜没有休息好,眼袋下泛着青黑的阴影,整个人看起来透着恹恹倦色,对于万木的搭话,也是懒懒的不太愿意回应。   万木闲聊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始打听:“少爷,昨晚上跟您一块回来的那位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韶宁和绷着脸又给了他脑门一下:“不该问的别问。”   万木揉着被打痛了的脑门,有点不太甘心:“可是少爷,不是我说您,这伶舟才刚走没几日,您就……这不太好吧?”   韶宁和默不作声地觑了他一眼。   万木继续道:“虽然……虽然一开始我是挺不待见您和伶舟那什么的,但是……伶舟除了是个男的,其他什么都好,你们俩在一起这么久了,我瞧着瞧着,也渐渐瞧顺眼了,心里头琢磨着,就算您没办法给韶家传宗接代,我也认了,大不了死后下了九泉,我替您给老爷夫人磕头赔罪去。所以少爷,伶舟是个不错的人,您得对得起他,不能因为他不在府内,您就内啥了,是不是?”   他说得如此苦口婆心,原本就已经做好了被韶宁和怒斥一顿的心理准备,所以话一说完,他便闭紧了嘴巴等着挨训。   不料韶宁和非但没有训斥他,反而一脸感动地定定望了他半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哽咽着吐出一句:“万木,谢谢你。”   ……耶?似乎有哪里不太对。端着脸盆离开的时候,万木还在琢磨刚才韶宁和那哽咽的模样,少爷这是……伤心得想哭呢,还是高兴得想哭啊?      待万木走后,闻守绎才从屋内开门出来,比起韶宁和的一脸倦色,闻守绎的精神状态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昨晚上两人激情到一半,突然被闻守绎单方面叫停,韶宁和纵然是欲火难耐,却又不得不忍,而闻守绎则窝了一肚子气,自然也不可能睡得太安稳。于是两人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铺,辗转反侧到天明。   然而当着韶宁和的面,闻守绎却故意要装出一夜好眠的模样,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一脸没事人似地朝韶宁和打招呼:“韶大人,早啊。”   “……”韶宁和一脸苦逼地望着他。   “昨晚上多谢你的收留,趁着还没早朝,我得先回府换衣服去了。咱们早朝上见吧。”   他说罢欲走,韶宁和却突然伸手,欲拽住他的胳膊。   闻守绎似乎早有防备,侧了侧身,避开他的触碰,虽然脸上还挂着笑,望向韶宁和的目光却透出一丝冰冷:“韶大人,你这是想做什么?”   韶宁和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他只得叹了口气:“我怕你不认得出去的路,还是……让我送你出府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这一日朝堂之上,延陵叶浪终于受到了大曜皇帝的亲自召见,心情明显好了许多,非但对昨晚上自己被挨了一拳的事情只字不提,还频频夸赞以丞相闻守绎为首的接待团队待客有道、礼数周全。   期间闻守绎和韶宁和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眼前这位叶浪王子,究竟是对昨晚后来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还是在皇帝面前卖他们人情?   如果是后者的话,他们之前就太低估这个叶浪王子的心机了。   成帝被延陵叶浪不着痕迹地一阵拍马奉迎,心中自然高兴,于是盛情邀请延陵叶浪在繁京多留几日,并命闻守绎尽好地主之谊,让叶浪王子充分享受到宾至如归的感觉。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再提韶宁和的名字,这让韶宁和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不知道成帝只是一时疏忽,而是另有打算。      果不其然,退朝之后,韶宁和便被成帝单独留了下来。   韶宁和不知成帝用意,心中有些惴惴,却听成帝问道:“韶爱卿,西北、东北、东南和西南几支军队的将官,何时抵达繁京?”   韶宁和怔了一下,随即想起,三年一度的四军将官考核期即将来临,现在这个时候,各军将官应该都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于是答道:“回皇上,如无意外,诸位将官在三五日内将全部抵达京城。”   成帝点了点头:“将官三年一度的考核,以前都是殷太尉负责的事情。如今你上任不久,各项事务难免生疏,需趁着这个时机,好好与诸位将官联络感情——你虽是他们的上级,但许多事务,还需各军尽心配合执行才好。”   韶宁和这才明白年轻皇帝的一番心意,正要躬身谢恩,却见成帝缓缓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韶爱卿,你是三公之中,唯一一个由朕亲自提拔起来的臣子,朕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眼光,觉得你是个可以担当大任的人,所以朕对你的信任,也终归要比别人更多些,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韶宁和心下一怔,恍然明白了皇帝话中深意——对于那个由先帝任为帝师,从而一步步登上丞相之位的老谋深算的闻守绎,皇帝心中终究还是怀着一份忌惮之心的。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将未来的大任交托在自己这个由皇帝自己提拔起来的臣子身上。   他也更深一步地意识到,自大将军宋翊被剿之后,皇帝并未就此高枕无忧,他暗中布局的动作仍在继续,下一个将要被开刀的,恐怕就是……      韶宁和从宫中退出来,一路想着心事,当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掌心早已汗湿一片。   太尉府的轿子还在宫门之外等候,韶宁和脑中一片混乱,觉得轿中太过沉闷,便挥手撤了官轿,自己徒步往回走。   忽然肩膀上被重重拍了一下,韶宁和吃了一惊,转头一看,竟看到两张熟悉的脸庞——上官远途和宋简之。   上官远途对宋简之笑道:“看吧,我说这就是韶兄弟,你还不信。”   宋简之则困惑地皱着眉头:“不可能啊,我印象中韶兄不是这副模样的,怎么突然认不出来了呢?”   “不过是换了一身太尉官服罢了,你居然就认不出了,你你你……”上官远途对宋简之的脸盲症已经到了无力吐槽的地步了。   韶宁和笑道:“你们二位怎么这么早就到繁京了?”   宋简之指着上官远途道:“还不是因为上官兄急着要来京城见韶兄,说韶兄升了官,当了太尉,非得好好敲一顿竹杠不可。”   上官远途尴尬地咳了一声:“别把这事儿都赖我头上,明明你自己也是举双手赞成的!”   韶宁和自入了官场之后,虽然同僚不少,但真正能交心的,除了周长风之外,便只剩下这两位军营中建立起生死之谊的同袍兄弟了。   看着两人互相斗嘴揭短,心中感到久违的亲切,于是一边一个揽了他们的肩膀道:“你们难得回京一趟,我便带你们去最贵的酒楼里海喝一顿,如何?”   两人于是停止了斗嘴,欣然前往。      三人来到繁京中心地区的一家最高档酒楼,定了一间包厢,叫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便嘻嘻哈哈地边聊边吃起来。   上官远途一旦喝了酒,话匣子便打开了,一个劲地给韶宁和讲这半年来军营中发生的各种趣事,加上宋简之以他独有的冷幽默方式在一旁添油加醋,竟把单调枯燥的军营生活讲得犹如人间天堂一般恣意快活。   末了,上官远途一口饮下杯中残酒,叹息一声:“韶兄弟,不管怎么说,我最怀念的,还是我们三人一起在军队中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吵过架、斗过武,也一起打败过驭兽族人,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全尝过一遍,到头来,我们还是最好的兄弟。”   韶宁和心中何尝不是此番感慨,但有些话,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简之拍了拍上官远途的肩膀,道:“上官兄,你别是喝糊涂了吧,我们此次来,不是来给韶兄庆祝升官的么,我们应该替韶兄高兴才是,你怎么反倒伤感起来了?”   上官远途敛去惆怅之色,笑着点头:“对,应该替韶兄弟高兴才是,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浑话,我自罚一杯。”说罢,举杯又是一口闷。      三人正喝得畅快,互见酒楼里的小二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说道:“三位官爷,不好意思,咱酒楼被人整个包下了,没法继续招待三位了,还请……”   上官远途一听这话,顿时暴躁了:“怎么个意思?我们在这儿正喝得痛快,你这是赶我们走吗?”   小二一个劲地赔罪:“三位官爷,小的也是没有办法,还请三位爷多多体谅。咱们掌柜的说了,这顿饭算掌柜的,不跟你们要钱。”   上官远途一听更是火冒三丈,拍案而起道:“你爷爷的,是瞧不起老子是么?老子难道还付不起区区一点酒钱?”   小二吓得一哆嗦,躲在门边不敢搭腔了。   宋简之见上官远途有些醉了,于是劝道:“上官兄,算了……”   “算什么算,他爷爷的,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竟敢口出狂言包下整个酒楼,他难道不知道,坐在这里的这位是当朝太尉大人吗?”   宋简之默默翻了个白眼,他们此次是换了便服出来喝酒的,事先又没有透露身份,别人自然不会知道。   果然,那小二一听太尉大人在此,忙向韶宁和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但关于包酒楼的事情,他依然不肯松口。   韶宁和心中觉得有些蹊跷,于是温言问那小二:“包下这酒楼的,是哪位贵人?”   小二刚要回答,互听门外传来延陵叶浪那欠揍的声音:“自然是本王子我咯。”   第一百六十九章      延陵叶浪此话一出,韶宁和心里便咯噔了一声,知道有延陵叶浪在的地方,必有闻守绎。   果然,不等他开口,闻守绎便已出现在了门口,朝包厢内望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在韶宁和身上,笑了笑:“原来是太尉大人在此聚餐会友,扰了诸位雅兴,真是抱歉。”   他这话普通人听起来十分温和客气,但听在韶宁和耳中,那一声“太尉大人”怎么听都觉得满是讥讽。   宋简之曾经见过闻守绎,在他所剩不多的人脸记忆库中,闻守绎虽然没有什么惊为天人的外貌,但举手投足间的雍容气度,却一直令他印象深刻。   当下他抱拳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宋简之,见过丞相大人。”   这一下,就连酒至半酣的上官远途也突然清醒了过来,忙起身跟着向闻守绎行礼。   “大家不必拘礼,”闻守绎继续温和地笑,“此次因是接待贵客,所以委屈各位了,日后由我做东,补请大家一回,如何?”   宋简之与上官远途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使不得使不得,既是丞相大人的贵客,自然以丞相大人为先,末将先行告退。”   说罢拽了拽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韶宁和,打算迅速溜走。   不想延陵叶浪却饶有兴趣地看向韶宁和,提议道:“你们大曜人有句话叫做——香蕉必是有缘……”   一旁的翻译官立即提醒:“王子殿下,不是香蕉,是相逢。”   “哦,是相逢。”他拍了拍额头,“本王子记得,昨晚上是闻丞相和这位韶太尉陪我喝酒至深夜,玩得十分尽兴。今天既然又巧遇上了,不如大家一起坐下来吃个饭吧,丞相,你说好不好?”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笑吟吟地看向了闻守绎。   闻守绎心想,这叶浪王子果然是对昨晚挨揍的事情记恨上了,脸上含笑道:“叶浪王子有所不知,韶太尉的这两位朋友都是武人,喝起酒来比较粗犷,恐醉酒之后会冒犯王子,所以……”   他一边推脱着,一边暗中朝三人使眼色,示意他们快点滚蛋。   上官远途与宋简之心领神会,抓了韶宁和的胳膊便要开溜,不料韶宁和却挣脱了宋简之的手,接下叶浪王子眼中挑衅之色,板着脸道:“闻大人此言差矣,既是叶浪王子热情相邀,我等却之不恭,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上官远途和宋简之傻了一下,看了看韶宁和,又看了看闻守绎和延陵叶浪,被三人之间隐约透出的剑拔弩张的气氛搞得一头雾水。   延陵叶浪见韶宁和答应了下来,于是满脸欣喜地抚掌笑道:“韶太尉真是痛快,我就欣赏你这样的人!”   闻守绎不好再说什么,但对韶宁和的搅事行为十分不满,一个劲拿眼刀子杀他。   韶宁和只得故作不见,神色镇定地吩咐小二撤掉这个小包厢,换成大包厢,将酒楼中所有招牌菜挨个上一份。      席间,韶宁和屡屡无视闻守绎投来的警告眼神,与延陵叶浪相谈甚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博学多识。   而延陵叶浪则一改昨日“草包王子”的无理做派,竟与韶宁和对答如流,显示出不凡的远见卓识。   于是这王子与太尉之间,就展露学识方面暗暗地较上了劲。   比起韶宁和的侃侃而谈,上官远途与宋简之的处境就凄惨了许多。他们二人都是武人出身,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外交筵席,对于延陵叶浪和韶宁和之间文绉绉的谈话听得一知半解,也提不起兴趣。   但他们不敢有丝毫松懈,早就不见了方才小包厢里把酒言欢的豪迈劲头,连动一下筷子都觉得十分艰难,拘谨得像个上不了厅堂的小媳妇,只希望能快快结束这场筵席,还他们自由。   闻守绎在数次暗示韶宁和无果之后,只得作罢,认命地执起筷子专心致志地喝酒吃菜,耳中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地攀比学识,渐渐分神思考起了一个他之前一直忽略了的问题——延陵叶浪既然如此博学,那么昨天他那副“草包”样又是做给谁看的呢?他此举的目的是什么?   他甚至想到,如果连性格与学识也能伪装,那么延陵叶浪的断袖之癖,是否也是刻意伪装出来,以迷惑众人的呢?可是他如此伪装、甚至调戏自己,又是什么缘故?   然而下一刻,延陵叶浪的一个举动,立即打消了他的怀疑。   两人不知何时,从天文地理聊到了人生观、爱情观,延陵叶浪突然转身面向闻守绎,双手执起他的右手,深情款款地道:“闻丞相,我决定了,此次回国,我就让父王向大曜皇帝提亲。”   “嗯?”闻守绎抽回思绪,看向延陵叶浪,一脸状况外的表情。   只见延陵叶浪声情并茂地道:“闻丞相,我宠信过那么多的男宠,到头来却发现谁都不是我的真爱。   “直到昨天,我在这异国他乡遇见了你,我为你的高雅气质所倾倒,我的眼里、心里,全都只有你,即便是在梦中,我也只能梦见你的身影。   “我想,这应该就是真爱,所以,闻丞相,请接受我的求婚,只要你愿意嫁入我们延陵国,等我继承王位之后,一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王后!”   这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呆若木鸡。      ……以为他这断袖之癖是装出来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闻守绎强行按下扶额的冲动,抽搐着嘴角,将自己的右手从延陵叶浪指间一点一点抽出来,口中敷衍道:“叶浪王子……咳,真是幽默。”   延陵叶浪不懂他话外讥讽之意,反而受到了鼓励,于是重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么闻丞相可是答应我了?”   闻守绎尚未开口,忽见坐在对面的韶宁和突然站了起来,面色已经十分难看。   “叶浪王子,闻大人是我朝重臣,位列三公之首。王子如此轻言嫁娶,是对我大曜皇朝的不敬。”他这番话,已是极力压抑怒气后的斟酌之言,但搬出了整个大曜皇朝,已经是对延陵叶浪的不客气了。   延陵叶浪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我问的是闻丞相,关你什么事?”   “你——”韶宁和怒极。   延陵叶浪却不再理会他,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闻守绎:“闻丞相,你愿意接受我的求婚么?”   闻守绎心中还在记恨韶宁和昨晚上明明搂着自己口中却喊着“伶舟”的事情,此时见韶宁和如此着急的模样,突然觉得十分解恨。   不知怀揣着何种隐秘的心思,他朝延陵叶浪微微一笑:“叶浪王子若真有心,不如去征求我们大曜皇帝的意见,如果皇上答应了,我做臣子的,也只好从命了。”   第一百七十章      韶宁和没想到闻守绎竟如此草率地决定自己的婚事,一时间愤怒得无以复加,再也顾不得旁人在场,拍案道:“闻大人,你怎可……”   闻守绎漫不经心地抬眸瞄了韶宁和一眼:“我如何?”   一旁的上官远途和宋简之见韶宁和愤怒到失态,生怕他同时得罪了闻守绎和延陵叶浪,一边暗中拉扯他的衣袍,一便心里纳闷: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韶宁和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啊?   韶宁和意识到自己若再继续反对下去,只会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当下对众人道了一句“抱歉”,匆匆拂袖而去。      这天夜里,闻守绎好容易从延陵叶浪那儿脱身出来,回到丞相府门口,掀帘下轿时,听见轿夫在一旁咕哝:“哪里来的醉鬼,居然挡在了大门口。”   闻守绎抬眼望过去,发现那醉鬼不是别人,竟是躺在地上如一滩烂泥般的韶宁和。   “……韶大人?”闻守绎有些吃不准这是怎么回事,小心翼翼走到韶宁和身旁,低声唤道,“韶大人,你还好么?”   韶宁和听见有人叫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眯着眼盯着闻守绎打量了半晌,然后缓缓站起身来,一把搂住了闻守绎。   “哎哎……”闻守绎身上突然压下整个人的重量,倒退着踉跄了几步,好容易堪堪稳住身形,扶着韶宁和的身子道,“韶大人,你没事吧,怎么醉成了这样?”   只听韶宁和在他耳边口齿不清地道:“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么,伶舟?”   ……又是伶舟。闻守绎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跟一个醉鬼较真。   然而他的沉默,却换来了韶宁和愈显占有欲的拥抱,抱得他几乎窒息。他正欲挣扎,却听韶宁和泫然欲泣地低声呢喃:“伶舟,你为什么还没有想起我……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我快撑不下去了……”   闻守绎突然心下一软,明明心中很不是滋味,然而难得见到韶宁和如此脆弱的一面,他突然有些狠不下心肠将韶宁和推开,自我安慰着,看在他现在是个醉鬼的份上,就……暂且让他抱一下好了。   然而心底深处,却总有那么一丝不甘心——既然你心心念念惦记着你的伶舟,又何必屡屡招惹于我。   此时几个轿夫都站在一旁好奇观望,闻守绎脸上有些不自然了,招呼其中一名轿夫道:“你们……”   他原想吩咐轿夫们将韶宁和抬回太尉府里去,但转念一想,韶宁和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万一当着轿夫们的面说些不成体统的话,岂不是要连累自己跟着他一起被人笑话?   如此一想,他立即改了口:“韶大人喝醉了,沉得很,你们帮我将他扛进府里去。”      待将韶宁和安置在客房床上之后,闻守绎才挥退了下人,自己在床榻旁坐下身来,看了看还在兀自呓语的韶宁和,叹了口气:“昨晚你收留我一次,今夜我收留你一次,咱俩算是两清了。”   此时,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闻守绎开了门,发现柳知昧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柳先生有事?”闻守绎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没什么,听说客房里住了客人,所以来打个招呼。”柳知昧笑得一脸纯良。   “不必打招呼了,”闻守绎挡着他的视线,关上门走了出来,“天晚了,柳先生早些休息吧。”说着,转身欲离开。   只听身后柳知昧问道:“丞相大人,恕我冒昧问一句,屋子里的人,是太尉大人韶宁和吧?”   闻守绎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他:“柳先生,奉劝你一句,不该好奇的事情,别多问。”   柳知昧笑了笑:“恐怕好奇的人不是我,而是丞相大人自己。”   闻守绎皱了皱眉,对柳知昧打着哑谜的高姿态有些不耐烦。   柳知昧又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闻大人最近屡有发梦,梦中之事,都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吧?”   闻守绎面色一僵,口中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柳知昧定定看着他,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闻大人,难道你还想一味地逃避下去,而不是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么?”   闻守绎眉心的拒绝意味略略有所动摇,他看了柳知昧一眼,喃喃重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柳知昧走到他面前,凑近他耳边,轻声道:“你不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细细回想那些梦境,或许,你能从中找到你之前未曾留意的细节,或是启发。”   然后,他便在闻守绎狐疑的视线中,施施然转身离去。      闻守绎虽然对柳知昧所说的方法半信半疑,但他回到自己的卧房中,踌躇良久,还是依着柳知昧所说的法子,熄了灯,躺上床,闭上双眼,仔细回想那些在他梦境中出现过的场景。   渐渐的,他的眉心蹙了起来,他总觉得,每次韶宁和出现在他视线中时,都有那么几分违和感,但究竟违和在哪里,他又一时分辨不出来。   想着想着,他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恍惚中,他发现自己躺在荒野雪地中,身上布满了各种私刑留下的伤痕,三月里寒风刺骨,冻得他全身发紫,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他望了一眼阴霾的天空,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一辆马车自身边经过,然后停了下来。   “少爷,那里好像躺了一个人。”   “嗯?下去看看。”   脚步声一前一后向这边走来。   他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感动得想掉眼泪。   “少爷,他死了么?”   “好像还有气息,应该还能救。”   “少爷你看,他腰间挂着一块名牌。”   “唔……伶舟。你的名字叫伶舟吗?”一双温暖的手,拨开了他脸上蓬乱的发丝。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一张温和俊朗的脸映入了他的眼帘。然后他松了口气,彻底晕厥了过去。      黑暗持续了片刻,再度亮起光线时,他看见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他独自一人在雨中行走,孤立无依,一颗心在希望与绝望中煎熬……直到他看见了那扇简陋而熟悉的宅门。   他推门蹒跚而入,却在望见廊下立着的那个年轻男人时,堪堪停住了脚步。   ……韶宁和。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仅仅是念着他的名字,心中便会涌起一丝亲切暖流,一如当初韶宁和在雪地中救起他时的那个温暖怀抱。   韶宁和将他牵回廊下,蹙着眉低声问道:“怎么湿成了这样?”   他低头不语。   韶宁和叹了口气,将他揽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抚:“如果实在无处可去,便把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吧。”   那一刻,他恍惚闻到韶宁和身上有一种清浅的甘草香味,心跳渐渐地不受控制。   这样一种心动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可一旦尝过之后,便至死难忘。   第一百七十一章      闻守绎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他缓缓坐起身来,发现这是他第一次梦见韶宁和而没有半途惊醒。   而他之前一直苦思冥想而不得的违和之处,如今也得到了答案——每次在他梦境中出现的韶宁和,并非是由他本人的视角所见,而那个与韶宁和关系亲密如恋人一般的美貌少年,伶舟的视角。      柳知昧是在睡梦中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的。   当他睁开眼睛,发现扰他清梦的那个人居然是闻守绎时,他郁闷了:“闻大人,这里是我的卧房,你进来之前好歹先敲个门?”   闻守绎脸上却没有一丝歉疚:“敲门太费时了,柳先生,我有急事得问你。”   “什么急事啊这么火急火燎的……”   闻守绎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在柳知昧床榻旁坐了下来,正色问道:“告诉我,对我施咒的人,是不是伶舟?”   柳知昧怔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问?”   “昨天晚上,我的梦境中出现了伶舟。而且我仔细回想,之前我在梦中见到的韶宁和,都不是我自己亲眼所见,而是伶舟眼中的韶宁和。所以我怀疑,那个暗中对我下咒的人,很有可能是伶舟。”   ……都能梦见伶舟了,这是个好兆头啊。柳知昧摸着下巴想。   只听闻守绎继续道:“再联系上你昨晚提醒我的那番话,我有理由相信,你似乎知道其中缘由。所以,别瞒着我了,告诉我实话。”   柳知昧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然后在床上盘腿坐好,看向闻守绎:“当真要听实话?”   “那是自然。”   “不论什么样的事实,你都能接受?”   闻守绎嗤笑反问:“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   “就算事情的真相非常令人匪夷所思?”   闻守绎不耐烦了:“你到底说不说?”   “好好。”柳知昧做了个妥协的手势,然后深吸一口气,一本正经地看着闻守绎:“事实就是,伶舟是另一个你。”   “哈?”闻守绎呆住。   “或者确切地说,伶舟是两年后的你。之前我对你说了谎,其实你并没有被下咒,你身上表现出来的这些异常反应,是因为两年之后的你的魂魄,如今附着在你的身上,想要改变自己过去的命运。”   闻守绎大脑混乱了片刻,随即抓住了重点:“我的未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   “据伶舟所说,你将死于两个月后的生辰当夜,”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被人一剑穿心。”   闻守绎错愕半晌,问道:“凶手是谁?”   “不知道。”柳知昧摊了摊手,“所以你死不瞑目,魂魄回到两年前,附于一名伶人之身,想要追查刺杀自己的凶手。但期间因为种种因缘际会,你遇到了韶宁和,并且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      这样的真相,太过玄幻,如果是以往的闻守绎,肯定会不屑一顾地嗤之以鼻。   但如今,他经过仔细推敲后,发现如果这种情况属实,那么之前他与伶舟之间种种无法解释的巧合,全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心头迷雾渐渐被拨开,闻守绎恍然想起伶舟最后一次来找他时,对他说过的那番话。   ——“丞相大人,您可曾尝试过……深爱一个人?”   ——“当我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如此美好,让人欲罢不能,无法割舍。”   ——“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虽然我和他这辈子还有许多未尽的遗憾,但是,我尝试过了,爱过了,所以我不会后悔。”   这番话,与其说是伶舟的自我剖白,不如说是对闻守绎未来的一种暗示。   闻守绎从回忆中抽回神思,喃喃道:“韶宁和……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比你早不了几天。”   “就在他离开繁京的那段时间?”   “是的。”   “……所以,他现在回来,是想在我身上寻找伶舟的影子?”   “不,他想唤醒伶舟的记忆,他希望你能想起他。”   闻守绎回想起昨晚梦境中,那个猝不及防地爱上韶宁和的伶舟,以及在他梦境中反复出现的两人亲密交缠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晦涩起来。   他一直知道爱情的可怕之处,所以一直以来,他对“情爱”二字避如蛇蝎。但饶是如此,他依然没能躲过这一劫,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爱情竟然会以这样一种强迫的姿态,轰然撞进他的生命,而造成这种后果的人,竟是那个他无法触及的未来的自己。   柳知昧仔细观察着闻守绎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试探着问:“你恨伶舟吗?”   “……我不知道。”闻守绎虽然极力保持镇定,却依然难以掩饰眼中的茫然之色。   “那么,你恨韶宁和吗?”   闻守绎苦笑了一下:“伶舟将真相隐瞒至此,是担心我会除掉韶宁和吧?”   柳知昧没有否认。   “他还真是……事事都算在我的前面。”   “那么,如今的你,还会想要除掉韶宁和吗?”   闻守绎没有再回答,他沉默半晌,然后按着柳知昧躺回去,再替他盖好被子:“不好意思,一大早吵醒了你,现在你可以继续睡了。”   “喂喂……”柳知昧看着闻守绎淡定地站起身,淡定地关门离去,心里突然感到有些发毛。      在被子里躺了一会之后,柳知昧心里越来越不安,他有些躺不下去了。   按照之前伶舟的计划,是对闻守绎隐瞒到底,直到伶舟的灵魂完全觉醒为止。   但如今他看着伶舟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对闻守绎产生影响,知道伶舟的灵魂正在一点点地复苏,但同时他心里也在一遍遍地问自己,这样的方式,对于毫不知情的闻守绎来说,真的公平吗?   当闻守绎意识到自己被伶舟所操纵,并向他询问真相时,他默默跟自己打了个赌。   如果是在几日之前,或许伶舟的担忧会变成现实,得知真相的闻守绎会不择手段地先一步除去韶宁和。   但是如今,他看着眼前被真相所困扰着的闻守绎,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微弱的希望——或许,闻守绎的选择,没有伶舟所担忧的那么糟糕。   然而闻守绎离去之前的神色表现得太过平静,这让他又有些不安起来,难道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错,闻守绎这就要去对韶宁和下手了?   如此想着,他再也按耐不住,披了外衣下了床,然后捏了个隐身咒,悄无声息地穿门而出,循着闻守绎离开的方向,尾随而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闻守绎离开柳知昧的客房,走了一段路,又折回别院,来到韶宁和所在的那间客房门外,顿住了脚步,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进入。   此时一名小厮经过这里,看见闻守绎,便躬身向他行礼。   “韶大人醒了没有?”闻守绎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   “似乎还没有醒。”小厮答了一句,不太确定闻守绎的意图,问道,“是否将韶大人叫醒?”   “不,不必了。”闻守绎摆了摆手,于是小厮又躬了躬身,默默离开。   闻守绎又在门前徘徊了一阵,才轻轻推开门,踏了进去。   韶宁和因为一夜宿醉,还在床上睡得正酣。   闻守绎在床榻旁站了片刻,低头细细打量熟睡中的韶宁和。   不可否认,韶宁和眉目俊朗、英气逼人,但举手投足间透出一丝独特的平易亲和,这让他即便官居高位,也不会给人造成太大的距离感。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韶宁和才二十三岁,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纪,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他的未来充满挑战,也充满希望。   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可以是他的弟子、后辈、同僚……甚至是对手、仇人,但惟独没有想过他会成为自己的恋人。   闻守绎有些自暴自弃地皱眉,心想未来的那个自己是不是疯了,喜欢上任何一个男人,他都可以接受,可是唯独韶宁和……他怎么可以去招惹韶宁和?   床上的男人突然翻了个身,然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闻守绎不经意间对上韶宁和的视线,愣怔了片刻,随即回过神来,故作镇定地朝他笑了笑:“韶大人终于醒了?”   韶宁和只觉得头皮酸胀,他捂着额头坐起身来,环视了一下四周,茫然问道:“这里是哪儿?”   “丞相府的客居别院。”闻守绎道,“昨晚上韶大人喝得烂醉如泥,挡在丞相府的门口,一个劲地喊‘伶舟’,韶大人难道都忘了?”   对于闻守绎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调侃意味,韶宁和面上一窘,结结巴巴地道:“抱……抱歉。”   闻守绎却不以为忤地笑了笑:“既然醒了,那就起来穿衣服吧。一会陪我去院子里走走,我有话跟你说。”说罢,自己先走了出去。      韶宁和不知闻守绎想对他说什么,心中有些忐忑。   当他穿好衣服走出门外时,看见闻守绎正负手立在廊下,看着一株早开的栀子花。   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韶宁和记得以前伶舟还在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赏花,每每到了花开之际,就会拿着画板坐在院子里,对着那些花花草草们一画就是一个下午。   闻守绎听见身后足音,转头见他开门出来,于是招了招手:“别愣在那里,过来陪我走走。”   韶宁和于是收起遐思,垂眸跟了上去。   两人并排在院子里信步走了一会,保持着一种宁谧的氛围,谁也没有率先打破沉默。   闻守绎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韶宁和则是在想,他还从未与闻守绎如此心平气和地相处过,这种感觉……与他和伶舟在一起时,又是不同的。   片刻之后,闻守绎终于开了口:“关于伶舟的事情,我约略知道了一些,后来又从柳知昧那里听到了前因后果,所以,我想我有必要和你谈一谈。”   这句话,他说得十分平静,听在韶宁和耳中,却恍若一道惊天炸雷。   他猛地顿住了脚步,怔怔看向闻守绎,不太确定他所谓的“前因后果”,究竟是不是事情的真相。   闻守绎兀自走了几步,见韶宁和没有跟上来,于是回头朝他笑了一下:“怎么不走了?”   “不……”韶宁和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又快步跟上来,心中却是乱得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表态。   “不用怀疑,”闻守绎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疑虑,说道,“柳知昧既然说了要告诉我真相,就没有对我欺骗隐瞒的必要,所以我所知道的前因后果,应该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韶宁和看了看闻守绎的侧脸,心跳开始加速,他不确定闻守绎接下来要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感觉自己像是砧板上待宰的羔羊,他与伶舟接下来命运的走向、爱情的去留,完全掌握在了此人的手里。   “老实说,这种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换做是你,一下子也很难接受吧?”闻守绎仍是一脸闲聊的平静模样,继续道,“所以要接受这个事实,我花了很大的勇气。可是一旦接受之后,我又开始觉得好奇,当我变成伶舟之后,我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说着,转头看向韶宁和,眼神真挚而专注:“因为我能想起来的关于伶舟的事情十分有限,所以我想问问你,在过去的那两年时间里,你们是怎样相处的?说一些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给我听吧。”   对着过去的那个人,说着他未来的事情,韶宁和觉得这种感觉有些别扭。但只要一想起伶舟,他的心里总还是甜蜜居多,于是渐渐的,他也放松了心态,全神贯注地回想过去,将他记忆中伶舟的种种,娓娓道来。   聪颖的伶舟,可爱的伶舟,鬼灵精怪的伶舟,一往情深的伶舟……回忆得越多,他发现自己对伶舟的了解却越少,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伶舟,或者哪一个都不是全部的伶舟,他感到有些迷惘了。      闻守绎安静地听着,直到韶宁和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然后朝他抱歉地笑了笑:“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闻守绎摇了摇头,似乎被韶宁和的情绪所感染,他弯了弯嘴角,脸上的神情十分柔和:“听起来,似乎是很令人神往的一种生活,伶舟活得很洒脱,比我洒脱得多。这是因为他曾经死过一次的缘故吗?”   对此,韶宁和无法回答。   闻守绎停住了脚步,转身正视着韶宁和,话锋突然一转:“但是,伶舟做过的那些事情,换做是我,至少是现在的我,绝对不可能做得出来。”   韶宁和不解:“你指什么?”   “很多方面,包括……与你成为恋人。”   韶宁和皱眉看着他,没有说话。对于闻守绎的排斥情绪,他多少是有些心理准备的,但当亲耳听见闻守绎如此说,他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我知道,我这样说很自私,对你也很不公平。”闻守绎眼神微闪,避开了对方略带受伤的眼神,“但是韶宁和,你要看清楚,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   “如果你想要维系你与伶舟的爱情,那你就必须接受我这样的过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相貌平凡、不懂情调,还很爱算计人。这样的我,拥有足够吸引你的资本吗?   “如果你想要的仅仅是伶舟那美丽的皮囊,以及你们在两年间经历过的那场镜花水月般的爱情……”   “不是镜花水月!”韶宁和像是自尊心受辱,急切地打断了他,“我与伶舟的爱情超越了生死,他为了救我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我也同样可以为他抛弃生命!”   第一百七十三章      “那又如何呢?”闻守绎静静看着他,眼神平和,却带了一丝怜悯,“虽然我没有经历过那样轰轰烈烈的生死恋情,但是韶宁和,在这世间,我比你多走了十年的路。我看过的悲欢离合,也比你要多得多。   “世间的男欢女爱,情到浓处,可以同甘苦、共患难,甚至可以交付自己的生命,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那终究只是一时的冲动、片刻的快意。   “有朝一日,当热恋的激情逐渐褪去之后,两人要面对的,是一辈子的相守,这不是一时的激情维持得了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尤其当彼此脸上褪去了年轻的容颜、爬上了苍老的皱纹的时候,你还能信誓旦旦地说,你爱伶舟,一如当初?”   韶宁和强忍着内心的怒火,绷着脸道:“我爱他,从我答应与他成为恋人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做好了与他相伴一生的心理准备。我可以不要婚姻,可以放弃传宗接代,我只守着他一个,不论他以后衰老成什么模样、丑陋成什么模样,我都对他不离不弃。”   “看起来,你对自己非常有信心。”闻守绎笑了笑,“可是伶舟呢?你知道他的想法么?”   韶宁和猛地一怔,有点转不过弯来:“伶舟的想法?”   “没错,伶舟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是如何看待你们之间的感情的?”闻守绎抬了抬眉梢,“如果他愿意就这样借着伶舟的身份,含含糊糊地与你过一辈子,又何必主动放弃那具年轻美丽的躯体,不惜以灵魂附体的方式,强行回归到我这个本体上来呢?”   韶宁和恍惚想起之前在烟月谷,鸣鹤曾经对他说过的那番话:“正因为主子爱您,所以才无法心安理得地躲在伶舟的身体里,继续编造虚幻的谎言欺骗您……他宁愿直面血淋淋的真相,也不愿用一辈子的欺瞒来换取携手一生的爱情。”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茫然了——伶舟对于他们的未来,竟如此不自信吗?   却听闻守绎继续道:“话说回来,韶宁和,你对我,究竟是怎么看的呢?仇人,恋人的影子,还是两者兼有?”   韶宁和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却被对方如此直白地问了出来,这令他猝不及防。      闻守绎未能等到他的答案,似乎也不意外,脸上渐渐浮起了嘲讽的笑容。   只见他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短匕,将刀柄递向韶宁和,刀尖朝向自己,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道:“既然如此,我可以成全你,朝着这个地方刺下去,你的心愿便能达成。”   韶宁和脸色大变,下意识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闻守绎:“你这是做什么?”   “杀了我,既能替你父亲报仇,又能让你如愿以偿地见到伶舟,一举两得的事情,不是么?”   韶宁和内心突然升起巨大的怒意,他一把从闻守绎手中夺过匕首,并将它远远抛了出去。“不要随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韶宁和绷着脸道,“也不要将我想得如此肤浅,如果我想要你的性命,何必等到现在?!”   闻守绎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眼中掠过一丝寓意复杂的眸光,像是欣喜,又像是伤感。   韶宁和胸口起伏了一阵,堪堪压下自己浮动的情绪,缓声道:“关于我与伶舟之间的感情,你的评价不作数。我要等伶舟醒来,亲口告诉我他的想法,要不要我……得由他说了算。”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变得很低,似乎对自己渐渐的不那么有信心了,全身像是泄掉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神色颓唐地道了一声“告辞”,便转身疾步离去。   闻守绎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脸上的冷漠才一丝一丝瓦解开来。   他闭了闭眼,神情疲倦地呼出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韶宁和,他不可能是幕后主使。伶舟,你可以安心了么。”   一直维持着隐身状态的柳知昧,跟着闻守绎一路偷窥至此,眉心渐渐蹙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距离伶舟意识的真正觉醒,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根据今早闻守绎的一系列言行举止来看,似乎进程比他预估得快了许多。   更令他意外的是,伶舟的意识在逐渐觉醒的过程中,并不是简单粗暴地覆盖掉闻守绎的意识,而是细密而缓慢地渗透进去的,在潜移默化中,与之融为一体。   所以现在的闻守绎,究竟是本体意识多一些,还是伶舟意识多一些,柳知昧也有些搞不清楚了。      接下来的几日,两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非常默契地进入了微妙的冷战时期。   闻守绎继续陪着延陵国的王子东游西逛,尽责地做好繁京的导游工作,哄得延陵叶浪心花怒放。   而韶宁和那边,由于将官考核时间迫近,各地军队的将官已经陆续抵京,他便一头扎在了工作上,四处应酬忙得脚不沾地。   于是两人见面的时间突然大大减少,即便在宫中见了面,也不过是点个头施个礼,便又各走各的路,不再有半句废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延陵叶浪率使团向成帝告辞的那一天。   当延陵叶浪在朝堂之上向成帝道别时,闻守绎在心底默默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有惊无险地送走这尊瘟神了。   不料延陵叶浪突然话锋一转:“皇帝陛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成帝笑道:“叶浪王子请说。”   “我想向贵国的闻守绎丞相求婚,请求闻丞相嫁给我做王妃,跟我回延陵国。请皇帝陛下恩准。”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顿时炸开了锅,有人惊愕,有人愤怒,有人则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凉凉作壁上观。   而这看好戏的人群当中,也包括龙椅上那位外表装得老成稳重实则内心唯恐天下不乱的年轻皇帝。   他瞄了一眼黑着一张脸的闻守绎,故作惊讶地问:“丞相,你和叶浪王子难道已经私定终身了吗?”   闻守绎的眉梢抑制不住地抽动了几下,拢在袖中的双手默默地握成了拳。   之前他将此事的决定权推给皇上,是吃定了延陵叶浪不敢将玩笑闹大,没想到这断袖王子断得如此彻底如此光明正大不闹得人尽皆知誓不罢休,居然真的跑去跟皇上提亲去了,还不是私下提,而是当着朝堂上文武百官的面提,这一下,自己这张脸也被丢尽了。   但更令人恼怒的是,听皇帝这微微轻扬的语调,就知道他是玩心多过了好奇心。这小子从小就喜欢逮着机会耍老师,就算现在长大了,这劣根性依然不改。他已经有不好的预感,恐怕自己这一次,要被这断袖王子和小屁孩皇帝联手耍得翻进阴沟里去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虽然心中如此腹诽,表面上他还是规规矩矩地答道:“皇上,这应该是个误会,臣对叶浪王子没有私人感情,相信叶浪王子也只是一时玩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延陵叶浪看着闻守绎,一脸“我很受伤”的表情,“闻丞相,我对你倾慕已久,你不能如此践踏我的一颗真心。”   闻守绎听得全身恶寒,太阳穴开始突突突地跳,连胃都开始抽搐了。   却见成帝皱着眉头,愁容满脸地道:“叶浪王子,从私心上讲,朕是很愿意成人之美的,可是朕只有这样一个丞相,若是让他跟着你嫁去了延陵国,朕就像是失去了一条重要的臂膀。”   他说着,生怕延陵叶浪无法理解,还特地抬起了自己的一条手臂,解释道:“臂膀,你懂吗?如果强行卸去一臂,那种钻心之痛,你明白?”   延陵叶浪耸了耸肩,一脸失望:“可以理解,所以皇帝陛下您的意思,是不愿割爱了咯?”   “王子误会了,朕也不是这个意思,但凡事总得有个解决之道,如果你能想办法说服朕,朕就答应将丞相许配给你。”   延陵叶浪想了想,道:“我听说,大曜国民间嫁娶,有一项打擂台的传统,叫做比武招亲,赢的一方就能迎娶美丽的新娘。   “如果我们延陵国的武士们打赢了擂台,就请皇帝陛下允许我娶丞相过门;如果我的武士们输了,那就当我从没提过这件事。这样可以吗?”   朝臣一片哗然,有几位老臣非常看不惯延陵叶浪的轻佻举止,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闻守绎也没有想到延陵叶浪居然还想继续将事态扩大,赶紧向成帝使眼色,希望他能够拒绝。   成帝却对闻守绎的暗示故作不见,对延陵叶浪笑了笑,胸有成竹地道:“那就比武招亲吧,朕相信,大曜的武士是绝对不会输给你们延陵武士的。”   闻守绎尚未出声,已有一位大臣出列反对:“皇上,不可如此儿戏啊!”   闻守绎循声望去,此人是太仆卿沈金。沈金已是年逾古稀的三朝老臣,非常重视礼仪教化,对待同僚也十分苛刻,几乎到了固执刻板的地步。   他平日里最看不惯像闻守绎这样的“媚上耍滑”之人,明里暗里也参过闻守绎不少次,但闻守绎看在他年纪大了,在这太仆卿的位置上也坐不了几年了,便懒得与他计较。   如今,却是这位向来与他不太对付的顽固老臣出面力阻此事,这让闻守绎有些意外。   沈金开了口,接连几位老臣也都纷纷开口附和,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其中也包括太尉韶宁和。   延陵叶浪看了看这些大臣,脸上挂着调侃的笑:“我听说,大曜的武士个个都很厉害,尤其是驻扎在边境的几位将军,武功更是出神入化,难道这都是谣传?”   成帝笑道:“王子真爱说笑,我大曜武士虽称不上出神入化,但与你们延陵国的武士切磋武艺,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金等人仍在苦苦劝谏成帝收回成命,但成帝不为所动,转头吩咐韶宁和道:“韶爱卿,这大曜武士的人选,就由你负责选定吧,也好让叶浪王子见识一下,我们大曜将军的武功。”   韶宁和见皇上执意如此,他看了看垂手站在一旁,已经陷入了沉默的闻守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躬身道:“……臣,遵旨。”      用擂台的方式决定一个男人的归宿,这在大曜帝国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更不要说,这个男人是当朝丞相闻守绎了。   太常卿考虑到此事若是传将出去,会造成对朝廷不利的流言,当天便下令朝中上下,严禁对外传播消息。   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多听了小道消息的百姓,有惊讶的,有不可思议的,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他们纷纷汇聚到皇家武场,无奈太常卿早就封锁了皇家武场的各个入口,杜绝一切围观百姓。   皇家武场之内,比武擂台搭建得十分宏伟,充分体现了大曜帝国的威严与霸气。擂台两边各有八名擂鼓手,光着膀子卖力打鼓,迎接双方武士入场。   按照规定,延陵使团派出了十名武士,而大曜这边也抽调了相应的人数,恰逢此时各地将官返京,所以大部分参与擂台的武者,都是各支军队中武功数一数二的将官。   成帝对此次比武信心满满,原本打算亲自督战,无奈却因公务缠身,未能亲临现场。于是,他委任韶宁和与闻守绎共同督战。两人的坐席,便并排安放在了督战席上。   自上一次不欢而散,两人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并肩而坐,韶宁和一时间感到有些不自在。   却是闻守绎首先开了口,像是不曾发生过之前的不愉快一般,态度自然地询问:“韶大人,你选出的这些武将都还靠谱么?我的终身幸福,可都系在这些武将们身上了。”   韶宁和听到“终身幸福”四个字,不由看了闻守绎一眼:“不知丞相大人所说的‘终身幸福’,是指哪一种?”   “嗯?”闻守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换句话说,你是希望我们大曜的武者赢了这场擂台赛,还是输掉?”   闻守绎先是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韶大人话中带刺啊,怎么,难道你认为我会希望自己被当做女人一样远嫁他乡?”   “听闻大人的意思,似乎只是不喜欢去太远的地方。那么不如我们添加一个彩头,如果我挑选出来的这些大曜武者赢得了擂台赛,那就请闻大人下嫁于我,如何?”   闻守绎抬眸看了韶宁和一眼,眼前的这个男人,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甚至可以说,表情严肃认真得令人害怕。   闻守绎心尖上猛地颤了一下,竟生出一丝气虚,不敢与其对视。   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身子往韶宁和身旁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道:“韶大人,我劝你一句,别跟着瞎搅合。延陵叶浪是个疯子,打发走也就罢了,你没必要为了跟一个疯子较劲,而赔上自己的大好官途吧?”   韶宁和扬了扬唇角:“闻大人,这是在为我的官途担心?”   “能登上太尉的位置不容易,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你,就等着抓你的小辫子呢,你可不能在这种时候让人看了笑话。”   韶宁和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此时擂台之上,铜锣一声响,司仪大声道:“擂台赛第一轮,现在开始!”   这么一打断,两人之间的谈话也就不了了之了。      擂台上,首先上场的两位武者刚要摆开架势,忽听台下延陵叶浪大声叫道:“等一下,等一下!”   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只见他蹭蹭蹭地跑上擂台,对众人道:“是这样的,我们延陵国呢,讲究的是友谊第一,竞争第二。所以虽然这一次擂台赛的输赢关系到本王子最终能不能娶闻丞相为妻,但还是希望各位武士在交手的过程中,手下留情,不论输赢,都能和和气气的才行。”   众武者听了,自然是点头答应。这一场擂台赛原本就是因为延陵王子的桃色事件而引起的,大家笑一笑、耍一耍,图个热闹就行了,谁也不愿为这种事情真刀真枪地上。   只听延陵叶浪继续道:“所以,为了表示我延陵国热爱和平的诚意,我决定——”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视线在在场所有人那里扫了一圈,然后才接着道,“我决定给每位参加擂台比赛的武士免费提供一碗酸梅汤!”   “……”众人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但延陵叶浪看起来十分陶醉其中,他抬手打了个响指,便有两名下属抬着一大缸酸梅汤来到场内,一边为在场所有武士分发酸梅汤,一边口中笑道:“天气热,这是我们王子殿下的一点心意,请笑纳。”   望着擂台上俨然已经化身为和平大使四处蹦跶的延陵叶浪,韶宁和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看透过他,这个人有时正经,有时疯癫,有时像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有时又天文地理张嘴就来,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如此疑惑着,他转头看向闻守绎,却发现闻守绎一只手支在座椅扶手上,指尖摩挲着下巴,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延陵叶浪的身影。   这样的目光绝对称不上和善,甚至带了点探究与审视的意味。   第一百七十五章      能吸引到闻守绎如此专注的视线,韶宁和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吃味。他忍不住出声打断对方的凝视,明知故问道,“闻大人,看什么呢,看得如此出神。”   “唔?”闻守绎收回视线,看了韶宁和一眼,似乎并未因他的打扰而介怀,“我只是在想,这个叶浪王子,究竟看上了我什么?”   韶宁和无声地挑了挑眉。如果是在以前,他肯定比闻守绎更质疑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一点上和叶浪王子应该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却听闻守绎继续喃喃自语:“要论相貌,他身边那几个男宠,随便挑一个都比我长得标致。要论才艺,我除了会画几幅画,似乎没有什么太过精通的爱好,更何况,他压根对绘画不感兴趣。要说年龄,我更是比他大了好几岁,他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竟要如此劳师动众地想要把我娶回去?”   韶宁和循着他的思路细细琢磨了片刻,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这个叶浪王子有阴谋?”   闻守绎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吩咐立在身后的任箬:“你也去跟他们要一杯酸梅汤,就说……丞相渴了。”   “是。”任箬应声离去。      片刻之后,任箬讨了一碗酸梅汤回来,恭敬地双手呈给闻守绎。   闻守绎却没有接,只是摆了摆手道:“赏给你喝了。”   任箬怔了一下,有点莫名所以。一旁的韶宁和也忍不住看了看闻守绎,心想这家伙纯粹没事折腾人。   任箬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本着“无条件服从主子命令”的影卫守则,他还是乖乖将汤碗递到了自己嘴边,却没有立即喝下去,而是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闻守绎注意到任箬的表情,出口询问。   “主子,这汤里……似乎加了料。”任箬如实回答。   “什么料?”   任箬又凝神细嗅了一下,答道:“一种特制的泻药,喝下去能让人拉到全身虚脱,没个八天十天下不了床。”   “有解药么?”   “这东西……没什么解药,一旦沾上了就必须排干净了才行。所以大夫们一般不主张用解药来强行遏止,以免留下后遗症,伤了身子。”      韶宁和听了这话,霍地站了起来道:“太无耻了!”说罢便要去阻止那些分发酸梅汤的人。   然而他悲哀地发现,几乎所有参赛的武将,都已经喝过酸梅汤了。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闻守绎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韶大人,稍安勿躁。”   韶宁和低头看了闻守绎一眼,发现他虽然脸色凝重,却不至于十分慌乱,于是又慢慢坐了下去,低声问道:“怎么,你早就料到了?”   “我哪能料事如神呢,只不过觉得这叶浪王子行事目的太过叵测罢了。”闻守绎说着,目光轻轻落在远处那个还在咋咋呼呼招呼人的延陵叶浪身上,“你说,一个小小属国的王子,犯得着为了强取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么?他难道不会考虑此举的后果?”   韶宁和神色古怪地看了闻守绎一眼,总觉得对方用“老男人”自称实在有些违和。   说起来,韶宁和以前对闻守绎的观感仅限于“仇人”、“上位者”、“对手”之类的定位,对于他的年龄与外貌,倒是没有太过留意。   而今韶宁和知道了闻守绎就是伶舟的本体,每每留神打量,总能在闻守绎的身上看到伶舟的影子,从而爱屋及乌地觉得这个男人越看越顺眼起来,竟从未将他与“老男人”挂上钩,如今从对方口中听到这样的自我评价,韶宁和只觉得有些好笑。   所以对于闻守绎表现出来的不以为然,他并不怎么认同,反而觉得延陵叶浪若真是看上了闻守绎,不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似乎都在他可以理解的范畴内。甚至于,他在潜意识中还有些羡慕延陵叶浪,至少他敢以王子的身份,为了一个男人胡作非为至此。      闻守绎并未留意身旁已经陷入遐思的韶宁和,只是摩挲着下巴继续喃喃自语:“还是说,他真的已经被自家老子宠坏了,以为自己是一国王子,大曜的皇帝终归是不会太为难他的?就算皇上不会治他的罪,可这关系到延陵国的脸面问题,他这鼠目寸光的想法是不是太过天真了?”   韶宁和见他一个人苦思冥想,问道:“可那些武将们吃了泻药,难道就不管了?”   “还能怎么管?”闻守绎无奈地摊手,“你没听任箬说么,沾了泻药是没有解药的,只能让他们拉完十天才行。”   他见韶宁和仍愁眉不展,于是宽慰道:“我知道你心疼你的下属,但事已至此,我们不妨静观其变,看看那个叶浪王子,究竟想干什么。”   韶宁和听他如此不咸不淡地说话,突然有些发急:“你自然是不着急,我们大曜擂台输了,也不过是丢些颜面罢了,但是你呢,你可是这一次擂台赛的赌注……”他忽然一顿,眯起眼睛看着闻守绎,略带恶毒地问:“难不成,你巴不得跟着那个叶浪王子嫁到延陵国去,等着做你的延陵王后?”   闻守绎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韶宁和一会,然后站起身,将一杯凉茶泼了韶宁和满脸,淡淡道:“韶大人许是被暑气冲昏了头,需要冷静一下,我还是先行回避吧。”   韶宁和被那凉水一泼,经过最初的错愕之后,很快回过神来,对于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的行为也十分懊恼,见闻守绎转身要走,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近乎哀求地道:“闻大人,是……是我一时失言,请见谅。”   两人之间的拉扯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群的注意,闻守绎不想在人前失仪,于是按捺下脾气,顺着韶宁和的意思,又回到坐席上。   为打消旁人疑虑,闻守绎又亲自取了巾帕,一边口中笑着:“韶大人怎么流了这么多汗?”一边为韶宁和擦拭脸上的水渍,动作之温柔,氛围之和谐,让不明缘由的人远远看了,都心生羡慕之意。   而此刻韶宁和心中则如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轮番尝了个遍。   以前伶舟还在的时候,虽然鬼灵精怪了一点,但终归对自己还算千依百顺,他也不觉得伶舟的脾气有什么不好;然而此刻被闻守绎打了一棒子再给颗糖哄着,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丞相大人那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和拿捏人时搓扁揉圆的高明手段。   如此一番波折之后,韶宁和心中对他是又爱又恨,却又偏偏发作不得。   第一百七十六章      此时,擂台之上的铜锣再次被敲响,司仪宣布擂台赛第一轮正式开始。   场上两位武者一开始还旗鼓相当,但是过不了多久,大曜武士开始频频失手,渐渐处于下风,被连续击打却无力还手。   而他脸上早已大汗淋漓,一只手捂着肚子,表情十分痛苦,看起来不像是仅仅被打得很痛的样子。   闻守绎低声对韶宁和道:“看来药性发作了,叫停吧,这一场必输无疑了。”   韶宁和点了点头,于是起身示意司仪叫停。   那名武士听到停战的信号,连基本的礼仪也顾不得了,捂着肚子急急跑下了擂台。而此时,场下等候比赛的几名武士也早已个个脸色大变,捂着肚子争先恐后地往茅厕的方向奔去。   延陵叶浪贱招得手,显得十分得意,只见他三两步蹦上擂台,举起方才那名延陵武士的手,大声道:“第一轮,是我们延陵武士获胜,你们大曜国还有没有人上来挑战的?”   台下一片寂静,原本报了名要参赛的大曜武士们全都跑去拉肚子去了,剩下的一众围观人员全是文官,对于眼前发生的神转折事件一时未能回过味来,一个个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延陵叶浪等了片刻,见无人应答,于是转头对司仪道:“既然无人应战,可算是我们延陵武士获胜了?”   “呃,这个……”司仪呆滞着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虽然他心里也隐约猜到延陵叶浪暗中做了手脚,但一则他没有证据,二则,对方是友邦王子,身份高贵,他不敢轻易得罪,当下只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督战席。   “这闹剧,也该收场了。”闻守绎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宣布结束,却见身旁韶宁和先一步站了起来,扬声道:“我来应战。”   “……?”闻守绎先是一怔,当他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韶宁和已经离开了席位,大踏步往擂台走去。   “韶宁和,回来!”闻守绎喊了一声,但韶宁和充耳未闻。      对于韶宁和的公然应战,不论是大曜人还是延陵使团,都感到十分诧异,台下窃窃私语声响成了一片,大多数人觉得这太尉大人是不是疯了,比武打擂那是武人干的事儿,他一个文官瞎凑什么热闹。   延陵叶浪则眯着双眼打量了韶宁和片刻,笑道:“韶太尉,你确定……你是来应战的?”   “确定,”韶宁和冷着一张脸道,“我们大曜的那几位武士喝了王子您特制的‘酸梅汤’,腹泻不止,无奈之下,韶某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台下的大曜人听了这话,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响了,纷纷表示对延陵叶浪此举的不满,甚至有人公然表示对延陵叶浪作弊行为的抗议。   延陵叶浪脸皮够厚,摊着手道:“韶太尉,你说我的酸梅汤有问题,你有证据吗?随便冤枉人可不行。”   “我们的太医已经开始对腹泻的武士看诊了,相信很快就会出结果。”韶宁和道,“希望叶浪王子能耐心一点,可别逼着司仪判定结果,究竟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延陵叶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就比咯。”他说着,拍了拍身边那名延陵武士的肩膀,“韶太尉,我们这位武士的拳头可是不长眼的,你这么英俊的一位公子哥儿,被打破相了可不要当着大家的面哭鼻子哦。”他说着,便要跳下擂台。   却听韶宁和大喝一声:“慢着。”   延陵叶浪一脸调笑地冲他眨眼:“怎么,韶太尉怕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韶宁和冷笑一声,转身去兵器架上抽了一支长枪,握在手中左右挥了两下,然后对延陵叶浪道:“叶浪王子,我们得讲究公平。韶某区区一介文官,自然不是那位武士的对手,相信就算胜了我,你们延陵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不如就让我与王子您比试一番如何,刀枪无眼,不论胜负……只论生死。”   当韶宁和说出“死”字的时候,延陵叶浪清晰地从他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丝决绝的杀意,以至于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随即气焰也低落了几分,讪笑道:“韶太尉真会开……开玩笑……”   “我可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韶宁和提着长枪,往前跨了几步,“叶浪王子,您敢不敢应战呢?”   他每上前一步,延陵叶浪就往后退一步,最后干脆躲到了延陵武士的身后,指着韶宁和底气不足地威胁:“韶太尉,你这样是违反比武规则的!”   “难道酸梅汤就不违反规则了?”韶宁和反问,“既然叶浪太子违反规则在先,韶某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您说是不是?”   台下围观的大曜人开始纷纷叫好,为韶宁和呐喊助威。而延陵国的武士们,则跑上去挡在了韶宁和面前,将延陵叶浪严密保护了起来。      双方正陷入僵持状态,忽见一名信使冲进了皇家武场,口中大呼:“太尉大人,西南有战报!”   这名信使穿着风尘仆仆的军衣,帽盔上插着一支红色信羽,红色代表紧急战报,一路行来,所有人都十分自觉地为之让道。   韶宁和一听这话,抛了长枪,跳下擂台问道:“怎么回事?”   “太尉大人,”信使在韶宁和面前单膝下跪,呈上一份战报,“西南边境的泰郡和莲郡在天蜀国的挑拨之下发生暴乱,我们的军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正在节节败退,再过不久,第三座城池也要守不住了!”   此话一出,全场文武官员都抽了一口冷气。   韶宁和看完战报,心下一沉,此时正是三年一度的将官返京考核时期,各军主要将领被召回,前线群龙无首,正是防线最为薄弱之时。天蜀国作为大曜西南境外一个势力较大的邻国,挑在这节骨眼上滋扰生事,必定是预谋已久的。   当即他四处看了看,却没能找到西南大军将领的身影,不由喝问:“程仕正将军何在?”   “回韶大人,”一名文官弱弱道,“方才……下官见程将军奔去茅厕了,尚未回来。”   韶宁和先是一怔,随即心中响起了一道炸雷——据任箬所说,沾上这种泻药的人,必须腹泻十日才能下地行走,而在这紧要关头,兵贵神速,主将若是无法及时赶回前线指挥作战,都将给战局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想到此,他下意识抬头,朝闻守绎的方向望了过去,对方也正朝他望过来,眼神交汇之际,他们都心有灵犀地想通了其中关窍!   只见闻守绎眸色一沉,抬起一臂,指向了延陵叶浪,高声道:“来人,将延陵叶浪拿下!”   话音刚落,便见数百名手持武器的卫尉府士兵从皇家武场的四面八方蜂拥而出,顷刻间将延陵使团包围了起来。   这些士兵出现得太过突然,非但在场许多官员不明就里,就连韶宁和也是一脸诧异。他怔怔看向闻守绎,脸上带着明显的询问——难道,这是一早就埋伏好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双方的混战持续不了多久,人多势众的大曜士兵很快便将延陵使团逐一拿下。   延陵叶浪被双手反剪着摁倒在地的时候,还在拼命挣扎叫嚷:“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无辜的,你们凭什么抓我?!”   闻守绎这段时间憋着性子与延陵叶浪周旋了这么久,此刻终于有种大出一口恶气的畅快淋漓感。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延陵叶浪抵死挣扎的模样,俯下身来,语气温柔地问道:“怎么,你觉得自己被冤枉了?”   延陵叶浪梗着脖子道:“天蜀国攻打大曜,那是你们跟天蜀国的事情,拿我一个小小的属国王子撒什么气,你们这样做,还算什么大国气度?我不服,我要伸冤!”   “想伸冤是吧?”闻守绎拍了拍延陵叶浪的脸颊,“我给你一次机会,这就送你去廷尉府伸去。”说罢,站起身挥了挥手:“将他们押去廷尉府受审。”   韶宁和看了看被推推搡搡地押离皇家武场的延陵叶浪的背影,还有些回不过味来,低声问闻守绎:“这事儿……不需要事先请奏皇上么?”   闻守绎朝他扬起嘴角笑了笑:“皇上说了,这事可以先斩后奏。”   一瞬间,韶宁和突然有种和延陵叶浪一起被耍了的萧瑟感。   “皇上……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延陵叶浪提议要打擂台赛的时候吧……或者更早的时候?”闻守绎不太确定地猜测。   “所以你就和皇上联合起来演了一出苦肉计?”   “我也是在那一次朝会之后,被皇上密召入宫,才明白皇上的用意。”闻守绎道,“皇上得到密探来报,说最近两年,延陵国与天蜀国似乎一直有暗中来往,但是具体密谋的信息,我们的人触碰不到。   “此次延陵国出使大曜,正好是一次旁敲侧击的机会,所以皇上让我全程跟陪,以便光明正大地留意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并撒出诱饵,引蛇出洞。”   韶宁和挑了挑眉,语气不善地问:“闻大人所说的诱饵,也包括牺牲自己的色相?”   “咳,”闻守绎尴尬地咳了一声,“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谁会想到那延陵王子竟如此嚣张胡闹。我原以为皇上不会允许他如此胡来,没想到他竟儿戏般地与延陵叶浪定下了比武招亲的戏码。   “事后皇上召我入宫密谈,让我务必配合,并做好两手准备,一旦发现延陵使团有什么不轨图谋,立即出兵逮捕。”   韶宁和听到此处,顿时恍然。如此一来,比武招亲明明造势很大却不允许百姓入场围观,皇帝明明表现得对擂台赛很感兴趣却并未亲临武场督战,这些前后矛盾的事情现在便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同时他心中感慨,这位新上任的皇帝,虽然年纪不大,但城府之深,丝毫不亚于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朝中重臣。   延陵叶浪以为皇帝年轻没有经验,便故意在他面前胡作非为,甚至拿激将法试探他的底线,却不想,皇帝也在不着痕迹地试探他们此行的目的,这一场不动声色、将计就计的谋略博弈,最终以延陵叶浪的满盘皆输落下帷幕。   韶宁和想起擂台之时,闻守绎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跟着延陵叶浪胡闹,原来是对自己的暗示,只是当时他被醋意冲昏了头,竟未明白其中深意……当下他感到耳根有些发烫,不知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明察秋毫的年轻皇帝,究竟有没有看出他这份暗藏的心思。      这日下午,韶宁和与闻守绎一同入宫,向成帝禀明了事情的经过,自然是得到了成帝的一番嘉奖。   从宫里出来之后,韶宁和立即投入到忙碌的战事部署中去了。   由于西南大军的主将程仕正卧病在床,无法立即赶赴前线,韶宁和只能临时调派宋简之暂代西南大军主将之职,同时为了稳定军心,他以太尉身份亲自赶往前线督战。   启程这一日,韶宁和穿上一身戎装,与宋简之一起策马并排行在队伍前列。即将走出城门时,宋简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你往城门上瞧。”   韶宁和依言抬头望去,发现此刻负手立在城门上低头望着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闻守绎。   韶宁和与他遥遥对视了片刻,然后扬起嘴角,微笑着朝对方挥了挥手。   闻守绎没有挥手致意,而是转身下了城门。   虽然因为距离太远,他不太看得清楚闻守绎脸上的表情,但是那一瞬间,韶宁和心中升起一种独特的直觉,在闻守绎转身的一刹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温柔。   韶宁和心情莫名雀跃了起来,对一旁的宋简之道:“你在城门外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宋简之此次回京之后,就察觉到韶宁和与那位丞相大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暧昧情愫,但他是个聪明人,对于这些事情从来不曾点破,当下也是冲韶宁和了然地笑了笑,便策马先自出了城门。      韶宁和翻身下了马,将马缰握在手中,望着闻守绎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他竟紧张得手心出了汗。   闻守绎在韶宁和面前站定,目光平和地与他对视了一番,嘱咐道:“此去西南边境,要保重身体,如今正值炎夏,南边气候比繁京还要闷热潮湿。你身在前线,条件必定十分艰苦,若是受了伤,要注意勤换药,别让伤口感染。”   韶宁和没有答话,只是看着闻守绎,静静地笑。   闻守绎狐疑地皱眉:“你看着我做什么?”   韶宁和又是一笑。以前伶舟也经常这样碎碎念,虽然有些唠叨,但是让人觉得特别暖心。然而这些话,他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出来,以免破坏了眼前这美好的气氛。   闻守绎见他但笑不语,心下有些着恼,转身便要走。   韶宁和忙握住了他的手,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闻大人,请听我说几句话。”   闻守绎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四周,好在此刻没有多少人留意到这里,如果他挣扎得明显了,反而惹人注目。于是只好任由韶宁和握着手,耐着性子道:“什么话,你说便是。”   韶宁和低了低头,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闻守绎的手背,斟酌了片刻,道:“闻大人,上次在丞相府,你对我说的那番话,经过这段时间的反复思量,我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只是这段时间事务繁忙,一直没什么机会说。我希望在我凯旋归来之后,你能给我一次剖白的机会,听听我的肺腑之言。”   闻守绎心绪波动了一下,眼神飘忽地道:“等你凯旋归来之后……再说吧。”   韶宁和知道他又在闹别扭了,也不揭穿他,于是笑了笑,又道:“我会努力赶在闻大人生辰那一日之前回来的,到时候,我想跟闻大人讨个赏,可以么?”   要求还真多啊……出一次征了不起么?闻守绎虽然心中如此不满,口中却道:“你要讨什么赏?”   “我希望,闻大人能在今年的生日宴上,只宴请我一人。”   闻守绎想了想,道:“这个要求,倒是可以满足你。”   “那就这么说定了。”韶宁和用力握了握闻守绎的手,然后松开。刚要转身,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俯身在闻守绎耳边低声道:“闻大人,最近……行事尽可能低调些吧,尤其是在皇上面前。”   闻守绎一怔,刚要细细询问,却见韶宁和复又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对着他抱了抱拳:“那就告辞了,闻大人,多保重。”   “……保重。”闻守绎将到口的疑问又咽了回去,目送着韶宁和上马出城。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十日之后,终于拉完肚子瘦得脱了形的程仕正,因为职责所在,不得不拖着一身病体颠簸着奔赴了前线。   而此时廷尉府也传来消息,说延陵叶浪的案子已经告破,延陵国与天蜀国之间的确暗通已久,并共同策划了本次战事。   天蜀国是大曜四国时期苎罗国皇室的一脉分支,大曜元帝当年统一四国时,吞并了苎罗国的大片领土,苎罗国的部分皇族逃亡到了瑶山以南,在那里建立了天蜀国,心心念念着要收复失地。   两年前,他们派使臣主动找上延陵国的国主,希望双方能够联手。天蜀国想要收复几百年前被大曜侵占的领土,而延陵国则窥觑着大曜富饶的矿产资源,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延陵国曾是大曜元帝统一四国时期的一大功臣,元帝特许延陵国保留本国番号,并留下遗诏,要求子孙后代记着这份恩情,与延陵国维系着友好的从属关系,不得轻言战事。   仰仗着这一份凭依,延陵国估摸着小皇帝上任不久,应该还没有胆量违反元帝遗诏轻易对属国开战,于是便派出了原本就臭名昭彰的小王子延陵叶浪出使大曜,在繁京之地极尽折腾之能事,以混淆大曜朝廷的视线。   同一时期,天蜀国则趁着大曜三年一度的将官回京考核之机,与大曜边境上原属于苎罗国的泰郡和莲郡旧部里应外合,挑起事端公然起事。   战报传至繁京之时,延陵叶浪又借比武招亲之机,对包括西南大军主将在内的诸位武将下了泻药,为天蜀国争取充足的作战时间。   整个过程中,延陵叶浪一直以桃色事件为幌子,“误打误撞”乱上添乱。他们想着,大曜皇帝再怎么恼怒,也决计想不到两者间的关联,抓不着把柄,就不能公然对延陵国翻脸,如此一来,延陵叶浪最多只是受些小惩戒,便能从大曜帝国全身而退。   他们一直以为这瞒天过海之计施行得天衣无缝,却不料大曜帝国反应竟如此迅速,在主将病重的情况下,还能临时调派将领,由太尉亲临前线压住阵脚,硬生生扭转了战局。   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廷尉府里的那位玉面阎王杜思危,整人的手段一套接着一套,几乎将延陵叶浪送去鬼门关兜了一圈。   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可能会客死异乡的延陵叶浪,终于精神崩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事情的经过全招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击战,大曜军队终于收回了包括泰郡和莲郡在内的所有被攻陷的城池,并将天蜀国的军队打退到边境线以南三十公里之外。   至此,双方的战事算是告一段落,至于是和谈还是继续打,那是朝廷需要考虑的事了,作为临时接应的韶宁和与宋简之,则提前班师回朝。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韶宁和在边境上出生入死轰轰烈烈,闻守绎虽然在繁京呆着,却也过得很不轻松。   一则他知道即将到来的生辰之日,便是他上一世的死期,这一世究竟能否度过此劫,还是未知数;二则,韶宁和答应在他生辰之前赶回来,并要向他剖白,至于他反复猜度,韶宁和究竟想对他说什么。   生辰之日越是临近,他便越忐忑不安,期待与惶恐两种极端的情绪一直在折磨着他。   而自从收到西南大军大获全胜的捷报之后,他更是每日活在倒计时中,一会儿满心期盼着韶宁和能如期回来,一会儿又担忧自己万一没能在死劫之前见到韶宁和,就无法亲耳听到他的那番剖白。   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嘴上一直很犟,但在心底深处,他还是隐秘而焦虑地渴望着……他与韶宁和的未来。      九月初,凯旋而归的军队终于抵达了繁京。   早就接到捷报的百姓们全都地汇聚到城门口,翘首等待军队入城。   闻守绎记着他与韶宁和之间的承诺,于是换了一身便服,混在人群之中,怀着急切却又忐忑的心境,等待着韶宁和的归来。   当城门口出现兵马列队的身影时,百姓们沸腾了,纷纷高呼“大曜万岁”,人声一浪接着一浪。   然而在如此群情激奋的时刻,闻守绎的一颗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军队中的人马在他面前依次走过,他看见了宋简之,却没有看见韶宁和。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升起。   为什么韶宁和不在队列中?他是在战场上负伤了,还是丧命了?闻守绎面色苍白地退出人群,心中反复琢磨着,如果丧了命,为何战报中对此只字不提?如果负了伤,是有多重,以至于不能随军同行?      他如此胡思乱想着,魂不守舍地回到丞相府,却见管家迎上来道:“大人,您可终于回来了,韶大人在此等您很久了。”   闻守绎神思还有些恍惚:“韶大人?哪个韶大人?”   管家怔了一下:“自然是韶宁和韶大人了。”   闻守绎先是原地呆了呆,随即又问:“你说什么?韶宁和?”   “是啊……”   管家话未说完,闻守绎便疾步迈入大门,一抬眼,便见韶宁和一身戎装地坐在客厅里,虽然看起来风尘仆仆,但精神状态不错,见闻守绎冲了进来,便抬手朝他微笑。   “……”闻守绎堪堪停住脚步,有些失神地望着这个远途归来的男人。   仅仅一个多月未见,韶宁和脸上增添的风霜却让他变得更加成熟、干练,早已脱去了两年多以前他初入繁京之时的青涩与稚嫩。   这样的男人,对于闻守绎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然后情绪上刚经历了大起大落的闻守绎,此刻却没有余暇去欣赏这男人的成熟魅力,他渐渐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后,心中便油然升起了一股难言的委屈与愤怒。   只见他三两步冲到韶宁和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韶宁和,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吗?”   “咦?”韶宁和对于闻守绎突如其来的怒气有些摸不着头脑,“闻大人,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   “喜在哪里?!”闻守绎看着他笑嘻嘻的脸,满腹怒气值便一个劲地爆棚,“我跑去城门口等你,却看不见你的人影,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韶宁和接着他的话问,一双眸子定定锁住他的眼瞳,期待之意溢于言表。   闻守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随即头脑冷静了下来,揪着韶宁和衣襟的指尖猛地一松,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脸去。   “……”韶宁和没能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垂下眼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既然平安回来了,就早些回府休息吧。”闻守绎换了个镇定的语气,顿了一顿,才道,“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了。”   韶宁和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又恢复了神采。   只听闻守绎继续道:“之前说好的,生辰那一日,丞相府设宴,只请韶大人一个。你……可要记得来赴约。”   “好。”韶宁和答得很快,脸上又重新绽放出了笑容。   第一百七十九章      九月初四,成帝与前来繁京求和的天蜀国使臣签订了停战协议,同意立即停止对天蜀国的进一步攻势,但前提是天蜀国必须割让靠近西南边境的两座城池作为赔罪之礼。   九月初七,成帝释放了一直扣在繁京作人质的延陵叶浪,原因是延陵国国王同意重新签订属国条款,岁贡的数量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两倍。   “敌人想要窥觑什么,就让敌人加倍偿还。”这是武帝在位时期就立下的外交原则,显然年轻的皇帝在这一方面继承得很好。      到了九月初八这一日,丞相府一反往年开门设宴的惯例,非但闭门谢客,连人们送上门来的贺寿礼物,他也命人客客气气地全数退回。   对于这一变化,非但外人不解,就连丞相府的下人们,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闻守绎下了早朝回来,只是吩咐管家晚上准备两人份的晚宴,然后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加班加点地批阅公文,仿佛在跟自己的生命赛跑。   到了下午酉时,管家敲门提醒道:“大人,您等的贵客已经来了,正在宴客厅里等候。”   “好,知道了。”闻守绎搁下笔墨,看着仍有一小半尚未批阅完的公文,叹了口气。   因为不确定究竟能否躲过这一次死劫,他想赶在今日之前批完所有的公文,但是现在看来,心有余而力不足。      踏出书房的时候,他看见柳知昧就在门外等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欲言又止。   这段时间,闻守绎明显感觉到柳知昧一直避着他,有时候一连几天也见不着他的面。刚开始闻守绎还觉得有些费解,但是时间久了之后,他渐渐有所感知——或许柳知昧知道了什么内情,却因为某些原因而不能说出口。   “柳先生是来喝我的寿宴酒的吗?”闻守绎故作随意地开着玩笑,“但是可惜啊,今日我答应了韶宁和,只能请他一人的,所以……”   “闻大人……不,现在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伶舟了?”柳知昧没有开玩笑的心情,看向闻守绎的神色,带了几分沉重。   而“伶舟”二字一出,闻守绎脸上的笑容便顿住了。   “……被你看出来了么?”闻守绎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伪装技术这么差?”   “其实,你早在一个月以前,就已经慢慢恢复了伶舟的记忆了吧?可是为什么要瞒着韶宁和?”   “让他知道的话,只会把这件事搞砸吧?”闻守绎淡淡道,“之前你违反了与我的约定,提前让韶宁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件事我不怪你,但是,也请到此为止,别再插手了。”   柳知昧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气高傲,如果韶宁和始终不能接受你的过去,你宁愿自行切断与他的未来。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呢?如果你今晚逃不过死劫,又断了与韶宁和的未来,那么回到伶舟体内的你,该何去何从?”   闻守绎沉默半晌,低声道:“如果真的沦落到那样孤立的境地,那么在这世上,我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他说着,垂下眼眸,静静看着自己虚拢的手心,“现在已经拥有的一切,我已经慢慢厌倦了,如果连韶宁和也……”   “那就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柳知昧像是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一些秘密,如果你想作为闻守绎继续活下去,我可以帮助你……”   然而闻守绎却抬起一只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柳先生,我很感谢你的一番好意。但是,我的死劫,我想自己渡。”   他说着,抬起头望向渐渐落下夜幕的天空,喃喃自语道:“我这一辈子,造了太多的杀孽,怎么都还不完了。如果今天能渡过死劫,那是老天开恩,如果渡不过,也只能算我死有余辜。”      偌大的宴客厅里,只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副碗筷,两只酒杯。下人们殷勤地布下酒菜之后,便静静退了。   闻守绎踏入宴客厅的时候,韶宁和正一个人坐在位子上自斟自饮,模样看起来很有些寂寞。   韶宁和听见有人进来,抬眼看向闻守绎,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我以为……闻大人又要失约了。”   “又?”闻守绎挑了挑眉,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何来‘又’字?”   “几个月前,你对我说,你要去烟月谷养病,几个月便能回来。我信了,但是你却失了约。”   闻守绎眼神闪了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伶舟,你明明已经想起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伪装下去?”韶宁和定定看着闻守绎,“还是说,你已经决定放弃伶舟的一切,回归到闻守绎的人生轨道上去了?”   闻守绎藏在袖中的手指紧了紧,面上却故作镇定:“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离开繁京之前吧,那个时候只是隐隐有些感觉。这一次回来,这样的感觉越发真切了。”韶宁和侧头望着闻守绎,“伶舟,我与你一起生活了两年多,你的一点一滴,我都十分熟悉,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爱人?”   闻守绎无以反驳,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韶宁和抑制不住自己内心逐渐激荡起来的情绪,倾身拢住了闻守绎的肩膀:“伶舟,不要再伪装自己了,今天晚上,我们坦诚地面对彼此,好好谈一谈,可以么?”   “既然如此,”闻守绎顿了顿,抬头看向韶宁和,“既然你要坦诚,那么我便以最本真的姿态面对你,希望你也能正视现在的我,我的名字叫闻守绎,不叫伶舟。”   韶宁和噎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未当面直呼过闻守绎的姓名,要他此刻突然改口,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闻守绎见他不说话,眼中温度冷了几分:“你究竟接不接受闻守绎的过去呢?还是说,你希望我变回伶舟,自欺欺人地与你过一辈子?”   韶宁和静静注视他半晌,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在遇到难题的时候,你总是比我果断,比我决绝,以前接近我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推开我也是这样。   “我承认,关于我父亲的死,我一直怀着一个难解的心结,我想要为我父亲报仇,这几乎是支撑着我走过这么多年官场的唯一动力。那个时候我心如止水,感觉自己的世界只剩下黑与白的颜色,要么止步,要么前进,不成功,便成仁。   “但是自从你出现之后,我的心不止一次地发生了动摇。刚开始我不敢接受你,一方面固然是伦理道德的束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保证自己可以给你一生的承诺,不是因为我对自己感情的不自信,而是因为,我不确定自己能在这如履薄冰的官场上走多远,我怕自己一着不慎遭了秧,会连累于你。   “但是最终我还是向自己的感情妥协了,我想着,既然我舍不得放开你,那就努力让自己成功,只有成功了,才能保护你,才能实现我俩一辈子的承诺。我一直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也坚信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   “可是上次在烟月谷,现实打碎了我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信仰,它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浑浑噩噩不知何去何从。自古以来,情谊、忠孝两难全,我不是没有怨过你,但是我更怨我自己,饶是我想破了头,也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正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他说着,将闻守绎抱在怀里,在他耳边低声叹息:“后来,我听柳先生说,你为了重生这一世,放弃了三世轮回。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既然下一世、下下世和下下下世,我们都没有机会在一起了,那就好好珍惜这一生吧。等我们白首偕老、撒手人寰之后,你等你的轮回,我……下我的地狱。”   第一百八十章      闻守绎原本听得十分动容,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怔住了:“下地狱?”   “是啊,”韶宁和垂下了眼眸,“我必须去向父亲赎罪,请求他的谅解。”   “你啊……”闻守绎看着眼前认真又固执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如果与我相伴一生的结果,是让你死后下地狱赎罪的话,那我宁愿……”   韶宁和却突然吻住了他的唇,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拒绝。片刻之后,他才松开闻守绎的唇,低声呢喃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知道么,与你无关。”      两人静默了片刻,闻守绎扭头看了看窗外,喃喃道:“月亮,升起来了呢。”   韶宁和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看见了半挂在空中的弧形皎月,在这秋日干爽的夜色中,显得更外纯净明亮。   “宁和,陪我去院子里坐会儿吧。”闻守绎邀请道,“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坐在一起赏月了吧。”   韶宁和点了点头,随他一同走出宴客厅,随意地靠着假山石并肩而坐。   闻守绎似乎突然有些感慨,仰着头望着月亮道:“真是奇怪,以前曾无数次对着月亮作画,觉得月色虽美,却过于清冷,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让人觉得很压抑。但是今日再看,却觉得即便是清冷,也冷得沁人心脾,令人回味。”   韶宁和侧头看了看闻守绎,对于他的这番感慨,似懂非懂。   闻守绎转头迎上韶宁和的视线:“今晚,是我的死劫,你知道的吧?”   韶宁和心里难受了一下,点头道:“在烟月谷的时候,鸣鹤都告诉我了。”   “我是怎么死的,你也知道么?”   “被人一剑穿心。”   “具体是哪个时辰死的?”   “这……”韶宁和怔了怔,“鸣鹤没有说。”   闻守绎笑了笑,上一世具体被刺的时间,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及过,鸣鹤自然也是不知晓的。   “是子时过半。”闻守绎道,“距离现在,大约还有三个时辰不到。”   韶宁和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这也是他此次提出要求,让闻守绎只宴请他一人的初衷。   然而闻守绎却婉拒了他:“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这种事情,可不能意气用事。我若死了,至少还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但你若死了,可就没有机会重生了。”   韶宁和还想说什么,只听闻守绎又道:“更何况,这段时间我一直让任箬在附近跟着,如果刺客出现,他会护我周全。”   韶宁和这才想起来,闻守绎一直有带着影卫的习惯。一想到自己方才对闻守绎说的那些肉麻情话全被这个躲在暗处的影卫听了去,心里就一阵尴尬。   闻守绎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抚道:“你放心,任箬距离我们比较远,除非大声说话,否则他听不见的。”   韶宁和这才掩下了窘态,问道:“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害你,你心中可有眉目了?”   闻守绎淡淡道:“还没有呢。”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看韶宁和,“上一次,你提醒我在皇上面前低调,是什么意思?”   韶宁和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闻守绎却已然猜到了他的顾虑,笑着摇了摇头:“你多心了,不可能是皇上。”   “这种事情不可大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或许是皇上对你做了什么暗示。但是宁和,你仔细想一想,如果是皇上的话,要置我于死地,光明正大的方式就有很多种,何必搞什么暗杀。”他顿了顿,“更何况,就算皇上眼里容不下我,现在却还不是动我的时机。”   韶宁和一怔,顺着闻守绎的思路分析了一下朝中局势,发现的确是这样,虽然皇帝有心要扶持自己的力量,但眼下大部分权力仍握在丞相手里,若是贸然动了丞相,朝中将会不可避免地陷入一场混乱。之前他是关心则乱,竟未理清这其间的利害关系。      当韶宁和陷入沉思的时候,闻守绎似乎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蹙起眉心,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他低低开口:“宁和,可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   闻守绎褪下手中扳指,递给宁和:“能否帮我将这枚扳指送去临水阁?”   韶宁和怔了怔:“现在?”   “对,现在。”   “可是……”今晚是闻守绎的死劫来临之际,他怎么可以放下闻守绎不管?   却见闻守绎一脸凝重地道:“这事十分紧急,拜托你了。”   韶宁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扳指:“这是……你与临水阁之间的信物?”   “算是吧。”   “为什么必须由我来送?”韶宁和一脸狐疑地看着闻守绎,“你的亲信这么多,为什么必须是我?”   “扳指很重要,除了特定的人之外,不能假他人之手。”   韶宁和眯起了眼睛:“你该不会是……故意想要支开我吧?”   闻守绎淡淡看着他:“你不相信我?”   韶宁和盯着他看,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讯息来。   “呵,”闻守绎低眉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们两人之间,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   韶宁和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他握住了闻守绎的手,“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你的身边,你明白吗?”   闻守绎反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但是我拜托给你的事情,如果你能够帮我办到,这比你单纯地陪伴在我身边,更有价值。”   韶宁和眉心微震,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如此重要?”   “是。”   “非我不可?”   “对,非你不可。”   韶宁和没有再说话,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是戌时不到,如果现在出发,将信物送到之后立即返回,或许……还能赶在子时过半之前回到闻守绎身边。   他暗暗咬了咬牙,妥协道:“好吧,东西送到之后,我该怎么跟胭脂说?”   “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将这扳指给她看,她自会明白我的意思。”他说着,推了推韶宁和,“别再耽搁了,快去。记得,要亲手将东西交给她。”   韶宁和于是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太放心地嘱咐:“你……在这里等我,我会尽快赶回来。”   闻守绎没有回答,只是给了他一个安心的微笑。      韶宁和走出院子,立即有候在外头的小厮护送他一路走出丞相府。   闻守绎静静望着对方消失的背影,半晌之后,仰头再度望向天空那一弯明月,喃喃道:“少了一个人,赏起月来,也特别寂寞呢。”   院子里只有风声,没有人应答。   闻守绎又扬声道:“任箬,陪我说说话吧。”   “……好。”任箬依然潜伏在暗处,声音随风飘来,听得不是很真切。   “任箬,刚才,我对韶宁和撒了个谎。你说,当他知道我骗了他之后,会不会生气呢?”   “……?”任箬一头雾水,刚才闻守绎与韶宁和凑在一处卿卿我我地讲情话,他根本听不清楚,他怎么知道韶宁和会不会生气。   而且今晚主子表现得十分反常,以前闻守绎只会在和鸣鹤独处的时候,有兴致聊聊天,对于其他影卫,闻守绎通常不会和他们有私人感情上的交流。   为此,他们还在背地里嫉妒过鸣鹤,觉得他们这些后来的影卫,终究比不过鸣鹤在主子心中的地位。   但是此刻,当闻守绎突然起了与他聊天的念头时,他却感到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第一百八十一章      闻守绎见任箬没有搭腔,于是自顾自笑了一下,又道:“任箬,出来吧,我有话问你。”   片刻之后,任箬显现出身形,在闻守绎后侧方站定。   闻守绎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拍了拍一旁的石板:“来,坐。”   任箬不知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闻守绎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语气轻松地开了口:“任箬,有喜欢的姑娘了么?”   任箬一怔,接着就要下跪。   闻守绎却一把托住了他:“跪什么,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没什么好害羞的。”   任箬低了低头:“是。”   “那姑娘一定很漂亮。”   “……是。”   “你一日不见她,便思之如狂,对不对?”闻守绎打趣着,眯着眼睛笑。   任箬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心中却渐渐升起一丝不安的感觉。   闻守绎又问:“知道我是如何猜到的吗?”   任箬抬起眼眸,不解地看向闻守绎。   “因为啊,每次你去见完她回来,身上都会残留着脂粉的香味。”闻守绎顿了顿,“好比现在。”   任箬脸色蓦然一僵。   闻守绎向前倾了倾身,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刚才,我骗韶宁和说,我可能会死在子时过半。但事实上,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了,不是吗?”   任箬蓦然一惊,起身向后退了退,同时拔出手中长剑,抵在了闻守绎下颚,声音瞬间冷了几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闻守绎碍于颚下利刃而微微仰起了头,望着任箬的眼神却十分寡淡,丝毫不见面临死亡的恐惧:“任箬,我一直不愿相信,背叛我的人竟然是你。赵思芳究竟许了你什么,身体,还是真心?”   .   事实上,从闻守绎完全恢复了伶舟的记忆之后,他很快便将嫌疑人锁定在了任箬身上。   上一世的他,因为是被人从后背刺中心脏的,所以未能看清凶手的面貌,但是当剑刺穿他身体的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有种廉价的脂粉香味从身后飘散而来,以至于他曾一度怀疑,刺客是个女子。   但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从背后中剑的位置来看,刺客身量高挑,这样的高度,在女子中是非常罕见的,所以女子的可能性很小。但如果是男子的话,说明这名刺客经常出入烟花之地。   而上一世之所以没有察觉到是任箬,是因为当时鸣鹤还在他的身边,大部分时候,他身边轮值的影卫都是鸣鹤,任箬轮值的次数较少,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身上的这些异样。而他遇刺那一晚,偏偏轮值之人就是任箬。   到了这一世,当他让任箬代替鸣鹤留在他身边作为第一影卫之后,他开始熟悉这个影卫身上的气息。大约是从一个多月前开始,任箬的身上开始经常性地残留着女子廉价的脂粉香味。   他开始对任箬起疑,于是暗中派人监视任箬,调查他最近的动向,以及接触的对象。结果出乎他的意料,脂粉香味的主人,竟是私逃出尼姑庵,化名入了青楼的赵思芳。   随即他又了解到,赵思芳曾经想要投靠临水阁,却被临水阁拒之门外;随后她攀上了姚文川,请求姚文川帮她为父伸冤,但在韶宁和去了一趟临水阁之后,事情因为韶宁和的拖延而被中途搁置了。   就在赵思芳求助无门,几乎陷入绝望之际,她遇到了任箬。热恋会让人失去最基本的戒备之心,双方陷入爱河之后,很快便互诉衷肠,同时也互通了各自的真实身份。   于是,复仇之神徐徐开启了它的黑暗之门。上一世的闻守绎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死,竟是源于一次巧合之下的风月邂逅,但若细细推敲起来,这又何尝不是一场因果轮回的报应。   .   任箬见闻守绎提及“赵思芳”这个名字,手腕一抖,剑尖浅浅没入闻守绎颈间的肌肤,随即鲜血顺着他的脖颈滑落至领口,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线。   闻守绎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神色平静地望着任箬:“放心,我没有做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   听了这句话,任箬手腕略松,却依然没有放弃攻击的姿态。   闻守绎继续道:“你要杀我,我不会反抗,事实上我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希望这件事到我为止,你不要再去找韶宁和的麻烦。过了今晚,你便带着赵姑娘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永远不要再回来。”   任箬不相信闻守绎会如此仁慈,皱眉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只能相信我,”闻守绎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了解我的为人,如果我想对你们出手,你根本活不到今天。赵姑娘那边,我虽没有动手,却也一直留着眼线,你若敢动韶宁和一根寒毛, 我便让赵姑娘尸骨无存,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   韶宁和骑了一匹快马,连夜往临水阁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心中估算了一下,如果抵达临水阁之后立即折返,应该还能在子夜时分赶回丞相府,不论如何,他必须在那之前回到闻守绎身边。   抵达临水阁时,他看了看天空中月亮的位置,估摸着应该刚过亥时。   还来得及!他心中想着,跳下马疾步跑到大门前,用力砸门。   过了片刻,门被打开,蔻蔻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咕哝道:“这么晚了,谁啊……”   “胭脂在么?”韶宁和急切地问。   蔻蔻盯着韶宁和看了片刻,随即指着他道:“原来是你这登徒子……”   她话未说完,韶宁和已经不耐烦地推开了他,大踏步冲了进去,口中嚷道:“胭脂姑娘,韶宁和有急事求见,胭脂姑娘!”   叫嚷声惊醒了许多熟睡中的姑娘,一间间屋子里相继亮起了灯。胭脂披着一件外袍,神色不悦地走了出来:“何人在外喧哗?”   “胭脂姑娘,在下韶宁和,受丞相之托,将此信物交给你。”韶宁和说着,取出扳指,递到胭脂面前。   胭脂接过扳指仔细打量了片刻,然后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韶宁和:“是丞相大人……亲手交给你的?”   “是,丞相大人说,你见到此物,必能明白他的意思。”   胭脂身子晃了晃,竟有些站立不住。   蔻蔻眼疾手快,忙上前扶住了胭脂,问道:“大姐,你怎么了?”   “丞相大人他……”胭脂蓦然住口,闭了闭眼,吐出一句:“居然这么快就……变天了。”   韶宁和皱了皱眉,不太明白胭脂的意思。   却见胭脂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然后朝韶宁和盈盈下拜,双手恭敬地呈上扳指:“韶大人,既然丞相大人将此物交托于您,这便是属于您的信物了。从此往后,临水阁愿听凭韶大人差遣。”   韶宁和脸上神色几度变换,脑中有什么不好的预感飞速闪过,他没有立即去接那枚扳指,只是向后退了一步,谨慎问道:“胭脂姑娘,这是何意?”   胭脂抬头看向韶宁和:“韶大人不曾听丞相大人说过吗,这枚扳指,是临水阁与丞相大人之间的契约之物,如果丞相大人遭逢不测,不管扳指落入谁人手中,临水阁上下都将奉此人为新主子——这是当年丞相大人自己定下的规矩。”   韶宁和呆立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一把抓过扳指,转身便往门外奔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韶宁和一路策马狂奔,抵达丞相府外时,正是子时一刻。   而此时丞相府内灯火通明,人声骚乱,下人们仓皇奔走呼叫:“丞相大人遇刺了,丞相大人遇刺了……”   韶宁和脚下一个踉跄——他,还是来迟了一步吗?   这一瞬间,他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几个月前在烟月谷抱着伶舟冰凉的身体时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   忡怔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发了狂似地要往府里冲,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了回去。   “韶大人,”拦住他的人,竟是柳知昧,“丞相府里现在乱作了一团,您别进去了。”   “他怎么会死?”韶宁和目眦欲裂,“他明明跟我保证过,会在这里等我回来,他怎么可能死?!”他吼完这一句之后,又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不行,我得亲眼看见他,你放手,我要进去。”   然而柳知昧不知对他下了什么咒,韶宁和迈了两步,便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韶大人,请你冷静一点。”柳知昧劝道,“凶手已经逃逸,你是最后一个见过闻大人的人,好在你当时离开得早,又有府里下人亲眼见你离去,所以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倘若你在这个时候又贸然进入府内,岂非正好替那凶手招揽了嫌疑?”   韶宁和怔了怔,问道:“凶手是谁,你是不是见到了?”   柳知昧点了点头:“是任箬。”   “任箬?”韶宁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居然是任箬?闻守绎身边的那个影卫?”   “没错。”   “任箬为什么要杀他?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拦阻?”   柳知昧无奈地笑了笑:“我何尝不想,但闻大人不接受我的帮助。”他顿了顿,“而且,我总觉得,闻大人也早就已经怀疑上了任箬,但是他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韶宁和渐渐皱紧了眉头,他回想起今晚闻守绎对他说的那些话,仔细回味起来,竟句句透出一种求死的信号。   包括他最后强迫自己帮他送的那一枚扳指,也是透着十二分的古怪,从胭脂的只字片语中,他猜到闻守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多年来积累的潜在人脉与权力全部过渡到他的手上。   为什么要过渡,不就是因为闻守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了么?可笑他竟然还是相信了对方的谎言!   柳知昧见韶宁和几乎陷入了自暴自弃的境地,忍不住开口提醒他:“韶大人,你别忘了,闻大人虽然死了,但伶舟还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你与其在这里哀悼死者,不如赶紧去烟月谷迎接伶舟的新生啊。”   韶宁和猛然惊醒过来——他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想到这里,他感激地朝柳知昧点了点头,然后又看了丞相府一眼,便翻身上马。朝着烟月谷的方向绝尘而去。      当他回到烟月谷时,鸣鹤已经在竹屋之外等着他了,见他下了马,便迫不及待地道:“韶大人,您来了!”他那一直表情有点缺失的脸上,竟难得地透出一丝喜悦。   韶宁和问道:“伶舟他……”   “他的身子已经开始回暖了,”鸣鹤不等他问完,便解释道,“只是暂时还没有醒过来,不过我想也快了。”   韶宁和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屋内,伶舟还像几个月前那样,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只是脸色比起上一次看起来,红润了不少,也多了一份活气。   韶宁和轻触了一下他的脸,果然指尖的温度趋于正常,他轻轻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他突然将伶舟紧紧抱在了怀里,将脸埋在了伶舟颈窝处,眼中溢满了泪水。   自从得知伶舟的真实身份之后,他没有一天不陷入两难的抉择之中,在经过几个月艰难的心理建设之后,他好不容易可以正视闻守绎、接受闻守绎,甚至在心中制定了长远的计划,如何克服外在的重重困难,实现与闻守绎相伴一生的承诺时,闻守绎突然死了,伶舟又回来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行走在荆棘丛丛的崎岖道路上,眼看着再翻过一座高山就能抵达胜利的终点,却在这个时候,有人告诉他,根本不必那么辛苦地翻山越岭,绕过去就能轻松抵达终点。   这样的惊喜来得太让人猝不及防,以至于他惊喜之余还有些不真实感,甚至觉得有些脱力。      鸣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韶宁和与伶舟两人,安静而宁谧。   不知过了多久,韶宁和感到怀中的那个人,微微动了一下。韶宁和顿时心中一阵紧张,睁着双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伶舟。   慢慢的,伶舟睁开了双眼,瞳孔的焦距涣散了片刻,然后重新凝聚起来,视线轻轻落在了韶宁和身上。   韶宁和屏住了呼吸,一时间竟嗓子哽咽,说不出话来。   “宁和啊……”倒是伶舟先开了口,他有些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抚上韶宁和的脸颊,“你在这里……等很久了?”   “还好……不算太久。”听到伶舟那久违的略带沙哑的声音,韶宁和抑制不住地淌下泪来。比起这几个月的煎熬,这点时间,真的不算太久。   “我让你送的扳指……”   “在这里,”韶宁和从怀中取出那枚扳指道,“我将它交给胭脂,但胭脂说,这是你交托给我的东西——这是真的?”   “胭脂说得没有错,”伶舟点了点头,将扳指套在韶宁和的手指上,半开玩笑地道:“这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你可要好好收着。”   韶宁和却没有心情与他玩笑,板着一张脸道:“你可别将我当做傻子,我听胭脂说,扳指落入谁人手中,临水阁上下都将奉此人为新主子。你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心甘情愿放弃所得的一切的,但与其让它白白流失,不如交给你来继承比较好吧。”伶舟说着,看向韶宁和,“我觉得,现在你比我更需要它。”   韶宁和听了这话,看着指间的扳指,隐约有种自己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头砸中的晕眩感。对于伶舟的无私付出,他心下十分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伶舟却岔开了话题:“宁和,昨晚……我骗了你,你不会生气吧?”   韶宁和想起昨晚那大起大落的几番波折,故意做出凶恶的表情道:“自然是生气的,所以……要惩罚你。”说到后半句时,却突然温柔了下来,低头吻住了伶舟的唇。   当触及那两瓣熟悉的柔软时,韶宁和在心中默默喟叹——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实在太考验人的承受力了。他紧紧搂着伶舟的身子,死死嵌入自己怀中,一辈子都不想再放开。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两人唇齿缠绵良久,直到伶舟被吻得气喘吁吁,韶宁和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他。   但韶宁和似乎舍不得放开这块到了嘴的美味,一双手已经又不安分地探入了他的衣襟。伶舟无奈地握住他的双手,求饶道:“宁和,我这身体躺得太久了,经不起你的折腾,还是缓一缓吧。”   韶宁和只好安分下来,却仍是抱着他不肯松手,像是个完全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松手便会再度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伶舟似乎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于是非常配合地任他抱着,口中却道:“宁和,昨晚上听了你那一番话,我很感激,也很满足。所以,如果能够和你在一起,即便放弃了闻守绎的一切,我也无怨无悔了。”   韶宁和定定看着他:“你真这样想?”   伶舟点了点头,继续道:“宁和,以前因为隐瞒着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从未对你提起过我的过去。现在既然已经说开了,我也不避讳告诉你更多。   “我出生在一个官宦世家,祖上几代都在朝中谋了个一官半职,吃着皇粮拿着俸禄。所以到了我这一代,从我还没有出生起,家里就已经规划好了我的人生。   “我是家中嫡长子,也是独子,从小就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只有往来不算频繁的堂表亲戚。父亲从小就对我十分严苛,希望我能当上大官,光耀门楣。   “而我自己的心气也很高,认为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让后世都无法超越,那才是真正的光耀门楣,所以我从小就给自己树立了目标,我要靠自己的努力,登上权力的顶峰,成为百官之首。   “再长大一些之后,我发现自己似乎和同龄的孩子不太一样,当别人憧憬着闺阁中未出嫁的妙龄女子时,我却只要面对着同性友人便能产生那方面的幻想。   “为此,我曾经惶恐过,徘徊无助过,也曾经瞒着家人混进南旖馆里去偷看那些小倌,结果我悲哀地发现,自己不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难以敌过那些小倌,若是想凭着自己这点姿色寻找同性的爱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逐渐冷静了下来,我又重新确立起自己入仕的雄心壮志,我想着,既然我这一生注定了不可能收获一份爱情,那就不如不要爱情,抛开所有情欲奢念,专心致志地在官场上博取一份功名,努力往上爬,直到实现最终的那个目标。   “当这个目标确立了之后,我沉下心来开始做长远的规划,我开始一步步收买人心、积累人脉,为了能够爬上更高的位置,我甚至可以泯灭良心、不择手段。   “记得除宦事件发生之初,前御史大夫韶甘柏,也就是你的父亲,为了除去老宦官席德盛,四处奔走游说各方官员,希望能够联名上书,力谏先帝远离小人。   “那一年,我二十岁,还是个无足轻重的丞相府议曹,可即便如此,你父亲也没有放弃对我的游说,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但那个时候我被自己的权力欲望冲昏了头,我在除宦事件中,看到的不是联名上书的正义,而是我自己从中牟利的大好机会。   “就在你父亲游说我的第二天,我偷偷找到了席德盛,向他泄露了整个除宦计划。接下来的事情,你也应该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席德盛先下手为强,在先帝面前告发你父亲,说御史大夫与太尉殷峰暗中勾结云云,又说御史大夫手中掌握了很多皇家秘辛,除宦只是幌子,他真正要揭露的,是历代皇族不为人知的丑闻。   “他所说的这些,虽带了许多捏造的成分,但是你父亲对皇家秘辛的涉猎,是确有其事的。知晓太多皇族丑闻,是每一位统治者都十分忌讳的事情,因为这影响的不仅是皇族的颜面,更会动摇皇族的统治根基。   “所以先帝一怒之下,将你父亲定罪入狱,不经正常的审讯流程,便处以死刑。其实先帝心里也清楚,席德盛所说,只能信三分,不能全信,但仅是这三分,也已经让先帝容不下韶甘柏了。   “那件事之后,我如愿以偿地升了官,一跃成为丞相长史,拥有了发挥自己才能的更宽广的舞台。但是在最初两年的时间里,我经常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我屡屡梦见断了头颅的韶甘柏向我索命。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向着自己的目标继续前进,因为我生命的意义,就只剩下那个了。   “后来,我找到了克服愧疚与恐惧的办法,我告诉自己,只要不去看、不去想,就不会感到恐惧。而那时候,我的父母早已去世,旁系族人的关系也十分淡漠,没有了亲情的束缚,我突然意识到,毫无牵绊可以让人勇往直前、无坚不摧,于是我疏远了昔日的友人,并拒绝接触恋情,消抹掉一切可能会成为我情感弱点的东西。   “三十岁那一年,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站在了权力的最巅峰,我几乎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也没有托付终身的恋人,但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不孤单,也不寂寞,因为我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直到——我遇刺死亡,回到两年以前,然后遇见了你。”   说到这里,伶舟将额头抵在韶宁和胸口,轻轻喟叹了一声。韶宁和是他的生死劫难,同时也让他浴火重生。      韶宁和静静听完,然后拥着伶舟的肩膀,轻抚他的脊背,像是在无声地宽容与安慰。   片刻之后,他说道:“伶舟,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究竟为了什么才进入仕途。”   伶舟苦笑:“难道不是为了报复我么?”   “最初是这样没错,但很快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上次在马车里,我对你说了一半的真话——当我发现自己复仇的目标有可能要扩大到整个朝廷之后,我迷惘了很久,后来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想要登上最高位,就像你一样,成为百官之首,成为令帝王也莫可奈何的权臣,我要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要挟皇上为我父亲翻案,让我父亲沉冤得雪、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这不可能!”伶舟立即反驳道,“你这个想法太天真了,别说现在的皇帝岂是轻易被你要挟的,就算皇帝软弱无能,他也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为你父亲翻案,因为如果承认你父亲的案子是一桩冤案,那就等于变相地承认了先帝的错误——这对皇上来说,是对先帝的不孝,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答应你。”   韶宁和苦笑了一下:“以前我曾经对姚文川说过自己的计划,姚文川也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但那时候我心里一味想着要达成目标,即便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所以他的劝告,我根本听不进去。”   伶舟想起韶宁和曾在升上太尉之职的那天夜里,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抱着他呓语,说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说未来会有更多的艰难险阻,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第一百八十四章      却听韶宁和继续道:“但是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不会再抱着那种愚蠢的想法了。”   伶舟听了,心中一喜:“你真的想明白了?”   “是,随着对皇上了解的逐渐加深,我渐渐意识到,或许我们遇上了一位明君,他虽然年轻,但很有远见,也很有城府,他有自己的远大胸怀与抱负,不会轻易受制于任何一个臣子。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觉得自己很不幸,但同时又很幸运。不幸的是,我之前的计划还未实施便已看到了失败的结局,幸运的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这一路走来付出的努力毫无意义,或许我可以用其它方式,实现我入仕的价值。”   “其它方式?”伶舟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方式?”   韶宁和正要开口,互听门外传来人声:“我说,你们两个这是没完没了了吗?伶舟才刚醒过来,身体很虚弱,不要让他太操劳哦。”   两人循声望去,竟是不是何时已经站在门口了的柳知昧。经他这么一提,伶舟才感觉到胃部传来一阵阵排山倒海般的饥饿感。   韶宁和见伶舟饿得难受,有些无措地问柳知昧:“柳先生,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吃的?”   “我也是刚回谷,哪能有什么吃的。你去问问鸣鹤吧,他最近一直呆在谷里,总能弄出些吃的出来。”说罢,他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径自离开了。   韶宁和于是对伶舟道:“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给你找吃的。”说着,他突然又凑近了些,低声道:“等你把身子养好了,便轮到你来‘喂饱’我了。”   他说这话时,故意舔了舔嘴唇,“喂饱”二字说得意味深长,等伶舟反应过来时,韶宁和早已施施然走出门去。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禽兽了?伶舟满腹纠结地想,快把当初那个一被调戏就脸红的禁欲系少年还回来啊摔!      因为伶舟身体太弱,无法立即下地行走,更不能承受车旅劳顿,所以韶宁和决定陪着伶舟在烟月谷多呆几天,并吩咐鸣鹤先回繁京城去,让府里人跟朝廷报个备,说他近日染病,无法出席朝会。   几日之后,当伶舟能够下地行走时,柳知昧便果断下达了逐客令,并斩钉截铁地道:“但凡来这儿找我的都没什么好事,但愿你们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后会无期。”   说完这句话,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韶宁和与伶舟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烟月谷之外,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伶舟笑着摇头:“这柳先生果然不走寻常路,连祝福的话也说得如此别具一格。”   韶宁和于是向烟月谷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躬身而拜:“这一次多亏了柳先生出手相助,我也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有打扰柳先生的机会。后会无期,请柳先生多保重。”      当韶宁和带着伶舟回到太尉府后,万木听到消息便咋咋呼呼地奔了出来,抱着伶舟痛哭流涕,说伶舟走了这么久真是想死他了,又说如果再不回来就要出大事了,然后用谴责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瞥曾经差点“出轨”的韶宁和。   韶宁和站在一旁好不尴尬,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待安置好伶舟并遣退了一众下人之后,万木才道:“少爷,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听说朝廷里出大事了!”   韶宁和明知故问:“哦?出什么大事了?”   万木压低了声音道:“丞相大人他遇刺身亡了!”   韶宁和与伶舟对视了一眼,全都十分配合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鸣鹤实在不忍见万木被这两人蒙在鼓里当白痴,于是十分厚道地岔开话题,向伶舟汇报了这几日朝廷动向。   在闻守绎遇刺第二天,消息传入宫里,成帝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廷尉府严查此案,不抓到凶手永不结案,无奈任箬与赵思芳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任凭廷尉府将京城及周边地带搜了个底朝天,也未能将他们抓获。   “永不结案啊……”伶舟呢喃着这句话,然后陷入了沉默。   韶宁和看了他一眼,似乎能体会他心中所想,于是也跟着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他握了握伶舟的手,安抚道:“或许,在皇上心目中,你毕竟曾是他的老师。”   伶舟弯了弯嘴角,没有说话。      这一日晚上,韶宁和实践了当初让伶舟“喂饱”他的承诺,但顾忌着伶舟身子尚虚,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耐着性子做足了前戏之后,才让自己的欲望一点一点缓慢地侵入伶舟体内。   伶舟则以前所未有的放松姿态打开了自己的身体,曲起双腿紧紧缠绕住韶宁和的腰际,一边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他的名字,一边扭动腰肢邀请他的进入。   当两具身体亲密无间地结合在一起后,韶宁和每往更深处挺进一次,都能感受到伶舟遍布全身无法抑制的战栗与亢奋,他们用力地拥抱着彼此的身体,吐纳着彼此的气息,恨不能将对方融为自己的一部分。   当欲望攀至最高峰的时候,两人同时低喘着泄了出来。然而韶宁和却没有立即退出来,而是意犹未尽地赖在他的身体里,俯下脑袋埋在伶舟颈窝里,像个餍足而温顺的孩子。   察觉到这一点的伶舟,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示意他放开自己。韶宁和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盯着他瞧了片刻,眼中流过异样的光华。   伶舟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韶宁和开了口:“伶舟,再来一次吧。”   “你饶了我……”伶舟话说一半,瞬间噤声,因为他感觉到体内那个炙热的欲望,已经再度膨胀了起来。   这一刻,伶舟深刻地认识到了韶宁和掩藏在禁欲表象之下那颗禽兽的内心。      第二日,韶宁和换上官服去参加朝会,迎面便看见姚文川朝他和善地打了个招呼。   韶宁和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 故作平常地回了个礼。   然而姚文川却没有打完招呼就走的意思,只听他压低声音道:“这段时间,真是辛苦韶大人了。”   “嗯?”韶宁和有些莫名其妙。他下意识地以为姚文川知晓了什么秘密,但观察对方的神色,又不像是在说反话。   只听姚文川继续道:“前阵子,我差点误会了韶大人,见韶大人与闻大人过从甚密,还以为韶大人当真与闻大人勾结在了一起……咳。”   他似乎意识到“勾结”一词用得不太妥当,咳了一声,忙又补救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韶大人是伺机……”他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一脸“你懂我懂”的表情,朝韶宁和竖了个大拇指。   “……”当韶宁和明白过来姚文川这段遮遮掩掩的话是什么意思之后,他森森地无语了。   搞了半天,姚文川居然以为刺客是韶宁和派去的,他这段时间与闻守绎关系交好,是为了伺机下手。   他张了张口,刚想解释,却见姚文川赶紧摆手道:“韶大人不必多言,我明白的,明白的。韶大人请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向第三人透露半个字。”   ……你明白个鬼啊!韶宁和在内心无声地呐喊,但眼睁睁看着姚文川退走,他只能自我安慰,至少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姚文川是不会再经常来烦着他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进入议事殿之后,韶宁和明显感觉到殿内的氛围变得微妙了起来。   原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朝臣们,纷纷停下了交谈,转头看向他,有的微微躬身向他致意。他们的眼神中有尊敬,有羡慕,有戒备,也有敌意,涵义复杂得让韶宁和一时参悟不透。   而一向与他没什么接触的太常卿陈廉名,此时却一脸讨好地来到他面前,低声道:“太尉大人,恭喜您啊。”   韶宁和疑惑地问:“陈大人此话怎讲?”   陈廉名还想说什么,忽听太监总管通报说皇上驾到,于是忙闭了口,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朝臣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站位,便见成帝一脸肃穆地登上了龙座,于是众臣一齐行跪见礼。   “众爱卿平身。”成帝出手示意,然后目光移到了下首丞相那空着的位置上,眉心微沉,透出难以掩饰的哀痛。   大殿内寂静了片刻,才听成帝开口问道:“廷尉可在?”   “臣在。”顾子修躬身移出队列。   “丞相遇刺一案,可有进展了?”   “回皇上,刺客……尚未抓获。”顾子修躬着身子不敢抬头,额上已经渐渐渗出了汗水,感到压力颇大。   成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听说,那名刺客失踪之前,带走了一名青楼女子?”   “是,臣已查出了那名女子的身份,她原名赵思芳,是前太祝令赵炎光之女,赵炎光获罪发配之后,其女被送入空门,后于一年前从寺庙中逃脱,化名牡丹藏入青楼,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触官场之人,为其父翻案。”   他话说到此处,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大家心中也明白了八九分,一个个摇头叹息,至于叹的是丞相闻守绎,还是那名青楼女子,就不得而知了。   成帝沉默片刻,道:“廷尉府继续追查凶手下落,范围扩大到全国各地。”   “……是。”顾子修悲哀地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虽然丞相的死令他很悲伤,但是比起这个,他更痛恨那个胆敢刺杀丞相并给他们廷尉府带来如此大压力的刺客。      此事暂且揭过,成帝又道:“丞相突然遇害,朕很悲痛,但事情还是要继续,关于继任丞相的人选……”他顿了顿,扫视了一下在场众人,“朕一时没什么主意,众爱卿可有什么好的人选?”   朝臣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一名大臣出列道:“皇上,臣推选韶大人继承丞相之位。”   韶宁和惊了一下,蓦然抬头,却见成帝眉梢微挑,目光不偏不移地注视着那名大臣:“理由?”   “韶大人年轻有为,学识渊博,入仕以来虽然时间不长,但在文治武功方面均有涉猎,经验比较丰富,是难得的堪当大任的人选。”   他说完,又有几名大臣站出来,附和着对韶宁和歌功颂德。   韶宁和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他与这几位大臣私交甚浅,有的甚至仅仅只是点头之交,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他何德何能,竟得到这几位大臣的一致推举?   如此想着,他双手交握着,指尖突然触碰到了手上的那枚扳指,瞬间心头划过一道清明。他想起上次在临水阁时胭脂对他说的那番话,顿时明白了一切。   他默默按着扳指,垂着眼眸,生生压下心中澎湃的心绪——伶舟,你何苦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如此厚重的恩情,只怕我终其一生也难以回报得尽了。   耳边突然传来姚文川的声音:“皇上,臣以为,推举韶大人继任丞相之位,有些不妥。”   “哦?”成帝又挑了挑眉,面色平静地看向他。   姚文川低眉正色道:“诚如方才几位大人所说,韶大人年轻有为,学识渊博,但年轻也有年轻的短处,韶大人年纪尚轻,经验较浅,恐难当此大任。”   韶宁和站着一动不动,当姚文川发言时,他也并未回头去看对方一眼,然而对方所说的那番话,他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明白,他与姚文川之间的夺权之战,比他预计更早地拉开了序幕。然而表面上他却依然对此不置一词,仿佛姚文川所说之人,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自姚文川提出反对意见之后,陆续又站出几位大臣,陈列推举韶宁和为相的诸多弊端,有的观点较为中肯,有的则言辞偏激。   朝堂之上渐渐形成了两派,争执得十分激烈。而当事人韶宁和,则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成帝端坐在龙椅之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争执的双方大臣,又看了看韶宁和,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半晌之后,他才抬起一只手,示意众人安静。   然后,他转头看向韶宁和,目光和善地问:“韶爱卿,你的想法呢?”   韶宁和心中叹息了一声,他知道,皇上原本就想要扶植他成为自己的左臂右膀,但这一日来得太快,时机尚未成熟,而他在朝中根基也尚未扎稳,此事若是操之过急,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   再者,眼下朝中大臣们一反常态对他一致举荐,反而让皇上对他起了疑心,此时他若要守着皇上对他的这份信任,唯有……   韶宁和踏出一步,躬身道:“回皇上,承蒙几位大人错爱,臣年纪尚轻,才疏学浅,入仕时间太短,能登上太尉之位,已是皇上对臣的莫大恩宠,但臣有自知之明,眼下臣还无法胜任丞相之职,令诸位大人失望了。所以关于丞相人选之事,还望皇上及诸位大人,慎重考虑。”   此话一出,那些曾经争得口沫横飞的朝臣们全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了。   成帝笑了笑:“韶爱卿过谦了,不过既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丞相一职,就先虚设好了,待有合适的人选再做考虑。至于这期间的丞相事务,则由韶宁和与姚文川两位爱卿分担合作吧。”   韶宁和与姚文川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躬身道:“臣,遵旨。”      两日之后,是闻守绎死后的头七之日。   伶舟表示想去参加自己的头七,好好跟过去的自己说再见。于是韶宁和携着自家“小厮”再度造访了丞相府。   丞相府内,入目尽是素缟白绢,下人们伏在灵堂之外,哭声此起彼伏。   韶宁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伶舟的手,想起当晚回到丞相府外,听闻丞相遇刺之时的场景,他至今仍心有余悸。好在伶舟回到了他的身边,好在他与伶舟还能相依相伴地过完余生,否则……那样的否则,他简直无法想象。   伶舟像是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恐惧,于是无言而安抚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灵堂之内,许多朝中与闻守绎交情颇深的大臣,如太常卿陈廉名、光禄卿管喻龄、廷尉顾子修等人,都已在堂内上了香,神色肃穆地表示了哀悼之情,然后转身退了出来。   韶宁和一边与他们颔首致意,一边携了伶舟踏了进去。两人刚从仆人手中接过备好的香,互听门外通传,成帝竟亲自到丞相府吊唁来了。   两人飞速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垂首默默退到一旁,随着众人一起下跪接驾。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成帝穿着一身龙袍,沉默不语地踏入堂内,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韶宁和脸上停了停,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回到了正中央的灵位上。   府内管家亲自赶来叩谢皇帝亲临,说话间已是老泪纵横。他这主子虽然在朝中毁誉参半,但在府内对待下人,却是非常宽和,所以当他遭遇不测之后,一众下人痛哭流涕,皆非作假。   成帝情绪也十分低落,亲自扶起管家,眼中也染上了点点泪光,哑声道:“丞相之死,是朕的一大损失,也是大曜的一大损失。听闻噩耗时,朕很哀痛。”   在场众人跪道:“请皇上节哀。”   成帝没有再说话,只是从仆人手中接过香,对着灵位恭恭敬敬地行了祭拜礼。   礼毕,他又问那管家:“丞相……当真是被一剑穿心而亡的?”   管家低声道:“是。”   成帝喟叹一声:“他去之前,是否痛苦?”   管家偷偷看了他一眼,答道:“大人死后面色安详,想必……没有受太大的痛苦,还请皇上宽心。”   成帝点了点头,又道:“丞相现在……安置在何处?朕想去看看他。”   管家有些诧异,帝王亲自来臣子府上吊唁,已是极为特殊的待遇了,但若要亲见尸身,对于帝王来说,终归是件忌讳的事情。   成帝似乎看出了管家的顾虑,解释道:“在朕尚未亲政的时候,丞相曾是朕的老师,朕此次来,一则是以君王的身份,二则,是以学生的身份。学生祭拜老师,自当尽到心意。”   “小的明白了,丞相被安置在内室,皇上这边请。”管家说着,指了指灵堂北面的一扇小门。   成帝抬脚之际,看了一旁的韶宁和一眼。   韶宁和明白成帝这是示意他一起进入,于是起身跟了上去。伶舟一直跟在他身旁,此时碍于身份,只能在内室门外驻了足,静静候着。   虽然隔着一扇门,但站在门外的伶舟,依稀能听见屋里人的谈话。   许是亲眼见到了闻守绎的尸身,室内先是一阵静默,然后他听见成帝对管家道:“朕想在这里陪着老师呆一会,你先退下吧。”   “是。”管家不敢久留,随即躬身退了出来,然后他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伶舟。   对于伶舟,他倒不陌生,以前韶宁和拜访丞相府时,就时常将伶舟带在身边,他只当伶舟是韶宁和十分信任的随行小厮,便没有过多在意,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伶舟目送管家离去,然后又将注意力拉回到里屋,正纳闷着皇上独留下韶宁和一人,陪着他对着一具尸体,究竟想做什么,却听成帝叹了口气,道:“韶爱卿,朕最近……心情不太好。”   韶宁和中规中矩地道:“皇上必是为丞相大人之事哀痛伤心,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节哀顺变。”   成帝没有接他的话,又静默了片刻,才道:“韶爱卿,朕没有什么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也就只有你,能听听朕的肺腑之言了。”   韶宁和道:“皇上请说,臣洗耳恭听。”   “朕登基的时候,因为年龄太小,不论是母后还是前丞相姜如海,都不太把朕当皇帝,那时候,日日伴在朕身边的人,只有老师。   “从朕登基到亲政的那段时间,老师教授给朕很多知识,如何治国,如何御下,如何安民,几乎把他知道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那个时候,朕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着老师,并相信老师会永远站在朕的身后,看着朕成长,辅助朕治理国家。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朕与老师渐渐离了心的呢?其实朕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大约是在亲政之后,看到的现实越来越残酷,渐渐明白老师其实并不如朕想象中那般完美无瑕,知晓老师也会有自己的私心,会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而与人勾心斗角,会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对朕耍心机。   “渐渐的,朕感到越来越孤独,如果连老师也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的话,朕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可以倚重?朕的江山,还能靠谁来帮朕守护?再后来,朕慢慢想通了一个道理,既然朕不能选择忠臣,那就由朕亲手培养一个理想的忠臣吧。就在那个时候,朕看到了你。   “那之后,朕突然变得急躁了起来,朕没有一日不在想着,要把你扶上最高位,要让你代替丞相,成为朕真正倚重信任之人。但是朕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丞相死。   “朕甚至在听闻丞相噩耗之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朕还没有准备好,朕还没有足够的信心独自一个人撑起这片天下,丞相怎么就……去了?”   成帝说到最后,潸然泪下,声音也已哽咽。      韶宁和躬身听着,当感觉皇上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他深吸了一口气道:“皇上,不知能否听臣一言。”   “你说。”   “皇上想要一个完美无瑕的忠臣,但忠臣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会有负面消极的情绪,会有身不由己的苦衷。   “臣不敢轻率地下定论,闻大人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个忠臣,但以臣对闻大人浅薄的了解,闻大人在位期间,至少对皇上、对百姓、对社稷,并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像皇上方才所说,闻大人在身为帝师期间,对皇上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让皇上在亲政之后,可以运用所学的知识,正确地治理这个国家,从这方面来看,闻大人尽到了身为帝师的责任,没有辜负先帝所托。   “但君臣离心,并非皇上一人之故,人心的感受是互相作用的,或许在皇上疏远闻大人之前,闻大人就已经自己疏远了皇上。   “毕竟那个时候,皇上已经亲政了,闻大人就算之前再如何亲近皇上,都必须退回到臣子的身份,成为皇上‘御下’的对象之一。   “所以皇上,请不要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您的这份悼念之心、哀痛之情,相信闻大人一定能感受得到,他不会怨怪您,只会祝福您。”   当君臣二人在里屋对着棺木唏嘘之时,伶舟则垂首站在屋外,静默无声,泪流满面。      恭送成帝离去之后,韶宁和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依然站在角落中,红着眼睛低头不语的伶舟。   他叹了口气,不再多留,牵了伶舟的手便从丞相府告辞出来了。   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最后还是韶宁和先沉不住气了,他一手抚在伶舟后颈上,然后按着他的脑袋抵在了自己心口。   “你这个傻瓜啊……”韶宁和低声叹道,“虽然很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但是看到你为了别的男人伤心流泪,我还真是……”   伶舟自己也觉得哭成这样实在有些丢脸,闷声辩解道:“他可不是别的男人,他是皇上。”   “我知道,你曾经对皇上掏心掏肺,却落得君臣离心的下场,你心里不好受。”他顿了顿,突然换了个蛮横霸道的口吻道,“但现在你既然舍弃了闻守绎的身份,选择回到伶舟体内,从今往后,你只能对着我一个人掏心掏肺了,听见没有?”   伶舟抬起头,神色怪异地看向韶宁和。   韶宁和眉梢颤了颤:“你看什么?”   “看你色厉内荏的模样。”伶舟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蛮横霸道什么的,真心不适合他眼前这个温柔的男人啊。   尾声      在成帝的不断施压力下,廷尉府终于在两年之后将刺杀闻守绎的凶犯捉拿归案。   审讯时,任箬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但当问及赵思芳下落时,他却咬碎了牙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最后,任箬被毫无意外地处以死刑,由成帝亲自监斩。此案终于告一段落。      成帝十一年,在太尉与御史大夫共同代理丞相之职的第三年,韶宁和终于登上了丞相之位,成为了众人仰望的百官之首。   但是,两人之间明争暗斗的拉锯战并未就此结束。   在韶宁和成为丞相之后没多久,他便提议改革中央官制,针对“三公”个人集权过大导致内部争斗虚耗过多的弊端,将原来的三公九卿制,改为三省六部制,由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长官共同组成“宰相”一职,实现集权分化、多人议事、多人决策的公开透明运作机制。      这一提案得到了成帝的嘉许,但在实际推行中,却遇到了来自朝野各方势力的阻碍,大部分人习惯了墨守成规,习惯了既得的权力和利益,不希望安逸的现状被大刀阔斧的改革所破坏,因而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而姚文川则成为了反对派的代表人物,与以韶宁和为首的改制派展开了长期的拉锯战。期间姚文川曾多次挑起事端,暗指韶宁和是刺杀前丞相闻守绎的幕后主使人,但终因证据不足而被成帝驳回。   在韶宁和坚持不懈的耐心宣导,以及成帝力排众议的信任与支持之下,到了成帝十八年,历时七年多的官制改革终于全面完成。      此时,已经三十三岁的韶宁和却主动请辞,功成身退。成帝数次挽留未果,只能恩准韶宁和辞官归野。   成长后的成帝,越发显现出一代明君的胸怀与气度,他不再一厢情愿地将社稷江山交托在某几位臣子的身上,而是以海纳百川的胸襟,招揽全国各地的能人志士,发掘他们的才华与潜能,使他们能够扬长避短、物尽其用地为这个国家贡献出自身的价值,推动着大曜帝国逐渐走向历史的巅峰。   于是乎,大曜帝国最后一任丞相韶宁和,与他的明君一起,成为了大曜史官笔下最浓墨重彩的一抹身影。      但是没有人知道,在韶宁和的背后,还藏着一个人,那个人用他的经验与智慧,帮助韶宁和克服艰难险阻、挺过一次又一次危机,为官制改革的成功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当然,也有野史家将猎奇的视角投向了韶宁和的私生活,他们惊讶地发现,韶宁和直到辞官归隐之时,都未曾娶妻生子,甚至身边连半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   而更耐人寻味的是,韶宁和辞官时的年龄,与十年前丞相闻守绎遇刺身亡时的年龄一样,都是三十三岁,不知这究竟是历史洪流之中的巧合,还是命运轮回之下的必然。      当然,也有街头巷尾的小老百姓们,会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着韶丞相的传奇,说这位丞相大人入仕十数年,身居高位却为官清廉、平易近人。   有人亲眼看见他离开繁京之时,几乎是两袖清风地上了马车,身边只带了三个人:一名管家,一名侍卫,以及那个时常与丞相形影不离、美貌而神秘的贴身小厮。   只是在那之后,韶丞相一行人究竟去了哪里,生活得如何,却都不得而知了。   后传:《归隐老宅》(韶宁和×伶舟)      成帝十八年,秋。   颠簸的马车驶入文锡郡一个偏远的乡村之后,终于在一座空寂的老宅前停了下来。   万木与鸣鹤先后跳下马车,一边搬运行李,一边对车内的人道:“少爷,伶舟,咱们到家了。”   韶宁和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缩在自己怀中睡得正香的伶舟,轻拍他的脸颊道:“伶舟醒醒,该下车了。”   伶舟懒洋洋地眯开一条缝,然后又往韶宁和怀里钻了钻。   韶宁和失笑:“我们已经到家了,等进了家门,再让你睡个痛快,好不好?”他说着,俯下身来在伶舟耳边低声蛊惑,“这里是二十多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你难道不觉得很怀念吗?”   果然,下一刻伶舟便缓缓坐起了身,口中却咕哝道:“第一次见面就被你狠狠咬了一口,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怀念的?”   韶宁和突然想起了什么,执起伶舟的一只手,翻起他手腕上的袖口,低头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轻轻咬了咬。   伶舟被他齿间摩挲得有些痒,忍不住缩了缩手,问道:“你做什么?”   “你刚才倒是提醒我了,当初我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换了一副身躯就不见了。我琢磨着,是不是应该补一个才行。”   伶舟拍了拍他的脑门,笑骂:“你都几岁了,没个正形。”然后便自顾自跳下了马车。   韶宁和笑了笑,跟着跳下身去。      看着伶舟脚步轻快的身影,韶宁和突然有些感慨,如今他已经三十三岁了,而他身边的伶舟,却是二十七岁的模样。   虽然这样的年纪搭配,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最相宜的,但韶宁和偶尔也会在想,如果闻守绎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四十三岁了吧。   都说四十而不惑,不知闻守绎年逾不惑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单是脑补着,韶宁和便自顾自地笑出了声。   走在前边的伶舟回过头来,狐疑地看着他:“一个人在那儿傻笑些什么呐?”   “啊,没什么,”韶宁和道,“只是突然想看看你老去的模样罢了。”   伶舟不满地道:“老了有什么好看的。”   韶宁和却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轻声道:“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当彼此脸上褪去了年轻的容颜、爬上了苍老的皱纹’——现在回想起来,你脸上爬满皱纹的模样,一定很可爱。”   伶舟只当他在消遣自己,轻嗤了一声,有些不耐地想要挣脱他。   韶宁和却不肯撒手:“我说的是真的,一想到这个满脸皱纹谁也瞧不上眼的老家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就觉得很满足。”   “……没想到,你的内心还真是黑暗啊。”伶舟忍不住吐槽。   “可是,在那之前,比你更先老去的人,应该是我吧?”韶宁和说着,将伶舟的身体抱得更紧了些,“看到那样的我,你也一定要有这样黑暗的想法才行,否则,我就会被你抛弃了。”   伶舟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回抱住韶宁和,在他唇角吻了吻,笑道:“说得也是。”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后传:《养家糊口》(韶宁和×伶舟)      韶宁和为官十余载,几乎没有什么积蓄,以至于当他拖家带口隐姓埋名地回到文锡郡祖宅的时候,生活清贫得差点无以为继。   眼看着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韶宁和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如何赚钱养家糊口。   “我去卖字画吧。”伶舟提议。   “不行!”韶宁和立即驳回,“你的字画全部只能由我保管,不能流落到外头去,免得招蜂引蝶。”   “……”对于韶宁和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强烈的独占欲,伶舟已经无力吐槽了,“那总得想个办法过日子吧?”   “我去给大户人家做壮丁吧?”万木提议,他现在正值青壮年时期,身板好得很,应该很容易就能应征。   “那我去给大户人家做护卫好了。”鸣鹤跟着道。   虽然他很想守在伶舟身边保护他,但是现在韶宁和把伶舟金屋藏娇似地养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人根本没有机会窥觑他,再加上他们一家如此清贫,左邻右舍里连个上门窜户的客人都没有,以至于,鸣鹤觉得自己的人生价值都被荒废了。   对于两人的提议,韶宁和摸着下巴摇头:“给别人家当壮丁、当护卫,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没有人身自由。如何才能让生计来得更持久一些呢……”   突然,他拍案而起:“有了!我们可以在村子里开一间私塾,招一些附近的孩子来,教他们认字和算术,束脩的话,就收一些日常口粮好了,也不会太贵,你们觉得呢?”   伶舟听了两眼放光:“那我教他们画画。”   鸣鹤接口:“我教他们武功,强身健体。”   万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甘寂寞地道:“那……那我教他们干活?”   “……”三人无语地看了他片刻,“这乡下地儿的,哪家孩子不会干活?你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家里干活就成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他们将老宅中空置的几间屋子拾掇了一番,整理出几个像样的教室,然后开门招学生。   第一天,无人问津,门可罗雀。   第二天,还是无人问津,门可罗大雀。   第三天,依然无人问津,韶宁和看着门口欢腾地跳来跳去的麻雀们,下定了决心:“应该出大招。”   于是第四天,韶宁和在伶舟脸上糊了个人皮面具,然后指挥众人在老宅门前搭了一个大台子,韶宁和负责写字,伶舟负责画画,鸣鹤负责舞大刀,万木则负责在一旁烤地瓜,用香味吸引那些小朋友。   终于,前来围观的父母和孩子们渐渐多了起来,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好奇询问,韶宁和于是放出了招生的公示,笑眯眯地对众人道:“想学么?前十个报名的孩子,束脩可以优惠哦。”   这些乡下的孩子没怎么见过世面,看什么都觉得十分新奇,什么都想学一点儿。   父母们仔细询问之后,得知束脩只需要用粮食代替就可以了,于是也都非常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来学点东西。      于是,这四人开设的小私塾便红红火火地办了起来。   几年之后,许多从私塾里出来的孩子们开始考取功名,或者行走江湖。   私塾的名声渐渐响亮了起来,前来求学的人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   当别人问起这些孩子师从何处时,他们都会说,他们有三位老师,何先生教认字,周先生教画画,贺师傅教武艺,还有一个做饭很好吃的厨子,好像叫什么木头。      ——全文完——   【后记】   各位亲爱的,《大曜权臣》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非常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   新文相关信息会在微博置顶发布,有兴趣的亲可以去我微博看看哈(微博地址见作品首页,或直接微博搜索“林氏千寻”)。   ———番外合集【慎入!!!】———   番外:《御下之术》(成帝×闻守绎)      【本文时间回溯到闻守绎担任帝师之初】      闻守绎推开御书房的门,便见小皇帝独自坐在书桌旁,鼓着腮帮子生闷气。   “臣,叩见皇上。”闻守绎屈膝而拜。   “师尊不必拘礼。”成帝见是闻守绎,忙起身相迎。   闻守绎道:“臣听说,皇上近日心情低落,茶饭不思,不知为何事烦恼?”   成帝叹了口气,道:“朕最近在参悟一些道理,却怎么也参悟不透,是以内心十分烦恼。”   闻守绎道:“皇上有何疑难,不妨说出来,看臣是否能为皇上解忧。”   成帝道:“父皇临终之前,曾对朕说,要做一个合格的皇帝,不但要懂得治国之术,还要懂得御下之术。关于这治国之术,朕可以从古人书上学习,但是这御下之术,却无章可循,父皇也未曾多言。不知师尊可否为朕解惑?”   闻守绎思忖片刻,道:“不知皇上,可听说过郑利原的故事?”   成帝想了想,道:“朕只知道,郑利原是四国时期苎罗国的一位名将,曾为苎罗国立下赫赫战功,很受君王看重。”   闻守绎点头道:“苎罗国君初政时期,经常受到东北面安陵国的侵扰,好几座城池被攻陷。国君便命郑将军率军抵御安陵,并允诺郑将军,只要能收复一座城池,便给他一次加官进爵的封赏。   “郑将军没有让国君失望,一连收复了四座城池,直将安陵逼退到苎罗国界,只要再收复一座城池,就能完全收回失地,一雪前耻了。此时,国君却开始烦恼了,因为郑将军已经功勋累累,一连加封四次,已经到了巅峰,再无官爵可加,否则就要盖过君主了。”   成帝急切问道:“那该怎么办呢?难道国君要食言吗?”   “国君自然是不能食言的,”闻守绎摇头道,“否则失信于天下,就不会再有人愿意为他卖命了。所以国君便想了一个办法,当郑将军攻下第五座城池回去领赏时,国君非但没有封赏他,反而质问他,军队入城之后,将士们肆意掠夺当地百姓的粮食与财物,闹得百姓鸡犬不宁,这与敌军所为有何分别?   “因为国君说的是事实,郑将军无言以对。于是国君便罚了他治军不严、约束不力的罪名,削去一级官爵,停俸一月。但事实上,但凡有战争的地方,必定会有灾难,就算是本国的军队,也难以做到对当地百姓毫发无伤。郑将军想到自己立功无数,却因这等小事而被苛责,心中十分抑郁。”   成帝问道:“如此一来,那位郑将军岂不是要在内心怨恨国君了?那可如何是好?”   闻守绎笑道:“此事还没有完。一个月之后,国君又将郑将军召来安抚,告诉他,国君其实还是很欣赏他的,但是军队对百姓的滋扰,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如果统治者对此事不闻不问,就等于是助长了这种风气,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国君必须对这件事有所表态,对郑将军降级罚俸,不过是宣告于世人的一种手段罢了,希望日后各位将军都能尽可能地做到爱护百姓,军民一心,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国君说完这番话之后,便恢复了郑将军的官爵。郑将军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懊悔,于是对国君更加忠心。”   成帝听罢,思虑良久,说道:“师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闻守绎颔首而笑,小皇帝果然聪慧过人,一点就通。   却听成帝继续道:“师尊,你现在贵为帝师,对朕教导良多,朕无以回报,便罚你做学生一天,朕做老师吧。”   闻守绎一怔,这……什么情况?   成帝此时已经走到闻守绎面前,将前一日闻守绎布置给他的抄写作业铺了一地:“师尊,今日就委屈你做一日的学生,将这些抄写作业都做完吧。”   他说着,一脸天真地望着闻守绎:“抄完这些作业之后,朕便恢复你帝师的职务,师尊会不会对朕更加忠心呢?”   “……”闻守绎心中顿时有千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完—   番外:《深入了解》(成帝×闻守绎)      成帝六年,冬。   气温很低,只要轻轻呼一口气,就能吐出一长串烟白色的气雾。     闻守绎拢了拢衣襟,跟在太监总管翁立善身后,进了一道又一道宫门。对于皇帝时常心血来潮的召见,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是走着走着,他渐渐发现眼前的景物有些不对。   “翁公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去见皇上啊。”翁立善笑眯眯地答。   “据我所知,御书房不是这个方向吧?”   翁立善继续笑:“皇上说了,不必去御书房,他在寝殿里等着丞相大人。”   闻守绎脚步一顿:“皇上在寝殿召见臣子,似乎有些不妥吧?”   翁立善这回不笑了:“皇上最近……龙体不适,所以……”   “好吧。”闻守绎妥协,对于龙体不适却依然兢兢业业地在寝殿召见臣子的皇帝,他也没有什么立场好说教的了。   翁立善将闻守绎带至寝宫门外,然后躬身道:“丞相大人直接进入即可,老奴告退。”   闻守绎点了点头,看着翁立善远去的背影,总觉得似乎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而此刻容不得他细想,皇上还在殿内等着他,于是他整了整仪容,推开殿门踏了进去。      里面光线很暗,挂着层层叠叠厚重的帷幔。   闻守绎突然感觉自己全身紧绷的肌肤都瞬间松弛了下来,他可以感觉得到,室内点了暖炉,温度比外面高了好几度,让人觉得温暖了不少。   闻守绎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此时帷幔之内,依稀传来一两声轻微的咳嗽。   听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在龙榻之上。于是他朝龙榻的方向走了几步,远远看见了侧卧在床上的身影轮廓,于是收住脚步,行礼道:“臣叩见皇上。”   “是丞相吗?”成帝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沙哑。   “是微臣。不知皇上召见微臣,有何吩咐?”   成帝缓缓坐起身来,看向闻守绎的方向,招了招手:“你过来,走近一些。”   “是。”闻守绎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成帝一个身位的地方,停了下来。   “皇上受凉了?”闻守绎主动关心。   “是啊,昨晚上又跟皇后吵了一架,朕一生气,就直接冲了出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身中衣,忘了披外袍。但是朕实在太生气了,拉不下脸回去,就一直在外头晃着。再后来,等翁立善找着朕的时候,朕已经受凉了。”   成帝顿了顿,似乎还是觉得不太甘心,低声咕哝了一句:“都怪皇后,总喜欢顶撞朕,太可恶了,等朕逮着机会,非废了她不可!”   “……”对于皇上和皇后这一对不吵架就浑身不舒坦的小两口,闻守绎觉得还是不作评价比较好。于是他岔开了话题:“皇上可有请过太医?”   “翁立善请过了,那太医就知道开药,别的什么也不会。”   闻守绎心想,就你这点小病小痛,除了吃药还能怎么着啊?口上却倍加关心:“皇上可有按时吃药?”   “之前翁立善端给朕喝过了。”   闻守绎算是明白了,小皇帝寝宫里召见他,根本不是商讨国事来的,纯粹是吵了架受了凉求安慰来的。   可问题是求安慰也找错对象了吧?他不去找他母后,不去找他的后宫佳丽,他找我一个丞相干啥呢?   君臣二人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闻守绎打破了僵局:“皇上龙体欠安,就不要太操劳了,多多休息吧。”潜台词是,既然没事我也该闪了。   成帝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丞相,朕睡了一天了,睡得浑身不舒服。你坐在这儿,陪朕说说话吧。”   闻守绎无语望了望苍天,臣很忙的没有时间陪你玩知心大姐姐的游戏啊皇上!      但不论内心如何吐槽,面对十七岁的小皇帝,闻守绎还是默默将吐槽模式收了起来,自觉地搬了张椅子在床榻旁坐下,柔声道:“皇上,想跟臣聊什么?”   成帝沉默片刻,说道:“丞相,上次听你说你喜欢男人,朕很好奇,喜欢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闻守绎面瘫着一张脸:卧槽一开口就是这么边缘的话题连个过渡都没有皇上你是早有预谋的吧?   但表面上他很耐心地解释道:“臣喜欢男人,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性向,就比如皇上生来就是喜欢女人一样,这种感觉只有自己可以体会,要说是什么感觉,还真不好形容。”   成帝却没有因此而打退堂鼓:“那丞相可以教教我吗?”   “教……?”闻守绎有点摸不着头脑,性向这种东西,还能教的?这小皇帝究竟有没有听明白他刚才的解释啊?   却听成帝继续问道:“丞相有没有过喜欢的人呢?”   “这个嘛……”闻守绎仔细回忆了一下,“臣小时候还在学堂里念书那会,曾经有个少年玩伴,长得高挑英俊,谈吐不俗,更重要的是,待人很和善,是位谦谦如玉的君子,臣对他……曾有所憧憬。”   “后来呢?”   “后来,他长到十七岁,也就是跟皇上现在这般大的时候,恋慕上了一位温婉美丽的大家闺秀,便央着自己的父亲上门提亲。双方家里互相了解了一下,觉得挺门当户对的,便结下了这门亲事。”   “然后呢?”   “然后,我那位友人等到年满十八岁时,没能考取理想的功名,便与那小姐成了亲,自立门户经商去了。”   成帝傻眼:“就……就这样?”   “是啊,还能怎么样?”   “那他知不知道,丞相你对他……”   闻守绎苦笑了一下:“臣那时对他也不过是朦胧的憧憬罢了,但臣知道,他只喜欢女人,对男子没有兴趣,所以臣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成亲的时候,送了一份大礼。”   “再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了,自从他经商之后,便经常带着妻儿跟着商队四处游历,很少回到京城来。刚开始我们还会偶尔互通书信,他每次都会在书信中催促臣早些成家,他好回一份贺礼。到后来,渐渐的连书信也断了,我走我的官道,他走他的商道,井水不犯河水,才是最好。”      成帝似乎被他惆怅的情绪所感染,沉默了半晌,才道:“丞相,教朕尝尝与男子一起的滋味吧。”   闻守绎吓了一跳,站起身道:“皇上,您说什么胡话?”   “朕没有在说胡话,”成帝抬着头,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你知道,昨晚上朕与皇后为了什么事争吵么?”   闻守绎皱了皱眉:“为了什么?”   “朕对着皇后的时候,居然不举……”   闻守绎瞬间囧了,心想你就算一时不举那也应该找大夫吃药,而不是自己把自己掰弯了一头扎进这条不归路啊皇上!   只听成帝继续道:“那时候,朕心里一直在想丞相的事情,想着如果是丞相的话,朕是不是就能……”   闻守绎猛地向后退了两步,声音有些艰涩:“皇上,请三思。”   “朕已经思考很久了,所以才会……找丞相过来验证。”成帝说着,抬起头来,求助般地望向闻守绎,“丞相,你一直是朕的老师,朕每当有疑难困惑的时候,你都会帮朕解答。这件事,你也一定会帮朕的,对吧?”   闻守绎垂手站着,哑然无语,皇上这是逼他犯上的节奏啊。   成帝见闻守绎站着不动,用一双委屈的眼睛盯着他看:“丞相,算朕求你了,还不行么?”   闻守绎被逼得无路可退,闭了闭眼,妥协地叹了口气,问道:“皇上……希望臣怎么做?”   “朕就想尝尝,男人的滋味,丞相,你能满足朕吗?”   闻守绎静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走到龙榻前,单膝跪了下来,伸手为成帝宽衣解带。   成帝低头俯视着他,渐渐屏住了呼吸。这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臣子,是他一直以来仰望着的男人,但是此刻,他屈身跪在自己面前,帮自己褪去了亵裤。   胯下之物已经渐渐有了欲望,闻守绎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成帝光是看着自己,也能如此亢奋。   他默默叹息了一声,然后张口含住了那东西。这虽是少年的身体,但成帝早已不是处子之身,身下之物一遇到口中湿漉的温度,立即变得更加肿胀,亢奋。   随着闻守绎的吞吐拨弄,他体内的兴奋感越来越强烈,闻守绎小心翼翼的缓慢节奏已经无法满足他,他喘息着,猛地扣住了闻守绎的后脑勺,然后挺起腰杆猛地一顶。   闻守绎没有想到他竟如此不知轻重,一时没有防备,只觉那一下几乎要将他咽喉刺穿,顿时呕得眼冒金星。   然而他还未缓过气来,口中的欲望一阵战栗,已经激射而出,溅了他满口。   成帝一阵高潮过后,渐渐呼出一口气,低头看着闻守绎嘴角溢下的白浊,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征服般的快感。   他伸出手,托着闻守绎的下颚,用不容违抗的命令语气道:“咽下去,丞相,把朕的龙子龙孙们,全部咽下去。”      —完—   番外:《启蒙教育》(万木×鸣鹤)      万木情绪很低落,因为最近鸣鹤都不跟他说话了。   万木知道鸣鹤不理他的原因,因为上次他撞破了少爷和伶舟的好事,被鸣鹤逮着当场训斥了一顿。   虽然万木对男男之事依然无法接受,但鸣鹤训斥他的那番话,他觉得还是在理的。   不管怎么样,主子毕竟是主子,做奴才的,得给主子留点颜面,否则就失了奴才的本分。万木自认为跟着少爷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挺守本分的,但那天晚上他实在是气昏了头,才会冲撞了少爷。   但是事后少爷也没有生他的气,而是好言好语地跟他解释,希望他能理解。反倒是鸣鹤,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的,这让他心里有点郁闷。      这一日,万木干完手头的活之后,便磨磨蹭蹭往鸣鹤屋里走去。   此时鸣鹤正在桌案旁擦拭他的剑,剑光程亮,闪得万木有点胆虚。   “鸣鹤。”万木蹭到门旁,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鸣鹤充耳未闻。   “小师傅。”万木改变称呼,又唤了一声。   鸣鹤这才掀了眼皮瞄他一眼,一脸“有屁快放”的不耐烦表情。   “小师傅,”万木蹭到鸣鹤身旁,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做了很好吃的饼,你要不要吃?”   “不饿。”鸣鹤硬邦邦吐出两个字。   万木又道:“这是少爷最爱吃的饼,你不想尝尝看吗?”   鸣鹤默默翻了个白眼,韶宁和爱不爱吃,跟他有什么关系?   万木见献殷勤没用,只好老老实实央求:“鸣鹤,你别生气了,大不了,我去跟少爷赔礼道歉就是了。”   鸣鹤忍无可忍:“你跟你主子道歉,用得着来跟我汇报?”   “可是……你不是因为这件事才生我气的吗?”万木迷糊了。   鸣鹤一个头两个大,万木根本没搞清楚状况,他生气不是因为万木冲撞了韶宁和,而是因为万木对伶舟的态度太恶劣了,后来伶舟数次放下姿态跟他求和,他还老给伶舟摆脸色看,那嚣张的模样看得鸣鹤好几次想揍他。   但他明里是丞相大人派来监视他们的,又不能立场鲜明地跳出来维护自家主子,这才是他心情不好的根源。      一抬眼,见万木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一旁,鸣鹤突然有点硬不下心肠了。   他冷着脸道:“要我不生气也可以。”   “怎么?”万木顿时两眼晶晶亮地望着鸣鹤,巴巴地等他下文。   这一脸讨好的表情配上他那五大三粗的块头,看起来实在太喜感。鸣鹤为了不让自己笑出来,只好板着脸移开了视线:“你去跟伶舟道个歉,保证以后不会再干涉他和韶公子之间的私事了,我就原谅你。”   “不成,”万木立即变脸,一涉及到原则性问题,他还是非常地坚定自己的立场,“我答应过已经过世的老爷夫人,会好好照顾少爷,伺候他长大,一直到少爷成亲、生娃,我也不能离开少爷。如果少爷真为了伶舟不再娶妻生子,我万木就是个食言的小人,不仅对不起少爷,更对不起老爷和夫人。”   鸣鹤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脑门。   万木吃痛,委委屈屈地道:“小师傅,你打我做什么?”   “这是韶公子自己的选择,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谁,连这种事情也要你来负责?”   万木瘪了瘪嘴巴道:“可是……可是我亲口答应了老爷夫人的,我不能言而无信……”说着就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边抽抽噎噎的,一边拿厚肥的棉袄袖子抹眼泪。   鸣鹤有点看不下去了,这才多大点事儿,居然就当着他面掉眼泪,真是白长了这么高的个头了。      不过将心比心地想一想,若是他的主子出了什么意外,他也会因为自己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而内疚,虽然不是相同的事情,但心情却是相似的。   如此一想,他突然觉得万木也不是那么讨厌了,于是放柔了声音道:“过来。”   万木吸了吸鼻子,往鸣鹤身边靠过去。   鸣鹤道:“你不要只想着自己没有完成老爷夫人交托的任务,你要想一想,什么才是你家少爷最想要的,如何才能让他生活得开心、幸福。这才是做奴才的本分。”   万木认真想了想,回忆起当时他在窗户外面,看到少爷亲吻伶舟时,脸上那种甜蜜幸福的表情,不禁又沮丧了起来:“少爷……喜欢伶舟。”   鸣鹤摊了摊手:“那不就行了,难道你忍心拆散韶公子和伶舟,然后看着韶公子伤心难过吗?”   万木摇了摇头,却又纠结了起来:“但是天下女子这么多,少爷为什么偏偏就喜欢上一个男人呢?虽然……虽然伶舟长得是挺好看的,但他毕竟是男子,男子抱起来没有女子舒服,也不能生儿育女,喜欢男子有什么好呢?”   鸣鹤却没有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万木。   万木一转头,接触到鸣鹤的视线,突然觉得那眼神幽暗得让人有些慎得慌:“鸣鹤,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鸣鹤微微俯身,凑到万木耳边,低声道:“你尝过男子的滋味?”   万木老老实实摇头:“不曾。”   “你既不曾尝过男人的滋味,如何知道男子不如女子?”   万木怔住,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吗,鸣鹤这句话问得实在奇怪。   只听鸣鹤又道:“想不想……尝尝男人的滋味?”   万木果断拒绝:“不想!我才不要当断袖!”   鸣鹤嗤笑:“那你敢不敢试?”   万木梗着脖子道:“试就试!”   鸣鹤于是对他招了招手:“去床上躺着。”   万木心里头还堵着一口气,于是大踏步走到床前坐了下来。   鸣鹤又道:“把衣服脱了。”   万木怔了怔,立即将自己的裤腰带死死勒住:“你想干啥?”   鸣鹤一头黑线:“放心,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说罢心里补了一句,我才不稀罕对你做什么。   万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将衣服脱了,然后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鸣鹤:“然……然后呢?”   鸣鹤不答他,默默将自己的衣服也脱了,然后坐上床去,跪坐在万木大腿上,低眉看着他:“抱我。”   万木哆哆嗦嗦地伸手抱住了他。   鸣鹤皱眉:“你抖什么?”   “我……我冷。”   “抬起头,看着我。”鸣鹤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万木下意识抬头看他,此时的鸣鹤早已解开了发带,黑色的长发覆盖住小麦色的肩膀,身形纤瘦,却很结实,小腹上的几块腹肌排列均称却不显突兀,看上去有一种力量随时会爆发的美感。   “鸣鹤,”万木渐渐地看得有些痴了,喃喃道,“你跟平常……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鸣鹤目光直率地注视着他:“哪里不一样?”   “我也说不清,就觉得……特别漂亮。”   鸣鹤依然低眉看着他:“想不想抱我?”   万木老实地点了点头。   “想不想吻我?”   万木又点了点头。   鸣鹤不再说话,转身下了床,开始穿衣服。   万木还在床上呆呆坐着,不明所以地看着鸣鹤的背影。   待鸣鹤把衣服穿好了,万木才有些慌张起来:“鸣鹤,你……你就这样走啦?”   鸣鹤回眸看他一眼,眼角带出一丝讥诮:“低头,看看你的兄弟。”   万木低下头,发现自己胯间之物早已高高昂起头来,透出一丝欲求不满的肿胀感。   只听鸣鹤冷冷嘲道:“都这样了,还说自己不是断袖?“   万木如被人当头棒喝,坐在床上呆滞不能动。      —完—   番外:《合欢散》(鸣鹤×闻守绎)      【本文时间回溯到闻守绎二十岁出头的时候】      鸣鹤蹲在风月楼顶,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月亮。   那一轮弯月已经从天空的正中央渐渐往西偏移了,但是他家主子还未从风月楼里走出来。   这样的情况有些反常,鸣鹤想,主子自从升任丞相长史之后,虽然经常被丞相姜如海带着出入风月之地,但他十分自律,从未夜不归宿,如今……   他越想越感到担忧,生怕出了什么意外,于是也顾不得影卫的身份,翻身下了屋顶,贴伏在包厢外的长廊之内,透过窗户一间间探寻闻守绎的下落。   终于,他找到了醉倒在地的闻守绎。   同一间包厢内,丞相姜如海与另一名官员,早已搂着美姬各自欢爱,只有闻守绎,虽有美姬在旁撩拨,他却满脸厌恶地一再将美姬推开。   鸣鹤看了一眼那两位旁若无人欲仙欲死的官员,估摸着他们也已经醉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于是便大大方方走了进去,一出手便先点了缠着闻守绎的那位美姬的睡穴,然后蹲下身扶起闻守绎,低声道:“主子,您怎么样?”   闻守绎睁开双眼,见是鸣鹤,便用力拽着他的胳膊道:“他们……偷偷在我的酒里撒了合欢散,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快带我离开。”   鸣鹤这才发现,闻守绎两颊上的红晕十分不正常,虽然仍保持了一定程度的神智清醒,但全身酸软无力,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主子,我背您离开。”鸣鹤说着,将闻守绎背上肩,便从窗外跃了出去。   他在月色下一路狂奔,背上闻守绎的体温越来越炙热,呼出的气息萦绕在他耳边,烫得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主子,再忍忍,我带您去找大夫……”   “别找大夫,”闻守绎立即阻止,“带我回家。”   “可是……”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他们为什么给您下药?”   闻守绎沉默了片刻,苦笑道:“丞相大人跟我开玩笑,说我跟着他数次出入风月楼,却从未见我沾染女色,便故意在酒中放了合欢散,想让我破戒。”   鸣鹤咬牙:“真是无聊的狗官!”   “嘘,小声点。”闻守绎虽然让鸣鹤小声,自己却笑得很大声。      鸣鹤背着闻守绎回了自家宅院,将他放在床榻上,然后打了一盆冷水,拧了毛巾敷在他脸上,为他降温。   闻守绎却搁开了他的手:“我又不是发烧,区区一条毛巾,根本没有用。你去放一桶冷水,我将身子泡在冷水中,或许会有效。”   “不行,”鸣鹤断然拒绝,“现在天气这么冷,您若是泡在冷水里,肯定会生病。”   他想了想,凑近闻守绎,低声道:“主子,如果您嫌风月楼的女子不干净,我便去找个干净的女子来,帮您解了这药性,总好过您自己一个人忍着,好不好?”   “找女子……没有用。”闻守绎苦笑了一下,“我并不是嫌风月楼的女子不干净,我只是……不喜欢女子。”   “不喜欢?”鸣鹤一脸困惑,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闻守绎只好将话挑明:“我不喜欢女子,只喜欢……男子。”   鸣鹤呆了一下,突然道:“主子您怎么不早说?”   “嗯?”这会轮到闻守绎困惑了,鸣鹤这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鸣鹤道:“您若只喜欢男子,我便是男子,我可以帮您。”说着便要褪下闻守绎身上的衣衫。   闻守绎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眼眸深沉:“鸣鹤,你可想仔细了。”   “主子,相信我,我可以帮您。我以前在杀手组织培训的时候,师傅为了让我们顺利执行各种暗杀任务,曾经教过我们取悦男人的技巧,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了。”   闻守绎听了哭笑不得:“你这话,我怎么听得慎得慌?”   “您放心,您是我的主子,我只会取悦您,不会害您性命。”鸣鹤将闻守绎身上的衣衫褪至一半,突然动作一停:“主子,我刚才忘了问,您是喜欢在上,还是在下?”   闻守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犹豫了半晌,才道:“在……下。”   鸣鹤也感到有些为难:“主子您若是在上,属下甘愿为主子献身,毫无怨言。但若主子在下,属下不敢犯上,所以只好……”   他说着,一口含住了小闻守绎,卖力吞吐起来。   闻守绎虽说一早便知道自己性向不同于常人,但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被男人如此取悦,再加上合欢散催情功效,刺激感令他一时难以消受,不消片刻便已泄了出来。   但仅仅是这一次,合欢散药效根本退不下去,鸣鹤便一次次帮他舒缓、发泄,直到最后,闻守绎精疲力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鸣鹤帮闻守绎盖好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体温已渐渐退下,这才放下心来。他望着闻守绎的睡颜,低声道:“主子,您放心,您千方百计想要保守的秘密,以后,我会帮您一起守。”      —完—   番外:《不可亵渎》(鸣鹤×闻守绎)      闻守绎身着一袭清雅便服,背着双手从小倌馆中出来。   他的脸上蒙着一张五官平凡的人皮面具,没有人认得出,他就是当朝丞相闻守绎。   但是此刻,闻守绎却神色抑郁,即便是人皮面具也遮掩不住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怒气。   鸣鹤默默跟在他身后,保持三步距离,不敢有半分逾越。   突然,闻守绎停下了脚步,转身叱问鸣鹤:“你老实说,为何坏我好事?”   “主子……”鸣鹤低下头去,欲言又止。   “我让你说。”   “主子,他们不配……”   “什么配不配的,你搞清楚,是我去嫖小倌,不是被小倌嫖!”   鸣鹤抬眸看了闻守绎一眼,心里咕哝着,自己送进小倌馆让人压,还说不是被嫖。   却听闻守绎继续道:“要在小倌馆里找一个身强体健的男人多不容易,我好歹相中了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居然就被你搅黄了,你说,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鸣鹤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主子,如果你真想……真想找个人,不如就让属下……”   “又让你用嘴么?”闻守绎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嘴上功夫好,但每次让你用嘴,跟我自己用手有什么区别?”   鸣鹤脸上汗涔涔下,其实他不是没有想过直接上了闻守绎,但是一面对自家主子,他那兄弟就不争气地萎了下来,实在不敢对主子做出丝毫逾越亵渎之举。   他还在兀自做着思想斗争,闻守绎轻飘飘丢下一句:“晚上戌时来我房里,如果还做不到,以后就别再搅合我的好事了。”      这日晚上,鸣鹤饭后做了一百个俯卧撑,又做了一百个引体向上,然后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进了闻守绎的房中。   闻守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主子,我准备好了。”鸣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跪下身欲替他宽衣解带。   闻守绎推了推他,有点嫌弃地道:“先去洗澡。”   鸣鹤仰起头看着他,一脸委屈。   “卖萌没有用,”闻守绎冷着脸道,“我不喜欢跟满身汗味的人滚成一团。”   鸣鹤内心泪流不止,他好不容易让自己激情澎湃起来,若是让凉水一冲头脑冷静下来,只怕他那兄弟也要跟着萎下来了。      但是主子有洁癖,主子命令他去洗澡,他不得不从。   当他洗刷刷完了之后再度回到闻守绎房中,闻守绎已经在床上等着他了,身上只盖了半身的薄被。   “主……主子。”鸣鹤低垂着脑袋走进去,根本不敢往闻守绎身上瞄。   “上来。”闻守绎掀开薄被,朝他勾了勾手指。   鸣鹤极力压抑着自己习惯性想要下跪的冲动,战战兢兢爬上了床。   闻守绎热情地张开大腿:“来。”   鸣鹤:“……”   闻守绎:“……?”   鸣鹤对着闻守绎两腿间的小闻守绎行注目礼片刻,然后果断跪了下来,一脸虔诚地用嘴含住了它。   “滚!”闻守绎大怒,一脚将鸣鹤踢下了床。      —完—   番外:《拜师学艺》(鸣鹤×伶舟)      最近鸣鹤很烦恼,因为他家主子伶舟,突然失忆了。   更让他烦恼的是,他家主子自从失忆之后就转了性,不再成天缠着韶宁和了,而是缠着他,原因是——他要拜师学艺。   “鸣鹤,快收我为徒吧!”伶舟拉扯着他的衣袖。   “主子,属下不敢。”鸣鹤低着脑袋拒绝。   “为什么不敢?”伶舟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地问。   “您是主子,我是影卫。影卫收主子为徒,不合礼数。”   “鸣鹤,你不说,我不说,不就没有人不知道了吗。”伶舟即便失忆了也还是聪明的伶舟。   “那也不合礼数。”鸣鹤继续低垂着脑袋拒绝到底。   “如果你不肯收我为徒的话,”伶舟不太高兴地鼓起了腮帮子,“那我要跟谁拜师学艺去啊。”   鸣鹤终于对他口口声声叫着的“拜师学艺”产生了好奇。“主子究竟想学什么?”   “我想学怎么诱惑男人。”伶舟直言不讳。   鸣鹤脑门上垂下三条黑线:“主子为何想学这个?”   “因为我看中了一个英俊帅气的官老爷,但是他看上去很高大上,不太好泡到手的样子。”   “请问那位官老爷姓甚名谁?”   “韶宁和。”   “……”那个男人用不着你泡……不对,那个男人早已经被你泡到手了啊主子!鸣鹤内牛满面。   “鸣鹤,教教我吧。”伶舟摇晃着鸣鹤的肩膀,继续采用可爱加可怜的柔情攻势。   “可是,你是怎么想到要跟我学啊?”鸣鹤又产生了第二个疑问,凭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严肃刻板的形象,照理说应该不会被选为“诱惑男人”的学习对象啊。   结果就听伶舟继续直言不讳:“我听万木说,有一次你只要脱脱衣服,就让他的小弟弟站起来了。”   万!木!这!个!大!嘴!巴!!!鸣鹤在内心疯狂地咆哮。   “鸣鹤,教教我吧,”伶舟不依不饶地拉扯他的袖子,“怎么样才能脱了衣服就能让韶宁和的小弟弟站起来。”   “……主子,请随我来。”鸣鹤满头黑线地转身离开。      主仆二人进入一间屋子,鸣鹤私下里查探了一下,确定没有人在附近,然后才放心地关上了门。   转过身时,发现伶舟已经规规矩矩地跪在了地上,鸣鹤大惊,忙跟着下跪:“主子,您这是做什么?”   “拜师啊。”伶舟一脸自然地道,随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之前忘记准备束脩了。”   ……这种事情要什么束脩啊!鸣鹤内心万分纠结:“主子,这拜师就免了吧,您快请起。”   “我怕不拜得认真一点,你不愿意倾囊相授。”   “属下一定倾囊相授。”鸣鹤指天发誓。   “那就好。”伶舟痛痛快快地起了身。   “……”主子您这是在诓我呢?鸣鹤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论伶舟有没有失忆,都能把自己拿捏得死死的。   “于是,要怎么做?”伶舟一副我已经做好充分准备了的模样。   鸣鹤酝酿了一番,说道:“勾引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不同的对象,要用不同的方法。”   “那就拿韶宁和做例子好了,”伶舟道,“如果要勾引韶宁和,我该怎么做?”   “首先,你要了解韶公子喜欢何种类型的男人。”   “这个嘛……”伶舟想了想,“我去问问他?”   “那就不灵验了,”鸣鹤道,“这个要靠自己去揣摩,揣摩透了,再模仿着做出来,便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如果一早就去问了,势必会引起对方的警觉,这样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可是我现在又不在他面前,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伶舟愁眉苦脸地喃喃自语,然后他摆了摆手道,“算了,他的话,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他说着,看向鸣鹤,“不如先拿你做例子好了。”   “我?”   “是啊,让我揣摩一下,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伶舟说着,凑近来盯着鸣鹤的脸仔细瞧。   “……”鸣鹤被他盯得一阵紧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主子,其……其实,我不喜欢男人。”   “啊?”伶舟显得十分意外,“难道你喜欢女人?”   “属下也不喜欢女人。”鸣鹤低下了头。   “那你喜欢什么?”   “属下……不应该有七情六欲。”   “是不应该,还是不想?”伶舟问得很犀利。   “不应该,也不想。”   “撒谎。”伶舟盯着他的眼睛,“我看得到,你的视线在躲闪,这说明你没有说实话。”   ……主子你不是失忆了吗不是失忆了吗?!既然失忆了你还玩这么精明的推理游戏是闹哪样!   “鸣鹤,看着我,”伶舟捧着他的脑袋,让他正视自己,“跟我说实话,你究竟喜不喜欢男人?不准说谎哦。”   “我……”鸣鹤内心纠结良久,终于闭了闭眼,“我只喜欢一个男人。”   “谁?”   “我不能说。”   “我命令你说。”   鸣鹤紧紧闭上了嘴巴,表示沉默的反抗。   “鸣鹤,”伶舟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不说实话,我就要亲你咯。”   “别!”鸣鹤大惊失色,仓皇向后退了两步。   “这么害怕我亲你?”伶舟眼中的危险气息更甚,“原来你这么讨厌我。”   “不是讨厌,是……”鸣鹤话说一半,突然一顿。   “是什么?”伶舟敏锐地捕捉到他欲言又止的下文。   “……没什么。”鸣鹤说完这句,再度闭上了嘴巴。   然后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唇瓣传来一丝温润柔软的触感。他惊愕抬眼,发现伶舟的面容近在咫尺,而他的视线一旦撞入对方的双眸,便犹如跌入两汪幽黯深邃的湖水,再也挣扎不出。   伶舟见他放弃了挣扎,像是得到了鼓励,悄悄伸出舌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鸣鹤的唇齿。   鸣鹤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伶舟扶着鸣鹤的肩膀,微微踮起脚尖,将自己的舌尖推了进去。随即,他感到一股更加炙热的温度将自己的舌尖包裹住,同时有一双手臂环住了他的后腰,紧紧将他拥住。于是局势很快被扭转,鸣鹤夺过了主动权。   两人深吻了片刻,直到呼吸变得紊乱,才渐渐放开彼此。   逐渐恢复理智的鸣鹤,仓皇下跪:“属下冒犯,请主子责罚。”   伶舟却低头俯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蛊惑人心的微笑:“鸣鹤,我终于知道,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了。”      —完—   番外:《漏网之鱼》(闻守绎×伶舟)      伶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双手双脚都被绑着,根本无法动弹。   这……什么情况?伶舟瞪大了眼睛,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之前的记忆。   然后,他慢慢回想起来——      今日是闻守绎三十一岁生辰,他跟着韶宁和来丞相府祝寿。   寿宴中场,他悄悄离席,跑到外头来透气,然后,他就偶遇了闻守绎。   事后想来,如果他做事能够再谨慎一点的话,就不会发生这场不幸的偶遇了。但“如果”这种东西,往往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当时他怔怔看着闻守绎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站着的这个地方,正是闻守绎最喜欢一人独处的地方。可眼下他魂穿到了伶舟的身体里,在闻守绎看来,就是一个侵犯他私人领地的外来者。   “你是什么人?”闻守绎眯起眼打量他片刻,然后缓步朝他走来。   “呃,我……”   “你脸上易过容吧?”闻守绎压根没给他开口解释的机会,只是盯着他的脸瞧了瞧,很快就识破了他的易容伎俩:“别以为往自己脸上贴一张人皮面具,我就看不出来了,易容这种东西,外行人看不懂,但是内行人可是一眼就能看穿。”   他说着,好整以暇地看着伶舟:“你是要自己把面具摘下来,还是等我亲自动手?”   伶舟无奈,只能乖乖把面具撕下来。   下一刻,闻守绎望着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了起来:“没想到,居然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什么漏网之鱼?”伶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看来,我真是小瞧了殷太尉啊,”闻守绎扬起嘴角冷笑,“明着不行,就来暗的了吗?”   他说着,伸手勾住伶舟的下巴:“一个男人长成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还真以为自己能颠倒众生了?”   伶舟抬起下巴摆脱他的桎梏,眉心不悦地蹙了蹙,心中大致猜到问题出在了哪里。但此刻解释有用吗,恐怕只会越描越黑了。   “呵,脾气还不小。这算是欲擒故纵吗?”闻守绎将他的皱眉理解成了反抗,嘴角冷意更深,“那我就让你如愿以偿。”   伶舟还想说什么,忽觉后脑一阵钝痛,他便失去了知觉。      ——回忆结束。   伶舟以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横亘在床榻之上,以极快的速度默哀完自己的背运,然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脱身之计。   但思考模式尚未完全开启,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醒了?”耳边传来闻守绎的声音。   他撇了撇脸,看见闻守绎在床边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一双眼眸半含笑意,却莫名让人觉得寒冷。   伶舟没有答话,只是有点出戏地想,原来同样是一个人的声音,自己听和别人听,效果居然能相差这么多。   以前他还在闻守绎的身体里时,觉得自己的声音虽称不上清越动听,但至少听起来还算过得去,但是此刻,他以第三者的角度去听,却怎么听怎么觉着刺耳,难怪殷峰老在背后骂他是奸臣,这会连他自己都快要点头认同了。   闻守绎见他不答话,冷不丁拨开了他的衣襟:“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最好不要撒谎;二是你可以什么都不答,躺在床上乖乖让我为所欲为。”   伶舟一听这话就笑了,一脸挑衅地朝闻守绎勾了勾眼神:“我倒想看看,你打算如何对我‘为所欲为’呢?”   他就不信,闻守绎对着他这副小弱受的身子,居然还能硬得起来。   岂料闻守绎脸色变了变,随即站起身,慢条斯理将烛台移到伶舟胯下,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那你可看好了,别眨眼……”   伶舟顿时笑不出来了,闻守绎什么时候有爱死爱慕的癖好了,他怎么不知道?!   眼看着渐渐化身为恶魔的闻守绎越靠越近,他突然开口大叫:“作者你逻辑死了吗怎么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犯规啊我摔!”      黑暗中,他猛然坐了起来,睁着双眼恍惚了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原来……只是个噩梦吗?   身旁的韶宁和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伶舟你每次做完都不老实,不要动来动去地骚扰我啦。”      —完—   番外:《邂逅》(周长风×杜思危)      “所以说,弄破了麻袋偷走大米的犯人,就是那只仓鼠。”   周长风站在一群小伙伴中央,头头是道地分析完自己的推理之后,伸手指向了粮仓的某个角落。   孩子们一脸崇拜地循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然而他们看到的不是什么仓鼠,而是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   这个孩子皮肤白净,身形单薄,看起来比同龄人要瘦小一些,此刻他正背对着众人,蹲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地不知在做什么。   周长风是这一带的孩子王,却从来不曾见过这个孩子,当下便摆出老大哥的架势,带领着一群小跟班们围拢过去。   “喂,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周长风居高临下地问。   那孩子蹲着不动,只是略掀了掀眼皮,瞟了周长风一眼。   周长风感到自己被严重怠慢了,很下不来台,刚要开口问第二遍,忽听身后一个小女孩低声惊呼:“啊,好恶心!”   随即好几个孩子陆续背过脸去,脸上皆是厌恶的表情。   周长风低头仔细一看,发现那孩子竟将一只小仓鼠仰面绑在木桩子上,用细细的绳子拴住它的四肢,然后拿一只小木棍戳它的肚子,扎得小仓鼠的腹部血迹斑斑。   这小仓鼠也不知被他折磨了多久,现在只剩下偶尔抽搐的份,连吱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长风皱了皱眉,故作镇定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它?”   孩子又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是在逼供。”   “逼供?”周长风觉得不可思议,“你这叫逼供?”   “与其花时间做那种没有依据的推理,不如让犯人自己和盘托出比较快。”孩子道,“所以我直接绑了它,让它自己交代作案事实。”   “……”周长风无语了片刻,觉得这孩子一定是疯了,“它不过是一只仓鼠而已,你能逼它供出啥?”   “它虽然口不能言,但是它的身体不会说谎。”孩子面无表情地道,“所以我只要戳破它的肚子,就能看清楚它究竟有没有偷吃大米了。”   众孩子听他说要解剖仓鼠,吓得一哄而散,瞬间只剩下了周长风和那个孩子。   周长风仔细打量了那孩子一眼,发现他的模样出人意料的白净可爱,但这更让人难以接受他目前的所作所为,他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脑子不太正常。   此时,忽听那孩子喃喃自语:“这木棍太钝了,破不开……”然后站起身,四下里搜寻更加尖锐的刑具。   周长风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劝道:“你别再折磨它了,不就是一只仓鼠么,偷吃了点大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何必这样与它过不去?”   “那你又何必一定要查出犯人是谁呢?”孩子歪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然知道了犯人的身份,却不想办法让犯人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这样的查案还有什么意义?如果知道了犯人却依然纵容,只会让犯罪之人大行其道,犯罪事件越来越多,你这样,是在纵容犯罪。”   周长风被驳得哑口无言,他明知道这孩子想法偏执、强词夺理,却愣是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说辞来反驳对方。      于是那一天,他与那个孩子不欢而散。   但是这个孩子以及他那套歪门邪道的逼供理论,却像梦魇一样滞留在他心底,怎么也无法抹去。   直到很多年以后,当他进入了廷尉,成了一位负责查案的廷尉正之后,才发现他的同僚——廷尉丞杜思危,竟然就是当年那个坚持要严刑逼供的变态孩子。   虽然时隔多年,杜思危的模样却没有太大变化,依然像小时候那样白净漂亮,而杜思危对于逼供的执念也丝毫没有改变,其逼供手法甚至比以前更变本加厉。   每每听着刑房里传出犯人凄厉无比的惨叫声,周长风都会默默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一脸怨念地跟上司顾子修控诉:“为什么要把这变态放进来?整日把刑房搞得像人间地狱似的,简直让人没法活了!”   “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顾子修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把杜思危放刑房里,难道放你家里?”   周长风立即捂住嘴巴不再吭声。      —完—      番外:《逼供》(周长风×杜思危)      周长风领着几个证人,意气风发地回到了廷尉府。   “哟,周大人回来了?”左监领唐泰一脸狗腿地迎了上来,“案子查出来了?”   “自然是查得水落石出!”周长风指了指身后几名证人,又取出自己在案发现场得到的物证,“人证物证俱在,我就不信犯人不肯认罪。”   唐泰脸上笑容僵了一僵,讪讪道:“那个,周大人,其实……早在一个时辰之前,犯人就已经招供了。”   “什么?”周长风一惊,“他怎么就招了?”   “有杜大人严刑伺候,他不得不招啊。”   “杜!思!危!”周长风咆哮着往刑房冲了过去。      此时的刑房,犯人和行刑者已经散去,只留下杜思危一人留在房内,像对待情人一般,细心擦拭着那些挂了一整面墙的刑具。   “杜思危!”周长风一脚踹开刑房虚掩的铁门,怒气冲冲地奔了进来。   “小点声。”杜思危不悦地皱了皱眉,“别吓着了我的宝贝们。”   “宝贝?你整日拿着刑具当宝贝,恶不恶心啊?”   “嫌我恶心,你别老往我这儿凑啊。”杜思危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可知道,别人私下里说你什么吗?”   周长风一怔:“说我什么?”   “说你周长风,一定是看上我杜思危了。”   “放狗屁!”周长风破口大骂。   “老实说,我一开始也是不信的,但是你每天都往我这儿跑,渐渐的,我也就信了。”   周长风哆嗦得指着杜思危的鼻子:“你有病吧,我若是喜欢你这个变态,母猪都能上树了!”   “其实,从理论上看,母猪也是能上树的。”杜思危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条倒钩鞭,“只要用这鞭子的一端拴住母猪的四只蹄子,另一端以枝桠为支撑点用力一拉,这母猪,不就上树了么?”   “……”周长风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等等,”周长风突然醒悟过来,他是找杜思危说理来的,不是跟他讨论母猪能不能上树这种无聊问题的,“刚才我听唐泰说,犯人已经招供了?”   “是啊。”杜思危淡淡道,“这犯人天生软骨,我根本还没怎么用刑,他就已经吓得屁股尿流,该招的不该招的,全招了。”   “你就不怕他撒谎骗你?我不相信,你给我看他的供词。”   杜思危不疾不徐地从审讯桌上取来记录,递给周长风。周长风接过来细细一看,气得咬牙切齿,居然和他查出来的情况一字不差。早知如此,他当初东奔西跑究竟图个啥啊?!   “真是邪门,”他不服气地咕哝,“为什么这些犯人看起来铁骨铮铮,一到你这刑房里就成软脚虾了呢?”   “因为我刑讯得法啊。”杜思危大言不惭。   “我不信,你能有什么破招数,让他们一个个全都老老实实兜了底。”   杜思危凑近他:“要不,你来试试?”   “试就试!”周长风梗着脖子,他就不信,他堂堂廷尉正,杜思危还能真对他用刑?      于是,当周长风被杜思危绑上了刑架,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他一没杀人二没放火的,凭什么要被杜思危当犯人似的严刑逼供啊?   就在他出神的档儿,杜思危冷不丁一鞭子抽了下来,厉声喝问:“说不说?!”   周长风痛得嗷嗷直叫:“你让我说什么啊?”   杜思危又是一鞭子:“你喜不喜欢我?”   “嗷嗷嗷痛死我了,轻点轻点!”   但是杜思危充耳未闻,紧接着第三鞭又抽了下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不喜欢就抽到你喜欢为止。”   “喜欢喜欢喜欢!杜思危你他妈快住手啊啊啊——!”      —完—   番外:《同床共枕》(周长风×杜思危)      周长风与杜思危一行人带着两名犯人离开驻军地,沿着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走了一天一夜的陆路之后,在贤德郡大泽县分道扬镳。   因为杜思危觉得坐马车太不舒服,于是提出要改走水路,由左监领唐泰率领一众侍卫押着两名犯人继续走陆路。   周长风原是水路、陆路都无所谓的,但不放心杜思危一个人走水路,于是勉为其难地陪着他登上了大泽县码头的客船。   他二人虽然身穿便服,但船家阅人无数,见他俩气度不凡,猜想不是达官便是贵族,于是专门腾了一间上好的舱房给他们。   但是杜思危却站在舱房门口皱起了眉:“为何只有一间房?”   船家解释道:“虽然只有一间房,但这是双标房,里面有两张床,二位客官既然是结伴友人,住同一间舱房也好有个伴不是?”   杜思危依然皱眉:“我不习惯与人同住。”   “这……”船家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面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周长风却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开口替船家圆场:“一间房就一间房吧,瞧这房间格局光线不错,想必再找不出这样上等的房间了吧?”   “是是,小的可是为二位客官留了最好的舱房了。”船家立即眉开眼笑地奉承。   “行了,就这间了。”周长风也不看杜思危的脸色,自顾自拍了板。      待船家离开之后,杜思危率先往窗边的床位上一坐,道:“我睡这张床。”   周长风撇了撇嘴,一脸“老子不跟你计较”的不屑表情,默默将身上的包袱卸下放在另外一张床上。   杜思危盯着周长风的背影瞧了半晌,问道:“你为何要跟着我走水路?”   “我不是跟着你,”周长风纠正道,“我是陪着你。”   “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我是看你细皮嫩肉手无缚鸡之力,怕你路上遭遇什么不测,才好心陪你走水路的好么。”   杜思危翻了个白眼:“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我若真需要保护,随便抽两个侍卫跟在身边,也比你强。”   周长风一时间无话可驳,恨恨道:“懒得跟你争,真是苟杳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一夜两人各自吃饭,各自上床睡觉,谁也没有主动跟对方说一句话。      周长风睡到半夜,听见邻床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了看,发现杜思危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未能入睡。   “怎么还不睡?”周长风忘了自己还在跟对方怄气,脱口问了出来。   “……睡不着。”杜思危低低答了一句。   “为什么睡不着?你认床?”   “我不认床,”杜思危别扭地道,“但是我不习惯与人同睡一间房。”   “为什么啊?”周长风很是好奇,他原以为杜思危之前跟船家说不习惯与人同住,是故意没事找事,没想到竟是真的。   “我晚上睡眠浅,房中一点动静都能扰得我睡不着觉,”杜思危说着,顿了一顿,“更何况,现在这个和我同房的人,鼾声如雷。”   “咳,我有在打鼾吗?”周长风讪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想了想,又道:“但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日后你终究是要成家的,甚至还要跟你未来媳妇儿同睡一张床,到那时候,你若还是这样受到一点干扰就睡不着觉,那可怎么办?”   杜思危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我……也许不会成亲。”   “耶?”周长风怔了一下,盯着杜思危道,“你说笑呢吧?”   “我没有说笑。”杜思危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就……就为了这事儿?”   “有何不可?”杜思危说罢,低声咕哝道,“反正……我没有看上的姑娘,也没有姑娘看得上我。”   “怎么会?”周长风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我前些日子还看见王府、赵府、刘府家的千金偷偷找你说话来着,你这么受欢迎,居然说没有姑娘看得上你,你骗谁呐!”   杜思危猛地一噎:“你……你瞧见了?”   “是啊,我躲在廷尉府的大门内,透过门缝全瞧见了。”   杜思危又噎了片刻,才道:“她们找我,并不是对我有意思,而是……”   周长风不由伸长了耳朵:“而是什么啊,你别吞吞吐吐的啊。”   “而是拜托我帮她们递情书,”杜思危闭了闭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补充了一句,“给你,递情书。”   “咦?”周长风更是惊奇了,“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一封情书都没收到?”   “因为全被我撕了。”   “为什么?”   “我凭什么要帮你牵红线?”杜思危反问得理所当然。   “……”周长风无语了半晌,突然下了床,蹭蹭蹭跑到杜思危床榻旁。   杜思危突然警惕起来,瞪着他道:“你做什么?”   黑暗中,周长风似笑非笑地看着杜思危:“你老实说,为什么不愿意帮我牵红线?”   杜思危有些不自然地撇过脸去:“我跟你关系很好吗?为什么要帮你牵红线?”   “关系不好为什么就不能牵了?”   “关系不好为什么还要成人之美?我可没这么伟大。”   周长风突然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杜思危,你老实承认了吧,其实你是对我羡慕嫉妒恨吧?”   “没有羡慕嫉妒,只有恨。”   “嘁,还死鸭子嘴硬。”周长风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直接掀开了杜思危的被褥,十分自然地钻进了他的被窝。   “……!!!”杜思危目瞪口呆了片刻,突然将周长风往外推:“你做什么,快给我滚下去!”   “别推别推,我这是在帮你啊。”   “帮我什么?”   “你总有一天要跟人同床共枕的啊,我这不是在帮你提前习惯习惯么。”   “我不需要习惯,你给我滚下去!”   “哎呀大半夜的就不要瞎嚷嚷了,”周长风一边厚着脸皮躺了下来,一边道,“小心吵醒隔壁邻居,还以为我对你做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了呢。”   此话一出,杜思危果然乖乖噤了声。   “乖,躺下睡觉。”周长风笑眯眯地冲杜思危招手。   杜思危僵着身子坐了片刻,最终还是默默妥协了。他恶狠狠地警告周长风:“睡觉的时候不准对我动手动脚。”   “你以为我很想对你动手动脚吗?”周长风翻了个白眼。   “还有,不准打鼾。”   “呃,这个……我尽量。”   杜思危这才小心翼翼地躺下来,与周长风保持一定距离。但他们只盖了一床被褥,于是两人又在床上默默展开了被褥争夺战。   抢着抢着,杜思危居然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杜思危被门外一阵嘈杂声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周长风还在一旁睡得很沉,于是伸手推了推他:“醒来,出事了。”   周长风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口齿不清地问:“出啥事儿了?”   杜思危无奈地想,如此低的警觉性,他如果真靠这人保护自己,都不知死多少回了。   当下,他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外头这么大的动静,你该不会一点都没察觉到吧?”   周长风这才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他将外袍往身上一裹,便打开门走了出去,发现许多船客都往甲板上跑去。   “出什么事了?”他拦住其中一名船客询问。   “听说出人命了,”那名船客道,“有人死在了甲板上。”   此时杜思危也已经穿好衣服走了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随着人流跟了过去。      甲板上已经围了许多人,窃窃私语中夹杂着女子哀切的哭声。   周长风和杜思危拨开人群走进去,发现一名四十开外、穿着十分体面的中年男子闭目仰面倒在甲板上,头部被钝器砸出了一个窟窿,流了一滩鲜血。   他身旁跪着一名穿戴不俗的女子,正伏在死者身上痛哭不已。一旁的船家则愁眉苦脸手足无措,哀叹自己命运不济,竟遇上这等倒霉事。   周长风在死者身边蹲下身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已经断气多时。他又四处查看了一番,并未找到击杀死者的凶器,想必已经被凶手藏匿起来,或者抛入河中了。   他抬头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死者的?”   那女子哽咽了一会,反问:“你是何人?”   周长风于是抽出腰牌亮明了身份。   围观人群立即安静了下来,望着他们二人的目光也变得敬畏了起来。   女子态度顿时恭敬了许多,答道:“约摸一个多时辰之前,我家老爷说有些晕船,想出去透透气儿。但是他出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我不太放心,便出去找他,没想到……”她说着,又捏着手绢嘤嘤哭了起来。   周长风打量了那女子一番,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我姓陈,是我家老爷的正室夫人。”   “这艘船上,还有认识的人没有?”   “有的,”陈氏点了点头,指着一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道,“这位张员外,是老爷生意上的合伙人。”又指了指张员外身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位是老爷的侄子,也是老爷内定的继承人,跟着老爷出来跑商。”   周长风朝那两人点了点头,然后对船家道:“麻烦将死者的尸体抬去空置的屋子里,着人好生看着。”又对众人道:“与死者相识的几位请随我来,其余人都散了吧。”      船家知道两位官爷这是要审案了,立马给他们腾出了一间空置不用的屋子。   周长风和杜思危带着那三人来到屋子里,让三人坐了,便开口问道:“死者是什么身份,简单说一下吧。”   “我家老爷姓岳,”陈氏一边抹泪一边答道,“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丝绸商人,此次出来是为商谈生意,之前一路都挺顺遂,不想却在回程路上被人给……”   杜思危问道:“你可知,岳老爷生前是否曾与什么人结怨?”   陈氏想了想,道:“老爷性情宽和,很少与人起冲突,只是……”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的张员外。   杜思危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鼓励她道:“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最近,老爷曾与张员外发生过一次争吵……”   她话未说完,张员外忙不迭地为自己开脱:“我没有杀岳老爷子,陈氏你可别冤枉人。”   周长风喝道:“闭嘴,官府问话,不得喧哗。”   张员外只得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杜思危看着陈氏道:“岳老爷与张员外因何事争吵,你详细说来。”   陈氏福了福身,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老爷成亲多年,却一直没有子嗣。前几日,我托媒婆替老爷说了一门亲事,打算给老爷纳个妾,若是能替老爷延续香火,倒也算了了我们一桩心愿。   “不想张员外也看上了那姑娘,下聘晚了一步。这一次张员外随老爷出来,中途提及此事,希望老爷能退了聘礼,成人之美。但是老爷觉得,聘礼已下,没有收回的道理,无端退婚,对姑娘家名声不好,所以便没答应。两人争执半晌,便吵了起来。”   陈氏讲述期间,张员外几次张口想为自己申辩,但迫于周长风的眼神威压,只得隐忍下来。   杜思危听完陈氏的解释,沉思片刻,问道:“案发之时,你们在哪里?”   三人回答,都说在自己房里休息。换言之,他们都没有不在场证据。   杜思危点了点头,对三人挥手道:“你们先回去罢,在凶手没有查明之前,你们不得随处走动,更不得私自下船。”   三人不知杜思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又不敢多问,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周长风与杜思危回到自己的舱房中,刚一进门,周长风便问:“你认为,凶手会是谁?”   杜思危不疾不徐地道:“在这种地方,凶杀的原因只有两样,要么是为了劫财,要么是仇杀。”   周长风点了点头:“我与你的思路一致。但方才我仔细查看了岳老爷身上佩戴的饰物,并没有被抢夺的痕迹,所以劫财杀人这一点,基本可以排除了。”   杜思危道:“依照陈氏的说法,张员外与岳老爷曾经为纳妾之事发生争吵,而且正好是在此次外出的途中,按照这个说法,张员外色迷心窍,一时不忿杀了岳老爷,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长风皱眉道:“如果张员外真是个冲动的人,他在争吵之时就会对岳老爷下手,而如今岳老爷是在上了船之后、深更半夜周边无人的情况下遇害,这说明凶手是有预谋的,不像是冲动之下杀的人。”   杜思危喃喃道:“但是张员外的杀人动机太过明显,岳老爷一旦遇害,他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周长风打断他道:“这就是我觉得不太合理的地方,如果张员外真是预谋杀人,那又何必挑这种对自己明显不利的时机下手,他可以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据,这样,至少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一嫌疑人。”   杜思危看了周长风一眼:“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   周长风与杜思危相视片刻,笑了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怀疑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但眼下无凭无据,我们总不能只凭猜测便定人罪名。”   周长风笑了笑:“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还需你的大力配合。”   “笑话,是你配合我才对。”杜思危丝毫不让。      半个时辰之后,三人又被叫到了之前审问的屋子里。   但是这一次,屋子里只有杜思危一人,周长风却不见了踪影。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已经死去的岳老爷,此刻却直挺挺地坐在了角落里的床榻上,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三人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杜思危道:“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其实岳老爷并未真的断气,之前只是暂时休克罢了,经过一番抢救,目前已经回过气来了。”   陈氏一听,大喜过望,就要往岳老爷的方向扑过去。   杜思危却一把拦住了她:“先别急,等审完了案子,再让你们团聚。”   陈氏只好往后退了几步。   杜思危道:“这一次将你们三人叫过来,是因为岳老爷要当面指证凶手,等会岳老爷指了谁,谁便是凶手。”   他说着,转身对岳老爷道:“请你告诉我,凶手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岳老爷闭口不答,一条胳膊却硬邦邦地抬了起来,指向了三人中年纪最轻的岳公子。   岳老爷的这个举动,令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杜思危看了看岳老爷,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岳公子,故作惊讶地问:“岳老爷,您现在指认的人是您的侄子岳公子,您确定?”   岳老爷坐着纹丝不动,指着岳公子的手臂也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陈氏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瞪着岳公子叱问:“真的是你对老爷下的手?”   岳公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朝岳老爷“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叔叔,是侄儿一时鬼迷心窍,侄儿知道错了,叔叔,您就原谅侄儿这一回吧!”   陈氏气得全身发抖,揪住岳公子的衣襟道:“老爷对你这么好,简直把你当做亲生儿子一般对待,你为何……为何要恩将仇报?”   岳公子早已泪流满面:“婶娘,我知道错了,您和叔叔的确对我很好,叔叔好几次对我说,如果实在生不出孩子来,就将整个家业都交到我的手上。   “我心里很感动,但是感动久了之后,我就会把这件事当作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当作是我生存在这世上的最大价值。   “可是几天前,我却听说叔叔即将纳小妾了,这小妾若是有了身孕、生下男婴,就意味着我将失去继承人的地位……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抹杀了我的生存意义……”   “所以,你就萌生了杀机,只要岳老爷一死,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岳家的家业了,是不是?”杜思危接口道,“但你想来想去,却苦于找不到杀人的机会,正好此时,张员外与岳老爷因为纳妾之事发生了争执,你就趁此机会杀死岳老爷,并嫁祸给张员外,好让他替你背这个黑锅,是不是?”   杜思危连问两句“是不是”,岳公子无话可驳,只能不断磕头:“叔叔,婶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好在如今叔叔大难不死,求叔叔替侄儿向官老爷求求情,不要把侄儿抓去抵命,侄儿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叔叔的大恩大德!”   杜思危沉着脸看了岳公子半晌,然后俯身在他耳边道:“可惜,晚了,你叔叔已经死了,你这杀人偿命的罪,是逃不掉了。”   他这话音量不低,在场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不但岳公子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连陈氏和张员外也感到十分莫名,这岳老爷不是在那儿好好坐着么,怎么又说他死了?   杜思危转身朝岳老爷的方向摆了摆手,岳老爷便直挺挺倒了下去,他背后露出周长风的身影,只见周长风抹了抹脸上的汗,吐出一口气道:“累死我了……”   陈氏大喜大悲之下,一口气没缓过来,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正手忙脚乱地将陈氏扶起来,不料岳公子突然站起身便要往外跑。   “站住!”杜思危离岳公子最近,下意识便欲上前拦他,岳公子突然甩手往杜思危脸上撒了一把白色粉末。   杜思危下意识地扭头闪避了一下,顿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随即他感到自己开始头脑昏沉、四肢乏力,眼看凶手急欲逃窜,他却迈不动步子,更遑论拦住对方了。   周长风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了杜思危身后,眼见杜思危步子踉跄,摇摇欲坠,忙伸手扶住他,问道:“喂,你怎么回事?”   “抓……凶手……”杜思危话没说完,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当杜思危再次醒过来时,发现天依然黑着。他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天怎么还没亮?   随即他想起自己被那狡猾的岳公子暗算了的事情,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被一双手按了回去。   “别起来啊,躺着躺着。”周长风在一旁拦着他。   杜思危这才发现,他已经回到了舱房,此刻就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我这是……?”杜思危对自己目前的状况十分茫然,“我昏迷多久了?”   “大约十个时辰吧。”周长风估算了一下。   “十个时辰?!”杜思危吃了一惊,这都快一天了,怪不得天还黑着……不对,是天已经黑了。   他想了想,问道:“凶手抓住了么?”   “抓住了,”周长风道,“他逃到甲板上打算跳水逃逸,结果被船家叫人抓了回来,现在已经被关押起来了,打算等上了岸之后就交给当地的衙门处置。”   杜思危这才放心下来,又问:“他给我撒的这是什么粉,为什么我会晕眩这么久?”   “是一种毒药粉末,叫情毒。”周长风道,“你放心,我帮你找船上的大夫看过了,大夫说这毒药不会危及生命,也没有什么解药,发作过一次就算是过去了,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杜思危皱了皱眉:“这情毒发作起来会怎么样?”   “据说……是风月之地老鸨强迫那些未开苞的雏儿心甘情愿伺候客人的催情毒药。”周长风说得比较隐晦。   “……”杜思危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那岳公子脑子有病么?他给我撒这情毒粉末做什么?”   “听说这岳公子平日里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经常背着家人出入风月之地,才会在身上携带情毒。昨日可能是为了脱身,情急之下将身上的药粉当做武器撒了出来。”   听到这里的杜思危已经完全没了言语,他觉得与其抱怨杀人凶手这一招太过阴毒,倒不如抱怨自己运气太背。      过了半晌,杜思危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刚才说,发作过一次就算过去了?”   “是。”   “那我现在算是发作了还是没有发作?”   “没有,中了情毒之后,会先晕厥一段时间,然后才进入发作期。”   “所以说,我马上就要进入发作期了?”   “是。”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话。   片刻之后,杜思危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饿么?”周长风答非所问。   “……?”   “你昏迷了这么久,一定很饿了吧?大夫说,情毒发作之前,最好先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免得发作之后身子撑不住……”   杜思危看着周长风从一旁的桌子上端来一碗粥,然后又一口一口喂着他吃,忍不住问:“你这是打算留下来伺候我了?”   “大夫说,你情毒发作的时候,最好有个身强体壮的男人陪在身边比较好。”   “我说……如果那玩意儿如果真的类似于春药性质的话,你不是应该找个女人陪我过夜么?好吧,就算这船上一时找不到卖身女子,也不至于让你一个大男人陪着我吧?”   周长风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我想你也许是误会了,其实……那岳公子是个断袖。”   “……所以?”   “所以他身上所带的情毒,其实是为小倌准备的。”   杜思危顿时有一种被雷劈了的感觉,半晌他才哑着声音,艰涩开口:“所以……?”   “所以你若是发作起来,女人是满足不了你的,必须让男人……咳,帮你解毒。”   杜思危沉默片刻之后,低低吐出一句:“出去。”   “什么?”   “我说让你出去,”杜思危渐渐开始喘息起来,两颊上染出一抹不自然的酡红,“我想一个人呆着。”   “你是不是开始发作了?”周长风对他的逐客令充耳未闻,反而俯下身来关切地查看他的情况。   “出去!滚出去!!”杜思危快要抓狂了,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除了两腿间渐渐挺立起来的灼热之外,身后那个隐秘的地方,更是渐渐滋长起一种难耐的、令人难以启齿的渴求。   “杜思危,我……”周长风刚一触碰杜思危,对方便身子一颤,发出一声几近销魂的呻吟声。   顿时,两人都怔住了,于是周长风看见杜思危整张脸渐渐从酡红变成了血红。   “出去……”杜思危连说话都带着喘息声,平日里的孤傲早已消失不见,语气中带着一丝隐忍的哀求,“我知道,你想看我笑话很久了,如果你想笑……就笑吧,我只希望你……别来烦我,让我一个人呆着。”   “我没有要笑话你的意思。”周长风的目光十分平和,脸上透着一丝难见的严肃,“杜思危,虽然我平日里的确很看不惯你,但如今你中了毒、生了病,就必须用正确的方法来医治。   “大夫说了,强忍对身体没有好处,必须有人帮助你把体内的情毒发泄出来才行。你如果……不喜欢和男人做这档子事,那就把眼睛闭上,权当是一次治疗吧。”   杜思危抬起眼眸,定定注视着周长风:“你……难道不讨厌做这种事情?”   周长风笑了笑:“如果是陌生人的话,我的确会讨厌。但如果是你……毕竟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了,也算老熟人了,我对你倒是不怎么排斥。”   杜思危沉默良久,低声道:“既如此,那就……麻烦你了。”   他说着,强忍屈辱似地闭了闭眼,然后缓缓褪下了自己的衣衫。   过了片刻,不见面前的男人有任何动作,他不由睁开眼去看。   却见周长风直愣愣地瞪着自己瞧,杜思危脸上越发显得不自在:“你……你盯着我做什么?”   周长风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小危,你的皮肤……怎么跟姑娘家似的。”   “你才跟姑娘似的呢!”杜思危当即怒了,但话一出口,他又想起另外一个槽点,“等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危啊。”   “难听死了。”杜思危别扭地扭过头去,却不似方才那么暴怒。   “可是我们已经这么亲近了,还连名带姓地喊对方,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周长风认真地问,“不然我要叫你什么?”   “那……那就叫小危好了。”杜思危嘴上敷衍着,身体里叫嚣的欲望越发旺盛,心想谁有心情跟你讨论叫什么,还不赶紧的!   但舱房毕竟不如正经房屋来得密闭,更何况此刻正是一月里的寒冷天气,船在水面上起起伏伏,便有丝丝缕缕的冷风从窗棂的缝隙中穿透进来,激得杜思危连打了两个冷战。   “小危,你好像在发抖,是不是很冷?”周长风此刻也不忘用他敏锐的洞察力来分析现状。   “屁话,你把自己脱得精光试试。”杜思危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身体里的欲望一阵接着一阵吞噬着他的理智,可他还得极力保持清醒与眼前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斗嘴。   “冷的话,我抱抱你吧。”周长风说着,便伸出双臂将杜思危抱了个结实。   杜思危在他怀中依偎了片刻,嗅着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雄性气息,一面觉得心安,一面又觉得心痒难耐。但见周长风久久没有动作,他终于忍不住了:“周长风,你……你究竟会不会做?”   “呃,这个……”   “你该不会连怎么做都不知道吧?”   “这个……的确……”   “滚!!!”杜思危觉得方才那个心甘情愿在周长风面前宽衣解带的自己实在是蠢透了,一时间怒火攻心,对着周长风拳打脚踢。   “别别,你消消气,虽然我不会,但是你可以教我啊!”周长风一个劲求饶。   “你以为我就会么!!!”杜思危怒吼,之前见周长风自告奋勇为他解毒,还以为他是个中高手,没想到居然也是童子鸡一只。   两人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了。   眼见杜思危喘得越来越厉害,周长风豁出去了,直接把自己的裤腰带给解了。   “你……你想做什么?”杜思危喘息着问。   “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周长风道,“俗话说得好,实践出真理。”   “……”   “小危,你也别愣着,既然脱了就脱干脆,我们痛痛快快大干一场吧。”   杜思危受他鼓舞,竟莫名豪放起来了,心想也是,既然两个人都是童子鸡,谁也不比谁更强些,就算做得不好,他也不会觉得有多丢脸,反正还有个陪着垫底的家伙。   如此一想,他便完全放开了,三两下将衣衫褪尽,然后掀开被子,让周长风钻了进来。   两具身体抱在一起,顿时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火热的温度。   “小危,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瘦。”周长风咕哝。   “你还敢嫌弃我?”杜思危怒目而视。   “不不,不是嫌弃,我只是想得,这么细的腰肢,万一我一用劲就给勒断了可怎么办。”   “哼,你也别太小看我……”杜思危刚想在嘴巴上犟回去,忽觉下体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摩擦了一下,顿时激得他全身直颤。   “嗯?小危,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周长风好死不死偏偏还要问。   但是杜思危已经没有心思与他斗嘴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抱……抱紧些……”   “这样行么?”周长风将他的身子用力往怀里搂了搂。   “嗯。”杜思危发出一声不太满足的叹息,一边下意识用下身轻轻触碰对方,一边低声半命令半央求地道:“吻我。”   周长风得了他的指令,于是低头去吻,两人都是第一次,牙齿和牙齿磕磕绊绊了片刻,才终于找到了共同的节奏,此后便渐渐吻出了火花,直吻得彼此全身发软,两具身体也不由自主地互相摩擦,互相抚慰。   渐渐地,周长风像是被自己无意识的欲望所支配了一半,不再需要杜思危一个指令一个指令地提醒,自发地开始在杜思危全身吻舔起来,一直吻到他的大腿根部。   “痒……”杜思危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身体,却被立即被周长风拽住了脚踝。   “别动。”周长风声音喑哑,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竟让杜思危真的不敢再忤逆他。   然后,杜思危感到自己的分身被对方整个含了进去,巨大的炙热的冲击让他全身战栗。   “放……放开!”他口上拒绝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迎合着对方,一吞一吐,节奏和谐到了极致,也愉悦到了极致。   周长风一边含着小思危,一边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探向杜思危后庭。   “疼……”杜思危一时间无法适应后边异样的刺痛感,顿时从快乐的云霄跌落下来,又开始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   周长风口中含着物什,不能说话,只能用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臀部,让他安分一些。   于是杜思危只好委委屈屈地停止了挣扎。   周长风一边卖力侍弄他的前端,一边将手指缓缓插入,直到他完全适应下来,然后再插入第二根,第三根。   杜思危只觉得自己一边身处天堂,一边身处地狱,两种极端的感觉交替折磨着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随着前方快感的逐渐加剧,杜思危忍不住大声吟哦起来,突然脑海中白光闪过,他终于释放了出来。   “好精神啊。”周长风语意不明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有些笨拙地接下他的体液,涂抹在自己的分身上,缓缓刺入了杜思危的体内。   真正极致的天堂之乐,才刚刚开始。   如果说,两人这一次发生关系,是以帮杜思危解毒而起的话,那么最后便是以两人都被情欲冲溃了理智而结束的。   杜思危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舱房外有些嘈杂,不时传来船客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他微微撑起身子,却发现下半身完全酸软得毫无力气,于是便又放弃地躺了下去。   房间里异常安静,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   也就是说,周长风此刻不知去向。   想起周长风,昨天晚上两人云雨之时的种种片段一幕幕地在脑海中回闪,饶是杜思危再如何冷静,也禁不住赤红了脸颊——那种事情,每想一次都会觉得万分羞耻。   然而更可恨的是,他根本无人可以迁怒,因为中了毒的人是他自己,周长风不过是迫于无奈帮他解毒而已。至于解到后来两人都失去了理智无休止地纠缠在一起这个事实,杜思危告诫自己绝对不能深究下去。      片刻之后,周长风推门进来,望见杜思危已经穿好了衣衫,艰难地俯下身穿靴。   “醒来了?”周长风走到他面前,跪下身来。   杜思危吓了一跳:“你想做什么?”   “帮你穿靴啊。”周长风理所当然地帮他将靴子套上,丝毫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合常理。   杜思危沉默地任由他帮自己穿上两只靴子,却在对方伸出手想扶他起身时,躲开了他的触碰:“可以了,谢谢你,接下来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做。”   “……何必如此逞强呢?”周长风皱了皱眉,“明明身体还……”   他话说一半,却在对方突然瞪过来威胁般的目光中噤了声,心中却有些困惑——奇了怪了,以前我从来没怕过他,现在怎么突然觉得他瞪人的样子好可怕?      杜思危一手扶着后腰,缓慢走到桌子旁,却终于还是输给了自己的体力,无奈坐了下来,随口问道:“外面为什么这么吵?”   “哦,现在船家暂停靠岸,一部分客人正在下船。”周长风说着,补了一句,“死者的家属来接他了,顺便将凶手也押下船去了。当地的衙门派了衙役过来简单问了几句,我配合他们做了些笔录,所以现在才回来。”   杜思危听了点了点头,总觉得周长风最后一句像是在向自己解释什么,但仔细想一想,又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周长风凭什么要对自己解释行踪。   周长风见杜思危一直低着眉眼沉默不语,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昨晚上那么热情的杜思危,怎么一觉醒来反而变得更加冷漠生疏了?   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宁愿杜思危还像以前那样牙尖嘴利地与自己抬杠,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两人相对而坐却一室冷寂。      他想了想,找了个话题,开口道:“对了,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你睡了这么久,肚子饿不饿,要不我去……”   “周长风,”杜思危打断了他的话,抿唇斟酌了片刻,道,“昨晚的事,我谢谢你。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我会寻机会还你的。”   周长风突然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还我?你拿什么还?”   杜思危不料他会如此咄咄逼人,有些措手不及:“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或是……”   “如果我说,我要你用身体还呢?”   杜思危猛地抬头看向他,掩饰不住自己脸上惊愕的表情。   周长风原本不过是一时冲动,在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心中也是惊涛骇浪。   其实昨晚的事情,做了也便做了,他并未将此当做人情来施恩于杜思危,更未曾仔细考虑过两人今后会如何。   但当杜思危冷淡地将这件事定义为一个“人情”的时候,周长风不知哪根筋抽了风,突然脱口而出,并在见到杜思危惊愕无措的神情之后,他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逼近杜思危的面前,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用身体还一辈子,你愿意么?”   杜思危下意识向后仰了仰,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疯了?”   “我没疯,我只要你一句话,愿意,还是不愿意?”   杜思危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脸上再度无法自抑地灼烧起来。   周长风目光落在杜思危暴露在外的脖颈上,领口半遮半掩的点点吻痕还如此清晰。   他忍不住滚动了一下喉结,低头在他那些吻痕上轻轻舔了一下,同时搂紧了杜思危下意识想要抗拒的身子:“你的这些地方,我无法忍受再被别的什么人触碰。所以小危,答应我,好不好?”   杜思危被他禁锢在怀中,静默良久之后才低低叹口气,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答道:“好。”      —完—   番外:《以下克上》(韶宁和×闻守绎)      (那啥,正文里面韶宁和跟闻守绎并没有正式做过,不少韶闻党表示很遗憾,希望能让两人做一次,彻底结束闻相的童子鸡生涯。既然如此,那我就满足大家的心愿,让韶宁和把闻守绎给吃干抹净了吧。PS:此番外为韶闻纯肉,韶伶党不喜勿入。一定要看的话请自备避雷针,否则踩到雷别来找我哭昂谢谢!)      【本番外内容接第一百六十七章开头,如果韶宁和没有喊出那一声“伶舟”,结局可能就会演变成这样了——】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闻守绎瞬间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   他的大脑空白了半晌,然后才渐渐回笼思绪,意识到此时压在自己身上、吻住自己双唇的人,竟是韶宁和。   而韶宁和却已经趁他恍神之际,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毫无保留地掠夺着他口中的所有气息,吻到他几乎窒息。   他开始下意识地挣扎,但是为时已晚,一切能挣扎的缝隙都已被韶宁和先一步封死,他只觉得自己被对方强有力的胳膊牢牢桎梏住,后脑勺被固定,身子被压得微微向后弓起,以至于前胸紧紧贴着韶宁和的胸膛,身体与身体之间紧密无间,几乎要融为一体。   此时的韶宁和闭着双眼,吻得很动情,表情却有些悲壮,大有“吻完之后任君处置”的觉悟,这反倒让闻守绎溢满胸口的怒气刹那间失去了发泄的理由。   明明他才是被强吻的那个人,为什么韶宁和看起来比他还委屈?他实在想不通,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由于这一分心,他的挣扎渐渐消停了下来,而这一变化在韶宁和看来,不啻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于是他的吻势变得更加深入、绵长而执着。   渐渐的,闻守绎脑海中滋生出种种幻觉,他总觉得自己与韶宁和这样相拥亲吻的场景并不陌生,这与梦境中的雾里看花不同,这种身临其境、切身体会的感觉,似乎更加真实,也更让他感到熟悉。      就在他分神之际,韶宁和的双手却并未闲着,轻车熟路地挑开了他的衣襟,褪至他的肩头。   突然暴露在外的凉意顿时激得他清醒了一些,他顿时心中警铃大作——这是在干什么?他怎能允许韶宁和如此对他?   察觉到闻守绎的挣扎与推拒,韶宁和非但没有退却,反倒似铁了心一般,牢牢抓住他的双手手腕,高举过头顶,然后抽出了他的发带,将他的双腕缚在了身后的窗棂上。   这一瞬间,闻守绎的发丝悉数散落下来,搭配着他那双手高举动弹不得的狼狈模样,竟透出一丝别样旖旎的诱人滋味,越发撩拨起韶宁和想要侵占他的欲望。   只见韶宁和三两下扯开了他衣袍上的束腰,露出他白皙光洁的肌肤,然后低头含住了他胸前的红蕊,用牙齿轻轻咬住凸起部分,伸出舌尖细细揉捻,碾压。   闻守绎的身体从未被人如此挑逗,只觉得胸前的敏感点又痒又痛,即便他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还是抑制不住低微的呻吟声从齿间逸了出来。   “啊……”他听见自己喑哑的喘息声,如此妖媚淫荡,陌生得简直不像他自己。然而下一刻,听到喘息而受到了鼓励的韶宁和,进一步加重了舌尖的力度。   “啊哈……”他的喘息越发大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弓起,然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竟摆出了迎合的姿态,顿时又觉得十分丢脸,被束缚的双手下意识地扭动了起来,却徒劳无功。   “别弄伤了自己。”韶宁和一手握住他的双腕,钳制住了他的挣扎,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怕,我会让你舒服起来的,别怕。”   “不……”他拒绝的话尚未出口,韶宁和已经跪下身去,解开了他的长裤,露出里面的亵裤。   “呵,已经很有精神了呢。”韶宁和低笑着,用手指弹了弹他胯下的欲望,小守绎顿时上下弹跳了一下,一股带着异样快感的胀痛逆袭而来。   “啊别……”闻守绎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尊严了,忍不住惊呼出口,哀求道,“韶宁和,不要……”   “我说过,我会让你舒服的。”韶宁和仰起头来看着他,“安心交给我吧。”   说罢,他隔着亵裤轻啄闻守绎的小腹,轻微的瘙痒让闻守绎难耐地扭动起腰肢,心道,这哪里舒服了,这分明是在对他施刑。   但是下一刻,韶宁和张开了嘴,隔着亵裤含住了小守绎的根部,然后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往上舔。   “哈……哈……”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温热刺激,闻守绎越发难耐地扭动了起来。   韶宁和却不愿就此帮他解脱,隔着亵裤来来回回地舐舔他的根部,直到这一块布料里里外外都湿透了,他才仁慈地动手将亵裤脱了下来。   于是,闻守绎那未经人事的下体,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韶宁和面前。小守绎一挣脱束缚,便精神抖擞地高高昂扬了起来,似在向眼前的男人做出热情的邀请。   韶宁和笑了一下,一手握住小守绎,然后张开嘴,伸出舌尖轻舔它的呤口,并吸吮着端口处渐渐溢出的液体,一边口中卖力动作,一边还抬头去看闻守绎的反应。   闻守绎已经羞耻得无处遁形,觉得韶宁和看向他的目光也轻佻得令人讨厌,一边咬紧了嘴唇坚决不让自己再呻吟出声,一边闭上了双眼,拒绝与对方眼神交流。   韶宁和却毫不气馁,干脆张开口将小守绎整个含了进去,然后大开大合地吞吐了起来。   “呵啊——”闻守绎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下身突然攀升起来的快感让他大脑一瞬间被放空,当他拉回神智时,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站立不稳,整个身子沉沉地往下坠,而韶宁和则半蹲着身子,双手托住了他的臀部,口中动作丝毫未受影响,只是节奏变得更快。   这一瞬间,下体的欲望如开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流向他的四肢百骸,并一次次地冲击着他的理智。   渐渐的,闻守绎终于抛掉了他仅剩的最后一丝羞耻与矜持,随着韶宁和吞吐的节奏,摆动腰肢,将自己的欲望一次次送入对方口中,深一点,再深一点,让对方完完全全地包容住自己。   “啊哈……啊哈……”激烈的喘息声已经不像是他自己的了,大脑依然一片混沌,他昏昏沉沉地想,他这样自我放纵,一定会堕入无间地狱的。但是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真的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如此自暴自弃地想着,快感却还在不断往上攀升,当升到某个顶端之后,他只觉脑中一道白光闪过,下身一阵激颤,一股温热的浊液便泄了出去。   随后,他像是全身脱力了一般,整个身子无法自持地往下沉,双腕被发带勒得生疼。   韶宁和起身帮他解开了发带的束缚,然后坐在地上,让他张开双腿跨坐在自己的腰腿上,同时解开了自己的衣衫,赤身裸体地将闻守绎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感受着双方肌肤贴合的温暖。      闻守绎全身疲软地靠在韶宁和身上,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身子还在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却沉默着不愿说一句话。   韶宁和明白,自己的强硬姿态已经伤到了对方的自尊心,但体内的欲望还在渴求着叫嚣着,让他停不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抱着闻守绎的身子,轻抚对方的脊背,虽然口中道着歉,下身的欲望却已经抵住了对方的后庭。   如此坚硬炙热的欲望,让闻守绎惊得顿时弹跳了起来,但随即他又被韶宁和按了回去,耳边听见韶宁和一遍遍讨好般地安抚道:“别怕,我会慢慢来的,尽量不让你受伤,别怕。”   闻守绎怀着未知的恐惧,身子抑制不住的战栗。他很想逃,但是身子虚软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更何况是逃?   后庭处传来异样的刺痛,是韶宁和蘸了精液的手指缓缓插了进去。   他感到非常不适,神色慌乱地开始挣扎,却又不断被韶宁和按回怀里。后庭处的手指十分还在一点点地深入,伴随着痛觉,他几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进入他的体内,撑开了他从未被开垦过的内壁。   内壁在顽强地排斥着,这让他感到异常痛苦。他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来承受他人的侵入,即便这个人是曾让他有了一点心动的韶宁和。   他开始用力挣扎,摆动着身子想要逃开,哑着声音哀求道:“别……不要进来,不要……”   “再忍一下,忍一下就好。”韶宁和不容抗拒地按着他的身子,声音却出奇地温柔,此时他已经将一根手指全部塞了进去,一直没到根部,在里面停留了片刻之后,他微微抽出一些,塞进了第二根手指。   “啊——!”闻守绎痛得叫出声来,眼里渐渐溢出了泪水,“很痛,不要了,不要……”   韶宁和知道仅仅是安慰的话语,已经无法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了,于是他直接吻住了闻守绎的双唇,将他口中断断续续的求饶声,悉数吞没下去。   闻守绎刚开始还在抗拒,但渐渐的,他开始沉沦其中,当韶宁和伸出舌尖轻叩他的贝齿时,他闭上双眼乖顺地张开了嘴,任凭韶宁和在他口中长驱直入,舌头与舌头很快交缠在了一起,吻到动情之处,口中津液仿佛银丝般从嘴角流泻下来,显得格外勾人。   同时韶宁和手指上的动作也并未停歇,当用亲吻点燃了闻守绎的热情之后,他那紧绷的身体便明显放松了下来,于是第三根手指,比前两根更顺利地插了进去。      扩张工作基本完毕,韶宁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指尖试探的结果,让他基本可以断定,闻守绎的这具身体,远远没有伶舟那个十几岁少年的身体来得柔韧,对于性事的接受度,也远远不如后者。   换而言之,闻守绎的身体,是不适合过度折腾的,为了不弄伤他,韶宁和只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打开他的身体,让他适应自己。   如此盘算着,他将吻渐渐移到闻守绎右边的耳垂上。虽然每个人的敏感带不同,但大部分人的耳垂都很敏感,显然闻守绎也不例外,一经韶宁和撩拨,他便又兴奋地呻吟了起来。   “放轻松,”韶宁和一边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指,一边在他耳边低声引导,“保持这样的状态,放心把身体交给我,这样我插进去就不会觉得太痛了……对,放轻松。”   闻守绎不敢再与他对着干,只能乖乖跟着他的引导,将身体舒展到最松弛的状态。然后,他感觉到后庭手指抽离的那一瞬间,身体猛得一空,穴口下意识闭合了一下又张开,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真是贱啊。这一刻他自我厌弃地闭了闭眼,刚才插进去的时候痛得死去活来,现在好不容易抽离了,他又开始感到空虚了。   仿佛感应到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望,韶宁和很快将忍耐已久的分身抵入了他的穴口,然后一点一点地向里面推送。   因为经过了之前的手指扩张,这一次异物刺入所带来的痛感,果然没有刚才那样难以忍受了,闻守绎记着刚才韶宁和的提示,不断地深呼吸,尽可能放松自己的身体。   炙热的肉棒一点一点进入体内,仿佛带着热源一般,每深入一寸,都会像火球一样引燃内壁的热情,这样的热情一浪接着一浪地往上涌,激得他浑身颤抖,后穴下意识地一阵阵紧缩。   他却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动作,对于韶宁和来说,无异于最激烈的撩拨。只听韶宁和低低吼了一声,缓慢的节奏瞬间被打乱。   他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忽觉对方环抱在他双肩上的两只手突然收拢,按着他的肩膀用力往下压,他一时没有防备,身子便重重坐了下去,顿时后庭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痛得他即便张了口,也没有力气喊出声来了。   巨大的冲击让他的大脑再度陷入了短暂的罢工状态,然后,一阵阵余痛又将他从放空中拽了回来,他只觉得韶宁和紧紧抱着他,一只手不停地在他眼角擦拭,嘴里呢喃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如此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了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已痛得泪流满面,韶宁和对于自己一时没把持住而后悔不已,正手忙脚乱地一边道歉一边帮他擦眼泪。   眼泪渐渐停止了,但是体内的痛感还在继续。闻守绎张着空洞的双眼,觉得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或许只有韶宁和单方面能够感受到欢愉,他只希望这样的酷刑能快点过去。      双方一时间都没有了动作,韶宁和怀揣着歉疚,在他体内消停了片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抽动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在经过之前的大起大落之后,闻守绎的身体反倒被完全打开了,加上他此刻是抱着心灰意冷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的消极态度,反而让身体完全松弛了下来,随着韶宁和有规律地抽动,体内的快感也一点点地被激活了。   为了让闻守绎更放松地享受这场欢愉,韶宁和调整了一下体位,抱着闻守绎让他平躺在地板上,然后打开他的双腿,让他的小腿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双手高高托起他的臀部,加快了抽动的速度。   快感变得越来越强烈,闻守绎沉寂下去的眸光又渐渐被泪水点亮。但是这一次流泪,却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体内不断被撞击着敏感点而带来的刺激与欢愉。   韶宁和俯下身来,一点点吻去他眼角的泪水,然后紧紧搂住他的颈项,像个孩子般讨好着问,“要快些,还是慢些?”   “快些。”闻守绎屈从了心底的欲望,低哑着声音回答。   “好,抱着我,抱紧我,”韶宁和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速度,“让我带着你一起飞上云霄。”   随着韶宁和速度的加快,闻守绎果然体会到了越来越刺激的快感,以至于原本已经瘫软下去的小守绎,也再度轻轻扬起了头。   此时他已经完全被韶宁和所征服,一边握住自己的分身上下揉搓,一边喘息着意犹未尽地催促道:“快点,再快点!”   “啊、啊、啊——”当越过了最高的山峰之后,两人相拥同时着从高空坠落下来,随即抑制不住地颤动着身子,欲液激射而出。   闻守绎只觉得体内一阵滚烫的热流喷涌出来,然而顺着两人的交合处溢了出来。而同一时刻,他的液体也沾染上了韶宁和的小腹。   韶宁和看了看自己小腹上的辉煌战绩,然后心满意足地俯下身,紧紧将他抱在怀里。   “放开我。”激情渐渐冷却下来,闻守绎动了动身子,却感到全身酸软,根本没能推开韶宁和,只能提醒他,“快从我身体里面出去。”   “再让我在里面呆一会吧。”韶宁和餍足地趴在他的胸口,闷声撒着娇。   闻守绎无奈问道:“你还要呆多久?”   “嗯,明天早上。”   “喂——”闻守绎炸毛了,别说能不能撑到明天早上了,他可没忘记,现在两个人都还在地上躺着呢,有床不睡这是闹哪样啊!      —完— ━━━━━━━━━━━━━━━━━━━━━━━━━━━━━━ 我下TXT书网http://www.wxia.net更多免费电子书.手机下载http://m.wxia.net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